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濡湿了公园。
「我还没有取消愿望。等一下,请等一下。妈妈,妈妈,我在这里啊,在这里,我在这里——」
筒隐毫无抑扬顿挫的呼喊,拍打着我的耳际。
她究竟伫立了多久呢。
仰望阴暗天空的筒隐站在我前方。我的身旁是攀爬架,公园目前四下无人。
我们在横寺家附近的儿童公园。
我们彼此面对面,雨水打湿了肩膀。一支撑开的雨伞,被丢在一边的沙坑里。
十年后的空间,现实的时间。
我们从泡沫的幻想中醒来,整个世界恢复了原状。
「为什么……为什么……」
筒隐有气无力地捶着我的胸口。
因为她直到最后都无法与母亲相认,横寺同学的记忆依然是一片空白,过去的时间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就这样流逝无踪。
她捶着我的胸口,为了这一切。
雨水划过面无表情的脸颊。纵使无法流泪,但她仍然可以哭泣。这一点我最清楚。
「抱歉……」
我只能用这句话安慰她,只能抱着她纤细的肩膀。
筒隐摇了摇头,彷佛闹别扭一般。但我还是只能紧紧抱着她。
有时候即使没有权利拥抱女孩的肩膀,但依然必须紧紧抱着。
不管女孩怎么左闪又躲,怎么厌恶嫌弃,但该抱紧女孩时如果不紧紧抱着对方,那就不配叫做男孩。
过了一会儿,筒隐『哈啾』地打了个喷嚏。
苍白而湿透的脸颊,终于不再仰望遥不可及的天空。她缓缓捡起伞来。
「我已经没事了,不好意思。请学长放手好吗?」
「不过……再一下下就好……」
「学长……」
听见她微弱的声音,正当我想更用力抱紧她时,
「——哎呀呀,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谈情说爱了。」
传来一阵交杂着愉悦的声音。
猫神寄宿于体内的兔子趴在攀爬架顶端,睥睨着充满困惑的下层人类,咧开了嘴大笑。
「觉得我的报仇有趣吗?」
「对啊……」
有件事情我终于明白了。
仔细一想,猫神要报仇的对象,除了我以外不会有别人。
将过去召唤而来的,其实是我本身。因为我和筒隐一同许愿,想确认自己空白的过去,因此专门曲解他人话意的猫神才能乘虚而入吧。
然后由于许愿取消的人就是我,因此那个世界才会封闭。似乎是这样解释的。
解开谜底之后神清气爽!现在我已经不用再理它了。
「……猫神,麻烦你过来一下。」
「哦,你也终于理解我的威能了吗?不过你的诚意还不够。如果你是发自内心谢罪的话,就得拿出对等的歉意来。」
我招了招手,弥次外型的猫神就开开心心地从攀爬架上跳下来。真是个学不乖的家伙。
我一把揪住它的后脖子,
「喂,你,别,住——!」
然后来个浓情热吻。有了一次经验后,我的动作熟练许多。
「什么,你这,不要,放开,嗯嗯,呜唔唔唔唔唔!!?」
不笑猫全身抖得不敢动弹。
这次我还试着将舌头伸进去,感觉刺刺的。我居然舌吻过一只兔子,总觉得我愈来愈熟练这些无用技能了呢。
我整整凌辱了三分多钟才放开它。
「呜呜呜呜,你、你给、你给我记住——!」
弥次一边哭着(如果兔子会哭的话),不知道蹦到哪里去了。那家伙愈来愈像个小坏蛋了呢……它这样也算是神吗?
不,这些事情都不重要。
「……你们的感情真好。」
最重要的是筒隐,似乎有些闹别扭地耸了耸肩。
看到我和猫神「你侬我侬」的闹剧,被雨淋湿的阴郁气氛似乎也一扫而空了。
她柔嫩的身躯轻巧地滑脱了我的手臂。
「……总觉得似乎经历过一场漫长的旅行呢。我得回去了,姊姊一定在家里饿着肚子等我。」
「嗯……」
但我们并不想说句「再见」就分别。
*
十年前,加上今日。
我究竟搭了几次公车,在同一条路上往返了多少次呢。
结果我们一直原地踏步,不断在同一个地方重复兜圈子。
现实和美少女游戏不一样,没那么容易发现顺利迎向结局的路线。无论身在何处,人生依然一片迷茫。
抵达筒隐家时,夜已经深了。
我们进入历经十年岁月依然不变的大门,走在打扫整齐的前庭,打开滑畅的玄关门扉进入屋内。
「姊姊,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
筒隐喊了一声,但没有人出来迎接。路上我们以手机联络过,却也联络不上钢铁小姐。
难道钢铁小姐因为过于饥饿,已经凋零了吗?
我们带着一丝不安走在走廊上,听到大房间那边有声音。
是在榻榻米上不断滚动的声音。
「怎么了吗——」
拉开纸门。映入眼帘的是。
——一只巨大的刺猬。
细细长长的尾巴,圆圆的耳朵,尖尖的胡子,柔软的毛皮。
穿着布偶装的人,在大房间的中央不断地滚动。
「……」
筒隐屏息冲上前去,结果踢到榻榻米的边缘,飞身扑向剌婿。
「唔咕!」
穿布偶装的人结实挨了一记飞身压制,发出被压扁的惨叫声,但筒隐却丝毫不在意。
她就像一只小猫咪,紧紧抱着刺猬的手脚和身体,彷佛今生不再分离一样。
「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发生什么事了吗?不管怎样都无妨,只要这世上有你在身边,不管怎样都无所谓。」
「唔、唔唔,原来如此……我们果然是两情相悦呢……」
「咦……」
「我确实接受月子的心意了,所以我也不念大学了!」
「…………」
「其实前几天我参加补习班的模拟考,终于达成了全国第一的目标呢。虽然是从后面数来第一名,哈哈哈。我正烦恼着这件事呢,现在我终于毫无后顾之忧啦。让我们化为永远双飞的比翼鸟吧!好吧!」
「………………」
月子妹妹离开刺猬的身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我似乎见到她的背后,散发出一股修罗霸气。
布偶装的连帽脱下,出现的女孩当然是大家都熟悉的钢铁小姐。
「……姊姊,请问,你在做什么呢。」
「我在疼爱月子!」
「我不是在问这个,那种事情真的完全无所谓。」
「也、也不是真的,无所谓吧……?」
「为什么姊姊会穿着这件布偶装呢,姊姊是在哪里找到它的呢。」
「没有啦,是我刚才一人再度展开探索。因为月子你在家的话,有些地方不方便找嘛。说了你可别吓一跳,中层楼小房间里的中中层楼,有个遗忘多时的宝藏室呢!手边的战利品就是这些,而且它也有助于回忆怀念的母亲,我才会忍不住穿上啦。」
「回忆……」
「就是回忆,这是属于我们的武器。不管布偶装也好,柱子的痕迹也好,既然有这么清楚的回忆,其中不可能有假吧。我们果然是四人家族呢。」
钢铁小姐对月子妹妹微微笑,拍了拍布偶装的胸口,然后看着我。
我?
「你说四人,是连我,连老子也算进去了吗?」
「事到如今还装什么儍呢,横寺弟弟。『我们都是一家人』这句话可是你说的喔。」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更何况你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我们这一家』的啊。」
穿着刺猬布偶装的女孩笑着,口气和她妈妈一模一样。
「……嗯。」
我也笑了,同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总觉得眼窝有点痒。
「我会再打电话联络祖父母,告诉他们关于我家人的事。不管要打几次电话,我都照打不误。多解释几次对方会理解的。我们还有言语这种手段。只要说出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总会得到谅解的,肯定没错。」
「钢铁小姐……」
「所以就算找不到照片,我们也不用垂头丧气……原本我想这样安慰你们,不过看你们的模样,应该已经恢复精神了吧!今天是相隔八百八十八天被月子紧紧抱住的纪念日!」
钢铁小姐紧紧搂着妹妹,上下摸个不停。
她的表情像是享受着人生的女孩。
过去那个眉头深锁的幼女身影已不复见。钢铁小姐的正字标记,长长的马尾以一条纯白的旧发圈束着,幸福洋溢地晃来晃去。
「我都不知道,原来月子你这么喜爱老鼠呢。啊!如果我穿着这件布偶装,月子就会时时刻刻抱着我不放吗……?我干脆穿这件布偶装去学校,这样在打瞌睡的无聊课堂也能和月子一起滚来滚去了……
嗯……」
「……姊姊,我要去准备晚餐了。」
「嗯?」
「在我准备好晚饭前,请姊姊抄写英文单字一万次,同时分析自己为什么会考全国最后一名,写成一篇A4大小三十页以上篇幅的小论文吧。」
「什、什么……」
「否则我从此不再和姊姊说第二句话。」
「小意思啦!」
钢铁小姐立刻以光速脱下布偶装,跑出了大房间。
……筒隐姊妹的日常生活,总是充满这样的小插曲吗?
榻榻米上放着脱下来的刺猬装。
「……竟然有留下来呢。」
「嗯……」
我和筒隐一同抱起布偶装,感觉从食指传来麻麻的电流。
我想,我一定还记得。
采咲女士的事情,以及鬼之子的事情。
在我心中的我,记忆之外的我,将其烙印在心头永不忘记。
没有任何东西足无法挽回的。真正重要的不会留在脑海,而是心中。就像纵使表情消失,依然能看出心中情感的女孩。
「虽然,以前的事情我不太清楚。」
彷佛在布偶装的余温促使之下,我不自觉地开了口。
在我们之间还有言语。只要说出来,将心情告诉对方,就能互相了解。
对过去的结算到此结束。从今天开始讨论未来的话题吧。
「纵使时间长短并非最重要,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比起过去所累积的回忆,今后即将累积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不论将来碰到任何事情,我都会——待在最重要的你身边。」
我笑了笑,筒隐则毫无笑容。
「……透过言语,」
「嗯?」
「透过言语,想说什么都可以吧。」
她的脸上丝毫没有半分笑容。
「哎呀……?」
在这种气氛之下,不是该以我刚才这句动人的台词结尾吗?
筒隐玩弄着榻榻米的网格。
「虽然没什么关系,」
「怎、怎样?」
「不过学长和猫神,关系似乎挺亲密的呢。」
「我怎么可能和它亲密啊!?你哪里看到啦!?」
「即使猫神附在兔子身上,但事实就在眼前,而且还当着我的面。」
玩弄着榻榻米的筒隐,手指的动作愈来愈粗鲁。
「话说回来,小豆学姐也是。」
「……」
「她也被学长亲过了吧。」
「……」
「被学长深深地亲吻过了吧。」
「……」
「被学长火热地亲吻过了吧。」
最后,她开始以手掌拍打榻榻米。
「难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还发生过其他次吗?」
「…………」
「我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
「…………」
「不过既然是第一,就应该以第一的身分,受到第一的待遇才对。不只是言语而已,我认为学长必须付诸行动表达才行。」
拍拍。拍拍拍。
筒隐以闹别扭的眼神仰望着我,同时不断拍打榻榻米。彷佛猫咪以尾巴拍打地面,要求某些待遇一样。
……不久之前,十年前,采咲女士曾经说过。
当你发觉自己所想的事情有多么傲慢,实在丢脸到无地自容而痛苦地打滚,但你还是得做出选择。
今后等待着我的,可能是纠缠不清的泥沼地狱。让某个人得到幸福这件事,跟让任何人都获得幸福这件事,说不定是两回事。
——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谁而活着的呢?
我还不知道,有哪句话能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即便如此。
唯有现在,唯有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