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天后,我们再次启程。
根据达赖安的情报,雷梅迪奥斯的亲信「莎拉•嘉拉赛雅」似乎就潜伏在东部的大都市维腾塔克。我试著找其他情报贩子验证这个消息,但最后还是无法取得更加有力的线索,于是只好先出发再说。
──又要来杀我了吗?
苏菲亚说的那句话,一直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不管再怎么思考,我都无法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父亲达赖安•卡森说的话也一样。「看来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
一离开城镇,路况就跟著恶化,每次马车只要一摇晃,那句话就会在我脑中浮现,扰乱我的心思。
而更加扰乱我心思的就是──
「玛丽安大人。」
「……呼。」
我先轻轻吐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停下马车。我移动到货台,确认里面的状况,不出所料,那位青年正维持直立不动的姿势在那里等待。
「有什么事?」
我以比平常稍微小一点的声音问道。接著拥有一头滑顺金发的青年就露出装模作样的笑容。虽然不甘心,但他端正的五官确实称得上俊美。
「玛丽安大人,您今天也很美丽呢。不晓得您今天过得好吗?」
「普普通通。」
我毫不掩饰内心的不悦,直接回答。我马上就察觉他是刻意强调「美丽」的部分,想要藉此挖苦我。
──没错。
「喂。」
「什么事?」
「你应该知道吧,这个世界的真相──就是达赖安说的那个。」
「那件事怎么了吗?」
「你应该知道那句话的意思吧?」
「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基尔罗亚暧昧地回答。
「到底是哪一边啊。那『又要来杀我了吗?』呢?」
「是指达赖安的女儿说的那句话吗?」
「没错,就是那句话。」
「大概是因为玛丽安大人露出了非常恐怖的表情吧?例如看起来像要杀人的表情。」
「你认真一点回答啦。」
「我无论何时都非常认真。哎,这对玛丽安大人来说,是有点困难的话题。」
「喂,可以别讲得好像我脑袋很差吗?」
我试著提出另一个相似的问题,但基尔罗亚还是继续装傻。虽然感觉他好像在隐瞒什么,但又觉得他好像真的只是在戏弄我。
「──先不管这个。」基尔罗亚硬是转移话题。「您是不是忘记了一件重大的事?」
「重大的事?」
「就是魔术契约啊。根据我们的契约,我每次协助任务,玛丽安大人都必须支付我『报酬』吧?」
「是这样没错。」
「那么能请您马上支付吗?毕竟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两天。」
「咦,可是,我后来释放了达赖安……」
「那是玛丽安大人个人的失态,和我没有关系。」他滔滔不绝地说道。「我抓到了达赖安。所以请您针对这件事支付正当的报酬。玛丽安大人可以将手放在胸口上,问问自己的灵魂。魔术契约的神明应该也会认同本人的主张是正确的。」
「这个嘛……」
「好了,请向自己的灵魂确认吧。」
基尔罗亚说得没错,有没有违反魔术契约,是由契约当事人的「灵魂」决定。即使口头上坚称没有违反契约,灵魂也绝对不会说谎。只要自己觉得「这样是违反契约」,不论事后如何解释,都会构成违约。
我将手放在胸口上,确认自己的心跳。
「唔……」
好痛。感觉就像是魔血阵在用力勒紧心脏。
我的灵魂正在主张「你违反了契约」。
或许是察觉了我的表情,基尔罗亚得意地说著「您看吧」。
「好了,请做出选择吧。看是要让心脏破裂绽放出鲜红的花朵,还是向我支付正当的报酬?」
「……我知道了啦。」
「真是聪明的判断。」
「那么,你……你想要哪一种?报酬的契约条款有很多条……」
我的声音逐渐变小。坦白讲,不管哪一种都很难为情。
「那就先挑『第一项』吧。」
「唔……」
「好了,请过来这里。让我好好疼爱您。」
基尔罗亚晃动著锁炼,朝这里靠近。
「等……等一下!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应该说,那个……」
我抱住自己的身体。
「我……我刚才有流汗……可以,先去洗个澡吗?」
2
「呜呜……」
我停下马车,沿著山路往下走。目标是位于前方的小溪,能够沐浴的场所。
「你……你别看喔。不可以过来偷窥喔。」
我特别像这样叮咛基尔罗亚,在确认他没有跟过来后脱下帽子,放在平坦的岩石上。接著我脱下鞋子,再将脱下的袜子放到鞋子里。再次确认周围没有人后,我脱掉上衣,缓缓拉下裙子。
身上只剩下内衣后,我突然不安起来。但这样下去会没办法洗身体,于是我深呼吸,一鼓作气脱掉内衣。
──好像又变大了……
我低头看著自己的胸部,将脚踏进小溪里。脚一碰到水,冰凉的感觉就让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水温还满低的。
我努力让身体习惯这个温度,将腰部以下都泡进水里,然后用布擦拭全身。
最后,我将整颗头都泡进河里洗头,用冰凉的河水洗掉旅行累积的脏污。
或许是因为汗水已经被洗掉,稍微闻了一下头发的味道后,感觉和平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洗完澡后,我瞬间觉得非常清爽,但一想到接下来的事,心情马上就变得十分忧郁。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明明未曾在男性面前裸露肌肤,接下来却得和基尔罗亚•巴斯克──那个可恨的反叛军魔术师,做这样和那样的事情……?
我用水冷却突然变红的脸颊。冷静想想,为什么我要先清洗身体?这样感觉不就像是刚嫁入门的新娘子……做的那个吗?
──别想了。不可以想。没错。这是任务,是任务啊。任务、契约、诏令,简单来讲就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拚命说服自己,走出河川。将滴著水的身体擦乾后,就穿上衣服走回马车。
「您回来得真晚。」
站在驾驶座上的「青年」,将头转向这里。
「听好喽,这……这终究只是为了履行契约上的义务喔!如……如果你敢做出逾越契约范围的事情,我……我可不会放过你喔!」
「您到底在慌张什么?」
「我……我才没有慌张。」
我背对他,找了颗大石头坐下。接著他悄悄靠近,占据了我背后的位子。
「要开始喽……准备好了吗?」
「嗯……嗯……」
我紧握双手,做出祈祷的姿势。
──啊啊,神啊。请您守护我的贞操。
过不久,就传来他靠近我的气息,让我脖子上的寒毛直竖。
「嘶──」
我能感觉得到他的鼻息,首先是吸气,然后是呼气。我用力闭紧眼睛,缩起身子,等待著「行为」结束。
「嘶──呼──嘶──呼──」
基尔罗亚的鼻尖从我的后脑杓移动到脖子附近。每当他的鼻尖碰触到我的肌肤,我都要连忙摀住嘴巴,才不会发出尖叫。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起鸡皮疙瘩,心脏也跳得厉害。感觉就像是要被猛兽吃掉一样。
「啊~这味道真让人受不了。嘶──呼──」
基尔罗亚正在闻我的「味道」。虽然我完全无法理解意义何在,但他把「闻头发的味道」当作成功报酬,加进了与我缔结的魔术契约。他似乎觉得我的头发味道很香。我自己是不太明白,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他现在也像只狗不断闻著我的头发。坦白讲,实在是非常恶心。
──我是石头。没错,石头。是路边的石头。什么都不要想,石头,石头,石头。
我不断催眠自己,拚命在心里逃避眼前的现实。我好想转过头骂那个将鼻尖贴在我头皮上的野兽「变态!」,然后打他一巴掌。
「嘶~嗯哼……啊啊,太棒了~」
「……唔。」
「哎呀,怎么了吗?您好像在发抖耶?」
「吵……吵死了。」
「真是纯情。您该不会是第一次被男性触摸吧?」
基尔罗亚将鼻尖凑近我的脖子,像是在由下往上抚摸般,闻著我头发的味道。我的紧张和羞耻已经达到极限,全身宛如麻痹般不断颤抖,然后──
舔。
从我的后颈传来一阵湿润又粗糙的触感。
我的理智瞬间断线。
「你干什么啊!」
我立刻转身挥出右拳,击中基尔罗亚的鼻梁。
「唔噗!哇,我的脸流血了……唔!」
「你这个……」
我再次举起手,使出全力的一击。
「大变态!」
3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带著绝望的心情在旅行。
马车持续上山下山,我的心情也在烦躁与阴沉之间反反覆覆。明明好不容易在山间找到一个能够休息的村子,我的心情依然沉重不已。
──舔。
在那之后,我每次只要想起这件事就会很不舒服。那个感觉现在仍残留在脖子上,不论再怎么搓洗,我都还是觉得身心与重要的地方遭到了玷污,昨天还因此作了恶梦。一想到之后他每次协助任务,我都必须支付「报酬」,就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奉献给恶魔当祭品的羔羊。
「糟透了,糟透了。啊~真的是糟透了。」
我迁怒似的鞭打马匹,让马加快速度。因为路况不佳,只要速度一提升,马车就会变得更晃,让货台发出物品碰撞的声响。
像这样加紧赶路后,眼前的村子变得愈来愈近。建在盆地内的村落,规模比之前住宿的柯雷顿还小,根据地图的记载,那个村子似乎是叫卢海特。
我侧眼看向结实累累的稻穗,朝村落的中央前进。
「哎呀?」
我在田埂的角落发现人影。有个年约十岁的男孩寂寞地坐在那里。
──他怎么了吗?
我停下马车,从车上跳了下来。男孩不晓得是睡著了还是太累,丝毫没有抬头的迹象。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怎么了,你没事吧?」
「…………」
男孩眼神涣散地看著我。我本来以为他是迷路了,但村子就在附近,即使是小孩也走得回去。
──该不会。
我突然想到某个可能性,但立刻确认这个实在太残酷了,所以我打算先让男孩打起精神。
「喂,你要吃这个吗?」
我从马车的货台里拿出一块蕃薯乾。男孩一看见蕃薯乾就睁大眼睛,用脏兮兮的手收下。他转眼之间就吃光了蕃薯乾,中途还呛到好几次,我一把水递给他,他就马上喝光了。
看著男孩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发现了一件事。他从衣服里露出来的肩膀和胸口,有著宛如刺青失败的痕迹。担任刑法官时累积的经验,让我一眼就认出「那个」是什么。
我看准男孩冷静下来的时机,切入正题。
「你的家人呢?」
「…………」
男孩轻轻摇头。
「他们不让你进村子吗?」
男孩点头。
「胸口的伤痕是之前就有的吗?」
男孩又点了一下头。
「可以让姊姊看一下吗?」
我温柔地问道,男孩犹豫了一会儿后,主动露出胸口。
──果然不出我所料。
男孩的胸口上,有一片像是将黑烟直接染上去的伤痕。那道伤痕以心脏为中心,像绽放的花朵般延伸到腹部和肩膀。这种伤痕的专业用语叫「魔术痕(梅札)」,是一种直接对人体施加魔术时造成的「副作用」。据说主要是由治愈魔术失败,或魔血阵经年劣化所导致。
再来就是──
因为魔术刑失败才变成这样。
「这个伤痕让你很难受吧?」
「……嗯。」
男孩点头,他总算出声了。
「其实姊姊和你一样,是个魔术师喔。」
「咦?」
「没错,你也是魔术师吧?你一出生就拥有魔力对吧?」
「嗯,大家都说我是诅咒之子。」
「不对喔。」
我看著男孩的眼睛,明确地说道。
「你错了,你并没有被诅咒,只是和一般人有点不一样而已。」
「…………」
男孩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以前一定没有听过这些话。
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对这孩子伸出援手。
「你的『伤痕』,是魔术的副作用……简单来讲,是因为魔术失败,才会变成这样。所以让我来帮你治疗好吗?」
「能够治疗吗?」
「嗯,可以。别看姊姊这样,我可是很擅长这个呢。」
我试著用微笑让男孩放心,然后将手放在他的胸口。
「暂时不要动喔。放心,不会痛。」
我吸了口气,集中精神。
「隐藏在我体内深处的魔力啊──」
我一点一点地聚集在血液中流动的微量魔力,加以萃取、凝结,然后炼成。接著叫出魔血阵,慎重地靠近男孩。
因为一出生就被植入魔血阵,所以现在魔血阵已经完全埋入这个男孩的心脏,这和魔术刑的原理一样,是一种用魔血阵封印魔术师的心脏来阻断魔力的魔术。
本来这类型的魔术只有施术者本人能够解除,但像这种魔血阵本身已经劣化的情况算是例外。我一面解除快要损坏的魔血阵,一面换上新的魔血阵。这是因为如果突然移除旧的魔血阵,长年被阻断的魔力就会一口气流入血液里。这种现象被称作「魔力中毒」,突然被灌入大量魔力的身体会产生拒绝反应,引起发烧、痉挛和呼吸困难等休克症状,在最坏的情况下甚至还会致死。所以需要将旧的魔血阵替换成新的魔血阵。
──好,稳定下来了。
「嗯,结束了。」
几分钟后,我将手掌从男孩身上移开。
「啊……!」男孩在看见自己的身体后吓了一跳。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刚才还在身上的「伤痕」已经完全消失了。
「这样就没事了。」
我站起身子,在最后摸了一下男孩的头。
「要坚强地活下去喔。放心吧,魔术师没那么容易死。你不是被诅咒的孩子,是被神祝福的孩子喔。」
说完后,我将一枚银币塞到他的手里。
回到马车上后,我头也不回地抽了一下马匹。伴随著马嘶叫的声音,马车缓缓前进,远离那个男孩。
其实我很想带他一起走,用马车送他到能够照顾他的设施。
──不过……
这年头,像他这样的孩子可说是多不胜数。因为一出生就拥有魔力,所以遭到疏远和厌恶,甚至被人用「预防犯罪」这种堂皇的理由,在体内埋入魔血阵,导致之后的人生都为后遗症所苦。有些父母甚至会舍弃孩子,或是为了维护颜面,杀死刚出生的小孩。在这些孩子中只有少数人能够找到正常的工作,大部分都只能沦落为小偷或强盗,最后不是被骑士团杀死,就是被关到有我这种魔术刑法官在的监狱。让我这种好不容易摆脱贫困的魔术师,来管理为贫困所苦的魔术师。这种无可救药的社会运作方式,真的会让人想要诅咒这个世界。
所以我才不能带他走。魔术师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安息。只有少部分的人能被王室或贵族当成方便的道具利用,剩下的人一辈子都只能待在社会的底端。对那个男孩来说,继续留在出生的故乡乞讨或许还比较好。即使去其他城市寻求救赎,「外来者」也只会遭到更加残酷的对待。
「……唔!」
我咬紧嘴唇,用力握紧缰绳。
基尔罗亚什么也没说。
4
当天晚上。
我前往村里唯一一间王国官员办事处的分部,请求他们提供住宿。说明自己有诏令在身,并秀出王室的纹章后,官员就一齐害怕地向我行礼。
我在那里听说了一个令人在意的消息。最近似乎有王国的魔术骑士团和反叛军余党在隔壁山头的村落交战,双方你来我往地使出火焰魔术,差点酿成严重的火灾──官员在诉说这些事时,像是觉得非常麻烦般互望彼此。
──反叛军害某个村子失火啊……
小时候遭遇火灾的记忆瞬间苏醒,让我轻轻按住头。再加上在村落入口见到的男孩,这一切都使我的心情急速下滑。
──大家都说我是诅咒之子。
诅咒之子,以及火灾。这两件事情总是会强硬地唤醒我的记忆。
不知为何,在我出生的那段期间,「先天拥有强大魔力的婴儿」的出生率,在全国各地急速攀升。有些婴儿一出生就用火焰魔术烧死母亲,或甚至把自己也一并烧死,等这些孩子长大开始认真使用魔术后,问题又变得更加严重。许多村落被烧毁或掠夺,王国的治安也急速恶化。
愤怒的王国终于祭出强硬手段。考虑到成长后的魔术师难以驾驭,他们决定从「出生」阶段就开始控管。换句话说,就是对刚出生,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婴儿施加「魔术刑」。天生拥有强大魔力的孩子,会像我在村落入口遇见的那个男孩一样,被世间视为「诅咒之子」,从一出生就遭到歧视。
在那之后,「诅咒之子」的出生率开始逐渐下降,事态也跟著平息。然而,之前的打压造成的反动,终于还是超出了界限。受到打压的魔术师,终于在某个时刻挺身反抗。那就是知名的「罗森贝尔格叛乱事件」。反叛军在各地与王国军起冲突,战火日渐扩大。
反叛军的首领名叫露易丝•罗森贝尔格。根据传闻,她不仅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还是被誉为「
奇迹魔术师」的大魔术师。作为反叛军的象徵,她率领数千名魔术师进攻王都。
露易丝底下有两个可靠的魔术师。一个是罗斯•雷梅迪奥斯──至今仍潜伏在某处的「巨凶」。这个雷梅迪奥斯和首领露易丝似乎是双胞胎姊弟。
至于另一个人──
「玛丽安大人,您为什么要当魔术刑法官呢?」
这个问题还真是突然。
「什么意思?」
我怀疑地看向他。他的脸上戴著眼罩,嘴角也一如往常地挂著柔和的笑容。
「不论是达赖安,还是刚才那个孩子。」他平淡地说道。「我觉得玛丽安大人对他们做的事,不管怎么看都超出了刑法官的工作范围。」
「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也不算完全无关。真要说起来,到底是谁把我好不容易抓到的达赖安给放走了?」
「唔……」
我顿时语塞。被他这么一讲,我实在是无话可说。
然后,他的下一句话锐利地刺进了我的内心。
「玛丽安大人不适合这个工作呢。」
「才没有这回事!」
即使知道反驳也只是著了对方的道,我还是忍不住生气地回应。
「我好歹也是一级刑法官喔?我会执行法律与正义,维护世间的和平与秩序。」
「只有讲起话来特别厉害呢。」
基尔罗亚的微笑,看起来还是一样在瞧不起人。
我大概是有点生气了。虽然我自己也很明白,但还是忍不住回了一堆话。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是因为遇见了那个男孩吗?
「刑法官的工作又不是只有逮捕坏魔术师。必须看透对方的罪行,下达公正的裁决。在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冤枉别人。」
「所以您才放过了达赖安吗?」
「没错。」
「那么,为什么要帮助刚才那个孩子?」
「那孩子拥有魔术师的天分,所以一出生心脏上就被施加了『魔术刑』。但那个魔术刑设置得太随便,害得他一直为副作用所苦。身为执掌魔术刑的刑法官,帮助他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哦……」
基尔罗亚露出奇妙的表情,像是在悲伤地忍耐什么。
「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起了一些令人怀念的事。」
「啊?」
「以前有个人跟您说过相同的话,但后来年纪轻轻就去世了。毕竟现在这个时代,都是从好人先开始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玛丽安大人是刑法官的楷模呢。」
「这不是在称赞我吧。」
「您真是明察。」
唉,不能再说下去了。每次跟这个人说话,都会愈讲愈生气。
「我要睡了。」
「晚安,玛丽安大人。祝您有个好梦。」
「这不需要你关心。」
我转过身,用棉被盖住头。
我的怒气还没消。居然说我不适合当刑法官──我还是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不可原谅,无法接受,真是太讨人厌了。
没过多久,旅行的疲劳就涌了上来。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想起师傅曾经对我说过「你就是脑袋太顽固了」,但这段回忆马上就在眼皮底下消散。
5
──!
我一醒来,就听见钟声。那个声音就跟在瓦塞尔海姆听见的一样令人不悦。
打开窗户看向外面后,我发现天空异常明亮。整个村子都被鲜红的火焰笼罩。
「失火了!」
我冲出房间,寻找驻守在这里的官员,但无论是办事处还是寝室所在的厢房,都看不到任何人影。
「那些职员早就都逃跑了。」
「咦?」
后面传来说话声,我一回头,就发现那里站了一名青年。
被锁炼绑住的大魔术师,基尔罗亚•巴斯克。
「你醒啦。」
「一听见您那没品的打呼声,就忍不住醒了。」
「吵死了,真是失礼。」我不自觉地擦了一下嘴边的口水。「喂,你说他们逃跑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不想被烧死,所以那些人马上就逃跑了。这是非常合理的行动。」
「怎么这样。身为王室派遣的官吏,保护百姓应该是他们的使命吧。」
「这表示,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玛丽安大人那样慈悲为怀又充满使命感。」
「唔……」
我看向街道。火势持续增强,烧焦臭味甚至传到了这里。
不仅如此,我对这个火焰的颜色有印象。
「这个火焰……太红了。」
「那是魔术焰(梅姆),非常会烧呢。」
「所以放火的人是……」
基尔罗亚兴趣缺缺地嘟囔道:
「应该是魔术师吧。」
「大家快往街道南侧逃!只要过河就安全了!先别管灭火,以避难为优先!」
我一抵达住宅区,就开始引导民众避难。我大声下达指示,在逃跑的人群之间穿梭。每个与我擦身而过的居民,都惊慌失措地逃离火焰。情况看起来非常混乱,似乎没有人在引导他们。
「唔……!」
──和那时候一样。
跑著跑著,讨厌的记忆开始在脑中复苏。魔术师袭击城市,引发火灾,官员率先逃跑,被丢下的人们接连牺牲。我恶梦的故乡,施特雷利茨。
到底在哪里……?
魔术焰引发的火灾不容易扑灭,所以比起灭火,应该优先寻找犯人。如果不找到火焰魔术的「源头」,就无法制止这场火灾。
──魔血阵……只靠肉眼应该找不到吧。
魔术师能靠肉眼看见大部分的魔血阵,但如果距离太远,或是处在被火焰包围的环境下,就很难做到这点。
「判眼。」
一个尺寸和用手指连成的圆环差不多的小型魔血阵,像眼镜般出现在我的左眼前面。这是用来寻找魔血阵和魔力反应的魔术。
接著我在燃烧的建筑物之间,发现像火花的光源。
「找到了!」
一发现魔力反应,我就直接跑向那里。愈是接近那里,火势就愈强。
我用披风挥去火花,冲向「火源」。热气刺痛著肌肤,黑烟宛如恶魔呼出的气息。过去的记忆再次苏醒。
我当时救不了任何人,但现在不同了。像是吸收了赤红的火焰般,我的内心充满了对纵火魔术师的愤怒。然后,我跨越正在熊熊燃烧的倒塌民宅的梁柱,在下一个街角转弯。
──找到了!
那里站了一位少女。
咦……?
少女的身材十分纤细,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长相,但应该比我年轻。
她的周围倒了超过十个人,每个人都穿著厚重的铠甲,让人能够一眼察觉他们的身分。
──王国魔术骑士团……
圣史特雷利奇亚王国最引以为傲,号称绝对无敌的骑士团。那些男人像原木般倒在地上,地面宛如岩浆般不断冒烟。双方明显用火焰魔术进行了一场激战,看来这里就是「火源」没错。
王国的魔术骑士团和反叛军之前有过一场交战──我想起昨晚听到的情报。在烧焦的地面前方,倒了一辆货台外面装著铁栏杆的马车。
护送车……?
铁栏杆遭到破坏,马车里也空无一人,不难想像俘虏已经都逃跑了。
反叛军袭击护送车,并放走了俘虏。若按照常理来思考,应该会得到这个结论,但这样无法解释眼前的这位少女。强悍的骑士倒在地上,少女独自站在他们中央。如果我的推测正确,那就是这名少女与骑士团交战,并战胜了他们。或者她原本还有其他同伴,但现在只剩下她留在现场?
──不管实际情形如何。
即使心里还有许多疑问,我现在也没有时间犹豫了。火势不断增强,附近的民宅也持续冒出宛如恶魔气息的浓烟。热气不断刺痛肌肤,周围都是刺鼻的臭味,这样下去,整个村子都会被烧掉。
只能硬著头皮上了──我在心里如此下定决心。不管怎样,对方都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年纪比我小的少女魔术师。这时候不可以退缩。
就在我这么想时──
〈请等一下,玛丽安大人。〉
脑内突然有声音响起。
──咦?
我吓了一跳,停止差点跨出去的脚步。
〈基……基尔罗亚?〉
〈没错,正是在下。〉
〈你……你为什么能用「念话魔术」?〉
〈我之前不是获得了您的许可吗?〉
〈咦,可是……〉
我试著回想了一下,但不可能是这样。在逮捕达赖安时,我确实有解除「念话魔术」的限制,但这只是为了执行任务所做的暂时措施。现在的情况和那时候不一样,我完全没有允许他使用任何魔术。
──魔术刑没有正常生效吗……?
虽然我以前就
有这种感觉。一般而言,魔术刑不仅会剥夺囚犯的行动自由,还会为身心带来强烈的负担。因此囚犯平常多少会显得疲惫,但基尔罗亚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症状。他总是一脸游刃有余地说笑,现在甚至还用了我不记得有允许过他使用的「念话魔术」。
──是因为我的魔术不够完全?还是因为他是稀世的大魔术师?
〈没错,因为我是大魔术师。〉
就在我心生疑念时,他插入了我的思绪。
〈喂,别读我的心啦!〉
〈玛丽安大人的心声全都泄漏了。〉
──他该不会都听见了?
〈我全都听见了。〉
〈可恶,我要切断念话了!〉
〈啊,请等一下──〉
我强制中断与他的对话,踏出脚步。火势蔓延的状况已经不允许我犹豫,如果这时候让那个少女逃掉,我就不晓得自己是为何而来了。
没时间了。我从怀里掏出魔术钟,高高举起。如果对方是越狱犯,应该能用这个制伏。
叮铃……!
我用比平常还要强劲的力道摇响魔术钟。钟声以音速传进对方耳中。接著,少女缓缓转向这里。
──!
对方是个美少女。她拥有黑色短发,白皙的肌肤及细长的眼睛,只是表情有点严峻,隐约给人一种冷淡的印象。黑色的披风反射出火焰的颜色,留下蝙蝠般的残像。
「──什么啊,是女的啊。」
少女静静地说道。既然把头转过来,表示她听见了魔术钟的声音,但她看起来毫无动摇。因为她不是越狱犯吗?或者她是有能力解除魔术刑的高阶魔术师?不管是哪一种,我该做的事都不会变。
「你也是女的吧?」
我在回应的同时,也趁机观察对方的状况。虽然她没带魔术杖,但还是不能大意。
「女的……?嗯,说得也是。」
她确认自己的容貌,像是这才发现这个事实般冷淡地回应。
「放火的人是你吗?」
「是这些笨蛋啦。」她看向倒在脚边的那些男人。穿著厚重铠甲的魔术骑士团。「都怪这些家伙胡乱施展火焰魔术,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
虽然不晓得她有没有说谎,但我也没有证据能够反驳她。
「你是反叛军吧?」
「…………」
「我是刑法官。我必须以加害王国士兵的罪名将你逮捕。」
「哼……还真会说呢。」少女瞧不起人似的说道。「因为发现巨大的魔力反应,我还在想会是何方神圣……没想到出来的是一只老鼠,真是扫兴。」
「老鼠……」
我知道对方很瞧不起我,但我更气她的态度。怎么能被反叛军那些冷血的家伙如此看扁呢。
「觉悟吧。我是瓦塞尔海姆魔术大监狱的一级刑法官,玛丽安•尤斯缇尔。我要按照王国法律将你逮捕。」
「瓦塞尔海姆?」
少女的表情变了。她像是总算对我产生兴趣般,转过身正对著我。
「原来如此,看来是只高级的老鼠。」
「如果因为我年轻就小看我,可是会尝到苦头喔。」
「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白银月神!」
我举起手,叫出自己的王牌。仿照巨大的新月打造而成的搭档,从出现在空中的魔血阵里现身。
「哦。」
少女依然显得游刃有余。
「只有棒子的品质还不错呢。」
「看招吧!隐藏在我体内深处的魔力啊──」
我瞬间完成炼成魔力与建构术式这两个阶段。魔术杖里包含了几种魔血阵和事先储存的魔力,被调整成最适合进行实战性质的魔术战斗的状况。
「我在此祈愿,束缚恶徒的光之连锁!」
然后发动。
「──光锁(仙恩)!」
魔术杖前端的新月开始发光,放出耀眼的「锁炼」。锁炼包围魔术师少女,像蛇一样在她周围盘旋,然后一口气从全方位收紧。少女瞬间被光之锁炼绑住。这是比逮捕达赖安时使用的魔术手铐还要再更高一级的拘束魔术。
「哼……大概就这样吧。」
「乱动可是会受伤喔。只要乖乖投降,我就当作你是自首──」
「──解咒。」
少女轻声喊道。光之锁炼瞬间宛如烟火般弹开。
咦……?
我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全力施展的魔术瞬间就被破解,让我愕然不已。
「瓦塞尔海姆也堕落了呢。居然只靠这种程度的魔术,就能当上一级刑法官。」
「啊……啊……」
少女穿越四散的锁炼碎片与火花,缓缓走向我。
「光锁!」
「反射。」
我放出的光之锁炼再次被化解。这次是被对手咏唱的反射魔术轻易弹开,无力地掉落地面。
「刑法官啊。」
等我回过神时,她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想往后退,但被她用手抓住衣领──
「唔……」
她用力勒紧衣领,将我整个人往上抬。居然只靠一只纤细的手臂就将我拉离地面,是用了强化肉体的魔术吗?
「──精神读写。」
我之前对达赖安的女儿使用的读心魔术,这次换被用在我身上。头顶浮现一个像帽子的光环,持续读取我的记忆。
「啊……啊……」
各种影像反覆在我脑中浮现又消失。瓦塞尔海姆监狱、那些无谓的日子,以及被虐待的囚犯──
「啧,王国那些蠢蛋……」少女一脸苦闷地说道。「居然派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基层人员过来。」
「什么都不知道」这个部分让我感到十分厌恶。
──看来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和达赖安的话重叠在一起。我到底不知道什么?
「哼,可恶的小喽啰。害我的期待落空了──」
就在她把手放下,准备解除魔术时。
「什……么……?」
少女睁大眼睛,像是被雷打到般僵住,嘴里喊著:「还……」
「还活著吗……」
咦?
我瞬间不晓得她在说什么。
「这样啊……原来如此,来这招啊。」她像是一个人想通了什么般接著说道。「可恶的国王,居然耍这种小聪明──」
就在这时候。
少女的声音突然变了。她的喉咙突然变得沙哑,语气也跟著变调,让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终于──找到──你──了──」她的声音就像是隔了好几层布,变得十分模糊。
「啧……时间到了。」
少女板起脸,放开了我。突然重获自由的我摔落地面,身体瞬间有股麻痹的感觉。
「瓦塞尔海姆的走狗。」
她维持模糊的声音俯瞰著我。
「我没空理你这种小喽啰。」
此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少女的身体突然失去固定的形状,像麦芽糖般融化。她宛如带有颜色的冰雕突然碰到火一样逐渐融解,最后像是渗入地面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咦……?」
我傻眼地环视周围。比起自己得救了这件事,眼前的奇妙现象更让我感到惊讶。
刚……刚才那到底是……?
方才的少女已经消失,周围只剩下熊熊燃烧的街道。民宅喷出火焰,发出声音倒塌。大马路瞬间变窄,阻断了我的退路。
──不妙……!
因为刚才的心思都放在战斗上,等回过神时,我已经彻底被火焰包围。我到处寻找逃跑的路线,但烧毁的民宅化为火墙,阻断了所有的道路,看起来实在是无法突破。
这种时候的做法很制式。
「传送!」
遇到困难时就要用传送魔术。这样应该就能暂时逃离被火焰包围的困境──
理应是这样才对。
「咦……?」
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传送魔术并没有发动。即使我反覆喊著「传送!」、「传送!传送啊!」,隐约浮现出来的魔血阵还是瞬间分解,在空中消散。
──魔力封印(马历斯梵)……?
愚蠢的我现在才发现,少女刚才把我丢到地上时,我的身体有股麻痹的感觉。原来我的魔力在那时候就被封印了。
「唔……」
火花四溅,烫伤我的肌肤。魔术被人封印的我,只能拖著蹒跚的步伐逃跑。然而不管逃到那里,火势都没有减弱的趋势,最后我终于被逼进小巷子里。火焰宛如引诱人前往地狱的亡者般,从四面八方向我扑来。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我这么没用?小时候被火焰包围的恐惧,以及当时的绝望再次苏醒。
火焰。仔细想想,我的人生就像是被火焰包围。在故乡施特雷利茨因为火焰失去家人,前几天在酒吧差点被火焰魔术杀掉,现在则是即将在火焰中丧命──
我听见有东西崩塌的讨厌声音。回
头一看,彷佛连同整个世界一起垮下的火墙──不对,这是民宅──一大团火焰像要压扁无力的我般逼近。
「救……」
就在连我的求救声,都要被火焰的恶魔吞没之前──
世界停止了。
──咦?
世界彷佛时间停止般静止,本应倒塌的民宅在我的上方停住。
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起以前曾听说人在死前会觉得世界变慢,彷佛时间停止一般。不过眼前发生的现象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我以前在故乡看到的──
我战战兢兢地踏出一步。在这个静止的世界中,只有我能行动。我穿过崩塌到一半的屋檐和天花板,跨越从地面窜出来的那些静止不动的火焰,闪躲浮在空中的火花──
就这样逃出生天。
「啊……啊啊……」
我仰望天空,陷入愕然。
那里有道魔血阵。而且是大到令人傻眼,就连用巨大来形容都显得陈腐,足以覆盖整个天空和视野,由好几个同心圆组成的大魔血阵。
──这是,曾出现在故乡的……
过不久,魔血阵像爆炸般碎裂,于空中消散。
世界重新运转。刚才的民宅发出巨响倒塌。我捏了把冷汗,暗自庆幸自己已经不在那里,否则一定会被压扁。
我再次仰望天空。
然后,某样东西像是就在等待这一刻般,滴落我的鼻尖。
○
那简直就是救赎之雨。
大雨瞬间驱逐了火焰,替村落盖上一层白色面纱,等火大致熄灭后,又像在宣告自己的任务已结束般停了下来,耀眼的阳光从云间洒落大地。刚才的地狱景象就像骗人的一样,我愣了一会儿后,才像个淋湿的幽灵般摇摇晃晃地踏出脚步。
回到官员办事处后,我发现基尔罗亚就像从我冲出门后都没动过般,站在原地。
这个男人一如往常地被锁炼绑著,在眼罩底下露出浅浅的笑容。
「哎呀,真是个娇艳欲滴的美女呢。」
「……我说啊。」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应该会被他的玩笑话激怒,但我现在没那个心情。不晓得是因为被雨淋湿,还是因为刚死里逃生,又或者是──
「你觉得有能让时间停止的魔术吗?」
「什么?」
他瞬间板起脸,然后像平常那样以从容的笑容说道:
「听都没听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