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餐是便利商店卖的甜面包,不多不少三个,三人份。
「虽然的确很美味……」
即便是猫科杂食性的月子妹妹,也闷不吭声地嚼着面包。
筒隐原本想为经常饮食不均衡的少年,设法亲手做一套美味的料理,结果似乎连可以烹调的材料都找不到。应该说,家里连『冰箱』这种东西的踪影都没有。
为了全能自宅改造王计划而燃烧的小小主妇,要亲自出马改造厨房,是距离这个时代还很久以后的事。
「妈——采咲女士还没起床吗?」
「刚才闹钟有响,我试着摇尾巴、拉圆耳朵或是剥身上的皮,但不管怎么弄都叫不醒她,我就把闹钟按掉了。」
「学长,我说的对象是人类喔。」
「咦,我刚才说的是采咲女士没错啊。」
我和筒隐望着中庭,同时坐在走廊上。将少年夹在我们中间。
或许是衣服太过宽大,筒隐看起来好幼小。衬衫应该是向采咲女士借的吧,袖口和衣摆显得松垮垮。看起来很像连肩膀和锁骨都外露的露肩上衣,以一个别致的蝴蝶结整合。真想举办摄影会啊,开放近拍模式。
少年抬头看向我。
「大哥哥该不会昨天晚上,聊天聊到很晚才睡觉吧?」
「……这样不好吗?」
「有一点……不过就算没有很晚睡,采咲女士早上也会睡很晚喔!」
「这样太邋遢啦!」
「……因为她好像经常到天亮才总算有睡意,这也是没辫法的。晚上睡不着是不是很难受呢……」
充满活力的小小少年,一脸疑惑地歪着头。
等你长大之后就明白了。总有一天,你也会找到一两个整晚不让你睡的撒娇女孩吧。不过我还没找到,所以我也没办法挂保证。
采咲女士就睡在我们身后的大房间,但里面却像死者洞窟一样安静。幸好房间里偶尔会传出些微的咳嗽声,让我们放心她至少还活着。
「话说回来,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呢。」
听到我这么说,少年蹦起身来。
「啊!今天是测量身高的日子!」
「身高?」
「这里,这里!采咲女士每个月都会帮我测量一次身高喔!」
少年将背靠在走廊的柱子上,用力挺起了胸膛。
在他头顶上略为低一点的地方,有一道不知是以雕刻刀或什么工具刻上的,全新的横向伤痕。同一根柱子上还有好几道相隔数公分的痕迹。
「难道重要的事情,就是测量身高吗……」
「这可是我的成长纪录呢!比三餐还要重要喔!」
「你的比喻我听不太懂,因为采咲女士似乎不太重视吃饭呢。」
「唔~!比下午三点的点心还要重要啦!采咲女士最喜欢吃糖果了!她最喜欢叫我在超市买小孩子吃的棒棒糖,等结帐完后再偷偷塞进自己的袋子里喔!」
「更让人搞不懂了啊!虽然她的确似乎会做这种事!」
「总之很重要就对了啦!」
少年难得像是生气一般,双手用力挥舞着。
「是采咲女士主动说要帮我测量的嘛。是她说要量的啦!就算长大之后,我也不会忘记的!」
他以手指描着刻在柱子上的痕迹,彷佛成长的历程就刻印在这里一样。
我突然感到胸口传来一阵难受的苦楚,紧紧揪着自己的运动服。
「……学长,怎么了吗?」
「我没事。」
筒隐一脸不安地靠了过来,我摇摇头笑着回答她。
我的确曾经在这里,这里刻着我过去成长的证明。
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空荡荡的胸口传来一股暖意,一股苦涩又高兴的心情叫人难耐。
——但是,我忽然想起。
『妈妈用尺帮我量身高的痕迹还刻在上面。她抚摸着我的头,那模样宛如昨日才发尘般历历在目。如果没有这个家,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我们了。』
十年后的声音,宛如昨日一般在我脑海里响起。
……钢铁小姐究竟去哪里了呢。
就在这时候,一阵汽车喇叭声响起。
豪宅的另一侧,似乎有辆车子停在正面玄关前方的马路上。
来者似乎连门口的电铃都不屑使用,尖锐刺耳的喇叭声接连响了两次、三次。接连不断的噪音撕裂了屋里的平静。
「——现在几点了?」
大房间的纸门开殷,脸色苍白的采咲女士拖着刚脱下来的布偶装,摇摇晃晃地爬出走廊。
「不小心睡过头了……」
「别担心啦!我的脑袋不会因此逃跑的!」
「只有脑袋逃跑才叫做惨剧吧……不是这个意思,今天我和她们约好见面——」
「难道有客人要来找采咲阿姨吗!?真是难得呢!我们赶快去迎接吧,大哥哥!」
由于少年硬拉着我的手,我只好拜托月子妹妹照顾采咲女士,同时站起身来。
距离正门一段距离之外,停着一台租用车。
我们走出大门来到外面时,正好看见后座席的车门开殷。
下车来的只有一个人。
头发绑成短短的马尾,穿着毛衣与迷你裙的少女。从她娇小的身躯来看,年纪应该和少年差不多吧。
不过浑身散发的绝对君王气息,却强硬拒绝少女与少年为伍。
目不转睛的眼光就像锐利的钢枪,随侍在侧的空气彷佛坚硬的铁镗。只见她宛如王者进军般威风凛凛地昂首阔步,抬头瞪着我说:
「——你们要是再晚一点点出来迎接,我就要吩咐驾驶打道回府了。这个家的主人究竟在干什么啊。」
她的说话方式,是习惯高高在上的人所特有的。
我知道这女孩是谁。
从她的眼神、散发的气氛与说话的方式——和十年后的她一模一样。
「筒隐筑紫……」
听到我不经意低喃的名字,迷你女王冷淡的眉头挑了一下,出乎意料地表达肯定之意。
「筒隐?大哥哥,你是说……」
「嗯,我想她应该就是采咲女士的女儿。」
「……不会吧……」
步年愣愣地低喃着。彷佛听到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概念一般,频频揉着眼睛。
「我可没听说这个家雇用了新的下人,你们两个是谁?」
听到迷你女王这么问,少年慌张地抬起头来。
「我、我叫阳人。大哥哥叫做,嗯——扬仁·T·小窦艾勒!」
「哦?真是奇怪的名字,哪个国家来的?」
「对了,大哥哥你是哪里人呢?」
「啊,我还没想,这个……那个啦,那个……那、那拟亚王国吧!」
「别扯这种无聊的谎言,蠢蛋。」
迷你女王丝毫没有反应,还当下斥责我。
「哎、哎呀!?那、那拟亚耶!你最喜欢的那拟亚……啊,难道你还不知道什么是那拟亚吗?」
「不得无礼,我早就熟读过了。以凡夫俗子喜好的娱乐物而言还算值得一看,然而无法区别现实与幻想的人,算不上可造之才。」
「但是可以从衣橱里传送到异世界去喔!传送到有狮子王的世界去耶!啊,那么宇宙鲸鱼呢!贯穿粉红色的天空,来自地球防卫队!你也可以保护世界,和我握手喔!」
「……我问你,究竟还要说多久难笑的笑话?」
「哎、哎呀……你不是最喜欢这些东西吗?」
「你究竟要愚弄我到什么地步?我不知道你究竟打什么鬼主意,但你这些蠢话连小孩子都骗不了。」
「……不过,十年后却管用得很呢……」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的人生蓝图早就规划好,要成为领导这个愚蠢世界的救世主。浪费我的时间就是森罗的空转,扰乱我的思考就是万象的损失。我没有一丝一毫的闲暇听你鬼话连篇。」
娇小的女王手叉腰站着,滔滔不绝说着无边无际的野心。
老实说,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呃,这个……领导世界的救世主,是指田径,还是体力方面的意思?」
「别傻了。一是勤学,二是勤学,终归到底都是勤学。汲取世界上的一切知识,才是统治这个世界的秘诀。」
「你、你真的要念书!?不会吧!?」
「……这还用问。就算不是我这种人才,学业也是小孩子的本分吧。想不到你这么欠觖常识……」
然后她还叹了口气,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真、真是怪了……她明明就是钢铁小姐,怎么看起来这么聪明?
筒隐筑紫,似乎年仅七岁就懂得自主学习。如果让她妹妹听到,岂不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晚上要煮红豆饭了吗?怎么过了十年就劣化了呢……
「够了。我母亲住在这个家里,快点叫她出来。毕竟我有权利指责她,为何破坏了彼此之间的约定。」
「……破坏了,约定?」
「正是。因为祖父母要和母亲讨论亲
权,因此身为当事人的我也一同随行,千里迢迢跨海来到这个国家。想不到我们在约定好的饭店等了又等,就是不见她的踪影。难道——她这种恶行的言下之意是,她不要女儿了吗?」
「绝、绝对没有!这只是偶然而已!你想得太严重了啦!」
「身为下人还敢顶嘴?」
女王的冰冷言词扎在我的鼓膜上。
她的容貌的确有十年后的模样,但是举止却完全找不到任何可爱钢铁小姐的痕迹。
绝对的正确等于绝对的冷淡,从她的言行里丝毫感受不到温暖。
「一叶知秋,别以为『偶然』可以当成万灵丹。如果她真心重视我的话,就应该排除万难赶来会面,难道不对吗?」
「这……」
就在我后悔万分的当下,
「连约定的时间都无法遵守的人,有什么资格谈约定呢。真要说起来,就像诚意的俗蕾试纸,判断是否有足够觉悟的贼猴尽速反应,然而……」
「……嗯?」
我不经意地歪着头。总觉得她似乎混杂着含糊其词的单字。
「嗯什么嗯?为了你自己着想,最好别再提出无意义的反驳。」
「问一下,贼猴尽速反应是什么意思?结核菌素反应吗?」
「…………」
迷你钢铁小姐沉默了一会儿。
「……结……贼猴……尽速反应……我刚才也这样说,有什么问题吗?外国腔的发音对你而言似乎有些困难吧。」
她傲然地撇过头去,想以含混不清的发音尽全力摆脱我的质问。
我一声不响望着她,她反而焦躁地跺了跺脚。
「你那是什么眼神啊!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个……Repeat after me!」
「唔、唔唔?」
「结核菌素反应?」
「贼猴尽速反应!」
「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
「拖你得稀泥拉苏条约!」
「麻萨诸塞大学?」
「马杀猪赛大学!」
「斯里贾亚瓦德纳普拉科特(斯里兰卡首都)?」
「书里夹碗鲁肉!呜呜……」
她似乎用力咬到了舌头。只见她以手指捏着通红的舌头嚷嚷着,同时眼角渗出豆大的泪珠。
她果然还不擅长片假名的外来语呢。真是烂船也有三斤钉,再聪明也不过钢铁小姐。太好了太好了,好希望她能就这样健健康康成长呢。
「抱歉抱歉,很痛吧,太为难你了。」
「唔唔唔……唔唔……」
我摸摸她的头。她的尖锐视线突然缓和下来,露出和缓又舒服的表情。与其说是安慰小孩,反到像是在疼爱猛兽之子呢。
……不过,安宁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我的微笑视线与迷你幼狮的缓和视线一交会,女王立刻眨了眨眼睛。
她猛然摇了摇头,粗暴地拨开我放在她头顶上的手。
「没、没礼貌!你在愚弄我吗!」
满脸通红地大吼。
「知不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啊!」
「干什么……摸摸你吗?」
「不、不准用这种讨厌的方式说话!好死不死你竟然摸我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头!用手!不停地!摸来摸去!卑鄙人!不要脸!大混帐!」
「别、别骂得这么难听嘛!刚才你不是也很高兴吗?」
「够了!你给我住嘴,住嘴!谁、谁谁、谁觉得高、高、高兴了啊!没礼貌、没礼貌、无礼至极,不可饶恕!你这什么家伙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有点无关,不过你讲了两次『什么』喔。」
「为什么这种状况下你还能扯开话题!?你究竟要侮辱人到什么地步!」
「彼得范登霍根班德(奥运金牌游泳选手)?」
「皮的班斑斑!不对!班德!」
「哦,改得很好啊,了不起了不起。」
「唔、唔唔唔……又摸我的头……」
迷你女王泪哏汪汪地用力跺脚,
「竟敢对伟大的救世主大不敬,是可忍孰不可忍!」
发现脚尖踩到地上的小石头,便弯腰捡了起来。
「喂喂喂!你要干什么?你拿这些石头要做什么!?这是救世主大人应该有的行为吗!」
「这是对蠢人的神罚!神说当别人打了你的右脸,就要连左脸一起爆裂!」
「有这么斯巴达的教义吗!」
她使尽全力高举石头,紧紧闭上眼睛,摆足了架子执行投石头之刑。
「危险——!」
「臭家伙,为什么要躲开!?」
「当然要躲啊!难道妈妈没有教过你,不可以做这种事情吗!?」
「我才没有妈妈呢!」
「当然有啊!怎么可能没有呢!她就在这个家里啊!」
「我从来没当那种女人是我妈妈!」
「咦?」
「因为她抛弃了我们!她有什么资格当我们的母亲!」
「你、你说什么……」
……我本来只想开玩笑逗逗她的。
我突然发觉,这孩子的执拗已经踏入危险的领域了。
其实仔细想想,马上就会发觉她的执拗其实没有意义。
从她违背祖父母的意思,只身造访筒隐本家就知道。如果她真的没将采咲女士视为母亲,是不可能特地跑来的。
「所以我根本没有妈妈!既然她都不认我这个女儿,好啊,那我也不认她这个妈妈了!」
不过——要分辨表面功夫和真心话,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对小孩来说不容易,对大人而言更是难事。
「…………」
不知何时,侧门已经开了。我发觉我的背后有人。对于这番强硬拒绝母亲的话,那人也一直屏息站在我身后。
迷你女王还没察觉到。
「看我的,看我的,看我的!」
有几颗石头弹到石墙上,钻进土里,或是飞跃我——
「——痛……」
结果想当然耳。
石头砸中了呆站在我后面的采咲女士。
一道血痕。
宛如生病般苍白的肌肤上,出现一道红色的痕迹。
「真伤脑筋……」
采咲女士叹了一口气,用她那件最高级的衬衫袖子不耐烦地擦了擦脸。
伤势不重,贴个OK绷就没事了。
不过对于年幼的女王而言,似乎相当于难以挽回的失态。
只见她脸色发白、双脚颤抖、愣愣地站在原地。
「啊呜……抱、抱歉……」
小小的双唇张开,正准备要说什么的时候,
「……说得对,事到如今我的确没资格吧……」
采咲女士抢先一步自嘲似地笑着,全面肯定自己女儿的行为。
当下,女王完全哑口无言。
必须责怪的事情,以及非道歉不可的事情,就在她的心中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见她紧紧咬着嘴唇,缓缓地后退。
「……回、回去了……」
「等一下!难道你没有什么该说的话吗!?」
「没、没有!我没什么可说的!错的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别说傻话了!你不是面临这种状况时,会临阵脱逃的人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哪知道啊!我这辈子都要在祖父母家度过!什么妈妈,什么自己家,还有今天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捣住耳朵,不断地摇头,落荒而逃般拔腿狂奔。
「啊……筑、筑……」
就在采咲女士犹豫该不该喊女儿的名字时,
「永别了!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女王打断了她的话,躲进租用车后座并关上车门。宛如主动切断与母亲最后的关系一般。
——不管她多么盛气凌人,不管她是不是钢铁小姐,
最重要的是,筒隐筑紫才年仅七岁而已。
比高中生年纪小得多,还只是个孩子。
我是不是错看她了呢。
*
租用车的排气声,就这样消失在马路的另一端。
原本应该踏进家门的迷你钢铁小蛆,原本可以避免的破局,就这样随着车子一起远离了筒隐家。
「今后再也不会再见面,这不是小孩子会说的话吧……」
采咲女士淡淡地笑了笑。
「一段时间没见,想不到她长得这么大了……真是的。」
既没有追上去见她。
也没有出声叫住她。
采咲女士只是一个劲地自嘲。
「……外面很冷,回屋子里去吧。小鬼,你也别呆站在这里了。」
「采咲阿姨……这样好吗?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好不好,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连少年都明白的道理,她却选择装傻,不采取任何行动。
宛如逃离寒风呼呼作响的柏油路般,她转过身去,放弃了这一切
。
「等一下,采咲女士——」
「——这样不配当母亲。」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掩盖了我的呼唤。
月子妹妹用力踩在白沙上,眼神盯着采咲女士瞧。
妈妈丝毫不打算上前挽留女儿,她都看在眼里。
「……你说话的口气和我家女儿好像。」
「任何人都会这么认为。身为母亲——身为妈妈,不可能不重视自己的女儿。」
「……我是很重视她们。」
「那就该紧紧抱住她,即便只摸一次她的头也好啊。只要让她知道您真心爱着她,不就可以了吗?」
「……」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就是真的,没资格当母亲。」
绝不动摇的大眼睛,难掩失望神情地眨着。
我第一次见到筒隐当面批评别人。当然啦,她的确骂过我『学长真变态』很多次,不过和这次可差远了。
我想,她一定忍耐了很久吧。
从昨天晚上,或是从见到采咲女士的面就开始忍耐了。
对母亲的甜蜜幻想不断遭到背叛,让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欸,好了啦,不要吵架嘛……」
少年夹在两个筒隐之间不知所措。
「……抱歉,我说得太过分了。」
月子妹妹垂头丧气地转身,
「……不,没关系。」
采咲女士依然低着头陷入沉默。
气氛好凝重。
一切,一切的一切都分崩离析。
我的胸口感到阵阵刺痛。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家,没有多管闲事的话,不就省得被迫体验这种尴尬难堪的气氛了吗?
月子妹妹可能得抱着幻想破灭的心情,回到现代去。
采咲女士可能会一辈子都独自生活在这个家里。
钢铁小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家的大门,或许也不会再踏上日本。甚至不会念我们高中,在遥远的大海彼端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等、等一下,这么说来——」
如果就在这种状态下,取消愿望的话……
一旦我们回到现实的时间,名为『整合性』的油漆是否会涂改掉过去,抹销我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呢?
曾经是名门的筒隐家会化为废墟。一本杉山丘会被人竞标、开发建设。少了绝对君主的高中田径社,将会逐渐没落。
我也会忘记自己烦恼过真心话与表面功夫,变成一个平凡的大人。
而且人生中,绝对不会与尾巴发束的女孩擦肩而过——
「……这怎么可能……」
我似乎听到,不笑猫那阵不吉祥且令人不快的笑声从某处响起。
*
如果提到人类历史上留名的世界三大盛宴。
第一,是用一只木马让固若金汤的城池遭到陷落的特洛伊之宴。
第二,是一夜之间烧光波斯波利斯(注36)大殿的亚历山大之宴。
第三,就是十年前的这一天。
在筒隐家举办的狂宴,将来肯定会名留青史。
「老公家里那一票王八蛋,因为我高中时和老公奉子成婚,就骂我是太妹还是什么的……他们完全不听我解释。所以当我们放话要私奔时。那票王八蛋目瞪口呆的表情真是杰作啊。仔细想想,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产生裂痕的吧。」
眼神完全发直的采咲女士,一口气喝干啤酒的同时放声大笑。
她靠在我的背后,哼着走音的曲子,似乎心情非常不错。当我告诉她三次『这些话我已经听过了』之后,我就放弃劝说了。
「我、我是,男生耶……这样子很奇怪吧……」
另一边的,是以白色发圈束起头发的少年。宛如脱缰野马般解放的采咲女士,甚至强迫他穿上连身洋装和过膝袜,少年站在镜子前,暴露出因羞耻而不断发抖的模样。
注36波斯波利斯,波斯帝国的首都,西元前三三一年被征服者亚历山大焚城。
一旁可以见到脱下来的小YG丢在榻榻米上,表示少年现在……算了,还是别说。即使追求真相,也没有任何人会得到幸福。
「为什么学长总是这么自作主张呢。我不是对学长三番两次耳提面命了吗?如果学长要做什么变态行为,必须先提交书面申请。然后由我决定要同意还是驳回才行,知道吗?申请与许可,这才是这个社会正确的规则。」
这边的月子妹妹,面对无人的壁宠说教。
虽然整篇演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而充满热情,但挂轴却只会冷淡地保持沉默。
大房间里堆满了空罐,酒精的味道像森林大火的烟雾一样弥漫整个空间。榻榻米泡在打翻的啤酒里,像大河一样的污渍逐渐渗开。
她们三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只有我一个人保持清醒。
在想办法解决时间悖论之前,这个完蛋的世界已经没救了。
……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啊……
最先提议喝酒的人是采咲女士。
就在被月子妹妹纠正,在深海般凝重气氛下倒头就睡之后。
正当我心想她怎么过了中午后突然醒来,结果她自暴自弃般地恢复原本的刺蜻本色,还搬了几箱罐装啤酒到大房间来。
「不、不能这样啦,采咲阿姨!医生不是不准你这样喝酒吗!」
「管那么多干什么,来啦来啦。反正就算听那些王八蛋的话,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哇啊——!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嘛!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少年抓住采咲女士的手。
「那我来帮采咲阿姨喝吧!」
「怎么可以随便乱说呢,这不是小孩子应该碰的东西。」
月子妹妹中途将少年手上的啤酒罐抢走。
「等到你成为真正的大人后,才可以喝这些东西……没错,就像我一样。」
「真要说起来,你也还算是孩子吧!是说你为什么要抵抗啊!?」
我连忙从月子妹妹手中接过啤酒罐,
「既然机会难得,就当做给中庭鲤鱼的圣诞礼物吧。」
「我们家的鲤鱼都是佛教徒,我帮它们收下这份礼物啦。」
结果采咲女士再度抢了过去。
「好吧,来纪念废人吧,乾杯……」
「呜哇!虽然采咲阿姨不是废人,但你不可以喝酒啦,要我说几次啊!」
「刚才不是也说过,小孩子不可以对大人的饮料插嘴吗?」
「为什么你要强装大人啊!?还有你怎么也闹起别扭来了!?」
「好了啦,你们很烦耶!人家现在心情沮丧,今天放我一马会怎样……」
「讨厌!讨厌!采咲阿姨这个大笨蛋!」
「不可以撒野,撒野会发生严重的后果。」
「哇哇哇,危险——!」
泼洒——
啤酒的易开罐就在四人用力拉扯下弹了开来,从罐内喷洒出琥珀色的液体。
遭到直击最严重的,是双手抓着啤酒罐的月子妹妹。
「唔…………」
从整齐的头发到脸庞,都逐渐被混浊液体黏黏地污染。
只见她的鼻尖沾着泡沫,金黄色水滴从纤细的下巴滴落,整个人呆呆看着啤酒罐。
「大、大姊姊对不起!我去拿毛巾来!」
月子妹妹不顾狼狈跑出房间的少年,擤了擤鼻子。
「唔……」
然后她伸出短短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啤酒。
「……想不到还满好喝的呢……」
在饮食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大胃王少女,一边眨了眨眼睛,同时喉咙咕噜咕噜作响。
之后的事情,就在转眼间发生。
就像对世事懵懂未知的纯洁女孩,学到了什么糟糕玩法之后,逐渐陷入邪恶的泥沼一样。
不过为了避免来自PTA的压力,我还是要辩解一下,少年真的连一滴酒都没有沾过。他只是身陷在充满大房间的薰天酒气之中,无法尽到自己监督的任务而已。
至于月子妹妹呢?
我、我当然不能说她喝了酒啊,因为法律禁止未成年人喝酒嘛。要是大方坦承我们违反了法律之类,到时候问题可就大条了。
不过,我相信大家阅读字里行间的能力!
——就是这样,现在呢。
这里有被强迫穿女装,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的少年一名。
以及自暴自弃过了头,心情好得不得了的刺猬一只。
还有不断摇头晃脑的小猫一只。
「唔唔——好多好多小豆子往这边逼近了……」
这次她伸手试图驱赶虚空中的虫子,不知道在喃喃自语什么。
表情不会写在脸上就是问题的根源。当我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醉得乱七八糟了。
「不论怎么打倒都会再站起来……唔唔……好厉害……真是厉害……」
「月、月子妹妹,差不多应该……」
我摇了摇她的肩膀,她突然整个人转过身来看我。
虽然依旧绷着一张毫无表情
的脸,却只有眼角微微泛红。忽然,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原来是阳人弟弟吗?唔……一段时间没见,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咦?」
「你有乖乖遵照我的指示,在地下监牢带着眼罩耳塞手铐脚镜,在纯净无污染的环境下成长吗?」
「你认错人了啦,还有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些!?」
「竟敢对年纪较大的姊姊顶嘴,真是坏孩子呢。」
月子妹妹拉着我的手臂,用力拖着我,直到和采咲女士与少年充分拉开距离之后。
「坏孩子要惩罚。」
噗的一声,她推了我胸口一把,将我推倒在榻榻米上。
她颤抖的手碰到我身上运动服的拉链,然后缓缓拉开。这笨拙的动作让我感觉像是被年幼可爱的少女侍奉一样,真是新鲜呢——
「不对啦!你、你、你要做什么!?」
「脱掉男人衣服能做的事情,只有那一千零一件吧。」
「咦咦咦咦咦!?我知道了,是打扫浴室吧!?爸爸干劲十足喔!」
「学长真是明知故问。」
「你在说什么啊,爸爸可不记得曾经教出会说这种话的女儿!」
就在我摸索自己潜在父爱的觉醒时,我的运动服已经完全敞开了。
紧接着,
「唔呼……」
月子妹妹钻近松垮垮的体育服里,然后拉起拉链,像是将自己关起来一样。
一只窝在我的衣服里面,满足地哼着声音的小猫完成了。
「阳人弟弟的味道真好闻呢。」
她以脸颊摩擦我的胸膛,使我丝毫动弹不得。让她这么热心地来回摩蹭,好像被家猫在身上留下气味做记号一样。
「这、这个……抱歉打断你的兴致,不过你能不能仔细看看我的脸呢……」
「唔……」
我活动全身上下唯一自由的指尖,轻轻拍了拍柔软鼓起的运动服,她才终于停下摩蹭的动作。
她那有如小猫咪般大大的瞳眸,从衣领的空隙朝上凝视着我。
「……我认错人了,原来你不是阳人弟弟。」
「终、终于明白了吗!?虽然也不能说不是啦!」
「我是指『我的阳人弟弟』,属于我一个人的阳人弟弟。」
「是那个意思吗!其实也不能说不是不想说不想变成那样啦!」
「如果阳人弟弟没有变成变态的话……早就……可以……喵呜……」
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就像关掉电源一样,她开始呼呼大睡。而且就趴在我身上。不,应该说睡在我衣服里。她的脸颊,她的胸口,她的小肚肚,和我的身体紧紧贴着。
她微微肉感与具有弹力的某部位境界,近在咫尺地清晰可辨。每当她一扭动,松垮垮的衬衫就会往上掀,软绵绵的触感就这样挤压在我的身上。沉稳传到我身上的温暖,以及近距离让人痒痒的呼吸,都不停刺激着我。
感觉虽然很爽,但这会憋死人啊………
快乐与痛苦是同义字,地狱与天堂就像硬币一般互为表里。我甚至希望世界马上灭亡,让这一瞬间就此化为永远吧。
*
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将醉倒的小猫从体育服里拉出来。
我没有对筒隐出手。我发誓我真的没对她做任何事。因为趁人不备太不公平,所以我咬紧牙根硬忍了下来。想不到我竟然这么绅士。干脆由后人建立寺庙,祭拜我这个稀世的圣人君子算了。应该让月子妹妹成为横寺圣人的专属巫女,让我可以尽快合法地触摸她。
傍晚的强风,吹得纸门不断晃动。
我将棉被抱到大房间来,放在月子妹妹的旁边。
「……你们俩关系真好。」
采咲女士一脸倦容地说着。
她背上背着现在也沉沉熟睡的少年。
那些强迫他换穿的衣服,现在已经收到别处去了。不过刚才那种疼爱法,简直就是摧残民族幼苗啊。
连身洋装、裙子、套装、睡衣、短外套、衬裙……强迫他穿上各式各样女童装,还叫他羞红着脸自己站在镜子前转一圈。天啊,长大后的他究竟会多变态啊,真想看看他十年后的模样。
「您已经酒醒了吗?」
「嗯,其实我本来就喝很少。」
望着堆积如山的空罐,采咲女士耸了耸肩。那么大量的液体究竟消失到谁的肚子里去了,我真的毫无头绪。
「我的肚子好撑喔……」
月子妹妹难受地说着梦话,同时摸摸自己鼓鼓的小肚肚.
采咲女士让少年睡在月子妹妹身边,并且帮他盖上棉被。甜睡二重奏就像姊弟一样契合,两张小小的脸蛋同时染上一抹红晕。
采咲女士以手指梳理筒隐散乱的黑发。
「女孩子可以玩玩头发,真好。」
她有如自言自语般低声说着,同时只有手指在动。一个结、两个结,丸子卷发,月子妹妹的发型在她的手中千变万化。怎么回事,太可爱了吧……
「……刚才真是谢啦。」
「…………」
采咲女士的低喃,让月子妹妹的眼皮跳了跳。
于是我代替她,
「请问是什么意思呢?」
如此问着。
「在门口的那番话,让我感觉好像被自己的女儿骂一样。」
「……一般而言,斥责小孩应该是母亲的任务吧。」
「就是不习惯啊。我连在育幼院都不敢这样骂小孩,因此老是被上头的人骂。我果然极度缺乏经验吧……」
采咲女士微微笑了笑。
不过她的手却似乎十分熟练,不断改变女儿的发型。可能是工作不需接触水,她的手指既漂亮又纤细。每当她梳着筒隐的头发时,
「…………」
有如身体自然反应般,月子妹妹的嘴角就会微微晃动。
她们两人的模样,就是一幅亲子画面。
筒隐的手掌在棉被上微微动着。眼角和她一模一样,原本今生无缘再相众的母亲,就距离她咫尺之遥。
彷佛在摸索什么一般,当她试图抓着妈妈的衣摆时,
「——以前我也很想养小孩……」
采咲女士喃喃自语。
依然是过去式。
依然是无可救药,彻底死心的放弃语气。
筒隐就像被桩子贯穿一样,突然停下动作。
「反正事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为什么采咲女士总是一副放弃的口吻呢……」
明明这么爱自己的女儿,明明发觉自己深爱着女儿。
明明知道构不着的葡萄是什么味道,却连手都不肯伸出去。
「……为什么不将女儿接回来呢?」
我听得出来,自已的声音十分急躁。
采咲女士偏偏挑在月子妹妹本人的面前放弃一切,这让我既懊悔又难以忍受,差点大声喊出来。
「……因为我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错了?」
「选择。」
采咲女士简短地回答。
然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副懒得回答的模样。虽然天气不热,她却用手朝脖子漏风。
「只说这样我听不懂耶。」
「我累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昨天我也忍了很久,但我实在忍不住了。在您告诉我实情之前,我会一直揪着刺猬布偶装的尾巴不放。」
「……喂,够了没。不要再提布偶装的事了,为什么你对尾巴这么执着啊。」
「因为采咲刺猬在引诱我啊。」
「谁引诱你啊,我根本没有引诱你。我说你啊,怎么看起来像个变态……」
「哦,这种口气真温柔啊!好体贴喔!」
「……我的口气哪有体贴,还有你怎么好像习惯被骂。以前你到底跟谁讲过什么话啊……」
只见采咲女士宪率地晃着身子,用手掌摩擦着自己的腰际。年纪较长的大姊姊偷偷意识到自己不存在的尾巴,这太符合我的喜好了啊。真想以负责她一辈子的前提推倒她。
不久,刺猬彷佛放弃了般叹了一口气。
「举个例子,我问你。如果同时有对你最重要的事物,以及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之不理的事物,你会选择哪一个?」
她直直盯着我瞧。
对自己最重要的事物,与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之不理的事物,要我选择的话——
「——我不想做出选择。」
「那就假设你非得选择不可。」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如果明知道没办法,但还是有人硬逼你非选不可呢?」
「我会向劳保局投诉。」
「别牵扯公务人员好不好……」
「我会寻找赞助商与对方开战。」
「这不代表你可以牵扯民间企业喔。」
「就算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选。」
「你的消极已经算是犯罪了吧……」
采咲女士无可奈何地愁眉苦脸。不过我说的都是事实,真的。
我没办
法选择无法选择的事物。
对我最重要的小猫,以及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之不理的汪汪小狗,两者之间没有优劣之分。
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明明无法决定先后,却非得依序进行不可。
「哎,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深呼吸之后,采咲女士摇了摇头。
「当初我也这么想,结果我错了。」
「咦?」
「……我曾试着两边都选。不论是女儿,或是家人。为了鱼与熊掌兼得,我应该做了较好的抉择。解决财产继承问题之后,和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原本想将无法决定先后的事情依序解决。却碰上老公突然生病,镇上大洪水,什么坏事通通接踵而来——结果,只剩下其中一边。」
采咲女士的眼神中,潜藏着黑暗的热量。
纵使想服用名为时间的药物,也绝不可能完全消化的后悔之虫。不论经过几年,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阖上眼睛,这些虫子都像陈疴一样栖息在腹部的角落。
这就是采咲女士品尝到悔恨的方式。
她的眼神像极了那女孩,但是那女孩绝不可能像她一样哀伤地眯着。眼神中伴随着奇妙的热量,盯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当初早该选择最重要的事物才对。我不知道你现在脑子里想着什么,但我知道你也会和我一样重蹈覆辙——对于某些事物喜欢到什么程度,你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真正的意义吧?」
「什么喜欢到什么程度!我哪敢夸这种海口啊!」
「没错。然后你会发觉自己所想的事情有多么傲慢,实在丢脸到无地自容而痛苦地打滚,但你还是得做出决定。说喜欢那个,又喜欢这个,当你还能毫无羞耻地说出这番话时,就代表你什么都不懂。」
我早已丧失了羞耻的概念。
所以才敢大方地说出『我什么都不选』。要是我还有羞耻心,早就羞愤而死了。
难道这样是错误的吗?
难道失去羞耻心是绝对的罪恶,人类非得正视羞耻心,强迫自己做出选择才是对的吗?
「欸,回答我。」
刺猬以哀伤的眼神盯着我瞧,
「——你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的?」
同时质问我一个冷酷的问题。
「这个——但既然您这么问,那采咲女士您呢!」
这个问题应该原封不动地问你吧。
不管这种想法有多傲慢,不管会造成别人多少困扰。不是都应该克服难堪到让人无地自容的羞耻,将自己最重要的女儿追回来才对吗?
「我已经晚了一步,一切都太迟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会太迟!」
「就是有。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闪烁黯淡光芒的眼睛突然阖起,她的身体一下子滑落在榻榻米上。不仅呼吸不规则,脖子上也早已大汗淋漓。
「采咲女士?」
她的额头烫得像火盆一样。
*
常常来看病的医生,电话号码正好就写在采咲女士每天睡的棉被旁边。
「是发烧的老毛病吧。」
来看诊的医生说道。
「今天还不需要太过担心,药量会多开一点。」
诊断就只有这样。也没说病情是好转还是恶化,只是平淡地结束工作后离去。
医生的身影,看起来就像驾驶着一辆冲向悬崖的列车的司机。
彷佛不幸早已是既定之数,在铁轨上奔驰的速度,只是影响毁灭结局来的时间早晚而已。
「……筑……紫……」
躺在被窝里,身穿布偶装的采咲女士,一直在梦境的迷宫中茫茫徘徊。只见她紧闭着眼睛,从微微张开的嘴唇中,不断喃喃念着听不懂的话。
这种事情一定早就司空见惯。
根据少年描述,连育幼院的工作也减至一个星期才去一次。
「不久前发生的那场大洪水,让阿姨染上了一种很厉害的病菌。其实阿姨原本可以赶快逃,但她却坚持死守。因为她说,她无法离开曾经和家人生活过的家……因此才会不行的。」
……什么东西『不行』了,我连听都不想听。
包括早上爬不起来,经常倒头就睡,凡事嫌麻烦。
甚至放弃了一切。
都是在一切都『不行』之后才这样的吗?
所以,由于剩余的时间实在不够,才无法下定决心挽留自己的女儿。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这个故事实在太扯——实在太悲哀了。
宴会结束后,总会弥漫着一股寂寥的感觉。
夕阳寂寥的阴暗,沉淀在一分为二的房间中。
刚才倒下的两个小孩,已经完全恢复了。
月子妹妹依照医生告知专为病人设计的食谱,出门采买所需食材。
我说我要跟她去。
『为了采咲女士,也为了年幼的阳人弟弟,请学长陪伴在他们身边吧。』
『这应该是你的职责才对吧!』
『不……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
擅长装睡的小猫虽然一副想哭、想发怒的模样,但她的脸上却始终毫无表情。
虽然我说不过她而被留了下来,但我还是觉得刚才应该坚持和她交换。
「月……子……」
呻吟的病人,
「我明明陪在她身旁,却……」
还有垂头丧气的少年。
我究竟能对他们做些什么呢?
「……什么也办不到啊。总是这样。」
「咦?」
低声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我。
「因为我是个小孩。再怎么样都是个小孩,所以我什么都办不到。」
年幼的横寺同学,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坐着。
「……月……对……不起……」
采咲女士断断续续嘟囔着这句话,同时痛苦地喘着气。薄薄的泪痕滑过她的脸颊。
少年想伸出手指,抹去敬爱的女性脸上的泪。
「筑紫……月子……你们在哪……在哪里……」
突然听到这两个名字却似乎让他大受打击,将手缩了回来。只见他更用力抱着膝盖,再也不肯伸手触摸她。
……我突然发觉,我能帮忙采咲女士的事情只有一件。
就是将女儿带回来。让她们母女再好好谈谈。
这对母亲而言,算是最棒的特效药吧。
不过——对少年而言,他必须面对一件残酷的事实。
「——果然,我无法取代阿姨心中女儿的地位吧。」
「…………」
我实在无法说出『不是的』这三个字。
少年露出哀凄的笑容。昨晚我在走廊也见过,这种可怜的表情和他的年龄实在不搭调。白色的发圈还杂乱地绑着他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粗制滥造的人偶代用品。
「欸,大哥哥。那个时候,我其实很开心呢。」
「……那个时候?」
「就是筑紫小姐来到门口,没有进入家门就回去的时候。我甚至还心想,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回来。」
年幼的表情突然扭曲。平常说话总是开朗快活的少年,现在却像吐出黑油硬块般,痛苦地挤出每一句话。
「明明就住在那么远的地方,明明就不存在于采咲女士的记忆里,她却能喊采咲女士一声妈妈——能让采咲阿姨真正感到高兴的称呼,真是狡猾。甚至像这样出现在采咲阿姨的梦里面……」
少年丝毫不肯伸手触碰采咲女士。
他只是盯着呻吟的采咲女士瞧,同时用力抱紧自己的膝头。
「为什么只有我不行呢?为什么采咲女士会梦到自己的女儿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小小的拳头有如禁锢在罪犯身上的枷锁一般,微微颤抖着。
但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应该受罚。
「……啊哈哈,抱歉。这些话要是让采咲女士听到,可能会吓到她吧。想不到我是这么坏的小孩。」
「无所谓啦,这是很正常的。」
「怎么可能无所谓!我明明说过要为采咲女士加油,却一直说这些讨厌的话!我明明知道这些话不呵以说,但我真的很讨厌那个女孩——!」
「『不满对人类而言,是进步的第一阶段』。」
「……咦?」
对于这句我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最惊讶的人是我。
我面对少年,调整呼吸。
我现在才发觉,这些我非说不可的话自己老早就知道了。
「——有一位叫奥斯卡·王尔德的人曾经这么说过。他是能以反面角度认清这个世界的天才讽刺家,对于利用表面功夫掩饰真心话的行为,他批评得一文不值。」
……神啊,我心知肚明。
我完全承认,我没什么资格摆架子说教。
但是至少让我对以前的自己耍耍帅吧。至少我的身分是比这孩子年纪大的高中生。
「不平与不满能让你成长。纵使你恨透了采咲女士的女儿,你对她们充满抱怨,也愈来愈讨厌
这样的自己,但你还是必须采取行动。你,或是我们,都必须经历这样的过程成长。」
这番话就像是说给自己听,为自己加油打气一样。
我透过年幼少年的眼神,看着横寺同学长大后的表情。
「……抒发不满是好事……」
少年不断眨眨眼,
「教科书上不太可能出现这句话吧,大概会被老师骂。」
他的感想很率直,就像小学生一样。
「对、对啦,或许是吧……」
「……不过似乎有道理呢。感到不满对人类而言——」
少年宛如低喃般,不断重复刚才那句话。他已经不再尽力握拳,也放松了抱着膝头的力道。
不久,他揉了揉眼睛,开朗地笑着。
「谢谢你,王尔德大哥哥!我会永远记住大哥哥说的话!」
「不客气……不对,我的名字不是王尔德,刚才那些不是我说过的话啦。」
「这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吧!扬仁·奥斯卡·T·王尔德·小窦艾勒大哥哥!」
他抬头看我的眼神闪烁着光芒,就像注视自己尊敬的伟人。
……没差啦。
只要王尔德主义能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扎根,我就没意见。
很快他也会长大成人,回到过去,帮我将奥斯卡·王尔德的话教给孩提时代的某个人吧。世界就像一条轮回之蛇般不断旋转。
「好啦,就是这样,我去去就回来。」
「……你知道在哪里吗?大哥哥?」
「应该啦。我去带采咲女士的女儿回来……可以吧?」
「……嗯。」
我站起身来,这次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止我。
我脱下尺寸不合的运动服,叠好后放在采咲女士的身边。
然后我穿回自己穿来的衣服,这样就完完全全恢复本色了。
自己捅出来的娄子,由自己解决。
如果因为有我在,让筒隐家因此受到影响,就由我再度将她们叫回原本属于她们的地方。所以在她们回来之前,过去的我啊。
「——采咲女士就拜托你照顾了。」
「交给我吧!」
少年果断地点了点头,将手伸向采咲女士。
以手指抹去滑过采咲女士脸上的泪痕。
他小小的身影——就像负责保护镜中国度的爱丽丝,气宇轩昂的骑士一样。
*
我冲出筒隐家,花了十分钟跑到最近的公车站。
跳上正好到站的公车,来到私铁车站前的扶轮社地标。
穿越地下道,目标是车站对面的闹区。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绕到车站前的大楼顺便解决。
然后我冲进怀念的公众电话亭。
翻阅电话簿,寻找目标地的旅馆电话号码。
和接电话的大姊姊说明原委,结果她一下子就告诉我筒隐筑紫她们下榻的客房,简单到让人吃惊。
『这里是柜台,知道您有紧急事态!反正我只是个打工仔,碰上这种事情,就算上面的老板怎么吩咐,我都会假装耳朵没带来!开玩笑的啦!』
「…………」
『哎、哎呀?该不会太难了吧?刚才我说的柜「台」、事「态」、打工「仔」和带「来」都有押韵喔,还有呀……』
「不好意思,情况紧急,能不能尽快帮我转接呢。」
『……了解……呜呜……』
虽然她人不错,但是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的声音非常有朝气,彷佛改天就会跑去担任天气预报的大姊姊。虽然我感到有点不安,不过她似乎是会确实完成分内工作的类型。
大姊姊帮我转接客房后,电话响了几声。接电话的声音是熟悉的少女。
『……你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下榻?』
『大概是直觉加上运气好吧。」
『这个镇上有好几间住宿设施,我应该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才对啊:
「反正那些都无关紧要。你不是说过,没有闲功夫听我瞎扯蛋吗?」
『唔……』
夸口全知全能的女王,在我的反问下似乎也只能沉默不语。
其实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曾经有个女孩告诉过我,来自义大利的人抵达这个镇上后,多半都会在这间旅馆下榻。
……我突然想起她的身影。
在护栏上金鸡独立的宇宙怪兽双马尾。
『叫你赶快回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啦!』
对我这样大吼的,就是比任何人都坚强,比任何人都独立的爱美。
下次再见到她的话,就尽情让她飞高高吧。
好吧,所以我现在,要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啦。
「筒隐筑紫,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什么事。』
「采咲女士她现在想见你,你能不能再来见她一面?」
『我不是已经说过,从此不再见她了吗?』
「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算我求你嘛。」
『是你害我颜面扫地,竟然还有脸要我看在你的面子上!?』
「你不是也不甘于那样分别吗?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啦!」
『……真不凑巧。』
「咦?」
『预约的回程班机时间已经快到了,而且我早就叫了接驳车。再过不到几分钟,我就要离开下榻的客房了。』
「有几分钟就赶得上了!我现在人在站前,等一下立刻到你那边去!」
『别胡说了,你知道车站距离这里有多远吗?又不是超级快车,怎么可能赶得上!』
「真不凑巧。」
『唔?』
「我的脚程很快,因为是你锻链出来的。」
『又说这种不知所云的话……』
「总之你在旅馆大厅等我就对了!」
『唔——』
我用力挂上电话,随即拔腿狂奔。
我奔驰在路灯与霓虹灯连绵的夜晚街道上,有如划破人群一般。胸口承受的疾风,以及踩在柏油路上的脚步都十分舒服。
我就像人类火车头萨德佩克(注37)一样,现在就算超级快车也不见得跑得赢我。
——人类是为了身边所有人而活的。
就像被钢铁小姐猛操的横寺同学,能靠锻链出来的脚力抓住迷你钢铁小姐一样。
如果我曾经受到别人帮助,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报对方。
注37Emil Zatopek,捷克著名运动员,曾在一九五一一年奥运上创下包办五千公尺、一万公尺和马拉松三项金牌的纪录,绰号「捷克快车」。
我不会让任何人陷入不幸。这和有没有羞耻心无关,唯有这一点我绝不妥协。
*
将迷你女王搬到筒隐家,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作业。
我在旅馆前逮到站着发呆的她,叫了一辆正好路过的计程车,将她连同行李丢进去,然后告诉司机目的地。
就这样,清洁溜溜。轻松容易三动作运送。
「你、你做什么!唔嘎!?唔哇唔哇!」
以双臂固定技扣住挣扎的迷你钢铁小姐,算是自由选择的杀必死吧。
「不好意思,时间紧急。你的祖父母呢?」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你说你还是不想去筒隐家吗?我知道了,等一下我会联络他们的。」
「唔唔唔。唔唔唔唔?」
「啊,别担心,我不是因为采咲女士额头上的伤势恶化才拉你去的啦……你果然很在意这件事嘛。」
「……唔唔!唔晤:唔……」
「我知道啦,这不是你的错。真的很抱歉。」
「唔唔唔……」
迷你女王安静了下来。或许是想起丢石头那件事了吧。
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手脚被我牢牢扣着,视线往下一沉。
还有我发现,即使堵住她的嘴巴,只要下点功夫还是可以和她沟通的。身为最了解钢铁小姐语言的人,我预定成为日本国与钢铁王国之间的友好亲善大使。
只不过开计程车的菜鸟驾驶,十分不安地看着后照镜。
「……面对凶暴青少年的恶行,我这个年轻人只能颤枓着握着方向盘……」
他一边假想眼前有大批新闻媒体,不断练习预设的问答,同时以最高速度在路上狂奔。
叫做计程车的密室,受到拘束的女孩子,喜欢接受媒体采访的驾驶。
好令人怀念的组合呢。
不久之前,我曾经在钢铁小姐的追杀下跳上计程车。如果对当时的我说,有一天会换我抱着钢铁小姐搭计程车,当时的我一定打死不信吧。
我记得当时好像拉着月子一起落跑吧——正当我想到这里,
「……哎呀?这孩子是谁?」
我突然发现,有个超迷你少女瑟缩地坐在钢铁小姐的身边。
她穿着像是育幼院制服的连身洋装,呆呆望着计程车的窗外。
大概是她的身躯太娇小,又一直揪着钢铁小姐的衣摆不放,我才会将她当成行
李一起丢进车子里吧。真是失败,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罪行加重、刑期延长而已。
「唔唔唔唔!」
「啊,是你妹妹吗!一起跟我们来的吧……不过印象差好多呢……」
我再仔细打量一番,招牌特征的尾巴发束就垂在一边。虽然瞳眸的形状和现在一模一样,但最大的差别在于眼神给人的印象。
「……哗……」
「怎、怎么了吗?月子妹妹?」
「…………蝴蝶…………」
明明自己正成了话题焦点,但她却只是呆滞地以空洞的视线望着天空。
丝毫没有任何灵光。甚至连我将她塞进计程车,她都完全没有吵闹。看她冷静沉着的模样,将来肯定是不得了的人物。也可以说她只是自我还没觉醒而已。
眼看机会难得,我抱抱她做为纪念,感受到一股纯粹的父爱。我觉得我应该能成为优秀的父亲喔!
附带一提,不久后我向正牌的月子提起这件事情时。
『请问学长嘻皮笑脸地对本人说这些,究竟有什么企图吗?是希望我生气,还是想看我开心,或是想要我报警呢。』
『没、没有啦,只是表现一下我的包容力……之类……』
『是吗?原来学长没有任何意图吗?今天请学长陪我通宵聊到天明吧:
后来的下埸我就不提了。大家一定要小心谨慎地对待幼女喔。
下了计程车,我们进入筒隐家。
正当我心想迷你女王怎么话变少了,结果一踏进正门玄关,她的脚步明显变得沉重许多。
只见她神情紧张地低着头,连在三和土(注38)上脱个鞋子都耗费不少时间。
反观,
「…………饭菜…………」
一句话,加上哒哒的脚步声。
超迷你月子妹妹,灵巧地穿过我和钢铁小姐。
「等等,你要去哪里!?」
「…………的香味…………」
注38铺设在日式住宅特有结构「土间」里的土,用以区隔室内地板与室外泥土地。
她完全没听到我们喊她的声音。
只见她表情空洞,转过走廊后消失在厨房的方向。
那是完全没有在思考的表情,就像纯粹以本能行动的小猫咪。
「你妹妹跑掉了耶,我们也赶快追上去吧!」
「不,我不用了……不用管我,先进去吧。」
「怎么了吗?难道你有什么事?」
「俗人是无法理解的。我只想回应对深远知性的渴求,执着于探究真理而已。」
「我知道啦,要嘘嘘吧。厕所就在这条走廊前面拐弯。」
「大笨蛋!蠢人!不知羞耻!」
我出言关心她,结果却换来一阵痛骂。女孩子真难伺候。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洗手间在哪里,直到四年前我都还住在这里呢……但是。」
「但是?」
迷你钢铁小姐眯起眼睛,凝视着妹妹轻松愉快跨越的走廊地板,彷佛那里划下一道看不见的境界线一样。
「……四年光阴很长。我真的,可以进入这个家吗?」
「你想太多了啦,采咲女士正等着你来呢。」
「问题就在这里。」
钢铁小姐不安地嘀咕着。
「或许不是她亲口要求我来的吧,说不定也是你的谎言……」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话!别管了啦,赶快进来吧!」
「但这却是事实,我与她不相见已有四年了。就算我听信你的花言巧语进入这里,难道母亲不会认为我是麻烦吗?」
「这怎么可能!只不过是继承和水灾等问题,祸不单行而已啦!」
「这丝我都透过祖父母得知了。不过母亲也有身为人母的体面,嘴上说说是很简单的吧。口头上的话根本无法当作保证,母亲是真心想认我这个女儿吗?说不定她根本不在乎我呢……」
钢铁小姐犹豫不决地这么说道,要是我默不作声,她似乎会一直优柔寡断下去。
只见她欲言又止地咬着嘴唇,手指不安分地交缠,无法停止在自己心中散布不安的种子。
我突然想起,钢铁小姐一遇到关于家庭的问题时,她总是喜欢划下一道界线。
「……不过,你想见到她吧?」
「……唔……」
「你想见到妈妈,并且和她说说话吧?」
「……想是想……但是……」
她低头的模样就像普通的小孩,和她自称的未来救世主天差地远。
不管她摆出多大的架子,她的身高既不可能变得和十年后一样高,内心也不可能和十年后一样坚强。
我一开始错看的地方,就是这一点。
因为我太了解钢铁小姐有多坚强,才会对她看走眼。
这孩子根本还没长大。
长年没有和妈妈住在一起,应该在她的心灵中造成不小的阴影。虚张声势只是为了遮掩不安。没有在约定地点见到妈妈的她,甚至为了想见妈妈一面,特地只身跑回老家一探究竟。丢石头那件事情中,受伤最深的就是她本身。
如果石头丢中时,妈妈能上前紧紧抱住她的话,对她而言不是莫大的救赎吗?
……只是要强求采咲女士这么做,也太为难她了。
无法怪罪任何人,真是个不幸的故事。
要让迷你钢铁小姐主动跨出这一步,需要某种东西,决定性的东西。
那东西在哪里呢——
「……学长,请问你刚才去哪里了呢。」
月子妹妹从走廊转角跑了过来。
是高中生版的月子妹妹,身高突然长高,面貌突然更别致,胸部也突然……?呃,嗯,外观的感想是因人而异的。
看来她已经早一步回到家,开始准备病人膳食了。
只见她穿着围裙,右手拿着饭匙,左手拿着汤杓,似乎有些焦急地跺着脚。
「学长不好了,突然有个可疑的孩子闯进厨房。我才刚煮好稀饭,妯就大口大口地吃掉。既没礼貌又是贪吃鬼,我实在没办法应付她。」
「……啊,这,应该没有……什么可疑的吧……?」
「就算不可疑也很奇怪,请问学长认识她吗?她完全不听我的话,请学长帮我一起将她赶出去。」
月子妹妹说到这里,视线往下一瞧。
迷你钢铁小姐突然揪住我的衣服,往我背后一躲。只有短短的马尾探出我的身子,微微摇晃着。
「……难道学长将她带来了吗?姊……筑紫小姐。」
「嗯。」
看到我点了点头,月子妹妹紧紧地握着饭匙。
她似乎忍不住想摸摸小小姊姊的头,双手不安分地跃跃欲试。
「采咲女士一定会很高兴。她现在还在睡,等她醒来后肯定喜出望外。」
「唔唔唔……」
「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进来呢。」
「唔唔唔唔……」
迷你钢铁小姐对素昧平生的大姊姊露出了警戒心。
「对了,说到这件事情。」
我挤进她们两人之间,顺便向月子妹妹确认那件事。
「在让她和采咲女士见面之前,我希望先让她做些心理准备。」
「什么准备呢?」
「昨天你不是向采咲女士借内衣裤吗?知道那些东西收在哪里吗?」
微微歪着头的月子妹妹,突然僵住不动。
「……学长,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准备呢。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十年之后我可能得去接学长出狱喔。」
「不、不是啦!并不仅限内衣裤,只要是采咲女士的洋装都可以!什么都OK!你告诉我放在哪里,剩下的我自己解决!」
「学长真是变态,原来是这样。」
「不要自己做出结论啦!至少以疑问句结尾好吗!我不是那个意思,是为了这孩子而找的啦!」
「唔……」
月子妹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说真的,这也是为了你而寻找的啊。
穿过走廊后,月子妹妹带领我来到大房间另一半被纸门隔开的区域。
看得出来采咲女士不擅长整理。我猜想只要知道内衣裤放在哪里,衣服多半也会放在一起吧,果不其然。
「真是一团乱啊……」
衣柜和收纳架上,到处散乱着不知整顿为何物的衣服。
因为经历过那场世界三大狂宴之一,我很快就找到我要的东西。
然后我回到玄关,
「来,你看看。」
将大量衣服丢在到目前为止,仍然不肯跨出半步的迷你钢铁小姐面前。
连身洋装、裙子、套装、睡衣、短外套、衬裙……全都是女童装,就是在酒宴上强迫少年穿的那些衣服。
「这些都是采咲女士的喔,但是这个家里明明就没有小女孩。」
「啊——」
月子妹妹似乎比年幼的姊姊更早察觉某些事实,喊了一声。
我点了点头,
「我认为这些衣服,其实原本是想给你们穿的。」
「……那又怎么样?」
钢铁小姐上前走近一步,以手指戳了戳衬裙。然后她刻意别过脸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然而我丝毫不认为这些是为了我而准备的。更何况,这些东西也未必属于这个家吧。」
「嗯,我也曾经怀疑过,所以我确认了一番。」
「唔?」
我从体育服的口袋里,将一本卷起来的杂志——孩童风时尚杂志『PetitMoon』——取出来。
刚才在前往钢铁小姐下榻的旅馆前,我顺便来到车站附近的出版社。
『哎呀呀真是巧,是社会科见习课程吗?有事尽管说喔:
气氛柔和的编辑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她给我的是采咲女士订购的杂志旧期号。连身洋装、裙子、套装、睡衣、短外套、衬裙,与地上这些相同款式的衣服,都刊载在封面上。
「简单来说,她想像着帮根本不在家的女儿换衣服,还热心地将这些衣服一件件凑齐。可见她一直想接你们回来住吧。」
但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应该还有其他应该做的事情吧。
她也是个糟糕的大人啊,没办法。毕竟钢铁小姐就是她生出来的女儿啊。
「……真拿她没辙呢。」
月子妹妹微微叹了口气。在她的叹息中,混杂着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安心的成分。
她一定直到现在,才终于承认这个优点和缺点都多不胜敷的女性,是自己的母亲。
「唔……这种衣服实在不符我的喜好啊……」
然后将来也会变得一样糟糕的迷你钢铁小姐,又走近了一步。她捡起这些为了自己而准备的衣服,紧紧抱在怀里。
她的脸依然别向另一边,但显得缓和许多,
「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不谨慎回应……」
同时以拐弯抹角的方式说话,并且擦了擦眼角。
好不容易脱下鞋子,仅在眨眼之间,她就一步、两步蹦蹦跳跳,灵巧地走在刚才无法跨越的走廊上。
好久没有回家,经过早上的邂逅,这次一定要真心道歉,这次一定要重舍母女关系。这种毫无条件的信赖,自她小小的背影散发出来。
我微微一笑,跟在她的身后。
目的地是大房间。那里可能是她们以前生活,象征幸福的房间。
她伸出手,用力将纸门拉开,
「有人在吗?我回——来……了……?」
眼前出现的,却是卧病在床的妈妈。
采咲女士『身子不行』,是和家人分居后才发生的。
迷你钢铁小姐并不知道妈妈的病情。
就算她曾经耳闻,应该也没有真实感。
空荡荡的房间,孤零零铺着一床泛黄的棉被。妈妈发着高烧沉睡,对女儿的声音毫无反应。少年在一旁担任看护,伸出一根手指句嘘:』地示意安静。从棉被边可以窥见采咲女士病得苍白的手肘,凌乱不堪的大房间里,回荡着抑郁的气氛。
亲眼目睹此情此景,迷你钢铁小姐蹒跚地退了一步。
「……这是,我的错吗?」
她踉跄地走进房间,当场跪倒在地。
「是我丢石头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要害,才会害母亲变成这样的吗……?」
「不是不是,和那无关啦!」
迷你钢铁小姐『呼~』地松了一口气。
「——那么,母亲很快就会恢复健康吧?」
「咦……?」
她这个无心的问题,彷佛五雷轰顶般贯穿我的脑门。
我发觉我的表情愈来愈僵硬。
之前我一直下意识躲避这个问题,但仔细想像,这是理所当然的。
采咲女士已经来日无多了。
她去世的时间已是既定之数,不可能活太久。筒隐姊妹即将在阴暗的豪宅内,度过漫长的岁月,抚平自己必中的伤痕。
这件事情,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为什么不说话?」
迷你钢铁小姐抬头望着我,稚幼的脸庞强颜欢笑。
「既然不是受伤,是生病吗?那就让我来照顾!由全知全能的我亲自照料!我也不回义代利了,会从早到晚照顾母亲!或许祖父母会生气,但他们一定能谅解的。这主意不错吧!怎样!」
「……这、这个……」
「这样母亲一定很快就会康复的吧?我们就能和以前一样生活在一起,对不对?……不然的话,我千里迢迢跑回日本,不就失去一切意义了吗……」
有些事情的确无法挽回。
过去无法挽回,也是无法改变的既定之数。
「为何一句话都不说?你好歹说些话啊。不管过去发生什么,现在我们都会重新开始。跨越漫长的分离时日,再度成为一家人!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过去的少女以近乎恳求的语气问我,但未来的我却只能保持沉默。
我真的没办法对她说些什么。
我们是为了寻找无法重来的过去,才会来到这里。
她是对于注定发生的过去后悔万分的女孩。为了寻找注定发生的过去而来的我,还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我从三岁就没有再和母亲一同玩乐。我希望她能多多夸奖我、多多责骂我、多为我准备料理,多教我用功念书。我好希望能多和母亲一起生活……」
听到迷你钢铁小姐的这番话,月子妹妹点点头。
希望能多和母亲一起生活。
这一定是她自己的愿望,一个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彷佛和姊姊的呼喊共鸣般,她痛苦地掐着自己的喉咙。
「我不要在对母亲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别离。我会改掉自己的坏习惯,也不会再挑三捡四。我会运动,也会疼爱自己的妹妹,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所以,拜托——」
迷你钢铁小姐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泪水如泉涌般从天蓝色的瞳眸渗出,化为大颗的泪珠,滴滴答答从脸庞滑落。
「——我好想要和母亲在一起的回忆……!」
这是谁的呼喊声呢。
是大声抽噎的幼小女孩,还是掐住小小喉咙无法哭泣的女孩呢。
筒隐姊妹演奏着相似的悲哀乐音。
然后,
「——爱哭鬼。」
身旁突然传来一阵粗鲁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边的呢。
原本端坐在采咲女士身旁的少年,盯着迷你钢铁小姐不放。
「爱摆架子的爱哭鬼。」
「你……」
「讲话很呛的爱哭鬼。」
「你、你、你……」
「和我一样大却爱哭的爱哭鬼。」
面对哭得连肩膀都在颤抖的迷你钢铁小姐,少年咧开了嘴愈说愈起劲。
「你、什么、你是什么人……!」
「我讨厌爱哭鬼,我讨厌爱摆架子的女生……更讨厌采咲女士的女儿!」
「不、不准说什么讨厌!你还不是一样,男生还学女生绑头发!我才更加更加讨厌你这种人呢!」
「说讨厌的人自己更讨厌!讨厌讨厌防护罩!」
「说讨厌的人说自己讨厌的人更讨厌!讨厌讨厌无效!」
「哪有人无效的啦!讨厌无效取消防护罩!」
「怎么没有!哪有什么讨厌啊!我不要什么讨厌啦!」
放声大哭的迷你钢铁小姐气得肩膀不断发抖,和少年大吵一架。这是累积已久的不满与怨恨单方面宣泄的大爆炸。
一如字面,就是小孩子在吵架。
少年原本那么乖巧,结果面对同年龄的女孩时,还是会想要逞强吗?
正当我这么想,
「……虽然我讨厌你,但是我喜欢采咲女士……不对,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采咲阿姨。所以我会帮助你。」
少年握住钢铁小姐的手,上下晃了晃。
被握住手的钢铁小姐,望着同年纪的少年。她瞅了一眼比自己个头略低的视线。
「……怎么帮?」
「知道吗?这个家里面啊,存在着猫神喔。这是采咲阿姨告诉我的。有一只招来猫,还有一只交换猫。」
「我不喜欢听这种蠢话……」
「但这都是真的嘛。招来猫会招来任何你许愿的事物,却只会以你不曾期望的方式实现。」
「……另一只猫呢?」
「交换猫是好猫喔,虽然它不会帮你招来任何东西。」
「……这哪里好了?」
「虽然它不会招来任何东西,但它会帮你将不需要的东西,转送给需要的其他人。这个世界的运转是不会停止的。我觉得如果自己的某些东西能对别人产生帮助,就是一件好事啦。」
少年将握着钢铁小姐的手,做出放在自己胸口的动作。
接下来,他将整只手伸向对方。
「你想要和采咲阿姨的『回忆』吧?那我的回忆就送给你吧,反正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的回忆……?」
「我的回忆很棒喔。因为采咲阿姨非常疼爱我嘛。采
咲阿姨夸奖过我、骂过我、嫌过我、欺负过我,还帮我测量身高喔——这些你想要的回忆,通通送给你吧。」
「但、但是这么一来,你、你怎么办呢……?」
「虽然会觉得有点寂寞,不过我不在乎以前的事情啦。最重要的是,因为眼前有个在哭的女生嘛。看到采咲阿姨在哭,我才会这么觉得。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任何事情,绝对不再让女生哭泣。绝对不会,我在心里发誓过。」
少年头上的发束飘然解开。
然后他让白色发圈飘在钢铁小姐手上。看起来不是亲手交给她,而是透过某种力量传递。
彷佛在象征着传递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回忆。
就这样,横寺少年失去了『回忆』。
就在此时此刻——以及往后。
猫神的力量是绝对的。
如果许愿说自己不要回忆,那所有叫做『回忆』的概念,通通都会被猫神夺走。
不只是过去,同时也包括未来应该会有的回忆。
即使面对某个重要人物,内心产生某些重要的想法,都只是暂时的心情。
今后只记得住日常生活见面的对象。一旦分别,这些回忆就会结束。
当想法化为回忆的瞬间,重要的心情就会化为泡影般消失。
想必短时间内,孤独少年的家庭问题就会解决,并且搬到骨牌住宅区——同时忘记在这个家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吧。
举例来说,包括在某座教会一起游玩过的少女;或是在某间育幼院聊过天的少女;甚至是曾经护送她到保健室去的少女。
……以及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采咲女士。
一切的一切。
都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
世界的歪曲响起叽嘎声,产生迸发刺眼强光的错觉。
「……学长,这、这样。」
在开始扭曲的景色中,月子妹妹始终站在原地。我知道她的喉咙在震动,知道她以只有我知道的方式喊叫着。
但是,我们丝毫没有阻止他的权力。
「这样是不对的。这样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月子妹妹用力摇了摇头。
她抓着我的衣服,晃了晃我的身体,代替我发出强烈抗议。
「现在还可以改变,或许还能想办法挽回。」
她现在依然想冲到少年身边,设法对过去造成惊天动地般的干涉。
但她不能这么做。
我直刻拉住了月子妹妹的手。
「学长,为什么……」
过去是已经发生的既定之数。否定过去就等于亵渎现在。我所抱持的烦恼,以及我所下定的决心,一切的一切都会遭到污染。
「但是这么一来,学长就永远记不住任何事情……也永远想不起我是谁——」
我们两人就在少年与迷你钢铁小姐相连的手掌旁边,拚命地低声争吵。
要改变过去,不要改变。为什么,不为什么。我想改变,我不想改变。去改变吧,改变不了。回去吧。回去,我不回去。许愿,我不许愿。
最后——我要求筒隐取消愿望。
但筒隐一口回绝了。
一来一往的问答最后演变成争吵,突然。
世界的歪曲响起叽嘎声,伴随着一道刺眼的光芒——
「……这是……」
「为什么,现在……」
我好不容易才发觉,我们的视野开始旋转。
和我们回到过去时相同。彷佛任务结束的世界逐渐被剥离一般,榻榻米、梁柱、房间,都像棉花糖一样软绵绵地摇晃着。
没有任何事物是稳定的。物质逐渐结合、组成、构筑、恢复原本的意义。波函数就此收束,达到粒子的界限。
整个世界开始倒带。
所有声音都反向播放,颜色逐渐释出。所有光线绚丽地奔腾,所有空气获得释放。一切的一切都在旋转、旋转、旋转,转了又转转了又转,彷佛从一台巨大的滚筒式洗衣机里被丢出来一般。
在这个充满呕吐感的世界中,筒隐捣住自己的胸口,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我。
「——我不是还没有许愿取消愿望吗——」
筒隐的确没有许愿。
许愿取消这一切的人是我。当我一许愿取消,愿望随即发生效果。
所以从一开始,许愿回到过去的人其实是。
「为什么,为什么,妈——」
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小猫,声音就此突然中断。
*
有件事情我必须先澄清。
我只知道我所存在的世界而已。
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和筒隐一起见到的景色完全不合常理。可能是猫神无聊的恶作剧,或是一种集体幻觉吧。
但是——如果那真的是幻觉,我觉得也无妨。刚才的光景就像这样。
「……喂,你们两个。」
房间中央的棉被动了动,刺猬小姐坐起身来。
「人家在旁边没作声,你们却把人家给说死了。老娘我还没死咧……」
露出一脸苦笑。
少年的表情立刻露出笑容,
「你醒了吗?采咲阿——……采咲、女士。」
他差一点要飞扑过去,不过还是勉强缩了回去。
「……我这边过去就好,你还不能起来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未主动上前,反而从背后推了迷你钢铁小姐一把。
「哇、唔、你、你做什么啊!哎呀呀……唔唔,停不下来……」
被少年推了一把,迷你钢铁小姐踉呛了好一段距离,就这样扑进妈妈的怀里。采咲女士小心翼翼地摸摸迷你钢铁小姐的头;迷你钢铁小姐也提心吊胆地让采咲女士抚摸。
「你、你要对伟大的救世主,做什么……」
「是、是吗?好乖,好乖?」
「唔、唔唔……」
妈妈笨拙地抚摸女儿,女儿笨拙地让妈妈摸。母女都感到害臊,但却丝毫不愿离开彼此。
少年满面笑容地看着这对母女。
「欸,下次将爷爷奶奶也接过来吧!大家住在一起就圆满啦!」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很好……不过他们满讨厌我的,一定不会来吧。」
「那么等采咲女士的病情好转后,主动飞到义大利找他们吧!」
「如果能这样的话也很好……不过也要顾虑到筑紫和月子,让她们一直转学太可怜了……」
「讨厌!怎么一直找藉口啊!这是采咲女士的坏习惯!」
少年装模作样地高举双手,做出抬头仰望的动作。
「那么等你毕业之后再去就好啦!这也是对猫神的许愿!『希望你长大之后,能前往羲大利!』」
「拜托,你不要什么都乱许愿好不好……有些传说可不能等闲视之喔。」
采咲女士自己也不置可否地笑着。
真是幸福的团圆光景,彷佛大家都是一家人。
这时纸门打开,连一脸发呆模样的超迷你月子妹妹都进入了房间。
「…………哈啾…………」
「喂,怎么在流鼻涕呢……」
超迷你月子妹妹用力打了个喷嚏,采咲女士连忙拿面纸让她擤擤鼻子。
然后采咲女士随手抓了件手边的体育服。
「这件穿上吧,来。」
某人刚刚才脱下那件体育服。由于整整穿了一天,所以体育服上满满都是那个人的气味。
超迷你月子妹妹也只能乖乖穿上这件松垮垮的体育服。
她将脸埋进衣领里,像幼兽一样不断地嗅着。
「…………呼…………」
只见她露出舒服的模样眯起眼睛,然后紧紧搂着运动服的领口,咕咚一声躺了下去。一秒钟后,听到她发出呼呼的酣声。
「真是的,拿她没办法。在我妹妹身上感受不到丝毫知性。」
迷你钢铁小姐得意洋洋地耸了耸肩。
「……喂,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你可是姊姊呢。」
采咲女士轻轻拍了一下迷你钢铁小姐的头。
就像母亲教训女儿一样,非常自然的动作。
「唔、唔、唔!?」
「你得更照顾自己的妹妹才行啊,而且也要重视自己的朋友。也不可以对长辈说出没有礼貌的话。」
「我、我哪有……」
「我们家的家训是:『一旦受到男人侮辱,就必须让对方负责一辈子』。反过来说,一旦侮辱了别人,就必须一辈子为对方负责。所以朝着人丢石头的行为,是绝对不容许的。知道吗?」
「唔、唔……」
「唔什么唔,筑紫,回答呢?」
「……知道了。」
虽然被妈妈骂,不过迷你钢铁小姐却害羞得低下了头。
「今后我还有很多事情得救你呢,首先是疼爱妹妹的方式。」
「……我可是身为未来的领导着,每天忙着念书都来不及了。」
「嗄?」
「我、我开玩笑的。母……母亲……妈妈…………在你教完我各种知识之前,找绝对不
念书!」
「……噢,好。」
妈妈又再次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呆呆伫立在远处的少年,果不其然地微微一笑。
「……家人真是好啊。」
「说什么傻话呢。」
采咲女士嗤之以鼻。
「那里很冷吧,过来。」
「……可以吗?」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你也是『我们这一家』的呀。」
「……嗯!」
看到采咲女士招手,少年飞扑向前,加入了团圆的一分子。
「话说回来,是不是该吃饭了吧。」
「我肚子也饿了!」
「…………咕噜…………」
「对了,我好像闻到香喷喷的稀饭香味呢,是谁帮我们准备的呢……?」
点亮纸灯后,柔和的光线照亮了整个大房间。
和乐融融的声音缓缓远去,原本无缘见到的镜之国世界,静静地关上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