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元庆末年或仁和初年的事了。是哪个朝代对这个故事本身,倒也影响不大。读者只要知道约是平安时代,是很久以前的事就可以了。当时的摄政王藤原基经手下的武士中,有某位正五品武士。
本不想写“某位”,想详细介绍一下其生卒年等生平事迹,但不巧的是,在旧传之中没有记载,大概是个没有资格立碑树传的平凡男人。著旧传之人似对凡人俗事兴致不高,这一点倒和日本的自然派作家有着天壤之别。王朝时代的小说家都非空闲之人。总之,在摄政王藤原基经手下的武士之中,某位五品武士正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
五品其貌不扬。第一,五短身材,另加酒糟鼻子,耷拉着眼角。嘴上胡须天生稀疏。脸颊瘦削,尖嘴猴腮,嘴唇是……不胜枚举。这位五品武士的容貌简直是天生的猥琐龌龊。
五品是何时、如何成为基经的手下,无人知晓。但他总是身着同一身褪色的短衫,头戴同一顶干瘪纱帽,不厌其烦地做同一件事,日复一日,周而复始,这是确凿无疑的。结果,如今谁见了都不会想到这个男人也曾经年轻过(五品已经四十开外了)。相反,觉得他生来就是一副冻得通红的鼻子、虚有其名的胡子,在朱雀大街上让大风摧残。上至主人基经,下至放牛的孩童,都无意识地觉得理所当然,无人质疑。
一个人长成这样,受到的待遇概不用说,大家也能想象到。一同供职的同僚也对五品熟视无睹,漠不关心。连那些没有级别的二十多个最下级武士也对他的出入,表现出不可思议的极度冷淡。对于五品的吩咐,他们仍然是谈笑风生、置若罔闻。于他们而言,五品的存在,就像空气一样,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最下级武士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上面的官员也根本不会把他当回事,也是他命中注定。他们中的多数对五品都是冷峻的神情后隐藏着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无论吩咐什么事情都只做个手势。人类之所以有语言存在,这绝非偶然。因此,手势不能传达其意之事时有发生,但他们都认为是五品的悟性上存在缺陷。于是一旦手势不能交流时,他们便从五品干瘪变形的纱帽,到脚上快磨破的草鞋跟,不停地上下打量,然后鼻子一哼,转身就走。尽管如此,五品却从未生气。他是一个对一切的不公平都无动于衷、浑浑噩噩、胆小怕事的人。
但是,他的那些同僚武士,却得寸进尺地对他百般捉弄。年老的同僚取笑他相貌丑陋,不厌其烦重复着那些老套的桥段。年轻的同僚也借此机会插科打诨。他们在五品面前,对他的鼻子、胡子、纱帽、短衫乐此不疲地评头论足。不仅如此,五六年前就和他分开的地包天嘴唇的老婆,以及和他老婆鬼混的酒鬼和尚,也经常成为他们的笑料。
他们还变本加厉地搞些性质恶劣的恶作剧。现在已经无法一一列举了。列举一个把他的竹筒酒喝掉后另灌上尿的事例,窥一斑而见全豹,其他的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五品对于这些捉弄浑然无动于衷。至少从旁观者看来,他好像是浑然无动于衷。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面不改色,一声不吭地边摸着稀疏的胡须,边做该做的事情。只有在他们的捉弄实在是过分的时候,例如,把纸条别在他的发髻上,在他的长刀鞘上绑上草鞋,他才会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不要这样啊,你们。”看到这副表情,听到这样的求饶,无论谁都会在刹那间,被激起恻隐之心(被他们欺负的,不止是红鼻子的五品自己,还有素不相识的很多人——这些人都借着五品的表情和求饶,来谴责他们的冷漠无情)。这种感觉虽然朦胧,却在他们的心头,瞬间蔓延开来。但能始终保持这恻隐之心的人却屈指可数。在这屈指可数的几人之中,有一位没有品位的武士。他来自丹波国,是一个嘴上长着毛绒胡须的年轻人。当然,这个年轻人也和大家一样,毫无理由地对红鼻子五品表示鄙视。但是有一天碰巧听到了“不要这样啊,你们”这句话,这个声音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自此以后,在他眼中,五品判若两人。从五品营养不良、面无血色、呆若木鸡的脸上,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饱经社会蹂躏的“人”。这个没有品位的武士,每每想起五品的经历,就感到世间的一切,突然显露出原来的卑劣龌龊,与此同时,五品被冻得发红的鼻子和数得过来的胡子,带着一丝安慰依稀传到他心头。
但是,这仅限于年轻人一人而已。除他之外,五品依然生活在周围的蔑视之中,不得不像狗一样继续生活。首先,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只有一件黑色短衫和一条同颜色的裤子,已被洗得发白,变得既不蓝又不藏青。短衫的肩膀处有些松松垮垮,圆形纽扣和衣服边角连接处的颜色也都变得怪怪的。裤子底边也破烂不堪,裤子中央往下没有衬裤,露出瘦细的腿,即使不是毫无口德的同僚,看他这样瘦牛拉着破车的样子,也觉得他太过寒碜。而他佩戴的长刀也不伦不类,刀柄把手已坏,黑色刀鞘的涂漆也斑驳陆离。他却依旧红着鼻子,趿拉着草鞋,在凛冽的寒风中,本就弓着的腰越发猫了下来,像找什么似的左顾右盼,在街上一步一挪。连大街上卖东西的小商贩都对他捉弄戏耍,这也就不足为奇了。近来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一天,五品去神泉苑,经过三条的小门时,看到有六七个孩童聚在路旁,不知在玩什么。五品心想,是在玩陀螺吗?于是他从后面偷偷瞄了瞄,原来他们在殴打一只脖子上拴着绳子,迷了路的多毛狗。胆小懦弱的五品,虽然一向怀有同情之心,但总是瞻前顾后,缩手缩脚,从没敢见义勇为,挺身而出。但此时面对的是几个孩童,他心中不禁涌现几分勇气。他笑呵呵地拍拍一个貌似孩子王的孩童肩膀道:“饶了它吧,狗挨打也痛呀。”这时,孩子王转过身,翻了翻白眼,轻蔑地瞥了瞥五品,那神情酷似侍卫长官与他无法交流时的样子。“别多管闲事。”孩子王后退一步,傲慢地反唇相讥,“你想干什么?你这个红鼻子。”五品觉得这话就像一记耳光抽在自己脸上,但不是因为受到辱骂而感到生气,而是因自己多管闲事,自讨没趣感到极其窝囊。他只好用苦笑掩饰,一言不发地继续向神泉苑方向走去。后面的孩童们,六七人搭着肩膀,对他伸着舌头,做鬼脸,翻白眼。当然,五品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就算知道,对窝窝囊囊的五品来说,又能如何呢?
那么,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只是为了让人戏耍羞辱而生在世上,另外没有任何人生希望吗?倒也未必。五品从五六年前开始就对山药粥异常执着。所谓山药粥,是将山药切碎,用地锦的汁液熬成的粥。这在当时作为无比的美味佳肴,甚至摆到了万乘之君皇帝的御膳之中。因此,像五品这样的人物,只有在一年一度大摆宴席的时候才能品尝得到。不过,即使是那个时候,也只够润润喉罢了。于是,一直以来,能够饱饮山药粥就成了他毕生唯一的愿望。当然,他对谁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愿望,不,就算是他自己也从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毕生的愿望。但毫不过分地说,事实上他就是为这个而活着——人类,有时会为了一个根本不知能否达成的愿望,而付出毕生的精力。笑其愚蠢的人,终究只不过是人生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但五品梦寐以求的“能够饱饮山药粥”这个愿望,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成为现实。个中原委,正是这个山药粥故事的目的所在。
有一年的正月初二,正是基经府邸大摆宴席的日子(和中、东两宫的宴席同一天,摄政·关白宴请大臣以下的公卿,和两宫的宴席规格伯仲之间)。五品也夹杂在做客的那些武士之中,面对着那些残羹冷炙。当时那个年代,还没有取食的习惯,剩饭都是让家里的武士,汇聚一堂,共同分享。虽说可以媲美两宫的盛宴,但终究是在古代,品种虽然很多,但鲜有稀有的东西,只是些年糕、蒸鲍鱼、鸡干、宇治的小鱼、近江的鲤鱼、嘉吉鱼、鲑鱼子、章鱼烧、大虾、大芦柑、小芦柑、橘子、柿子等,其中就有刚刚提及的山药粥。五品每年都盼着这个山药粥,但每次都是僧多粥少,能喝到他嘴里的,少之又少,且今年粥的量又少得可怜。也许正因为稀少,他觉得格外美味。喝完后,他直勾勾地盯着空碗,用手抹了抹粘在稀疏胡子上的残粥,自言自语道:
“到什么时候,才能喝个饱呀?”
“大夫竟然从没有饱餐过山药粥吗?”一个磁性威严、颇具军人风格的声音嘲讽地打断了他的话。五品抬起深埋的头,怯生生地向他望去。声音来自同在基经府中任武士的民部卿时长的儿子藤原利仁。他虎背熊腰,膀大腰圆,一边嚼着板栗,一边不停地举着盛满黑酒的酒杯。人已经酩酊大醉。
“真可怜呀。”利仁看到五品抬起了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道,“如果你想的话,我利仁可以让你喝个够。”
平常就算是一条饱经摧残的狗,给块肉也不容易亲近。五品照旧是窘迫得满脸堆笑,目光不停地在利仁的脸上和空碗之间徘徊。
“不想?”
“……”
“如何?”
“……”
五品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稍有疏忽,肯定又会招致众人的嘲笑捉弄。或者说,无论怎么回答,最终还是会被众人捉弄戏耍。他进退两难。如果不是对方有些不耐烦地喊道了句“不想就算了,也不强求”,五品的目光估计会一直在碗和利仁之间徘徊不停。
他听到这些话后,惊慌失措地答道:
“不,恭敬不如从命。”
听到这个回答,大家一时间不禁哄堂大笑。
“不,恭敬不如从命。”——甚至有人还鹦鹉学舌地模仿着五品的回答。在盛放橙黄、橘红的盘子和台子上,众多的软硬纱帽都齐声哄笑,笑声如同破浪般向远方传去。其中,最为大声、最开怀大笑的就是利仁本人。
“那么,我改天请你。”他边说边皱起了眉头,是因为涌上来的笑声和酒气都噎在喉咙里。“……可以吗?”
“恭敬不如从命。”
五品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又把前面的回答重复了一遍。当然,这次不必说,又招来笑声一片。至于利仁,正是要让五品重复一遍,所以才故意这样问,因此他比刚才更加夸张地晃动着宽阔的肩膀,捧腹大笑。这个朔北的莽汉,生活中只有两件事情:一是开怀畅饮,二是开怀大笑。
但是,所幸的是谈话的中心,即将从这两个人身上离开。外面的人就算是玩笑逗乐,都一起集中在五品身上,也可能招致别人的不快。总而言之,话题由此及彼地轮换,酒和菜肴临近尾声之时,有一学徒武士骑马把两脚都插进一条皮护腿里的笑话,引得众人兴趣盎然。但只有五品,对场上的笑话,无动于衷。大概“山药粥”三字,已牵动了他所有的神经。面前的烤山鸡,他也不动一筷子;面前的黑酒,他也不喝一口。他只是两手放在膝盖上,如同相亲的姑娘般,连霜染的双鬓都红了,始终直直地盯着黑漆空碗,傻傻地微笑着。
那之后又过了四五天,一日上午,两个静静骑着马的男人沿着加茂川河岸,行走在粟田口的街道上。其中一人是个虬髯大汉,佩戴长刀,穿着深蓝色官服,下身是同颜色的裤子。另一人,破旧的蓝黑短衫上又罩了一件薄棉的外衣,是位四十几岁的武士,腰带系得松松垮垮,红鼻子上还流着鼻涕,浑身上下处处都流露着非常寒酸破败。但二人的坐骑,前一位是桃花马,后一位是三岁的黄白相间的金钱马,引得路上的小商贩和武士都纷纷驻足回头相望。后面的两人,紧随马匹之后的自然是马弁和随从了——这就是利仁和五品一行的故事,不必特意细说。
虽说是冬天,倒也晴空万里,风和日丽,白色河岸的石头间,潺潺溪流岸边的蓬蒿叶子都纹丝不动。临河低矮的柳树,没有叶子的枝头上,洒满了柔滑似饴的阳光。树梢上踩着一只鹡鸰,不停地抖动着尾巴,影子清晰地倒映在街道上。暗绿的东山上像被霜打过的天鹅绒一样的山头,那完全露出来的大概就是比睿山吧。马鞍上的螺钿在刺眼的阳光下,流光溢彩。两人不挥一鞭,慢悠悠地向粟田口的方向驶去。
“请问,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呀?”五品怯生生地拉着缰绳问道。
“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不远处。”
“是去粟田口附近吗?”
“嗯,差不多。”
今日一早,利仁说东山附近喷涌着温泉,邀请五品一同前去。红鼻子的五品信以为真,恰逢好久没有泡温泉了,身上奇痒无比,前几日刚吃过山药粥,又来泡温泉,简直是不敢想象的幸福。他稍一盘算,就跨上利仁牵来的金钱马,但一同来到此处才发现,利仁并非真的想要来这里。现在,他们已经不知不觉中走过了粟田口。
“不是到粟田口的吗?”
“别废话,继续往前走,你呀。”
利仁面带微笑,故意不理睬五品,静静地打马前行。两侧的人家,渐渐稀疏起来。现在广袤的冬日原野上,只能看见觅食的乌鸦,山北逐渐消残的积雪上像是笼罩着一层朦胧的青烟。虽然晴空万里,尖锐的漆树树枝直插天空,让人觉得非常刺眼,望而生寒。
“那么,是要去山科那边吗?”
“山科在这里,我们还要往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