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依然微笑着,摆弄着纯金的汤匙。此时,我看着格尔的样子,与其说是憎恶格尔,不如说是对《鲍·弗报》的记者们感到同情。格尔看到我默不作声,立即察觉出我的同情,于是鼓起大大的肚子说道:
“其实,《鲍·弗报》的记者们也不全都是支持劳动者,至少对于我们河童来说,无论支持谁,都首先要支持自己……更为糟糕的是就连我格尔都要受别人的操纵。你猜那是谁?那是我的妻子呀。美丽的格尔夫人呀。”
格尔放声大笑。
“你一定很幸福。”
“总之,我很满足。但这只是在你面前——在不是河童的你的面前才这么无所顾忌地说。”
“可以说,库奥拉库斯内阁是由格尔夫人所支配。”
“也可以这样说……但七年前的战争的确是因为某个雌性河童才引起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曾有过战争吗?”
“有过呀。将来可能还要有。只要有邻国……”
实际上,我此时才开始意识到河童国也不是一个孤立的王国。据格尔所言,河童一直是把獭作为他们的假想敌,而獭也有毫不逊色于河童的军事装备。我对这个把獭当作对手的河童战争颇有兴趣(因为河童的强敌是獭这件事,不用说《水虎考略》的作者了,就算是《山岛民谈集》的作者柳田国男也不知晓)。
“那次战争爆发前,两国当然都不敢放松警惕,虎视眈眈盯着对方。即无论哪一方都同样地惧怕对方。后来,这个国家里居住的一只獭,去访问一对河童夫妇。河童夫妇中的雌性河童想杀死雄性河童,因雄性河童整日得过且过、不务正业。此外,雄性河童还买了人身保险,在一定程度上,这恐怕也是一种诱因。”
“你认识那对夫妇吗?”
“嗯——不,我只认识那个雄性河童。我妻子说这个河童是个坏蛋,但在我看来,与其说是坏蛋不如说是一个害怕被雌性河童捉住的害妄想症的疯子。于是,这个雌性河童在丈夫的可可茶碗里放入了氰化钾。不知怎么搞错了,被客人獭喝了。獭当然命丧黄泉。于是紧接着……”
“接着两国就开战了吗?”
“当然了。不巧的是那只獭是个得过勋章的人物。”
“战争以哪一方的胜利而告终?”
“当然是我们国家了。三十六万九千五百个河童为国捐躯,但和敌人相比,我们的损失简直是九牛一毛。我们国家的毛皮大部分都是獭皮。我在那次战争中,除了制造玻璃之外,还把煤渣运送到了战场上。”
“煤渣用来做什么?”
“当然是做粮食啦。我们河童只要是肚子饿了,什么都可以拿来吃的。”
“那——请不要生气。给战场上的河童们……这在我们国家是丑闻呀。”
“这在我们国家也是丑闻呀。但只要我这样说的话,谁也不会把它当成丑闻。
“哲学家玛古不也说,承认自己的罪恶,罪恶就会自动消失,而且我除了盈利之外,还有满腔的拳拳爱国热情呢。”
正在这时,俱乐部的服务生走了进来,向格尔鞠躬敬礼之后,朗诵般地说道:
“您府邸隔壁发生火灾了。”
“火——火灾!”
格尔大惊失色地站了起来,我当然也跟着起立,但服务生又镇静地补充了一句:
“火已经被扑灭了。”
格尔目送服务生离开,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望着他这副表情,感觉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憎恶这个玻璃公司的社长了。但格尔现在不是作为大资本家或者别的什么,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河童站在这里。我拔起花瓶里的一枝冬蔷薇递给格尔。
“虽然说火被扑灭了,但您夫人免不了虚惊一场,把这个带回去给她吧。”
“谢谢!”
格尔握着我的手,突然大笑,小声对我说道:“隔壁是我的出租房屋,我还能拿到一笔火灾保险金呢。”
我至今犹记得那一刻格尔的微笑——是既不能鄙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十
“怎么了?今天看起来怎么闷闷不乐的?”
火灾第二天,我叼着香烟,向坐在客厅椅子上的学生拉普问道。实际上,拉普把右脚搭在左脚上,呆呆地望着地板。我连他烂掉的嘴唇都看不到。
“拉普君,怎么了?”我说。
“没什么,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拉普终于抬起头,发出了悲哀的鼻音。
“我今天望着窗外,无意中嘀咕了一声‘捉虫草开花了’。这时,我妹妹脸色突然大变,迁怒道:‘反正我就是那捉虫草啦。’我妈妈又特别地偏袒我妹妹,于是她们一齐冲我大发雷霆。”
“捉虫草开了,为什么会惹你妹妹不快呢?”
“唉,大概是联想到捕捉雄性河童了吧。而且,一向与妈妈形同水火的婶婶也加入了吵架的行列,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每天都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听到我们吵架,不分青红皂白大打出手。大家正打得不可开交时,我弟弟趁机偷走了妈妈的钱包,去看电影什么的了。我……我真的是……”
拉普将头埋在双手里,默不作声地流着眼泪。我当然很同情他,同时也想起了诗人托库对于家族制度的鄙视。我拍着拉普的肩膀,试图安慰他:
“这种事情到处都有,打起精神来。”
“但是……但是……我的嘴没烂掉的话……”
“那只能想开点了。走,我们一起去托库君家。”
“托库鄙视我。我不能像托库一样大胆地抛弃家族。”
“那么一起去拉库巴库家吧。”
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和拉库巴库成了好朋友。总之,我把拉普带到了这个大音乐家家中。拉库巴库和托库相比,生活过得相当富裕奢侈,但没有资本家格尔生活的那样,他只是将各种各样的古董——塔纳古拉的塑像和波斯的陶器摆满房间,其中还摆放了一把土耳其式的长椅。拉库巴库总是在自己的画像下和孩子们玩耍。但今天不知为何,他抱着双臂,满脸愁容,不仅如此,他脚下还撒满了纸屑。拉普也经常和诗人托库一起来拜会拉库巴库,但看了眼前的情景,大惊失色,恭恭敬敬地鞠躬施礼后,默不作声地坐在房间角落里。
“怎么了?拉库巴库君。”
我几乎没有问候,直接向这位大音乐家问道。
“怎么办?批评家这些笨蛋!竟然说我的抒情诗和托库的抒情诗根本没法儿比。”
“但你是音乐家……”
“如果只是这样,还能够忍受。还说我和罗库相比,简直就不能算是音乐家。”
罗库是一个经常被拿来和拉库巴库做比较的音乐家。但不巧的是,因为他不是超人俱乐部会员,我一次也没有和他交谈过。倒是经常看到他噘着嘴巴、异乎常人的照片。
“毫无疑问,罗库也是个天才。但罗库的音乐没有你的音乐那种洋溢着近代的热情。”
“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这么想啦!”
这时,拉库巴库突然站起身,一把抓起塔纳古拉的塑像,猛地向地板上摔去。拉普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准备夺路而逃。但拉库巴库向拉普和我做了一个“不要害怕”的手势,冷静地说道:
“那是因为你也像那些俗人一样耳朵是个摆设。我是很惧怕罗库的……”
“你?别假装谦虚了。”
“谁假装谦虚了?首先,与其在你们面前假装,我宁愿在批评家们面前伪装。我——拉库巴库是个天才。在这一点上我不惧怕罗库。”
“那你惧怕什么?”
“我怕那个不知道真面目的东西——支配罗库的星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这么说,你应该能理解,罗库不受我的影响,但我却不知不觉受到了罗库的影响。”
“那是因为你太敏感了……”
“嗯,听着,不是敏感的问题。罗库总是安于自己能做的工作,但我却总是心浮气躁。从罗库的角度上看,或许只是一步之遥,但对于我来说却是差之十里。”
“但是你的《英雄曲》……”
拉库巴库眯着的双眼越发细小了。他怒气冲冲地盯着拉普说道:“闭上你的嘴巴。你懂什么呀?我了解罗库,比那些对罗库平时点头哈腰的狗都了解。”
“冷静一下。”
“冷静不下来呀……我一直在想,我们不知道的什么东西为了捉弄戏耍我,把罗库放在了我的面前。哲学家玛古对这种事一清二楚,尽管他总是在那盏彩色玻璃台灯下读着旧书。”
“为什么?”
“看看最近玛古写的《笨蛋的话》这本书吧。”
拉库巴库给了我一
本——说扔更恰当一些。然后他又抱着胳膊,不怀好意地说:
“那么,今天就这样吧。”
我决定和无精打采的拉普一起去街上。人山人海的大街两旁,成排的山毛榉树的树荫下,依然是鳞次栉比的各色商店。我们漫不经心地默默走着。这时,对面走来长发诗人托库。托库一看到我们,就从肚兜里拿出手绢,不停地擦着额头的汗水。
“呀,好久不见了。我今天准备去拜访多日不见的拉库巴库……”
我想这些艺术家吵架可不是什么好事,就委婉地告诉托库,拉库巴库的心情有些不爽。
“是吗?那就算了。拉库巴库总有些神经衰弱……我这两三个星期也总失眠。”
“是吗,和我们一起散步吧?”
“不,今天算了。哎呀!”
托库大叫一声,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他浑身上下直流冷汗。
“怎么了?”
“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有一只绿猴子从那个车窗里伸出了头。”
我多少有些担心,就劝他到医生卡库那里检查一下。但无论怎么劝说,托库就是不同意去,不仅如此,还有些怀疑地打量着我们,最后竟然说:
“我绝对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无论如何不要忘记。那么,再见了。我非常讨厌卡库。”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着托库的背影。我们——不,不能说我们。学生拉普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跑到了马路中央,叉开双腿,从两腿之间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以为这个河童也疯了,就急忙一把拽起他,说道:“开什么玩笑,你在搞什么?”
但拉普揉了揉眼睛,出奇平静地说道:
“不,我太郁闷了,所以才想倒过来看看这个世界,但没什么两样呀!”
十一
这是哲学家玛古写的《笨蛋的话》里的几段。
笨蛋总认为除了自己以外他人都是笨蛋。
我们热爱大自然,可能是因为大自然既不憎恨我们也不嫉妒我们。
最聪明的生活方式是,既鄙视一个时代的习惯,又不打破这个习惯来生活。
我们最想引以为豪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不曾拥有的东西。
谁都不反对打倒偶像,同时谁也都不反对成为偶像。但能够安然无恙地坐在偶像神坛上的是神灵的宠儿——笨蛋、坏蛋、英雄。(这段有拉库巴库爪子划过的痕迹。)
我们生活所需的思想,恐怕在三千年前就消耗殆尽了。我们只是用旧瓶装新酒而已。
我们的特点就是经常超越于自身的意识之上。
如果幸福伴随着苦痛,和平伴随着倦怠的话……
为自己辩护比为他人辩护要难得多。如果不相信的话,请看看律师吧。
矜持、爱欲、疑惑——三千年来,所有的罪过都是由这三者所引起的,恐怕所有的道德亦来源于此。
减少物质上的欲望,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了得到和平,必须减少精神上的欲望。(拉库巴库在这一段也留下了爪子的痕迹。)
我们比人类不幸,人类不如我们河童进步。(看了这一段,我忍俊不禁。)
做的事情要成功,能成功的事情就要做。我们的生活终究是脱离不了这样的循环论证——且自始至终贯穿着不合理。
波德莱尔成白痴之后,他的人生观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女阴”,但这个词还不足以评价他。他确实是个天才——他坚信凭借诗词方面的天才也能够维持生活,而一度忘记了胃这个东西。(这一段也留下了拉库巴库爪子的痕迹。)
如果自始至终贯穿理性,我们就必须否定自身的存在。将理性奉若神明的伏尔泰能够幸福地度过一生,就是表明人类没有河童进步。
十二
一个微寒的下午,我有些读够了《笨蛋的话》,就去拜访哲学家玛古。这时,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我看到一只像蚊子一样瘦的河童呆呆地靠着墙壁。那分明是那时偷走我钢笔的那只河童。我心中大喜,急忙叫住一个刚好路过那里的威猛警官。
“请调查一下那个河童,他在一个月前偷走了我的钢笔。”
警官右手举着木棒(这个国家的警官不佩戴剑,取而代之的是水松的棒子),向那个河童叫道:“喂,你!”我想,那只河童可能会夺路而逃,但意外的是,他竟然镇定地走到警官面前,抱着双臂,傲慢地打量着警官和我。警官没有发怒,而是从肚兜里拿出记事本,开始询问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古鲁库。”
“职业是?”
“两三天前还是个邮递员。”
“哦,那边站的那个人说,你偷了他的钢笔,是真的吗?”
“嗯,一个月以前偷的。”
“偷的动机是什么?”
“给孩子当玩具。”
“孩子呢?”警官目光敏锐地扫了河童一眼。
“一个星期前死了。”
“带死亡证明书了吗?”
瘦弱的河童从肚兜里拿出来一张纸。警官看了看那张纸,突然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很好。你辛苦了。”
我呆若木鸡地望着警官。这时,瘦弱的河童小声地嘀嘀咕咕着什么,撇下我们走开了。我终于回过神来,向警官问道:
“为什么不抓那个河童?”
“那个河童没有罪。”
“但是他偷了我的钢笔……”
“是给孩子当玩具的。但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如果你有疑问的话,可以查阅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
警官说完便扬长而去。我无奈之下,只能口中不断地重复着“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然后急匆匆地向玛古家中赶去。哲学家玛古非常好客,今天在幽暗的房间里,法官佩普、医生卡库、玻璃公司社长格尔等都汇聚一堂。在七彩的玻璃灯下,烟雾缭绕。法官佩普坐在那里,这正中我的下怀。我坐在椅子上,没去查阅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而是立即问佩普:
“佩普君,真不好意思,这个国家对犯人进行惩罚吗?”
佩普优雅地吐了一口镶着金嘴的香烟的烟雾,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当然惩罚了。连死刑都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