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侏儒的话(1)

太阳是万物的起源,古人说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不一定只有太阳才能孕育出新生事物。

根据天文学家的学说,武仙座发射的光,到达我们地球需要三万六千年。但就武仙座来说,它也不是永远闪耀着光芒,或许某天就会变成一堆死灰一样,失去美丽的光芒。不但如此,死也始终孕育着生。失去光芒的武仙座在无边的银河中游荡,一旦遇到好时机,就又会变成一团星云。于是又会有一颗颗新星陆陆续续从那里繁衍生息。

和宇宙之大相比,太阳只不过是萤火之光而已,更不必说我们地球了。但在遥远的宇宙深处,银河旁边发生的事情和这个泥团上发生的事情并无二致。在运动法则下,生死总是在循环进行。思及此,我不禁深深同情散落在天际的星星。不,闪烁的星星也在表达和我们一样的情感。诗人也最早讴歌了这一真理。

细砂一般,数不尽的星星中,有一颗向我眨眼睛。

然而,星星也许不像我们一样经历轮回——虽然它们有些寂寞。

鼻子

如果克丽奥佩托拉的鼻子是歪的,那世界历史有可能被改写,这是著名学者帕斯卡的格言。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恋爱的人都是愚蠢的,我们自己也一样,一旦坠入爱河,就开始自欺欺人了。

安东尼也不例外,假使克丽奥佩托拉的鼻子是歪的,他肯定尽量不去看,如果不得不看,也会扬长避短,选择她漂亮的地方看吧。说起漂亮的地方,对于全天下像我们这样的情侣来说,完美无缺、博采众长的女性,肯定是一人也没有。安东尼定也如此,从克丽奥佩托拉的眼睛或者嘴唇中找到自己的心仪之处,另外再加上“她的心”。实际上我们热爱的女性,古往今来都拥有非常美好的心灵。不仅如此,她的着装、她的财产又或是她的社会地位等——这些都会成为她的闪光点。更为甚者,被某个名人追求过等坊间绯闻,也可算作闪光点之一。而克丽奥佩托拉不正是充满了奢华和神秘的埃及末代女王吗?在袅袅香烟中,王冠上的珠宝闪耀着璀璨的光辉,玩弄着莲花或者别的,就算是鼻子稍微有些歪也没人会注意到吧,更何况是安东尼的眼睛呢?

我们这种掩耳盗铃的做法并不仅局限于恋爱。除去某些差异,基本上我们都是在欲望的驱使下对种种事实真相进行篡改。比方说牙医广告牌,映入眼帘的与其说是广告牌存在的事实,不如说是希望有一个广告牌子——不正是因为我们的牙疼吗?当然我们的牙疼和世界历史毫无关联。但是这种自我欺骗,对于想获取民意的政治家、想探听敌情的军人和探知市场动向的企业家来说是必然发生的。我不否认应该把这个进行修正的理智的存在,同时我也承认统管百般人事的“偶然”的存在。但狂热易使人失去理性。“偶然”也许是天意。这样,我们的自我欺骗也许可能是左右世界的历史最持久的力量。

总之,两千多年的历史并不是由一个渺小的克丽奥佩托拉的鼻子来决定的,不如说是由人世间遍布四处的愚昧创造的。真是贻笑大方——是由我们神圣的愚昧所创造的。

修身

道德是方便的代名词,和“左侧通行”相似。

道德给予的恩赐是时间和劳动的节约。道德给予的损害是整个良心的麻痹。

盲目地反对道德的人,缺乏经济观念。盲目屈从于道德的人,不是胆小鬼就是懒蛋。

支配我们的道德,是被资本主义毒害的封建时代的道德。我们基本上除了遭受毒害以外,丝毫没有受到任何恩惠。

强者践踏蹂躏道德。弱者或是在被道德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人通常是强弱之间的人。

道德经常披着破旧的外衣。

良心不会如我们的胡子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长。人们为了得到良心,需要经过若干的训练。

一个国家九成以上的国民是一生都不具备良心。

我们的悲剧是因为年轻;或因训练不足,在没抓住良心之前,受到无耻之徒的指责。

我们的喜剧是因为年轻;或因训练不足,在受到无耻之徒指责后,终于抓住了良心。

良心是严肃的兴趣。

良心许能创造道德,可从古至今,道德却连良心的“良”字也未曾创造过。

良心亦如一切兴趣,为发烧友所钟爱。这种发烧友十之八九是聪明的贵族或富豪。

好恶

我像喜欢陈年美酒一样,喜欢古老的快乐主义。决定我们行为的既非善良也非罪恶,而是我们的好恶,或者是快不快乐。我只能这样想。

那在寒冷刺骨之时,看到即将溺死的孩童,我们为何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呢?

因为救人可以令人感到愉悦。那么避开下水的痛苦和奋不顾身拯救生命的愉悦是依照什么标准尺度呢?是根据快乐的最大化,但肉体的快乐与否和精神快乐与否不能依照同一标准尺度。不,这两种愉不愉悦是完全对立的。倒不如说像盐水和淡水般,可以互相交融。当今没有受过精神教养的京都大阪地区的先生们,喝过甲鱼汤,用鳗鱼做菜吃饭,不也感到无上的快乐吗?从冬泳中也可看到水和寒冷也可让人的肉体获得享受。对此持疑的人不妨想想受虐狂的情况。本该诅咒的受虐狂是,肉体快乐与否的表面上的错位加上习以为常的取向后的结果。我相信那些喜欢被绑在十字架上或是葬身火海殉教的基督教徒大概都是受虐狂。

决定我们行为的,正如古代希腊人所言,只能是好恶。我们必须从我们的人生之泉中汲取最大的养分。连耶稣也说过这样的话:“不要像法利赛人一样假冒伪善。”圣人可以让荆棘之路开满玫瑰。

侏儒的祈祷

我是个身着花衣服,翻着跟头,只要能享受太平盛世就知足的侏儒。请让我如愿吧。

愿我不要穷得连粒米也没有。愿我不要富得连熊掌都吃腻。

愿我不要连采桑农妇都嫌弃,也愿我不要让后宫佳丽都垂涎于我。

愿我不要愚笨至豆麦不分,也愿我不要聪明到通晓天文地理。

更愿我不要成为一个英明神武的英雄。我现在时常梦到自己攀登险峰,劈波斩浪——就是说我正做着让不可能成为可能之梦。梦中景象并没让我感觉到可怕,就像和龙搏斗一样,和梦的搏斗让我很辛苦。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让我产生做英雄的愿望,保佑毫无力量的我。

我是个喝新春酿造的酒到醉醺醺,唱着《金缕歌》,过着好日子就知足的侏儒。

神秘主义

神秘主义并没有因文明而走向衰落,倒不如说文明使神秘主义有了长足的进步。

古人相信人类的祖先是亚当,也可以说是相信《创世纪》。而今就算是中学生也相信是猴子,也就是说现今人们相信达尔文的著作。总之在相信书籍这件事上,现代人和古人毫无差别。并且,古人至少还看《创世纪》。现代人除了极少数的专家学者外,虽没读过达尔文著作,但却想当然地相信这个学说。把猴子作为人类的祖先并不比耶和华吹了仙气的土——亚当是人类祖先的说法更富有传奇色彩,但现代人却全都认为理所当然。

不单单是进化论,甚至是地球是圆的这件事,真正知道的人也是极少数。大多数人只是人云亦云,相信是圆的罢了。如问为何是圆的,上到总理大臣下到普通职员估计都没人能答得出来。

再举一例,现代人没有谁和古人一样相信幽灵的存在,但是经常还会听到有人说看到了幽灵。那么我们为何不相信这种话呢?因为说看到幽灵的人多是相信迷信之人。那为何会相信迷信呢?是因为看到过幽灵。当然,现代人的这种论证方法只不过是所谓的循环论证而已。

更何况,最核心的问题是建立在信念之上的。我们的理性不借助于耳朵。不,只有对超越理性的某些东西才听别人的话。某些东西——我在说某些东西之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名字。如果勉强起个名字的话,玫瑰、鱼、蜡烛等都是象征。比方说我们的帽子,就像我们不戴插着羽毛的帽子,而是戴礼帽那样,相信人类的祖先是猴子,不相信幽灵的存在,相信地球是圆的。觉得这是谎言的人想想爱因斯坦博士或者他的相对论在日本大受欢迎的事情好了。那是神秘主义的盛典,无法理解的庄严仪式。至于为何如此地狂热,连改造社的社长山本先生恐怕也不知道。

即是说,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不是伊曼纽·斯威登堡也不是雅各布·波墨,实际上是我们文明的子民。同时,我们的信念并不是用来装饰三越的橱窗。支配我们信念的东西常常是难以捕捉的流行,或是像神意一样的好恶。实际上认为西施和龙阳君的祖先也是猴子,多少也让我们心理平衡一些。

自由意志和宿命

无论如何,如果相信宿命,那么罪恶将不复存在,也就丧失了惩罚的意义,我们对犯罪嫌疑人也会采取宽大的态度

。同时,如果相信自由意志,由于产生责任的观念,摆脱良心的麻痹,毫无疑问,我们自己的态度也会严肃起来。那么遵循哪个比较好呢?

我想平静地回答:一半相信自由意志,一半相信宿命。或者说一半怀疑自由意志,一半怀疑宿命。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难道不是因为自己背负的宿命而娶妻的吗?我们难道不是因为赋予自己自由的意志而不去买妻子要订购的外衣和腰带的吗?

不仅是自由意志和宿命,神仙和恶魔、美与丑、勇敢和懦弱、理性和信仰——这一切就如天平的两端,都该采取这种态度。古人把这种态度称为中庸。中庸的英文是good sense。据我信奉的观点,如果不采用中庸,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得到幸福。即使得到了,也不过是炎热夏日守着火炉,寒冷冬日挥着扇子那般,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幸福而已。

小孩

军人就像小孩,喜欢英雄的形象,喜好所谓的光荣,此处按下不表。尊重机械式训练,重视动物般的勇气,那些是只在小学才能看到的现象。肆无忌惮地杀戮更是和小孩毫无二致,特别和小孩一样,一旦受到军号和军歌的鼓舞,就不问为何而战,欣然前往杀敌。

因此,军人的荣誉必然和小孩的玩具一样,绯色绶带的铠甲和铁锹形状的头盔,成人世界对此不感兴趣。勋章也是一样——我对此也深感不可思议,为什么军人没有喝醉却挂着勋章到处走呢?

武器

正义如同武器一样。只要拿钱,武器从敌人或者自己人那里都能买到。正义只要是讲出道理,从敌人或者自己人那里都能买到。自古以来,“正义的敌人”就像是炮弹一样打来打去,但是没有修辞的引导,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正义的敌人”,明了的事例简直是凤毛麟角。

日本的劳工只因生在日本,就被命令离开巴拿马。这是违背正义的。美国就像报纸报道的那样,该称为“正义的敌人”。但是中国劳工就因生为中国人,就被命令离开千住。这也是违背正义的。日本就像报纸报道的那样——不,日本两千多年来,经常以“正义的化身”自居。正义似乎从来没有和日本的利害发生过矛盾冲突一样。

武器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军人的手段。正义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煽动家的巧舌如簧。武则天不顾天怒人怨,依然践踏蹂躏正义。但是李敬业起兵作乱之时,她读骆宾王的檄文时,也不免大惊失色。“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这两句是只有天才的煽动家才能说出的名言。

每当我翻阅历史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想到游就馆。在古老幽暗的走廊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的正义:像青龙刀是儒教传授的正义;像骑士、长矛盾大概是基督教传授的正义;这里还有粗的棍棒,大概是社会主义的正义。我一边看着这些武器,一边想象战斗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但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在我的记忆中我自己从来没有想拿起这些武器中的任意一种。

尊王

17世纪法兰西的故事。有一天,布尔戈尼(Duc de Bourgogne)问阿贝·肖瓦兹(Choisy)这样一件事情:查理六世已经精神错乱。为了委婉地告诉他这个意思,该怎样说才好呢?阿贝马上回答:“如果是我的话就开门见山,查理六世你精神错乱了。”阿贝·肖瓦兹把这个回答当作是自己一生冒险事件中的一个,以后的日子里也经常引以为豪。

17世纪的法兰西有这样的名人逸事流传,可以说是极具尊王精神的,但是20世纪的日本具有的尊王精神,丝毫不亚于当时的法国。我发自肺腑地感到荣幸之至。

创作

艺术家恐怕无时不在有意识地创作自己的作品。但是从作品本身来看,作品的美丑有一半是存在于超越艺术家意识的神秘世界里。一半或者说大半更恰当。

我们总是莫名其妙地有勇气提问却没有勇气回答。我们的思想难免会在作品中表现出来。一刀一拜这种古人的全神贯注,难道不就是为了表达对这种超我境界的敬畏吗?

创作经常是冒险的。归根结底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少时学语苦难圆,唯道功夫半未全。

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赵瓯北的《论诗》七绝,也许传递了这样的信息:艺术是带有高深莫测的东西的。我们如果是爱财如命或者沽名钓誉,或者最后基本上为病态创作所煎熬,可能就无法鼓起同这种无聊艺术做斗争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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