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
“又来输棋了?那么小的年纪毅力还真是了不得啊。”
在新世界的道场再次向黑豹发起挑战的天衣对对方的头衔无动于衷,伴着清亮的响声排着棋子。大概是在家里练过了吧,她拍棋子的声响明显变了。
变的不只是声响。
“看好了”
进场前,天衣对我低语道:
“今天我一定会赢的”
这话让我产生了古怪的感觉。
并不像是为自己打气的愿望,而像是在预言着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态一般,天衣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振子后,天衣抽到了后手。黑豹用轻佻的口吻挑衅道:
“不要紧吗?把先手让给你也可以哦?”
“别客气”
按下计时器,天衣用沉稳的语气说道。
“后手反而求之不得呢。”
“?”
黑豹露出了遭遇未曾见过的猎物时的野兽一般的警戒神色,但还是慎重地开了角道。
天衣也开了角道,黑豹接着像往常一样挺出了角上的步。果然还是角头步战法。天衣脸上没有半点惊讶。
惊讶的反而变成了黑豹——在天衣用角吃掉了她的角之后。
“!后手还来换角?!”
看到了天衣这一手,围观的人群炸了锅。
“老师,怎么了?他们在吵些什么啊?”
晶小姐不安地拽了拽我的肘子。
“你家的大小姐放了一手。”
我粗略地说明道。就算详细说明大概也无法传达人群的惊讶吧。
角头步是有名的奇袭战术。虽然对策有很多,但天衣这样的对应闻所未闻。就常理而言这样不仅不可能变得有利,反而会陷入不利。
但随着战局的推进,黑豹的脸色被焦躁支配了。
“唔……?!为啥啊?为啥会变成这……怎么可能会这样啊……?”
与自然流畅地下着棋子的天衣相反,随着局面的推进,黑豹的决断变得越来越犹豫,下棋的手势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那是因为她已经无法读透天衣的目的,完全不知道该下什么棋了。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这种乱七八糟的棋怎么可能成立啊?可、可是……为什么我会陷入被动啊……”
我能理解黑豹如此叫唤的原因。天衣没有失误……倒不如说,事态已经远超是否失误的层面,也不能用奇袭这种小儿科的理由来解释了。
天衣在棋盘上投下的,已经是连正误都难以辨别的一团混沌。
势不可挡地侵蚀着棋盘的,是一片如融墨于水般难辨实体的黑暗。
“……投降了投降了!没有棋能下了已经!”
黑豹投子认负的同时,道场便被一片欢呼的声浪支配了。这是兽王交替的瞬间。
一边把手伸进接近卷毛的烫发中拼命挠着头,黑豹一边懊恼无比地进行着感想战。话题当然是天衣放的那一手。
“被你那手胡来的棋搞得晕头转向啊……小姐还真是个了不得的竞技者呢”
“可能吧”
虽然天衣轻描淡写地避开了黑豹的话头,但我心里有数,她这手并不是为了引起对方的慌乱。
天衣下的并不是这种耍小聪明的将棋。当下出现在棋盘上的将棋,只不过是一个更为深邃、更为巨大的构思的一部分。就算外行人看不出,我这个职业棋手却能深切地理解这一点。
“……总算炼成了啊。”
我确信了授课的终结,独自喃喃道。
壮丽的想象,以及能够把这想象表达在棋盘上的技术。随着精神力和对战经验这些欠缺要素的补足,上述的两大要素彻底地交融在了一起,孕育出了刚才的棋局——那名为天赋的笼罩棋盘的无尽黑暗。
看着天衣这一把淬炼完成的宝刀,我深信不疑——
这个少女也像爱一样,被将棋之神深深地宠爱着。
师徒关系
到了周末的研修会例会日。
认为时机已然成熟,我带着天衣来到了关西将棋会馆的事务所。
“紧张吗?”
“一点都不。”
不仅容貌端庄,还从头到脚都被漆黑的装束包裹着,天衣在联盟里也无比醒目。一路上总感觉听到了类似“龙王又带了一个幼女过来啊……”“果然他是真控啊……”的窃窃私语不过这绝对是我的幻听。
天衣备受瞩目的原因并不仅限于外表。
得到了龙王的授课、即将成为永世名人弟子——这些因素已经让她的关注度成为了必然。性急的职员已经在念叨着“要不现在去要个签名吧”了。虽然有点打趣的成分但大半是真话吧。
“那么九头龙老师,夜叉神小姐就从今天的研修会起加入。我已经向久留野老师传达了此事。”
“多谢。”
天衣意图参加研修会试验的事已经通报了上去,一旦我确定她具有参与试验的资格,她就可以受验了。
现在我正利用研修会开始前的时间办理入会必要的手续。
“那么师父就确定为月光会长,是吧,男鹿小姐?”
“是。我是这样受嘱托的。”
会长秘书回答着工作人员的确认。
然后,我向即将成为会长弟子的天衣作了最后的确认:
“让月光会长做你的师父你没意见吧?如你所愿的A级棋手,还拥有永世名人的资格。像我这种人可是跟人家比较的资格都没有呢。”
“……”
“怎么了?你不是看不上我做你的师父吗?”
“……是、是啊!”
天衣抬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开始滔滔不绝道:
“你不就是个歪打正着拿了个头衔,在顺位战带着三成不到的胜率在最底层苦苦挣扎的的渣滓龙王么!哪有资格做我的师父啊?!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有什么好问的?!你个人渣!”
“没、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狠吧……”
不过都是事实,我也没法反驳啊。
“就那个人吧。师父这种东西不就是名义上的么。”
天衣桀骜不驯地同意了。虽然狂傲得令人无比不爽,但在圈子里有天赋的孩子就是可以狂傲,在将棋界反倒被认为是有信心有实力的表现。在场的人都露出了类似“真不愧是要成为会长弟子的孩子”的表情。
就这样递交了师徒证明,夜叉神天衣就正式成为了月光门下的弟子。
“会长的弟子,么……”
不断打量着天衣的男鹿小姐说道:
“称呼我为夫人也可以哦?”
“啊?为什么啊?”
天衣露出了明显的警戒神色。
“话说那个会长还是什么永世名人的,为什么不亲自来啊?”
“大概跟我会面会有点不自在吧,毕竟正式比赛马上要开始了。”
就算平时关系亲密,对局一旦确定,双方的棋手就会自然地避免见面。
研究会会在对战结束之前暂停,就算在联盟撞上了也只会颔首致意,在用餐和酒会的时候也会避免同席。
对棋手而言,对局就拥有这样的意义和影响。
人际关系、生活、工作——这一切的中心都是将棋。
男鹿小姐看着我说道:
“会长要我传话给龙王,‘对于您至今为止的工作感激不尽。但对局时依旧会全力以赴请勿见怪。’”
“还真敢说啊。”
比起牵制,这话更像是在让过于紧张的我放下心里的包袱。在正式比赛的第一场我将与会长对局。现在我也是斗志昂扬。
“请传话给会长,我从修行时代也受了诸多照顾,差不多也到了报恩的时候了。”
是的,这一局棋对我而言是报恩之战。
因为这是与曾经差点成为我师父的棋手的对战啊。
恶童参上
“这位就是今天参加试验的夜叉神天衣小姐。”
例会一开始,久留野义经七段把天衣介绍给了与会者。天衣则高傲地抬着下颚睥睨着研修会会员。
“来自神户的小学四年级学生,师父是月光圣市九段。”
与会者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能让永世名人和联盟会长的月光九段收作弟子已经说明了这个孩子前途无量。
面对强大对手的登场,对局场的紧张气氛急速高涨。
在对局场的角落,我发现了弟子的身影。看到了好久不见的爱的精神的样子,不禁看得痴了。可是——
“?!”
刚与我对上视线,爱瞪大了双眼,随即——
“……哼!”——扭过了头去。
还在生气啊!
被弟子气鼓鼓地无视,师父受到沉重打击。差点被这一下子弄得心理崩溃。
不过她的手里——
“那、那是……我送给她的扇子……?”
在研修会试验时写上了“勇气”二字送给爱的扇子,正被爱用小手紧紧地握在手里,就像在宣言绝对不会断开与我的联系……临近崩溃的心瞬间就恢复了过来。看着弟子坚强得
令人欣慰的样子,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暖流。好、好可爱……!
为一个JS的一举一动而一喜一忧的龙王算是啥啊?虽然觉得自己有点丢人,但是我实在是太在意爱的感受了这也是没办法啊。真恨不得打开爱小小的胸膛看到她真实的内心。这是病吗?
“爱原谅了我吗?还认我这个师父吗?还是说真的讨厌我了啊?……我说晶小姐,你是怎么认为的啊?晶小姐?”
“唔唔……好、好紧张……!看、看不下去了……!”
作为监护人代理到场的晶小姐因为紧张过度状态很差。她用双手捂着耳朵,闭起了双眼(在联盟中到底还是把墨镜摘下了)。感觉就像明明害怕却还是借了恐怖片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的师姐一样。我觉得师姐也就在看恐怖片的时候很可爱——会紧紧地抱住我不时地发出尖叫。一直保持看恐怖片的状态多好啊。
“对了,这次师姐她……不在吧。太好了太好了。”
在爱的试验中作为考官登场的师姐,这一次正处于头衔战的激战中没空来陪研修会的会员玩。真是幸运。
按这个样子,本以为研修会试验会平稳进行的,然而——
谁会想到受验者亲自打破了这平和的局面。
“啊?为什么要我跟这种底层的喽啰下啊?”
知道了自己的对手是研修会最低级的F2,天衣向干事久留野先生发起了抗议。
当然这激怒了研修会会员,对局场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险恶起来。
虽说是竞争对手,但研修会会员之间还是有很深的感情。刚才天衣的话就等于向全体会员宣战了。
“真是麻烦死了,能找个强一点的对手来吗?”
听到了变更对局者的要求,久留野先生兴致盎然地答道:
“看来很有自信呢。”
“是啊,现在就想和女流棋手对局呢。”
“那就一路赢下去直到碰上女流就行了。从现在起只要连胜三十九局就能成为女流棋手,怎么样,没这个自信吗?”
“……是这样啊,明白了”
“嗯,真是个好孩子,那么开始对局吧。”
真不愧久留野老师。毕竟是擅长捌子的振飞车党,捌起熊孩子来也是一流水准。换了我肯定忍不住跟她吵了起来然后被她骂得狗血喷头了。
天衣的第一个对手是个小学男生。F2级的话相当于业余二段的实力吧。
振子,天衣抽到后手。
“请多指教”“请多指教”
问候完毕,先手开了角道,后手的天衣也同样开了角道。男孩子在第三手挺了飞车前面的步,走上了最为正统的序盘棋路——正在这样想的时候。
第四手,天衣挺出了角头步。
“后手的角头步……!?”
观战的我不禁小声叫了出来。
一般来说角头步是先手的战法。至今为止,天衣一直对应着抽到先手的黑豹使出的角头步,在自己后手的情况下使出角头步还是第一次。
“……?”
与她对弈的男孩子明显地陷入了慌乱。视线在天衣的脸和棋谱间反复游走着,像是在怀疑对手是不是出现了失误,甚至露出了为对手惋惜的神情。
真是个率直的好孩子啊……但这样的孩子在竞技世界中注定不幸。
不出所料,这孩子完全踏入了天衣布下的圈套,轻而易举地就被迫投子认负了。
“我……我输了……?”
男孩子不断地歪着脑袋,最终还是投子认负。看样子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大概是觉得受了奇袭以后自己因为慌乱而出了失误吧……但事实上棋局已经不在这个层面上了。
“这、这丫头太狠了吧……”
我再次为天衣的天赋而战栗。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奇袭战术的变化了。
天衣不仅完全吸收了角头步战法的理念,还做出了此战术在后手中同样成立的结论,并用具体的下法在棋盘上将其展现了出来。
如果这个少女成了棋手……说不定会给序盘战法带来一场革命。
这一局棋已经高端到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梦想。天赋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嗯,原来如此。很有意思的将棋啊……那么接下去就用落子棋试试看吧。”
久留野老师言毕,把距离女流棋手仅一步之遥的C2会员清泷桂香指定为了天衣的对手。
天衣坐到了桂香姐的下座。排好了棋子,老师交代了落子指令。
“那么桂香,用香落对局吧。”
“是”
桂香颔首,取下了左边的香车放到了棋子盒中。
“诶?”
见状,天衣不可思议般地叫了出来。
“难道不是由我来落子吗?”
“!”
温厚的桂香姐瞬间怒发冲冠。
这是天衣发起的心理战么……看样子不是……这丫头是真的在想由自己落子而无意识地在出言冒犯啊!
“呼——”
在研修会和形形色色的熊孩子对战过的桂香姐到底还是没有脆弱到会因为这种程度的挑衅而乱了阵脚,她也熟谙调整心态的方法。她闭上眼睛,作了深呼吸,然后点了点头。
“……嗯。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问候完毕,桂香姐沉稳地下了第一手。下子的声响清澈通透。她很冷静,是个好开端。
然而天衣的冷静却更在桂香姐之上。冷静到了目中无人的程度。
“哦?来这手啊?”
天衣看到桂香选择的战型,如俯视着对手一般趾高气昂地发表了意味深长的评论。
桂香对天衣的话没有反应,至少没有表现出来。她只是死死盯着盘面。
桂香姐稳扎稳打地构筑起了坚固的阵型,并没有受到天衣的挑衅而发起快攻。作为落子棋的上手方,她一边慢慢地让局面偏离着定迹,一边尝试着用多变的手法细水长流地积累优势。真不愧老手。
然而天衣却更为老奸巨猾。
“那么……”
看到天衣慢条斯理地下出的一手,桂香姐不禁瞪大了双眼。
“!?……?这、这是什么……?”
天衣看似完全无意攻击桂香姐的玉,反倒开始朝相反的方向发起看攻击。慌了神的桂香姐无视了天衣的攻击,把自己的玉防守得更加严密,然而——
“啊……!”
途中,她才察觉了天衣的意图,不禁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天衣下出的是俗称“按摩”的棋路。
吃掉对方的进攻棋子获得棋子优势,然后转为化解态势让对手的攻势干涸终结。
这个战法的理念就是不求勉强进攻对手坚固的防守,而是让对手丧失攻击能力而切实地扩大优势。像按摩一样不用打而是用揉。此外还兼顾通过让对手丧失攻击力而实现入玉。
“嗯?!”
久留野先生也瞪大了眼睛。
“还真是老练啊……一个还没进研修会的小学生到底是在哪里学到这手棋的啊……?”
实在难以启齿说:是在地下道场调教出来的嘿嘿。
接下去,棋局就完全进入了天衣的节奏。
几乎丧失了进攻能力的桂香姐就像被一件件地剥去了衣服一样陷入了无比耻辱的局面,甚至抓不住投子认负的时机——就像败给师姐的月夜见坂小姐一样。
“啊……唔唔……”
像是在做最后的无谓挣扎一般,桂香姐下了将军一手,然而——
“哼!”
天衣随即从驹台上取下了步、猛地拍在了棋盘上化解了对手的将军。
“早就看破了你的意图”——天衣用干净利落的手势宣言道:“别再垂死挣扎了,赶紧认输!”
“……我、我输了……”
被天衣的强大气势压倒,桂香姐终于投子认负。
都未能进行感想战,丢下了一句“失礼了”,桂香姐就红着双眼,起身用手帕捂住了嘴冲出了房间。
尽管让了对手香落……被一个还是小学生的受验者打得如此狼狈,作为一个研修会会员可谓颜面扫地。
而且对于桂香姐而言,成为女流棋手的年龄限制已经近在眼前,在这种关头失去一颗星的打击可非同小可。
“已经赢了两个了。下一个呢?”
天衣若无其事般地说道。
两局之后也不现丝毫疲态。在这种氛围中对局不累是不可能的,然而天衣却完全没让自己的疲倦显露出来。太强了。
“嗯。那么最后一局——”
久留野老师扫视着研修会会员,随后让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少女面前。
天衣无缝
“雏鹤爱”
“在”
“请和夜叉神小姐对局。用振子决定先手。”
“……是”
振子——也就是说看了迄今为止的对局,久留野老师作出了天衣与爱的实力同等的判断。
而且,大概两人的天赋也是如此。
“……小爱对夜叉神啊……”
“哪、哪个更强
啊……?”
室内的气氛变了。
在场的全员都理解,爱的天赋超凡脱俗;他们也理解,天衣的天赋也足以与之匹敌。
那么哪个更强?每个人都希望见证他们的对决而无法专注于自己的棋局了;就像被磁石吸引了一般,大家都不断瞟着两个人的棋局。将棋是实力和天赋的世界。整个小宇宙就围绕着强者转动。
语气中流露着些许感叹和无奈,久留野老师对我耳语道:
“……你每次都会带个不得了的孩子过来呢。”
“不是我啦,这次是会长……”
想要说明情况,对局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会儿再解释吧。
爱前屈着身子,像是把重心完全移到了指尖上一般排着棋子。天衣则傲然挺胸轻快地排着棋子。这时,两人完全对立的棋风已经一览无余。
“失礼了”
作为研修会会员,爱在己阵取了五枚步开始振子,天衣也没有打岔,无言地用手边瓶里的水润着嗓子。
振子结果,步三金二,爱的先手。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爱气势满满地低头致礼。天衣则像是接受了挑战的头衔持有者一般悠然地回礼,然后静静地按下了计时器的按钮。
“呼——……哈——……嗯!”
作了一个深呼吸,爱的第一手——当然是挺出了飞车前的步。2六步。
天衣则以3四步开出了角道。她的动作就像从早餐餐桌上取了一块面包一样自然流畅。
爱见状也立刻开出了自己的角道。
“不管什么战型都请放马过来”——爱用棋子发出了挑战。
见状,天衣面不改色地立刻挺出了飞车前的步摆出了相居飞车战的态势。进入了作为居飞车党的爱擅长的战型,这是想要从正面击溃对手的意思吗?
随着棋局展开,两人的思虑也不断地交错着。因为人数关系轮空的澪扯着我的衣袖问道:
“……这是横步取吗?”
“不……这是——”
我并未明言。就在这个瞬间。天衣的手伸向了棋盘的最深处。
然后抓起了爱的角放到了自己的驹台上,把自己的马拍到了方才角所在的位置。
角交换。
而且这还是——
“一手损换角?”
“真老辣!”
澪惊叫了出来。
天衣想要下的就是打败黑豹的放一手……也就是一手损将棋。
这种一手损换角作为仅有专家善用的战法为人所知,在业余棋手的对局中一般不可能出现。
就算是职业棋手,能够掌握这种下法的棋手也寥寥无几,在关东以“一角兽”白石隆延九段为代表,在关西善用此术的也就月光圣市会长、射森文明八段以及——
“作为罕见的一手损棋手,你是怎么看这局棋的?九头龙八一龙王?”
“……很难说啊”
如久留野老师所言,我就是使用一手损换角的职业棋手中的一个。
那么为什么使用一手损换角的棋手如此稀少呢?
那完全是因为这种战型建立在与其他战型迥然相异的思想之上。
“一手损换角这种战型啊,就连作为使用者的我有时候都无法完全理解为何它能将局面引向有利的方向啊……”
“连、连龙王自己也这么说?那么为什么还要下这种棋啊?”
澪惊讶地问道。
我斟词酌句地向澪解释着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一手损换角的原因。
“在现代将棋中,你知道先手和后手哪个有利吗?”
“先手啊”
“那么为什么先手会有利呢?”
“因为是先手吧?”
“澪,这可算不上回答哦。”
受到了久留野老师的轻斥,澪陷入了苦思。
“嗯嗯,也就是说……比起后手多了一手的优势,对吧?”
“正是。”
我和久留野老师同时给这个简洁明了的答案打了满分。
说得极端一点,就是能比对手多下一手棋。谁都能明白,要是这样还不算有利就怪了。
事实上,除去2008年,在正式比赛中先手的胜率一直高于后手。以单个棋手为单位进行考察,除去几个特例,先手的胜率也比后手高。
手数的多少对将棋就是有如斯影响——然而。
“一手损换角这玩意儿啊,就是在已经比对手少了一手的后手的情况下还主动实行角交换,从而使自己又比对手落后一手。也就是比先手方落后了两手的战法。”
“这不是亏大了吗?!”
“对。按常识来考虑,后手方本身已经落后了一手,在此基础上再放一手根本不可能获得优势……但是,看看这个局面,你有什么想法?”
我向爱和天衣的盘面示意。
后手的天衣跳了右桂,形成了几乎先后同型的局面——
“……!?”
至今为止以飞快的节奏下着棋的爱的手,就像被冻住了一般停滞了。
“就是这里。这个局面就是一手损换角的原点。在正常换角的先后同型的情况下,是先手优势的结论占上风。但在一手损的情况下,完全不同的棋局就出现了。”
“后手方……飞车前的步比先手方慢了一手呢。”
“对。反过来说,也可以认为后手方正在迫使先手方进攻。”
仅仅一手。
后手放仅仅通过放一手促成的这个局面,出人意料地让先手方陷入了无计可施的境地——因为盘面上不存在有效的进攻可能。
“因为先手方没有有效的进攻手段,所以后手方反而有了进攻的机会。”
一手损换角的要义便尽于此。
在这个意义上,一手损换角在居飞车战法中可谓终极的化解将棋。
“于是,随着一手损换角思想的出现,将棋中便出现了有益的手损和有害的手损的概念分化。不受手数差和形势等观念的束缚,一种平等审视局面的全新将棋观也随之诞生。”
“有益的手损”——这个发现才是一手损换角思想真正的价值所在。
一手损换角思想的成立,成为了重新审视手数差概念的契机。说不定在古典的定迹中也存在所谓的“有益手损”。为了发掘这种有益手损,将棋界彻底地开展了考察工作,处于停滞期的将棋界一下子得到了革新和扩展。
将棋确实很有意思吧?
“……不过天衣这丫头居然连一手损换角都下得出来……明明能下这种棋的业余对手基本不存在啊……”
天衣说自己的棋士父亲教的。她的父亲是业余名人。可以认为具有与职业棋手相近的实力。
“然而……将棋是有对手的存在才能成立的。一手损换角连职业棋手都基本没人下,能通过业余的对手积累这方面的经验难以想象……那么这丫头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手啊……”
天衣的将棋中还有着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
从对局开始至今,天衣一直都面不改色,也没有使用思考时间,流畅无阻地不停下着。而另一边,爱的表情则因苦闷而扭曲着。
换角将棋非常耗神。因为从很早开始双方就把角变成了手持子,为了不给对方把角打上棋盘的机会需要非常有针对性地推进棋局。而作为结果,先手和后手会构筑起几乎完全一致的阵型而进入持久战。
这是一场双方都把名为“角”的子弹填入枪膛相互瞄准的精神战。对于熟知定迹的天衣而言只须循规蹈矩的序盘,对爱而言就变成了一场艰苦的探索。
而这种差距则会渐渐地在体力和所持时间的消耗上体现出来。
“唔唔……呼……呼……”
爱的脸上已经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
尽管是被判定为先手不满的古典棋路,能仅凭一己之力走到这一步的爱的实力着实令人惊叹不已。
然而,在棋盘上,爱还是陷入了明显的不利。
而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劣势。在这种局面上,如果熟谙定迹则只需唤起相应的记忆,换成了刚刚入门的爱则因为独立思考而被夺走了大量的体力和思考时间。
即便如此,爱还是凭着自己的努力发掘出定迹棋路,没有犯下任何致命失误推进着棋局。真是强大得可怕的思考能力。向着职业棋手在研究中费尽时间和精力所到达的境地,这个娇小的女孩仅凭着自己的天赋在实战中奋勇前进着。
而两个人所到达的地方——
“一手损换角的相腰挂银……么”
“那个……九头龙老师?先后同型的换角腰挂银,好像已经有了先手必胜的结论吧。”
“这仅适用于一般的换角,针对一手损换角的局面还没有结论呢。”
而且说“先手必胜”也是说过了,只能说是“先手优势”。不过就算这样也已经是相当骇人的局面了……
爱把飞车移到了4筋,用银、桂和飞车直接向对方施加着压力。这个阵势虽然非常简洁明了,但却有着超常的破坏力。
然而——
“相腰挂银的4八飞型么……”
“形势怎么样了?”
“按照现阶段的结论,后手优势。”
“诶?!就、就这样?!”
也难怪澪会如此惊讶。
基本先后同型。不仅占有手数优势还占据攻势,按以往的常识而言无疑是先手有利。更何况在同型正常换角的情况下先手优势的棋路已经成形。
但职业棋手们在反复推敲研究之后得出了后手化解制胜的结论。一手损换角真是无比神秘。
“话虽如此,就算职业棋手在这种战型中对阵,后手的胜率也并不算很高。”
“为什么呢?不是后手优势吗?”
“确实归根结底还是后手有利,但这必须建立在‘能够零失误地化解先手的攻势’这个大前提之上。在延绵不断的攻势的压力下只要出现了一手失误,对局就结束了。”
通往胜利这个目标的道路确实存在。
但这条路只是一条绷在悬崖间的纤细绳索。稍一失去平衡便会落下万丈深渊,所以在实战中非常难以实现。
所以一手损换角在正式比赛中才会很少有棋手使用。因为这种战法如果没有能够完美掌握自信就无法成立。
而不会失误的人类并不存在。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爱的全身微微地摇动了起来。
毫不吝啬地使用着所剩无几的思考时间,爱用尽了全力开始读棋。名为“终盘力”的惊世骇俗的天赋开始展翅翱翔。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爱抬起头换了一口气,然后就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继续思考着。
通过让视线离开棋盘而专注于脑内形成的棋盘,不断着预读着更远的棋。爱就像接受着天启的巫女一般,浑身上下被神圣的气氛笼罩着,接着——
“——这样!”
4五步!
爱挺出了步继续战斗。
天衣当然也是同样挺步。接下了对手的攻势进入化解的态势。她慢慢地前倾把脸贴近了棋盘,用手捂住了一边的眼睛,用箭矢一般锐利的视线瞥了爱一眼。
“开始了!”
观战的久留野老师和澪同时喃喃道。局势已如覆盘之水难以控制。
之前漫长的思考就如暴风雨之前的宁静一般,双方下棋的手以迅猛的速度在棋盘上交错着。
“怎么样了?”
结束了对局的绫乃攀上了澪的后背往棋盘上看着。其他的研修会和奖励会成员也陆续地聚集到了棋盘周围,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对局从自己的对局那儿吸引了过来。
天赋就是光芒。
光芒越是强烈、越是炙热、越是激烈——也就越吸引人。
即便这光芒会燃尽靠近它的一切存在。
“嗯!”
以更胜方才的气势,带着爆炸般的下子声,爱把炮弹深深地击入了敌阵。决绝的7一角!
“把角打进去了!”
“诶?!打、打到那种地方?!”
看到了爱的毅然一击,周围爆发出了惊叹声。
严格来说,这手角被认为对先手不利。不仅攻势不够有力,打进去的角还会被吃掉。
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也是不争的事实。通过牺牲一个角让飞车成功进入敌阵,玉石俱焚的构想。只有像爱这样对于肉搏战具有绝对自信的棋手,才会下出这种风格的将棋来。为了使出这一手,爱用尽了所有思考时间。
然而——
天衣并不迎合爱的意图,又下出了一手让观众大惊失色的棋。
“把飞车撤回去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天衣放任爱的角变成龙马,亲自敞开了固守的城门,仿佛就像在宣言“有本事就杀进来吧”。
英勇无畏——
用这个词来形容这惊世骇俗的一手再合适不过了。
“嗯……?!没想到在这种局面下竟能使出职业棋手都想不到的化解一手……”
久留野老师称赞着天衣的化解,但比起称赞这一手的内涵,更像是在称赞她远超孩童的惊人胆魄。
要论这一手的优劣,反倒——
“诶——这一手,完全化解了……?”
“变龙马了……”
如绫乃所言,爱没有付出任何损失便在敌阵做出了龙马,并把银打到了龙马身边,在后手敌阵的正中央构筑起了攻击的据点。
然而天衣——
“哼……”
轻轻一声冷笑,轻妙地推进了金,让玉周围的防守变得更加单薄。
“攻过来啊?”她敞开了防御阵型,向对手挑衅着。
“像、像这样彻底专注于化解的孩子我还真没见过啊……”
就连长年致力于向儿童普及将棋的久留野老师,面对天衣以化解为乐的棋风也难掩惊愕之色。
至于澪和绫乃,打刚才起就一直在一惊一乍个没完没了。
“这下哪方赢都不奇怪了吧?!到底谁会赢啊?!已经读透了吗?!”
“完全看不透啊……”
区区研修会的入会试验,研修会会员却完全无法理解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棋局。棋局从序盘开始就已经打到了这种高度和复杂程度。这就是两个人杰出天赋的证明。
爱猛烈进攻着。
天衣顽强化解着。
两个人的棋风毫无保留地展开着正面的冲撞,棋盘上刮起了剧烈的旋风。
然而——
“?!唔……为什么……?!”
爱的焦躁化作了呻吟,从樱色的嘴唇中漏出。俯身凝视着棋盘,像是无法掌握距离感一般眯起了双眼。
本以为可以通达的进攻,却总以毫厘之差偏离目标。
爱现在一定是被未曾体验过的焦躁感支配了吧。
至今为止,无论在序盘被甩开多远,只要进入短兵相接的决战她就一定会取胜。在终盘的肉搏战中,她总能凭借自己惊人的预读速度将对手远远甩在身后。
然而天衣却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天衣的每一手棋都偏离了爱的预读,出乎了爱的意表。在一瞬间出现的将死的机会总会如海市蜃楼般立刻烟消云散,爱至此为止构建起的预读又会被清零。
久留野老师叹着气说道:
“两个人所读的棋路完全错开了……该说是天敌么。”
“是啊。至今为止爱所下的棋都是用预读死死抓住对手然后用怪力猛扔出去,但这种棋风碰到了如泥鳅般滑溜的对手就无力可施了啊。”
爱的预读又快又深。但过于直接的预读有着同样容易被对手读解的弱点。
既然如此,要让棋局偏离爱的预读并非难事。
天衣整备好了玉型,等候着爱的进攻。
她的防御根本称不上坚固。虽然有着优良的平衡感,但防御本身薄如纸片。
黑发少女身着的,并非厚重坚固的铠甲——而是华美无匹的礼服。
“天衣无缝”!
天女的羽衣没有针脚,存在本身就完美得无懈可击。
天衣的防御就如此词所示,毫无缝合的痕迹,浑然天成而完全没有能够让对手抓住的弱点和缝隙。轻薄……然而无限地美丽、无比地坚韧——她的防御就是一匹人间不应有的羽衣。
身着羽衣的少女轻启樱唇——
“放马过来”
就像在邀请着对方一般伸出手移动着棋子。
“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舞蹈吧”
撩起了散落在额上的漆黑秀发,天衣微笑着。宛若天女。宛若夜叉。
爱下了决心。
“……嗯!”
轻轻地为自己打了气,跳出了桂马,忍痛舍弃了龙马展开了惨烈的攻势。在4筋蓄力的飞车终于迎来了最佳时机杀入敌阵,化作了龙王。总攻开始了!若是这波攻势未果就会被对方吃掉棋子落败,名副其实的决死一战。
承受着爱锐利的攻势,天衣的玉终于暴露了出来。
然而天衣却毫不慌乱,反而向爱的防御阵型杀去。一边补充着棋子,一边一层层剥离着玉周围的防守。爱一边应对着,一边瞅准了时机把步对准天衣的玉头打了进去。
天衣依旧保持着冷静。如同起舞的准备活动时伸展双腿一般,天衣把玉脚下的金横移,明明敌方的攻击已经到了玉的眼前,她却反而撤下了玉的防守棋子……?
“……?!……”
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手,爱伸长了脖子不断地眨着眼睛确认着,但最终还是下了决意——
“嗯!”
用尽了全力把步笔直地挺向了天衣的玉。好棋!对局场的空气一下子沸
腾了。热烈如火!
“上了诘路了吗?”(诘めろ:若不化解下一手就是诘め——将军的局面,诘める的命令形,意思就是说,来将我,你如果不将我下一手我就将你了。路是宛字)
“……会怎么化解呢?”
诘路就是通往诘的路。下一手如果天衣不化解当下的攻势就会被将军的极限状态。
在目前的局面下难以判断爱是否上了诘路,但确实已经到了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临界状态。
千钧一发的最终盘。
在这呼吸都异常困难的局面下,没想到天衣居然无视了已经兵临城下的玉头步,把刚才移开去的金又轻轻往上挺了一格,反而向爱的龙王发起了攻击。真是惊人的胆魄!
“这、这样一手就化解了?!”
“诶……诶……”
包括爱的研修会全体会员都难掩惊讶的神色。
“?!……?!”
爱瞪大了双眼,把脸向棋盘贴得更近,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因为对手的棋偏离了自己的预读而产生了慌乱,在倒计时读秒的情况下思考在一瞬间停止了。
“嗯!这是……”
“是的”
久留野老师和我交换了简短的意见。
两个职业棋手并未被天衣诡异的一手蒙骗,瞬间看出了这手棋的优劣。
但一手棋的优劣并不一定能决定胜负,有时比起一手妙棋,一手臭棋反倒会把局面引向胜利。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嗯!”
爱从瞬间的思考空白恢复了过来,用尽了思考时间,把金打入了天衣的玉头。
将军了!
爱的预读依旧如同一条笔直的线。如光一般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最短的距离奔向目标。
而她的对手天衣则用曲线般的预读化解了爱的攻势。
就像一个黑洞以它巨大的重力弯曲了光线一般,黑衣的少女把如同激光武器一般兵临城下的攻势以毫厘之差弯曲、化解。
爱的金,爱的银,爱的桂,爱的步、成桂、龙王前仆后继地向天衣的玉猛扑过去,仿佛就像在向对手宣言:“既然你的羽衣没有破绽,我就用猛攻把你的整件羽衣都轰飞”。爱的攻势如同撕破黑暗的光束一般向着天衣的阵地集中开火。
“这下将死了吧?这下总该将死了吧?”
“还没!还差一点吧……?”
“太……太热烈了……!”
研修会员们不由地松开了正座坐姿开始观战。平时肯定会对此严厉呵斥的久留野老师在此时也没有任何表示。棋盘就是舞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两人的凄美的共舞深深地感染,看得魂不守舍。
在延绵不绝的枪林弹雨中,天衣踏着优雅的舞步不停地闪避着攻击。
桂的裙摆被撕裂,银的衣袖扯断,金的发饰被击飞。双方的棋子如散花一般舞动着在棋盘上缤纷飘落。
而这一切,都是只有棋手才能够欣赏的,这世上最为美丽的幻影。
天衣名为阵型的礼服被撕裂得七零八落,但她的玉却毫发未伤,在第八十九手,终于,天衣的玉的周围连一枚防御的棋子都不剩了。
——无防备玉。
但即便如此,天衣毫发未伤的玉依旧翩翩起舞。如钢铁一般坚毅的心灵非但没有气馁,连丝毫的战栗都未显现。浑身赤裸的玉仍在高傲地迈着华美的舞步——仿佛依旧身着无缝的天衣。
接着——
“……啊啊……”
瞬间,爱的脸上流露出了近似放弃的神色。
就像舞毕的舞者退向后台一样,天衣的玉向着宽阔的棋谱右侧飘然而去。爱仿佛亲眼看到了,胜利从自己的指缝间倏然滑脱。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败北。
接下去的二十几手不过是整理心情的仪式。
激战落下了帷幕。
未能察觉的光芒
“……我输了”
把手放上了驹台,爱投子认负。
同一个瞬间,大量的汗珠从天衣白皙的小脸上沁出,漆黑的长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了肌肤上。
因为胜者直至最后都维持着高度的紧张状态,在获胜后依旧保持着作战的姿态。看似优雅的天衣以毫厘之差获得了胜利。
而另一边,输掉比赛的爱却显得相对轻松泰然。
败者在途中——在心灰意冷的瞬间已经接受了败北,到投子认负的时候已经理清了心绪。
而且从序盘开始就被闻所未闻的变化牵着鼻子狂奔乱走,自己的攻势又被对手尽数化解而输掉了比赛。以这种方式败北,会很自然地认为对手技高一筹,所受的打击也相对较小。相反,如果因为错失良机被人逆转而输掉比赛,则会痛苦得一蹶不振。
在爱看来,在刚才的那局将棋中自己毫无机会。
不。不仅仅是爱,就连天衣也这么认为。一场完胜。
“嗯,二位辛苦了,非常精彩的对局。”
研修会干事久留野七段向依旧无言垂首着的二人发话了。
“夜叉神小姐的运子固然精彩,雏鹤同学的反扑也是令人惊叹。尤其最终盘的总攻真的非常可惜。雏鹤同学居然会错过将死对方的机会还真是罕见啊。”
“诶?”“诶?”
爱和天衣同时惊叫了出来,久留野老师还原了局面解说道:
“看,这里有将死的机会吧。”
这一瞬间,爱的表情骤变。
“啊……!”
简单的七手诘。
老师指出的,是天衣把金往上挺的局面。
那一手别说是什么好棋了,简直臭不可闻。爱只要吃掉金就能将死对方了。
“啊……啊啊啊……!”
这个七手诘简单到了如果作为残局题给爱看大概不足一秒就会被她解出来的程度。爱面对着这个残酷的现实,不禁猛地抱住了自己的小脑袋,瞪圆的双眸中露出了难以置信般的痛苦神情,不住地左右摇晃着头。
忽然,她脸上的表情扭曲了,豆大的泪水如决堤一般无休无止地喷涌而出。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泪珠啪嗒啪嗒地击打着棋盘,爱一次又一次地把棋子挪回原位,一次又一次地移动棋子,然后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自己错失的七手诘。
天衣一句话都没有说,自始至终低垂着头,看着爱反复演示着那个棋谱,脸上带着对自己的恼怒——天衣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诘。
对局中,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手简单的棋。
对局双方的思考经常会同调。因为天衣产生了错觉,爱也跟着犯了错。两个人的实力并无差距,天衣在现实的棋局中赢取了胜利,而爱则在盘上的真理中赢取了胜利。
但对于败者而言,这种事实不能带去任何的安慰。
有将死的机会却错过的事实说明,爱并非输给了对手的强大,而是输给了自己的弱小——弱小得居然会错失如此简单的七手诘。
在这残忍的事实面前,爱放声恸哭。看到了会错过七手诘的弱小的自己,爱用泪水宣泄着心头无尽的悔恨。
她不断用手背拂去滂沱的涕泪,用手狠狠抓着自己的膝盖。
“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
悔恨的言语夹杂在呜咽之中从她的嘴里溢出。
“我、我在……下、下棋的时候,一直在想着,一定攻不下来……在途中就、就已经放弃了……在序盘被拉开、不知不觉间就在想、肯定赢不了了……师父都偏心了,我没可能赢的,灰了心,赌着气,不知不觉中就失去了斗志……”
就如同不住下落的泪水一般,爱断断续续地从嘴里挤出自己的忏悔。
“我……我输了啊……!”
她的语气变得越来越激昂。
“本该学习得更加刻苦的……!本该和强手下更多的棋的……!本该解更多的残局练习的……!本该忘掉其他所有的事一心下将棋的……!本该……本该更加拼了命努力的……!本该……本该……!我可是为了学将棋才来到大阪的啊……!”
输棋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针对对手的悔恨和愤怒。
所有的悔恨会被不够努力的自己咽下。
所有的愤怒会被发泄到弱小的自己身上。
于是爱击打着自己的双膝,高声呼喊出了所有在这个棋室里挥洒过和挥洒着汗水和泪水的棋手的愿望——
“我要变强……!我想要变得更强……!”
包括了我的在场棋手、研修会员和奖励会员,没有人试图安慰爱。
在场的每个人都熟识这一份悔恨。
进入职业棋手世界的人们,无一例外都是独自克服并超越了这份悔恨走到今天的。做不到这一点的人就无法在职业棋手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因为不断地下棋就意味着不断地输棋。
这世界上没有不败的棋手,也没有无伤的人类。
是个人就会输,越是强大的人输得也就越多。
站在巅峰的人因为对局数量的增加,绝对的输棋局数也会增加。败北的次数反而会成为一个强者的荣耀。
然而,就算理性上理解这一点,输了棋还是会不甘得如同遭受酷刑。
一个人越是成长,就会面对意义越为重大的胜负对决,失败时候的不甘不仅不会变得淡薄,反而会越来越刻骨铭心。就算成年男子在遭遇失败的时候也会想放声大哭。想要嚎叫着回到家把自己埋进被窝痛哭一场,事实上也经常会真的哭出来。下了臭棋的时候会恨不得用刀把自己的手剁下来。
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将棋便是一切。如果在将棋上被否定了便会一无所有。
“……”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第一次理解了这份悔恨真正意义的弟子。
就座于棋盘之前的时候,将喜怒哀乐表现出来被认为是违反礼仪的行为。作为她的师父,我本该对她施以斥责,把她从棋盘前拉开。
但现在,还是让她尽情地哭出来吧。还是让她把不甘从全身发泄出来吧。肆意恸哭吧。咬着棋子,让悔恨的泪水渗入棋盘吧。
因为,遭受失败却哭不出来的人是不会变强的啊。
我想让爱体验这种情绪,教会爱正视它。
技术和心理可以教。
但这份自心底涌起的感情,靠我和师姐却无法传授。只有遇上打心底会产生“不想输”的念头的对手,只有通过和这种对手的切磋琢磨,才能感受到这种心情。
打心底不愿意输的对手——这便是爱的成长中不可或缺的要素。
“……是我赢了呢。”
俯视着自己的玉被将死的盘面,天衣说道。
“虽然可能有过将死我的机会,但你却错过了。说明你也就这点实力了。”
天衣冷酷地说道。
她的双唇已经变得苍白,竭力控制着自己颤抖着的声音。
“我是不会认可你的。我不会认可在场的所有研修会成员。不管是不是前辈,我是不会尊敬比我弱的对手的。”
……
亲眼见证了天衣非凡才华的研修会员们没有一个尝试反驳。在场的每个人的自信都被天赋上的巨大差距击得粉碎。
而天衣继续说道。
“不过……倒不妨认可你作为我的敌人。”
用细弱蚊吟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天衣苍白的小脸泛起了红晕。
反应剧烈异常。
“天衣!”
爱猛地抬起了低垂的脑袋,伸出了满是泪水的小手抓住了棋盘对面天衣的小手大叫道:
“让我们来进行感想战吧!”
“……知道了啦”
天衣摆脱了爱的手,作出了满不情愿的样子端正了坐姿。一开始生硬的对话也很快变成了自然的讨论。
“一手损那么厉害的棋是在哪儿学的啊?”
“这里下这手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其他的研修会员也加入了讨论,最后人群中浮现出了灿烂的笑容。
已经没有人会犹豫去和天衣搭话了。天衣也自然地接受了大家。将棋就是拥有这种力量——联系人和人的不可思议的力量。
见状安心下来的我正欲离场——
“师父!”
爱中止了感想战站起身来,冲着我大声叫道:
“那个、嗯……那个……”
不善言辞的弟子反复斟酌着词句,可最终,还是把最直接的言语向我抛来:
“回、回家以后……请继续教我下将棋!”
听着背后传来的弟子的声音,我答道:
“还是老时间,在商店门口碰头。”
我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回应着弟子……可不能让弟子看到师父哭泣的样子啊。
“冰箱里已经空空荡荡了,在超市买了东西再回去。”
“……好的!师父!”
重归于好的约定,一直是将棋。
出了对局场,受不了紧张气氛提前退场的晶小姐微微垂着头,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靠在墙上。戴上了墨镜的样子,完全就是黑手党啊。在将棋会馆实在太惹眼了。
“不好意思啊晶小姐。现在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可能还要你等上一会了。”
“无妨,用了这个就不用担心消磨不了时间了!”
晶小姐耍着帅从西服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张绿色的纸片,得意洋洋地夹在手指间给我看。
“这,这是……!”
联盟道场的对局卡。十三级的……
“刚才因为过于紧张身子不舒服,就打算下楼买点饮料,刚好在道场接待处的一个年轻人就来跟我搭话了。看样子是发现了我潜在的才能呢……”
这只不过是在拉客啊大姐!
因为联盟道场的女性顾客很少,道场科的职员或者在这儿打工的奖励会会员才会努力试图跟她搭话的吧。对此一无所知的晶小姐还在得意洋洋地说着“我的居飞车直击在腰挂银上爆炸啦”这种一听就知道不懂将棋的话。
“哦对了,大小姐刚才那局下的战法……是叫西表刨冰来着吧?”
“一手损换角”
“我不就那么说的嘛”
晶小姐展示了她这个年龄段特有的辣妹牛脾气以后,恢复了平日的语气继续说道:
“听说那个是老师你擅长的战法是吧。好像会下的人基本没有诶。”
“是啊”
“请好好想想大小姐会在和你弟子的对局中下出这手棋的意义吧,算是我的一个请求了。”
“……一手损的、意义……”
我也一直在意这这事儿。
而看完刚才那一局棋,我的猜测化为了确信。
一个业余棋手仅凭研究定迹是无法掌握一手损换角棋的,而天衣的表现甚至已经超越了“掌握”这个层面。
她下的棋里已经满是职业棋手的感觉了。
这种境地并不是仅凭天赋就能到达的。
本来一手损换角就需要棋手拥有特殊的感觉,而要培养这种感觉只能通过不断的练习。
才能只有通过练习才能成形。
要下出那种高水准的一手损换角,就必须网罗在职业正式赛中出现一手损换角的所有棋谱,反复温习研究,直到指甲崩裂血沁棋盘……
天衣大概也进行了这种程度的修炼。我能够确认这一点。只要走过相同的路,看到的风景也是一样的。
而付出了如此艰辛努力的天衣……究竟在将棋中追寻着些什么呢?
能够理解这一点的,除了理解她将棋的我以外并无二人。
我理解了晶小姐提问的意图,回答道:
“……我明白了。我会慎重考虑的。”
“拜托了”
晶小姐颔首道。
“另外,大小姐在双亲过世以后就只肯穿黑色的衣服了。”
“……!”
“然而我却想看身着纯白礼服的大小姐的样子。尽管身着黑色礼服的大小姐已经美若天仙……但我还是觉得,白色一定……一定更适合大小姐。”
晶小姐的声音带着宛若梦中的恍惚,同时又能感觉到被极力压抑的哀伤。
于是我也郑重断言道: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嗯!”
大概是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吧,晶小姐搂住了我的肩头说道:
“对了老师,这是准备回去吗?”
“哦,还没,我也得等弟子作完讨论才能一起回……”
“好极了,那么就去道场吧。让你见识一下我的进步!”
“好的好的”
晶小姐和一个十二级的幼儿园孩子进行了对局,因为毫不犹豫地把银后移直接犯规干净利落地输掉了比赛。
任重道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