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正讲到这里,房间的门突然大开,一个硕大的雌性河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长老扑去。我们下意识地想抱住这个河童。但电光火石之间,这个雌性河童已经把长老掀翻在地。
“老东西!今天又从我的钱包里偷了酒钱!”
十分钟后,我们狼奔一般丢下长老夫妇,赶到了大寺院的玄关。
“那个长老看起来不像是信奉“生命之树”的人。”
默默走了一段路后,拉普这样对我说道,但我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大寺院。大寺院的高塔和圆屋顶像无数触角一样伸向阴霾的天空,彷如沙漠上空看到的海市蜃楼一样,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十五
那之后大概过了一星期,我偶然间听医生卡库说了件奇闻,说是托库家曾有幽灵现身。那时雌性河童已经不知去向,我们的朋友,诗人的家也变成了摄影师的工作室。听卡库说,在这个工作室摄影时,托库的身影会不时朦胧地映在客人身后。原本卡库是个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死后的生命。但现在说这些话时,他也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说些“看来确实有灵魂这样的东西,且以物质的形式存在着”之类的解释。与卡库一样,我也不相信幽灵的存在,但因为对诗人托库怀有好感,于是跑去书店,买了刊登托库幽灵报道和托库幽灵照片的报纸和杂志。果然,我看了这些照片后,确实发现有一个像托库的河童身影模糊地出现在那些老老少少的雌雄河童后面。但令我吃惊的不是托库幽灵的照片,而是关于托库幽灵的报道——灵异协会对托库幽灵事件所做的一篇报告。我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把那个报告翻译了出来,下面讲讲梗概,括号里是我自己添加的注释。
《关于诗人托库的幽灵报告》(灵异协会杂志第八千二百七十四号所刊登)
我们灵异协会在前不久自杀的诗人托库旧居、现为某某摄影师工作室的某某街第二百五十一号召开临时调查会。列席会员如下。(省略名字)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方十七名会员同灵异协会会长配酷先生一道,偕同我们最信赖的灵媒和普夫人,齐聚该工作室。和普夫人一进入该工作室,即感觉到灵异气息,然后全身痉挛,呕吐数次。据夫人所述,这是诗人托库君嗜好强烈刺激的香烟所致。当然,她还言及,那些灵异气息中还含有大量的尼古丁等。
我方会员陪同和普夫人一起静坐在圆桌旁。夫人在三分二十五秒后,陷入急剧的梦游状态,诗人托库的灵魂依附其上。我方会员按照年龄顺序,开始对依附于夫人身上的托库君鬼魂进行问答。
问:你为何以幽灵的形式出现?
答:我想知道我死后的名声。
问:你——或者说其他鬼魂死后还这么在乎名声吗?
答:至少我是在乎的。但是我邂逅的一位日本诗人确实对死后的名声非常鄙视。
问:你知道那位诗人的名字吗?
答:很不幸,我忘记了。我只记得他喜欢的一首十七字诗中的一节。
问:什么诗?
答:寂寞古池塘,一只青蛙跳去,那水的声响。
问:你觉得这首诗称得上是佳作吗?
答:我并不认为写得不好。只是如果把“青蛙”改成“河童”,那么就更脍炙人口了。
问:这是为何?
答:因为我们河童在所有的艺术中,都迫切地想找到河童的形象。
会长配酷先生此时提醒我方十七名会员,现在是灵异协会的临时调查会,而不是评论会。
问:你们鬼魂生活怎么样?
答:和诸位的生活没有不同。
问:那么,你后悔自杀吗?
答:并不后悔。如果我对鬼魂的生活厌倦了,完全可以用手枪再“自活”。
问:“自活”很容易做到吗?
托库君的鬼魂对这个问题进行了反问,对于熟悉托库君的人来说,这种应对不足为奇。
答:自杀很容易做到吗?
问:你们的生命是永恒的吗?
答:关于我们的生命,众说纷纭。请不要忘记,我们之中有人信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诸多宗教。
问:你自己信奉什么教呢?
答:我一向是个怀疑主义者。
问:至少你现在不怀疑鬼魂的存在吧?
答:我没你们那么确信。
问:你交了多少朋友?
答:我交的朋友,古今中外一起算来,不下三百名,其中著名的有克莱斯托、麦伦德尔、威宁格尔……
问:你结交的朋友都是自杀的吗?
答:不一定。用自杀来辩护的蒙泰涅是我尊敬的朋友之一。只是我不和不敢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之流的交朋友。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答:他眼下创立了鬼魂的厌世主义,正在论证可否进行“自活”,而且,当他知道了霍乱也是由细菌病引起之后,似乎安心了许多。
我们的会员接二连三地打听了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丽奥佩特拉、释迦牟尼、德莫斯特妮丝、但丁、千利休等鬼魂的消息。然而令人惋惜的是,托库君没有能够一一详细作答。相反,托库君却问起了关于自己的种种流言蜚语。
问:我死后的名声如何?
答:某位批评家说您是“一群小诗人中的一个”。
问:他可能是因为我没有赠他诗集而怀恨在心的其中一人吧。我的全集出版了没有?
答:您的全集虽然出版了,但销量不是很好。
问:我的全集三百年后,即我的著作权消失之后,将是万人争购。我的同居女友现在如何了?
答:她现在是书商拉库君的夫人啦。
问:不幸的是,她至今仍不知道拉库的眼睛是假的。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答:听说在国立孤儿院。
托库君沉默片刻后,又重新开始提问。
问:我的家怎么样了?
答:现已成为某个摄影师的工作室了。
问:我的桌子怎么样了?
答:没人知道它的下落。
问:我的桌子抽屉里有一沓我秘藏的书信——然而幸运的是,这和日理万机的诸位没有丝毫关系。现在我们鬼魂世界已将近黄昏了,我要和各位告别了。再见了,各位。再见了,善良的各位。
伴随着这最后的话,和普夫人猛地清醒过来。我方十七位会员可对天发誓,这些问答均是真实可信的(对于我们信任的和普夫人的报酬,按照过去夫人从事女演员时的日薪,业已支付)。
十六
读了这些报道后,我渐渐觉得待在这个国家会越来越郁闷。我想回到我们人类的国家,但无论如何寻找,都找不到当时我陷落的洞穴。这时,听那个叫巴库的渔夫说,这个国家的偏远处有一个年老的河童,他读读书,吹吹笛子,过着平静的生活,向这个河童打听,或许可以找到逃离这个国家的途径。于是我飞奔至郊外,但到了那里一看,在一个小屋子里,哪是上了年纪的河童,连头上的凹槽都还没长硬呢,估摸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河童在悠悠地吹着笛子。我本以为走错了门,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询问了他的名字。果然他就是巴库告诉我的那个年老的河童。
“但是你看上去像个孩子呀……”
“你还不知道吗?不知道是什么造化弄人,我一出娘胎时是满头白发,然后一年比一年年轻,到如今成了小孩的模样。但是计算年龄的话,我出生前算六十岁,现在也许有一百一十五六岁了。”
我打量了下屋内,许是心理反应,感觉质朴的椅子和桌子之间,都弥漫着清新的幸福。
“你看上去比其他河童过得要幸福啊。”
“嗯,有可能。我年轻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老时变成了年轻人。因此,我不像那些老年人一样,无所事事没有追求,也不像那些年轻人一样,碌碌无为,沉湎于酒色。总之,我的一生虽不能说是十分幸福,但却十分简单安稳。”
“原来如此,这就是简单安稳啊。”
“不,就这些还不足以过得简单安稳。我身体健壮,拥有享不尽的财富,但我最幸福的就是一生下来就是老人。”
我稍微和他聊了聊关于自杀河童托库,以及每天都看医生的格尔的话题,但不知为何年老的河童对此似乎没什么兴趣。
“那你并不像别的河童那样,执着于要长命百岁?”
年老的河童看着我的脸,平静地回答道:
“我也和其他河童一样,事先经过父亲的询问,问愿不愿意出生在这个国家后,才从母亲的体内分娩出来。”
“但我是一不小心滚落到这个国家的
,无论如何请告诉我离开的路线。”
“离开的路线只有一条。”
“只有一条?”
“那就是你来时的路。”
听了这个回答,我顿时毛骨悚然,浑身汗毛战栗。
“可是很不巧,那条路找不到了呀。”
年老的河童用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我,终于起身,走到屋子一角,拉了拉从天井上垂下的一根绳子。这时,我一直未曾注意的一扇天窗被打开了。圆形的天窗外,松树和桧树的枝丫伸向晴朗的天空。不,还能看见巨大箭头似的枪岳峰高耸入云,直插云霄。我像见到飞机的孩子一般,高兴得跳了起来。
“从那里出去就行了。”
年老的河童边说边指了指绳子。我原以为是绳子,原来那是绳梯。
“那么,我从那里出去了。”
“只是我把丑话说到前面,出去了可不要后悔。”
“不会的,我不会后悔的。”
说完,我登上了绳梯,回头远远望着年老河童头上的凹槽。
十七
我从河童国归来后,有一段时间,对人类皮肤的味道无法忍受。和我们人类相比,河童其实是很干净的东西。不仅如此,见惯了河童的头的我,看见人类的头总觉得有些恶心、可怕。这些你可能不能理解,但眼睛和嘴还可以,就是鼻子令人莫名其妙地恐惧。当然,我也尽量不和外人接触。后来我慢慢适应了和人类的接触,半年之后就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了。只是有一件事令我很难堪,在说话时,我总会不经意间冒出几句河童国的话来。
“你明天在家吗?”
“Qua。”
“你说什么呢?”
“哦,就是在家的意思。”
大体就是这个样子。
从河童国归来后,刚好过了一年,我因为某项工作失败了……(S博士在他这样说的时候,提醒道:“别说那些了。”据博士说,他一讲起这个话题,就会搞得护士束手无策,变得行为粗暴)。
那么就不说那个话题了。由于这项工作不顺利,我又想回到河童国了。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我当时感觉,河童国好像才是我的故乡。
我偷偷从家中逃了出来,坐上了中央线的火车。不巧的是,在那里我被警察抓到送进了医院。我刚进医院时,还在思念着河童国。医生卡库怎么样了?哲学家玛古恐怕依然在七彩的玻璃灯下思考着什么,尤其是我的知心好友,烂了嘴巴的学生拉普……在一个像今天一样阴天的下午,我正追忆着一件件往事时,突然差点儿叫出声来。不知什么时候,屋里进来一个叫巴库的渔夫河童。他在我面前一边徘徊,一边不停地点头致敬。我心情恢复平静后——是哭是笑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时隔好久又讲起了河童的语言,确实令我非常感动。
“喂,巴库,你怎么来了?”
“嗯,来看望你呀。听说你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呢?”
“听收音机的广播呀。”
巴库得意地笑着。
“真是难为你了?”
“什么,这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东京的河流和沟渠对河童来说,简直和马路一样呀。”
我终于意识到,河童和青蛙一样,都是两栖动物。
“但是这周围没有河流呀。”
“不,我来这里走的是下水道的铁管,然后打开了消防栓……”
“打开消防栓?”
“先生您忘了吗?河童里也有机械技工的呀。”
从此,每隔两三天,我都要接受很多河童的探望。据S博士诊断,我的病是早发性痴呆症。但那个医生卡库(这样说对你定是很失礼)说,我这不是早发性痴呆症,以S博士为首的你们才是早发性痴呆症患者。连医生卡库都来了,更不用说学生拉普和哲学家玛古了。但除了那个渔夫巴库,白天谁都不来探望。只是到了晚上——月亮皎洁的夜晚,两三个河童会相约来探望我。昨晚,我还在月光下和玻璃公司的社长格尔,还有哲学家玛古交谈了一番。不仅如此,音乐家拉库巴库还为我拉了一段小提琴。看,对面的桌上不是放着一束黑百合花吗?那也是昨晚拉库巴库为我拿来的礼物……
(我扭头看了看,桌子上当然什么花束也没有。)
这本书也是哲学家玛古特意为我带来的礼物。请从开始的诗读起,不,你不可能懂河童国的语言。那么我替你读吧,这是最近出版的托库全集中的一册。
(他翻开破旧的电话号码簿,开始大声朗诵他所说的诗。)
——在椰子花和竹林中
安息着佛陀。
和路边枯萎的无花果一起,
基督似乎也死了。
但我们必须休息,
即使是置身舞台的背景之前。
(看看那个舞台背景的后面,只不过是打满补丁的画布?)
我可不像这位诗人这么厌世。只要河童们经常来看望我——啊,忘了说一件事,你还记得我的朋友法官佩普吗?那个河童失业后,基本上就疯了,现在住在河童国的精神病院里。如果S博士允许的话,我想去那里探望他一下……
——昭和二年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