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恶魔果实意大利面」

清早起来后烘焙咖啡豆,是我的一大重要工作。

刚刚购买的咖啡豆是生的,因此不能直接用来煮咖啡。为了得到一杯美味的咖啡,这些生咖啡豆必须要过火「烘焙」才行。

我把咖啡豆装进带盖的手网,放在火上烤。为了让每一粒咖啡豆都有相同程度的均匀烘焙,还要用手腕上的力量慢慢摇晃。这很花时间,手网又很重,其实是一件相当辛苦的工作。而且因为火力大小会影响咖啡豆的风味和口感,眼睛也必须时刻盯着看,不能有片刻走神。

烘焙开始一段时间后,豆子的颜色慢慢变成了茶色。再过片刻,火上的咖啡豆开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五分钟之后,咖啡特有的香味就会随着一阵烟飘散开来。

听到滋啦滋啦的声音时,咖啡豆就达到了中深度烘焙的程度。我的喜好是让烘焙程度再加深一些,然后将咖啡豆离火,迅速扇凉。因为如果冷却不够及时,手网中的咖啡豆就会被余热继续烘烤。等到拼命扇风去除了咖啡豆的余热之后,我的工作才终于算告一段落。

等待咖啡豆自然冷却的这段时间顺带打扫一下店铺。扫地,擦干净桌子和窗户。每天都要重复一遍这些流程,我也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

整理好桌椅,做完开店准备后,我打开了店门。将横挂在门上的木牌换成「本日营业中」,然后回到店里。

不过就算开始营业,客人也不会立刻就上门来。毕竟这里又不是某某人气名店,当然也不会出现等待开店的顾客队列。

结果一阵突然的门铃声打断了我想要松懈一下的念头,让我猛地直起身体来。

「欢迎光临。」

慌忙回头,我看到了一张最近渐渐熟悉起来的面孔。

「早安。现在方便吗?」

「啊,早上好莉娜莉亚。现在已经开店了。」

我说完,莉娜莉亚便浮现出微笑,走进店里。

这个有着眩目朝阳般红发的女孩子,如今已经成了我店里的常客。而且往往会像今天一样,在早上刚开门不久时就出现在店里。

「今天你也很早啊。」

我对坐在柜台前的莉娜莉亚说道。没想到她却愣了一下。

「是吗? 我觉得这个时间算普通。」

「太阳升起来还没过多久,这也算普通吗?」

「不算吗?」

当然在这个世界,一天的开始是比较早。大多数人都会在夜里早早入睡,第二天随着太阳升起开始活动。

因为这里没有多少娱乐。不会有电视和游戏机,当然也不存在方便连接网络的电脑,和轻轻松松就能与友人聊天的手机。

所以人们天黑后不久就会睡觉,早睡的话第二天早起也是当然的。

但即便如此,我觉得开店准备一结束就出现的莉娜莉亚,仍然很可以算来得早了。

她的头发很长,起床之后光是打理就应该要花费不少时间。何况女孩子的准备肯定还不仅限于此。再说,学院的宿舍和店里还隔着一段不能算近的路。

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我在脑袋里得出了「果然莉娜莉亚的一天开始的好早」这样一个结论。拖着早起之后还未完全预热的脑袋想着这些的空档,水壶已经确实地把凉水变成了沸水。

我从柜子里取出装着咖啡豆的小壶,又把虹吸壶装好,然后用咖啡磨打碎豆子。期间莉娜莉亚一直用手支着下巴,观察着我的动作。

「那个。」咯吱咯吱。

「嗯嗯?」咯吱咯吱

「闻起来好香哦。」咯吱咯吱。

「噢,因为是烘焙过的咖啡豆嘛。」咯吱咯吱。

莉娜莉亚歪起脑袋,柔滑的发丝从她的肩膀上纷纷落下。太阳光穿过窗子照在上面,让她的头发反射出美丽的光彩。

「那,为什么要用旧的咖啡豆呢? 刚烘焙好的不会更美味吗?」

咯吱?

「可不可以不要特地停下手来盯着人家看?」

「哎呀,抱歉抱歉。」我重新开始转动咖啡磨。「确实,一般人都认为刚刚做好的东西会比较美味。但是咖啡豆却不是那样的。并不是越新鲜就越好。」

「这样吗?」

我本以为莉娜莉亚不会对这些话题感兴趣,没想到她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是在认真听我说话。于是我便提起兴致开了口。

「刚煎好的咖啡豆里充满了气体。这是新鲜的证明没错,但是会影响萃取时的品质。因为这些气体会妨碍热水和咖啡豆的混合。用那样的咖啡豆煮咖啡,做出来的味道就会飘忽不定,而且没有深度。」

「……嗯~」

接待客人是我的职业,因此我练就了从人的表情揣摩其心理的本领。在我看来,现在莉娜莉亚的表情称得上完全没有兴趣。于是我一边组装虹吸壶,一边笑着向她掩盖刚才的尴尬。

「总之,比起刚烘焙的,咖啡豆还是放上几天之后才会更好喝。所以这一批咖啡豆要派上用场也是在之后了。」

「好麻烦啊,喝咖啡这种事情。」

「不过这就是乐趣所在。」

但是,我的思想似乎并没有得到莉娜莉亚的理解——因为她正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我。男性的爱好得不到女性理解,这一点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一样。

烧瓶里的水已经够热了。插入上壶之后,热水咕嘟咕嘟地涌上去,和咖啡粉交融在一起,然后我开始拿出木匙来搅拌。

总感觉早上的时间过得比平时慢。自己居然也有这么早起的日子,以前我连想都不曾想过。因为从没有过如此打算,更何况我根本就不擅长早起。但是如今起得早已经成为了习惯之一,我觉得这样也不坏。

清晨的空气凉凉的,无比清新。让人禁不住想要满满吸入肺部。时间的流动也变得缓慢,好像都可以用手捧起一把流动的时之沙,在手心里仔细观察一番。

朝窗外看去。

朝阳在每个街上的行人身后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他们或是要前往迷宫冒险,或是要去买、去卖什么。这是我已经见惯了的日常风景。

天空是一片群青色。这片色彩的末端与朝霞交融,眩目极了,漂浮的云朵边沿则闪耀着锐利的光辉,形成一条白色的光带。

我看准萃取结束的时机熄灭了加热灯。涌入上壶的咖啡液随着热量衰减而落回下面的烧瓶中。拔掉上壶,刚煮好的咖啡那股特有的香醇味道立刻钻入鼻腔。

啊,太棒了。多么优雅的时间,多么奢侈。

「说起来。」

莉娜莉亚呆呆地看着我煮完咖啡,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开口说。

「发现新水果的消息,你听到了吗?」

「新水果?」

我一边把咖啡倒进杯子,一边追问她。

「对,在迷宫里发现的。」

「那个迷宫,真的是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啊。」

在游戏和漫画熏陶下长大的我看来,迷宫就意味着魔物,财宝和冒险,但是这个城市的迷宫却有些不一样。当然里面也有财宝,也会吸引冒险者进入,但人们更加看重的是在里面发现的矿物,香料,食材,魔物的皮毛和骨头等等。一言以蔽之,是那些一眼就能看出,会对我们这些一般市民的生活带来好处的资源。

把咖啡倒进杯子的一半处,然后再加入温热的牛奶。接着是大量砂糖。将这杯饮料端到莉娜莉亚面前,她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这、这是什么啊,和泥水一样。」

「这位小姐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比喻的喻体?」

确实,向很浓的咖啡里加入牛奶之后,颜色就变成了一种浑浊的茶色。

「因为莉娜莉亚你说不能喝咖啡,所以我就把它改良了一下。」

「我觉得,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喜欢喝那种东西的人。」

莉娜莉亚开始频频光顾这家店之后,我便试图向她展示咖啡的魅力。在冲泡方式上下功夫,使用易于饮用的方法煮咖啡,仰赖砂糖和牛奶的协助……最后,终于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杯的话你一定能喝的,里面有一半都是牛奶。」

「还可以跟牛奶一起喝吗? 真难理解呢,咖啡这种东西。」

「名字叫做咖啡欧蕾。」

「咖啡殴雷? 好奇怪的名字,而且还有点难念。」

咖啡欧蕾是一种法国常见的饮品。人们为了提神需要喝下大量咖啡,但是一早起来喝浓咖啡又会让胃难受,所以再掺入牛奶稀释。这种饮料实际上就是从如此粗枝大叶的想法中诞生的。

莉娜莉亚尝了一口,接着停住了动作,眨着眼盯着这杯刚刚还被自己称作泥水的饮料。

「这是什么,好好喝。」

「你不是说是泥水吗?」

「别这样说,对咖啡欧蕾很没礼貌的。」

态度骤变。不过,能让她说出好喝,我还是很开心。

「但是,我喜欢再甜一点的。」

说完,莉娜莉亚从柜台上的小壶中舀出砂糖,倒进杯子里。

「我记住了。」

在我看来已经够甜了,但好像对莉娜莉亚来说还不够。

话说回来,我觉得这座城市里的人们好像都很喜欢砂糖。

「虽然在这里可以随随便便就用砂糖,可是在没有迷宫的地方,这可是一种高级商品呢。」

是这样啊,我心想。这里的砂糖并不贵,我买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这些。

「这样想来,不管是砂糖,盐还是香辛料都可以从迷宫里得到,迷宫真的好厉害,或者说,都有点耍赖了。」

「迷宫里每隔一定阶层环境就会变化,产出的物品也会有变化哦。所以说,这座城市的生活就是靠迷宫维持的。」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迷宫这种存在,就好像什么都能变出来的魔法包一样,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对住在这座迷宫都市里的人们来说,建立在迷宫基础上的每一天却应该是理所应当的。或者,就算他们也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但在丰饶的恩惠前,迷宫的谜团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不过,迷宫要是深入太多层,也会变成一个问题就是了。」

「问题?」

「对。把深处获得的东西搬上来是很麻烦的,因为非常远。」

「啊,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迷宫……原来那么大吗。」

不过这也是必然的。毕竟这个世界的人们又不可能开着卡车去运货物。在这里物流只能依靠人力。

「不过,现在头疼的也只有一部分探险家,研究机构,再就是学院了。毕竟在深层发现的东西,首先还要经过研究判断用途才行。」

「所以,莉娜莉亚你刚才说的水果也是在迷宫深处?」

我问她。但是莉娜莉亚却摇了摇头。

「就在第二层的森林里啦。」

啊,在森林……森林?

「迷宫里还有森林吗?」

「有的啊?」

有啊……。

「那、那光呢? 没有光就不会有植物生长的吧?」

「有的啊?」

有啊……。

「水呢? 还有土呢?」

「也有啊?」

这也有啊……。

这是什么迷宫啊,还有这样的第二个大自然吗。不,既然说里面有魔物,那么这些条件具备也不奇怪吧。在幻想世界这些还说得过去,不过如此不可思议的场面出现在自己生活的现实中,还是让我有些困惑。

「据说那种果树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了,但是因为看起来跟德雷斯一模一样,谁也没想到原来是新的物种。」

「德雷斯?」

我对她追问道。结果莉娜莉亚竖起一根食指向我说明。

「就是那个啊。颜色像是红色、黄色绿色混合起来,在山里经常能发现的果子。吃下去不久就会开始闹肚子。」

「啊,那个啊。」

虽然点头,但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是哪个。从莉娜莉亚的语气来看,这好像是一种广为人知的果子。但是为了对话能圆滑地进行,有时候需要假装和对方有相同程度的了解,这是一种很重要的技巧。

「虽然味道很好但是一定会让人拉肚子,所以也有些人叫它『恶魔果实』。」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感觉好怀念啊。」

再重复一遍,其实我根本没见过那种果实。充其量只会觉得恶魔这个名字好可怕而已。

「虽然和恶魔果实长得一模一样,但却是全新的品种,所以现在工会和卡维恩似乎正在调查中。」

卡维恩又是什么啊——当然我依旧没有让这个想法表现在脸上。

到了中午,前来用午餐的客人就零零星星地来到了店里。虽然一杯咖啡也卖不出去,但却有一些人对我的料理抱有兴趣。

对我而言,这个世界充满了前所未见的食材。但是尝一口就会联想到我所知道的某种食材,或是甚至在这里找到了和原来世界一模一样的食物,这样的情况也会不时发生。所以我做出的料理在当地人的眼中看来多少有些不搭调。

对这个世界的居民来说,我做出的往往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的菜式。因此来到这家店就能吃到奇怪的料理这一点吸引了不少常客,甚至还有因为口口相传的消息专门找到这里的客人。

就在我和常来的菜店大叔闲聊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我将目光投向门口,结果发现店门居然被某人穿着黑衣服的巨大身体全部堵住了。他的身上满是肌肉,就连那件衣服都好像随时会爆开,这样的身体本来就带着强大压迫感,更别提那张狼的面孔了。狼人用黄色的眼睛在店里扫了一圈,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我说。

「这里吗。那家据说专做奇怪料理的店铺。」

他的声音又低又可怕,菜店大叔一下子便远离了柜台。

「呃、是的,您说的大概没错。」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接着狼人点了点头,走向一边让出了通路。

「老大,似乎没错。」

「是吗。」

我开始动摇了。有点抓不住眼前的现实。

听到了从很低位置发出的,花花公子般的声音是没错。可是从狼人身后走出的,却是一只我非常熟悉的,小巧的兔子。他有纯白的身体,软绵绵的毛,两只耳朵垂着,还有一双红眼睛。怎么看都是兔子——只不过穿着纯黑色,正式到不能再正式的西装,打着红领带,手背在身后,用两只脚站着罢了。

兔子和狼丝毫不理会我的动摇,径直走向柜台。很快柜台便挡住了我的视线,让我再看不到那只兔子了。

站在椅子边的狼将手伸进怀里,然后取出了一把铺着赤红色皮革的小小椅子。那只椅子的腿和背都有精美的金线描边,甚至还带着巧妙的刺绣,非常华丽。当狼将这把椅子放在柜台前的餐吧椅上,我突然联想到了饮食店中经常出现的,那种专用于儿童的特制椅子。

兔子灵巧地跳上红椅子,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我。

「比我想象得年轻。」

随着兔子的小嘴开合,我听到了仿佛从丹田底部发出的浑厚声音。有人见过可爱的白兔用如同波本酒和雪茄烟一样的声音对自己搭话吗?我,现在正在经历这样的场景。

「最近,我听到传言说,这家店里能吃到罕见的异国料理。」

「呃,那个,您说得大概没错。」

「这里如今是一切国家中,食材种类最为丰富的城市之一。各国的料理人与美食家全部聚集于此,饮食文化发展迅猛。美女美酒美食是最能吸引人的,古来如此。我说的对吗?」

「丝毫不差!」

明明是对我发问,可回答的却是狼。

「三者之中,我最有兴趣的是美食。倘若是迄今为止都未尝体验过的料理则尤甚。所以,每当我听闻迷宫中发现了新的食材,就会迅速入手,然后寻找能用它做出美味料理的人。」

我点点头,咽了口唾沫。额头上的冷汗止不住地淌下来。很久以前我就怀疑自己的直觉大概很差。但只有这一次,我开始祈祷自己的预感千万不要成真。这只兔子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大概已经能猜到了。

「我要拜托你用某种食材做一道菜。如果能让我满意,就可以随你开出任何价码。金钱,财物,女人,任你选择。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即便不能使我满意,也会付给你最低限的报酬。」

真的这样就完了? 我不会成为后面那只狼的晚餐?

兔子丝毫不理会我的僵硬表情,一下子竖起耳朵来接着说道。

「你做出美味的料理。我吃掉。然后付给你相应的报酬。怎么样,很简单吧?」

我用手摸了摸后脑勺。他说的的确很简单,但要让对方产生多余的期待,我就有麻烦了。

我的料理在这个世界的确可以算作是新奇。可是我自己并不是修行已久的料理人。充其量只不过是在家里的咖啡馆里帮忙,做菜的经验比别人多一些而已。根本没有自信对客人说「请包在我身上」这句话。

兔子抬起毛茸茸的右手对狼打了个手势,接着狼便将手伸入怀中,拿出了一把连在藤蔓上的果实。大略一数也有十个左右。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他究竟是怎么把这些都装进怀里的呢。

狼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拿着藤蔓,低头盯着我。

兔子则抬起头,将胳膊支在桌上,开口说道。

「这是前日迷宫中发现的果实。我希望你用它来做菜。」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面对沉默不语的我,狼呼出的气几乎要吹起了我的头发。

「这种果实与所谓的恶魔果实虽然酷似,却是不同的物种。我试尝之后发现既没有毒性,味道也不差。」

我想起了莉娜莉亚告诉我的新闻。眼前的这个果实,毫无疑问,就是现下各处都正在研究的那种新食材。这只兔子竟然敢首先吃下这种完全陌生,甚至可能含有致死毒性的可疑食物,而且还说得如此轻松,实在是太惊人了。

糟糕,眼前的兔子,实在是个认真的兔子先生。

但这不是让我最惊愕的。

糟糕,这个恶魔果实,怎么看都是番茄。

虽然形状略显纵长,蒂的部分还是黄绿色,但果实是鲜红的。尽管和常见

的品种在外型上有所差异,但这的的确确就是番茄。我不由得感动起来。在这莫名其妙的世界中,每当看到有什么能让我回忆起自己原先的生活,我都几乎要落下泪来。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还会因为番茄而湿了眼眶。

「所以,如何? 你能做吗?」

我当然点了头。

料理也好兔子先生也好,这些都无所谓了。就是那只狼我也不放在眼里。料理的结果如何更是想都不去想。我,我只是想要这些番茄。

摸上去,咬上去,做出那道仅存在于记忆中的料理来犒赏自己。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事前准备是料理的重要一环,甚至可以说料理的味道就是从这时起决定的。

我把所有食材都切碎,肉也花费不少功夫剁成了肉馅。这些准备真的占用了很多时间,所以从刚才开始那头狼的视线就好让人害怕。事前准备虽然很重要,但是能理解这一点的狼似乎不是很多的样子。

这次的材料很简单,是在市场上买到的三种蔬菜,打比方的话就是类似的洋葱,类似的胡萝卜,以及类似的芹菜。

我将这些蔬菜放进一口比较厚的锅里,然后加入橄榄油——不确定是不是,但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并打开火,接着盖上锅盖。锅壁有一定厚度的话就能让整个锅内保持均衡的温度,这样以来食材可以更充分地加热,进而做出美味的料理。

有时我还需要打开锅盖,用木铲搅动一下,以免材料焦糊成一团。五分钟之后,这些蔬菜就可以充分加热,它们的甜味则会溶进橄榄油里。

然后我打开了锅盖,这是为了让多余的水分散出。毕竟在密闭的锅里,水就算变成蒸汽也无处可逃。

再等一会,锅里的某些蔬菜丁已经变得焦黄。这时候需要再次用木铲翻动。

翻炒几次之后,所有蔬菜丁终于都有了一样的焦黄色。于是我关掉了火,使之略微冷却。

接下来要处理的是肉馅。

我拿出平时用的铁制炸锅,把刚才炒蔬菜的油舀进锅内。用这些吸收了蔬菜鲜甜的橄榄油来烹制肉馅。

不久之后炸锅里冒出热气,我把肉倒进了锅里。这些量足可以做一个与炸锅一样大的汉堡排了。

烧肉的味道总能牵动许多人的心,狼似乎也不例外。我在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清楚地体会到,原来视线真的可以戳疼人的脊背。但即便身后是狼饥饿的视线,我也不为所动,始终盯着眼前的肉馅。

教给我如何做料理的人是爷爷。他也曾经抱着手臂,盯着锅里的肉馅。当我问他「为什么不搅一搅?」,爷爷缓缓地对我说。

「因为那样就会让水分从肉里跑出来,不但影响温度,而且还会影响肉馅的卖相。」

所以我也模仿起了爷爷。原本我还想向他请教更多的东西,可是爷爷当然不会在这里。自己掌握的料理知识也终究只是半吊子而已啊。我在心中默默想。

在这段走神的时间里,肉已经充分地呈现出漂亮的深色,而且变成了一整块。我用木铲把肉饼翻过来,让两面都均衡受热,不久后肉饼的背面也烤出了同样的颜色。

于是我把肉饼盛出,再向空出的炸锅里加入红酒。这是为了充分利用煎肉饼时溢出的那些美味肉汁。只要开着锅盖煮上片刻,红酒里多余的酒精也能挥发干净。

接下来把煎好的肉、吸饱肉汁精华的红酒都倒进盛蔬菜丁的锅里。

然后,今天的主角就要登场了。

恶魔果实,番茄。

我在做事前准备时尝了一下,这种番茄比我知道的番茄更具有野生风味。或许可以形容为青涩,但扑鼻而来的番茄香味更令人印象深刻。咬开紧实果肉的瞬间,带有强烈酸味的果汁就会在口中炸裂,最后留下甘甜的后味。

只尝了一口,我就不由得为之折服。实在是浓厚,实在是香醇。哪怕不用花费那么多功夫,直接加食盐拌匀就足够美味了,不过最终我还是下决心把它当作料理的材料。

毕竟我真正想念的并不是番茄,而是用番茄做的现代料理。

拜托了,番茄。怀着这样的愿望,我把它直接在锅上用手撕碎。果汁、包着黄色种子的果肉纷纷掉入锅中,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下一步要加入的是异世界的几种香料。

这个世界里无论是蔬菜还是肉都没有经过品种改良,多少存在着一些腥味。对习惯了这一切的当地人来说或许很寻常,但我却有些难以接受,因此经常需要使用香料来去除那些味道。

然后,我又从柜子里拿出了个装着淡茶色粉末的小瓶。

方便起见我把它叫做「高汤粉」,可实际当然不是那样。准确来说,这是为了能让冒险者在迷宫里也能很快喝到热汤而制作的速溶汤料。因为实在是太方便了,最近它的主要顾客已经从冒险者变成了家庭主妇们。

接下来还有一味秘密调料——一点点叫做索捷的酱汁。

这种茶色的粘稠酱汁尝起来像是浓缩了辛辣和咸味,又带有一丝鲜甜。但是闻上去却有种特殊的腥味。感觉有些像鱼露,就是那种用抹了大量盐巴的鱼发酵做成的东西。

索捷酱汁在这座城市中很流行,什么料理都会用到一点。因为它能一下子突出咸味,所以主流吃法是用面包或者意大利面来配。既能补给盐分又适合下酒,可以说象征着这座冒险者之城的味道。

但它会完全掩盖食物本身的鲜味,或者说日本人偏好的出汁味道,因此我总也无法喜欢上这种调料。这个世界里的料理调味对我而言都太浓了。在这里也只要一点点就足够。

当这些都做完,下面就只需要充分炖煮了。

我洗好手,收好用完的厨具,狼立刻像失去耐心般发出低吼。

「做完了吗?」

「再煮一小时左右就完成了。」

「一小时!」

他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对心仪的女性告白,却发现对方早已名花有主一样。

「区区料理也需要一小时吗!」

区区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区区?我这样已经省略很多工序了——我想对他怒喝,但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从正面来看,这个狼人的面孔真的很吓人。

「区区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区区?」

我以为是自己的心声从嘴里吐露了出来,但情况当然不是那样。这道低沉的声音来自兔子先生。

「但、但是,老大您的宝贵时间——」

兔子先生抬起毛茸茸的右手,狼立刻不再说下去了。

「听好了,谢莫塔。艺术是无所谓时间的。」

「是、是。」

「料理,也是一种艺术。」

实在是太深奥了。我忍不住要浑身颤抖,多么帅气的兔子先生啊。

感动的我,困惑的狼,以及悠然坐在椅子上的兔子先生。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淌过去。

一小时后。

锅里的所有食材已经融为一体,,凝缩了原先全部的特性。

我用舀起一勺尝了尝。

首先冲击舌尖的,是番茄的酸味与肉浓烈的香味。但很快这种味道又被蔬菜的清甜、高汤素与红酒的醇味替代,最后留下非常清爽的余韵。更不可思议的是,番茄惊人的香气现在仍能直达鼻腔。没想到迷宫番茄的野性居然能让其风味保留得如此完美。只要最后再加一点盐和胡椒粉调味,就能为这道酱汁画上完美的句号。

接下来轮到我在这一个小时里煮好的意大利面发挥作用。这是在附近的面店里买的,但这个世界里的意面当然是手工制作的。表面稍平,而且相当有韧性。原本我是买来给自己当晚饭的,不过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用满满一大锅水煮熟了意大利面,然后浇上热气腾腾的肉酱,盛入盘中。再撒上奶酪碎,用荷兰芹一样的香草做点缀。

这样,异世界款肉酱意面就完成了。

我把盘子端到兔子先生面前,他首先扇动鼻子闻了闻。

话说回来,兔子先生能用人类使用的叉子进餐吗。我还在想这个问题时,一旁的狼又将手伸入怀中,然后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箱子。

他把箱子放在柜台上打开,里面露出了黑布包着的什么东西。狼用手指灵巧地揭开黑布,原来是一套只能被称作微缩模型的银质餐具。餐刀,叉子,勺子,每一件都带着精美的雕刻。

兔子先生抽出胸前的手帕铺在膝盖上,然后用短小的双手合掌祈祷了些什么,从箱子中挑出了一把叉子。

接着他把面条卷在叉子上,不过因为叉子非常小,能卷起的面条也只有一根而已。即便如此,这对兔子先生而言也是相当大的一口了。他认真地咀嚼,咽下,然后又舀起一些肉和蔬菜,接着单独尝了一口番茄,继而又尝了一口混合了酱汁的意面。

我紧张得不能再紧张了。虽然做了一次怀念的料理已经很让我满足,但我现在才意识到,更重要的是能否让眼前的兔子先生满足。

这道料理,最终能被异世界人接受吗?

不,话说回来,让兔子先生吃肉没问题吗?

事到

如今我的脑袋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想法,可现在再怎么想也不会有用了。兔子先生一言不发,默默地吃着眼前的料理。他那副面无表情的神态反而更增大了我的不安。

狼不时地带着困惑的神情窥视兔子先生,坐在店里的客人也悄悄地将目光投向柜台。

「那个,请问,您觉得不好吃吗?」

我再也忍不住,终于开口问道。因为兔子先生始终没有发表任何评论,我的心脏一直狂跳个不停。然后,他终于停下手,抬头用红色的眼睛望着我。

「能感觉到踏实的酸味和甜味。却没有蔬菜原本的苦涩,简直就像是使用了别的材料一样。还有后味中不可思议的香气……究竟是因为恶魔果实,还是你自己的本领,我不知道,不过这种味道实在是不可思议。」

兔子也能感觉到蔬菜的苦味吗……。

不过另一方面,兔子先生所说的「不可思议的味道」我也有同感。因为品尝这个世界的料理时,我会有一样的想法。毕竟素材、调理方法、培育食物的环境,这一切都和原来不同,人们的喜好也有巨大的差异。我心目中的美味,和这个世界人们心中的美味,或许根本就不在一个方向。

似乎是没有让他满意,想到这里,我感到一阵沮丧。

「但是——很好吃。」兔子先生用轻柔的声音对我说。「不过是因为第一次体会这种滋味,我的感觉还无法理解罢了。但有一点是无需怀疑的,很好吃。每尝一口,舌头,身体,心灵都会加深对这种美味的理解。」

兔子先生缓缓叹出一口气。

「毫无疑问,这道料理超出了我所体会过的一切,非常好。」

我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全身的紧张感像是拔掉了塞子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狼瞪大了眼睛看看兔子先生,又看看我,这样反复了好一阵子。

最后,兔子先生吃完了盘里的所有东西。作为厨师,没有什么比这种赞扬更令人开心了。

他们回去的时候,兔子先生问我「打算提出什么样的报酬」,但我保留了自己的回答。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位兔子先生究竟是什么人,随便乱讲是很冒险的。

何况我已经得到了做料理时剩下的番茄,只要有这些我就很满足了。我觉得它们比什么奖赏都更有价值。

既然如此——兔子先生说着,将一枚小小的金色印章交给我。这枚印章的外形好像一串葡萄,中间描绘着一只垂着耳朵的兔子。

「这是科尔雷奥尼家族的印章。如果你在这座城市遇到什么麻烦,或是需要联系我,只要亮出这枚印章就可以。」

「老大! 怎么能把金印交给这种小鬼!」

「我现在心情非常好,请你安静一下。」

这位好像名叫科尔雷奥尼的兔子先生跺了一下脚,狼的身体立刻像是缩小了一圈般。明明怎么看都是狼比较强,这种等级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过我并没有直接问出口的勇气。

接着,狼和兔子先生就走出了店门。

这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一边擦桌子一边想。坐在后排桌子,但一直紧盯着我们的菜店大叔这时走了过来。

「悠君,真亏你没事啊!」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结果大叔在我眼前激动地挥着手说。

「哎呀,因为刚才的那一幕啊。那个,科尔雷奥尼家族啊! 你、你不知道吗?」

就算问我知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就是不知道。结果大叔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兴奋地对我说明。

「那可是控制着这一带地下社会的大组织! 就连官衙也不敢贸然对他们出手!」

「哈啊,所以说是一群坏蛋吗?」

大概,就是类似于黑手党一样的吧。但是大叔却摇了摇头。

「你想啊,地下社会肯定有不少麻烦事对不对。有些是很有能耐的前冒险者,有些是从其他城市来的罪犯。科尔雷奥尼家族之所以有名,就是因为只有他们能管住那些人,为这里的安全秩序出一份力。」

「那不是好人吗?」

「但是那可是科尔雷奥尼家族啊? 他们可是那种,一个不高兴就能让一家店关门大吉,妻离子散的地下组织啊? 好可怕对不对。」

大叔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我越来越不明白这个组织究竟怎样可怕了,这是因为我对这座城市还不够熟悉吗?

「我听说过科尔雷奥尼家族的老大是个美食家,原来是真的啊。能得到他的认可,你真了不起,虽然很可怕! 但是了不起!」

大叔一脸开心地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

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大街上的喧闹声也钻进了店里。天色越晚,这条街上的人就越多。难道这条总是热闹喧嚣的大街就没有疲累休息的日子吗。对我而言,它真的有点太吵闹了。

店里的客人依旧很少,但对我而言这样反倒创造出了一个舒适安静的空间。客人很少固然是头疼的事,不过这种安宁氛围也很让我中意。

现在,柜台前只有莉娜莉亚一个人。最近她经常会在清早或下课后来到店里自习。我平时一直保持着安静不去打扰她,不过今天瞅准了她休息片刻的机会,对莉娜莉亚提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每当发生什么惊人的事,不可思议的事,或是有了与日常截然不同的经历,都会按捺不住想要说给别人听,人类就是如此。

「什么? 这里,科尔雷奥尼的老大到这里来了?」

我说完,莉娜莉亚表现出了如此的反应。

「啊,你也知道科尔雷奥尼家族啊。」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很有名的。尤其是罪犯最害怕他们了,因为这些人毫不留情。」

「有人说他们很可怕,也有人说他们很可靠。」

但实际见过一面后,我却很犹豫该作何反应,因为自己总会想到那个白白的,毛茸茸的兔子先生。

「总之你只要继续悠哉地开店不就好了?」

莉娜莉亚用食指摸着咖啡杯的边缘,笑着对我说。

「因为科尔雷奥尼既然来过,大概,就再没有什么坏人敢打这家店的主意了。」

「虽然本来也不会有什么坏蛋看上这里就是了。」

「也对呢。」

「那个。」

隔了一会儿,莉娜莉亚叫了我一声。她的脸朝着窗户的方向,但目光却不时偷瞄我。

「那个科尔雷奥尼非常中意的恶魔果实料理,还有吗?」

我笑了起来。

「你要吃吗? 那可是跟恶魔果实一模一样的。」

「那种恶魔果实,我还挺喜欢的呢。」

「不是说有毒吗?」

「要看气势啦。」

有了气势就会怎么样吗? 我很怀疑,不过还是决定把这个先放在一边。

虽然莉娜莉亚才刚刚成为这里的常客,但我对她又有了一些新的了解。比如,她喜欢美味的食物,还有她出乎意料地胃口很大,之类的。

「所以说,还有吗?」

我稍稍摆了一会架子,然后回答道。

「其实,还有的。我现在就去准备。」

莉娜莉亚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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