Ⅰ
学校停车场中泊着一辆白色高级轿车,宽敞但昏暗的后排座位上,石户和歌双手放在腿上,缩在一起的娇小的身子显得更小,说出道歉的话。
「对不起,我失败了……」
「没关系,不用道歉」
还有另一名高个子的少女坐在和歌身旁的座椅上,回答和歌的就是她。她有一头烫过的亮丽棕色卷发,上面缀饰着含蓄又不失精美的缎带。尽管她脸上的笑容洋溢着少女风情,说着话慢条斯理,但她所散发的强大存在感明确地彰显着,她才是这个地方,也是这辆高级轿车的主人。
坐在身旁的和歌垂着头,愧疚不已,灰心丧气。而那洋娃娃般华丽的少女则在安慰和歌。
正是这样一幅图景。
「可是,明明都劳烦到由良你才制造出来的机会……」
「我是学年总代嘛,这是应该做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少女名叫长波由良,乃这座百合谷市的大地主、大实业家——长波家的千金,任银铃高中二年级总代。
她跟和歌是亲戚。由于和歌家是长波家族旁系,两人又年龄相仿,所以从小便十分要好。尽管和歌由于是旁系,且本人没有那个目标和意识,但若学年中没有其他更有分量的家族的子女就学,可能就会由和歌来担任一年级总代。和歌的身份就是如此之高。
「和歌,这不怪你,是时机太不凑巧了」
虽然只小一岁,但不知为什么,和歌就是从小敌不过这位由良姐姐。由良这么说着,微微一笑,温柔地抚摸和歌的头发。
「提议只要趁其不备把行骗的家伙破坏掉就好的是我,是我想法太天真了。而且事情搞砸了,和歌你肯定比我更遗憾对吧?其实受苦的人也是你呀。我已经提出再进行一次『降灵会』的『请求』,你也希望帮助自己的朋友对吧?」
「……」
和歌抿着嘴点点头。由良一边抚摸和歌的头发,一边莞尔一笑
「所以,你得加油喔。我会帮你的」
「……嗯」
「我家跟学校都被古老的传统所束缚着,我跟你是同样的感受。我反对迷信横行,反对让欺诈师肆意妄为。若是能揭穿那个守屋真央的鬼把戏,让你的朋友恢复原状,或许能把这当做改革的第一步是不是?找出骗子并予以处罚,也在学年总代的职责之内。所以我帮你,谁都不能说三道四的」
「嗯,谢谢你……由良姐姐」
和歌脸上焕发决意,抬起脸。
由良微微一笑。
「机会肯定还有的。下次一定要破坏,揭穿守护真央的骗术」
「嗯」
和歌点点头。
但此时,和歌的脸上拢上一抹阴霾。
「可是……我都已经捣乱过两次了,恐怕他不会再管了」
「不太清楚呢……」
由良作思考状,把食指竖在嘴上。
然后说道
「不过,手段还是有挺多的喔?」
在车内的昏暗之中,由良柔和地呵呵一笑。这笑里的些微残酷,没人能够察觉。
Ⅱ
早晨,美南海到茜的家来接茜。
「早上好,小茜」
「早、早上好……」
在茜通常出家门的时间提前一些,门铃响了起来,母亲十分自然地将她迎进了玄关。茜完全明白了,在看到她阳光的笑容时,自己迄今为止所得以允许的自由,已经不在了。
美南海平时不来接茜,而是在路面电车车站跟茜汇合。
这意味着,茜被监视着,篡夺美南海身份的『美南海』正监视着她。听着只字不提真心,以「小茜昨天累倒很担心过来看看」作理由过来的美南海在玄关与母亲交谈的声音,茜感到恐惧,同时也感到自己彻夜未眠所做的想象正渐渐成为现实,在为上学做着准备的手颤抖起来。
她来警告我了,也来监视了。
为了不让茜再做多余的事情。
茜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变成淡岛那样,但这肯定只是因为运气稍微好点罢了。下次,肯定会被怎么样,不可能平安无事。肯定,接下来就会……不,说不定,或许,接下来————
「…………」
但就算这样,茜还是无法逃走。
事已至此,她不知道该怎么抵抗。
已经完了。
茜听着玄关传来的说话声,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手机写了条讯息。必须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美南海根本没有变,什么事也没有。就当这么回事。一定是这样,这一定是『美南海』想要的结果。
要说她为什么放过茜,留茜一命,肯定就是为了这个。她要扮演美南海这个人类,需要茜这个附属品一如既往做她的好朋友。所以,茜发出了终止委托的讯息后,离开房间来到了玄关……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像平时跟美南海见面时那样,不,她甚至还装出了一张前所未有的友好笑容。
「那我们走吧」
「嗯……」
美南海也回了个笑容。
那是平时不曾展露过的,没有必要去展露的,友好笑容。
接着,两人上学了。一路上,她们一如既往在一起,一反常态毫无对话。其间,美南海始终面带笑容。在她身旁,茜则缩着身子一味沉默,紧绷着脸。
茜在心里祈求,时间过得越快越好。
步行,搭乘路面电车,继续步行,到达学校。
最后,两人在鞋柜前面道别。
「拜,社团活动见」
「……」
临别之际,美南海举起手,开朗地这样说道
茜轻轻挥挥手回应。她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
†
『标题:对不起————
上次拜托的事情请取消吧。
对不起,提出强人所难的请求』
「……」
放在桌上的手机上显示着这样一则讯息。
「守屋君,你怎么看?」
「目前还不好说」
早晨上课前,学校的心理辅导室里,面对茜一早发来的这则讯息,瞳佳等人聚在一起,愁着脸面面相觑。
在场的有瞳佳和真央,芙美和那琴,以及屋子的主人——校心理辅导师空子。房间里除了那张一看就知道是老师工作用的办公桌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作心理辅导之用放在房间中央,那张桌子没有庄严感,一副咖啡桌风格。众人围着中间这张桌子,表情严肃。
「……是出什么事了吗」
瞳佳说道。她并不是随口一说,有让她这么觉得的理由。
在瞳佳来看,实在想象不出茜主动终止委托的可能性。
「我的看法大概跟柳一样」
真央也点点头,同意瞳佳的说法。
「至少在昨天分开为止,的场茜看上去还很恐惧我们收手不干。很可能发生了什么令她改变主意的事情」
这个观点与瞳佳所感觉到的不谋而合。
「假设就是这么回事,一定是发生了令她害怕继续委托我们的事情,或者直接受到威胁————要不然就是……」
「被操纵了是吗」
芙美抢在前头说了出来
「也有这种情况呢。防守严密的灵附在企图除灵的身边人身上,操纵他阻止或妨碍除灵」
她说法很随意,但眼神很严肃。在从事巫师活动的亲戚手下当见习通灵巫女的芙美,除灵等实地经验丰富,而且不提态度问题的话,对工作是非常认真的。
「我们这是工作,明知委托人会丧命还是必须收手呢。委托人改主意,或是周围的人从外围封杀委托人,我们就没办法介入了。这种时候如果硬来,还会惊动警察」
「就是『强制干预〈obsession〉』呢。有的几乎将人格取代,有的只是诱导思维或感情,有的令其以梦游状态活动,分阶段」
「西方的叫法我管不着」
芙美对真央的补充不感兴趣,不屑一顾地耸耸肩。
话虽如此,瞳佳听着他们所说,内心的不安却在一味蔓延。此时此刻,正是芙美所说的那种状态。而且,与共感性和同情心比常人高一倍的瞳佳不一样,身为雇主的真央对这种事应该会彻底公事公办。
瞳佳想知道真央如何打算,畏畏缩缩地问道
「……守屋君。本人提出终止,果真要收手吗?」
「要吧。基本上来说」
果不其然。真央答道
「搞不好会演变成鹿岛所说的那样,惊动警方。而且对方没提出返还费用,对我没有坏处。再说,且抛开我个人好恶不谈,那委托人本身就有问题。就算以商业道德而论,也不会觉得有问题」
「是吗……」
瞳佳有些灰心。
「工作不是慈善事业。委托人都那么说了,便不便继续干预」
「我跟你不一样,我认为能救人就要去救」
芙美对真央这番冷淡的话提出反对。
「我生来就拥有异能,能帮助有这类问题的人,所以我认为,我有义务
帮他们。不过警察要是出面就是在没办法了,只能让恶灵为所欲为了。虽然不甘心」
芙美叉着手,一副气冲冲的样子食指不停敲打着手臂。她身旁的那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动作,伸手抓住芙美的食指让指头动不了,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芙美甩开手大叫「干嘛啊你!」。
即便有这样的互动,屋内的气氛还是有些沉重。
空子一副关心的样子守着现场的情况,但一句话也没说。
彻底变成了「终止没有问题」「事出无奈」的气氛。瞳佳也找不到话来反驳,但这样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以及不经应答直接进来的少女说的话,打破了。
「听说守屋真央在在这儿,我就过来了————看来『结社』的各位也都在呢」
进来的人,是御舟都津子。
「这样正好,像你们告知一件事。我这次介绍给你们的委托,不许终止」
「!!」
毫不客气闯进心理咨询室的都津子,如日本人偶般面无表情地在屋内环视了一圈,冷不防地这样说道。
瞳佳就不说了,除了表情不会变的那琴之外,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真央拧着眉头看着都津子,这样问道
「……什么意思?才刚说委托人要终止吧?」
「我听见了,但那不算数」
都津子若无其事地摇摇头,驳回反对意见。
「你不论如何也要进行『降灵会』。关于这次的委托,有学年总代提出怀疑,怀疑你使用骗术实施欺诈行为」
「!」
「对方要求,你须再进行一次『降灵会』让对方信服,否则将以行骗提交到上面,管理你『结社』的我也会被问及管理责任」
「咦,怎么回事?」
听到都津子这番话,真央毫不掩饰地把面色沉了下来。没听明白的瞳佳一脸诧异地问了出来。
真央对瞳佳答道
「……总之就是,有人向学年总代举报,说我对的场和吉野行骗,惹出了麻烦」
「咦」
「所以要我证明,我不是行骗」
「正是如此。要是你在『结社』活动中没有收受钱财的话,我倒是还能保全你」
真央并未反驳,沉默不言。但是,他的表情是不听他人意见时的表情。瞳佳马上就明白了。因为那表情,也是自己的表情。
「虽然校规上并没有明确禁止学生之间收受钱财的行为,但对可能会引发重大问题的行为必须过问」
「……」
「被对方抓准从这一点来进攻很难反驳。你明白吗?」
「……因为有必要我才这么做的。要是对方都没认真到会付钱的程度,不说钱的问题,至少是浪费时间」
面对都津子的质问,真央只是如此回应,之后反问过去
「于是,是谁举报的?」
「由于是匿名,我不能透露。只能告诉你,来自正当渠道」
「我就知道。算了,反正也能猜到。肯定是她吧」
「……不论怎样,你除了服从别无选择。如果失败,你的立场将会非常糟糕,我也会颜面受损。赶快着手『降灵会』的准备——」
两人之间演变成争吵的样子,都津子开始用高压式的语气,但真央却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毫不客气地走到都津子跟前,手嗙地一声从小个子都津子脑袋边上伸了过去,压在她靠在身后的门上。
「你、你干什么……!」
「我说你啊,我就算被你这么个一个深闺大小姐要挟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只会觉得麻烦罢了。你自己也清楚吧?被人家拜托就从中牵线,然后被以此相要挟,还玩弄于股掌之中」
「……」
惊异令现场陷入沉静。听着真央这压低声音的质问,将文件封抱在胸前缩着身子的都津子,把嘴紧紧地抿了起来,移开了目光。
「希望你别逞能做些多余的事。罢了,我是『道具』。总之情况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做好彼此分内的工作吧」
真央说完后,顺手将都津子身后的门打开。得到逃跑线路的都津子看也不看真央的眼睛,像被推出去似地急冲冲地出了门,最后含着泪向真央瞪了一眼,甩身离去。
「计划待会儿就做,今天之内送过去!」
真央朝都津子背后喊着,目送她直到背影消失,叹了口气。
然后,他关上门朝屋子里转回身去,对所有人,尤其是对瞳佳,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开口道
「……倒也不至于到慈善事业的份上,我承认灵异咨询不单单是『干活』『付钱』的工作关系,也有『咨询师』和『患者』性质的一面」
没人理解这话的含义,在这沉默中,真央突然朝空子看过去,问道
「空子老师。找过老师咨询的学生明显处于危险的精神状态,但突然却不找老师咨询了,这种时候,老师会怎么做?」
「欸!?」
话锋突然转向自己,空子吓了一跳,慌张又困惑地摸了摸胸前的小十字架。
「这个嘛……是说学生对吧?如果是那样,我会间接调查那孩子的情况,为发生万一时能够立刻应对做准备,最好跟那孩子维持一定的联系,在不被彻底拒绝的情况下去留意……大概就这样吧?」
真央对空子的回答点点头
「那我也这么做吧」
「啊……」
听到真央这么说,瞳佳脸上愁云散尽,自己都感觉到表情开朗起来。她内心并不愿抛弃茜,但她也知道,从这种状态下很难把茜和美南海硬拉到『降灵会』上,所以之前没有说出真实的想法。
这下她放心了,又能够继续帮助茜了。
瞳佳抚摸着那块此时此刻正保护她不受灵异侵扰,搭载着根据历法组合成护身符的复杂装置的手表,心想。至今为止,自己的灵媒体质让许许多多的人遭受牵连,如果连帮助别人都办不到————自己就没资格活在世上。
Ⅲ
放学后,真央等人得到了一则情报。
「……上吊?」
「嗯,说是大家都这么说。我妈和奶奶」
真央诧异地问了出来,回答他的是一名少年。他体格瘦小,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戴眼镜,穿着似是随便挑的衬衫和牛仔裤。他叫远藤由加志,据说跟真央是亲戚。
他在银铃学院初中部读二年级,但不去学校,是不上学儿童。
不过,尽管他本人也自称是不上学的家里蹲,实际上也确实不上学,但就瞳佳所见,他其实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足不出户。顺带一提,因为他有在协助真央的工作,连俗话说的尼特族都算不上。他和瞳佳一样在接受真央给的打工费,在瞳佳看来,他收到的应该是笔不小的数目。
这样的由加志,现在来到了银铃高中。
之所以能得到信息,这也是他家住百合谷市的高级住宅区,但在茜与美南海家相对较近的地方。文鹰注意到了这件事。
别看由加志那个样子,其实很愿意帮忙。本不抱期望地联系了他,这时他正好因为其他事来到街上,于是便答应办完事之后绕路来学校。虽然由加志经常抱怨「不要把不上学的家里蹲叫到学校来」,但他似乎非常在意那琴,一有机会总会就借托词出门。
话虽如此,他确实很不适应学校这个地方,交流障碍确实存在,到了学校总是特别明显地垂着头,形迹可疑。尽管在走进借来的空教室,周围的人消失在了视野之外后才总算解除了紧张状态,但他也确确实实带来了大家想要的情报。
那就是——
「总之传言差不多说的就是『吉野家的美南海在庭园里上吊自杀,半夜救护车开来了』。虽然那个吉野家想掩饰,坚持说『只是普通受伤』,但周围全是传言中的说法」
——这样一则情报。
由于由加志在家的时候会避开与家人相见,总把自己关在位于玄关附近的自己的房间里。这样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总有附近喜欢说闲话的主妇和老奶奶或推销员在外面或路过或停留,妈妈和祖母跟他们没完没了的闲谈,全都传进了屋里。最终,由加志就算从没对照过所知的固有名词与实际人物的长相,也对附近的动态异常清楚。
「真厉害」
文鹰这样说着,拍了拍由加志的肩膀。
「文鹰哥别这样……」
由加志则对此表现得很伤脑筋。同时,他还不时地偷瞄,在意着那琴那边。由加志大概不希望在喜欢的人面前因为详细了解附近传闻的事被戏弄,但那琴还是老样子眼睛不知在看着哪里,对由加志毫不感兴趣,就呆呆地杵在那儿。眼下就是这样一幕令人不禁微笑又感到遗憾的状态。
「雾江同学也夸夸他?」
文鹰对那琴说道。
「……真了不起」
「多谢。能麻烦笑着说吗?」
「对笑容奉以至上价值乃是扎根于人类这一物种原始本能的谬误,人类也该摆脱它了」
那琴始终面无表情。听到她的说法,文鹰苦笑起来。看着这样的互动,显得由加志有点可怜。但是,现在没有余力去思考那种悠哉
的事情。
瞳佳说道
「……那个,也就是说假如传闻属实,吉野同学说自己要办『降灵会』的那天夜里,自杀过?」
「结论就是这样呢」
瞳佳一边在脑中整理状况,一边说道。真央肯定了她的说法。
「为什么?是没成功受打击了……?」
「那种可能性当然不排除。但多半,是出于不同的理由」
瞳佳无法理解,不过看到那样作答的真央,只见真央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
「不同的理由?」
瞳佳直白地问道。随后,那琴张开嘴嘀咕了一声
「……通过仪式〈initiation〉(※注1)」
「欸?」
瞳佳问了回去。
就在真央对这个瞳佳所不熟悉的词正要点头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接通电话。
※注1:通过仪式〈initiation〉在民俗学者范·盖纳普(Arnold Van Gennep)的用语中,指从某种状态转入另一种状态时的仪式。尤其是人一生中诞生、成人、死亡等时候执行的仪式。
†
网球社这天被要求了高强度的跑步训练。
在昨天社团活动上,部分社员累得精疲力竭,尤其是茜中途累得动弹不得。这无疑令顾问憋了一肚子火。顾问梶老师在来到集合的社员们面前时,心情就已经查到了极点,取消了计划的训练,命令所有人跑步。女子网球社的社员们在顾问老师叫停之前必须一直跑下去,俨然被扔进了看不到尽头的跑步地狱中。
银铃高中保留着当年学生数近两倍时的校舍群,还有游泳池、网球场等各类设施,最后再加上礼拜堂,园地十分广阔。
女子网球社社员,就是被要求沿学校外圈无休无止地跑下去。
外圈跑是所有体育系社团都有的,司空见惯的训练科目,但既不设立终点也不认可中途退场的外圈跑,显然脱离了常轨。
「…………!!」
一圈过去,两圈过去,三圈过去,队列早已分崩离析的成员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围着学校外圈奔跑。
顾问没有陪跑,只是稳稳坐在作为起点的网球场旁,不开心地交抱着胳膊。尽管这样,还是没有人偷懒。顾问平时的蛮横粗暴所带来的恐惧,已深深烙印在所有人的身心之上。所有人就像被各自的恐惧心追赶着,即便已形同活死人,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喂!手挥起来,脚要抬高!」
他不时地对眼前路过疲态尽显的社员放声大吼,人消失在视野之外了都能听到那巨大吼声。听到吼声的社员们就算知道被吼的不是自己,也会拼命调整姿势。这样的情景不断重复着。
「哈啊……!!哈啊……!!」
里面跑的最慢的,莫过于茜了。
她都被先头集团甩开至少一圈。她完全喘不上气,喉咙和肺都在发出不祥的声音,头上的汗流进了眼睛,跑步的姿势也彻底走了样。
疼痛遍及大腿到脚跟,整只脚僵硬得就像棍子,已无法缓解脚底踏在地上的冲击。疲劳令姿势彻底崩溃,下脚的每一步都是重重地撞击鞋底,随之产生的冲击与疼痛从脚底沿骨头向上放射,像回声一般来回重击韧带与肌肉。剧烈到令人怀疑脚骨头碎掉的疼痛在整个脚上回荡开来。
茜的呼吸系统估计原本就很弱,她的肺正一边发出嘶嘶的响声,一边拼命吸食从周围流逝的空气。
就算这样,氧气还是完全不够使用。她的肺、气管乃至全身都在悲鸣。
肺快要痉挛。肌肉绷得快要僵住。
骨头快要碎掉。心跳跳动过猛快要破裂。
但是————就算茜都这个样子了,顾问的怒吼声还是毫不留情地向她飞去。
「这就累趴了吗!没点赶紧吗!没干劲就给我上吊去死!」
「……!」
「没干劲为什么还继续打网球!?你走人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困扰!」
「…………!」
从第二圈开始,顾问的怒吼就已经这么难听了。
茜被吼之后,速度会稍稍提高一些。当然,那种状态也坚持不了几秒。这既不是发奋,也不是展现毅力,单纯只是出于对被吼的恐惧和掩饰失败,然后就是一味忍受只求将这地狱熬过去的万念俱灰的感情,以及源于这种感情的忍耐,而这些勉强支撑着茜的意识。
她几乎快要窒息。
一具活着的尸体。
在下层集团中也是绝对垫底的最末位。但是仅比茜靠前一点的倒数第二的位置上,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占据着。
「……」
往前一看,就能看到一个穿运动装的熟悉背影。
那就是美南海的背影。
美南海以前与茜不遑多让都位于最底层,近期跻身为期待之星,但估计唯独体力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没能够提上去,出乎意料地一直在吊车尾的茜跟前,状态可谓相当糟糕。
她完全上气不接下气,姿势也相当糟糕。
但是,她会不时回头来看茜。
茜感觉到她的目光,心里有些怀疑她的丑态说不定是装出来的,实际上是在监视自己。这很有可能。
但是,以这种状态从顾问跟前经过,顾问必然会大叫过来。
「吉野也要加把劲!你提高体力的话会变得更强!」
「……」
这是茜从未得到过的,老师鼓励的话语。
茜就在眼前听到了这些话,随后就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之前勉强维持的心一不注意差点垮掉。
她没想自己也能得到老师的鼓励,她根本没想过那种蠢事。只是,美南海的丑态跟被骂「上吊去死」的自己根本没什么两样,这待遇的天壤之别,着实剥除了她忍受着疲劳痛苦和窒息的地狱却仍拼命迈着脚步的,这份努力与忍耐的意义。
本就十分匮乏的意欲,已经触底将为负值。所剩下的,只有恐惧。
此时若放弃或反抗,终将招来老师的勃然大怒。对那愤怒的恐惧,已被迄今为止的经历深深烙印在她的本能之上。
她仅仅被这份恐惧追赶着,忍受着快死的痛苦继续向前跑。
不对,她的意识虽然下达跑的指令,身体也已经跑不动了。
「哈啊————、哈啊——————!」
手无力地垂着,已经抬不起来的脚在地上滋噜滋噜地拖着,只是十分勉强地在向前进。她扬下巴张开嘴,像只垂死的鱼把嘴伸出水面一般仰对着天空,拼命吸气,喘息。
「哈——————!哈——————!」
脑子里响起刺耳的耳鸣声。
意识渐渐模糊。
「哈——————」
处于无法正常呼吸的状态,意识视野仿佛要被吸进又不像白光又不像黑暗的空洞洞的远方————没多久,茜第一个停了下来。她双膝跪地激烈喘息,行程圈数定格在倒数第一。但是,不论梶老师还是其他社员,都把茜当做不存在一般,直至社团活动结束都无视了她的存在。
「………………」
于是,跑步持续到几乎最后一刻,有许多人没有坚持下去,最终社团活动结束。
社员们在心情糟糕的老师面前大声做了结束问候就解散了,陆陆续续返回活动室。由于很早就最先透支,在掉队集团中恢复得最好的茜,继续被大伙无视,尴尬得恨不得要就此消失,就这么在边上无精打采地跟着大伙一起走。
虽说她恢复了,但由于她身上还深深残留着昨日苛练所导致的疼痛与沉重感,再加上这次的过度疲劳,她感到全身沉重得难以置信。
茜一边驱使着显然未从损伤中恢复的气管,伴随痛苦地呼吸着,一边拖着完全抬不起来的双脚往前走,而此时内心的重压也不亚于身体上的沉重。
「……」
她感到沉重。大伙的无视和漠不关心令她倍感沉重。
疲劳令所有人对迈腿或开口都觉得累,但还残存着些许体力的,或者不论多累都不把聊天当做痛苦,通过交际来恢复体力的类型,已经开始一边走一边谈笑。
那开朗的聊天声,感觉离自己好远。
大伙都已疲劳困惫,来自她们无视中充斥着憎恨,将自己团团围住。这种感觉,就像自己被隔绝在光明世界之外。
美南海一如理所当然般站在那光明世界的中央。她的丑态明明跟自己毫无差别……茜在心里这么想着,而大家继续缓缓往前走。随着老师与网球场渐渐远去,活动室渐渐接近,大伙的疲劳逐渐缓和,起初只是零星点点的开朗气氛,也逐渐像传染似地扩散开来。
但是,茜没有加入她们,也不可能有资格加入她们。
她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加入进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她强忍着想哭的心情,只顾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喂,小茜,怎么样?你发现了吗?」
但突然有人从前面向茜搭腔。
「小茜?」
「!」
茜吓了一跳,抬起头,发现
向她搭话的是美南海。
只见之前疲疲沓沓朝活动室走去的社员们,一齐停下了脚步,朝被美南海搭话的茜看着。这个情况,让茜两腿发软。最近,美南海向茜搭话时常常是这种情况,但现在这个情况让茜的内心实在难以承受。大家的目光,好可怕。
「欸……美南海……?什、什么意思……?」
茜彻底定住了,只能这样反问回去。
美南海对这样的茜,满不在乎地笑着道歉道
「啊,抱歉。没听到是吗?今天可真是累坏了,难免会发呆呢」
「……」
接着,美南海对茫然的茜重新说道
「那个啊,我刚才在说今天没命地跑个没完的事。这件事,小茜你大概能发现的。我以前就发现了,但小茜你没发现?这跟某种事情很像。我就想,你差不多也应该发现了呢」
「咦……」
美南海开朗地说道,那态度表示她正期待着什么。但是,茜只能愣愣地杵在原地,不知道她在对自己说什么。
「欸……我什么都没发现……」
「是吗」
茜刚一回答,美南海便这么说道。笑容不改。
只不过,周围的气氛有了明显转变。如同将茜包围起来的大伙,起初在茜做出回答之前又像在期待又像在戒备一般紧张,在茜回答之后那气氛马上缓和下来,又像是感到放心又像是感到失望。
——怎、怎么回事?
茜的脑子里充满了疑问。
但是,这个疑问她说不出口。一方面是这样的气氛,二方面是她自己的精神状态不允许她这么做。
可是这个时候,美南海的口吻突然一变,开口说道
「呐…………说起来,那时的回答,还没跟我说呢」
「欸」
这能这样来形容……美南海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像缠绕上来一般。
——指、指的什么……
「就是,要我替你说吗?」
「!!」
美南海就像在回答茜脑海中浮现的疑问,这样说道。而这一句话,还有这句话的发音,茜确实记得很清楚。
那是一段茜想尽量赶出大脑的记忆。
那是昨天日暮迟迟,回家路上遇到美南海时,那个在夕暮中站在身后样子异常的美南海向她提出的问题。
「……!!」
茜感到不妙。
身体僵住。
美南海朝茜走过去,缓缓绕到背后,轻轻地——
「你觉得,我不正常了是吧?」
「………………!!」
跟那时如出一辙地,问了出来。
顿时,茜的手臂上,脖子上,猛地冒出鸡皮疙瘩。她差点没惨叫起来,但因跑步而受损的气管把气梗住,取而代之从胸口涌上来的,则是混杂着疼痛呼出的气。害怕与痛苦令她窒息,眼睛里浮出泪花,但美南海刷手抓住她的肩膀,温柔地把她向前推出去。
「你希望我告诉你吧……」
「………………!!」
轻轻地……朝着活动室的方向……
周围的人什么也没说,大家只是稀松地包围着茜和美南海,所有人就这样异常安静地把两人围在中央,向活动室前进。
气氛十分诡异,不清楚正在发生什么情况,但唯独一件事她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那就是……谁都不会来帮她,就算想大声呼救也根本发不出声音。
「……告诉你吧。我啊,发现了呢」
美南海一边把茜推向活动室,一边对茜轻轻说道
「那天啊,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梶老师的安排非常过分对不对?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在喘不过气感觉快要死掉的时候,我发现了。『啊,这个感觉,很像』。你知道,是像什么吗?」
「…………」
茜搞不明白,奋力地左右摇头来否定,但她僵硬的动作看上去纯粹就是在发抖。
「给个提示,那是小茜你也知道的事情」
茜又摇摇头。
——不知道,那种事,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我刚才就问过你了————你发现了吗」
美南海再次将茜的脑所想答了出来。
从身后只传来美南海的声音,那不可能不是美南海,,却又让人觉得肯定不是美南海。
「那就公布答案咯」
然后,那个美南海的声音,说道
「无法呼吸,意识模糊时,我发现了。『很像』」
「…………!」
隔了片刻,美南海说道
「很像——————搞『降灵会』的时候」
「!?」
听到这个答案,茜僵住了。
因为,她完全不能理解。
「小茜也感觉到了对吧?守屋君的『降灵会』上,当我们的手接触灵的手之前,有股仿佛意识被神秘气氛吸进去的感觉」
「…………!!」
——这是在说什么!?我不知道。那种事我不知道。
「我发现了。无法呼吸,意识快要消失的感觉,就跟那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其实一想就能发现,那是理所当然的呢。在快要死掉命悬一线的那一刻,跟死后的世界是相通的,这种事是不是稍微想想就明白了?」
「………………!?」
茜不懂她在说什么。尽管那场『降灵会』上和梶老师让人窒息的残酷训练中确确实实有过相同的经历,但她完全搞不懂美南海这番话的意思。她无法相信能将这两件事当成是一样的。
「于是我就心想,既然如此,就算不依靠守屋君的『降灵会』————只要那么做,我是不是也能把灵召唤出来呢?」
茜愕然了。美南海又接着说道
「于是啊,我就,试了试」
「………………!!」。
「呐」
美南海又对哽噎的茜接着说道
「你,不想变成我这样吗?」
两人到达的活动室门前,随后活动室的门被某位社员打开了。
里面————
在活动室两侧并排摆放着的
社员们各自的橱柜前面
从天花板上垂挂着,用来上吊的绳子————
美南海笑着探出身去看了看茜,抓住自己运动服的衣领,用力拉了下去。
从衣襟露出的脖子上,醒目地浮现着一圈之前应该不存在的残忍的乌青绳子勒痕。茜看到那个,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大家把僵住的茜围了起来,拖到活动室里头,让她站在自己的橱柜前面。
在写有茜自己名字的橱柜跟前……
上方挂着一只用来上吊的绳环。
茜瞪大双眼看着那绳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好了,一起来吧?我们的『降灵会』」
美南海探出头盯着茜。
用如同黏上来一般的声音,在茜的耳边轻声细语。
接着……一阵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