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五谱

第一位

“师父——”

回到了家久违地吃了爱做的晚饭,在和室懒洋洋地休息的时候,爱为了泡好了饭后的茶水,一边往矮桌上排茶杯一边不断地叫着“师父”。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嗯?怎么了?”

“没事,只是想叫叫而已!诶嘿❤”

萌!炸!天!

“哇啊……哇啊……”

心头至福的呻吟不由从嘴里漏了出来。好可爱!实在是太可爱了啊!好想爱抚着她的小脑袋喂她点心吃。感觉自己能为这个孩子做任何事。好想立刻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不行不行不行!这个念头有点危险!

我的萝莉控是不是真的要觉醒了?!

冷静下来!Cool down!这是师徒之爱!这是师徒之爱……

“那个……师父……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师父感到寂寞吗?”

“嗯。寂寞得要死啊!”

“诶嘿❤ 诶嘿嘿❤”

正座在矮桌前的弟子羞得遮住了小脸不住地扭动着身子。好可爱!

我已经无法想象这个屋子里没有爱的情形了。

明明不久前还是独自一人居住,独自一人战斗的啊……差点失去弟子时产生的那种巨大的失落感以前可从来没有体验到过。

然而。

明明现在已经重新把爱接回了家,与之前同样的寂寥感依旧萦绕在我的心头。

“……爱,听我说”

“什么事?师父”

“有件很重要的事想和你商量。”

我因为对爱隐瞒了真相从而让她受了伤。

所以此事一定要坦诚地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

“嗯,那个……不想要个妹妹吗?”

“……?”

爱被我突然的提问弄得有点莫名其妙。

“啊,也就是说……就是白天在研修会和你对局的那个夜叉神天衣啊——”

“!”

爱的身子忽地跳了起来和我拉开了距离。明显是在警戒着……

“……如果我说要收那个孩子做弟子的话,爱,你会反对吗?”

还是说了。

直到刚才切切实实地把愿望说出口之前,我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对于天衣的态度和意欲。

然而,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天衣就那样维持现状。与晶小姐的一番话无关,我不想放任她不管。

天衣的将棋总在我心头挥之不去

“……不过天衣不已经是会长的弟子了吗?”

“嗯……确实……”

我挠着头烦恼着,但还是用坚定的口吻说道:

“我会把她夺过来的,哪怕动用强硬的手段。”

“……”

爱保持着正座,灵巧地转了半圈把背脊朝向了我,接着问道:

“……谁才是第一位啊?”

“嗯?”

我没听懂她的意思,追问道,爱重复了她的问题。

“在师父心里,谁才是第一位啊?”

嗯?!这、这问题什么意思啊?

哦,是问我谁才是第一个弟子吗?

“那还用说?当然是爱了!”

“……真的吗?”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嘛,还能有谁啊?”

“天衣啦,大婶……空老师啦,桂香姐姐也算啦……”

师姐?桂香姐?两个人尽管都是我的同门师姐妹,但并不是弟子啊。

而且天衣示在收了爱之后才收的当然是二弟子了。除非爱被我逐出门户,她就一直是大弟子啊。

“你在担心些什么啊?不管我收几个弟子……啊不是啦,那个只是假设啦假设。”

说到一半被爱凶神恶煞般地瞪了过来我慌忙解释。

“我也没打算再收弟子了啦……不过,就算我以后又收了很多弟子——在我心里爱永远排第一位啦。”

“……”

爱依旧背对着我保持着沉默。

但压在她小屁股下双脚的脚趾开始欢快地上下动了起来,小脑袋上的呆毛也像小狗的尾巴一样开始左右摇摆。

这……这丫头总算是开心?了吧?

“那个,爱?关于收弟子这事儿……”

“和天衣下了几局啊?”

“诶?”

“和天衣下了几局将棋啊?”

“几、几局?……我其实没跟她下过多少局哦。基本都是把她扔到地下道场练习的……跟她直接对局大概也就二十来局吧……”

“我要准确的数字!”

“噢噢!啊。嗯。那个……最开始的一局,然后在道场一次、两次、三、四……一共十八局吧?应该没错……”

“那就从现在开始和我下十九局棋!”

“诶?从现在开始?我明天还有对局——”

“那就从对局结束开始!总之师父必须和我下最多的棋!”

“好、好吧我答应你啦!下!明天对局一完就一定跟你下十九局!”

“说好了不许赖哦?要是赖了这一次我就不原谅你了!”

爱猛地转过身来,像是在预约和我的对局一般开始在棋盘上排棋子。

看到了弟子对于对局的渴望,我再次确信了自己指导方针的正确性。

大概爱是被与天衣对局的败北激起了竞争心吧。

所以为了超越对手,爱才会希望和我的对局数要超过天衣一局吧。

嗯!我这师父的指导真是立竿见影!

“……成长了呢,爱!”

“诶?离我离家出走还不到一星期啊……?”

JS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小学生的成长就如雨后春笋啊。

哎,小学生真是太棒了啊!……诶?我刚才又差点觉醒了?不妙不妙……

是啊,小孩子都会自行成长,尤其是坚强的孩子。

所以天衣就算离开了我也一定会自己成长吧。

如愿以偿成为超一流棋手的弟子,天衣一定会一帆风顺地成为女流棋手吧——作为会长的弟子,作为将棋界的公主。

然而。

我却讨厌这样的未来。

所以,我就要去把已经被迎入王城的公主从国王的手里夺过来。我下了决心,去实施这一定会被步梦毫不犹豫断定为“恶”的旁若无人的滔天罪行,去履行这“龙王的职责”。

龙王与名人

翌日,我来到关西将棋会馆与月光会长进行正式赛对局。

帝位联赛的最终战第五局。

我在这个联赛中已经确定被淘汰出局了。而另一边,会长尽管确定留在联赛中,却也已无缘挑战者决定战。对双方而言都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比赛。

在这场本应完全流于形式的比赛中——

“九、九头龙老师?!您、您这装束是……?!”

见到了在御上段之间出现的我的身影,负责记录的奖励会会员不由地站起了身来。

我无言地点头致意,在下座上坐下,从信玄袋中取出了扇子和表。

出现在对局室的我——身着和服。

“居然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比赛中穿和服……”

“是因为这是和会长的第一次对局吗?”

“……真是气势逼人啊!真不愧是龙王……!”

在御下段之间对局的棋手们望着我的背影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在头衔战以外身着和服进行对局的意义,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一清二楚。

蕴含在这种装束里的,只有棋手必胜的决意!以龙王之名,我也不允许自己的失败。

不久,纸门被轻轻拉开,如日本刀般颀长锐利的身姿出现在了对局场。

“哦……?”

都不等如影随形的男鹿小姐的说明,会长已经从衣物布料的摩擦声中察觉出了我的装束。

对于曾经出战头衔战如家常便饭一般的会长而言,这声音一定已经无比熟悉了吧。

“会长”

我从下座向对局的对手发话了。

“有何指教?”

“在下有一个请求”

男鹿小姐严厉地制止了我:

“龙王!在对局前怎么可以——”

“请说”

然而会长止住了男鹿小姐,让我继续说下去。

我咽了一口嘴里的唾液,说道:

“如果这一局我……在下获胜,请允许在下收天衣为弟子!”

“可是她不已经是我的弟子了吗?”

“……”

对此,我事先已经准备好了应答的方法——听上去相当合情合理的说辞。

而我却还是摒弃了现成的说辞,只是如此答道:

“我现在突然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她了!”

听到了我的回答,会长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接着如是说道:

“答案,就由将棋来给出吧。”

“……是!”

会长静静地在上座就座,负责辅助下棋的男鹿小姐开始代

替他排棋子。

但一旦对局开始,除非有特殊情况,会长都会自己移动棋子。当然他也会把自己下的棋报出来,当报出的棋和下出的棋不相符的时候,则以报出的棋为准。

即使双目失明,也能够下将棋,也能够变得强大,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实力超群的失明棋手存在。

比如缔造了振飞车战法“石田流”的石田检校。

比如以平手战胜了幕末的棋圣天野宗步的石本检校。

然后便是现代棋界中拥有永世名人资格的月光圣市。

这位A级棋手在他的随从男鹿佐佐里女流初段排完棋子的同时说道:

“男鹿小姐”

“是”

“能帮我把那个挂上吗?”

一闻此言

“……!”

不仅仅是男鹿小姐,在场的全体人员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在这关西将棋会馆的圣域——御上段之间里挂着三幅墨宝。

“天法道”

“地法天”

“人法地”

它们分别是由十四世、十五世和十六世名人挥毫写下的。

但这样还没有完成。

这段文字需要第四幅墨宝的加入才能完整。而这第四幅书法其实已经写好了、轴装也已经完成。

但在平日的对局中,这幅书法不会被挂出来。

那是因为这幅书法的主人至今仍然作为现役棋手而还未袭名十七世名人的称号(永世名人的称号需要棋手退役以后才能袭名)。

“道法自然” 十七世名人 月光圣市

男鹿佐佐里女流初段恭恭敬敬地把取出的字幅挂在了凹间上。聚集在对局室里的棋手不禁挺直了身子,开始瞻仰那副墨宝。这也是非常自然的反应。

因为在棋界,名人就是神的同义词。

而这位神则背对着自己的书法,静静地坐在我的眼前。就像是直耸入云的高山巅峰上那一汪神秘幽远而又澄澈通透的湖水一般,他的全身都在诠释着寂静这个词。

而坐在棋盘另一边的我,仿佛看到了熊熊的斗志和威压凝聚成了实体向我排山倒海般地袭来。若非和服的重量让我稳住身体,感觉自己就完全无法抵抗那股凌冽威风的气势被推离席位了。

就像我身着和服奔赴战场一样,会长背负着名人的骄傲和矜持接受了我的挑战……

“龙王和、名人……”

盘侧奖励会会员的嘴里漏出了难辨欣羡抑或畏惧的声音。

随后,他还是重整了心绪,改变了语气宣布:

“时间到。请以月光老师的先手开始对局。”

“请多指教”“请多指教”

两个人调和了呼吸相互致礼,礼毕,会长毫不犹豫地下出了第一手,同时也把自己的棋报了出来:

“7六步”

做了一次呼吸,我也同样开出了角道。在这个时候战型的选择权掌握在后手的我的手中,而我也向着战前准备好的战型移动着棋子。

这个战型便是——一手损换角!

我会把一手损换角纳入我的战术体系,完全源于对于眼前此人的憧憬。

憧憬会长的并非我一人。只要在关西长大……不,只要是学习将棋的人都不可能不向往月光圣市。

既然如此,为什么下一手损换角棋的棋手寥寥无几呢?

这只是因为一手损换角实在是太特殊了。因此即便憧憬会长,实际上会把这种战型修炼成自己得心应手的武器的棋手凤毛麟角。

然而我哪怕被师姐杀得七零八落,也还是坚持使用着一手损换角,一输再输,哪怕持续不断地输棋也决不放弃这个战型。

只是因为

不管是师父刚劲威猛的力将棋

还是会长如光似电般的速将棋,

都是我执着追求,意欲化为己有的将棋。

只是因为,我想变成最强的棋手。

“呼……好!”

再次给自己鼓了鼓气,卷起了和服的袖子,我把手伸向了敌阵的深处取下了会长的角。而会长则吃掉了我在那里化出的龙马,换角的仪式完成了。

这个瞬间,名为一手损换角的神圣契约成立了。

作为此战型的专家,双方无论先后手都拥有可以投入战斗的武器。

不久,我们就到达了爱与天衣对局时的局面。一手损换角的相腰挂银。

在这里,真正的战斗才开始……

会长考虑了整整五分钟以后。

“4五步”

他把步前挺舍弃,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我压制着受到名人先手攻击而产生的恐惧,彻底进入了化解的态势。敌方的飞车飞驰而来,我则用步化解,在己阵打入了角,一心不乱地专注于化解。用坚固的铠甲对抗占速度优势的对手。

但在铠甲之下,我还是藏了一把锐利的匕首。

五十二手——5五银!

“……!”

当我的棋被报出来的时候,会长如湖面般平静的脸上泛起了涟漪。

数秒后,就像鉴赏着尚未定价的美术作品一般,会长的嘴里漏出了感叹:

“……哦?”

这就是我准备好的一招杀手。

由于事先打入己阵的角在5五位的天王山上施加着压力,会长无法吃掉我挺出的银。刚才我的角打看似防御,实则进攻。

接下去双方陷入了混战。

中盘,双方不断交换着攻守。

在大驹交错冲杀的华丽战局中,我费尽了心机在边路打开缺口,从敌阵后方向会长的玉发起了攻势。

但为此,我也付出了过于惨痛的代价。

对手手持三枚大驹,以压倒性的攻击力支配了大半个棋盘。形势难辨。甚至存在我其实已经输掉的可能。

毕竟对手是永世名人,在我毫无知觉之时已将我斩于马下的情况也是可能发生的。毕竟这种事他已经干过无数次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悲观、不能放弃,必须以顽强的毅力用尽浑身的解数死缠烂斗到底。

浮现在我心头的,是年幼弟子的热泪。

浮现在我心头的,是另一个少女以孤玉一枚奋战到底的勇气。

我必须用我不屈的将棋来回应那滚烫的泪水和那无尽的勇气,因为——

“我可是她们的师父啊!”

我卷起和服的袖口,从驹台上取下棋子,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把它对准了敌方的玉头拍了出去。棋子就像要被拍得陷入棋盘一样,朝着敌阵猛扑过去。

尽管被对手在己阵做出了龙王和龙马,我还是在第一百二十六手用7六金打挂上了诘路!

“……还真是久违了呢,杀得如此难解难分的终盘。”

至今为止微微前倾瞑目的会长,说出了第一句报棋以外的话。

在对局中一直以优雅的正座稳如泰山的会长,现在竟开始明显地前后摇摆起身子为自己打起了读棋的节拍。

他使用着大量的时间,像是要读透我的棋路。

“这种感觉……这种在终盘、浑身的血都开始沸腾的令人怀念的感觉……这种时候,该怎么说呢……对了——”

自言自语般喃喃着的会长,微微睁开了早已失去光明的双眼,把这种感觉化作了言语——

“炽热似火!”

下一个瞬间,一道闪电划过了棋盘。

光芒

第一百二十七手。

会长接下去的一手是——3一角打的王手!(王手:将军)

“难……!”

这一手给我带来的冲击,仿佛让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人直接攥了在手里,血液都要停止流动了。

——难道是即诘(即诘み:以连续不断的将军直至将死)?!

以前和全盛期的会长对局的棋手们,就算还没读到自己玉将的诘,只要被会长将军就会投子认负。

因为比起自己的预读力,他们更加信任会长的预读力……

“……难道说……不,可是……”

我没看到诘。我的玉应该还没有被将死。应该是这样的。

但即便如此,在我眼前的这个人物……他的战绩、他的异名、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化作了无穷的压力让我的手指脱离了我意志的控制。

我瑟瑟发抖着呆坐于原地时,负责记录的棋手向我宣布:

“九头龙老师,持有时间已经用完,从现在开始请下一分钟将棋。”

“……是!”

已经没有迷惘的时间了。

用完了持有时间,也几乎用完了一分钟的思考时间,但我还是没有读出我玉将的诘。

于是我就选择相信自己,让玉将亲自吃掉了会长打进来的角。3一同玉!

“6四马”

第二次将军。会长立即移动龙马向我的玉将直冲过来。没有合驹(合驹:用棋子挡住可长距离移动的对方棋子致使其失去威胁)。我把玉移回了原位。

接着,会长的龙王长驱直入吃掉了我守玉的金。第三次将军。吃掉他的龙王我就被将死了。只能一溜烟地向上逃。

标是敌阵!入玉!

然而会长的连续王手并未结束。

桂马被打到了我玉将的行进方向上,我冲进了桂马怀中避开了它的威胁,受着背后龙王的穷追猛打,我顺势吃掉了桂马。

会长毫不迟疑地舍弃了龙王又将了我一军。

到底还是诘了吗?我已经输了吗?我不断回避着被会长延绵不绝地打进来的棋子向敌阵突进,意图借此挥散自己已经败北的可怕疑虑。

接着——

“……好!”

入玉成功!

一百四十六手,我的玉终于冲到了敌阵最深处的九段。

一般来说到了这一步,玉是不可能被将死了。

因为将棋棋子很多都无法后退,只要突破了敌军的防线,玉将就非常难被将死。

然而。

“2八银”

会长好像就在等候我玉将的到来一般迅速打入了银将将军。

第十一次的连续王手。

“!”

打银的瞬间,我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乍看上去,银与会长其他的棋子并没有有效联系,但事实上,他的龙马却从远处保持着威胁。

这个银……不能吃!

“太好了……!”

男鹿小姐的嘴里漏出了欢欣的叫声。平时她绝对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但大概是被过于炽热的激战感染才叫出了声吧。

会长的这手打银就是有此等迫力。

作为入玉的代价,我的玉的移动范围被压制到了极限,可以逃跑的地方寥寥无几。而随着这手打银,我的玉被逼到了棋盘狭窄的角落。

这手打银美得就像在残局谱中注定会把我的玉在此斩于马下一般。

吃了就顿死,逃跑也顿死。

“……既然如此!”

我就索性冲到你的怀里去!

我把玉移到2筋,钻进了银的正下方。象的胯下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在压迫感下我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3九金”

会长的金打继续逼迫着我退向盘的一角。钻进银的胯下的玉又被金在小腹上猛击,为了逃脱威胁,转到了银的死角——1八玉。

就像施行swing-by一般,我的玉绕着穷追不舍的银转了一圈,顺着对手的势头,试图逃出最为危险的地带!

是的。

我的玉,向着己阵猛地冲了回去。

“居……居然还有,这种化解……!?”

男鹿小姐惊叫出了声,随即又慌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已在敌阵入玉的玉将复又退回自阵这种史无前例的棋,让曾经也是女流棋手的她也大惊失色了吧。一定是认为这种棋不可能成立吧。

但是,我别无选择。靠这一手我应该渡过了难关!

读到了自己的胜利,我拼命地按住了自己因过于剧烈的心跳的余波而颤抖着的右手。赢了?赢了!

但会长还是淡然地报着棋继续对我将军。

“1九银”

1七玉!

“1八银”

1六玉!

“1七步”

1五玉……!

第一百五十六手,看到我的玉退到了五段,会长说话了。

“看来也就到此为止了呢。”

“多……教……!”

浑身颤抖着的我都没法顺利发声说出“多谢指教”的致意。只有脑袋出于反射深深地垂了下去。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全身已被汗水浸湿。头发被粘在了额头,吸饱了汗水的和服变得重了两倍……我甚至无力把垂下去的头抬起来了。

化解十五手连续王手的经验还是生平第一次。而且,还都是永世名人的王手……

“……呼……呼…………”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只有垂首着的我的粗重急促的呼吸在对局室里回响着。其他的对局已在不知不觉中陆续结束。我伸手去抓水杯试图平稳呼吸……然而,颤抖的双手却抓不稳杯子,没能喝上一口就又放回了托盆上。

不久,保持着和投子认负时同样姿态的会长,依旧静静地闭着双眼,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句:

“我最初用3一角将军的那个时候……”

“怎么说?”

“如果改用5八金化解诘路的话,就能赢了吧?”

“……啊!?”

我不由猛地抬起头来。在脑内的棋盘中考察了这一手,一瞬间作出了判断。

——回避诘路的诘路!

这手棋不仅回避了我的诘路,相反还对我挂上了诘路,可谓终极的防守反击!只凭这一手,棋盘上的形势就天翻地覆,胜负互换。实在是厉害得超乎想象。

我本以为必胜的局面,就因那一手变成了必败的局面。

“啊……”

我仰头长叹。

因为过于在意化解针对自己玉将的攻击,我没能读到会长的玉进入化解态势的局面。

那个时候,如果会长下出了5八金,胜负就互换了。

也就是说,我被对手的失误救了一命。

大概会长在开始连续将军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一手吧,他无疑远比我更快、更正确地到达了真理。

我再次感叹。

——如果这个人处在全盛期……

——不,如果这个人没有失去光明……

我毫无疑问已经被他斩于马下了吧。

尽管脑内也有棋盘,但不可能一直都俯瞰它的全貌。一旦高度集中,就只能看到脑内棋盘的一部分了。

所以在现实对局中,棋手会来回审视自己的脑内棋盘和现实的棋盘以确认局面。若非如此就可能因为漏看而出现致命的纰漏。

但会长只有一面脑内棋盘。

这个差距到底还是大得无法计量啊……

我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天井,会长则噗嗤一笑,说出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这一来,那个时候的诺言也算是兑现了吧”

“诶?”

这是我生平和会长第一次对局。在成为职业棋手之前也未曾对局。

“诺言”是什么意思啊?我都来不及追问,会长已经准备好了离去。

“那么败者就速速退场吧。剩下的事就由当事人双方来商量吧。”

会长无声无息地从棋盘前起身,又留下了一句难以猜透的话,走出了对局室。拿起了挂轴盒子追着他出去的男鹿小姐,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之后,又把视线移向了屋子的一角。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一个黑衣的女孩映入眼帘。咦?

“……天衣?”

“怎么到现在才注意到啊,人渣!”

这个可能成为我弟子的女孩,依旧毫不客气地对我展开了臭骂。

师徒

“我在这儿已经好久了啊!”

“从、从什么时候开始?”

“放学就来了,五点钟的时候已经到了。”

已经在场五小时了啊!这还毫无察觉,我究竟是对专注于棋盘啊!

“那个……嗯,该怎么说呢……我就是专注到了这种程度啊!很重要的对局啊你知道吗!”

“是啊,还拿人家作了赌注呢对吧”

“唔唔……”

天衣抬头瞪着我,恨恨地说道。她的语气越来越激动。

“你都在那儿自顾自地做了些啥啊?!都不征求本人的同意就拿将棋来抢弟子,这算是哪门子的真剑棋啊?新世界的道场都不会有那么荒唐的对局啊!”

……所言极是

但我真的想不出其他的方法啊!我的世界里只有将棋,一直以来也是拿将棋去解决所有问题的啊!一直都是用将棋去把心爱的东西抢到手的啊!

“先、先不提这事儿了,你看看这个!”

我把信玄袋翻了个个儿,从里面拿出了一张折好的纸。

这是一枚保存在联盟仓库的棋谱的复印。我是在对局前查阅了资料,复印了这一份棋谱。

棋谱记录的,是七年前的纪念对局。

对局者的名字是——

“?!这是,父亲的……?!”

天衣死死地盯住了对局者姓名栏。

上面写着“月光”和“夜叉神”。

“对!而且我当时就观看着这场对局啊!以最近的距离!”

我把离开对局者姓名栏很远的棋谱左上角的名字指给天衣看。

记录者 六级 九头龙八一

棋谱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

当时我刚入奖励会,和现在的爱和天衣差不多同龄,九岁左右吧。虽然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但因为是第一次负责记录所以还多少记得一些。

顺着那模糊的记忆找到的,就是这张棋谱。

“看了这份棋谱我就有点回忆起你父亲和会长的将棋了啊。就连他们在感想战的对话也想起来了啊。”

“……!”

天衣猛地绷紧了身子。

虽然不忍提及她过世的双亲,但我还是必须把话说清楚。

“你父亲是这么跟会长说的,‘如果女儿长大意欲成为棋手,希

望您能成为她的师父’。”

会长会留心于天衣也是源于这一段往事啊。

“所以我今天做的可能只是多管闲事瞎操心,说实话还可能给你造成麻烦。当然,如果你想成为会长的弟子,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但我——”

“等一下!”

天衣严厉地制止了我继续说下去,

“……看看这个”

“嗯?这是……《周刊将棋》?”

每周三发行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将棋报。天衣把报纸推给了我。

“这还是相当早的报纸啊。……诶?这、这是……!”

“父亲和名人的纪念对局……报道的就是棋谱上的那局棋”

天衣的说明让我惊讶无比。

而更令我惊讶的是紧随着对局解说的报道。

《超越名人的棋才》

标题下的报道,这样写道。

“感想战中,双方一致认为对局因业余名人夜叉神先生的劣势而完结。

但当感想战正要结束的时候,观战记者陈述了一个超乎双方意料的事实,推翻了上述结论。

‘九头龙同学说了,夜叉神先生有过诘的机会。’

更令人惊讶的是,推翻结论的是一个仅有九岁的少年。

负责记录的九头龙八一是奖励会六级。

他在对局中,发现了月光先生玉将的二十三手诘。

一瞬间露出了诧异表情的月光名人在九头龙开始解说诘顺以后,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他陷入了沉默

夜叉神先生听完解说,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一边不断叫着‘难以置信’,一边让视线反复来回游走于负责记录的少年和盘面之间。

‘果然我还是没资格成为职业棋手啊。连那么年少的奖励会会员都能发现我完全无法察觉的诘啊!’夜叉神先生露出了达观的神色说道。

接着,他注视着坐在一边的年幼的男孩继续说道:

‘但是,如果我的女儿长大意欲成为棋手的话……到时候就请九头龙八一做她的师父。’

听了业余名人这番话,少年露出了羞涩的神情。”

“……”

报纸上以和对局者照片同样的大小刊登着我的照片。

顺便一提我完全没有相关记忆。

“那以后父亲就一刻不停地对我说……‘天衣以后要成为九头龙的弟子啊’。”

天衣盯着放在席子上的报纸说道。

“拜你所赐,我从懂事前开始就觉得成为九头龙的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了……而九头龙这个当事人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呢”

“……对不起……!”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天衣对自己将棋教师的人选提出苛刻到不合情理的要求的原因。

她打一开始就是在点名要我做她的师父啊。

而我却完全没有察觉天衣的意图,甚至忘掉了和天衣父亲的约定……初逢天衣时她充满敌意的态度大概也是源于对我薄情的愤怒吧……虽然想到了这一层不过还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那个肯定只是她生来的脾气吧,嗯!

“‘九头龙真厉害’都变成父亲的口头禅了。”

露出了寂寞的微笑,天衣继续说道。

“为你的升段一喜一忧。‘已经三段啦!马上就成职业棋手啦!’,‘中学生职业棋手,九头龙真的太厉害啦!’,‘一成为职业棋手马上就去拜他做师父’什么的,一刻不停地唠叨,不过还是没能等到你入职业就死了呢……”

“……”

“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了奖励会的棋谱,跟我一起排你的棋谱变成了父亲最大的乐趣,父亲下你对手的棋,我下你的棋,妈妈则在一旁报棋……就这样一家三口围着棋盘就……”

“棋谱……?”

一般来说,奖励会的棋谱不会被保留下来。

但因为关西本部在主页上会刊登奖励会会员的优秀棋局,只要下出好棋就能留下棋谱。

我的对局经常会被表彰,所以每次的棋谱都会被抄下送到事务局。所以天衣的父亲才能入手吧。

作为业余名人,在联盟有脸熟的职员和记者也不奇怪……

不。

说不准还是会长亲自把我的棋谱交给他的吧?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就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会长打一开始就想让天衣成为我的弟子。

而且还不是强制我收徒,而是布下了局让我主动想要收天衣为徒,还亲自来检验我是否拥有这个资格。

读到了自己的败北以后使出的连续王手!

“……真不愧永世名人!惊世骇俗的大局观啊……”

结果,我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在如来手上翻跟斗的猴子。

“不过话说回来,原来是这样啊……一直在排我的棋谱啊,难怪……”

“我、我又不是自己情愿的!只是因为父母会开心才去排的……拜你所赐还沾染上了奇怪的习惯,你要怎么负责啊!?”

“……对不起……”

我自己也意识到自己下的是变态的化解棋,真是抱歉……

不过这样一来就理解了。

为什么天衣能下一手损换角棋。

为什么我对天衣的将棋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为什么不会把这个孩子看作外人。

“话说回来,我到底做谁的弟子啊?”

“你想做谁的弟子啊?

“我、我是无所谓啦!将棋界的师徒关系不就是名义上的嘛?只要随便入个籍是谁不都一样?”

“……”

“嗯,还是那样比较轻松。反正其他人都是敌人啦”

将棋就是战争。

隔着棋盘坐下就会产生胜者和败者。

只要生存在将棋的世界,只要向着巅峰攀登,就只能用相互伤害来证明自己。

“这样一想果然还是做会长的弟子比较好吧。要是做了你的弟子,就可能在研修会对上同门吧?我倒是不在意,不过周围要是吵起来就麻烦死了。”

天衣说的没错。我们棋手被注定了相互伤害。

但是,并不只是如此。

我们虽然是彼此的敌人,但也同样……不,以超越敌对关系的程度更是拥有深厚的情谊和联系。

我想要把这传达给天衣。

“天衣”

这时,我终于意识到了。

自己为什么会被天衣如此深深地吸引。

拒绝收夏尔为徒的时候,我拿出了天赋差距作为理由——如果不强大就无法在这个世界获得幸福。

但是,即便天衣没有将棋的天赋,我也一定会想要收这个孩子为弟子吧。

无关于过往的约定。

无关于将棋的战法。

天赋这种东西更是无关紧要。

我想要用我的飞车拭去这孩子酸楚的泪水。

我想要用我的角行在她阴雨绵绵的心头划出绚丽的彩虹。

我想要告诉她,想要把她双亲本来想教给她的道理传达给她——在棋盘上是能够获得幸福的!

“天衣,你愿意——”

我端正了坐姿,整理好和服的对襟,向面前的少女告白道:

“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

天衣瞪大了双眼。

“家……人?”

“嗯!”

过世的双亲不可能复活。

失去的与双亲的感情和联系也无法追回。

但是,建立新的感情和联系却是可能的。

清泷师父、师姐、桂香姐,还有爱……通过把她迎入师门,我们就能够成为她新的家人。

在他人眼里,可能这就和过家家一般可笑。

要马上实现和睦相处也是不可能的。

但是,只要隔着棋盘坐下,一定能够相互理解。就像在研修会试验时一样。将棋就是拥有这样的力量。

如天衣所言,停留于名义上的师徒关系在将棋界确实存在。只是出于制度强制而入了籍,却相互没有交流也不会对弈。

但是

“我想和你——想和夜叉神天衣成为家人!并不是徒有其名的师徒,而是在开心的时候能够一起欢笑,在悲伤的时候能够相互扶持的,真正的师徒(亲人)!”

然后终有一天,天衣定会脱掉这饱含哀伤的黑衣,穿上盈满幸福的白裳——我想伴随在这个孩子身边,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天衣流露出了迷惘而又畏惧的神色,在娇小的胸口紧紧地相互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在我眼前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旁若无人的大小姐,也不再是那个天衣无缝的天才少女。

而是想象着再次失去时的悲痛情形而无助地发抖的孱弱女孩。

我拉住了她的小手,说道:

“入我的籍吧。我发誓……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