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鼻子

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可以说在池尾一带妇孺皆知,它足有五六寸长,从嘴唇上方一直耷拉到下颌,形状上下一般粗细,酷似一根香肠从面门中央垂下。

内供已年过半百,打从当沙弥小头陀到如今的内道场供奉,始终为鼻子一事耿耿于怀。当然,表面上他也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一心向佛的佛门中人,不应心存杂念,且关键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对鼻子之事念念不忘。平日言谈之中,他最忌讳的就是“鼻子”一词。

内供腻烦鼻子,概因两个理由:一是鼻子确实长得碍事。首先,连吃饭都不能自理,不然鼻子会碰到碗里的饭。内供会吩咐一名弟子坐其对面,吃饭时,让弟子用一个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为自己撅着鼻子。可是这样的吃法,无论是撅鼻子的弟子还是内供都感到颇为不易。一次,有个中童子顶替这名弟子干这事,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手一抖,鼻子就掉到了粥里。这件事一时传遍整个京都——但这并不是内供腻烦鼻子的主要理由,他真正苦闷的是因鼻子而受伤的自尊心。

池尾的百姓们都在替禅智说好话,说幸亏他没有留恋凡尘,否则按照他们的标准,仅仅因为那个鼻子,也没一个女人肯下嫁他。有人甚至议论道,他正是因为这个鼻子才削发为僧的。内供并不认为自己当了和尚,鼻子带来的烦恼就有所减轻。内供的自尊心因为被讨论自己能否成家的事实而变得异常敏感。于是,内供试图从积极和消极两方面来恢复自己受伤的自尊心。

起先,他想让鼻子比实际看上去显得短一些。他就在独处时,从不同角度照镜子,专心揣摩。偶尔,他觉得仅是脸位置的改变,还不妥当,于是,一会儿托着腮,一会儿支着下巴,不停地照镜子,可是怎么做也达不到令他满意的让鼻子变短的效果。有时,越是苦思冥想,反而越觉得鼻子变长了,内供叹口气,将镜子收入匣中,极不情愿地对着桌子,去诵读他的《观音经》了。

内供还总留意观察别人的鼻子。池尾寺里经常有供僧在此传道,寺院的禅房鳞次栉比,僧徒每天都在浴室里烧洗澡水。这里进进出出的和尚,摩肩接踵。内供不厌其烦地留心打量着众人的脸。因为哪怕只有一人,他也想找个鼻子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聊以自慰。所以在他的眼中,他既不看紫青的绸缎衣服也不看白色的单衣。至于黄色的帽子和褐色的僧衣更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鹰钩鼻子倒是有,但像他这样的却一个也未曾发现。万念俱灰时,内供就逐渐懊恼起来,和别人讲话时会情不自禁地捏着耷拉下来的鼻尖看看。这样和年龄极不相符,让人脸红的举动,全怪这鼻子。

最后,内供想从佛经内外里找一个和自己鼻子一模一样的人,来寻求一下心理的安慰,可无论哪本经书上也没有记载目犍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当然,龙树和马鸣这两尊佛的鼻子和常人也无两样。内供听人讲中国的事情,提到蜀汉的刘玄德的耳朵长时,心想,如果是鼻子的话,我还能心理平衡点。

内供一方面这么消极地安慰自己,另一方面又积极地想尽办法要把鼻子弄短一些,这里就不一一叙述了。他已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他喝过乌瓜汤,往鼻子上抹过老鼠尿。但无论怎样做,五六寸长的鼻子依然耷拉在他嘴上。

一年秋天,有一个去京城为内供办事的弟子,从一个熟悉的医者那里学到了一种将鼻子缩短的方法。那名医者原来是从中国远渡重洋过来的,当时在长乐寺做供僧。

内供还和往常一样假装对鼻子满不在乎,没主动提出要马上试试新方法,可同时又故作轻松地念叨着每顿饭都麻烦弟子,有些于心不忍。其实他心里当然是在等弟子主动来说服自己,去试试新方法,弟子也未必不知道他的小算盘。但比起弟子对此的反感,内供的这个策略在感情上更加博取了弟子的同情。如内供所期望的,弟子苦口婆心地劝他试试新方法,内供也如愿以偿地顺水推舟答应了此事。

所谓方法,就是先用开水烫鼻子,然后再让人用脚在鼻子上踩,极简单。

寺院里的浴室每天都烧开水,弟子用提桶从浴室里提来手指都伸不进的开水。但直接把鼻子伸入桶内,又怕水汽会烫伤其脸,于是他们就在托盘上挖了个洞,将托盘盖在桶上,从洞里把鼻子伸入开水中。尽管这鼻子在开水中浸泡,但是内供却丝毫不感觉烫。过了会儿,弟子问:

“烫好了吧?”

内供苦笑一声。光听这几句话,任谁也不会想到是在说鼻子,鼻子被开水蒸得像被虱子叮咬了一般,奇痒无比。

内供把鼻子从托盘的洞里拔出来后,弟子就开始两脚用力地踩踏还在冒热气的鼻子。内供侧躺在地板上,伸出鼻子,看着弟子的脚在眼前不停地上下跳动。弟子也不时面露同情,看着内供的秃头道:

“痛吗?医者说要用力踩。可是,你能撑得住吗?”

内供想摇头示意不痛,但鼻子被踩着,脖子无法动弹。于是,他向上翻眼,看着弟子满是皴裂的脚,嗔怒道:

“不痛。”

其实,鼻子痒痒的地方被踩,与其说痛不如说舒服呢。

踩了会儿,鼻子上开始出现像小米粒那样的东西。此时的鼻子就像一只拔光了羽毛被烤的小鸡。弟子一看,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

“说是要用镊子把这些都拔掉呢。”

内供心怀不满地鼓起两腮,默不作声地任由弟子处置。当然他也知道,弟子是出于一番好意。尽管知道,但是自己的鼻子被当成货物一样被人一番折腾,心中难免有些不快。内供的表情犹如被不信任的医者动手术般,满腹狐疑地盯着弟子用镊子从鼻子的毛孔里取出脂肪。那脂肪如羽毛的茎一样,拔出来有四分多长。

忙活一阵后,弟子终于松了口气,说:

“再烫一次就好了。”

内供依然双眉紧蹙,面露愠色,任凭弟子处置。

把烫过两次的鼻子拿出来一看,果然比之前短了不少,和常见的鹰钩鼻相差无几。内供边摸着变短的鼻子,边忐忑不安地照着弟子为他取出的镜子。

鼻子——耷拉至下颌的鼻子,竟然难以置信地萎缩了,如今只软趴趴地耷在嘴上方,上面布满红印,大概是踩踏过的痕迹吧。这样一来,肯定再也没有人揶揄他了——镜里的内供对着镜外的内供满意地笑了。

但是,那一整天,内供心里都惴惴不安,总担心鼻子会突然长长。不论是诵读经书还是吃饭,一有空闲,他就会伸手摸摸鼻尖。鼻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嘴上方,丝毫没有长长的迹象。一夜过后,翌日,内供的头等大事是先摸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依然很短。于是,内供像多年前抄写《法华经》时一样,神清气爽。

但过了两三天,内供发现了一件怪事。一位来池尾寺庙的武士,脸上露出一副比之前更怪异的神情,说话大大咧咧,直勾勾地盯着内供的鼻子看。不仅如此,过去曾经失手把内供鼻子掉到粥里的那个中童子,在讲堂外和内供擦肩而过时,开始还低着头抿着嘴笑,后来终于忍俊不禁,“扑哧”地笑出了声。他给众僧人安排差事时,当着他的面,大家还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地听着,但一转身,就在背后偷偷地讥笑不停。这样的事情也不止一次两次了。

内供起初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容貌变了,但是仅仅这个理由,似乎又不能充分地解释——不用说,中童子和众僧人发笑的原因,肯定与此有关。然而同样是嘲笑,和以前他的鼻子很长的时候相比,嘲笑的样子大不一样。如果说比起见惯了的长鼻子,没见惯的短鼻子更可笑倒也罢了,然而似乎还有些别的原因。

“以前可没笑得这么肆无忌惮……”

内供诵经时,经常停下来,歪着光头,喃喃自语道。可爱的内供说这话时,必定怅然若失地望着旁边挂着的普贤菩萨的画像,回忆起四五天前鼻子还长的时候。“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对内供来说,很遗憾,才疏学浅理解不了。

人都有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当然,每个人都有恻隐之心。但是,当那人想方设法摆脱了不幸,旁人忽然就有些怅然若失,说得夸张些,他们甚至想让那人再重蹈覆辙。不经意间,虽说是消极的,对那人心中却萌生敌意——内供尽管无法得知其中奥妙,他的不快,只是因为从池尾众僧人的态度中,感觉出旁观者的利己主义而已。

内供的脾气越来越坏。不管对谁,不到两句话,就开始恶狠狠地责骂。最后,就连给他治鼻子的那位弟子,也在背后偷偷地说:“内供会因为犯嗔戒而受惩罚的。”那个淘气的中童子尤其惹他生气。一天,内供听到狗狂叫不止,随手推门一看,中童子正抄着一个两尺长的木条,不停地追打一只瘦骨嶙峋的长毛狗。他边追还边喊:“别打到鼻子,喂,别打到鼻子。”内供一把夺过那根木条,对着中童子的脸一顿抽打。那本来就是昔日撅内供鼻子的那根木条。

把鼻子弄短了以后,内供反而有点追悔莫及,后悔不迭。

一日晚,落日之后起了风,塔楼上的风铃被吹得叮当乱响,声音传至枕边。天气骤然变冷,老迈的内供此时无法入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感到鼻子奇痒无比,用手一摸,还有些水肿,似乎还有些发热。

“人为地把它弄短,不会出什么毛病吧?”内供犹如在佛前供奉香烛和花束一般,毕恭毕敬地按着鼻子,嗫嚅道。

翌日一早,内供和往常一样天一亮就醒了。放眼望去,寺院里的银杏叶和橡树叶落了一地,院里犹如铺满黄金,光彩夺目。塔楼上好像还挂着霜,太阳也在冉冉升起,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禅智内供推开屏风,深深吸了口气。

这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

内供慌忙用手摸摸鼻子,摸到的已不是昨晚那样的鼻子,而是从上唇一直拖到下颌的昔日的长鼻子了。他知道,自己的鼻子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原来的长度。正如当时鼻子变短时那样,他突然心旷神怡,有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这样一来,肯定再没有人笑我了。”

内供在清晨的秋风里,晃动着鼻子,在心里嗫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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