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玄关一步的七濑武吸了口残留着些微夜晚气息的空气。
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晴朗。
上午六点三十分。
对一般高中生而言,这样的上学时间或许稍嫌过早。
然而武一如平时,静静关上玄关大门,迈开脚步。
右邻宅院的豪华白色大门,正好在武经过门前时自动开启。
「早安,武。」
和武穿着成对学生服的女孩穿过大门走出来,微微一笑。
「早安,五十岛。」
武和女孩——五十岛胡桃并肩迈开脚步。
这是一如平时的光景。
武的家是一般的独栋房屋,住在隔壁的胡桃家,却是被邻居称为「五十岛豪宅」的知名宅院。
这座四面被宽广庭园围绕的宅院,面积有武家的五倍以上。
每天早上见到白瓷大门自动开启,武总会联想到他家那扇高度仅及腰、宛若庭院栅栏一般的门,不禁面露苦笑。
走出大门的胡桃即是所谓的千金小姐,但是对武而言,则是自孩提时代就熟识的青梅竹马。
胡桃微带栗子色的长直发今天绑成公主头,细长又略往两端挑起的眉毛、给人泼辣印象的眼角、现在紧紧闭着的桃红色嘴唇和流丽的下巴线条,映入走在她身旁的武眼帘之中。
除了淡粉红色的护唇膏之外,她并未化妆,但她的外貌从以前起就一直引人注目,这一点有利也有弊。
同年龄的男生十个里会有十个说她漂亮,鲜少有人说她可爱。她是属于美人型的。
胡桃似乎发现自己被凝视着,微微抬起脸来,看了武一眼。
「怎么?」
武轻轻地摇头,微微一笑。
「没什么,只是想到第一学期就快结束了,时间过得好快。」
武一面仰望初夏的天空一面说道,胡桃也露出笑容。
「是啊。春天的时候,大家还为了升学考试手忙脚乱的,没想到转眼间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对对。你那时说你不考私立女中,要考都立高中,害阿姨他们急得跑来拜托我说服你,真是苦了我。」
武耸了耸肩,胡桃赌气似地嘟起嘴巴。
「要上什么学校我自己会选。」
「当时你也是这么说,完全不妥协。」
「本来就是这样啊。再说,现在回头想想,我爸妈也觉得这样很好。」
见胡桃如此断言,武忍不住反问:「是吗?」
「是啊。要是读私立女中,我就得搭电车通学,这样不是比较危险吗?」
一想像胡桃独自搭电车通学的情景,武便皱起眉头。
「的确。就离家近这一点来说,读都立高中是正确的抉择。」
「我就说吧!」
胡桃欣喜的笑容在朝阳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见状,武跟着开心起来。
如果她在学校里也这样笑,或许能交到朋友。思及此,武的表情略微黯淡下来。
在第一学期间,胡桃似乎没交到朋友。
虽说武和胡桃不同班,但他从没看过胡桃和其他女学生结伴同行。
相反的,武在第一学期间交到许多朋友。
隶属剑道社的武结识了社内的一、二、三年级生,在班上也交到几个朋友。除此之外,他还有国中时代的友人,朋友算多的。
其实胡桃同样是剑道社的成员,但社内一个女生都没有,经理也只有她一个,那不是个结交女性朋友的环境。
虽然胡桃总是宣称她不需要朋友,但武依然忍不住担心。她总不能永远不交朋友吧?
胡桃每天中午都到武的班上共进午餐。武不介意她依赖自己,但是女生有女生的圈子,胡桃总是独来独往,难免令他担心。
说归说,朋友这种东西也不是说要交就能交得到。
尤其男生要插嘴管女生的事需要莫大的勇气,胡桃大概也不希望他插手,搞不好还会气他多管闲事。
即使如此,瞥着走在身旁的胡桃,武还是忍不住一再暗想——如果这世界上能够有女生明白五十岛胡桃的优点就好了。
胡桃不知道武的心思,对着一如平时错身而过的散步中小狗挥了挥手,面露微笑。
☆☆☆
当武结束剑道社的晨练走进教室时,几乎所有学生都已到齐。
从明天起就是暑假,学生们的表情因为期待而显得开朗,教室中有股浮躁的气氛。
「七濑呢?」
入座数分钟后,前方座位的同学突然回头问道,武不由得一脸错愕。
「咦?什么?」
「搞什么,你没在听啊?」
对他说话的男学生坐在他的前座,是常和他聊天的朋友之一。
另外两人围着武和他的桌子,站在两边。
三个人的目光直盯着武。
「我们在问,暑假期间你要去哪里?」
「哦、哦……」
武的脸上浮现微妙的笑容。
「我有社团活动。」
「对喔,七濑是剑道社的。」
三人又回到暑假的话题上。
和家人一起去旅行、上补习班,他们似乎各有行程。
武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说话,视线突然停在一个晚进教室的学生身上。
顶着一头夸张的金发、穿着凌乱的制服、脚上拖着又脏又扁的室内鞋走进教室的男学生,把书包「啪」的一声放到后排座位上。几个学生回过头来,带着排斥的神情瞪他。
伊田一三,他是这所学校的问题学生。
大家都知道伊田有一堆坏传闻缠身,不只学生,连老师都把他当麻烦。
对于注视自己的目光,伊田几乎都是视而不见,然而,他和武四目相交之后,突然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见状,武的嘴角跟着牵动,做出微笑的形状。
一个发现这场无声交流的朋友皱起眉头。
「七濑,你最好别理他。」
「干嘛?怎么回事?」
「七濑刚才跟伊田……」
三人开始嚷嚷起来,武连忙转过身背对伊田,向他们三人否认。
「只是视线碰巧对上而已。」
三名朋友立刻接受这个说法。
「也对,七濑和伊田根本没有交集嘛。」
「没错。」
「一个是乖宝宝,一个是不良少年。」
当然,朋友所说的乖宝宝是指武,不良少年是指伊田。武听了,露出五味杂陈的苦笑。
「我才不是乖宝宝。」
然而,武的话语立刻遭到友人否定。
「不不不,我们之中最乖的是谁啊:」
三人立刻指向武。
「看吧?」
「哎,理所当然的结果。」
「唉!」武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
「这么说来,我变坏一点比较好罗?」
这个主意也立刻被否定。
「不行啦!」
「七濑变坏的样子,根本无法想像。」
「七濑的人生应该会很顺遂吧!」
三人都频频点头赞同。
「什么叫顺遂的人生啊?」
武啼笑皆非地问道,说这句话的朋友一脸困惑地仰望空中。
「呃……就是……唔……」
另一个朋友接下去补充说明。
「就是继续练剑道,成为警察,讨个还算漂亮的老婆。」
「老婆已经有了吧?」
「啊,对喔!」
「那就是讨个非常漂亮的老婆!」
「简直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嘛!」
三人想像的老婆是谁武也知道,但他已经没有气力否认。
再说,他也不能否认。
所以,他能够回嘴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别乱说了。」
三人又说着「或许当乖宝宝是通往美好人生的第一步吧」,彼此相视点头。
「哎呀,真令人羡慕。」
「好羡慕喔!」
「咦?可是,我记得你说过要考法律系吧?」
此时,矛头终于转向。
「听说最近当律师赚不了钱,我看还是算了。」
三人终于转换话题,让武松一口气。
话说回来,「一帆风顺的人生」对武而言,是充满讽刺的一句话。
他已经狠狠跌过一跤,人生留下的只剩赎罪而已。
将来的事对武而言太过遥远、太过模糊。比起眼前的事物,身后逼近的黑暗深渊还要更加贴身、更加现实。
☆☆☆
结业典礼结束之后还有剑道社的练习,武直到日落西山才踏上归途。
送剑道社经理胡桃回到隔壁之后,武一脸黯淡地打开自己家的门。
「我回来了。」
一般家庭使用的寻常招呼,在武的家中却是种空洞的声响。
走廊上灯火通明,母亲的鞋子旁搁着一双和自己尺寸相去不远的运动鞋。
底端的客厅毛玻璃门上,朦胧地映着一道些微摆动的影子。
武静静地脱下鞋
子。
此时,客厅传来笑声,吓得武心惊胆跳。
他连忙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迤入房间的同时,楼下传来母亲和弟弟说话的声音。
晚餐时间差不多快结束了。
再等片刻,就去厨房吃饭吧——武如此心想,开始换衣服。
他流了满身汗,很想先洗个澡,但接下来是弟弟的洗澡时间。
他必须如往常一般,趁这段时间吃完晚餐。
或许母亲正在洗碗盘,但也无可奈何。
武每天都尽量避免和家人碰面。
自从两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他一直是如此。
自从那一天,自己在这个家里成为不必要的存在之后,一直是如此。
武拥有剑道段位。
他的专长只有这一项,但有这一项便已足够。
只要有剑道,他就能保有自由——在这个家,还有把自己当幽灵的家人之间保有自由。
武从小学开始学剑道,弟弟也和他一起上道场。
武和弟弟月光由于只差一岁,当时感情十分要好。
然而,自从某件事发生之后,月光开始避着武;父母也宛如仿效月光一般,当作武不存在。
母亲即使和武碰面,也是漠不关心;父亲每天都到日期变换以后才回家;至于弟弟更是恨透了他。
武根本想不起来,自己上次在这个家里露出笑容,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只能避着所有人,屏声息气,静静地生活。
一切都是他的错,怪不得任何人。
换完衣服,武竖耳倾听楼下的动静。
如果月光已经开始洗澡,应该会传来很大的水声。
到时武就可以去厨房吃晚餐,用完餐立刻回房。
等弟弟到客厅看电视,他再去洗澡,剩余的时间则在自己的房里度过,直到早晨来临。
一旦习惯,这样的生活其实不坏。
就算和家人没话说,到了学校还有许多朋友。
即使武这么想——即使武数度试着这么想,他还是忍不住深深叹一口气。
「希望明天快点到来。」
他垄向窗外,只见隔壁的五十岛豪宅庭园里种植的不知名阔叶树正迎风摇曳,活像人偶一般大力舞动着枝叶。
武对着这道阴森的影子喃喃说道:「时间怎么不过得快一点呢?」
树木晃了晃枝析,好似在微微点头。
「只要能离开这个家,去哪里我都愿意,就算是地狱也行。」
在学校里总是循规蹈矩、彬彬有礼又温和待人,朋友也很多的武,一回到家中只是个连瞧也不被瞧一眼的影子。
天亮是现在的武最大的愿望。
一到暑假,待在家里的时间必然会增加。
所以面对暑假的到来,武比任何人都感到郁闷。
☆☆☆
如此这般,令武提不起劲的暑假第二天到来。
学校虽然没排课,校园中却满是前来进行社团活动的学生,显得朝气蓬勃。
「武,道场见罗。」
抵达学校后,武和前往女子更衣室的胡桃道别,走向社办。
时值上午近九点,运动社团已经开始练习,吆喝声此起彼落;校舍中传来管乐社吹奏乐器的声音。
武走在社办大楼中靠运动场的走廊上,看见有个学生从脚踏车棚的方向走来,远远朝自己挥手。
虽然距离还远,但武一看就知道他是谁,便向对方打招呼。
「伊田,早安。」
「嗨!」
走近的是同班同学伊田。
距离拉得越近,对方那头闪闪发亮的头发就越醒目。
用发胶固定的金发,和学校不准穿的便服。
见到那件色调花俏的T恤,武忍不住苦笑。
「你又穿这种衣服,小心被老师骂。」
武指着鲜红色的T恤,伊田「呵」了一声,扬起嘴角。
「假日还穿啥制服?又不是军队。」
没参加社团的伊田为何在假日到学校来?武不明就里,便开口询问。
「课外辅导啦,课外辅导。你是来参加社团活动的呗?真辛苦呀!」
「我是喜欢才参加的,并不觉得辛苦。」
他甚至觉得可以藉此离家,真是再好不过。当然,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不知何故,伊田突然四下张望。
「怎么?」
「哦,如果被认识的人看见我们在讲话,会破坏你的名声耶。」
「名声……」
「不,我是说真的。」
伊田确认周围没有熟面孔后,摸了摸胸口,似乎松一口气。
的确,看来活脱是个不良少年的伊田,和专心致力于剑道,说好听点是循规蹈矩、说难听点是死气沉沉的武在一起,旁人见了或许会觉得很奇怪。
由于外表的缘故,伊田在学校里是出名的特异分子。
染发的学生不是没有,但大多都是不被老师发现的程度,像伊田如此强调自我的装扮极为少见。
而且他操着一口大阪腔,加上眼神凶恶,即使是同班同学也不愿轻易靠近他。
在这种环境中,武是完全不在乎这些事的稀有人种。
「我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在意的。」
听武这么说,伊田挑了挑眉。
「是你太不在意啦!」
其实伊田不是头一次这么说。
「我的周围有太多人在意这些我不在意的事。」
武喃喃说道,伊田皱起眉头。
「正是因为你不在意,他们才替你在意呗?和我这种人在一起,谁都会替你担心。话说回来,其实只要我别找你聊天就好。」
伊田一脸歉意地撇开视线,嘿嘿笑了几声,但武摇头说道:
「你不找我聊天,我也会找你聊天啊。」
「你居然无视我的好意。」
伊田无力地垂下头。
「那么,我也变成像你这样无拘无束的人吧?把头发染一染,穿上图案有点色情的T恤,这样我和你聊天就不奇怪了。」
武自觉想到一个好主意,伊田却瞪大双眼。
「千万不要!不行!要是你这么做,别人一定会觉得你撞到头,送你去医院。还有,有点色情的T恤是啥鬼?你有这种T恤?」
「去你买这件T恤的店里找,应该找得到吧?」
武指着伊田那件花俏的红色T恤。
然而,伊田却凝视着一本正经的武愣在原地,然后噗哧一声笑出来。
「你、你……那张脸,穿那种T恤……不行,戳中我的笑穴啦!」
伊田哈哈大笑。
「伊田?」
「……不、不行……你别逗我笑呀……光是想像就超爆笑的。」
伊田捧腹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阵子才总算平静下来。他抬起头,眼角带着泪光。
「老实说,你根本不适合我这种打扮,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呗!懂了没?」
「是吗?」
「错不了!」
伊田断然说道,此时,校舍方向传来钟声。
「哇,糟糕!打钟了,我要是迟到就拿不到学分。七濑,再见啦!」
「哦、哦……」
「你维持这个打扮就好,别再想啥色情图案的T恤。」
这时,伊田又噗哧一笑。他忍不住笑意,一面笑一面跑走。
武在原地喃喃说了句:「有这么不搭吗?」这才朝社办大楼迈开脚步。
当武抵达社办时,同为一年级生的社员已经先在社办里换起衣服。
「嗨,七濑。」
「早。」
只有四张榻榻米大的狭窄社办里,铁柜沿着墙面排列。
武拿出道服,也开始更衣。
其他社员都已经换好衣服,前去道场了。
朋友对连忙开始更衣的武说道:「你刚才和伊田在一起啊?」
「你看到怎么不打声招呼?」
他应该是在前来社办之前看到的。
这名朋友是隔壁班的学生,应该也认得伊田,顺道打声招呼又有何妨,但听武这么说,朋友连忙摇头。
「我才不敢呢!他可是伊田一三耶!真亏你敢和他说话。」
「其实他不坏啊。」
武一面穿上藏青色裤裙一面说道。
「或许吧?但他打扮成那样,实在有点……光是和他在一起就会被老师盯上。」
都立樱谷高中算得上是明星学校,许多学生从一年级就开始在意师长推荐函。
这一点武也知道,但听见这名友人说的这番话,居然和那些把伊田和推荐函加以联想并敬而远之的同班同学一模一样,武略感惊讶。
连别班的学生都这么想,令武有点同情伊田。
武和伊田同班,的确常看见老师训诫伊田,但也不至于和伊田在一起就会影响成绩啊。
「和他聊过以后,会知道他其实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拿今天来说吧,他说他是来参加课外辅导,我想他骨子里应该是个很认真的学生。」
武不着痕迹地替伊田说话,朋友耸了耸肩。
「会这么说的人只有你。听说他国中时曾经加入飙车族,现在偶尔还会在车站前和其他学校的人打架呢!」
「那是听说的,可信度不高吧?再说,过去的事姑且不论,如果他现在真的和人打架,来学校时身上应该会带着伤;但是平时也没看过他身上有伤,所以我想应该只是谣言而已。」
听到这番话,朋友突然做出以手臂遮眼的动作。
「你真是个好人!」
看来他是在假装感动得哭泣。
「什么意思啊!」
武以为对方在嘲笑自己,面露怒色,朋友见状连忙否认。
「不不不,我不是在讽刺你,真的。连不良少年都能拉拢,你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七濑。」
「你果然是在嘲笑我!」
「没有啦!」
朋友对生气的武露出苦笑,片刻之后,又换个声调喃喃说道:
「不过,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要是被扯进什么麻烦就糟了。」
听到这句话,武不禁睁大眼睛,表情随即缓和下来,露出微笑。
「不会有事的,谢谢你的关心。」
武明白,朋友只是在担心自己。
「唔喔喔喔!」
「干、干嘛?」
突然发出怪声的朋友让武吓一跳。
「你果然是个好人!」
朋友轻轻拍了拍武的肩膀,往后退一、两步。
接着,他突然冲向门口,一面开门一面说:
「所以,我先走了,门窗就拜托你锁啦!」
「喂!」
说完,朋友就跑去道场。
「真拿他没办法。」
武抱怨了薄情的朋友一句,抬头仰望时钟。
还有三分钟就是九点,就算用跑的,他也无法在九点前赶到道场。
一旦迟到,二年级的学长们会以操练为名,把一整天的杂务都丢给他做。
全副用具都放在道场里,因此武一换完衣服,便急忙离开社办。
在艳阳的照耀下,他一面冒汗一面奔跑。
然而跑不到几分钟,他发现自己忘记东西,因而停下脚步。
「糟糕,毛巾……」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喃喃说道。
虽然失望,但也只能折回社办拿东西。
此时,武根本不知道这个选择将会大大左右他的命运。
如果他知道,或许就不会折回去拿毛巾。
然而,这一瞬间.武的脑子里只有自己铁定迟到了,以及学长们将会丢一堆杂务给他这两件事而已。
☆☆☆
发现自己没带毛巾打算返回社办的武突然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因而皱起眉头。
平时的早晨,他总是小心留意、避免和家人碰面,但今天的运气不好。
他在洗手间碰上正在整理头发的弟弟月光。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武满心困惑,不知该不该打招呼;但月光和他相反,低着头强硬推开他的肩膀之后,便走向厨房。
国中三年级的月光和暑假期间一大早就有社团练习的武不同,每天都得去补习班上课,早上的时间容易撞在一起。
如果是非暑假期间的平日,武六点半就会离家参加社团练习,至于月光由于学校离家近,这时候根本还没起床。
惊险错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先前他们一直没碰上面。
武一面走回社办,一面深深叹一口气。
或许他明天该更加小心,提早出门。
即使知道月光讨厌他,被当面怒视或是视而不见,依然让他很痛苦。
就算种下这个因的人是自己也一样。
武握住社办门把,正要转动的瞬间,身体突然一震。
「?」
他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拜……我。」
武听得出那是人声,而且是女性的声音,但声音太过微弱,他听不清楚。
「有人在吗?」
声音好像是从剑道社社办的隔壁传来的。
武打开左侧柔道社社办的大门,柔道社的社办并未上锁。
但武探头一看,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教人忍不住捏紧鼻子的汗臭味。
「喂,如果有人在就回答我!」
他又敲了敲隔壁排球社社办的门,但现在已没听见任何声音。
「是我听错吗?」
武歪着头自问,正打算回剑道社社办,合听见五公尺前的门随着一道砰然巨响猛然开启,便又回过头来。
「……拜……托,救救……」
从淋浴间摇摇晃晃走出来的人,如此喃喃说完之后,便啪一声倒在地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她的黑发。
那头黑发如乌鸦羽毛一般反射着朝阳,闪闪发亮,在地面上柔和地散开。
接着是从未见过的制服,短袖衬衫的莲蓬袖上有着三道藏青色线条。
从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臂又白又细,无力地横在地上。
武悄悄走近一看,只见她淡红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却是闭着的。
她的年纪应该和武差不多。
武蹲下来,碰触她单薄的肩膀。
「呃、呃……你没事吧?」
女孩宛如燃烧般的体温从触摸处传来。
仔细一看,她张开的嘴巴拚命地吐气、吸气,活像刚全力疾奔一般。
武又往她的脚边望去,这才发现她的膝盖在流血。
「这是要我怎么办啊?」
武再度摇晃她的肩膀。
「喂,你没事吧?」
但她只是不住地喘气。
「没办法。」
虽想找人帮忙,但社团活动已经开始,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
武抓住她的左臂。
「你站得起来吗?总不能睡在这里。」
武硬是将她的手臂绕在自己肩膀上,缓缓将她拉起来。
近乎昏厥的女孩,疲软无力地靠在武身上。
「嗯唔唔唔唔唔唔!」
他试着前进一步,但用这个姿势似乎难以办到。
武再度蹲下,这回改把她拉到背上,女孩的双臂无力地垂在武的胸前。
膝盖一个使劲站起来之后,武犹豫着该不该抱住她的脚。
她的身高虽然比武矮,但脚还是会拖到地面上;而且她的手臂绕着武的脖子,重量全压在上头,让他喘不过气。
「还是不行。抱歉,我必须要抱住你的脚。」
武犹如辩解似地说完这句话,左右手探往她的大腿。
武用右臂抱住她的右脚、左臂抱住她的左脚,接着跳起来,藉着劲道把她弹到背上。
这下子变得比拖着她走还要轻松许多。
只不过,若是让人看见这幅光景,不知道会怎么想?
这么一想,武就觉得恐怖。
保健室在校舍的另一侧,武连忙迈步奔跑。
——希望别被人看见。
武一面如此祈祷,一面背着素未谋面的少女冲进校舍里。
☆☆☆
在抵达保健室之前,武因为炎热、重量、难以言喻的羞怯及心虚——他真的觉得对女孩很过意不去——和紧张,只能一路狂奔。
昏倒的女孩吐出来的气息,微微吹向武的耳朵;抱着的大腿软绵绵地贴着武的手臂,直教他感叹世上居然有如此柔软的东西存在。
处于这种状态下,又在气温三十度以上的大热天里奔跑,武自然是满身大汗。
如果她醒来,搞不好会因为汗臭味而大声尖叫。
望见走廊彼端的保健室时,武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放下。
「对不起!」
武灵巧地用脚推开门。
「老师!不在吗?」
保健室虽然没上锁,里头却不见人影。
无可奈何之下,武只好背着她走向两张并排的床铺。
他微微屈身,单手掀开内侧床铺的棉被。
背向床铺让她滑下来之后,武忍不住叹一口气。
「唉,有够重的……」
他漫不经心地瞥向墙上的时钟一眼,顿时大吃一惊。
「啊,糟糕!练习!」
武低下头,对着仰躺在床上的女孩双手合十。
「抱歉,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但我该走了。」
再和她牵扯下去,苦的会是自己。
夏天前的大赛结束后,剑道社的三年级生便已全数引退,现在是二年级生的天下。
掌握实权的二年级学长们,比三年级生更严厉。
武正要离开保健室,却听见背后的女孩痛苦地喘着气。
「唔……唔……」
武忍不住回头,只见她的睫毛正微微颤抖。
「你醒了吗?」
武回到床边,对她问道。
「……哥。」
只听见她喃喃呓语。
「哥……哥……」
「哥哥?」
武想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便把脸凑近她。
「别走,我不要
你走……」
她的手突然动了,抓住武的剑道服衣袖。
「等、等等!」
武试着拉出农袖,但她抓得很紧,根本拉不开。
她的眼角浮现一颗透明的水滴,随即往旁边流下,拉成一条线。
「哥……别走……」
「唉……」
武叹一口气。在这种状态下甩开女孩的手,似乎有点不近人情。
「反正迟到十分钟和迟到三十分钟的意思都一样。」
武耸了耸肩,再次俯视女孩。
她闭着眼睛,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不过,醒着的时候应该是个长相相当可爱的女孩。
她的黑发犹如刚梳理过一般,滑顺亮丽;肌肤则和额头上的乌黑浏海成反比,白得宛如婴儿。
略圆的鼻尖和下方的樱桃小口予人稚嫩的印象,她的五官恐怕和小时候没有多大的差别。
此时,武突然想起刚才背着她的触感,忍不住打直腰杆。
「不不不。」
他自言自语,摇了摇头。
背上隐约感觉到的柔软触感和跨着手臂的大腿,现在都该赶出脑海比较好。
武往床缘坐下。
他很想拿张椅子来坐,但剑道服被床上的女孩抓着,他无法抽身。
「……『哥哥』啊?」
她和哥哥吵架了吗?
如果是,最好快点和好,别变得像武自己和月光一样。
武已经亲身体验到有些状况可以和好如初,但有些状况不行。
纵使身为兄弟,不代表便能无条件原谅彼此。
武已经想不起自己和月光最后一次交谈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和母亲之间,如果有学校面谈等联络事项的时候还会交谈,和父亲则是好久没说过话。
他们只是住在同一个家里,其实和外人没什么分别。
对武而言,家人是种虽然看得见,却宛如处于另一次元的影子般存在。
陷入沉思的武突然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松开了,便拾起头来.
只见躺在床上的少女眼睫毛微微颤动着。
此时,她的双眼突然睁开。
一看见望着自己的武,少女便如弹簧一般迅速起身。
「你是谁!」
少女跪在床上,从腰间拿出一个黑色物体,指向武的眼前。
「那、那个……是什么啊……」
武也从床缘起身,望着那个黑色物体,往后退一步。
「玩具?」
但是看起来沉甸甸又黑溜溜的,不太像玩具。
放在扳机上的手指虽然又白又细,看来柔弱不堪,但她锐利又炯炯有光的眼神,和手上紧握的手枪一样充满杀机。
武只能茫然望着眼前的手枪。
武愣在原地,少女的脑袋则似乎渐渐清醒过来,只见她眨了眨眼。
「这里是哪里?」
在她的询问之下,武勉强回答:
「樱谷高中的保健室。」
「保健室?为什么?」
「为什么……」
枪口一动也不动,对准武的胸口。面对这超乎现实的状况,武渐渐找回冷静。
不知何故,被他搭救的少女突然拿手枪指着他。
难怪他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随之而来的是渐渐攀升的焦躁感。
特地送她来保健室,还因为担心而留下来陪她,她却想用子弹回报自己?虽然那铁定是玩具枪。
这也难怪武会感到火大。
「因为你刚好挑在我面前昏倒,所以我就送你过来保健室。」
武反唇相讥,少女闻言皱起眉头。
「是你送我来这里?」
武没打算一再回答同样的问题,便无视手枪,转过身去。
反正是玩具枪,就算被子弹打中,应该也不怎么痛。
「你的脚受伤了,消毒一下比较好。我去拿医药箱。」
武正要离开床边,少女却为了追他而在床铺上站起来。
「等等!」
然而,床铺不好踩踏,刚醒来的身体又不听使唤,眼看着少女就要跌倒。
「啊!」
听见她的惊呼声,武转过身来,情急之下张开双臂。
「危险!」
然而武无法稳住抓住自己双臂的她,踉跄了几步。
「呀!」
「哇!」
试图接住少女的武跟着失去平衡,一起跌倒。
瞬间,某种圆滑丝线般的物体掠过武的额头,有个温热的东西紧紧抵上他的嘴唇。
奇妙的触感令武瞪大眼睛。
这是过去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落入怀中的少女撑着武的胸膛爬起来后,抵着嘴唇的东西便离开。
武猛眨着眼睛,试图确认刚才发生什么事。
「……啊……呃……」
手还撑着武的胸膛的少女在他眼前打颤。
他们花费不少时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搞懂的是她。
「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突然放声大叫。
接着,她举起仍握在手里的手枪,扣下扳机。
事出突然,武只看见一道闪光。
在目睹闪光于自己额头爆裂的那一瞬间,武的身体宛若忘了重力似地飞上空中,紧接着背部窜过一阵剧痛。
「……唔唔……」
武喘不过气来,无法呼吸。
他被震向保健室中央,撞倒桌子,滚落到一旁。
——好痛……这是什么啊?
武因为疼痛与不知发生何事的混乱而手足无措,少女则是陷入恐慌状态。
她跪在地上,颤抖的手持枪对着武。
她用左手压住不断打颤的右手,避免枪口从武身上移开。
少女的脑中只剩下武从剑道服传来的汗味,以及留在嘴唇上那道难以置信的触感。除此之外的思绪是一片空白,全飞到九霄云外,直冲宇宙尽头。
被震开的武忍着痛楚,好一阵子动弹不得。不久后,他才撑起身子看向少女。
女孩依然拚命紧握住手枪。
她怎么会有这种玩意儿?和她受伤倒地有关吗?武思索了一瞬间。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过异样,和疼痛效果相加,使他的脑袋越发清晰。
「喂!」
武呼唤少女,但少女依然保持沉默。
「我被你开枪打中了吧?但是……」
他摸摸自己的额头。
「这里却不怎么痛,为什么?」
如果是真枪,打中额头早就死了。
少女依然举着枪,怒目相视。
「刚才发生的事完全是意外,还是别算数比较好,就当作没发生过。」
此时,少女终于开口:
「你、你嘴上这么说……其实脑子里正在想一些不正经的念头吧?我绝不会让你靠近我!」
她嘟着嘴,宛如生气的猫一般耸着屑。
武眨了眨眼。
「不正经的念头?不,完全……没有。」
武虽然否认,但听她这么说,又忍不住想起刚才的触感。
「什么意思啊!你干嘛结巴!」
「不,呃……对不起。」
武乖乖道歉,女孩气得肩膀打颤。
「差劲!你果然在想!」
她对着武破口大骂,枪口上下晃动。
「没办法啊,我是第一次。」
武一面后退远离勃然大怒的少女,一面说道。
闻言,少女终于停止晃动手枪,一脸诧异地反问:
「……你是第一次?」
「嗯。」
武点头回应。
少女似乎对武仍有怀疑,但还是缓缓放下手枪。
接着,她垂头丧气地喃喃说道:
「……是、是吗……我也是……第一次……」
少女小声咕哝,脸颊上的红晕不再是出于怒气,而是出于羞怯。
见到她害羞的表情,连武都跟着感到难为情。
「好、好吧!刚才的事就当作没发生过!」
少女用力点头,赞同武的提议。
「是啊!这么做比较好。嗯,嗯。」
她将手上的手枪收回腰间,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紧紧闭上眼睛,似乎正试着忘记。
「那么……呃,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
武打算治疗少女脚上的伤,正要叫她的名字,却发现自己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我没跟你说过我的名字。」少女回答。
「哦,对喔,我们还来不及报上名字就变成这样了。我叫七濑武,是这所学校的一年级生。」
少女闻言,一脸为难地抬眼反问:
「……我也得报上名字才行吗?」
「如果你不介意当无名氏,我就叫你无名氏罗。我的初吻对象是无名氏。」
听到这句话,少女似乎又回想起来,羞怯地抓紧自己的裙摆,撇开视线粗鲁地说道:
「六,我叫相羽六。」
见她肯回答,武略微放下心,回以微笑。
「我替你
消毒吧。你到这边……」
此时,武察觉到其他异状。
「这、这是什么?」
保健室上方有个物体飘浮着,雾茫茫的,看起来好像发光的尘埃。
它散发着淡黄色光芒,浮在空中。
「发光的……烟雾?」
有一部分烟雾轻飘飘地上下浮动,落到武的眼前。
武用指尖轻轻碰触。
只见那个物体宛若真正的烟雾一般,轻易被手指拨散。
武的手指才刚触及,那样东西便烟消云散。
「……不会吧……怎、怎么办……」
六困惑的声音传入耳中,但式的视线仍仰望半空中。
仔细一看,发光的烟雾本来笔直如线条,但在空气的压迫下开始分散。
从六所在之处一直线连向武的飞机云正要消散——大概是这种感觉。
「我……我不是故意的……」
六不住摇头,神情看来慌张失措。
武的视线循着烟雾移向她,这才发现一件事。
「那把枪也有耶。淡黄色的……像发光的烟雾一样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我……」
武以为六是为了刚才开枪打他而道歉。
他怎么也没预料到,事后自己才会明白,此时六的谢罪是出于更加深刻且沉重的理由。
武看着发光的烟雾慢慢失去光辉,溶解于空气中,但又突然看见六的背后还有个微小的发光物体,不禁歪了歪头。
那个物体并不是黄色,而是红色的。
「那是什么?虫吗?」
它在门口轻飘飘地上下浮动,慢慢靠近六,犹如小小的金龟子。
它和刚才的烟雾相同,散发淡淡的红光。
六循着武的视线回头一看,身体随即反射性地僵住。
「是侦查用的虫。」
六的声音中带着紧张。
「被发现了,得快点逃!」
「被发现?咦?被什么发现?」
她冲到呆立在保健室中央的武身旁。
「别问了,快跟我来!」
她的语气相当强烈,武不由得遵从。
此时,保健室的门突然打开,一道黑影阻绝两人的去路。
☆☆☆
武的听觉比视觉抢先认知到眼前的人物。
「捉迷藏结束了。」
那是道低沉冷淡的声音。
武身旁的六颤抖一下。
「哥。」
听到六的话语,武回以诧异的表情。
「『哥』?」
由于逆光的缘故,武完全看不见来者的脸,只看得出是个男人。
身材修长的男人——如果光是如此,可说是随处可见的类型。
然而,眼前的男人并不寻常。
他的手中也散发着犹如发光烟雾的东西。
宛若晴空般的淡蓝色发光气体,从男子的双手泉涌而出。
「过来。」
男人走进保健室里。
突然,六抓住武的剑道服。
她拉扯的力道过强,使得道服的前襟松开,险些从武的肩膀上滑落。
「不要。」
她的声音和话语的意思正好相反,显得相当软弱。
男人的影子步步逼近。
「哥,求求你……快点清醒过来。」
六垂着头说道。
与其说她是对男人说话,倒不如说是对着地板说话比较贴切。
「……哥,你并不是〈引路人〉。」
武交互打量着六的脑门和站在门口的男人。
男人回答她:「要我说几次?我不是你哥。」
六猛然抬起头,大声叫道:
「你是我哥!是我……最重要的……」
然而,声音随即又转向地板,
「〈引路人〉可以窜改记忆。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你见到我,应该有什么感觉吧?」
男人并未回答。
「十,吵得太大声会引人过来喔。」
另一道声音突然打了岔。
门后的走廊上有另一道黑影伫立。
那是苗条娇小的人影。
人影走向六的哥哥——被称为「十」的男人,看起来显得更娇小。
一瞬间,武以为那是个国中男生。
曲线尚不圆润的骨感身子上,穿着朴实无华的卡其色兜帽外套和水蓝色及膝短裤;发型不知是不是自然鬈的缘故,是蓬松的短发。
之所以知道她是女孩,全是靠略高的声音和大眼睛判断的。
她睁大眼睛,一看见六和武便露出笑容。
然而,她的笑容掺杂着冷淡。
「快点把事情解决,收工回家吧!这边很麻烦的。」
少女一面说话一面触碰十的手臂。见状,六的脸庞扭曲起来。
同时,有两个男人从十背后的走廊上进来。
六立刻拔出腰间的手枪。
十瞪了手枪一眼,说一句可怕的话——
「没办法,只好强行带走她。」
「了解。」
「了解~」
「了解了。」
其余三人回应他的命令,但武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强行带走她是什么意思?
黑发青年是六的哥哥,那么,其他三人又是何方神圣?
而且,眼前四个陌生人全都散发着状似发光烟雾的物体,到底是什么?
武觉得那个叫做十的青年,应该真的是六的哥哥,因为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和眼睛都像极了妹妹六。
可是,他若是六的哥哥,为何对六投以那么冷酷的视线?
他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是望着妹妹时该有的眼神。
这时,武突然想到自已的弟弟月光。
月光看着自己时,也是这种眼神吗?
——不,他的眼神……
怒火翻腾的那双眼甚至带着热度,不像眼前的青年如此冷漠无情。
四人走进保健室后,殿后的彪形大汉反手将门关上。
在六的拉扯之下,武跟着后退。
六的哥哥背后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个子很高,双眼下垂,身穿一件印满变形虫图案的花衬衫,看来煞是恶心。
不过,另一个人才是问题。
虽然这名男人和武的年纪差不多,但显然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他穿着常见的服装——黑色无袖汗衫和同为黑色的直筒牛仔裤,个子比武高一些。
不知道他是否有练什么格斗技,手臂和胸膛都有着厚厚的肌肉。
宛如从未微笑过的锐利眼神和歪斜的嘴角。
如果他站在超商前,一定是人人走避,不敢和他四目相交。
就连不明就里的武也知道眼前这些人并非常人。
男人的腰间悬着从未见过的东西。
缠在腰间的皮带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腰带,却收着入鞘的剑。
武曾见过真剑好几次,能从剑鞘及剑柄分辨出是玩具还是真品。
那把剑看来便是如假包换的真剑。
而且它看来似乎不是日本刀,而是西洋的剑。剑鞘极宽,且无弧度。
六的哥哥腰间也缠着同样的皮带,悬挂不同的细刀剑。
最让武不安的,是四个人都散发那种发光的烟雾。
虽然和六散发的烟雾一样,颜色却各有不同。
少女是从肩膀上的肩包,彪形大汉是从腰间的剑,另一个男人是从手上的手提箱,各自散发出绿、自、红等不同色调的发光气体。
六的哥哥则是从双手戴着的手套散发出淡蓝色的发光气体。
身旁六的脸色已经由铁青转为土色。
刚才抓着武衣袖的手现在僵硬地放在胸前,似乎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张开的嘴巴彷佛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默默无语。
武感觉得出六在害怕。
六的哥哥十说要强行带走她。
换句话说,他们是她的敌人。
武满心困惑,身旁的六只是笔直凝视着自己的哥哥。
她没蠢到自认为四对一可以赢的地步,先让身旁的武逃走才是首要之务。
可是,武另有想法。
正当六决定让武独自逃走并付诸行动的前一秒,她突然被人往后拉一把。
「等等,你做什么!」
六大吃一惊,武拉着她的手奔向背后的窗户。
「没必要和他们动手吧?」
六立刻明白武的打算。
他不走被堵住的门,而是要经由窗户逃走。
保健室位于一楼,可以跳窗脱逃。
不过,六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十拔出腰间的军刀,将刀刃指向两人。
武并未看见。
然而,当他伸手开窗时,如同电流窜过一般,指尖突然感到一股锐利的刺痛。
他立刻放开手,只见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指尖已经变红。
「你看!」
六对武说道,这时武才发现,窗缘周围都被厚厚的冰块覆盖住。
「怎、
怎么回事?」
他刚才摸到冰块,所以才感受到冻伤的痛楚。
六不像武一般动摇,而是转身面对那些人。
「哥,别再做这种事,一个差错就会让你失去力量啊。」
四人之中有三个人放声大笑。
唯一没笑的十把军刀收回鞘中,回答:
「我并不是攻击你们,只是把你们关起来而已。」
六等人在争论时,武只是茫然凝视着窗户。
剑和手枪,发光的奇妙烟雾——这些他勉强可以理解。
但是,眼前这个显然不同。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武从窗户转向四名男女,对他们投以畏惧的视线。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用力挤出的声音显然在颤抖。
「我要叫人罗!」
说来窝囊,这已经是武的浑身解数。
就算大叫,武根本不认为这种时间会有人赶过来,但他也只能虚张声势。
「十,让我来吧。」
那个眼神凶恶的彪形大汉走向前。
「只要抓住那个男的,相羽六应该就不会逃走。」
他的手按着腰间的剑柄。
「那倒是无所谓,不过你可别用魔法。」
十说道,武听得一清二楚。
——他好像说了「魔法」两字?是我听错吧?
窗户的状态的确不寻常。
截至刚才为止,那只是一扇寻常无奇的窗户。
即使如此,武侬然认为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一个既科学又切合实际的解释。
然而,显然没人有意回答武的疑问。
岂只如此,眼前这些人根本不容分说,打算直接动粗。
现在亦然。
眼看四人之中看来最难以沟通、眼神凶恶的男人一面拔剑一面逼近,武连忙环顾房里。
他必须设法引开男人的注意力,寻找逃生之路。
此时,他的眼角瞥见没收好的扫地用具。
武无暇深思,往旁边移动几步,抓起倚在墙上的扫帚。
他踩住扫帚头,硬生生地从柄拔下,因为扫帚头会妨碍他施展身手。
这么一来,扫帚就成为可称为长棍的棍棒形武器。
「虽然我不知道内情,但不管怎么看,你们都是坏人。」
武一摆出架式,看在男人的眼里,那就不再是扫帚,而是武器。
「…………」
「…………」
和武互瞪的男人起先一直是一脸不悦的表情,但现在似乎被激起兴致,露出邪恶的笑容。
「哼,有意思。」
男人用更凶恶的表情笑着。
身旁的六不安地看着武,然后像突然想到什么,对武说道:
「能不能帮我争取一点时间?我会设法打开窗户。」
武不认为六打得开完全被冰覆盖的窗户,但他只能点头。
男人举起出鞘的剑,步步逼近。
看在武的眼里,出鞘的剑显得阴森恐怖。
那和日本刀不同,双边皆刃且剑身极厚。比起砍刈,看来更像是用来敲砸的道具。
根据武的目测判断,这把巨大无比的剑至少有两公斤以上,男人却以单手拿起。
武在头顶上接住对方挥落的第一击,扫帚发出「啪嚓」一声出现裂痕。
竹子根本无法和铁抗衡,扫帚没断成两截已经很不可思议。
武明白最好别硬是接招,便滑步后退。
下一剑随即朝着中盘刺来。
武斜身闪过,并用比剑还长的扫帚前端狠狈戳向对手的腋下。
然而对手只是略微踉跄,并没有太大的效果。
「哼,他还满厉害的嘛!」
「狼神占下风,挺罕见的。」
在门边观战的同伴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风凉话,但男人听若罔闻。
被扫帚戳到,似乎点燃他的怒火。
他本来无杀意,所以一直用剑背攻击,现在则换了个角度拿剑。
武察觉到这点,但他的同伴位于视线死角,并未看见。
「看招!」
男人大大踏出一步,将剑尖对准武,直冲而来。
武的双手用力握紧扫帚。
接着,他定睛凝神,观察剑身描绘的轨迹。
武举起扫帚往下砸,一道近似落雷的剧烈轰隆声响起。
扫帚在武和男人之间分为两半,碎片飞散至空中。
「什……么……」
武没等男人的表情转为愕然便放开扫帚。
扫帚紧紧嵌入闪着银光的剑刀,直至护手,裂开的部分则往两端翘起。
「臭小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男人挥动剑,试图甩开扫帚,可是剑卡得太紧,他甩不掉。
武往后退,观看四周有无其他武器,但没这么凑巧。
他看了六一眼,只见六正往窗户开枪,但他完全没听见电视上的那种枪声。
枪口冒出鲜艳的黄光撞击窗户,微微击散冰块。
——看来还得花上一阵子。
武伸手探入扫地用具柜,这回拿出拖把。
拖把和扫帚不同,柄是塑胶制的。
虽然无法期待强度有多好,但现在的情况不容许他悠哉地东挑西捡。
武刚从铁柜回过头,就得立刻用拖把接住剑刃。
位于正后方的男人从上方使力施压。
两人的距离极近,彼此的喘息几乎都可以吹到对手脸上。
男人微微放松力道,武原以为他要退开,没想到他再度使劲,一剑砸来。
武手中的拖把一滑,避开龟裂的部分,接下这一击。下一瞬间,脑袋里突然浮现完全不同的光景,令他大为混乱。
男人抽剑退后一步,改为刺击。
但是——武早已知道。
他侧过身,轻易地避开。
此时,他又看见另一个画面。
这次武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并且付诸行动。
他抢在男人刺出下一剑之前避开,以拖粑刺人的碎裂部分砸向对手的手背。
武不等男人出声呻吟,又丢掉手中的拖把。
男人放开的剑落入武空出来的手中。
武迅速拿起沉甸甸的剑,对六大叫。
他已经看出自己该采取的下一步。
「六,把头低下!」
听见武的声音,六回过头来。
她看见手拿着剑的武,反射性地蹲下。
武把剑掷向结冻的窗户。
剑连着冰块贯穿窗户,玻璃如雪崩般全数碎裂掉落之后,六立刻跳上窗缘,
武也拔足疾奔,两人经由窗户纵向宛若另一个世界的夏日户外,头也不回地离去。
☆☆☆
剩下的四名魔法师茫然伫立在原地。
「不追吗?」
首先出声的是操纵侦查昆虫的牛若。
接着,唯一的少女萤嘟起嘴巴说道:
「那小子也是魔法师嘛!哎,对吧?」
四人都发现这件事,或者该说没发现才奇怪。
能与狼神鹰雄抗衡并轻易避开剑招,根本不是普通人类办得到的事。
从他穿着剑道服,可看出他应该有点本事,但刚才的动作显然超越人类的能力。
如果不是事先预知,不可能避得开。
「牛若,用你的苍蝇追踪。」
十没回答萤的问题,而是如此吩咐牛若。
多出一名魔法师是很重大的事,而让他逃走的罪更重。
「好。」
牛若点头,将手提箱放到地上,从中拿出一个盒子。
「对了,别用苍蝇,用蝴蝶行吗?用苍蝇,侦查范围会变窄。如果他们已经走远,还不如一开始就用远距离用的侦查昆虫比较好。」
「随你高兴。」
听到十的回答,牛若露出贼笑。
「那我依照今天的心情,选择黑凤蝶吧。相羽六挺适合黑凤蝶的。」
闻言,萤抱住自己的双层大叫:「哇!好恶心!」她皱起眉头,似乎真的打从心底觉得恶心。「你这一点真的有够恶心。」
「放心吧,我对母萤火虫没兴趣,不太发光又不起眼。」
牛若回嘴,萤听了气得横眉竖目。
「你想跟我吵架是吧?是吧?我可以奉陪!」
萤朝着肩包伸出手,却被十抓住。
「住手,萤。」
「可是他……」
萤不满地抱住十的手臂,正想抗议,却被狼神鹰雄的低吼声打断。
同时,倒在地上的某张桌子被他从中间劈成两半。
他的剑还躺在窗下。
狼神张开劈坏桌子的拳头,用着欲撕吞入腹的眼神瞪向十。
「那是回避能力。」
狼神气得咬牙切齿。十依然让萤抱着自己的手臂,对他微微一笑。
「对,他和你一样,是回避魔法能力者。如果不是,不可能避开你的攻击,至少普通人类办不到。」
原本一脸愤慨的狼神,脸上表情突然缓缓转
为笑容。
那是让人看了忍不住打颤的邪恶笑容。
见状,萤更加用力抱紧十的手臂。
「别说这个了,刚才的声音一定响遍全校啦!」
「是啊。」
听到萤的忠告,十转过身去。
「我不想惹麻烦,走吧。」
「是~」
狼神拾起剑插回腰间。殿后的他一度回首环顾室内,看见躺在地上的破裂扫帚。
武用扫帚柄分毫不差地击中剑尖时,眼珠是黑色的;但他夺剑掷向窗户时,眼珠如薄暮一般带着暗紫色。
魔法师发动回避魔法时,眼珠的颜色会产生变化。换句话说,他施展那一招时,还只是普通的人类。
狼神一面窃笑一面走向走廊,想像相羽六带来的新魔法师将如何蜕变。他猜想,重逢的时刻应该很快会到来。
他确信,届时在魔法师对战中获胜的必然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