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和女王交谈的人
大多臣服在她的
丰富表情和辩才无碍之下,
继而由衷期盼自己正是那位
守护优雅玫瑰的骑士。
节录自《玫瑰的战术》
第一章 士兵与公主,一场混乱的相遇
时序进入十二月,法洛利亚首都巴黎榭的乐园大道上寒风阵阵。
大道一隅小得不能再小的甜点烘焙坊中,剧作家奥古斯特·拉·格禄今天也不停叹息。
「唉……我还是放弃写剧本好了……」
剧作家上个月在家窝了整整十天,后来回到闪耀大道上的爱德华喜剧剧场时明明很有干劲。
还说这次要写个让大家感同身受的悲剧。
没错,就是那种深究人类灵魂本质,描写大时代现实与冷酷一面的沉重艺术作品。
只要新作品获得观众支持,剧团成员也会肯定奥古斯特,也许就不会再任意更改他的剧本了。
不但如此,好死不死偏偏看上阿尔尚的梅利埃尔修道院修女苏菲──说不定也会对奥古斯特刮目相看。
──竟然写出如此令人感动的剧本,看来格禄先生比卡列尔先生更有智慧,不但了解人性而且事业成功,真是太杰出了。
尽管信仰虔诚的修女苏菲绝不会说出这种话,奥古斯特还是妄想了一番,藉此为自己加油打气。
然而──
「已经五部了!我不到一个月就写出五部新作,竟然全都被改成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奥古斯特双肘撑在柜台上,垂头丧气。
「真是太可怜了……」
店员妮侬站在柜台另一边,声音中充满同情。她童稚的声音无比纯真,平常总是一句话就能抚慰人心。
今天却让奥古斯特更沮丧了。
连续五部作品被改编的打击果然太大,让剧作家一蹶不振。
「负责人他们竟然说观众不欣赏我写的悲剧!演出如此灰暗的故事,台下观众看不到一分钟就起身离开了,要我继续写那种俊男美女擦肩而过打情骂俏,充满欢笑、心动和大快人心圆满结局的喜剧!还说我比较适合写那种故事!可是我已经不想写那种每五分钟一幕爱情戏,甜言蜜语情话绵绵搞得主角都快翻胃的东西了!烦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
「老是被迫听你一个人啰哩叭嗦地唱独角戏,我们才觉得烦死了……」
柜台后方的厨房里传来奚落的声音。
那里正站著一位银发闪亮、头戴高耸主厨帽的冷漠青年,身上的白色立领厨师服穿得像军服般整齐笔挺。
他就是甜点坊老板阿尔尚。
阿尔尚从刚才就一直在摆弄一个缝成圆锥状的布袋。布袋尖端开了一个孔,阿尔尚正把一个银色的花嘴从布袋内侧推向前端。
花嘴的尖端呈星形,阿尔尚一脸认真地从侧面看了半天,又转到正面研究半天。
原以为他正专心工作,完全没注意到奥古斯特也在店里,突然这样冷冷地吐槽也太坏心了。
(我可是客人耶!话说那个袋子到底是干么用的?)
奥古斯特忿忿地瞪著阿尔尚,对方却根本没正眼瞧他。这回是在盆子里倒入蛋白开始打泡,边打边分次加入少许砂糖,最后再加入玫瑰色的酱汁。
阿尔尚的动作纤细中带有男性的强劲,总是让人看得出神忘我,今天却怎么看怎么火大。
「阿尔先生,被你那样说,奥古先生就太可怜了。奥古先生,要不要尝尝苹果派呢?」
妮侬一边责怪阿尔尚,一边推荐底层加高的玻璃容器中排列在纸巾上的派。
容器上有个半圆形的玻璃盖,妮侬伸出小小的手拿起盖子,奶油和苹果的香气立刻冒出来勾引奥古斯特的鼻子,让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奥古斯特满怀感激地捏起一块派,笑咪咪地说道:
「妮侬,虽然跟铁面具男住在一起,你却是个好孩子啊!希望你不要被阴险的老板带坏,永远保持纯真善良。」
「妮侬,别听他的!老是赖在店里害别的客人进不来,妨碍人家做生意。还有,记得跟他收苹果派的钱!在店里吃要算他两倍的价钱。」
厨房里再次射出阴险的声音。
「从刚才到现在根本没有别的客人吧?一定是因为你长相太凶恶,吓得喜欢甜点的年轻姑娘都不敢进来!」
奥古斯特边回嘴边咬下一口苹果派,不禁发出呻吟。
「啊啊……唔唔唔……可恶!太好吃了!层层叠叠的派皮在嘴巴里渐次散开,啊啊啊啊啊……这太凶猛了吧!奶油的香味越嚼越明显,里头还藏著脆脆的苹果。这熬煮过的苹果酸甜多汁,为什么还能保留爽脆的口感啊?啊啊……苹果外层浓郁的卡士达酱搭配得恰到好处,还散发一阵阵肉桂的香味。可恶!要是你们家的甜点不这么好吃,我也不用专程来店里还被你说得一肚子火了啊!」
奥古斯特忍不住颤抖。
听到阿尔尚被称赞,妮侬倒是很开心。
「奥古先生,你真的很喜欢阿尔先生的甜点呢!」
妮侬边说边笑。
很想否认却无从否认,实在令人懊恼。
冷漠至此的男人竟能做出如此美味的甜点,这不合理啊!
阿尔尚无视于妮侬的话,兀自将打好的玫瑰色蛋白霜装进刚才弄好的圆锥形袋子,然后扭紧袋口,将玫瑰色的蛋白霜挤出花嘴。
(哇!)
自星形花嘴挤出的玫瑰色蛋白霜描绘出优雅的波浪,缓缓排满整个烤盘。
「阿尔尚!那是什么?你在做什么?」
奥古斯特一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趴在柜台上了。
「……烤蛋白霜饼。」
大概是觉得保持沉默会让对方问个没完,阿尔尚轻声答道。
(烤蛋白霜饼?那种轻轻的、脆脆的甜饼?)
那可是午茶席间必备的甜点。不过一般烤蛋白霜饼不是形似拇指就是小巧的圆形,没看过造型这么优雅的啊!
(原来那个圆锥形的袋子是用来挤材料的,而且出口还刻有花样。他之前用浇水壶倒面糊就吓了我一跳,这回又更令人讶异了……换上别的花嘴就能挤出不同的形状。)
奥古斯特再次体认到,这个男人真的热中于研究如何制作甜点,而且永不满足。
虽然妮侬说过他在巴黎榭的甜点师傅手下当学徒时,做出来的姜饼又硬又难吃……
低头望著手里剩下的苹果派,奥古斯特暗自思索──阿尔尚究竟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制作出如此美味的甜点?
立志成为甜点师之前,阿尔尚隶属于法洛利亚守护神巴尔特仑将军的特别部队。
他曾是人称「将军的猎犬」、「将军手中最强的武器」的知名军人。
今年夏天,阿尔尚的店刚开张时,奥古斯特曾看过他打倒街上的盗匪。
那幅景象著实令人颤栗。
阿尔尚在黑暗中挥舞刺刀,精准地发射子弹,没多久就把一群盗匪打趴在地。巴尔特仑将军的「银色猎犬」、「银色刺刀」、「电光石火的卡列尔」绝非浪得虚名。
若是留在军队里,他现在或许仍是将军手中最强的武器,成为远征中活跃的英雄。也一定能获得想要的身分地位和财产。
(但阿尔尚为什么要离开军队,还成为甜点师傅呢?他以前明明不擅长制作甜点啊……)
这个问题已在奥古斯特心中酝酿了很久。
正好今天自己也觉得前途茫茫,还认真烦恼起是否该继续写剧本,就更在意这件事了。
奥古斯特察觉到时,话已经说出口了。
「阿尔尚……你为什么会来开甜点烘焙坊?」
奥古斯特的声音和表情不如平时般自信,阿尔尚似乎也发现了。
于是以往完全不回应相关问题的他一反常态,继续挤著玫瑰色蛋白霜淡淡地回答了。
「……因为我从小就梦想能成为甜点师。」
「既然如此,之前又为什么要从军?」
「因为只有军队里有饭吃。」
奥古斯特大吃一惊。
生在贵族之家的奥古斯特在革命爆发后立刻举家流亡至巴哈尔姆,不愁没有食物。然而当时留在法洛利亚的人民却活在恐惧与混乱中,过著三餐不继的日子。
突然觉得自己非常丢脸可耻。
「呃……那个……抱歉。」
奥古斯特缩著身子,小声说道。
这下变成阿尔尚直盯著奥古斯特,彷佛在说「真是个麻烦的富家少爷」。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要在那个时代生存下去,无依无靠的小鬼只能选择当兵或沦为盗匪,我不过是选择前者罢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慨,只是因为附近刚好在徵兵。」
◇◇◇
实际上正如阿尔尚所言。
当时的法洛利亚国内有革命政府内部不断分裂,加上国外列强趁机派兵攻打,一度陷入国家被瓜分的危机。为了击退外国军队,用过就丢的士兵再多也不够。
因此阿尔尚十二岁就成为国民军,到十八岁退役
之前一直在弥漫著血、铁和硝烟味的地方度过。
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十七岁的阿尔尚遇见了十四岁的罗格莎娜。
(记得是在圣历一八〇八年五月的森林里吧?当时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我坐在枯树干上,正拿著微薄薪水买来的纸和木炭笔作画……)
阿尔尚回想起从前。
◇◇◇
「有坏人在追我,拜托你救救我!」
少女披散著一头玫瑰色长发,眼眶泛泪地细声求救,紧抓著阿尔尚不放。
上个月刚和邻近的巴哈尔姆王国大战一场,虽然成功将其军队赶出国境,但双方仍在边境一带对峙。不过士兵们照样享受停战片刻的假日,阿尔尚也趁休息时间独自坐在森林的枯树干上画画。
阿尔尚拿著木炭笔,在粗糙的纸上仔细描绘不知画过多少次的拉斐安罗斯宫尖塔屋顶,苍翠茂密的树丛间忽然出现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玫瑰色的长发披散在破旧的茶色斗篷上。
(这座森林里住著精灵吗……?)
突然闯进眼里的少女美得超凡脱俗,阿尔尚不禁产生这种想法。
直到发现少女在跑近身边之前不自然地踉跄一下,才终于回到现实。
(笨蛋!她是人!)
阿尔尚一个箭步起身向前,抱住差点跌倒的少女。
插图012
「你的脚受伤了?」
「没有……这是天生的。」
少女双眸微敛,僵硬地小声说道。
「发生什么事?」
一问之下,少女抬起红茶色的大眼睛,紧紧盯著阿尔尚。
「我……我只是没命地逃……你是法洛利亚国的人吧?」
「没错,我是国民军的士兵。」
「太好了……」
阿尔尚怀中的少女叹息似的喃喃说道,继续一脸认真地看著他。
「我知道一件关系法洛利亚国家存亡的重大消息,请让我见巴尔特仑将军!」
巴尔特仑将军是人称国民军英雄的司令官。他出身自南方的贫穷小岛,从担任下士时便崭露头角连连击退外国军队,号称战略天才。
阿尔尚当然听过将军的名号,却没有亲眼见过。
「巴尔特仑将军不在这里。他现在应该正在北方的弗雷诺瓦,和贝尔加帝国的军队作战。」
阿尔尚等人目前所在之处离弗雷诺瓦很远,快马加鞭也要十天才能赶到。
少女脸色铁青,但并没有放弃。
「那么拜托你带我去找巴尔特仑将军,我必须当面见到他!」
──还提出更过分的要求。
「这我办不到,但你可以去找长官谈。」
「不行,他们会杀了我。」
少女用力摇头,玫瑰色的秀发都被甩乱了。阿尔尚吃了一惊,微微皱起眉头。
「他们不会那么做。」
「你不懂,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被法洛利亚国民军杀死了。国民军之中有非常多人私通贝尔加帝国或巴哈姆尔王国,我就是从那些人手里逃出来的。所以我必须代替父亲,告诉巴尔特仑将军这件事!」
少女的这番话很难让阿尔尚当场理解。并非因为不想怀疑本国军队里出了间谍,而是对一个只为生存而当兵、为了活下去而奋战的人而言,思考这种复杂的事太困难了。
然而少女却继续说出更超出阿尔尚理解范围的话。
「请你带我去找巴尔特仑将军。既然会注意到我的脚还扶我一把,我想你应该不是坏人。如果你能带我找到巴尔特仑将军,我一定会答谢你,给你军队年薪的十倍、二十倍都不成问题。」
「等一下!不管你出多少钱酬谢,我还是得说我办不到。」
擅自离开军队,带著一个不良于行的少女在战乱中旅行就够困难了,一介士兵求见堂堂巴尔特仑将军,对方也未必肯理会。何况这件事来得突然,真的能相信吗?
虽然少女的情况真的非常紧急,自己也有意帮她一把……
「抱歉,我最多只能带你去见上级。我的长官虽不如战略天才巴尔特仑将军,但并不是坏人,也不曾听说他私通敌国。」
莫里斯队长是个平凡的人。不求打仗得胜,只求活著回到家人身边的平凡人。
至于理性的莫里斯队长听完少女的请求会如何判断,阿尔尚就无法保证了。
「……我明白了。」
少女低下头。
阿尔尚带著用斗篷遮住脸和长发的少女回到队上,要她先在其他房间等待,自己先去向长官报告。
「等待的这段时间……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画吗?」
由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要求,阿尔尚有些不知所措。
「好吧……」
阿尔尚交出一整叠纸,少女双手接过,彷佛拿著什么易碎而珍贵的物品。
阿尔尚和长官报告后回到房间,门才推开一半就吓了一跳。
因为屋里的少女正看著画掉眼泪。
透明的水滴从她白皙的脸颊上扑簌簌地滑落。水汪汪的红茶色眼眸望著阿尔尚的画,眼眶中的泪水逐渐盈满,然后满溢而出滑过脸颊。
少女注视著画作的眼神无比哀伤。她微微蹙眉,彷佛拚命忍耐著什么,却又那么毫无防备。残留著些许童稚的嘴唇不停颤抖,弹开了落在其上的泪珠。
阿尔尚从小就没哭过。
因为从来没强烈地感受过哀伤。
家里为数众多的兄妹们经常大声哭闹,却不曾像这样静静地哀伤流泪。阿尔尚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所以相当惊讶。
阿尔尚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只能呆站在门口,反而是少女发现他回来了,略显尴尬地擦乾眼泪。
「……长官说愿意听你说。你……还好吗?」
「……我没事。」
少女用力点点头。
阿尔尚带少女来到莫里斯队长的房间,在门口和她道别。这时少女的斗篷下传来细微的声音。
「那个……我名叫玛莉,布洛瓦,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阿尔尚·卡列尔。」
「阿尔尚先生吗?真是麻烦你了。」
玛莉伸出小小的手拉拢斗篷前襟,抬起头有些遗憾地看了看阿尔尚,随后低著头走进队长屋里。
怀著阴郁的心情经过走廊,同辈的士兵们嘻皮笑脸地靠了过来。
「唷!卡列尔,听说你带了个年轻女孩给莫里斯队长啊?」
「平常一副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没想到是个拉皮条的啊?那些从我们手里抢走的女人,该不会也被你尝过之后卖掉了吧?」
这些人白天硬要向年纪不大的村姑搭讪,被阿尔尚阻止了。现在看来是想找碴报复。
就算没坏了他们的好事,阿尔尚在同僚眼里恐怕也是个怪人。老是拿微薄的薪水买一堆纸笔或建筑相关的书,一有空就独自躲起来画图,看著就不顺眼。
阿尔尚没搭理他们,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间。
不觉得生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感情波动很小。
所以很少有哀伤、痛苦、后悔、憎恨或不可原谅这种情绪。
(可是……看到她在哭的时候却觉得无法呼吸,胸口好像被勒紧似的,好痛苦……)
阿尔尚倚著墙壁坐在房间一隅,藉著透进窗户的月光注视玛莉还给自己的图画。
又开始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玛莉看的图上画著国王曾居住的拉斐安罗斯宫。
阿尔尚很想问玛莉:为什么对著这张图掉眼泪?
玛莉也看过拉斐安罗斯宫吗?
一头玫瑰色长发的少女也知道那座过去国王君临其中、夜夜笙歌,象徵王都巴黎榭的壮丽宫殿吗?
(大概没机会再见到她了……)
莫里斯队长应该会向上级报告玛莉的事吧?而那位长官应该也会向上级报告……
万一这些人之中有一个是玛莉畏惧的敌国间谍呢?或是其中有人被玛莉的美色迷惑,对她做出不好的事怎么办?
(瞎操心也没用,反正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卡列尔,巡逻的时间到了!」
听见长官出声呼唤,阿尔尚便将图画收进背包,起身出任务了。
◇◇◇
巡逻的任务很清闲,不过是在建筑物周围绕个几圈。阿尔尚肩上斜挂著装有锐利刺刀的步枪,心不在焉地迈步前行。就在这时──
「阿尔尚先生!」
一道细微的呼声传进耳里。
长官和同僚都喊他「卡列尔」,很久没听见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阿尔尚」了。
阿尔尚回头一看,只见玛莉泪眼婆娑地奔过来。
她虽然披著附有兜帽的斗篷,底下的衣服却破了,还露出雪白的胸口。看到这幅景象的阿尔尚不禁倒抽一口气。
阿尔尚一把抱住玛莉,对方也死命地抓住他,比傍晚前在森林相遇时更紧抓不放。
「莫里斯队长把我交给上级吉拉德指挥官,但吉拉德指挥官──是巴哈尔姆王国的间谍!他……他还说如果我不想被送去巴哈尔姆,
最好乖乖当他的女人,还打算非礼我──」
于是她推开指挥官,自己逃了出来。
「我一直在找你,这件事果然只能拜托你。阿尔尚先生!拜托你,请跟我一起去找巴尔特仑将军!」
玛莉纤细的手指紧抓著靠近阿尔尚心脏的布料,那双手和肩膀一样不停颤抖。
「你在跟谁说话?」
油灯的光线射向阿尔尚和玛莉所在之处。
「喂!那个女的是什么人?」
充满戒心的声音传来,手持灯火的巡守员也随之接近。
阿尔尚正要挺身藏起玛莉,玛莉却已抓起脚边的水瓮扔向巡守员。
巡守员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拿东西丢他,有点大意了。水瓮正中巡守员头部,只听到「唔啊」一声和一个闷响,水瓮应声裂开,巡守员也昏倒在地。
「我们快逃!」
玛莉抓起阿尔尚的手就跑。
「怎么办?我一害怕就反应过度,这下连你也会被当成共犯了!得快点离开这里才行!」
玛莉非常惊慌地边说边拚命拉著阿尔尚前进,无奈腿不方便,好几次都差点跌倒。
尽管不良于行,玛莉依然直视前方,喘著气一步步移动。一旁的阿尔尚突然打横抱起她。
「咦?」
玛莉不禁睁大眼睛。
「抓住我的脖子。」
「啊……好。」
玛莉细瘦的手臂牢牢圈住阿尔尚的颈项,小小的脸蛋紧贴著阿尔尚的心脏。
阿尔尚就这样全速疾奔,抱著玛莉单手越过疏于守备的后门围墙,直接翻向墙外。
「唔!」
落至地面的瞬间,双腿的沉重负荷让他呻吟出声。刚才飞越半空的一瞬间,玛莉似乎也发出了喘息似的声音。
阿尔尚抱著玛莉继续在暗夜的森林中奔跑,肩上的步枪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脚边的野草、围绕四周的树木都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友军的驻扎地已越来越远。
自己为什么要跟著她逃走?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情况了?
玛莉一再道歉。
「非常抱歉连累了你!我一定会向巴尔特仑将军报告你的事迹,请他酌情收留你,还会给你够用一辈子的酬劳!」
阿尔尚生长在孩子众多的穷苦人家,根本无法想像够用一辈子的酬劳究竟是多少,也丝毫不想拥有。
他现在清楚明白的事只有一件。自己抱著打昏己方士兵的少女翻墙逃离,除了送她到巴尔特仑将军身边之外就没有其他活路了。
◇◇◇
跑了一个晚上,发现森林中的小屋并将玛莉安置其中时,已经快天亮了。
阳光透过满是灰尘的小窗射进屋里,照著玛莉铁青的脸颊。她脱下斗篷、披泻一头玫瑰色长发,再次向阿尔尚道歉。
「真的非常对不起!」
阿尔尚卸下肩头的步枪,玛莉瞬间吓了一跳缩起身子。
将步枪靠墙放好,阿尔尚自己也屈膝瘫坐在地上。他已经疲惫至极,非休息不可。
阿尔尚从坐下就没改变姿势,只是抬头看著玛莉。
「……我决定带你去找巴尔特仑将军。事到如今已无法回头,我也无可奈何。」
玛莉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跪在阿尔尚面前探出身子。
「阿尔尚先生,谢……谢谢你!」
「所以你得跟我说实话。」
玛莉的脸庞近在眼前,听到这句话却僵住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应该不是家人被杀而寻求巴尔特仑将军庇护的柔弱大小姐吧?听见叫声就拿水瓮砸巡守员显然是故意的,被吉拉德指挥官非礼也是胡说八道。指挥官喜欢身材丰满的成熟女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衣服也是你自己撕破的吧?」
阿尔尚直视玛莉的眼睛说道。
玛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小脸上的不解越来越明显。
「……既然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带我一起逃走?」
玛莉似乎决定不再装模作样地说话。
她看著阿尔尚,眼里写满难以置信。
其实阿尔尚的心情也跟玛莉一样。他低声喃喃说道:
「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一定是因为看到她对著拉斐安罗斯宫的画像哭泣。
因为那时自己的心脏也跟著感觉痛苦。
玛莉又靠近了一些,盯著愁眉苦脸的阿尔尚看了好一会儿,倏地收起之前一派柔弱的表情,露出玫瑰般华丽的笑容。
阿尔尚不禁愣住了──那笑容彷佛让空气都带有玫瑰娇艳华贵的芬芳。
「你笑什么?」
「我为自己的眼光之精准而感动!谢谢你,我在此发誓,绝对不会让你后悔做出这样的抉择。」
少女离开阿尔尚身边,挺直背脊并拢双膝,露出聪慧的表情。
「我真正的名字是玛莉·罗格莎娜,是国王夏路路十六世的侄女!」
阿尔尚一下子从靠著的墙壁上直起身。
(她是夏路路十六世的侄女!)
所有疲惫瞬间消失无踪。
她的这番话就是如此震撼人心。
距今九年前,法洛利亚发生革命。时值圣历一七九九年八月──阿尔尚才八岁。
在革命派的煽动下,为沉重税负所苦的巴黎榭市民手持武器,闯进拉斐安罗斯宫。
国王全家成为贪腐误国的元凶锒铛入狱,隔年国王、王妃和年仅十一岁的皇太子都被送上断头台。
后来八岁的公主和六岁的王子也在牢里默默死去。表面上说是病死,遭到暗杀的事实却昭然若揭。
国王之弟基贝尔亲王举家亡命巴哈尔姆王国,也就是王妃的祖国。然而基贝尔亲王夫妇、两位王子共四人却在往后的九年内相继过世。
阿尔尚听说还有一位公主活在人世,但眼前的少女就是法洛利亚王室残存的血脉吗?根据玛莉气质高雅的美貌和仪态,阿尔尚本来就认为她应该是大家闺秀。
但没想到她竟是王室的公主!
对公主而言,革命政府旗下的国民军队无疑是敌人的大本营。怎么可能刻意现身,还拉著国民兵阿尔尚一起去见巴尔特仑将军?
她究竟盘算著什么?
罗格莎娜严肃地直视阿尔尚,语气坚定地告诉他──
「我的目的是从革命政府手中夺回政权!」
红茶色的眼眸中闪著金色的光辉。
「革命至今已经九年,法洛利亚不但没有变得富饶,反而更加贫困。贝尔加和巴哈尔姆两国趁机进攻,搞得国内情势日益混乱。革命政府中有许多优秀的思想家,却没有优秀的执政者,这九年来的惨状就是最好的证明。」
罗格莎娜深吸一口气,彷佛在压抑怒火。
「那些人并不足以成为拉斐安罗斯宫之主。」
玫瑰色的长发彷佛要喷出炽烈的火花,她真的很生气。
拉斐安罗斯宫后来成为革命政府本部,据说装潢改走简朴路线,原有的美术品不是塞进仓库,就是被卖到国外。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连平时很少感伤的阿尔尚都体会到心痛的感觉。那美丽的宫殿曾是自己儿时的憧憬,如今却彷佛遭受蹂躏──罗格莎娜是否也有同样的心情呢?
「无论法洛利亚王国、巴黎榭市街或拉斐安罗斯宫,我都不会再放任那些人随意处置。当然也不会任由巴拉尔姆、贝尔加或任何国家进犯。」
罗格莎娜的声音又多了一分力道。尽管手里并没有刀枪,却宛如身在战场的女战士。
「如果我现在不展开行动,内政就会继续混乱下去,即使巴尔特仑将军是战略天才,也无法杜绝外国侵略,再过十年恐怕连法洛利亚这个国名都消失了。所以我决定回到法洛利亚,为了从革命政府手中夺回这个国家,使其恢复正常的模样。」
(拉斐安罗斯宫……原本的模样……)
阿尔尚内心有些动摇。
「我是在巴哈尔姆寄人篱下的孤儿,又是个不良于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这些事我都心知肚明。我的武器只有年轻、意志力和法洛利亚王室血统,而如今最需要也最能有效运用这些武器的人……」
罗格莎娜的眼中浮现聪慧的光辉。那光辉中蕴藏著强烈的意志,又让阿尔尚的心动摇了一点点。
罗格莎娜的声音既勇敢且毫不犹豫。
「唯有国民军的英雄──天才战略家巴尔特仑将军!」
阿尔尚开口质疑。
「……对国民军下令的就是革命政府。你打算让巴尔特仑将军背弃革命政府,改为王党派效力?」
这个计画真有可能实现吗?
罗格莎娜一脸严肃地答道:
「你应该也知道,革命政府就像一盘散沙,而国民对革命政府的不满也日渐高涨……」
事实上……正如她所说。革命成功并将国王全家送上断头台后,民众的生活依然没有改善。
不仅如此,革命政府还大举打压异己,严格控管民众言论,禁止奢侈浪费力求节俭,导致国内更加贫困,饱受各国侵略。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祖国岂不就要
被割让、被殖民,失去一切辉煌的文化了吗?
人民的不安形成不信任革命政府的耳语,阿尔尚也亲身体会到这个声音正与日俱增。
「国民期待的不是革命政府,而是英雄巴尔特仑。大家都认为只有他才能以绝对的武力排除列强的干涉,或许有机会开创新的法洛利亚。不过正如你所说,现在的巴尔特仑将军不过是隶属于革命政府的一位将校。如果他想发动军事政变成为法洛利亚国大元帅,就必须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我就是要给他这个理由。」
继承法洛利亚王室正统血脉的──公主。
若是拥立公主宣示王权复辟,巴尔特仑将军就有正当理由转而对付革命政府。
对于庞大的野心和有能力实现它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个不错的交易。
稚嫩的少女看起来还不到十五岁──一个没有守护自身的军队、没有领土也没有资金的无力少女,她的辩才无碍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渐渐吸引了阿尔尚。
阿尔尚至今只想过如何独自活下去。国家情势对他而言是另一个次元的事,他连想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改变国家扯上关系。
然而眼前的少女把阿尔尚拉到更高的次元,试图让他参与这个改变国家命运的计画。
自己只能画在纸上的空想,在她手里却彷佛真能实现──
罗格莎娜露出自傲的表情如此宣言:
「我将夺回拉斐安罗斯宫,成为它的主人。」
感觉就像心脏被人揪在手里,不管愿不愿意都只能被拉走!
罗格莎娜就是如此强而有力地吸引人心。
(这个公主将成为拉斐安罗斯宫的主人!)
入主那座阿尔尚从小看到大的城堡?
耸立在巴黎榭中心、壮丽的拉斐安罗斯宫──成为那里的主人,也就意味著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她说自己将成为法洛利亚的女王。
阿尔尚只觉得身体僵硬如石,动弹不得。
只剩下心脏像警钟一样激烈鸣响,胸口越来越热,只能困惑地注视著罗格莎娜。罗格莎娜柔柔地屈起挺直的背脊,像只恶作剧的小猫般凑近阿尔尚身边。
接著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是刚才展现过的──宛如玫瑰盛开般惹人怜爱的开朗笑容。
「所以你不妨好好期待得到报酬的那一天!只要我的计画成功,你就是拯救这个国家的英雄!可以得意洋洋地告诉大家抱著我逃亡的故事!」
罗格莎娜朗声说道,然后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大概是因为九年没说过这么多话,突然有点困了……」
她直接倒在小屋中成堆的稻草上,又像小猫一样蜷起身子,没多久就进入梦乡。王室公主竟然在稻草堆上呼呼大睡,而且还毫无防备地睡在结识不久的男人面前。
(……胆子真不小。)
或是因为她始终一个人硬撑到现在,已经累得连一秒钟都撑不住了呢?
(公主说她一直住在巴哈尔姆,那么又是怎么回到法洛利亚的?一个人从那座森林里走过来?凭她那双脚?)
阿尔尚回想起公主看著王宫的图画掉眼泪的模样,自傲地断言将成为拉斐安罗斯宫之主时的表情,少女般开朗的笑脸──以及现在闭眼熟睡的童稚面容。
(这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心脏又开始加快速度噗通作响。
斗篷自细瘦的肩膀滑落,阿尔尚轻手轻脚地帮她盖好。不过是一个小动作,却有种既难为情又暖洋洋的微妙心情。
总之现在先好好休息吧──
在到达弗雷诺瓦之前,了解玛莉·罗格莎娜这位少女的机会还多得很。
第二章 年轻丈夫与嫩妻的约定
穿过森林到达城镇的数天之中,阿尔尚了解到罗格莎娜是个非常能忍的女孩。
即使走在树根纠结、石块遍布、杂草丛生的崎岖道路上,不良于行的她也不曾叫苦。白天太阳光从树木之间射进森林,罗格莎娜似乎因为体温升高而难过地微微喘息,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往下滑,却也从不主动表示累了想休息。
饿的时候就采集树木果实或在河里捕鱼。
在阿尔尚的指导下,罗格莎娜时而弯腰时而踮起脚尖,拚命收集各种看起来能吃的果实。
即使手指破皮渗血也不在意。
「比起细皮嫩肉什么都不能做的手,这样反而好多了。」
她笑著拿起树枝,上头插著阿尔尚从河里捕来后烤熟的鱼。
「这东西该怎么吃?」边问边小口小口咬下鱼肉,笑咪咪地说:「真好吃!」
没有任何调味料、只经过烘烤的河鱼,或许根本不合公主的口味。然而罗格莎娜的笑容却丝毫不带嫌弃,甚至笑咪咪地设法啃食鱼头和鱼骨。
「那些地方就不用啃了。」
被阿尔尚阻止的罗格莎娜倏地脸红了。
「这……说得也是呢!我还想说市井之人真厉害。连这么尖硬的鱼骨都能嚼碎吞下……原来他们也不吃这个。谢谢你先告诉我这件事,不然我就吃得满口是血了。」
公主难为情地低声说道。
虽然顺利避免公主嘴里破皮流血,公主的脚却早已遭殃。发现她每走一步就微微皱一下眉,阿尔尚终于逼她脱下鞋子,这才看到左右两只脚都因破皮而血迹斑斑。
「为什么不吭声?」
阿尔尚瞪著罗格莎娜。
「踩著觉得湿湿的,我还以为是脚底流汗嘛!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痛,抱歉让你担心了。下次走路一定会注意避免磨破皮!」
罗格莎娜脸上依然挂著笑容。
当然,说不痛绝对是骗人的。
细嫩的皮肤整片翻卷起来,肯定痛得不得了。
(这个公主曾经把难过和痛苦说出来过吗?)
太会忍耐反而令人头疼。
虽然不曾开口叫苦,但并不表示公主就一直闭著嘴巴。
相反的,她总是兴致盎然地问东问西。比方说阿尔尚以往经历过什么样的战斗,平常都和同级士兵聊些什么,司令官是什么样的人……甚至连阿尔尚的私事都不放过。
非常好奇的公主随时睁著大眼睛东张西望。
「阿尔尚,那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
「我想靠近一点仔细看看,走吧!」
然后一派天真地拉著阿尔尚就要过去。
阿尔尚原以为公主说话是为了让自己不去注意她的脚痛,事实却并非如此。他很快就发现公主是真的爱说话。
彷佛为了弥补阿尔尚的沉默寡言,罗格莎娜就在一旁说个不停。
「公主……你的话真多。」
被阿尔尚这么一说,公主鼓起腮帮子,表示自己流亡巴哈姆尔时是个文静的孩子。
「以前没机会说的只能现在说啊!憋了整整九年,现在当然话很多。」
话是这么说,但没人知道是真是假。
目前只有两人同行倒无所谓,万一进了城镇还这样说个不停,阿尔尚有点担心是否太过招摇。
毕竟对方是个不必开口就够引人注目的娇艳少女。
然而阿尔尚多虑了。
穿过森林、进入有人居住的地方后,罗格莎娜不待提醒就乖乖闭上嘴巴,披上斗篷遮住显眼的玫瑰色长发和可爱的脸蛋,小心翼翼地跟在阿尔尚身旁。
公主的识时务与反应机伶再次令阿尔尚佩服,自称流亡巴哈尔姆时是个文静的孩子也许不是胡说。
阿尔尚为罗格莎娜买来一匹马,买马和住宿的费用全靠她变卖随身携带的戒指换钱。起初是由阿尔尚出面和当铺老板交涉,但对方似乎不信任他,认为年轻的平民男子拥有镶著昂贵宝石的戒指十分可疑。
「这八成是假的吧?换不了多少钱喔!」
眼看著就要杀价,沉默已久的罗格莎娜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
「因为发生暴动不得已逃离故乡,我好不容易从老家带出母亲大人的遗物……竟然被说成假货……」
说著说著便露出哀伤的神色──
「但这毕竟是母亲大人的遗物,还是由我好好收藏吧……」
同时作势要收回来──
「不行,如果您坚持要收,就破例给个好价钱吧!」
公主展现出讨价还价的本事,一边吊老板胃口一边逐渐抬高价钱。
「卖掉母亲的遗物……这样真的好吗?」
离开当铺后阿尔尚如此问道,结果却引来一阵大笑。
「那些戒指都没那么贵重,因为容易变卖才会被我带出来。要是真拿我母亲大人的遗物变卖,这种小地方的当铺根本出不起价钱,而且很快就走漏风声了。」
阿尔尚再次哑口无言,心情有点复杂。就算没有自己的帮助,公主应该也能独自抵达目的地吧?
「我一直以为所谓的公主会更不知人心险恶……」
「因为国内发生革命而被迫流亡,寄居外国期间,家人又陆续遭到暗杀,这样还能不知人心险恶也太天真无脑了!」
「说得也是。」
黄
昏时分,两人来到旅社门口。罗格莎娜突然开口:
「我们乾脆以夫妇相称吧?年轻丈夫和嫩妻!」
──还主动提议如此。
「一般而言,这种情况下都会假扮夫妻吧?自称兄妹也太不相像,说是小姐和侍从又不大寻常,容易被坏人盯上。同住一间房可以节省住宿费用,重点是这样我也放心!」
(放心……?)
阿尔尚再次感到心情复杂。
尽管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罗格莎娜也太放松了。
「屋里只有一张床呢……别担心,我的睡相很好,半夜不会把你踢下床或怎么样的。」
说完便迅速盖上棉被准备就寝,反而是阿尔尚还在纠结。
「公主……不怕我夜袭你吗?」
阿尔尚弯腰靠近已经躺下的公主,面色不善地问道。罗格莎娜露出「事到如今你还介意什么」的眼神,淡淡回应。
「你要是有那个意思,早在森林里就压倒我了。」
这番话的确没错。孤男寡女在森林中走了好几天也过了好几夜,现在才一脸严肃地问这种问题,阿尔尚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就算在外头没那个意思,现在同处小屋又睡在一张床上,可就不一定了。」
阿尔尚逞强似的继续说道,这回换罗格莎娜一脸认真了。
「你不会做那种事的。」
她静静地回答。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在胸膛间晕染开来,感觉和难为情并不一样。
阿尔尚从未和别人走得这么近,也不曾信任他人或认为他人值得相信。所以……自己或许是不知所措吧?
「为什么如此肯定?你会找我一起旅行只是因为碰巧在森林里相遇吧?」
罗格莎娜坐了起来。
「不是碰巧,是我选择了你。」
「你说什么?」
选择?选择我?
看著被搞得更迷糊的阿尔尚,罗格莎娜聪慧的眼眸中埋藏信任。
「你出手解救被同袍缠上的农村女孩,我躲在建筑物后全都看见了。虽然对方有三个人却不敢招惹你一个,被你严词阻止后只能边抱怨边离开。后来那女孩想表示谢意却被你拒绝,而你连名字都不告诉人家就走掉了。那女孩明明很可爱!而且还用既感激又崇拜的眼神一直看著你!」
和罗格莎娜相遇那一天──
同级的士兵们强迫一个还未成年的农村少女陪自己玩,却被阿尔尚阻止了。
『住手,否则我向上级报告!』
那一幕被罗格莎娜看到了吗!
罗格莎娜的表情突然非常严肃。
「把我从巴拉尔姆带出来的女子是我的家庭教师,一直对我这个孤儿非常亲切,真正的目的却是把我卖给贝尔加帝国。我在相处过程中发现了这件事,所以利用她逃出来了。」
罗格莎娜的眼神无比坚毅,却越说越显得哀伤,最后又露出不屈不挠的神情。
「为了顺利抵达巴尔特仑将军身边,我必须找到值得信赖的帮手,所以一直在观察经过那座村子的士兵,最后选上了你──阿尔尚·卡列尔。这对你而言或许是飞来横祸,但我对你很满意,相处之后更证明我的眼光没错!」
──就决定是你了。
这句话在脑海中回荡,阿尔尚只觉得心臓猛跳了一下。
「也许你看走眼了。」
阿尔尚故意冷冷地低声说道,罗格莎娜微微眯起眼,露出可爱的微笑。
「万一我没能见到巴尔特仑将军就命丧途中,你再说这句话也不迟。」
意思是只要活著就不会放弃吗?
心脏跳得比刚才更快了。
「晚安,嫩妻我先睡了。」
罗格莎娜一脸平静,躺回床铺闭上眼睛。刚躺下没多久便发出鼾声。
容易入睡也是一种天分。
(没想到她从在森林相遇之前就注意到我了……)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精心策划的一场戏。
被如此心机了得的公主看上,阿尔尚却不觉得生气,只是一直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罗格莎娜似乎很喜欢嫩妻这个设定,不仅是投宿旅店时,连和阿尔尚共乘一匹马行动时也挂在嘴边。
「你说我是不是该更有嫩妻的样子,多跟你打情骂俏?」
偶尔还会转头看著阿尔尚,兴高采烈地问道。
「嫩妻通常都是怎么称呼丈夫的?直接叫『老公大人』吗?还是叫『阿尔尚大人』?加上『大人』好像怪怪的,毕竟你也很年轻嘛!可是叫你『阿尔尚』又和平常没两样,少了点新鲜感啊……你希望嫩妻怎么称呼你呢?」
「……打情骂俏就免了,称呼也没什么特别要求。」
阿尔尚兴趣缺缺,但罗格莎娜依旧兴致盎然。「那就不要『多』打情骂俏,『稍微』打情骂俏一下就好啰?老公大人!」
这结论完全不让阿尔尚意外。倒是罗格莎娜露出沉醉于美梦般的神情继续说道:
「我的第二个梦想可是嫁给花店老板喔!身边有勤奋正直的温柔丈夫和各式各样的美丽花朵,过著宁静平和、充满欢笑的每一天。我一直向往这种美好的生活呢!」
这番话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所以我得习惯手指破皮这点小事才行,花店的老板娘总不能有双细皮嫩肉的手吧?我得用这双手为丈夫作饭、缝补衣服啊!还要生个长得像丈夫的孩子,为孩子编织袜子呢!第一胎还是生男孩好,不过就算是女孩一定也很可爱。只要是心爱之人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都好……」
罗格莎娜一脸幸福地说著,说到一半却越来越小声,藏在兜帽下的头越垂越低。阿尔尚担心地探视了一下,她立刻抬头挺胸,声音也恢复开朗。
「不过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成为法洛利亚的女王,所以在这段旅程中暂时享受一下嫩妻的乐趣就好。」
罗格莎娜边说边回头望著阿尔尚。
脸上还带著无比爽朗的笑容。
「对了,今晚住宿的时候,可以跟对方说『我丈夫是花店老板,这趟旅行是为了寻找蓝色郁金香的球根』吗?」
阿尔尚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不置可否。
「……随便你。」
「呵呵……我的丈夫还真体贴呢!」
「……是吗?」
阿尔尚喃喃念道,后来就一直撇开头望著别处。而罗格莎娜始终兴致盎然,继续畅谈她的各种嫩妻设定。
◇◇◇
就在当天夜里,危机降临。
半夜的一阵马儿嘶鸣吵醒阿尔尚。他怀著不祥的预感起身下床,探视窗外情况。
阿尔尚等人投宿的房间位于二楼,可以清楚看见楼下停著几匹壮硕的马,和这种乡下旅社完全不搭调。
皎洁的月光下,几个怎么看都像军人的男子依序进入旅社。
「公主,快起来!」
阿尔尚摇醒蜷在一旁的罗格莎娜。罗格莎娜正想问「怎么回事」就被一手摀住嘴巴,阿尔尚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鼻尖,倾听外头的动静。
楼下传来男人们的声音,正在盘问旅社老板是否有个红发的年轻女孩投宿,腔调听来不像是本地人。
男人们的语气粗鲁无理,带有那个军事大国独特的──
罗格莎娜不禁瞪大眼睛。阿尔尚一松开手,便听见她沙哑的声音。
「他们是……贝尔加帝国的追兵!」
对了,那种说话腔调的确是贝尔加帝国的人。罗格莎娜的家庭教师把她带出巴哈尔姆,本来是要卖给贝尔加帝国的。
(他们竟然追来了!)
罗格莎娜迅速披上斗篷戴起兜帽,阿尔尚也背起步枪,抱著罗格莎娜爬出窗外。两人蹑手蹑脚地经过屋顶,再爬下马厩。过程中罗格莎娜始终屏住气息。
牵出马匹载著罗格莎娜刚迈开脚步,身后立刻传来带有贝尔加腔的喊叫。
贝尔加的军人们也上马急追而来。
夜色中响起一阵刺耳的马蹄声。
两人穿过街道,在果树园之间的小径奔驰。皮肤彷佛有电流通过般震颤,脖子上也起了鸡皮疙瘩,空气中弥漫著危险的气息。对方骑的是军马,没多久就会追上来了。
「公主,缰绳交给你!」
「好!」
阿尔尚把缰绳交给罗格莎娜,在颠簸的马背上举起肩上的步枪瞄准。追兵宛如黑色的恶魔般沿著黑暗逼近,因为道路狭窄而排成纵列。阿尔尚瞄准领头的男人开枪。
插图013
落雷般的巨响划破夜空。
子弹撕裂空气往后飞去,打穿了马腿。
骑马的男人和马一起失去平衡跌倒,随后奔来的马匹也被绊了一跤。
阿尔尚没有时间松懈,立刻装填新的子弹,其他追兵正高高越过翻倒的马匹紧追而来。阿尔尚再次射击,这回瞄准的是马上男人的肩膀。
步枪喷出火花,又一个人肩头中弹,翻倒落马。
一下就搞定三个人!
然而后头还有其他追兵。果树园到了尽头,道路也逐渐开阔。追兵骑著壮
硕的军马猛然加速,转眼已和阿尔尚他们并驾齐驱。被追上了!
「唔!」
罗格莎娜发出小小的惊呼。
阿尔尚用步枪尖端的锐利刺刀直刺马上男子的咽喉,划开一道口子。
「!」
一阵血花四溅,男子已然坠马。只剩马儿高高举起前足,放声嘶鸣。
撂倒四个人了!
罗格莎娜紧抓缰绳压低身子,紧张却难掩兴奋地大叫。
「阿尔尚!你怎么这么强!虽然我早就知道你应该挺厉害的,从之前其他士兵怕你的模样也看得出来,但这也太厉害了!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会只是一介无名小卒?」
这回换对方展开攻击了。
枪声轰然作响,阿尔尚压低身子护住罗格莎娜,罗格莎娜不禁发出轻微的惊叫。要反击吗?不,考虑到下一步,现在可不能浪费子弹。
手持步枪的男子策马追了上来。确定他后方没有其他马蹄声传来后,阿尔尚放慢速度和男子并排,自手臂侧面向下斜刺出刺刀。
感觉刺刀遇到什么阻碍,对方的马腹已被刀刃捅出一个洞。受伤的马儿激烈挣扎,一口贝尔加腔的男子立即被甩下马,嘴里还不停咒骂阿尔尚。
这是最后一个了?
「阿尔尚,你到底……是什么人?」
趴在马身上的罗格莎娜呻吟道。
从十二岁入队接受训练到十七岁的今天,阿尔尚的人生几乎都在战场上度过。他没有立下战功,也不曾因为战场上的英勇表现而受到嘉奖。过去的阿尔尚只为生存而战,并不特别想打倒敌人。他的目的只有不要死在战场上,因此不需要建立战功。
然而他刚才是为了保护罗格莎娜、为了闯出生路而战。
一旦想法转变,阿尔尚就强得令罗格莎娜都感叹不已。
他的夜间视力很好,在黑暗中也能行动如常,步枪瞄准后绝不会射偏,也能持散发寒光的短刀精准贯穿对方的弱点。
「原来我比我自己想像中更会看人!」
罗格莎娜忍不住大叫。
「要是我成为女王,一定任命你为禁卫军。你迟早会当上将军的!」
「我拒绝,我的目标不是当上禁卫军或将军。」
阿尔尚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大声回答。
似乎没有其他追兵了。
但并不能因此大意。贝尔加帝国恐怕并未放弃罗格莎娜,而巴哈姆尔也可能派人追捕。如果革命政府得知罗格莎娜人在法洛利亚境内,八成也会设法抹杀。
行经城镇会不会是错误的选择?脑中设想著各种前往弗雷诺瓦的途径,阿尔尚环抱著罗格莎娜,继续策马前进。
◇◇◇
之后的每一天都令两人战战兢兢。
现在各国都卯足了劲搜寻这一位少女。两人的立场迅速陷入劣势,可能落脚的旅舍被抢先布桩,街道也被严阵以待的男人们封锁,进行严格盘查。
「看来革命政府也收到消息了。」
罗格莎娜的声音里没了从容,她低著头藏住脸孔,用斗篷把自己包得密密实实。
「以后大概没办法住宿了。」
「说得也是,能和你当夫妻的时间还真短暂。」
幸好罗格莎娜还有心情说笑,阿尔尚总算松了一口气。
「只好避开要道爬山了……只是恐怕会比森林里更难走。」
「没关系!听说手脚的皮越磨越坚韧,就趁这个机会稍微磨练一下吧!」
罗格莎娜依然面带笑容。
实际上似乎已经把自己逼到极限了。
刚上山不久,罗格莎娜就发烧倒卧不起。
无论意志力多么坚强,身体毕竟还是娇弱的公主,撑到现在才倒下已经让人难以置信了。她大概一直都在忍耐吧?
阿尔尚把自己的斗篷铺在营火旁,让罗格莎娜睡在上头方便照料。说是照料,其实也只是喂她吃点草药、帮她擦擦汗罢了。
罗格莎娜任由阿尔尚帮自己擦拭额头,嘴巴依然停不下来──尽管声音比平常虚弱无力了些。
「幸好现在是夏天……置身夏日森林,躺在草堆成的床上休息看星星,多浪漫啊!我们真的很像私奔的情侣呢!」
连卧病在床都这么多话,还故作开朗。
「够了,你乖乖闭上嘴巴好好休息!」
被阿尔尚没好气地一说,罗格莎娜反而眼带泪光,皱起烧得红通通的脸气喘吁吁地回应:
「不要……说出来还比较轻松……」
声音近乎呢喃。
「好了,快睡吧!」
阿尔尚的手掌覆在小小的脸蛋上,只觉得炙热无比。罗格莎娜还不断说著自己不困,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然而刚睡著没多久又开始痛苦呻吟。罗格莎娜烧得更厉害了,显然很不舒服的她不停大口喘气,迷迷糊糊地说著:
「对不起……」
而且重复了好几遍。
或许是作了伤心的恶梦吧?罗格莎娜眉头紧锁,脸也皱成一团,泫然欲泣地一再说著「对不起……原谅我……」
究竟在向谁道歉呢?
罗格莎娜看起来太伤心了,每当她喃喃念著「对不起」时,阿尔尚就有一股摇醒她的冲动。
醒著的时候从不说丧气话,总是带著阳光般的笑容,说著积极进取的话。但她的内心或许一直如此饱受煎熬,一直对著某个人道歉。
──说出来还比较轻松……
也许她早知道睡著就会作恶梦,那时才会皱起眉头。大颗大颗的汗珠再次从她苍白的太阳穴冒出,沿著脸颊滑落──
看起来就像在哭一样。阿尔尚皱著眉头,伸出手指拭去罗格莎娜脸颊上的水滴。直到黎明将近,罗格莎娜唇间才终于透出正常规律的鼾声。
天色还很暗。
阿尔尚一面顾守营火,一面拾起树枝在地上作画。
画著那座每天从巴黎榭的老街抬头仰望的,白色和金色的华丽宫殿。
回想著那座黄昏时染上一层玫瑰红的宫殿,阿尔尚不停挥动手里的树枝。无论身在何方,画画都能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他专注地描绘拉斐安罗斯宫的城墙时,身旁传来罗格莎娜的声音。
「……你又在画画了呢……」
阿尔尚拿著树枝回过头。躺在他斗篷上的罗格莎娜凝视著地上的拉斐安罗斯宫,眼神中满是爱怜。
「穿越森林的时候……你也在我睡著后……一个人这样画画吧?不是画拉斐安罗斯宫,就是画外国的教堂和城堡……初次遇见你时也是如此……」
「……」
「你拒绝当我的禁卫军……难道是想成为画家?」
「不是。」
「那……想成为建筑师?」
「……」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尔尚低头望著地面,喃喃说道。
「我……想成为甜点师。」
「甜点师?」
罗格莎娜有些讶异地反问。
阿尔尚依旧低著头,却挺直了身子。
「我从小就梦想……用甜点盖一座城堡。」
声音有些沙哑,脸也有些发烧。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痴人说梦。
在法洛利亚国内,开店必须先经过公会认可,而且得从小拜师学艺力求精进才行。
别说开店了,在这个每天弄块面包果腹都很困难的时代,以制作甜点这种嗜好品为职业根本是脑袋有问题。
甜点这种东西明明不是生存必需品。
为什么要冒著被耻笑的风险,告诉罗格莎娜这个不曾向人启齿的心愿?
「……我家是巴黎榭旧街区随处可见的那种家庭,孩子多又贫困,不可能吃到甜点那种奢侈品。不过附近住著一个学者爷爷……虽然个性别扭,但帮他做事偶尔会收到甜点当谢礼。真的很好吃……」
虽然那只是裹著厚厚一层糖霜的杏仁粉烤蛋糕,不算什么繁复高级的甜点。
没想到这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味、让人感到幸福的食物。
「不是有个童话故事……里头提到满是甜点的糖果屋吗?第一次听到那个故事时,我根本不知道糖果屋是什么样子,还问人家『甜点』是什么。后来在爷爷家吃到沾了砂糖的蛋糕,才明白『甜点』或许就是这种东西。整个屋子都是用如此美味的东西堆砌而成,简直像作梦一样。我想如果不是『屋子』而是『城堡』一定更棒,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盖座『糖果城』……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才每天都看著国王居住的城堡。」
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拉斐安罗斯宫。
那优雅而美丽的模样──
彷佛洒了雪白砂糖的蛋糕。
阿尔尚幼时最向往的就是城堡和甜点。
当两者结合成为梦想──在现实中却如此遥不可及。
当兵之后,阿尔尚用薪水买来建筑相关书籍,参考绘有外国雄伟建筑的页面拚命描摹。然而即使长大成人,阿尔尚画得最多的依然是巴黎榭的拉斐安罗斯宫。
拉斐安罗斯宫就像阿尔尚的初恋,缤纷完美而珍贵,永远占据
他的心中……
伴随著那难以实现的梦想。
阿尔尚没有抬起头,罗格莎娜无比认真地轻声回应。
「拉斐安罗斯宫【那座城堡】在你心目中也很特别呢……」
彷佛对这句话深刻共鸣,阿尔尚的心脏也重重跳了一下。
阿尔尚抬起头,发现罗格莎娜凝望自己的眼神中夹杂著崇拜和忧愁。
罗格莎娜静静地诉说。
「五岁之前的我一直住在王宫里,直到现在还经常梦到那时的情景……那条整面墙镶满明亮镜子的长廊……垂挂在金链上的水晶吊灯……刻在柱子上的神话浮雕……绣著花鸟的绸缎窗帘……天鹅绒面的躺椅、踩下去整只脚几乎被埋住的柔软地毯,还有拖著宽大裙襬、礼服上镶满缎带和宝石的母亲和众多王妃谈笑风生……」
那么优雅、华丽、充满活力和奢侈浪费的地方已经消失了──罗格莎娜闭上眼睛,彷佛回忆起从前的生活。
接著哀伤地说道:
「巴黎榭的街上每天都有许多人饿死,王宫里却还在比赛谁的裙襬最蓬、谁可以把头发盘得最高,餐桌上满是奢华的料理和甜点,吃都吃不完……」
罗格莎娜睁开眼睛,眼底却蒙上一层阴影。
「所以遭到愤怒的人民围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王公贵族奢侈无度导致国库见底,被送上断头台也无可奈何……」
对不起──彷佛又听到罗格莎娜呻吟道歉的声音,阿尔尚忽然觉得胸口暗潮翻涌。
罗格莎娜微敛双眸,语气无比沉痛。
「流亡到巴哈尔姆之后,别人一直告诫我们不可以奢侈……因为过去太过奢侈而受到惩罚,必须深自反省、谨慎度日。礼服上多别一条缎带或袖口稍微弄蓬一点都觉得心里有愧,被批评『今天的服装太华丽』时更觉得心脏彷佛揪成一团。人们嘴上不说,眼神却充满责备之意──『亲族都被送上断头台了,还想继续过奢华的日子?』所以连绑个头发都得小心翼翼……」
革命政府宣称贵族们逃到国外依然过著奢华享乐的生活,挑起民众的怨恨……
但罗格莎娜口中的巴哈尔姆流亡生活一点也不幸福……
「到了下午茶时间,正要吃甜点就想到有人会说『你们祖国的人民现在连面包都没得吃』,根本食不下咽。最后只能尽量准备些简单不起眼的点心,躲在角落偷偷吃。」
罗格莎娜低著头,脸上一片阴霾。
接著突然很不高兴地起身瞪著阿尔尚,凶巴巴地说道:
「可惜我就是无药可救地爱好奢华!喜欢装饰著各种蕾丝缎带、袖口和裙襬蓬得没有必要的漂亮礼服,喜欢放了一大堆奶油和糖渍花瓣的精致甜点,喜欢塞了满满羽毛的松软靠垫,喜欢铺满高级大理石而亮晶晶的走廊,也喜欢抽著细密绉褶的华丽窗帘──」
罗格莎娜的声音有点沙哑,但眼神非常坚定。
「我忘不了小时候在拉斐安罗斯宫里看到的美好事物,也一直想回到那个装饰过度、极尽奢华的地方。」
阿尔尚的心脏越跳越快。
初见自己笔下的拉斐安罗斯宫时,罗格莎娜一度掉下眼泪。
──拉斐安罗斯宫【那座城堡】在你心目中也很特别呢……
当她喃喃说出这句话时,或许也感同身受。
证据就是她眼底浮现的哀伤与爱怜。
离开故乡巴黎榭远赴战场这段时间,阿尔尚不断回想起那座城堡。罗格莎娜也一心一意想回到那里吗?
罗格莎娜还没冷静下来。
「希望过奢侈的生活有什么罪?并没有!王公贵族被送上断头台只是因为独占了奢侈的权力!因为他们把奢侈当成自己的专利,不肯与民众分享!所以只要建立一个人人能享受奢华的国家,我就可以穿著镶满蕾丝的华服,也可以尽情品尝各种美味的甜点!」
罗格莎娜的澎湃热情汹涌地袭向阿尔尚,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奢侈并不是生活中不必要的浪费,也无须刻意戒除。浪费也是有意义的!阿尔尚,你梦想中的糖果城正是极致的浪费,也是极致的奢华与美好!」
罗格莎娜的脸颊透著耀眼的玫瑰色,那并非因为她正在发烧,而是洋溢强烈意志的热情光辉。
「我想建立一个富裕到多余的国家!一个可以尽情浪费的国家!然后任命你为女王御用甜点师,让你为我盖一座甜点城!」
「!」
阿尔尚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只觉得心脏怦然一震。罗格莎娜激忿的表情和缓下来,温柔地望著他微笑。
「这样你愿意接受吗?」
营火不知何时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透过枝桠射进来的澄透朝阳。
受到罗格莎娜的话语和表情吸引,阿尔尚非常郑重地回答:
「我答应。如果公主你真的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我就当你的御用甜点师……算是把你送到巴尔特仑将军身边的酬劳。」
尽管自己连一块烤点心都没亲手做过。
尽管自己至今只是满心向往,并不认为这个梦想可能实现。
现在却要把这位心怀壮志的少女送到巴尔特仑将军身边,让她当上女王,自己成为她的御用甜点师。一想到这里,阿尔尚就心跳加速到几乎喘不过气。
彷佛晨曦中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罗格莎娜的眉眼、嘴角都笑开了,玫瑰色的长发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好期待喔……该让你作什么甜点才好呢?想著想著突然觉得胃口大开啊!我想吃酥酥脆脆的普拉朗杏仁糖!涂满红醋栗果酱再洒上厚厚一层砂糖的新桥塔最棒了!加了大量蜂蜜和杏仁的牛轧糖也不错,但巧克力口味的烤饼乾才是经典!还有在浓郁的卡士达酱外层洒上砂糖、烤得又焦又脆的爱之泉酥塔,用金汤匙挖著吃感觉最棒了,简直让人沉溺于极致的奢华中!塞著满满葡萄乾的库咕洛夫皇冠蛋糕也是我的最爱,还有热呼呼的舒芙蕾蛋糕配上冰凉的牛奶冰沙……」
罗格莎娜越说越陶醉。
阿尔尚却一脸疑惑。
「普……拉郎?是什么样的甜点?还有新桥……牛压糖是什么?」
罗格莎娜把上半身靠了过去。
「你不知道普拉朗是什么?也没听过新桥塔跟牛轧糖?」
「……很抱歉,公主你刚才说的甜点我都没听过。我知道的甜点就只有沾了糖霜的蛋糕、洒了砂糖的油炸点心,还有压成块状的砂糖。」
嘴上说从小立志成为甜点师,实际上却连甜点的名称都没听过几个。阿尔尚心想公主八成很失望,自己也难为情到胃好像快抽筋了。然而罗格莎娜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立刻露出甜甜的微笑。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先从普拉朗说起。普拉朗是一种杏仁糖,也就是在杏仁外头裹上一层经过熬煮的浓稠糖浆。太阳王夏路路十四世在位时,有位名叫普拉朗的公爵是个美食家,据说这种甜点就是他家主厨发明的。」
罗格莎娜没有失望,反而开心地打开话匣子。
普拉朗──
听起来好像能施展魔法的咒语。
原来普拉朗就是裹著糖霜的杏仁啊?
杏仁和砂糖倒是吃过,没想到加在一起就是名叫普拉朗的甜点了!
阿尔尚彷佛回到少年时期,兴致盎然地专注倾听。
过去的日子里,他仰望夕阳余晖中染上玫瑰红的拉斐安罗斯宫,陪同老学者去图书馆,趁他查资料时翻阅描绘各国城堡的书籍,当时感受到的幸福正如此刻。
罗格莎娜看起来也很幸福,眼里满是陶醉。
「但我现在最想吃的却是烤蛋白霜饼呢!」
罗格莎娜说那是一种洁白可爱的甜点,有时作成一口大小的圆形,有时则作成手指般的细长条。捏在指间感觉很轻,放进嘴里口感爽脆,一下子就在舌头上化开了。
「沾奶油吃味道更是一绝。母亲大人和其他人还拿烤蛋白霜饼沾玫瑰色的香槟吃呢!那种吃法看起来非常优雅成熟,我也很想试试,却被说年纪还小不可以。还说只有大人才能把烤蛋白霜饼浸在玫瑰色的香槟酒里吃,让我更羡慕了。对小时候的我来说,那就是有朝一日长大成人后才能享用的最高礼赞。」
话才刚说完,罗格莎娜忽然垂肩低头,面色阴郁。
「……后来在巴哈尔姆的午茶席间吃到时,我却觉得心里好难受,根本尝不出味道……那明明是我最喜欢的……具有特殊意义的甜点……」
阿尔尚也跟著难过起来。
罗格莎娜低著头喃喃说道:
「……如果我当上女王,建立人人都能享受奢华的国家……你觉得法洛利亚的人民会原谅我们犯过的错吗……?」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反而像不求回应的自言自语。
而罗格莎娜的确没有等阿尔尚回答。
「对不起,我好像还有点累。让我再睡一下……再睡一下下就好。」
说完拉起兜帽遮住脸庞,背对阿尔尚躺下。
彷佛不愿被人看见丧气的模样。
──对不起……
总觉得罗格莎娜好像又会发
出呻吟。
革命爆发时,罗格莎娜还只是个孩子。阿尔尚很想对她说──小孩子是无辜的。
然而阿尔尚生在平民之家,其实无法体会萦绕在罗格莎娜心里的罪恶感和痛苦。
这是一种无奈的感觉,彷佛内心深处被什么搔刮著。阿尔尚在睡著的罗格莎娜身旁坐下,脑海中喃喃念著一串甜点的名字──那是刚才她告诉自己的,魔法咒语般的甜点名称。
◇◇◇
隔天──
罗格莎娜已经康复许多,两人继续往弗雷诺瓦迈进。
「弗雷诺瓦」这个地名意指黑色的森林,源自山麓上一整片苍郁茂密的森林。这座森林绵延至法洛利亚和贝尔加两国的交界,前方则是一块平缓的盆地。
法洛利亚国民军的要塞就位于盆地外围的山丘上,由巴尔特仑将军坐镇指挥。对面的山丘上则是贝尔加帝国军盖起的堡垒,两军似乎在此持续著一进一退的长期抗战。
阿尔尚一边带头前进,一边注意不让大病初愈的罗格莎娜太过疲劳。
尽管每天只能推进一小段距离,走了几天后脚下的路也渐趋平坦,从枝叶间射进来的阳光也明显减少了。由于稀疏的树林越来越密集,繁茂的枝叶隔绝了大部分的阳光,使得森林中即使在白天也十分幽暗。
弗雷诺瓦森林已经到了。
按照阿尔尚的估算,再过不久就能走出森林,抵达国民军要塞所在的山丘。
「就快到了呢!」
「是啊……」
从兜帽下探出头的罗格莎娜表情紧绷,阿尔尚也和她一样紧张。
抵达国民军要塞后找卫兵通报,请巴尔特仑将军收留罗格莎娜,如此一来她就暂时安全无虞了。
但巴尔特仑将军会答应接见吗?凭罗格莎娜的气度和美貌,应该不至于在要塞门口被赶走才是。
问题是就算顺利见到巴尔特仑将军,他是否会乖乖接受罗格莎娜的提议?
万一巴尔特仑将军决定将罗格莎娜交给革命政府──
代步的马早已放生,步枪里也只剩下一发子弹。之前贝尔加派来的追兵不过区区几人,如今面对数万名国民军,还有办法带著罗格莎娜成功逃走吗?
不,还是得先见到将军再说。
光线从林木的彼端直射进来──
看到出口了!
然而──
走出森林仰望眼前的山丘,上头飘扬的旗海并不是红白蓝相间的国民军旗,而是黑黄绿三色的贝尔加帝国军旗。
第三章 公主在断头台前吶喊
「阿尔尚……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罗格莎娜声音沙哑地喃喃问道。
贝尔加的旗帜在山丘上翻飞。
不仅如此,山脚下黑压压的一片士兵,手里也都举著贝尔加军旗。
「……不,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山丘。」
「可是……那是贝尔加帝国的旗帜!这里全都是贝尔加的士兵啊!」
本该是法洛利亚要塞的地方竟飘著贝尔加帝国的旗帜,意味著法洛利亚军已然撤退。
也代表英雄巴尔特仑败给贝尔加帝国了!
罗格莎娜绝望得脸色铁青,阿尔尚也不禁呻吟出声。
(巴尔特仑将军竟然战败退兵……国民军都到哪里去了?将军还活著吗?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两人震惊得呆立片刻,才猛然发觉脚步声和人的气息。
「!」
手持贝尔加军旗、约莫四十人的小队正从侧面逼近,或许是在附近巡逻侦查吧?巴尔特仑将军战败的事实令两人茫然无措,发现敌人靠近时已经晚了。
士兵们发现阿尔尚等人,操著贝尔加方言大叫。
「喂!站在那里的不是我们在找的公主吗?」
阿尔尚紧张得背脊僵硬,罗格莎娜则一脸惊恐地抓住阿尔尚的斗篷。
「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没错!一定是他们!」
「快向将军报告!把他们抓起来!」
一群士兵迅速冲向阿尔尚和罗格莎娜。
阿尔尚立刻抓住罗格莎娜的手臂,奔回来时的森林。
那些士兵竟然认得罗格莎娜!看来上头下了命令,要追捕法洛利亚王室残存的公主。
腿脚不方便的罗格莎娜跑不快──
抱著她的话就无法使用武器──
「公主,我背你!」
阿尔尚背起罗格莎娜,取下肩上的步枪夹在腋下便跑了起来。
一边祈祷茂密的树林能掩护两人,一边在幽暗的森林中拚命奔驰。
但是该往哪里跑才好?
阿尔尚自己是逃兵,罗格莎娜也是从巴哈尔姆王国逃出来的,两人都没有可以投靠的家人或朋友。
无处可去了!
贝尔加方言不断从背后传来,还有几个像蜜蜂振翅般嗡嗡地掠过耳边。追兵的人数众多,和之前逃出旅社时根本不能比。
现在是一整个小队都在追捕阿尔尚和罗格莎娜!
两人就像狩猎场上盲目逃窜的猎物!
即使身在林木密集视野不佳的森林中,阿尔尚也没有把握背著罗格莎娜顺利逃脱。
再这样下去对方就能靠人数取胜,逐渐缩小包围网。如此一来两人就插翅难飞了!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无比沉静的声音。
「阿尔尚,到此为止吧!」
罗格莎娜的手从阿尔尚颈边轻轻滑开,阿尔尚只觉得背上突然变轻了。
一回头便看见罗格莎娜自己滑下地面,脸上带著安详的表情。
「你一个人逃吧!」
「公主……你胡说什么?」
阿尔尚十分焦急。
带有贝尔加口音的喊叫声环绕四周,脚步声和人的气息也越来越逼近,仰望阿尔尚的罗格莎娜却冷静无比,两人所站之处也一片寂静。
阴暗的树林中,罗格莎娜诚挚地轻声说道:
「因为你非常厉害,独自一人总有办法逃走的。贝尔加的士兵们只要抓到我,应该就不会对你穷追不舍了。」
「唔!可是……」
阿尔尚回想起初遇罗格莎娜时的情景。
──有坏人在追我,拜托你救救我!
那天阿尔尚正窝在森林里画画,突然冒出一位披散玫瑰色长发、泪眼婆娑的少女朝自己跑来,彷佛精灵出现在尘世。
少女说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找巴尔特仑将军,连声音都在颤抖。
尽管初见面时那副柔弱少女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仰望阿尔尚的执著眼神和充满热情的声音却毫无虚假。
她一路走来不曾抱怨叫苦,即使手指磨破、脚也破皮渗血,依然笑著表示没事。
──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痛……
──听说手脚的皮越磨越坚韧,就趁这个机会稍微磨练一下吧!
就算额头冒出大颗的汗珠,气喘吁吁快要无法呼吸,少女始终笑口常开说个不停,露出开朗的模样以免阿尔尚担心。
而后两人约定了一件事。
──阿尔尚,我就任命你为女王御用甜点师吧!然后让你为我盖一座甜点城!
──我答应。如果公主你真的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我就当你的御用甜点师……算是把你送到巴尔特仑将军身边的酬劳。
「没问题的……」
罗格莎娜轻声说道,似乎想说服停下脚步的阿尔尚。阿尔尚只觉得心越来越凉。
「只要我还有利用价值,就算成了贝尔加的俘虏也不至于被杀。所以你自己逃吧!」
说完又急迫地大叫:
「快点!」
罗格莎娜转身背对阿尔尚,自己往贝尔加士兵所在之处跑去──
却被阿尔尚抓住手臂。
「不行!」
心脏在大声叫嚣。
罗格莎娜的判断无误,一起逃的话对两人都没好处。
阿尔尚一直以来的目标只有活下去,也成功地从十二岁上战场起存活至今。
但现在不能这样,唯有这只手不能放开,绝对不行!
贝尔加的士兵拔剑砍了过来。阿尔尚挺身挡住罗格莎娜,举起肩上的步枪突刺敌兵。
「唔哇!」
一名贝尔加士兵胸口流血倒地,另一名士兵也追了上来,随即被刺刀刺中侧腹。
阿尔尚以林木为盾,一边保护罗格莎娜一边挥舞枪上的刺刀。
他向追来的士兵们发射最后一颗子弹,准确击中其中一人的肩膀牵制其行动,再从刚才倒下的士兵身上搜刮子弹,一只手靠著腋下和嘴巴辅助装填弹药,另一只手则牵著罗格莎娜,继续往前奔逃。
「我还没向你索取酬劳。除了公主你之外,还有谁能让我担任女王的御用甜点师!」
「我现在又不是女王!」
罗格莎娜泫然欲泣地大叫。阿尔尚继续朝追兵发射子弹,同时大声吼回去。
「所以才要当上女王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公主你不是要成为拉斐安罗斯宫的主人吗!」
自幼便时常满心向往、仰头凝视的拉斐安罗斯宫。
阿
尔尚一直被那座城堡深深吸引。
那座城堡就是他的初恋。
即使离开巴黎榭,即使在连绵战祸中只能看见黑暗的未来──不,或许根本忘了还有明天的时候,心中的那座城堡依然美丽如昔。
如果除了求生之外还有其他令阿尔尚奋战的理由,就非那座城堡莫属了。
就算赌上性命,也是为了那座城堡。
(所以如果公主立志成为那座城堡的主人,我就是属于公主的!)
此时此刻弃罗格莎娜不顾,无异于挖出自己的心脏丢掉。
没错,她对自己而言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能让自己满怀热血、心跳加速的,就只有公主和那座城堡。
「我把生命和身体全都交给你!所以不要保护我!彻底利用我吧!」
枪口发出轰然巨响,阿尔尚同时大声叫道。
背后的罗格莎娜彷佛在颤抖。
阿尔尚再次拉起罗格莎娜的手,移动到其他树木后方,装填子弹后再次开枪。
包围阿尔尚和罗格莎娜的圆圈逐渐缩小范围。
(必须突破包围!)
即使四周一片幽暗,阿尔尚依然能环视远方。
犀利的目光扫过四周,发现包围网最薄弱的部分,立刻保护罗格莎娜一起往那里跑。举起刺刀贯穿前方障碍的胸膛,划开两侧追兵的咽喉,以自身为盾避免血花喷溅到罗格莎娜。阿尔尚浑身是血,银色的头发也满是血污,顺著发梢滴落沾染前额,传来腥臭的气息。
包围网最薄弱处产生破绽,闯出活路了!
阿尔尚抱起罗格莎娜,突破包围一路往前狂奔。
(这下应该能逃到夜晚降临。)
入夜后的弗雷诺瓦森林伸手不见五指,可以完全隐藏阿尔尚等人的行踪。
(希望能安全撑到入夜……)
罗格莎娜靠在阿尔尚胸前,兜帽下的头紧紧贴著他的心脏。自从决定陪罗格莎娜走到最后,阿尔尚的心就一直炽烈燃烧著。
(我的……心脏……)
那里就是这玫瑰色长发的──
就在这时,阿尔尚突然觉得脖子上汗毛直竖。
(这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前方潜藏著什么。
而且非常坚强而庞大。
「阿尔尚……」
阿尔尚突然停下脚步,让罗格莎娜担心地出声呼唤。
阿尔尚屏住气息,举目凝视幽暗的前方。
庞大的暗影在茂密的树林后方蠢蠢欲动。发现那是由无数士兵集结而成时,阿尔尚不禁心惊胆跳。
无以计数也不可能突破的巨大障壁正横挡在眼前。
障壁上浮现好几双眼睛,同时注视著阿尔尚和罗格莎娜!
阿尔尚怀里的罗格莎娜也微微倒抽一口气。
后方还有追兵不断逼近──
这下无路可逃了!
「喀锵!」冰冷的声音传来,藏身树林后的士兵们举枪瞄准阿尔尚等人。
「抓住法洛利亚的公主!男的可以杀掉!」
身后传来追兵的叫喊。
(到此为止了吗?)
罗格莎娜紧紧抱住阿尔尚的头,似乎想保护他,同时向阻挡前方的人墙大叫。
「这个人是我的随从!没有他在身边,我哪里都不去!否则我会立刻自杀!」
(公主!别说傻话!)
就在这时──
「那边的随从,你是法洛利亚人吗?」
那个声音无比浑厚,彷佛铅块般直沉对方心底。
人墙之中出现一位骑著黝黑军马的黑发男子,锐利如鹰的眼眸睥睨著阿尔尚。男子头上戴著一顶山形双角帽,正是属于法洛利亚司令官的配备!这么说来,挡在前方的并非贝尔加的军队,而是法洛利亚军?
「我是巴黎榭市民!」
「那就过来吧!」
男子刚说完,阿尔尚立刻抱著罗格莎娜冲进成群的士兵之中。
同一时刻,无数枪口对准追赶阿尔尚等人而来的贝尔加士兵,一起爆出火花。
猛烈的声响彷佛成千道落雷同时劈下,贝尔加士兵们纷纷中弹倒地。
接著森林外响起一阵「哇──!」的喊杀声,大地也随之震动。
阿尔尚与罗格莎娜跟著法洛利亚士兵冲出森林,亲眼目睹红白蓝相间的法洛利亚国旗与黑黄绿三色的贝尔加帝国旗纷乱交错,两军陷入激战。
黑黄绿三色的旗帜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山丘上的贝尔加军正打算下来与友军会合。
集合地点却遭到潜藏在森林中的法洛利亚军迅猛突袭。
原先持续抗战的法洛利亚军假装败退,贝尔加军乘胜追击却误中陷阱,被大炮从两侧集中火力猛轰。
贝尔加军的队伍被拦腰截断,撑了没多久便开始撤退。
山丘上再次换上红白蓝相间的法洛利亚军旗迎风飘扬。
「巴尔特仑将军万岁!」
欢呼声响遍四野。
「国民军的英雄!」
「不败的巴尔特仑!」
「巴尔特仑!」
「巴尔特仑!」
「法洛利亚的巴尔特仑!」
盛大的欢呼彷佛一股炙热的气旋,让整座黑色森林都熊熊燃烧。阿尔尚和罗格莎娜折服于如此惊人的声势,抬头仰望那集众士兵的狂热崇拜于一身的鹰眼男子乘著黑马前进。
(他就是巴尔特仑将军!)
◇◇◇
这场战役日后被称为弗雷诺瓦决战,结局是法洛利亚大获全胜。然而就在当晚──
要塞的某个房间里,阿尔尚和罗格莎娜正面对著眼前的巴尔特仑。
下马走过来的巴尔特仑是个黑发灰眸、年约三十过半的小个子,从身材看来实在不像什么战无不胜的英雄。但他的眼神像老鹰般锐利,散发出的压迫感让他矮小的身躯看起来庞大许多,说话时的重低音彷佛直落入对方心底,充满难以违抗的力量。
然而第一次见面时,巴尔特仑并没有发挥低沉嗓音的力量,只是紧紧抿著单薄的嘴唇,倾听罗格莎娜的提议。
「如果和我联手,将军您应该在一年内就能成为法洛利亚的大元帅了。」
罗格莎娜站在对等的立场提出交易,巴尔特仑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让我考虑一下。」
答覆时也语带保留。
谈话结束后,两人回到将军命人准备的房间。待房里只剩下阿尔尚,罗格莎娜瞬间泄了气似的瘫坐在床上。
「我刚才真的好紧张……」
说话时还一脸腼腆少女的羞涩模样,说完立刻表情一凛。
「他打算试试我究竟能不能利用,所以我得说服他才行。」
顺利找到巴尔特仑固然是松了一口气,但现在似乎更需要担心能否拉拢他成为同伴。阿尔尚和罗格莎娜都为此感到不安。
隔日午后,巴尔特仑把罗格莎娜带了出去。
「关于要不要接受公主的提议,我想交给法洛利亚国民来决定。」
和昨天一样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巴尔特仑便将罗格莎娜送上马车,阿尔尚当然也跟在一旁。
(交给法洛利亚国民决定……是什么意思?)
阿尔尚混在包围马车的士兵中徒步前进,心里七上八下。
罗格莎娜搭上马车时似乎也很紧张。
马车走下山丘,停在位于山麓的广场。
眼前的景象让阿尔尚和马车中的罗格莎娜都目瞪口呆。
昨天发生激战的山麓上挤满了人,但似乎不是军队而是附近村落的居民。村民面前是一座木头搭起的高台,台上竟放著断头台!
「!」
罗格莎娜紧紧揪住自己的领口。
罗格莎娜的伯父──也就是国王全家都死在断头台上,身首异处。断头台上厚重的灰色锄刀闪著寒光,正是罗格莎娜心中恐惧的象徵。
罗格莎娜之前说过,万一被革命政府抓到也许会直接推上断头台,所以她一直很害怕。
对阿尔尚而言,宛如死神镰刀的断头台也是不祥之物。
巴黎榭爆发革命后,每天都有人被推上断头台,灰色铡刀落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跨坐在黑马背上的巴尔特仑命士兵打开马车的门,叫罗格莎娜下车。
那无疑是命令。
马车的两边和后侧有数百位士兵守卫,每个人身旁都竖著装有刺刀的步枪。就算罗格莎娜拒绝,恐怕也会被硬拖出来。
光凭阿尔尚一个人实在无力回天。
罗格莎娜面色铁青,巴尔特仑的部下伸手要扶,却被她拒绝了。罗格莎娜把阿尔尚叫来,顺势让他牵著走下马车──那只手冷得像冰。
昨日万里无云的天空今天却变成铅灰色,空气也是冰凉的,甚至开始落下零星的雨丝。
巴尔特仑以深入人心的低沉声音大声宣告。
「公主表示将授权予我,让我能够名正言顺成为法洛利亚的大元帅。但法洛利亚的国民是否肯原谅曾荼毒人民的国王一脉,让其再次入主拉斐安罗斯宫?能赋予我权力的并非公主,唯有法
洛利亚国民!因此这件事该由各位来决定。」
罗格莎娜的手不停颤抖,扶著她的阿尔尚都感受到了。
只见罗格莎娜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玫瑰色长发被落下的雨水打湿,留下一绺贴在脸颊上。
巴尔特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
「上去──就你一个人。除非能获得民众支持,否则公主对法洛利亚、对我个人都没有必要。如果能得到村民认同,我就和你一起以王都巴黎榭为目标,从革命政府手中夺回拉斐安罗斯宫。」
巴尔特仑所指的目标,正是被雨淋湿的断头台所在之处。
聚集在高台前的民众并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将被处决,只能在原地痴痴等候,脸上既是不安又是期待。
虽然民众现在非常老实安分,但阿尔尚和罗格莎娜都心知肚明──一旦他们表露怒火,连拉斐安罗斯宫的城墙都挡不住。
民众打从心底憎恨国王及相关人士,光是处死国王夫妇还不满意,连年仅十一岁的王储都送上了断头台。
如果再让他们知道罗格莎娜是国王的侄女,岂不是火上加油?
自从下了马车,罗格莎娜的肩膀就抖个不停。她的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恐惧。
(她现在一定非常害怕……)
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而言,巴尔特仑的要求实在太残酷了。
阿尔尚突然有股冲动,想把颤抖的罗格莎娜拉过来紧紧抱在怀中。
甚至想抢一匹马来载著罗格莎娜逃离这里,离那座断头台越远越好。
想对她说「公主,你不必面对这种场面。」
想告诉她「你已经尽力了。」
然而罗格莎娜紧咬嘴唇,缓缓松开抓著阿尔尚的手。
于是阿尔尚明白了。
(就算我拉著公主逃走,公主也不会同意。)
她一定会甩开拉住自己的手,咬紧牙关抬头挺胸不再颤抖,不倚靠任何人,只靠那双行动不便的脚迈步向前──
接下来是属于罗格莎娜一个人的战役,她必须在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若是做不到,她就无异于平凡的女孩,对巴尔特仑毫无用处。
有著一双鹰眼的将军正注视著罗格莎娜。
一旦罗格莎娜失败,巴尔特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割舍她。
虽然没有明说,但巴尔特仑无疑是要罗格莎娜想办法说服自己。
阿尔尚认识的罗格莎娜不会逃避这项考验。
她会勇敢面对。
既然无法带走罗格莎娜,阿尔尚如今只能这么做──
阿尔尚站在往前踏出一步的罗格莎娜身后,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公主,你一定做得到。成功之后我会做出成山的烤蛋白霜饼给你当奖励,还附上玫瑰色的香槟。」
罗格莎娜听到了。
她顿了一下,然后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
◇◇◇
──公主,你一定做得到。
听见阿尔尚在自己耳边呢喃时,罗格莎娜满怀感动,差点掉下眼泪。
就在那一瞬间,她很想转过身扑进阿尔尚怀里。
但是不能那么做。
(多亏有阿尔尚帮忙,我才能走到这一步……)
在这场冰冷刺骨的绵绵细雨中,只能抬头挺胸地走向民众等待之处。
从王宫逃出来时,罗格莎娜还是个孩子。她的脚被忿怒失控的市民挥舞铁锹击中,后来便不良于行。即使步履蹒跚,依然一步步向前。
罗格莎娜边走边回想起和阿尔尚同行的点滴。
当初借助女性家庭教师之力逃离巴哈尔姆,结果差点被卖去贝尔加。幸运逃脱的罗格莎娜下定决心,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日后来到威登的村落,她拉低兜帽隐藏头发和脸孔,躲在建筑后方物色士兵时,心里只想著如何利用对方。
看著阿尔尚帮助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女,罗格莎娜也只是冷静地盘算──这个男的八成不会做出非礼之举,应该可以利用。
(但是看到阿尔尚在森林里开始作画时……我的心却为之一震……)
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森林笼罩在一片白色光晕之中。罗格莎娜目睹银发的冷淡年轻人挥动炭笔,笔下竟出现自己不曾忘怀片刻、熟悉而挚爱的拉斐安罗斯宫,登时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口,眼前的风景也模糊了。
等待阿尔尚与长官报告时也是如此,看著一张张用心描绘的宫殿图画,眼泪便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即使父母和两位兄长意外亡故时,罗格莎娜都没有悲伤掉泪。
那座奢华的宫殿宛如一盏不灭的灯火,始终在罗格莎娜内心深处绽放光芒。
阿尔尚怀著不为人知的梦想,总是从巴黎榭的街上仰望拉斐安罗斯宫。能够遇见生长在那座宫殿里的罗格莎娜,也是一种特别的缘分。
虽然沉默寡言又不爱理人,但阿尔尚有种孩童般的纯真无邪,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
就算罗格莎娜走得很慢又常找麻烦,阿尔尚也没有生气,还帮忙包扎脚上的伤口、抓鱼烤给她吃。
连罗格莎娜发烧倒卧不起,简直麻烦到家的时候,阿尔尚依然默默地在一旁照料。
明明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多到几乎报答不完,他却说不想当禁卫军也不想当将军,只答应担任女王的御用甜点师。
──除了公主你之外,还有谁能让我担任女王的御用甜点师!
遭贝尔加士兵围捕而危在旦夕时,阿尔尚也没有遗弃罗格莎娜,不但保护她逃走还这样对她说──这让罗格莎娜真的、非常开心。
在那一瞬间,彷佛只有赤裸的灵魂互相交流。
而如今也是如此。
──公主,你一定做得到。
阿尔尚愿意相信罗格莎娜。
看著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在雨中一跛一跛地前进,聚集在断头台前的民众显得既疑惑又好奇。
那是什么人?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还那么小,难道是犯了什么罪即将接受惩罚吗?
不是吧──眼神中夹杂著同情。
罗格莎娜身上穿著毫无装饰的朴素服装,是将军准备的。
虽然让人联想起出席葬礼穿的服装,但总比身著华服引来不必要的嫌恶好。
无论是大批民众还是断头台,都可怕得让人快昏倒。
罗格莎娜总是在梦里听见民众包围宫殿时忿怒的呼喊,还有断头台刀刃落下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浪费,也不吃甜点了,所以请大家原谅我。
不要送我上断头台。
(可是我答应阿尔尚了──要成为女王,建立一个大家都能享受奢华的国家。)
那是罗格莎娜最大的心愿。
(也想过要嫁给一个勤奋正直的花店老板,为他生孩子,一起兢兢业业地过著安稳的日子……)
但那毕竟只是排名第二的梦想,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
有那么一瞬间,花店老板的脸变成了阿尔尚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耳边传来阿尔尚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声音。
──成功之后我会做出成山的烤蛋白霜饼给你当奖励,还附上玫瑰色的香槟。
(没错,我要让阿尔尚成为御用甜点师,还要让他为我盖一座甜点城!)
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淋湿的罗格莎娜爬上台阶,站在断头台前。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大家屏住气息瞪大眼睛的原因不只是罗格莎娜年纪太小,也因为她气质高雅的绝美容貌。外表是罗格莎娜得自双亲的武器,可惜她现在并没有余力善加运用。
巴尔特仑将军和阿尔尚站在断头台侧边的远处,离群众有一段距离。罗格莎娜确定两人都紧盯著自己,心头又有些激昂。
于是她转头面对大众,开口说道。
「我是国王夏路路十六世的侄女,名叫玛莉·罗格莎娜!」
广场上起了一阵波澜。
「她自称国王的侄女!」
「开什么玩笑!国王是过去式了吧?」
「没错!法洛利亚没有国王,国王早就被我们送上断头台了!」
「前国王的侄女也该上断头台!就算逃到别处还是过著奢华的生活吧?」
怒骂声接连传来,吓得罗格莎娜双腿打颤。
「在此之前我一直藏身巴哈尔姆,躲避暗杀苟活至今。而我之所以回到法洛利亚,目的是为国民尽心尽力。」
罗格莎娜的语气坚毅,民众却更加骚动,甚至怒言相向。
「胡说八道!公主能为我们尽什么心力!」
「没错!少说那种不负责任的话!」
有人抓起泥巴丢上台,正好打中罗格莎娜的脸。
冰冷的土块从脸颊上弹开。
这样的举动反而让罗格莎娜冷静下来。
(民众怨恨我也是当然,因为法洛利亚王族亏欠他们。)
罗格莎娜没有擦拭脏污的脸,反而眼神坚定地从台上向民众大声喊话。
「革命之后国
家变富足了吗?从此和平了吗?并没有!我们的法洛利亚比从前更贫困,变成一个战争不断的悲哀国家!」
罗格莎娜的态度无比认真。
双脚已不再颤抖,向她宣泄怒火的民众也逐渐没了声音。
雨水沿著罗格莎娜的发梢和衣袖滴落。
罗格莎娜相信这是老天在帮助自己,没有比淋雨更悲壮的演技了。
她总算想起自己的容貌足以成为武器,也毫不犹豫地善加运用。
罗格莎娜淋著雨,仪态威严地环视群众。
插图014
(如果无法在此让他们归顺,我就没资格成为女王,更不可能得到巴尔特仑将军的协助!)
罗格莎娜戏剧化地撩起、甩开落在脸庞的玫瑰色发丝,握紧拳头高高举起。
「革命政府正在犯错!这样下去法洛利亚迟早会被列强瓜分!」
我要先让这个国家恢复安定!更重要的是让这个国家变得富饶!让大家都能自由选择职业,努力工作一定能得到回报,享受奢侈的生活!为了成就这样的国家,我愿意为所有人民尽心尽力──罗格莎娜不断宣扬理想。
民众看著她的目光渐渐有所转变。
「我也想过奢侈的生活!」
有人大声叫道。
「我也是!我受够战争和节俭度日了!」
立刻有人大声呼应。
「我也一样!我想吃美味的食物,每天吃得饱饱的!」
「不要再打仗了!我想穿漂亮的衣服!」
「公主,你真的能让我们都变成有钱人吗?」
罗格莎娜答道:
「那要看各位如何决定。无所事事绝不可能成为有钱人,而且和前任国王没有两样!然而努力工作就能得到相应的报酬,有才华的人更有机会逐渐累积财富!人人都有变富有的自由!我在此和各位约定,绝对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如果五年之后这个国家依然如此贫困,我就自动上断头台俯首认罪!」
罗格莎娜是认真的。
法洛利亚不需要无能的女王。倘若任由这个国家继续贫困饥荒,让那座闪耀的拉斐安罗斯宫再次遭石块洗礼,她当真会自刎谢罪。
罗格莎娜的话中充满强烈的决心,让整座广场鸦雀无声。
阿尔尚双唇紧抿眉头纠结,直盯著罗格莎娜。
就在这时,巴尔特仑有了动作。
一脸严肃的将军彷佛戴著一张钢铁打造的面具,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罗格莎娜。
罗格莎娜和台下的民众全都屏住气息,看著巴尔特仑从阶梯步上断头台。
(巴尔特仑将军认同我了吗?还是……)
这个男人个子虽小,气势却庞大得令广场上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的肯定与否将决定罗格莎娜的命运。
巴尔特仑倏地拔出腰际的剑。
罗格莎娜面色一凛。
断头台上厚实的铡刀黑得发亮,只靠一根绳索悬吊在顶端。
绳索的另一端则系在横贯底座的铁桩上。
巴尔特仑拔剑一挥,正好砍断那条绳索。
「!」
铡刀在霍霍的摩擦声中迅速落下,斩断的声音响遍广场。
震耳欲聋的声响吓得众人心惊肉跳,巴尔特仑俯视群众,发出威严而低沉的声音。
「王族犯下的罪过已在刚才那一瞬间遭到处决!」
对民众而言,国民军英雄所说的话无疑是神的旨意。
军神的神谕当然令众人心生畏惧。
「对王族的憎恶与怨恨已在制裁之刃下一刀两断!我们不能耽溺于过去,必须为了将来果断执行当为之事!为了法洛利亚,也为了深爱这个国家的所有国民,我们将竭尽所能!」
巴尔特仑彷佛在向全世界宣誓。
「本人路易·克里斯多弗·巴尔特仑──支持玛莉·罗格莎娜公主成为新任法洛利亚女王!」
◇◇◇
革命爆发后历经九年,就在圣历一八〇八年六月,国民军英雄巴尔特仑在阴雨的弗雷诺瓦广场宣示拥立玛莉·罗格莎娜,正式向革命政府宣战。
日后成立的新·国民军奉巴尔特仑为总司令官,发起猛烈的进攻。
与其呼应的势力在各地燃起反革命的狼烟,隔年七月,巴尔特仑率领浩大的阵容返回巴黎榭,仅仅半天就顺利镇压并夺回拉斐安罗斯宫。
罗格莎娜正式成为女王后,巴尔特仑更以绝对的强势将外国军队逐出国境,法洛利亚守护神之名更是人尽皆知。
另一方面,阿尔尚也以军人的身分进入巴尔特仑的特别部队,大肆活跃于各个战场。
一年之内便有了「将军的银色猎犬」、「银色的步枪」、「电光石火的卡列尔」等称号。
在巴尔特仑眼里,阿尔尚是个遇到伯乐便能发挥无穷力量的最强武器。相对的,若是放在不会用人的长官身边,他就只是个无用的累赘。
所以巴尔特仑让阿尔尚随时待在自己的直属部队中,每到决战必定派他上场。在巴尔特仑堪称艺术的战略之中,阿尔尚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阿尔尚确实曾违抗过巴尔特仑的指挥。
在「艾尔布朗修战役」中,阿尔尚无视于巴尔特仑的撤退命令强行硬闯,结果为法洛利亚军带来奇迹般的逆转胜利,也为巴尔特仑添上一笔辉煌胜利纪录。
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圣历一八〇九年四月,列强中持续与法洛利亚交战到最后的贝尔加帝国终于承认罗格莎娜即位,两国缔结和平协定。
长达数年的雅尔特纳之混沌也就此划下句点。
◇◇◇
和平协定庆祝会圆满落幕,两天后──
阿尔尚提出退役申请。
巴尔特仑对此大感意外。
「我打算让法洛利亚成为比现在更强大的国家。今后仍必须排除外国的干涉,征服更多土地。卡列尔,只要待在能干的指挥官麾下,你就能在战场上发挥真正的价值。如此善战的你辞去军职还能做什么?若是对年俸或军阶有所不满,不妨说出来让我知道。身为我手下最强大的武器,你的确有资格提出要求。」
巴尔特仑十分认真地试图挽留,阿尔尚却如此回答。
「我并不想在军中出人头地,之所以辞去军职也是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
「梦想?」
巴尔特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的,我想成为甜点师。」
「你想当甜点师!」
巴尔特仑哑口无言──
接著整张脸皱成一团,嘴里念念有词。
「你去当什么甜点师?根本是暴殄天物!」
罗格莎娜一直坐在后头的椅子上默默听著两人对话,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若无其事地面对一脸不满的巴尔特仑说道: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接著与阿尔尚相视而笑。
──我想建立一个富裕到多余、可以尽情浪费的国家。
罗格莎娜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或许两人一直都没有忘记。
于是阿尔尚在巴黎榭的乐园大道上开了一间小小的甜点烘焙坊,就在他辞去军职的三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