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
这是发生在大概距今一年零八个月之前的事。
“……我输了”
在成为职业棋手之后的第一次正式比赛中，我遭遇的惨败。
中学3年级的十月。
从奖励会毕业成为了史上第四位中学生职业棋手的我，在东京千驮谷的将棋会馆进行了出道战。
“时隔25年，中学生棋手诞生！”
为此，事先联盟已经预想到了会有大量媒体记者前来采访，本来应与关西棋手对弈的预选赛也破例被安排与关东棋手对弈，对局也在关东进行。
穿着中学的立领制服进入对局室的我被洪水一般的闪光灯包围了。
对手是顺位战B级1组的七段棋手。
一个30多岁、技术精湛的中坚棋手。
一般来说，一个C级2组的新生四段是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对手的……但由于我是25年一遇的中学生棋手这个事实，周围的人们也都认为我有相当大的机会获胜，而我自己也抱有类似的想法：“应该能一战吧？话说B级的对手也太普通了吧？既然都在东京比赛了何不找一个A级棋手或者头衔持有者啊？”说实话，完全轻敌了。对局从序盘开始就陷入了彻底的苦战。
然而终盘，我利用了对手的失误逆转。
在这种关头如果能够保持冷静，我应该能够获胜。但是由于出道战的亢奋和大量媒体记者的煽动，我完全处在了得意忘形的状态之中，随后便下出了一招超越了刚才对手失误的臭棋，错失了将死对方的机会，反而被对手用连续的王手将死，以最令人懊悔的方式输掉了比赛。
是的，这就是顿死。
“九头龙四段，回顾刚才的对局有什么感想？”
“可谓惨败啊，和职业棋手的差距到底还是相当可观吗？”
“……”
悔恨不已，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而对手却还在不断地出言痛打我这条落水狗。
“咦？这种诘你都没有注意到？那么简单的手顺，我还以为你肯定注意到了呢。”
“……”
“果然天才会犯一些常人绝对不可能犯的错误呢！唉居然会看漏这种诘，这绝对是天才的表现啊天才！果然关西的天才与众不同啊！从常识来看是不可能犯这种失误的吧！”
冲出了将棋会馆，我飞速穿过了旁边的鸠森神社，在十字路口一等信号灯变蓝，我就把郁积于全身的悔恨转化成了音波、一边狂嚎着一边猛地向前冲去。
因为过度悔恨，我直接经过了本打算搭电车的千驮谷车站，然后又经过了接下去的代代木站，从南新宿沿着小田急小田原线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哇啊——————”
我痛哭着。
挥洒着眼泪、鼻涕和口水，我嚎啕大哭着。
我狂奔着。
都没有顾及脱掉学生服，我穿着皮鞋在沥青路上全力疾走。
“唔哇————————”
好不甘！
好凄惨！
好丢人！
并不是因为输了棋。我为自己的傲慢而感到羞耻，为自己的弱小感到凄惨，为自己在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出道战中未能使出全力而悔恨。
“呜啊——————————”
回过神来，周围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
不知不觉中，一片漆黑的大海在眼前延展开来。
我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海水，准备直接游到大阪湾，却被误以为是自杀意愿者而被附近冲浪俱乐部的人拉上了岸。
从对局结束起连续不停地跑了八小时的我，已经从东京的千驮谷跑到了神奈川县的茅崎。行走距离61.4公里（回去以后用Google Map算的）。制服已经被汗水浸透，皮鞋残破不堪。因为茅崎的水温相对较高所以在冬天也聚集了相当多的冲浪爱好者。之后，我在把我救上岸的冲浪俱乐部一边打工一边借住了将近一周时间。接着师姐就找了过来。但还未能治愈心理创伤的我开始耍无赖。
“我不下将棋了！我要在这里工作，成为冲浪运动员！”
“宰了你哦臭小子！”
耍无赖结束。我被带回了大阪。
我苦涩的出道战和初次离家出走也就以这种轻描淡写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之后，我把不甘化作了动力，在龙王战中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头衔持有者九头龙八一龙王。
为什么要回忆起这一段往事呢？——
“嗯嗯。呵呵。真开心啊。和九头龙小友对弈真是开心啊……”
现在，我再次和那个出道战的对手隔着棋盘进行着对弈。
山刀伐尽八段。A级第四位。
在我出道的那年，他从B级1组升上了A级八段，在去年的顺位战中也留下了不俗的战绩，现在已经是顶级职业棋手中的一员了。
网罗了棋界各种最新定迹，被认为是棋界屈指可数的研究家，能够娴熟应用居飞车和振飞车战法，不论先手后手、进攻防御都能自如应对的全能棋手。
俗称——“双刀客”。
“啊啊……真是让人心跳不已啊！真想知道能否对九头龙小友保持我绵密的攻势啊！”
被他这种已经到达了盘外战术范畴的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弄得心神不宁，我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完全被他掌握了节奏的事实。
抽到了先手以后，序盘的强手山刀伐先生把我引入了最新型，转眼间便确立了巨大的优势。
不给我任何攻击的机会，他就把棋局带入了终盘，现在也依旧保持着延绵不断的攻势试图将死我。
龙王被打得满地找牙。
“……唔唔啊……”
看着自己差劲的棋，我不由抱住了脑袋。恼人的记忆又复苏了。
不只是出道战，我在获得龙王头衔之后的第一次正式比赛中也输给了山刀伐先生，并以此开始了后来的十一连败。那个时候可是有题为“新龙王一败涂地”的报道啊……
令人讨厌的记忆被一个接着一个从忘却的深渊拉了上来，我几乎丧失了斗志……但是！
“……！”
我尽可能地不使用思考时间，努力地与对方缠斗。
局面恶劣到了这个地步，也就只有等待对方失误了。我发动了死缠烂打的关西将棋，试图比对手节省更多的时间在最终盘的肉搏中实现逆转……！
也不知是否察觉了我的意图，一轮到他下，山刀伐先生就会略微弯腰把脸凑近棋盘，同样摆出了下快棋的姿态。
对弈双方都前倾身子遮住了棋盘。
偶然抬起视线，我发现山刀伐先生也正在注视着我。同时，他低语道：
“在我眼里……对局就像恋爱一样啊……”
在正式赛中这个人到底在说些啥莫名其妙的话啊？！
“你想啊，像我们这样整整一天保持近距离的四目相对，不就像相亲一样吗？”
“是……是啊”
由于是前辈搭话，我姑且附和了一下。山刀伐先生继续说道。
“从昨晚起……我就一直在想着你啊……”
诶……？
“不。应该说更久之前，从与你的对局确定的那个瞬间开始我就一直……一直只想着你一个人，不断地研究你了……”
研……究……？
“今天，你究竟会用怎样的战型应战呢？有没有为了我准备了研究手顺啊？会穿怎样的衣服啊？会用谁的扇子啊？能和你共进午餐吗？你会不会像我一样痴情地满脑子都想着我呢……”
“？？？”
是想用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让我慌乱的盘外战术吗？
是想让我在终盘分心诱我失误吗？
“在对局中，当你陷入久思摘掉眼镜露出真容和我四目相对的时候，我就会心旌摇曳你知道吗？这时我就会想，我剧烈的心跳到底传达给你了吗……真是无比不安啊！”
不妙不妙不妙不妙不妙不妙！
诶？等一下！
这个人“双刀客”的外号……难道是那♂个♂意♂思？！
山刀伐先生用如吐息般炽热的声音对惊慌失措的我说道：
“九头龙小友……”
“是、是……？”
“你有心上人吗？”
像棋盘上的攻势一样，“双刀客”用着与将棋毫无关联的话题对我展开了穷追猛打……这货的呼吸还异常粗重！我不由错开了视线。
“啊！看这个反应是有心上人吧！是个女孩子？还是说——”
“！……！”
我向盘侧的记录员送去了求助的视线。但是奖励会的记录员（♂）却只顾死死盯着棋谱全力避免着我的视线。你个没良心的！
“……！”
我把视线移回了棋盘，为了避免与山刀伐先生的视线而以手扶额作出深思的样子。
其实现在的心理状态已经没法专注于将棋了，但我毕竟还是职业棋手，而且还是仅有七冠的头衔中最高位的“龙王”持有者。我以最短时间恢复了最大限度的注意力，专注于最终盘的短兵相接。从
现在开始死缠烂打直至逆转！刚刚重整气势——
……我要上厕所啊……！
突然，猛烈的尿意向我袭来。我刚想使用仅存的一些持有时间起身去完事儿——
“嗯？上厕所？一起去吗？”
为啥要跟着我来啊！
“……”
我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把双手撑到了席子上，用这种起跑姿势遮住了棋盘压抑住了尿意。山刀伐先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把视线移回了棋盘。你倒是快去啊！
在关西将棋会馆五楼的御黑书院，厕所就在对局场的旁边。
但如此短的距离在现在却显得无比遥远……！
要上厕所看来只有结束这场对局了。和“双刀客”一起上厕所实在太危险了。厕所绝对不行。那么我就只能变换方针。
“……将军！”
我停止了缠斗，抱着撞大运的心态与对手进入了短兵相接。
受到了我意外的反扑，山刀伐先生也不服输地攻了过来。双方间不容发地下着快棋，棋子的位置纷纷偏移，不断地发出高亢的响声。
“……好热烈！”
记录员对乱战的原因产生了惊天误解，嘴里漏出了莫名其妙的感叹声。要漏出来的可是我啊大哥！
随后——
“啊……我输了！”
读出了自己的攻势将被对手尽数化解而以一手落败，我在对手下完一手的瞬间投子认负。
“……八一小友”
获胜的山刀伐趁乱用我的名字称呼着我，顺势发出了提案。
“我在附近宾馆订好了房，接下去就两个人在那里进行感想战……”
“对不起我拒绝！失礼了！”
我大叫着起身，并着双腿冲出了联盟。
三分钟后。
“……呼……捡了一条命啊……”
总算憋住了尿回到了家里，真是爽啊。
要是在对局中尿裤子肯定又会在网上被黑了。毕竟因为师父的联盟放尿事件这方面的坏印象已经被扣到我们一门之上了啊……
“……唉，在联盟附近租了房真是太好了。而且还是二楼。这次还真要感谢师姐了。”
我准备租房的时候师姐自说自话地跟了过来为我指定了房址，完全无视了我这个房主胡作非为。
自说自话地闯进我家下将棋，自说自话地来我家做菜，自说自话地把自己的香波和牙刷放在我家，还自说自话地穿上我换下的衬衫睡在我的房间……真想问问她到底谁才是这房子的主人啊！“师弟的东西就是师姐的”就是那个人的哲学。你是Giant吗？！
自从我收了留宿弟子以后，来我房间的次数到底还是减少了。
先不提这些——
“拒绝和前辈的感想战会不会太过无礼了？不过那个人的对局态度也太那啥了吧，话说那个人真的是哲♂学♂家吧……？”
都到了现在我还在瑟瑟发抖。、
“没记错的话……三周以后还有一场和他的对局吧？”
说实话完全没信心能赢他。算上今天已经是三连败了啊。
“对特定的对手产生怯意不是好事……但要是变得擅长应对那种人反而感觉会更加不妙……话说那个人到底是啥性取向啊？要不去问问步梦？不过这货好像对这种八卦没兴趣啊，要不还是去问问月夜见坂……”
我一边想着一边踏入了和室。
——弟子倒在了席子上。
“……爱？”
爱背着书包浑身无力地趴在席子上，对我的叫唤声也无动于衷。
“爱！怎么了？！爱！”
我慌慌张张地抱起了弟子。娇小的胸口上下起伏着，看来还在呼吸。太好了！还活着太好了啊！但是爱看上去还是非常虚弱。
到底为什么？
“师……师父……”
听到我不住的呼喊，爱微微睁开眼睛，无力地把小手探向了我的脸颊。
然后带着满脸的倦意奋力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大……”
“大？”
“……大……澡堂……”
……澡堂……？
大澡堂
“啊啊……”
弟子甜蜜销魂的声音在宽阔的澡堂回响着。
刚刚开门的澡堂被我们包场了。男浴室只有我一个人。女浴室看样子也差不多。打刚才起只听到我熟悉的声音。
“爱，怎么样？精神了吗？”
“嗯！”
听到了弟子精神百倍的声音越过隔墙传了过来，我总算长舒一口气。
看她倒在屋里可把我吓蒙了，还好没事儿。
“爱来大阪已经两个月了……一定是积累在身体里的疲劳显露出来了吧。确实应该偶尔来这种大浴池放松一下啊……毕竟是温泉旅馆家的女儿啊……”
这里是距离清泷师父家很近的老澡堂，步行几分钟就能到。
我和师姐在师父家留宿的时候就会经常被师父或者桂香姐带过来。对我们一门而言也是个充满了回忆的地方。
“不过小爱，你明明很想进大澡堂泡澡却一直忍着啊……”
桂香姐的声音从女浴池传来。
“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吗。听说你晕倒了可把我吓了一跳呢。”
“对、对不起……”
一个话里带刺的声音打断了爱的道歉，是师姐。
“一个还在修行的人还真是娇气呢。还在念小学的留宿弟子直接扔到厨房的水槽里冲一冲不就完了。”
“咦？银子在小学的时候不也一直缠着我要我带你到大澡堂去吗？”
“……”
“泡完澡要是没有冰激凌还会哭鼻子撒娇呢。”
“……桂香姐！现在别把那种事……”
“噗！嘻嘻嘻！嘴上说着大话其实也是个小屁孩呢！”
“啊？小屁孩说的就是你啊！你个光溜溜的搓衣板小学生！”
唉，开始了开始了。
爱和师姐的斗嘴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最近要是没了这个反倒会浑身不自在。
好样的，继续对喷吧！——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
“大婶……空老师不也是光溜溜的嘛！”
“噗——————”
我差点在浴池里滑倒。
不也是光溜溜的嘛！光溜溜的嘛！光溜溜的嘛！的嘛！的嘛！……澡堂特有的回音不断强调着爱道出的惊人事实。
师、师姐你……
都这岁数了还是……光溜溜的啊……！
“我说八一！你、你刚才脑补了吧！？你个变态！色龙王！”
“快住手！好疼！师、师姐！别把东西往我这儿扔好不好！”
“你给我闭嘴闭嘴！赶紧给我滑倒把头撞在瓷砖上失忆！”
水桶和椅子画着抛物线从隔墙的另一边向我飞来。好危险！
“银、银子，冷静点！对于萝莉K……八一来说这可是加分点啊！”
“我才不要这种加分点！”
在桂香姐拼命的劝解（？）下炮击终于很快停止了。呼……
收集起飞过来的肥皂盒和水桶，我对刚才的事陷入了沉思……哦可不是光溜溜那事儿哦？我说的是将棋哦？……没骗你哦？
刚才败给山刀伐的原因——
“……是研究吧”
山刀伐先生对我进行了彻底的研究。
我擅长的战法自不待言，我的攻守转换、时间利用等习惯都被他读透，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宛若赤身裸体的赤子……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里可是澡堂啊……
山刀伐先生通过研究找出了我的弱点并有针对性地对我展开了攻势。
“按现在的状态根本赢不了他……如果不使用超越他研究的全新战术就根本赢不了……”
头绪还是有的。从很早开始就有准备。
但那个选择需要我作出相当大的觉悟。
同时，要掌握那个战术，我便需要特殊的“感觉”，而感觉却无法通过研究获得。
只有通过与拥有这种感觉的棋手的实战积累以及模仿学习，才能将此感觉化为己用。
“既然如此，也就只能去求那个人了……”
那个棋手最为精通这种战法，拥有我渴望得到的“感觉”。
如果能得到那个人的教诲便是最理想的情况了，可是……
“该怎么求他答应啊？那个人可是以既不收徒也不对战而闻名的啊……嗯……”
我坐在浴池里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几乎都要泡晕了，这时，隔壁的女浴池传来了欢愉的声音。
“哇……桂香姐好棒！身材真是太好了！”
“谢谢啦！等爱长大了也会变成这样的啦。”
“真的吗？”
“怎么可能啊！桂香姐，别宠这个小鬼，不然又会得意忘形的。”
“光溜溜……”
“宰了你哦臭小鬼！”
……只有同等级的人才会争吵。
“好啦好啦，你们俩啊别老斗嘴啦。和和气气地相互洗洗身子吧？好吗？”
啊——
相互洗身子？！
“桂香姐，我帮你搓背！”
“谢谢啦小爱……哦，很熟练嘛，很舒服哦……”
“诶嘿嘿。我可是温泉旅馆家的女儿啊，很擅长给客人搓背的！”
和、和桂香姐……相互洗身子……
这种色色的事就连我也就在六岁入门后干过一次啊……羡慕死我了！
“真的很熟练诶……嗯！呀！连、连那种地方都……？！”
“我会把桂香姐身上的角角落落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爱？这样就已经可以……哇啊啊！嗯哼！呀哼……啊啊……啊啊……小爱，好厉害……❤”
“桂、桂香姐？不要紧吗？”
“接下去就轮到空老师了哦”
“诶？……等……等一下！”
“我会让你变得更加光溜溜的！”
“不、不要……住手……！唔！一、一点都不……舒服啦……！”
可恶……为什么我只能在男浴池啊？！
为什么……我是个男的啊！
对隔墙另一边的桃源乡心驰神往，我不甘地咬紧了嘴唇……说实话，比输棋的时候还要懊悔啊……！
然后完全泡晕了。
“唔唔……头晕眼花啊……好难受……”
“来，八一，喝点凉水。把脚朝这儿，我给你敷冷毛巾。”
“……桂香姐……我爱你……”
“好啦好啦”
手脚麻利地照顾着我的桂香姐同样干净利落地处理掉了我拼尽全力的表白。
她让我在铺着席子的大堂躺下，让我在电扇下吹风。不远处，师姐和爱在破破烂烂的折叠棋盘上下着棋。大概是因为刚出浴浑身燥热吧，两个人拍棋子的声音也分外响亮。
历史悠久的澡堂里一般都会放着将棋套装。洗完澡的顾客兴致勃勃对弈的光景已习以为常……当然了，像她们俩下的那种高端的将棋可是看不到的。
“真不愧银子啊！”
“这个小鬼也很强嘛”
“怎么？是八一的弟子吗？”
“没想到那个小鬼都已经收弟子了啊……”
从儿时起便住在这里的我和师姐对他们而言就是邻家的小鬼。
虽然澡堂的顾客们会全力为我们加油，但对我们的态度也是无比随便，在我们下将棋的时候也会毫不顾忌地在一边打趣插嘴，非常吵闹。不过也很开心就是。
在爱和师姐的棋局周围也围了一圈人，看着这熟悉的光景，桂香姐说道。
“不过八一你会泡晕还真是稀罕呢。到底还是在琢磨今天的对局吗？”
“……嗯，算是吧……”
我也不好意思说是在妄想女浴池的情形啊。光溜溜……
“确实啊，我在输棋以后也会去桑拿蒸个晕头转向呢”
“嗯……确实会想要狠狠虐待自己呢。反正也睡不着……”
“确实，回了家也会很尴尬呢”
尤其是家人或者亲近的人会很顾及你的感受，反倒会让你无所适从。
“到了我这儿，师父本身就是爸爸，还两个人住一块儿，抬头不见低头见啊。输了棋的时候真会想要一个人独居呢”
“这种时候师父是什么态度啊？”
“他本来也就不会问及研修会的成绩啦，不过那种时候我的神色也肯定会有异常，能明显看出他其实也知道结果。他自己是个棋手，当然也明白就算过问也是毫无意义的啊。”
是的。归根结底，只有靠自己去面对并克服逆境。
所以在输棋的时候会痛切地想要独处。
成为了职业棋手之后我选择了独居，也是因为意识到了如果不从周围环境开始做出改变就无法在竞争的世界里生存下去啊。
在职业出道战中一败涂地、回到大阪之后，我便立即开始找房，中学一毕业就从师父家搬了出去。
有着师父、有着桂香姐和师姐的那个家……在各种意义上都过于温暖了。
“……以前大家常来这儿呢。”
桂香姐用让人心旷神怡的声音说道。
大阪的澡堂应该算是相当多吧。
和家人一起去澡堂放松的机会也非常多，对我和师姐而言，被长辈带来澡堂玩也是最开心的事。
……而且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怕我一个人出危险，桂香姐把我带进了女浴池！当时还是个粉嫩嫩水灵灵的高中生的桂香姐甚至为我冲洗了身子！
当然我也见过桂香姐的裸体……正因如此，即便她现在穿着衣服，我也能逼真地想象出她衣服下面的肉体的样子……
“还记得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情形吗？”
砰！
“记记记……记不……清了……”
“是么。也是啊，毕竟是十年前的事儿了呢……”
桂香姐露出了略显寂寞的笑容。
“那时候你和银子都害怕一个人进浴池呢。后来我把你带进了女浴池哦。银子也像考拉一样一直紧紧地抱着我。真的好可爱啊”
“是、是吗？我毕竟还小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还真是遗憾呢！”
“两个人都长大了呢……也难怪我变成了大妈呢”
“怎么会！桂香姐你才25岁啊！”
“马上就26了哦”
我被桂香姐毫不迟疑的回答的分量压得喘不过气来。
“马上就要……变成26岁了……哦”
26岁——在将棋的世界里，这个年龄具有重大的意义。
都忘了自己刚才差点被泡得昏过去，我猛地起身说道。
“桂香姐，大家伙一起去痛痛快快地吃顿烤肉吧？我请客！”
“对不起，今天我已经有先约了。”
“先约？洗完澡以后还要出去吗？……啊！难、难道是约会？！”
“不是啦，我倒是想有个约会呢。”
一边苦笑着，桂香姐一边用毛巾拭去了在脖根上沁出的微汗。
“只是同学会啦，高中的。放心，是女子高中啦。”
夜路
和要径直坐到大阪站的师姐在电车中道别，我和爱出了福岛车站，在夜色中沐浴着商业街的霓虹灯光向公寓走去。
“晚上也变得相当热了呢。”
“是啊”
“来商业街酒肆的客人也变多了呢”
“是啊”
“……桂香姐完全没把我当回事儿啊”
“是啊”
“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啊？我作为职业棋手应该算是成功了吧，相貌也不算太差吧，和桂香姐又相处了那么多年……差不多也该孕育出恋情了吧？”
“果然还是因为桂香姐一直只把师父当成弟弟看待吧”
“哦对……就是因为这个吧……”
“女性很难把比自己年幼的男性当做恋爱对象看待啊，就普遍的倾向而言”
“是、是吗”
“有过统计的”
“统计？”
“嗯！”
爱操作着手机把一个PDF文档给我看。是总务省制作的资料。
“……明明还是个小学生就读那么复杂的东西啊。”
“在学校的社会课老师教我们怎么查资料。因为少子化的话题最近很热，大家就查了很多关于晚婚的资料呢”
“晚婚啊……”
爱用娇小的手指触碰着屏幕，把资料的一部分放大认真地说道：
“看。比起年少的男性，女性更倾向于选择比自己年长的男性作为恋爱对象呢”
“还真是啊！而且能接受的年龄差距还很大呢。”
“对女性来说比自己年长的男性作为恋人完全没问题哦？其实我爸爸和我妈妈也差了八岁呢。妈妈是在18岁的时候和26岁的爸爸结婚的呢。”
“你的妈妈确实很年轻呢。”
尽管入赘的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妻管严，但两个人确实很般配，在一起完全不会让人产生奇怪的感觉。
“所以男女有一定的年龄差反而更好呢！不管是在理论上还是在现实中，年长的男性和年少的女性的配对绝对会很幸福的！嗯，对……相差七岁左右就是最理想的！”
“比我小7岁的话……就是9岁吗？现在还是有点无法想象啊”
“……”
“不过像这样做一下换位思考的话，也难怪桂香姐把我当成小孩子啊。比自己小九岁的人作为恋人确实毫无真实感啊……”
“才没这回事呢！”
“哇！为、为什么生气了啊？”
“才没生气呢！师父个呆瓜！”
爱愤愤地说完，扔下了师父气鼓鼓地向前走去。
“真是的，你在生哪门子的气……”
说到一半，我突然理解了爱的意图。
……爱一定是在为我鼓气吧。
一定是在激励因为年龄差距而畏手畏脚的师父吧。
为师父的恋爱都会尽心尽力地加油助威……这孩子还真是个懂事的弟子啊！
统计算个啥！总务省算个啥！害怕失败怎么下得了将棋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爱！我会更加努力的！”
“真的吗？”
“嗯！我会努力让桂香姐意识到我的心意的！”
“师父个呆瓜！大呆瓜！”
“为啥啊？！”
爱的愤怒翻倍了！到底错在了哪儿啊？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啊……
不管怎样，今天还是很开心。虽然输了棋，但同门久违地一起去了澡堂，巩固了深厚的情谊。
尽管因为收了弟子而有点无所适从……尽管爱与师姐的关系至今仍让人惴惴不安……有桂香姐的支持应该会一切顺利吧。下一次把天衣也带过来吧。
初夏的夜空中璀璨的群星，似乎照亮了我们前进的道路。
龟裂
“雨天啊……”
周日。在房里眺望着潮湿的连绵阴雨和沉郁的灰色云霭，我慵懒地叹道。
“差不多要入梅了吗？真是头疼啊，衣服也干不了……”
如果是独居倒还能对付，而我现在有了个同居的弟子。
虽然身材娇小，但毕竟是女孩子，换洗衣物一大堆，更要命的是如果晾在房间里要是染上异味就麻烦了。我可不愿意让爱穿上那种衣服。
“要不去买台干燥机？可是放哪儿呢……要不索性搬家？唉，不过为了和JS弟子能住得更宽敞些而搬家也有点太那啥……”
这算是哪门子的新房啊……
“再说了，就算搬家，该怎么对房产商解释爱的身份啊？说是留宿弟子恐怕也得不到理解，又不像是妹妹，要说是未婚妻我估计立马就进去了……”
我向立在桌上的平板看去。
“我说步梦啊，你怎么想？”
“哼……我怎么知道！”
画面另一侧身着纯白披风的神锅步梦六段如同他犀利的棋风一般将我的提问一刀两断。
“那你是怎么洗你那身奇葩衣服的啊？”
“全送干洗店”
“……开销够呛吧”
想象了一下把弟子的小裤裤和洋服拿去干洗店的自己的样子，感觉会失去比金钱更加重要的东西，我缩了。
师父家里倒是有干燥机，要真是扛不住了就去求桂香姐吧。有困难的时候到底还是桂香姐靠得住啊。
“我的衣服如我的将棋一般细腻……所以不会在自家洗。虽说看到洗涤费用的账单时确实受了巨大冲击……”
“对我来说看到你在自家还穿着披风的时候的冲击可大多了。”
“身为棋士，我同时也是骑士！即便是和挚友的研究会，在交锋时也必须身着骑士道……你也好歹是个头衔持有者，注意一下你的穿着如何？”
“……正式比赛的时候我也多少会讲究一下的啦”
我拽着领口已经完全松弛的T恤衫为自己开脱着。
和步梦刚刚在网上下了棋，现在正用Skype进行着感想战……准确地说应该是在闲聊。分居东西日本的棋手若要进行研究会本需要借一方因对局而长途旅行的机会，最近利用网络的机会也渐渐增多了。
“对了步梦，我上一场的正式比赛……”
“嗯。和山刀伐八段的比赛吧。我记得是八段的完胜谱啊”
“唔……！确、确实如此……”
“从序盘开始你就完全在研究上输给对手了啊。说到底，你一开始选的手顺在我们关东棋士团的研究中已经被作为常识认定为后手不利，居然会傻乎乎地亲自撞到这种变化里去你的研究也太不足了。”
“可、可是终盘我也是有过好局面的啊！尽管出于某些原因没能把缠斗坚持下去，不过也曾经有一瞬差不多实现逆转了吧……”
“明明被对方读出了‘限定合驹’你还说得出这种大话？”
“可、可是这……”
“明明从头到尾都在读棋上输给对手了啊你……不像样！真是不像样啊龙王！就你这样还配做我永远的死敌吗？”
“合驹”的意思是打出一枚持驹化解王手。
一般来说，合驹时能打出的持驹有很多选择。但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只有一个正解。这便是“限定合驹”，一般被简称为“限定合”。
对于不懂将棋的人来说上面的解释可能还无法传达合驹的厉害之处……这么说吧，如果合驹就像是用盾牌挡住飞来的子弹的话，那么限定合驹就像是用刀将飞来的子弹一刀两断的神技。
回家以后仔细研究了棋谱，知道原来山刀伐先生连那个限定合都已经预读到了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被他打败了一次。
意识到了敌我力量的悬殊，我承受了远超投子认负时的败北感的沉重打击。
“对、对了。那个……关于山刀伐先生，在你们那边有没有什么传闻啊？”
“听说他成了‘神’的研究同伴啊”
“诶？名人的？”
有相当多的年轻棋手把将棋史上最为强大的现名人奉若神明。我和步梦都不例外。
“真、真的在和名人进行研究会啊？山刀伐先生？和那个名人？”
“真的”
“嗯……”
“我也曾经受山刀伐八段的邀请参加那个研究会呢。”
“嗯……诶？”
“记得是去年夏天……据说在神的别庄展开了连续数日的集中研究会。山刀伐八段很热情地邀我参加，还说‘是个只有男人参加的研究会很开心哦’。”
“……”
我说啊……
“没凑上日程就拒绝了”
“是、是么。真遗憾啊。”
也不知是遗憾还是安心……请永远保持你的清白之身啊步梦童鞋！
“不过龙王，为什么会那么关心山刀伐的情况啊？”
“嗯？啊……毕竟三连败了啊，不久以后又有一场对局呢”
“所以想尽可能多掌握点信息么。倒不是不能理解……”
步梦还是一脸无法释然的表情。毕竟他是个主张棋手只应专心于棋盘的精神洁癖啊。虽说他自己就是个会走路的盘外战术，但本人对此并没有自觉啊……
“不管那些了，步梦，再来一局？”
“我拒绝”
“为啥？今天是研修会例会，弟子回来之前我一直闲着啊，再陪我下一局嘛”
“我拒绝！”
步梦不假思索地回绝，一边涂着唇膏一边解释道。
“今天晚上有我中意的品牌的新作发布会。”
“那奇葩衣服你还打算买啊？”
“哼……愚蠢！”
步梦把手遮在脸前作出了那个习惯性pose。尽管完全不明白在这种时候摆pose有什么意义，但肯定和矢仓（矢仓囲い，一种防御阵型）的细密定迹手顺一样具有深刻含义吧，大概。
“那么就再会了，龙王！”
在画面的另一侧一甩披风，在披风遮住镜头的瞬间，God Cauldron先生切断了通话。他是完全算准了时机啊。
“比起跟他下棋，跟他说话更消耗能量啊……还真是一点都不会变啊……”
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在平板上启动了对局软件，回顾之前的棋局。
“……果然在序盘就被甩开了啊”
观察着画面中棋子的移动，我不得不接受了自己的研究明显落后于步梦的事实。
“在流行战型的研究方面，无论如何都会落后于关东棋界啊，更何况步梦看样子还没把他压箱底的招拿出来啊……”
我和步梦的年龄与实力相仿，也了解彼此的性情，因为分居东西，所以在预选赛碰上的机会也很少。现在两人的关系对双方而言都没有多少坏处。
所以，从奖励会时代开始两个人就一直通过网络进行着研究会。
尽管临近对局时研究会会自然中断，一旦结束又会再开。两个人也一直保持着这种平和的同盟关系。
话虽如此，我们还是存在于一个严酷的竞争世界，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所有根底都展示出来。
于是——
“这样下去我的研究就会越来越落后……对步梦而言和我的研究会就会越来越没有价值……”
要是这样，研究会就会终止吧。
只要被判断为“有价值”，就会受到各种邀请，若是相反，则会被像空气一样无视。这就是这个世界不言自明的规则。
只是拾人牙慧就会被歧视，仅凭一个头衔根本不会受到重视，只有被认可为真正的强者才能在此有立足之地。
“真正的‘强大’、么。我也必须突破我的极限啊……”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就一直抱有这个疑问——
我到底变强了吗？
成为了从小憧憬的职业棋手。甚至作为龙王站在了职业棋手世界的最巅峰。
但是，我却无法获得自己确实变强了的确信。
尽管以和爱与天衣的相逢为契机走出了低谷，但却没有技术进步的实感。连续败给同一个棋手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的‘极限’……山刀伐尽。如果无法战胜那个人，我就……”
想要变强。我想要尽一切可能变得更强。
问题就在于如何变强。
“持续至今的练习方法看来是不行了。得从更为根本的部分作出改变啊。”
若非如此，就无法超越山刀伐的研究。更不用说超越他的研究同伴——名人了。
“超越自身的极限……从根本部分作出改变，变得更强……”
为此，我现在必须做的是——
“好！去澡堂吧！”
关掉了平板电源，我起身开始准备入浴必需品。
“研修会应该已经结束了吧。那么……”
我拿出手机给桂香姐打电话。
不一会，电话接通了。还没等对方开口我就开始像连珠炮一样说了起来。
“啊！桂香姐！我是八一啊。还在联盟？如果还在就把爱也接回师父家好吗？我打算像上次那样一起去澡堂啊。哦不过和上次不是同一家。我现在也准备准备一会儿过去——”
“对不起。最近一段时间不要和我联系好吗？”
……诶？
“抱歉，我最近既不想见你也不想见爱。”
听着桂香姐闻所未闻的冷淡的声音，我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追问道：
“桂、桂香姐？为什么——”
别说回答了，我还没问完，对方就自顾自挂了电话。
“……为、为啥啊……”
房内只有雨音作响。我把手机按在耳边，呆呆地站了良久。
……不想见？我和爱都不想见？
……为什么？
这一天，天气预报宣布了近畿地区正式入梅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