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F(一点点不可思议)版 「第一章」

●抵达该地      +3

●在车站迷路     -2

●发现对象      +3

目前的××点数合计  +4

抵达目的地车站时,车厢内近乎客满。真隔壁坐着一位紫色头发的妇人,阅读摊开于膝盖上女性杂志。妇人停下翻动杂志的手,嘴唇微张地睡着了。她的头靠在真的肩膀上,令他不太自在。

随着空调的微风,化妆品的气味不停骚扰他的鼻孔,这就是令他不舒服的原因。真嘲讽地想:这就是都会的气息吗?害他无法使精神集中在用来打发时间的掌上型游戏机的将棋游戏上。液晶屏幕显示出将棋高手皱眉沉思的模样。

电车剧烈地上下摇晃,真的肩膀也随之震动,推挤到妇人的脸颊。妇人上半身震了一下,由瞌睡中醒来。下意识地擦擦嘴边,发觉自己刚才靠在真的肩膀上睡着了,向他说:「真是抱歉喔。」

真摇摇不自在的左肩,短促地回答:「不会。」接着关上掌机,站起身来,取下棚架的包包,维持半蹲姿势等候电车进站。窗外建筑物高度步步攀升,压迫感也与之剧增。他想,看来就像一株株灰色的豆芽菜。

电车比预定晚了三分钟进站。离席之际,紫色头发的妇人又向他点点头,真也跟着点头致意。其他乘客也大半都在本站下车。等车厢内变得与出发时差不多空荡荡后,他才起步走上月台。其他乘客慌忙下车的样子,在真的眼里就像跟抢着盖广播体操证明章的孩子没两样。这么急干什么?

走下月台,真感到来自背后的视线,回头,车内并无特别可疑的人物。电车另一侧的门后方的月台上也停了一辆电车,一样没看见有人站着。真判断是自己多虑,又重新朝向正面。

与搭电车前相差无几的冷风上前迎接真,干燥肤质在冷风吹袭下皲裂疼痛,真想拂去刺痛感而伸手抚摸,同时左右环顾。由电车出来的人潮倾向右侧,楼梯的位置应该在那里吧。

跟在人潮末端,朝向阶梯走去时,真取出白色手机,选择最后登录的电话号码。登录的名字写着「女女姑姑」,真一边烦躁地拨走因为低头而垂在眼前、随风飘动的浏海,一边打起简讯。

『我到车站了。by真。』

一送出简讯,二秒后就收到回信,才刚想把手机收起的真又慌忙拿在手上。

『跟在你背后。by女女小妹。』

「……女女…小妹?」

真表情讶异地眯细眼睛,想起了父亲的话。

真今后将寄宿于父亲的妹妹,也就是姑姑的家里。姑姑的姓是藤和,这也是父亲的旧姓。据说姑姑虽然没结婚,但有个与真年纪相同的女儿。不跟女儿父亲一同生活应该有其缘由,真并不想多做打探。他想,或许是离婚了吧。

真对这位姑姑与女儿没有印象。毕竟最后一次见到她们,是在真两岁那年的新年。听说当时真与姑姑的女儿互扯对方脸颊玩在一起,但他对这件事完全没有印象。

即将启程前往国外的前几天,真曾向父亲问过关于姑姑的事。父亲说:

「她是个好人!」

真感到很鹙奇。他从来没碰过父亲称赞母亲以外的人的场面。因为父亲曾下定决心,绝不由他那张个性别扭的嘴里说出对妻子以外的人的赞美。但是真同时也发觉父亲的眼神明显飘摇不定,不肯正眼瞧着真说话。

手也不停地擦拭腋下,似乎流了不少冷汗。

「最近没跟她见面,多半现在也是不顾自己岁数……更正,不让人察觉真实年龄吧!」

「她今年就要四十岁了,一把年纪……更正,从没忘记童心,是个天真浪漫的家伙!」

「俗话说笨蛋……更正,犀利的老鹰会藏起爪子!其实无能的老鹰也有锐利爪子啊!」

「对女儿的溺爱程度让人退避三舍……更正,充满了爱情,她的教育方针值得参考!」

「我看她已经变妖怪了。」

最后一句应是真心话吧。不由得怀疑父亲究竟有什么把柄掌握在姑姑手中。

真的不安之情,约有一半来自于这位姑姑。虽然他有过无数次转学经验,与家人以外的人同居却是头一遭。真很担心跟她们是不是能合得来。由于经常转学,真的个性并不会怕生,但由父亲的言外之意听来,怎么看这位姑姑都不像是一般常理所能判断的人物。

电扶梯人满为患,真索性离开人群,由隔壁的楼梯飞跳下楼。朝着剪票口,取出口袋里的车票。车票被压到,有点弯曲,硬是将它塞进回收孔中。

由剪票口出来,又碰上人潮。大批人马在车站大厅内忙碌走动,东奔西走。人群带来的种种气味与噪音刺激着真的五感。不管是气息还是声音都不喜欢,令他皱起了脸。特别是气味令他十分不舒服,迫使真改用嘴巴呼吸。不知为何,他对气味特别敏感。

也有同学对他下过此般评论:「你真像条狗耶。」

剪票口正面有道绿色窗口,一旁几根柱子矗立,柱子上挂着今春即将播映的连续剧与电视节目的广告。真随便选了根柱子,背靠在上,并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姑姑,以确认她现在到哪里了。但是在真按下通话钮前,听见远方有人呼叫他的名字。

「嗨~真真~」

声音十分宏亮,就连在喧闹的站内也听得一清二楚。真抬起脸,见到绿色窗口前有一名女性正对他用力挥手。她的行为像个十来岁的少女,但很不可思议地却不让人反感。真察觉那位女性应该就是他的姑姑——藤和女女。

真脸上挂起苦笑离开柱子,心想:连招呼都还没打过,就直接叫我「真真」吗?

「真~~真~~!」

「是是是,我听到了,马上就过去啦!」

姑姑手挥舞得更用力了,生怕她会因此拉伤侧腹肌肉的丹羽真连忙奔跑过去。好人、不让人察觉年龄、妖怪……父亲对姑姑的评价在他脑海里骨碌碌旋转。

穿过人群间隙,真来到女女姑姑身边。女女这时才总算停止挥舞手臂、蹦蹦跳跳的动作。今年即将迈入四十大关的姑姑像个小女孩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凝望着真的脸庞。真受到她微笑注视,心存腼腆,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你就是真真嘛?」

「是,我是丹羽真。您是女女姑姑吗?」

深蓝色长发配上圆润的眼瞳,不可思议地没有半点皱纹的娇艳肌肤与充满弹性的嫩唇。从旁看起来,只像是个二十来岁的女生。女女的容貌不合年龄地年轻异常。在真眼里,难以将眼前这位外型柔美的女性与严格的父亲做联想,她不像是位「姑姑」,反而深具「略为成熟的大姊姊」的印象。稍一不慎,真恐怕就会对她萌发小小憧憬呢。

「我就是~叫我『女女小妹』吧。如果你叫我『姑姑』,我就把舌头伸进去喔。」

「伸…伸进哪里?」

「舔舔。」

长度惊人的舌头由女女口中探出头来打招呼,看起来不管哪里都钻得进去呢。

与其说是妖怪,更像是异形(Aien)吧。

「……请多指教,女女小姐。」

真做出中间选择。女女满面开朗笑容地「啧」了一声。

此时真总算逐渐开始理解父亲真正想说的话了。

「欢迎来到外星人守护的土地。」

「咦?」

女女唐突冒出的这句话,令真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听错了。外星人?但是女女又立刻改变话题。

「真真长大了呢。啊,你当然还记得我的事吧?」

手轻轻放在真的头上,女女笑容可掬地问。真慌张地倒退一步。

「呃,上次见面已经是二岁的事了,实在有点太久……」

「看呀~就是这张脸~好好~地回想一下年轻时代的女女小妹喔~」

女女的脸毫无顾忌地靠近真,接近到彼此的鼻尖差点相碰的位置,真的脉搏变得很不平稳,脸颊火热,无法直视眼前的那张脸孔,转头回避对方的视线。

望向人群,真的视线停留在某个人物上。一位身高特别高的女生走在汹涌人潮之中,有如鹤立鸡群。比起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真,少说高了十公分。这是引起真注目的理由之一,另一个理由则是女生的独特造型。

那位高个子女性有着一身奇妙装扮。她身穿法国面包的布偶装,两手举着广告牌。广告牌上写着「地下一楼,皇冠面包二点起限时特卖!」宣传与法国面包截然不同种类的面包。广告牌并没被举得很高,但配上女生的高度已充分引人注目。

也许是在打工吧。得做这种打扮宣传真辛苦呢——真事不关己地同情她。

「讨厌~不可以花心~」

喀啦一声,女女硬是将真的脖子扳回来。被强制与女女面对面的真心情困惑地近距

离注视女女的肌肤,但依然没发现合乎年龄的皱纹。

「女~女~小~妹~」

女女举起食指,在真的额头前咕噜咕噜转动。真心中讶异地想:「催眠术吗!」但随着手指的动作,意识也逐渐模糊;与之相呼应似地,记忆的盖子渐渐被掀开,既往的景色缓缓于心中苏醒。

真脑中浮现了自己正躺在地上,眺望陌生的天花板的情景。

突然间由一旁伸出一张脸,遮掩了天花板。与现在眼前的这张笑脸一模一样……

「真真,你不舒服吗?怎么突然摸额头?」

「有点头痛。」

感到心中似乎有某个声音命令他别继续回想下去,命令的声音与父亲如出一辙。

「哎呀~长途奔波,累了吗?」

女女露出爽朗笑容,佯装不知地关心真,像个孩子般指着车站入口。

「虽然我是很想说『那么我们回家吧。』但是抱歉喔~其实我是偷溜出来的,职场那边现在忙得很。」

真是讨厌死了——女女盘手胸前以气鼓鼓地抱怨。听到她这么说,真马上道歉:

「抱歉抱歉,工作这么忙还麻烦你来接我。」

「没关系啦,这也是为了可爱的侄子嘛。别担心,我女儿会带你回家的。」

「女儿?她也来车站了吗?」

真环顾左右,有来的话应该会在姑姑身边,但并没有看到类似人物。

「她在停车场等候,放心吧,相信你一看就认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一瞬笑容由女女脸上消失,变得神色严肃,眼神锐利。用「变成熟了」来形容似乎也不大对,总之真对女女的变化感到古怪。但是女女随即恢复笑容,手伸入手提包里。

「对了,我给你一张名片吧。一开始做自我介绍是很重要的喔。」

「呃……您太客气了。」

真毕恭毕敬地收下女女递出的名片。名片的小小角落上不起眼地写着「藤和女女」,中心却以毛笔字大大地印上「『三十九岁』」。

强调到这种地步令真眻口结舌,可见她真的很讨厌迈入四十大关吧。

现在真已经完全理解父亲的言外之意,由口中流泄出空虚的笑声。

「呃,为什么括号有两个啊?」

「是·秘·密。」

「烦死了!」

说出口的语气虽像是在开玩笑,但实际上却有一半是认真的。见到真僵硬的笑容,女女很满足地说「停车场在这里喔。」引导真向前走。真跟在她背后,朝女女的背后开口:

「那个……」

「什么事~?」

「今后请多指教。」

女女回头。真踏出步伐,并对她点头,女女露出非常适合用「天真无邪」这四个字形容的微笑。她的举止就像个表里如一的少女,震撼着真的心灵。

「我也要请你多指教啰。」

与天真的举动相反,女女的回答充满了成熟风范。真对她注重礼节的回答很有好感,同时也感到放心,姑姑并非勉为其难才收留自己。

今后应该能顺利相处吧?

……此时真的心中仍乐观地如此认为。

可惜的是,几分钟后他便知道「也请你多指教」的「真正含意」。

「呜咿呜咿。」

「………………………………………………」

棉被逼近。棉被的大特写。卷着棉被的某种物体占据了真的视野。

真在女女的引领下来到停车场,在这里尝到最高级的惊愣。在这座面向大楼群,隔壁竖立着银色的几何造型的停车场中,不管是停脚踏车的人还是奔跑离开的人,都露骨地装做没看见「那个物体」。但真无从冷静地模仿他们。

「接下来就拜托你啰~」

女女从纷乱的脚踏车群里拖出自己的脚踏车,笑盈盈地挥手道别。

真有如一台缺乏润滑的机械,吱吱嘎嘎转动脖子面向女女。

「嗄?」

声音完全变得走音了。

「呜咿呜咿呜咿。」

站在真的正面,卷着棉被的人型物体做出反应。但是真丝毫没办法理解由棉被中发出的声音究竟说了什么。由声音听来,勉强猜出卷在里面的是名少女,基于此,真得到一个结论。但要将结论说出口前,他受到头部两侧被类似石灰的东西填满般的错觉所苦,胳膊上长出满满的鸡皮疙瘩。

「这位是……您女儿?」

真指着菖蒲花样的棉被,鷘恐万分地询问。可惜,现实是无情的。

「对。小艾莉。」

女女依然笑盈盈地点点头。真感觉眼前彷佛被一片黑压压的帷幕所垄罩。

「呜咿。」

被叫到名字,棉被中的人物发出声音响应。

「小…艾莉?」

呃,她刚才好像也自称女女小妹——真的脑子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空虚地逃避现实。

「藤和艾莉欧,我的女儿。真真很~久很久以前跟她见过面,还一起玩耍过喔。」

「不可能不可能,我没有跟这种棉被卷一起玩过的记忆,也没有一起游玩的自信!」

真猛烈地摇头否定。

说不定,不该回想起的过去是跟这个物体有关啊。

真严肃地烦恼这件事,太过出神,以致差点让背包掉在地上。

与风萧萧兮的三月天不相配地,真的背上与衣服沾满了冷汗。

「我先走了,我请小艾莉帮你带路,两人要和好相处喔~」

「呃等等,女女姑姑…这实在……」

没来得及说完最后的「办不到啊」,女女已经逃离现场。

「轰轰~轰轰~」

模仿摩托车的油门,转动脚踏车的握把,女女轻快地发车离去。火红色的脚踏车没有一丁点停下的迹象,女女自身也没有一丁点回头的迹象。

「太过分了!」

真不禁大声抗议,心情就像被推入万丈深渊。

但是没有人响应真的悲叹,不如说,人们积极地躲避跟他们产生牵连。察觉这个事实,真烦恼不已。甚至气愤地想,为什么自己不属于旁观群众的一方呢。

「呜咿呜咿…咿~」

棉被卷少女——藤和艾莉欧好似在对真诉说着什么。即使只剩下棉被卷与自己两人,真依旧茫然呆立。只被介绍说是女儿,其余信息什么也没有,说明也太不充分了点,明明有更多其他部分应该说明吧——真直盯着棉被菖蒲花纹的紫色部分,气愤地想。

「重点是,跟这种东西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嘛。」

车站前的棉被卷少女——眼前的情景实非真具备的常识所能形容。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径自绕到艾莉欧的侧面。艾莉欧动也不动。真继续观察,但艾莉欧并没有变换方向。理所当然地,在这种装扮下她的视觉发挥不了作用。

「她是怎么来到车站前的啊……」

是被女女牵着来的吗?还是说,移动时会露出头来呢?

这女孩真的能引导自己回姑姑家吗?

真仔细地上下打量艾莉欧。她底下穿着裙子,脚底则别说是袜子,连鞋子也没穿,毫不介意地赤脚踩在地上,脚趾头变得又黑又脏。真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裙子、棉被……由下往上依序观察,最后眼睛停留在最上方。

当他看到棉被上方时,发现头发由棉被卷的螺旋中露出。真揉了揉眼睛二次,但是怎么看,头发的颜色都是水蓝色。水蓝色的头发……有人头发是这种颜色的吗?

真向前跨出一步,靠近艾莉欧附近,探视棉被内部,彷佛棒棒糖的鲜艳水蓝色映入真的眼帘。不像人为加工的自然发质配上一点也不自然的色泽的事实令他大为震撼,同时对棉被内人物的畏惧之情也油然而生。

父亲对姑姑有所言及,对其女儿却只字未提。

被迫与这种怪家伙相处,原本已快昏倒,但在看见慑人的发色后,真又重新恢复了镇定。

心想,总之先考虑自己该做什么再说,于是他又绕回艾莉欧正面。不管做何打扮,既然她是今后必须同居于一个屋檐下的家人,就该先互相认识才行。真咳嗽两声,开口:

「呃~我…我是你的表哥,丹羽真。今后请多多指教?」

明明是自我介绍,不知为何语尾上扬,变成疑问语气。

「呜咿…咿。」

「咦?你说什么?」

无视于真的疑问,艾莉欧把前轮当作垫脚石跳上脚踏车车篮。明明上半身动弹不得,艾莉欧却能灵巧地爬上来,一屁股坐进车篮里。她将身体侧向一边,高高将赤条条的腿儿举上半空。见到她这双又细又白的腿部,真不小心看得入迷。

「呜咿~」

艾莉欧发出抗议也似的声音,真才猛然惊醒,但直视眼前的棉被卷,真开始后悔不该醒来了。真观察了几秒艾莉欧的脚部动作,进行推测。

「呃……是要我载你走吗?」

「呜咿。」

棉被卷向前弯曲,俨然是正确答案令真露骨地表现出厌恶。篮子载人这件事已经很莫名其妙,为什么他非得载着这种怪咖在镇上移动不可啊?

真又感觉到有视线注视着他,但随即拍了自己额头一下,想:这么怪异的景象,任谁都很在意吧。根本用不着找出投以视线的人物,真重新望向脚踏车车篮与艾莉欧。

「又不是E.T,干嘛坐在篮子里啊……咦?E.T……艾莉欧(Erio)·藤和(Touwa)……」

她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恰好也是E.T。发觉这个事实,真半眯起双眼。她的这个举动,该不会真的是来自这个梗吧?真一脸厌烦地想:这家伙,自以为是外星人吗?

仔细一看,这辆脚踏车好像也是大有来头。

车体配色原为红白双色,如今已锈蚀得很严重,形成怪异的三花色,铃铛的缝隙有小虫子钻进钻出,链条彷佛随时会断裂,座垫的胶皮裂开,海绵直接暴露在外,一边的踏板不知掉到哪去了。这辆车肯定无法在学校的脚踏车检查中过关。

「这辆脚踏车……呃,是从河里捡来的吗?」

「呜咿~……」

听到真的疑问,艾莉欧好像很沮丧,把身体缩成一团。真冷淡地看着他,心想:简直像只受到刺激的马陆嘛。他受不了继续跟棉被卷留在停车场引人侧目,速速跨上外皮皲裂的座垫,握住肮脏的握把,决定马上离开这里。

检查车锁,钥匙插在上头,但上半部已不翼而飞,真的心情更是垄罩在乌云之下。对新天地的第一印象可说是在既往搬家经验中名列前茅的糟糕。

即便是如此,真依然将脚放在失去踏板的金属轴上,奋力踏下。

脚踏车的操纵感糟透了。链条发出嘶鸣,车轮无法圆滑旋转,篮子里又载了个艾莉欧,不管真怎么拼命踩踏,速度依然完全快不起来,始终维持着甚至比走路还慢的低速。

此时真的眼前已开始垄罩在黑暗之中,气力萎靡,腰杆子无力地弯曲。

艾莉欧发现脚踏车开始前进,将高高举起的腿儿转向右方。意思是要他转弯向右吧?真如此解释,尽力使自己的脑子保持空白,朝右方转弯。不用说,载着棉被卷少女的脚踏车自然惹来路上人们之蹙眉,幸好视线多半一瞬间便移开,也许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染上传奇色彩的朽坏脚踏车不断发出钝重的嘶鸣。

这就是丹羽真与棉被卷少女的初次相遇。

『哇~棉被卷卷卷吗?』

「对啊。没想到都会流行这么炫的打扮哩,哈哈哈。」

『就叫做「棉被卷怪」好了,你看怎样?』

「什么意思?」

『就是那位棉被卷卷卷小姐的外号啊。很~可~爱~吧~』

「才不可爱咧!」边语气粗暴地反驳,真一边打开纸箱。

抵达藤和家后,真在今后将成为他的房间的二楼客房睡了一觉。客房里堆满由家里寄来的纸箱,故他判断这个房间是要供他使用的。像是想逃离恶梦般的现实,真深沉酣睡了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才总算醒来,边整理搬家前寄来的私人物品,边与星中在电话中闲扯。

话题主要针对姑姑的女儿——藤和艾莉欧。说得更仔细点,是针对她的棉被打扮。

『嗯~我搜寻了一下网络,应该不是某角色的角色扮演。看来是个原创的棉被卷怪唷。』

「已经确定这么叫了喔?算了,随便都好。」

『帅气一点的讲法是O.R棉被卷怪。』

「你的感性太独创了,我实在跟不上。」

真露出苦笑,并将手伸到纸箱底部,将教科书一类整批拿起,整齐摆放在桌子上后,在床上坐下。这间房间约为三坪大小,有着粉彩色的窗帘与桌子,还有一台电视,此外还有座高度只及于腰际的空书架。室内打扫得一尘不染。真由衷感谢人不在现场的女女。

『不管怎么说,这下子丹羽仔的青春点数就是负五了。』

「唔哇~点数下降了~」

随便语气平板地感叹一下,真把纸箱翻倒过来。里面塞了妆点以前房间的小说类书籍。真很少阅读漫画,由于转学或搬家的地点有时是国外,一想到可能漏掉几集内容,总令他无法轻松地阅读。真捡拾落在地板上的小说,走到书架前面,随意将之摆置在空的字段上,向在电话里笑个不停的星中说:

「星中,你以前曾说过很憧憬搬家跟转学,看我现在的境遇,你还会憧憬吗?」

『超悬疑的展开啊,有什么不好的?家庭内推理剧场耶。』

「你亲眼目睹过就知道,那副光景真的超级超现实的哩。」

『揭开棉被内部真相的人就是你——丹羽仔!』

这家伙,最近大概又看了什么小说了吧——真手按额头,试着推理这个难题。国中时代的真沉迷于冈嵨二人,星中则嗜读米泽穗信(注:均为日本推理作家)的著作。两人虽都喜欢推理小说,喜好却不大相同。结果,真还是没能猜出她看了什么书。

『犯人就在这当中!嗯~棉被卷怪超好推理的,真棒。』

「听不懂你在说啥啦。」

『金田一也曾经在孤岛里面说过「犯人就在这当中!」啊。』

「记得你在国中时也曾经吐嘈过这点嘛。」

真脑海里想起星中得意万分的表情,忍不住爆笑起来。

「嗨嗨~真真~女女小妹回家了唷~」

没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女女冷不防地高举双手冲进房间里,接着,维持那宛如格力高(注:日本糖果厂商,商标为一名男子高举双手跑步的图案)的姿势僵直不动。真默默地看着她,决定视而不见,继续讲电话。

「真~真~!」

「我下次再打电话给你,你多保重!」

『怎么突然……』

电话挂上后,真急速回头。一回头,立刻大喊:

「请你今后别再以为只要大叫我就一定会响应好吗!」

说完,真发现自己毕竟还是响应了,觉得很不甘心。相对地,女女却一点抱歉的样子也没有,瞧着真手上的手机,「唔呼呼」地笑了。

「你都有女女小妹了,竟然还交了女朋友喔?」

「我没有女女小妹,也没有女朋友。」

真背对女女,挥挥手说:「没有没有」。女女见状,毫不迟疑地由背后抱住真。

「呜嘎!」

宛如背后被针刺到,真向后仰,发出惨叫。

「紧抱~」

「紧…紧抱什么啦~」

女女把脸颊贴在真的背后磨蹭,真激烈地挣扎。女女不仅双手袭胸也似地将真扣住,顺便连脚都勾上来;宛如蜘蛛般贴在真身上的女女头发在脖子上厮摩,带给他一阵又一阵的冷颤。

「真真暖呼呼~」

「呜…呜啊……」

真全身酥软,下巴喀啦喀啦作响,好似快掉下来,头发也像是全要脱落。陷入自己在女女的体温中逐渐融化的错觉,真眼前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哎呀,太刺激而晕过去了吗?脖子舔舔~」

「叽呀!我…我要控告你性侵喔!我会去跟老爸老妈哭诉喔!」

「是是~」女女很干脆地解放真。真以手撑着额头的姿势前倾,与耳鸣搏斗。不明所以的冲动在心脏旁轰隆骚闹。

好柔软——自己第一感想竟是这个,真感到既苦恼又不甘。

「去跟哥哥哭诉也完~全~没用喔。他是女女小妹的俘虏。」

不是奴隶吗——?真摀着嘴巴,含糊不清地吐嘈。

「……你从以前就是这种性格吗?」

向着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悠然站立的女女,真开口。少年自己倒是觉得很害臊。

「『这种』是指?」

「很会跟人装熟……更正,肆无忌惮之类。」

「哥哥怎么形容我?」

「妖怪。」

「呵呵呵。」

女女并不否定,反倒低声呢喃地说:

「不只如此,女儿跟老公还是外星人呢。」

「咦?」

真刚要站起身,听见女女的低语,不禁怀疑自己耳朵是否听错。女女转身离开房间,真立刻跟在她背后。他想起一件不得不问的事情。

「女女姑姑,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甜美的娇声令真一瞬间退缩,但

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是关于你女儿的事情。」

「啊~艾莉欧吗?她有好好帮你带路了?」

「没有的话,我就不会在这里啦。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边跟着走下楼梯,真一时语塞,他还没整理出该问什么好。

那种东西到底是啥啊?

想精确地询问如此模糊暧昧的疑问,令他倍感困难,真搔搔头想,也许是世界各国语言都只学了一点皮毛的缘故吧。就在他感到迟疑的时候,两人一起走下一楼。

真战战兢兢地观察,艾莉欧仍然躺在玄关附近。一回来后,她就一直躺在那里。正确而言,是想上到走廊,却被段差绊到小腿,倒在原地痛苦挣扎完就再也不动了。在她痛楚过后,真曾问候过她二、三句话,但得到的只是「呜咿呜咿」的回答,对话难以成立,真只好放着她不管。

女女继续往大门方向前进。真凝视着艾莉欧,跟在女女背后。

想问的内容依然尚未整理出来。

「今天为了庆祝真真搬来这个家里,我们去外头吃饭吧。耶~不用做饭好轻松~」

不隐瞒真心话地女女高举双手,摆出萭岁姿势。俨然这个家中,三餐都是由女女负责。真低头望着艾莉欧,心想:理所当然嘛。若能用跟竹轮没两样的外表做料理,那就不是厨艺精湛而是特殊能力啦。

「艾莉欧~要去吃饭啰。」

女女拍拍棉被,艾莉欧——棉被卷少女慵懒地起身,看来她对于母亲说的话很顺从。真在艾莉欧身上发现了若干常识性,多少放心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疑问已然消解。真在换上外出用鞋前,总算向女女发问:

「请问令嫒……是有什么特殊兴趣吗?」

「别在意别在意~」

怎么可能办得到啊。真实在无法不在意隔壁这个发出「呜咿~」含混不清声音的奇妙家伙。艾莉欧扭动棉被,转头凝视真……大概是。

「呃……请多指教。」

印象中白天在停车场好像也说过这句话,但面对这种状况,真还是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艾莉欧也答了一声「呜咿」后,跨出一步,灵巧地用脚趾打开大门,走向外面。

「说正经的,她究竟是啥啊?」

真又看了一次女女的脸。面对他的质问,女女就只是爽朗地笑而不答,还维持笑容快步往前进。真领悟到她没有回答的打算,在叹息声中放弃。但是,他也没有一丝丝自主解开谜团的打算心

来到户外,夕阳即将沉入正面住宅的背后。失去了闪耀的白昼光亮,太阳宛如浮于水面的月亮般平稳。即使不加遮掩地直接凝视,眼睛也不感刺痛。真茫然地对日轮投以视线,橙色光芒被轮廓的黑暗所侵蚀。

「小~真~」「是是是,什么事!」

真全力跑到女女身边,同时在心中悲叹:听到声音就响应,根本变成条件反射了嘛。

「要用走的去吗?」

藤和家没有汽车。女女打开停在门口的火红脚踏车的钥匙,牵到真面前。艾莉欧早已坐在篮子里了。

「三人共乘就好。」

「喔……」

有过二人共乘的经验,但三人共乘就真的是未曾体验的世界。

真瞥了一眼停在右边储藏室的那辆生锈的脚踏车,暗自担心:该不会要他骑那辆脚踏车通学吧?彷佛看出他的心思,女女说:

「啊,抱歉,明天一起去买你的脚踏车吧。」

「呃,谢谢。」

「跟真真约会约会耶,哇~哇~」

女女像个十来岁女生雀跃不已,真一面觉得她的举止有点不堪入目,同时慌张地说:

「这……约会……应该不算吧!」

「听不懂真真的日语~」

是「根本不想听」才对吧——真望着她愉快地小跳步的背影,放弃争辩。此时等得不耐烦的艾莉欧用脚跟踢着车篮抗议。女女听到,立刻跳上脚踏车的后货架,拍拍座垫,向真招手。

真心想:是我驾驶喔?而且,真的得跟艾莉欧一起进餐厅,在同一桌吃饭不可喔?

「……………………………………」

思绪错综复杂,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才是最佳选择。

于是,他只好随波逐流,跨上座垫,踩动踏板。

女女理所当然地环抱真的身体,真为了不让女女发觉他的内心动摇,踢了一下地面,使脚踏车发进。车轮承受三人份的体重,钝重地回转起来。

真的视线由挡在正面的艾莉欧身上移开,抬头眺望天空。天空逐渐染上幽暗的靛蓝色,傍晚即将结束。夜晚即将开始。足以赶走春天的寒风袭来,云朵流速也很快。

茜红色的光影渐层拉起了长长的尾巴,宛如火灾的终末。

脚踏车发进,前进了一段距离后,女女对真说:

「真真。」

「什么事?」

「今后就让我们和谐愉快地住在一起吧。」

女女温柔地抚触真的头发。

由她的掌中感受到不同于拥抱他时的热度,真的上半身一震,阖上的嘴唇张起。这次的状况应该不必打起冷颤,而能正常答话吧。

「……嗯。」

但是不知为何,那些话由真的口中发出时却变成了含糊的回应。

也许是前方缩在脚踏车篮里、举着大腿的物体由视野中挥之不去的缘故吧。

「……这可是个难题啊。」

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想不出能与棉被卷少女和谐愉快共处的方法。

丹羽真住进藤和家后,又过了一个礼拜。

四月七日,这一天是春假结束之日,同时也是开学典礼。

「来,这个给你。」

早上,真坐在玄关系鞋带时,女女递给他一张折成对半的纸。

这一个礼拜来,真变得完全无法反抗女女。与不擅长应付的感觉不同,反更像是狗狗认主人。两人之间被画上了无法颠覆的等号。

父亲对女女想必也是有着相同感受吧。真在觉得屈辱前,先同情起父亲来了。

「这是什么?」

「女女小妹亲手绘制的通学地图。」

「啊,谢谢……」

语尾愈来愈小声。真拿到的这张地图,全以「→→→→→」或「房子、家、屋子」之类的记号来表现。当中只有藤和家被仔细描绘出来,甚至还记载了占地面积与屋顶瓦片的颜色等信息。真的视线从自称「地图」的纸上离开,再次开口问女女。

「……这是什么?」

「地图呀。啊,上面还记载了宝物的位置呢~超棒的~」

女女兴奋地尖叫,指示位置。顺着手指方向望去,终点是藤和家中的「女女小妹的房间」。真放弃继续确认地图,急忙穿上鞋子站起身。

顺便拎起因今天是开学典礼,没装教科书的空心书包,准备上学。

「如果迟到的话,就算在地图太烂的分上好了。」

「那如果我工作迟到,也说『因为真真太爱我』好了~」

「这种说法会引起严重的误会耶,不,应该说,根本完全是不实指控嘛。」

「咦~?你不爱女女小妹吗?」

「我是小孩子,不懂这种事~」

真随便敷衍一番后逃离家门,并快步走向储藏室,免得被追上。

走到一半,真回头确认,女女并没有追来,取而代之的是,藤和家的外观映入真的眼里。三十年木造建筑配上沉重屋瓦,沐浴在朝阳之中。墙壁外围等间隔种植了异叶木犀。与居住者不同,房子本身倒是十分朴素。

储藏室大小约三坪,和真的房间大致相同。虽然时常有人进出,门却有点土腥味。边呼吸着这种类似小学体育仓库中混合了尘埃与泥土的气息,真从中牵出自己的脚踏车。

储藏室里停放了三台脚踏车。第一台是女女的脚踏车。第二台是女女买给真的(虽然费用是由真的父母汇给女女的生活费中扣除)蓝色脚踏车。第三台则是放置在最深处,锈蚀得很严重、几乎快报废的脚踏车。看着这红白的传奇车体色彩,真感到纳闷。总觉得来这个小镇前也曾见过这台脚踏车。

但终究想不出在哪儿看过,于是他放弃回想,关上了储藏室门。

跨上全新脚踏车的座垫,手上拿起摊开的地图前进。必须根据箭头的数量来计算距离,才能决定该在哪个角转弯,真难掩不安心情,因为刚搬来这里只过了一个礼拜,且这段期间真几乎没有出门过。他的个性并不喜欢没有计划就出门闲晃。

此外,还有另一个理由。上了道路的真又回头看了斜后方的藤和家二楼一眼。右侧是自己的房间,隔壁就是艾莉欧的房间。这位总是卷着棉被

的少女自与真相遇之初,迄今未曾露出卸下棉被的模样。棉被的花纹时常变化,可见有在换洗(?),但不知她是刻意回避还是真的很巧,真就是从未看过她褪下棉被的模样。

守在家里,想办法见上艾莉欧的素颜一眼的结果,就是换来一个礼拜的足不出户。

艾莉欧今天也一样只在家里闲晃,丝毫没有打算上学的样子,她这样真的好吗?

「记得她跟我同年……」

来到转角,真头又转向前方。只要朝往大道,找到跟真穿同样制服的学生,跟在后面走,就一定能抵达学校吧。但真并不打算如此做,他依然盯着那张地图,按图索骥地决定接下来该怎么走。

因为丹羽真不够善良、不够邪恶,也不够坚强到能忽视女女为他手绘地图的善意。

沿着女女的地图移动,抵达的并非学校前门而是后门。真减缓脚踏车速度,伸长脖子观察门的四周。虽见搭电车上学的徒步团体一一进入,但骑脚踏车的学生却直接穿过后门,沿着校园围墙离去。

站在后门旁的教师挥舞双手,指示骑脚踏车的学生由前门进入。混在新入学的一年级学生之间的真闻言,轻轻点头,朝往大门方向前进。

一穿过左侧是民宅、右侧是校园的窄道,马上见到一条二线道马路,右侧也变成软式网球的场地。人行道上有大批脚踏车龟速前进中。真加入这群貌似新入生的集团后面跟着走。

网球场上没见到学生勤奋练习,也许社团活动还没开始吧。

「……社团吗?」

真的嘴唇几乎一动也不动,含糊不明地咕哝着。真上高中后就没参加过社团活动。国中时代他参加过纸工艺社,但之前的高中并这类社团。

烦恼了三天是否要加入足球社,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回忆着当时的烦恼,真抵达了正门。一进门,左边就是由铁皮屋顶与生锈铁柱建成的脚踏车停车场。真骑到该处,抬头望了头上以一定间隔挂着的牌子。二年级似乎有A~D班,但真尚不知道自己被编入哪一班。对于其他熟练地停车的二年级学生感到困惑,真决定随便找个位置停下。他将脚踏车插进铁皮屋顶下某两台脚踏车的缝隙里。

替脚踏车上锁后,跟在其他二年级学生背后移动。各学年的学生均汇集到中央走道上,混乱拥挤的人群令真有点喘不过气来。体认到新学校的学生人数远比之前的高中多的事实,真不由得叹了口气。得在学校里忍受人潮,实在叫人提不起劲来。

贴在校舍墙壁上的箭头担负起引路职责。由箭头方向看来,一年级与二年级在左侧的校舍,三年级则是右侧。真理所当然地朝向左方前进。

进入校舍,在鞋柜前一群学生鞋子也没脱地挤成一团,伸长了手争夺教师正在发的班级分发表。真隔了一段距离望着这一幕,捡起一张掉落地面、被踩上脚印的分发表,虽被踩得一塌糊涂,幸好内容仍清晰可辨。

「……咦?」

真感到疑惑。由上至下看了一遍,没看到自己的名字。一开始他想,也许是因为自己是转学生,所以老师忘了打上他的名字,但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一年级的分发表。真随便将纸塞进书包里,开始寻找二年级的分发表,却怎么找也找不到。挤在鞋柜前的学生全是一年级的新入生。真离开一年级生的集团,询问附近的教师。

「请问二年级的分发表在哪里?」真问。教师回答:「只有一年级才会分发班级啊。」说完,一脸讶异,以一副「你都读到二年级了,竟然不知道这件事吗?」的表情凝视着真。真说明自己是转学生,教师才恍然大悟,原本狐疑的眼神也变得温和。

于是,真在该名教师的引导下前往教师办公室。办公室位于一、二年级教室所在校舍的隔壁校舍一楼,两栋校舍以一条走廊连接。在接连询问了二、三名教师后,真总算见到级任导师,得知自己被分发到二年B班。听级任导师说明教室在二楼后,真离开了办公室,心想:转学第一天的情况似乎永远都差不了多少。

经过连接走廊回到原校舍,爬上楼梯。鞋柜前依然混乱不已,部分二年级学生的通行受到阻碍,一脸厌烦地望着新生集团。

上了二楼,真沿着走廊走没几步,随即见到「2-B」的班级牌。真由后门进入教室。教室内已坐满了七成的学生,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坐在后门附近的女学生停下闲聊,转头望着真。受女同学动作影响,其他学生也跟着注视起真来。由于没有重新分发班级,教室内的学生彼此都很熟悉,对陌生的真感到好奇并不意外。受到众人注目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受,真低着头拨弄浏海,走向教室中央。

看了一眼正面的黑板,寻找自己的席位。黑板上写着「请依名字的五十音顺序由左前方坐起」,但真并不知道其他同学的姓名。真抚摸下巴,表情困扰地站着,同时依然感觉到无数视线由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皮肤刺痒难受。当他想是否要到教室外等级任导师来时,传来一声:

「你是转学生?」

真回头,发现说话者的姿影时,不由得「啊……」地惊呼。

坐在他正后方位置的是初至小镇当天,于车站内见到的、身穿法国面包布偶装的少女。今天她身上穿的并非布偶装,而是学校制服。衣服长度似乎不怎么够,背部显得有些局促。

少女指着她斜前方的座位说:

「如果是,你的座位应该是在这里。」

真顺从指示,坐到座位上。

「谢谢。」

听到真的道谢,少女轻轻点头,眼睛又回到手上的文库本上。真坐在座位上,放好书包后托起腮帮子,小心不被察觉地观察斜后方的少女。

这位身材高瘦的女同学即使坐着也明显高出其他人一个头。也许是视力不佳,以脸几乎要贴到书上的不良姿势看书。真瞥了书的封面一眼,发现那本书是《时光之船》(注:英国作家史蒂芬·巴克斯特1895年的科幻作品,为作家H.G韦尔斯于1995年发表的科幻小说经典巨著《时间机器》之正统续篇),不由得手托着书桌,整个身体伸出去。真曾读过《时间机器》,但这本续篇在书店里怎么找也找不到。差点就脱口说出「看完了请借我!」最后还是忍住了。

缩回身体,真欣羡不已地望着封面,乖乖等候级任导师到来。

钟声响起,又过几分钟,级任导师来到教室。级任导师向同学问好,简短地说了「今年也请多多指教」后,开始说明转学生的事情,招招手呼唤真上台,请他自我介绍。

真站在台上,环视教室内部。即使在三十多名的同学当中,那位高个子少女依然特别醒目。少女专心看着小说,看也不看台上的真一眼。

「各位同学好,我叫丹羽真,请多指教。」

说完最保险、最不让任何人留下印象的招呼后,真迅速回到自己座位。

坐回位子上时,真发现视野的角落里存在着某种异物。

似乎有人在桌子底下涂鸦。

真假装要拾起掉落物,弯下身躯探视。原本以为那是同学想欺负转学生而做的恶作剧,对于经常转学却一次也没有碰过的真而言,这类体验反而是种期待。但当真见到涂鸦的瞬间,这类乐观的想法全被抛到云霄之上。他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下唇的内侧急速干燥起来。

近乎水蓝色的粉笔笔迹在真伸手去触摸的手指上留下粒子般的粉末。

被画在桌子底下的图画是,恰似横倒竹轮般的棉被卷少女。

上午将近十一点时,开学日的行程结束了。刚放完春假,精神萎靡的学生们与朋友讨论接下来要去哪玩或社团的话题,三三两两地在走廊上徐徐前进。真一直待在座位上等候人潮逐渐散去才离开教室,没有同学跟真打招呼,反之亦然。

没想到新学校升上二年级竟然没有重新分班,真是失算。

带着叹息,真走在走廊。难以融入整整一年培养出来的感情,看来这次想找到能切入班上交友圈的机会并不轻松。真猜想,接下来一整个礼拜应该都是这种情况吧。

小学时同学还会对转学生产生兴趣,上高中后这种人就很少了。

由走廊走向楼梯,下了一楼,不东晃西绕,直接前往鞋柜前。

真没有去四处蹓跶的打算,对本地地理知识的阙如也不容许他这么做。他能去的,只有直接回到藤和家里。

在鞋柜前换好鞋子后,离开校舍。气温随着太阳的仰角增大也变得热起来,令身上的冬季服装显得很闷热。相较于一周前,一口气转为晴朗和煦的春季气候。真的脚步亦随之轻快,迈出大跨步的步伐,前往脚踏车停车场。

脚踏车停车场分配给二年B班处已有一名先到的女学生。

虽然刚才已先在教室打过照面,但突然出声招呼似乎也不自然。真通过女学生背后,停在

自己的脚踏车前。接着把手伸进制服口袋里寻找钥匙。钥匙落在口袋深处,掏了半天掏不太出来。

「唔~呣~」

听见女学生的声音,真侧眼望去。女学生试着拖出自己的脚踏车,但被隔壁的脚踏车握把勾住,动弹不得。女学生的脚踏车篮子里装了现今就连小学生也不想戴黄色安全帽。

漠不关心地望着女学生与脚踏车搏斗的情景,真找到了钥匙,以手指掏出,将书包放入车篮。看着车篮,脑中想起棉被卷少女的模样,真摇摇头,轻轻搥了自己的脑袋一拳,心想:受到太多影响了。就在此刻……

「咕耶~~~~~~~!」

女学生突然尖叫,真回头一看,「咦啊!」感觉自己的嘴巴也跟着曲张。

女学生的脚踏车往左侧倒下,引发骨牌效应。女学生拉出车子的行动似乎失败了,造成脚踏车连锁倒下。喀嚓喀嚓喀嚓,彷佛机械变形而成的波浪朝真袭卷而来。真瞬时做出判断,后退一步,离开脚踏车旁。

真的脚踏车也被卷进浪潮之中倒下,结果就是,停在铁皮屋顶停车场里的脚踏车,该倒的能倒的全部都倒得一乾二净。

真的跟骨牌很像啊——真佩服地望着这幕惨状。

接着,他看了一眼女学生。

「……………………………………………………」

「……………………………………………………」

真与女学生四目相视,女学生的大眼睛眨了好几次。

那是一张与「咕耶~~~~~~~~~」的惨叫声一点也不相配可爱脸蛋。

真扶起身边一台不是自己的脚踏车后,对女学生说:

「我来帮你吧。」

「啊,感激不尽。」

这就是真与御船流子的相遇经过。

将倒下的脚踏车全部复原后,两人保持着独特的距离感进行对话。

「你是转学生同学嘛,嘿~转学生~豪嘟嘟嘟(how do do do)?」

「法因(fine),嗯啾(and you)?」

「花邱捏姆(what's your name)!」

「咦?你不记得了吗?」

「没…没这回事啦~!刚才只是耍笨而已啦,大爷~」

少女搓手陪笑,真也笑逐颜开。很可爱所以完全没问题。

「嗯~」女学生的微卷褐色头发晃动,歪着头。软嫩的脸颊丰腴得恰到好处,眼睛轮廓浑圆,象征了女学生的性格。鼻高略低,耳垂也薄。若由真的主观印象看来,是个不甚惹眼但十分可爱的女孩子。

「记得你是……丹羽同学嘛~?」

「喔,正确答案。」

真用指尖轻轻拍手,女学生滑稽地向后仰,摆出自傲的态度。

「那你的名字呢?」

「咦咦?你不记得了吗?」

女学生失声大叫。一开始真以为这也是在闹着玩,后来发现她似乎是真的很讶异。真想,说不定刚才的态度也是认真的呢。

「呣~就算升上二年级,还是不能摆脱朴素印象的路线吗。好~奇~怪~喔~亏我还特地去烫发耶。」

女学生以手指卷起发尾,或许想强化头发的卷曲度吧。

「不,我也不知道班级其他同学的名字啊,跟是否朴素无关啦。」

「说…说得也是!嗯嗯,大家都很朴素呢。」

不是提升自己的地位,而是将其他人一起拉下水。女学生向真做自我介绍。

「我啊,叫做御船粒…子……不对,是流子~」

为了挽回在自我介绍时不小心口吃,流子语气诙谐地订正。

「喔~御船同学,请多指教。」

「御…御船……呜呜。」

流子身体怪异地扭来扭去,伸手在黄色安全帽上来回抚摸。

「怎么了?」

「我只是不太习惯被人用姓氏称呼啦。」

「呃,那就叫你流子同学好了?」

「那…那更是不习惯呀~!」

双手遮住脸庞,流子的身体扭得更厉害了。两边膝盖的动作画起了「8」符号。

姓氏不行,名字也不行。

她平时是怎么被称呼的呢?真脸上带着微笑并感到疑惑。

「那我该用什么称呼你呢?」

「嗯~就……御…御船同学好了。」

手仍旧掩着脸,流子从手指的缝隙中望着真的脸回答。真点点头,说:「了解。」

「那我就叫你丹羽同学好吗?」

「好啊,你喜欢怎么叫都行。」

「那就叫你『端羽同学』好了,诀窍是叫的时候嘴巴要嘟起来喔。」

「……抱歉,收回前言,叫我『丹羽同学』就好。」

真有预感,继续放任不管恐怕会被人用不成原形的外号相称,还是先行预防为妙。

「呿~」流子嘟起嘴巴咂嘴一声后,随即开怀地笑起来,将脚踏车牵往门口方向,并由篮子中取出黄色安全帽,熟练地戴上。

「哇~你真是个乖巧的好孩子。」

真赞赏流子的行为,流子若干不好意思地回头,表情腼腆。

「知道流子同学很乖巧,丹羽同学真有看人眼光耶~很好喔很好喔~」

「因为好久没看到骑脚踏车戴安全帽的人嘛。」

「真的是这样耶~大家为什么都不戴呢?万一跌倒可是会霹哩霹哩地……」

流子两眼圆睁,嘴里发出激烈的效果音。但是她的动作看起来反而酷似被雷打到而高举双手的姿势。

「把头皮刮掉一大片喔~!」

「你真的确定会这样吗?」

「滑溜溜~」

流子更进一步强调后果的严重性。真脸颊抽搐,心想:「变得滑不溜丢的话,不就连头皮都刮得一乾二净了?」

「总之因为这个理由,流子同学成了安全帽族啦。」

「成了安全帽族吗?」

「丹羽同学的家在哪里呢?」

流子夸张地比手画脚,一下子指着左边,一下子又指着右边。

「应该是那里吧。」

真大略指着后门方向。「喔喔~」流子点点头。照这情况看来,流子应该会提议:「一起回家吧」而抱着淡淡期待。流子的笑脸宛如被打开的灯光般灿烂。

真轻轻握拳,做出胜利姿势。

「你家的方向,跟我家完~全~不一样耶。」

「……咕嘿!」

因错愕而脱力的真发出怪叫,心想:这倒也不意外。转头向旁边,露出笑容。

「对了~等我一下。」

「嗯?」

流子放下脚踏车,离开脚踏车停车场。穿过草皮与网球场旁,朝某处全力奔驰。真对她突如其来的奔跑感到困惑,但还是遵照指示留在原地。春风轻轻柔柔地、温和地抚摸真的皮肤。

受风吹拂,浏海在半空中飘摇。虽然天空日日高挂头上,不像这样刻意看个仔细的话,倒还没什么机会进入视野呢。今天是个多云的日子。

空气的打旋声依然真的耳旁持续呼啸,他喜欢这种宛如小型版飞机声的风声。

「端羽同学~久等了~」

「喂喂~刚才不是订正过了吗?怎么还没改过来啊~」

双手握着宝特瓶的流子与去程一样,全力奔跑回来。发觉跑回来的流子并没有气喘吁吁,真想,她应该有参加体育社团吧。

「给你,这是感谢你帮忙复原脚踏车的回礼。」

流子把一罐宝特瓶递给真。真欣快地接下表面沾满了水滴的瓶子。

「谢谢。」

「CC柠檬卖完了,所以我买了隔壁的米纳沃。」

「米纳欧?」

「米纳尔沃特(mineral water),就是矿泉水啊。」

「……………………………………」

「米纳沃。」

不知为何,流子特别强调「沃」的发音。

真的脑海浮现某个把菅止戈男(Suga shikao)(注:日本创作歌手)简称为「Sushio」的朋友脸庞,接着将印有雪山图案的宝特瓶盖子旋开。这瓶矿泉水属硬水,喝了一口,残留在舌上的余味比自来水更丰富,略带苦味。

「我觉得这个比较好。」

一听真所言,原本也要旋开瓶盖的流子停下手,抬起脸。

「你说米纳沃吗?」

「嗯,米纳欧。」

「米纳…『沃』。」

「……米纳沃。因为我不太能喝碳酸饮料。」

「啊

,原来是这样~所以说,得感谢贾了CC柠檬的人呢~」

呃,这样说也不大对吧——真此时隐约察觉,眼前这位同学其实是位天然呆妹。真以前很少与这种性格的人来往,感到很新鲜。

流子俨然口很渴,她举起宝特瓶,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喝下肚。喝到一半,甚至听见呼噜呼噜溺水般的声音。一口气喝掉瓶中一半后,流子用制服的袖子擦擦嘴。接着,不知为何当场蹦跳起来。

「喔~肚子里的水晃来晃去。」

「当然的呀。」

对真而言,流子的胸部晃来晃去的事实更重要得多了。

「对了~丹羽同学是转学生嘛,你是做了什么坏事才来这里的?」

流子边蹦跳边发问。「怎么可能。」真耸耸肩。

「你看我的脸,像做了什么坏事吗?」

「像这样眯起眼睛,丹羽同学的脸变得很模糊,看起来就有点坏坏的……」

「可以的话,希望你更仔细看我哩。」

「嗯~既然如此……」

流子停止跳跃,走到真身边。流子的脸愈靠愈近,在脸颊几乎要相碰的距离下凝视真。见到她大胆的行动,真浑身僵硬,想起一个礼拜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流子凝望了对方一阵子,眨了好几次眼后结束行动。

「丹羽同学是个好孩子喔,一定是。」

「呃,谢谢……」

又将矿泉水的剩下的另一半咕噜咕噜喝完,流子绽开笑颜。

「这下子跟转学生的嫌隙又更深了呢。」

「咦?」

「啊,搞错了。呃,是『和睦』啦。这两个都是有点难懂的汉字词,偶尔会搞错嘛。」

流子「欸嘿嘿~」地傻笑一阵。真想,这种意思相反的词还是别搞错比较好。

流子将空的宝特瓶丢进脚踏车篮里,挥手道别。

「那就明天再见啰~」

「嗯嗯,再见~」

轻轻挥着手,心脏仍噗通噗通跳个不停的真想到一件事。

与可爱的女孩子认识,能得到多少青春点数呢?

本想问问星中,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说不出口。

说不定丹羽真距离所谓的「青春」还很遥远吧。

与流子告别后,真没绕去别处,直接回到藤和家。

想将脚踏车牵入停放,看了一眼储藏室,发现出发前仍在的另两台脚踏车已经不见踪影。

「一台是女女姑姑骑走的……也就是说,艾莉欧骑那台破烂脚踏车出门了吗?」

想象她卷着棉被骑脚踏车的模样。放手加上遮眼骑脚踏车,这已经超脱日常生活的领域,达到马戏表演的境界了。干脆真的去马戏团算了——真自暴自弃地想。

真走出储藏室,用前几天女女给的钥匙打开大门。果然其他人都不在,感觉不到人的气息。真脱下鞋子排好,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回来了~」

略嫌生疏的招呼被长方形的走廊所吞没。脚步声在走廊上回荡,低回的震动感令真想起过去的生活。身为独生子的他,由于双亲皆出门工作,由学校回来时多半没人在家。真并不觉得寂寞,但是就是喜欢不了这种孤独在家中走路的震动感。

真不先上二楼,而是到厨房寻找能充当午餐的食物。本想随便弄点吃的果腹就好,发现桌子上摆了用保鲜膜包起的盘子,并附有一张纸写着「真真的」。隔壁已经空了的盘子应该是艾莉欧的午餐吧。不管如何,真很感谢有人为他准备午餐。取下纸条,发现三明治吐司表面上用草莓果酱画着貌似女女面容的卡通图案。

「手也太巧……话说回来,这摆明要我吃掉姑姑的脸嘛。」

真开玩笑地装出假一首说「吃我的脸嘛~」,取掉保鲜膜,一口咬下面包。面包里面也夹着果酱,稍嫌过甜的味道在口中扩散。拿开嘴边,发现剩余面包上女女的脸被撕裂一半,其余部分也因果酱流到下面而溃不成形。

真觉得有点抱歉,心情复杂。虽然知道这是没办法的,却无法释怀。

「…………………………………………………………」

真咀嚼面包,同时望着艾莉欧的空盘子。

真来到这个家,最使他惊叹的事情是藤和艾莉欧的用餐方法。艾莉欧用餐时不脱棉被,却能好好用餐。问题来了,她该怎么做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将食物塞进棉被缝隙即可。

艾莉欧用手抓起饭菜,抛到正上方,接着用棉被的漩涡状缝隙捕捉被抛上的食物,再直接咽下被送到嘴边的食物。艾莉欧的控制非常精准,被抛起的食物都准确地进了漩涡中,一次也没有掉在地板上。

第一次看见这种用餐方法时,真打了冷颤,甚至怀疑起自己不是由乡下地方搬到都市,而是来到别的星球了呢。棉被里想必沾得到处都是吧,但是艾莉欧对此却似乎完全不以为意。她的行动过于奇特,甚至令人怀疑棉被里装的是否是人。

这位少女——藤和艾莉欧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单纯只是头脑怪怪的?还是……

「还是……什么啊?」

这个疑问在真的脑中盘旋不去,却一直思索不出答案。

当日傍晚,真在藤和家的庭院踢足球。这颗球长期放置在储藏室里,沾满了泥巴,气也有点不足,但拿来踢着玩倒是还没问题。

注视每次被踢起而飘散在空中的球上尘土,真不停地颠球排遣无聊。

真小学三年级时,曾经参加当地的少年足球团。因搬家的缘故,足球团只参加了半年,但后来踢球就成了真的兴趣之一。他并没有加入足球社认真比赛的欲望,只要能自己一个人玩颠球或踢墙壁就满足了。思考事情时也常常像这样耍球。

这次也一如往常地,眼睛追着球跑,脑中却在思考,主要是思考关于藤和家的事。

藤和家的成员有两名,藤和女女与藤和艾莉欧。藤和女女的言行算有点夸张,但艾莉欧已经不是言行异常所能形容的。真实在难以想象,自己竟然跟「那个」里面的人在两岁时相遇过。只要那张棉被一天不脱下来,真在藤和家就如坐针毡。

女女还没回来,她传简讯给真的手机说今天会晚归。所以真现在边踢球边烦恼晚餐要去吃什么。被脚尖踢到而飞走的球撞上了灰色围墙,弹跳三次后又回到真的身边。真伸手捡起球。

拍掉尘土,看了藤和家门口一眼。艾莉欧应该暂时还不会回来。双亲工作晚归时,自己会怎么做?真略带怀念地得出结论。

想都不用想,当然是出外用餐啊。将足球收进储藏室后,牵自己的脚踏车出来,接着又回到房间,带走钱包。

真顺便拿起女女制作的地图,与它大眼瞪小眼分析出附近餐厅的位置。如果有超商倒也可以,但地图里并没有标示出超商。放下地图,再次外出。

将钱包放进背后的口袋,真跳上脚踏车,此时发现刚才忘了替脚踏车上锁,随即又觉得应该没关系,脚踢地面发动车子。也忘了大门是否有上锁,算了,应该没关系吧。

前半与上学的路程重迭,进入大道时转往与早上相反方向,走上通往站前的道路,不久,就能与地图显示的一样,找到挂着广告牌的店家。广告牌上以粗犷的字体写着「宝月庵」。真抬头望着广告牌,在店门口停下脚踏车。

与其说是食堂,说荞麦面店更正确。正面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因经年累月的放置,颜色变得十分暗沉的蜡制样品,盘内的荞麦面看起来就像黑炭一样。陈旧的样品使真抱持一丝不安,但又没有自信能不迷路骑到站前,便在此下车。

确认一下营业时间与现在时刻,真伸出手准备打开非自动门的入口。

「……嗯?」

彷佛指尖被不合季节的静电电到似地,真的手停下动作。

于视野角落捕捉到某种闪亮的物体。

那并非太阳,因为该物体位于与西落的太阳完全相反的方向。

真的手离开荞麦面店的大门,打直了原本驼着的背部,拿起挂在指尖的脚踏车钥匙往下移动,叮铃,发出一道清脆的金属声响。

那道声音同时也缓缓旋开了真的理解力与常识的门锁。

垄罩在黄昏逆光下的物体由道路彼方朝向这里而来。

吱嘎吱嘎吱嘎……发出彷佛锯子锯着某物般的怪声,迟钝的脚踏车渐渐靠近。

红白相间的传奇色彩在生锈的外皮下收敛起魅力,只散发出废弃脚踏车的颓唐气氛——这个「下面的部分」真曾经看过。

但是作为驾驶者的「上面的部分」却是第一次见面;不仅如此,还比起任何一切更吸引他的目光。

眼睛注视那里就有如真理一般自然,极具强制性。

水蓝色飞舞。

盘据于脚踏车上的是,在橘色的晚霞中活生生存在着的水蓝色。

空中飘舞着无数粒子,位于中央的是完整的人形物体。

长及腰部的水蓝色长发。宛如将地球收藏眼内的水蓝色眼珠子。即使眼皮似乎有点想睡地半垂,近乎面无表情,依然是完整无缺的幼少美貌。

并非作为人类很完美,而是这个造型才是完整的人类。

她穿着类似学校制服的套装,踏着将行腐朽的脚踏车。

颓废与精致在光中折迭反复,正面观赏这物体的真眼睛差点泛出泪光。那是多么直接震撼了由表面无法察知的根源深处之美貌啊。

地球外的知性生命体。

外星人。

这就是真在见到少女的第一印象。

但少女本人却什么感慨也没有,就只是单纯地骑着脚踏车。

与真的距离愈来愈近,摆脱逆光纠缠的容貌与秀发更强烈显示出水蓝色特性。

红色的液体形成条状固体,黏在少女的睑庞与头发上。真一开始以为那是血渍,但立刻察觉真相。

是中餐草莓三明治里的果酱。

彷佛以察觉事实的瞬间为契机,真的脚动了起来,朝向脚踏车奔跑而去。折成一团塞进篮子里的菖蒲花纹棉被更加强了他的确信,一瞬间就拉近了与少女的距离。

但是少女对于接近自己的真漠不关心,继续踏着脚踏车前进。即使真站在脚踏车正面,也没有停下的打算。但是不知是故障还是巧合,脚踏车突然失去动力,车轮的回转停止。不期而然地,少女与脚踏车在荞麦面店前停下。

真咽了咽口水,询问少女。

「呃…你是…艾莉欧……吧?藤和艾莉欧。」

被叫了名字,艾莉欧对真报以「你是谁啊?」的讶异视线。真急忙做出说明。

「呃,是我啊。丹羽真。你的表哥。」

「表哥。」

没隔着棉被的艾莉欧的声音宛若乐器。就像零散敲打铁琴,硬说那是音乐一般,短促声音的连续体。她的发音与一般人截然不同。甚至让人觉得,比起经常往来日本与海外的真,少女更不熟悉日语。由发色看来,也许是外国混血儿吧。

但是不管是去哪个国家,真都没看过这般的水蓝色头发。

艾莉欧默默地凝视真,她水汪汪的瞳孔就如同异常美丽的海洋表面。在她的双眸注视下,真有些难为情,害羞地拼命想找话题。低下头,见到篮子里折成一团的棉被。

「呃……原来你骑脚踏车时还是会脱下棉被呀。」

「*******」

「……嗄?」

听不清楚艾莉欧的话,真皱起眉头。艾莉欧刚才发出了类似话语的声音,但是过于快速,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艾莉欧本人则是维持着一贯的木然表情。

「你刚才真的有说了什么吗?还是只是随便动动嘴巴,胡乱发出声音而已?」

「*******」

不顾真的发言,艾莉欧又再度以难以听懂的发音说话。

真为了理解她的话,努力将意识集中在耳道上,但仍旧无法听懂。

顶多勉强辨识出那种发音有点类似英语。

接着艾莉欧彷佛对话已然结束,转头向前,又开始踏起脚踏车。站在正面的真闪到旁边,让出道路。真一瞬间疑惑,不知是否该追上。

她该不会是个很不妙的家伙吧?

脚踏车速度与真骑乘时相同,不比徒步快上多少。真想:应该很轻易地就跟上她身边吧。将自己的脚踏车放在面店前,他决定追上她,与艾莉欧并行而进。

「喂…喂喂……我说啊,呃……」

「*******」

「你吃过晚饭了吗?」

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的真选了与艾莉欧的异常特性完全无关的话题。

但是因为他的提问,原先半忽视真的艾莉欧停下动作。

握住脚踏车快坏掉的煞车使车轮停止,转头望着走在身边的真。真原本以为艾莉欧是被关于食物的话题所吸引,而对于能与这位表妹沟通感到欣喜,但下个瞬间,艾莉欧却主张起与此毫无关联的话题。由她口中发出的声音,依然像是种乐器。

「我是外星人。」

「……喂喂。」

这次并非快速难懂的话语,而是过于唐突的外星人宣言。

如果她只说了这句话,真也许会回答「不出所料」吧。

但是,可是……

「我是为了观察作为这个星球先住民的人类而被送到地球的先遣队之一员,平时任务就是观察你们人类的日常生态。隐藏外貌是因为身为外星人的我必须尽力避免与地球人接触,即使受到愚蠢地在外头跟我说话的表哥妨碍,我还是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将每一天的观察数据传送给同伴。可惜地球人一点也不知道地球逃不出外星人的手掌心此一事实,为此我经常感到绝望。这样你懂了吗?」

如洪水般倾泻而出的电波设定令真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外星人?

观察者?

肺部彷佛劈哩啪啦地被艾莉欧口中接连冒出的单字所塞满。

听到短短几秒钟内吐出的这番话,真随着背上的冷汗理解了一个事实。

「*******」

这家伙人如其貌,是个电波女啊。

艾莉欧凝望真的眼睛,等候他的回应。

真屏住呼吸,勉强挤出一句话。

以非常简洁的方式,老实表达出他的感想。

「喔,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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