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四谱

胜利的痛楚

在研修会,用驹落棋赢了澪。

——浑身湿透的爱断断续续地说出了自己流泪的原因。

“……对局前,小澪的样子就跟往常不一样……我也因为第一次下香落棋不知所措……小澪的棋……比我的还要乱……”

结果,小澪如自灭一般输掉了对局。

“认输以后……小澪坐在棋盘前大声哭了起来……第一次看到她这样……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爱刚入研修会的时候,澪的等级比她高。作为研修会的前辈,她一直很照顾因初来乍到而难以适应的爱。

因为平手输给过爱,所以应该也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如爱吧。

但是她可能没想到……会在驹落棋的下手都输给爱吧。

她应该理解,爱是特别的,爱的才能远超自己。

但被对方让了子还输棋的不甘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被一个比自己起步晚的同龄女孩在研修会超越、甚至让对方让了子还败北……一定悔恨得不想再去碰将棋吧。我痛切地理解澪的心情。

不管对手有多强,只要输了棋就肯定会不甘——这就是将棋。

我也不认为自己在职业棋手中具有顶尖的实力。尽管凭运气和气势侥幸获得了头衔,但实力在职业棋手中尚处于中下水准,这一点我还是充分理解的。

但是,尽管理解这一点。

假如和那个绝对的王者对局甚至力战到底,只要输了棋还是会不甘到痛哭流涕吧。棋手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拼命战斗,用尽一切手段以图胜利。

因为败北会让人无比痛苦,无比悔恨,无比哀伤。

但现在,明明取得了胜利的爱……却露出了败北时都未曾显现过的阴郁神情,伤心地痛哭不止。

“我、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胜利也会这么痛苦啊……”

“爱……”

看着浑身湿透、痛哭流涕的九岁弟子。

看着牵挂着挚友、为自己伤害了挚友而后悔的善良女孩。

我说道:

“那么以后就输给她?”

“诶……?”

“下驹落棋的时候故意输给她,装出不甘心的表情,让小澪开心,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

一定以为我会温柔地安慰她把?

一定以为师父会帮她排解这难以承受的悲伤心情吧?爱一定是坚信着这一点,才带着伤痕累累的心来到我身边的吧。

好想紧紧地抱住她。

好想立刻就让她去洗个热水澡,用温柔的言语抚慰她。要是能一边安慰着她说“爱没有错”一边拂去她哀伤的泪水,该有多好啊。

然而我只是任由浑身湿透的弟子站在寒风瑟瑟的玄关,向她投去了至今为止从未说过的严厉的话语。

我深信,这才是身为师父的责任。

“体恤别人的心情是好事。无法体恤败者心情的人,当自己败北的时候就会立刻沉沦。”

“……”

“不过,爱。当你坐到了棋盘的前面,心头就只能有一个念头——用尽自己的全力,堂堂正正地取得胜利。除此之外的想法都是杂念。如果你带着杂念坐到棋盘前,我这个做师父的首先就不会原谅你。”

曾经,我也体验了同样的痛楚,也受到了师父同样的教诲。

模仿着当时师父的语气和言辞,我对爱说道:

“如果你害怕胜利,那就没必要折磨自己了,我现在就把你逐出师门,赶紧收拾好行李给我回乡下去!”

“……!”

我过于严厉的口吻,让爱的眼眶里再次泛起了泪花。

但这并非恐吓。而是我的真实想法。

“……在奖励会里,也有像小爱你一样的善良的家伙。”

至今为止都沉默不语的生石先生用和缓的语气开口了。

“那个家伙有着惊人的天赋。跟我同级,一直以来都是竞争对手,拥有高出我好几倍的天赋,所有人都坚信他一定能成为职业棋手……但在他升上三段的那一天,他就主动从奖励会退会了”

“为什么……?明明只差一点点了啊……”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喜欢将棋,但是我讨厌伤害别人,讨厌为了自己的成功去断送别人的前程。’……后来,他拼命地努力成为了医生,小儿科的医生”

这事儿在关西将棋界很有名。我和师姐生病的时候都会去找他治,诊疗之后我们就会和他下将棋……医生一直都会输给我们。

这也是一种生存方式吧。

倒不如说,以这种方式生存的人才具有更为高贵的品格吧。

将棋不过是个游戏。不可能救死扶伤,也不可能为社会进步作出贡献,反而还在浪费宝贵的资源。对于人类的发展而言它说不定只是个累赘。

但对于我们而言,将棋就是一切。

“要是没了将棋,我们就活不下去。要是不能下棋,就没有生存的意义。要是在将棋上被否定就会一无所有。我们的生活只需要将棋啊。”

带着这样的信念,我们舍弃了一切,不断战斗着。

不管是职业棋手、是奖励会员、是研修生,还是业余棋手。

只有坚信着这一点不懈战斗的人才配得上“棋手”二字。

“我们不被允许输给任何对手,也就没有必要苦恼了,不是吗?”

“……嗯!”

爱点头。

为了不再让师父看到自己的泪水,为了不再让师父听到自己的呜咽……像被雨水打得湿透的小狗一般颤抖着,爱紧紧攥住了自己的双拳,狠狠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仅凭不愿被我舍弃这一个念头,爱将自己的胜利正当化了。

但是,伤痕累累的心灵却不可能因此得到治愈。

我们是在彼此伤害对方心灵的过程中变得强大的。受伤的心灵满是疮痂,但一旦剥去疮痂,更为强韧的新生肌肤又会露出来。就像折断过的骨头会比以前更为坚固一样,受伤过的心灵会比以前更为顽强。

但是,如果在伤口痊愈前又添新伤……心灵就终将会变得粉碎而无法复原吧。

“呼……”

看弟子消失在了更衣室,我终于放松了表情。斥责爱徒是如此艰难……

风波虽然告一段落,但接下去的事才是真的不好办啊。

澪是JS研的领袖。如果跟澪的关系不顺利,就可能会影响到和其他孩子的关系。

说到底,过于强大的人肯定会集周围的嫉妒和反抗心理于一身而受到孤立,因此也不得不面临精神层面上的战斗。希望爱在研修会不会遭到孤立啊……

“……小爱真是个好孩子啊”

生石先生为了爱提前开了澡堂,然后又回到了大堂,对我感慨道。

“又坚强又率真。那种孩子有很大的成长空间,不用担心。当然可能会有段时间没法放手去下振飞车了。”

为了下驹落上手棋,爱才在这里展开了振飞车修行。不过有谁会想到修行的成果首先就被用到了挚友身上呢。

这事儿很可能化作诅咒束缚爱的成长吧。

将棋并不是只要获胜就能取得经验值实现成长的简单游戏。有些胜利方式反而会给心灵留下创伤,甚至致使棋力退步。

“研修会的干事不是久留野吗?他肯定能妥善处理这事儿啦。毕竟是振飞车党嘛”

确实,有久留野老师的斡旋我还是可以放心的。虽然感觉这跟振飞车完全没关系……

“……嗯,我想爱应该不要紧的,问题是——”

“输给小爱的那个孩子吗……”

“小澪好像一直在为自己最近的低潮而烦恼啊……”

回想起不久前在楼上道场下棋的小澪的样子,我叹了口气。要是那时能够注意到她的反常就好了啊……

“去下和自己棋风格格不入的穴熊,感觉因此让状态变得更差了呢。这一切都是因为——”

“因为意识到了爱的飞速成长,么。这种事儿确实常有啊。”

“是啊。这种事儿实在太常见了啊。”

并不仅限于孩子。就连在职业棋手的世界,因为过分在意过于强大的对手而毁掉了自己的状态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天赋就像台风。

在凤眼的本人静若处子,而周围的人越是靠近就会越为强大的风力吹得四下飞散。

“八一,你和名人下过吗?”

“还没有,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跟那个人下棋,不管是输是赢都会影响状态。因为他的将棋总会向你展示一些你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下出来的招。假如渴望下出那种如有神助的棋而不自量力地进行模仿,就会毁掉自己的平衡感……经历了很多次以后,就会领悟到一点。”

“领悟到什么……?”

“不管你付出多少努力,那个人都是无法企及的”

“……”

“即便如此,如果能赢还算好事,因为能借此产生就算无法企及也能设法对付的幻觉,

但要是输给了他,那就真的悲惨至极了。所有的希望都会被碾压成灰烬,下一次对局也就完全没有胜机了,有不少棋手一开始还能赢上几次,但随着对局次数的增加,就会遭遇持续不断的惨败,那是因为那个人会在对局中在对手的心中下毒啊。”

“毒?”

“对。剧毒。名为绝望与放弃的剧毒。这种毒会渐渐地侵蚀心灵,让所有的梦想和希望都腐烂。”

腐化人心的,毒……

感觉窥到了名人实力的一角。过来人的话语非常有分量。

“如果说能在和他对局的败北中能学到什么的话,就只有这种自卑的认识了——就算输了也不会成长,输了棋只会变得越来越弱。如果说你还有胜机的话,那就只有你还没有和名人对局过这一个事实吧。”

“真的很感谢您的建议,不过为与名人的对局备战还早吧?也不知道啥时候才会碰上呢”

“你骗谁呢”

“……!”

“山刀伐是名人的研究伙伴。他们都是以居飞车为根本的全能型棋手,棋风也是相通的。说山刀伐是名人的低配版本也不为过。而你研究振飞车既不是为了顺位战也不是为了山刀伐,是吧”

“……”

“是为了战胜名人吧?你已经预感到名人会作为龙王头衔的挑战者出现在你面前。做好心理准备吧,如果赢不了山刀伐,你对名人就毫无胜算。肯定会被剃光头吧。”

“……您认为,我能赢吗?以我现在的状态,能赢山刀伐先生吗?”

我没有问自己能不能赢名人。答案显而易见。

“若论天赋,显然是你更高,我记得之前也说过吧,山刀伐的天赋在职业棋手中也是最底层的。”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山刀伐先生是怎么成为A级棋手的呢?”

A级棋手一共十位。

再往上就只有名人了。A级棋手就是顶尖棋手的代名词。

我虽然站在龙王战的顶点,但在顺位战只排在C级2组的倒数第十位。就算我从现在开始以最快速度向上爬,要爬到A级还需要4年。A级在将棋界就是这样一座高耸入云的的山峰。

在出道战中对对手的轻视并未改变,我至今都认为山刀伐先生并不具备A级棋手的实力。将棋界的绝大多数人应该也都认为,要是没有研究他就一无是处吧……

“巨匠,请把山刀伐先生强大的秘密告诉我”

“还记得刚才关于天赋和努力的话吗”

“当然了。因为所有奖励会员都在作极度的努力,所以最终决定能否成为职业棋手的就是天赋……是吧?”

“对。能从奖励会毕业成为职业棋手的人无一例外都作了到达自身极限的努力,但成为职业棋手之后,还能作这种程度努力的人就很少见了。”

“您的意思是,山刀伐先生至今仍在作着与奖励会时期相同程度的努力?”

“不,他比起在奖励会时更加努力。”

“……!”

“在奖励会时代,丫只会下矢仓居飞车,变成全能型也是进入职业以后的事了。当时一直被人嘲笑:‘像你这种没有天赋的货色就别模仿名人丢人现眼了’。但他却没有放弃……不久,网罗了所有战型的他的研究被名人注意到,他也就被选作了名人的研究伙伴”

生石先生带着些许厌恶的感情继续说道

“丫的毅力非同寻常。应该说是异常。不管你碾压他多少次,让他见识多少次天赋的差距,他总会像僵尸一样再次复活站起来,而且切切实实地比之前更为强大,所以我讨厌那个家伙。看着那个家伙,就会产生一种自己不够努力的感觉啊。”

“……”

“作为研究伙伴,山刀伐几乎每天都在直面名人的天赋。但他的心非但没有腐坏,反而变得更加坚强。他能够坦诚地认可别人的天赋,然后又有将他人的强大化为己有的宽广度量。他总会试图通过承受化解对方的擅长战法而对其展开研究并吸取其精髓,所以他才最喜欢和强敌或者有天赋的年轻棋手对局。八一,你是不是也很受他亲睐啊?”

“……嗯,好像是有那个倾向……”

他的“喜欢”是那个意思啊?我怎么总感觉还有别的意思啊……

“山刀伐不害怕败北,他强的不是棋,是心啊。所以,他的研究才那么深厚,他的将棋才那么刚劲。他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研究家,他比关西的棋手更有韧劲更善于缠斗,是一个真正的棋手啊”

真正的……棋手……

“你让我告诉你他强大的秘密?没有什么秘密,他只不过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仅此而已。不是开玩笑,他这辈子真的把自己的全部人生都献给了将棋。因为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他才会像现在这样强大。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因为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所以强大。

尽管这道理听起来理所当然,但能做到这“理所当然”的人却寥寥无几。

“话虽如此,能够挫败那种努力的也就是天赋了。史上第四个中学生棋手,史上最年轻的头衔持有者……虽然很不爽,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你的天赋是超常的,通过教你振飞车,我也再次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啊。”

“……”

“拿你的天赋和山刀伐的努力去比,冷静分析一下,目前还是山刀伐的实力稍稍占优……你的振飞车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超出他的意料应该会变成决定胜败的关键吧。”

我的振飞车……么

尽管得到了厘子的巨匠的指点,我的振飞车毕竟只是临阵磨枪的产物,和山刀伐先生的受过名为韧劲的烈火淬炼的技术不能相提并论

但我还是决定,用这尚未成熟的技术赌一把。

因为若不迈出最初的一步,一切都不会开始。

“……对了生石先生,你刚才说的飞鸟不适合将棋的理由究竟是——”

“因为飞鸟太善良了,就像小爱一样。但是她不具备小爱那样的天赋啊。”

生石先生自始至终都在强调天赋的重要性,但这也是有理由的。

“治疗败北后的心伤的方法只有一种,那就是取胜。有天赋的人就算败北也会马上变得更为强大,很快又会取得胜利,但要是没有天赋,就只能一路输下去了。我这个当爹的不想让女儿遭受不幸有错吗?”

我并不能完全同意生石先生的话。

但我也没能反驳。

我想,要是在收爱为徒之前,我一定已经进行反驳了吧。

Allrounder

到了周一。和山刀伐先生战斗的日子。

我和弟子一起出了家门,前往联盟对局。爱尽管表现得非常开朗,但我还是在她的举止中觉察到了被压抑着的痛苦……

穿过浪速筋的人行横道的时候

“早上好!”

今天的对局对手带着爽朗的微笑向我发出了爽朗的问候。

“早、早上好……山刀伐先生”

“今天也请多指教了哦?”

棋手在对局前碰上,一般只会相互默默致意,但这个人却极其straight。虽说性取向可能就不straight了。

尽管很尴尬,却也不好意思撵走他,我只好和他一起前往联盟。

本想借在一楼自动售货机买茶水的机会错开和他同乘升降机的时间,他居然老老实实地在那儿等我买完。你真是个好人啊!我求你了你就先走吧……

“唉,今天真是幸运啊”

“怎、怎么说?”

两个人走进了升降机,明明只有我们俩,山刀伐先生却把自己的身子凑得很近,带着爽朗的笑容说道:

“其实今天差点睡过头了呢。昨天到大阪有点晚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是他带着爽朗的表情回答“在新宿二丁玩过头了”我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啊……山刀伐先生的答案却在某种意义上更具冲击力。

“昨天是和名人的研究会啊。因为是对局前日,我本想独自专心研究与你对局的对策的,但因为名人事务繁忙挤不出其他的空闲时间……对了,他说了,他也很关注我们俩今天的对局哦?”

“!名人他……对今天的对局……?”

“当然了。不仅限于此,名人还说他查阅了龙王所有的棋谱哦?”

“……”

名人?关注了我所有的对局?

最初涌上心头的是恍惚的喜悦。

繁忙如名人还是特地查阅了我的棋谱,也就说明了他认为我的将棋中有东西值得他关注——无疑,我的实力受到了他的认可。

然后数分钟后,巨大的压力向我袭来。

我被名人关注着……只因这个事实,我就开始激励自己,不能犯哪怕一手的失误。

更重要的是……名人在观看我的将棋,也就说明他正在分析着我的棋路为将来与我的对局作准备。

那个史上最强的棋手正对我的头衔虎视眈眈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再次被摆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双膝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是的,我畏惧了。

就像意识到了狮子目光的兔子一样。

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山刀伐先生对我轻声耳语道:

“看来我们俩今天没法下奇怪的棋了呢。”

“……!”

被摆了一道。

注意力在战斗前被引到了对局之外。

事到如今,要把名人的压力从意识中驱散出去已经非常困难了。在对局中一旦松懈,思考就会被引到那个方向上去吧。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有意采用的盘外战术……接下来要注意避免在对局中畏手畏脚啊……

在四楼下了升降机,两个人并肩走向对局室。

今天的对局是“贤王战”的分段位预选赛。

虽然贤王战是不属于七大头衔战的一般棋战,却也有在网络上转播对局、实行分段位预选等特色。

平时被称作龙王的我,在这里就只是九头龙八段了。

由于要设置摄影器材,对局在四楼名为“水无濑”的房间进行。平时,棋手们会在休息的时候来这里吃商店便餐,所以屋外还放着微波炉以便加热。

问着早安,我和山刀伐先生一同入室。

记录员和观战记者已经入室,只待两位棋手准备就绪了。

“……九头龙和山刀伐关系融洽地一同入室”

名为鹄的观战记者立刻开始记录报道。求你了别这么写。

“现在开始振子”

记录员说着站起身来,这是要决定先后手。

贤王战的持有时间是一小时。用完就开始一分钟将棋。

对于这种持有时间短暂的比赛,对局前的准备非常重要。

如果进行了一小时的赛前研究并在实战中按研究推进战局,实际上就获得了两倍的持有时间。

若能避开对方的研究计划而把对手引入自己的研究套路中,就能在持有时间上与对手拉开巨大差距。这种优势有时会变成左右胜负的关键。

“山刀伐先生的先手”

……好!

我暗自狂喜。当然在表面上露出了一副失望的神情。

“……抽到后手的九头龙一脸沮丧。看来是希望得到先手……”

盘侧的记者立马被骗。好极好极。

“时间已到10点,请开始对局”

“请多指教”“请多指教”

先手的山刀伐先生大幅度前倾,用坚定的手势开了角道。我也开出角道应对。最为传统的开局。

山刀伐先生不假思索地挺了飞车前的步。

“……先手山刀伐飞速挺出2六步。此时战法的决定权落在了后手九头龙的手里……”

如观战记者所言,我接下去的一手将成为战法的分歧点。

“呵呵,今天会让我见识怎样的将棋呢?”

山刀伐先生兴奋地说着。

这是只有名为“双刀客”的全能棋手才会作出的反应——将战法的决定权交给对手,他全身散发着不管在哪种棋局都能靠研究量力压对手的自信。

“我的将棋没有漏洞”——山刀伐用他至今为止的三手棋向我传达着这个信息。

“……”

我瞑目凝神,紧紧攥住了右膝。

下一手已经决定。就是为了这一手我才进行了持续至今的修行。

但下出这一手需要勇气……各种情感在我心中汹涌翻腾。

为了作出决断,我花了五分钟。

为了平稳心境,我又花了五分钟。

在一小时的持有时间中使用了整整十分钟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我下出了那一手。

“诶?”

“诶?!”

一手下出,记录员和观战记者愣了几秒之后低声叹道。

大概转播画面已经充满了惊愕的言辞了吧。当然了。因为居飞车党的龙王下出了一手暗示了振飞车战法的棋啊。

我下出的,是5四步!

“愉快中飞车……么。没想到啊,还真是令人惊讶啊……”

山刀伐先生眨着眼睛不断确认了盘面,抬起头往上捋了捋头发,最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看到对手下了一手出乎意料的棋的时候,棋手的反应会有以下几种模式。

有人会完全保持扑克脸,也有人会坦率地显露出自己的感情。还有人会夸张地露出惊讶的神色诱使对方大意。

——这个人的反应究竟属于哪种?

我死死盯住盘面,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对方的“气”。

并非通过观察对方的语言和表情,而是通过读取只有对局双方才能在对手身上感知到的“气场”判断形势,也是棋手的一种能力。

“我排过你在正式比赛的所有棋谱,也尽可能网罗了你在奖励会的棋谱,你在平手将棋中应该从来没下过振飞车。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才鼓气勇气第一次移动了飞车吧?”

“……”

“呵呵,拿到八一小友的第一次了!”

对方尽管嘴上说着各种莫名其妙的话,但这一定是为了掩饰自己慌乱而采用的盘外战术——我希望是这样……要不是这样我就头疼了……

“……山刀伐欣喜地接受了九头龙的第一次……”

观战记者兴奋地舞动着自己的钢笔。求你饶了我吧!

……不管怎么样,我应该是成功实行了出其不意的战术。

如果他之前所说的与名人的研究会并非谎言,应该也没有针对我制定周详的对策,终于在第四战的序盘中取得优势了吗——

正在我要下出这个结论的瞬间。

“然而很遗憾。我本来只想凭实力和你战斗啊……”

“……?”

“如果此战发生于前天,我们还能公平一战……真的很遗憾啊,大概名人也会这样想把。这样一来,这盘棋胜负已决了啊……”

山刀伐先生露出了毫无虚假的遗憾表情,缓缓地握住棋子,说道:

“昨天,这个战法已经在我和名人的研究中宣告终结了”

积淀

“八一下出了中飞车……!?”

观看着转播的我不由地叫出了声。

在自家二楼的童房,也就是我接受银子训练的房间里也放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画面中显示出了八一意欲移动飞车的情形。

“……毕竟他在生石老师的地方修行,倒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几乎把脸贴到屏幕上的银子叹道。

尽管今天是工作日,但银子说刚好赶上学校活动的补假所以没去学校。很明显她在说谎。但现在正受着她的恩惠接受着她的指导,我也说不出狠话指责她。

在八一的对局开始前,我把昨天在例会的棋谱交给银子过目。

例会的结果,是一胜三负。

尽管避免了全负,但不仅没能消去B,连半数的胜利都未能取得。

如果在下一次例会无法取得两胜,我将会继续身处降级的危险之中。

但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就连一胜都显得无比艰难。

尽管也没想过仅凭和银子的研究会就能开始赢棋——

不,说实话,其实我还是多少抱有“说不定就能马上开始赢了吧”的侥幸心理。

而银子仅仅瞟了一眼棋谱,就看穿了我这种心理。

“松松垮垮,漏洞百出!”

银子干净利落地否定了我的将棋。

“这是技术之前的问题。轻率的棋太多了,完全没有思考过。”

……无言以对。

但处在降级边缘,就像被绳圈套住了脖子下棋一样,根本作不出冷静的判断啊。

“即便如此,还是要继续下。”

“怎么下?”

“用上你的积淀。”

“积淀……我有这种东西吗……”

“不是有吗?就在那儿”

银子指向了堆在房间角落的一捆笔记。

那是我记下的研究笔记。

里面记载着至今为止我下过的所有对局的棋谱、在研究会学到的东西、在担任记录员时在感想战中从职业棋手的老师那儿学到的知识。

但不知从何时起,笔记里只有属于别人的知识了……那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换装人偶的日记。

“那些笔记也不是白记的,只要学会了独立思考,那些笔记就会变成你的武器”

“武器?就那些笔记?”

“桂香姐,其实你有大量的武器。其实你很强大,但是,因为你总是认为自己很弱小……因为没有自信,所以才没法下出自己想出来的棋。你是被你自己否定的啊”

我很强大?开玩笑吧?

当我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时,银子一口气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所以桂香姐,更加自信地去下棋吧!自信对竞技而言是最重要的啊!甚至可以说是唯一重要的因素啊!”

用着无比激动的口吻……用着激动到令人惊讶的口吻,银子对我如是说。

随后,我们开始观看八一的对局。

舍弃了积累至今的居飞车技术……甚至改变了已成为龙王的自己,八一向全新的将棋发起了挑战。

这行

动一定需要巨大的勇气。

换作我,能做得到吗?能在重要的对局中,尝试全新的武器吗?

我也能做得到吗?也能对自己作出改变吗……

八一抓住了飞车,坚定地把它移向正中央。

仿佛已经练习过千万遍的、毫无踌躇的手势中,洋溢着我所不具备的自信。

“手势很好呢。”

“也就手势能看了”

银子作出了尖刻的评价。她好像是在生石老师那儿见了八一一面……一定是在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吧。从那天起,指导我下棋时候的气势就完全不同了。“把那帮小学生一个不剩地都宰了来血祭我的棋盘”都成了她的口头禅……

“不过……八一不要紧吗?现在愉快中的胜率可是相当……”

“是。本来超速棋已经在职业棋界大展神威了,这时候再下这种临阵磨枪的愉快中一般来说只会被对手虐杀。”

而且对手还是以勤于研究闻名的山刀伐八段。甚至有可能在序盘就分出优劣。

“但如果是和生石老师进行了大量研究的话——”

“毕竟是被称为厘子的巨匠的人啊……”

说不定已经领悟出了破解居飞车神速银的手段呢。我和银子都翘首企盼着棋盘上即将出现的超速对策。

但我们没能看到期待中的对策。

山刀伐八段并没有去取银。

他握在手里的棋子是——

闪电战

“?!不……不是银……?”

看到了山刀伐先生手里的棋子,我不禁叫出了声。

看我把飞车移向中央确立了愉快中的战法,山刀伐先生就拿起了自己玉将右侧的金,像是迎击我的飞车一般把它移向了中央。

这一手是——

“……闪电战……!”

愉快中飞车对策——先手5八金右“闪电战”

它与“超速先手3七银”被并称为愉快中对策的双壁。

但这个战法里有超越了“对策”层面的意义。

“你知道这一手有什么意义吧?”

“……!”

闻言,我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相比于超速,闪电战战法很少有人使用,但这并不是因为它不如超速。

从这一手起,在第十二手会出现的局面——

在本应拥有相对立的大局观的振飞车党和居飞车党之间,都形成了共识:在这个局面中,理应胜负已决。

也就是说,在第十九手,对局其实已经结束了。

所以

“……选择了闪电战,也就意味着作出了已经灭绝了愉快中战法的宣言。山刀伐在第七手已经作出了胜利宣言……真是炽热似火!”

观战记者手中的笔激昂地舞动着。

超速是为了战胜愉快中而被采用的战法。

闪电战则是为了灭绝愉快中而存在的战法。

“之前,我和名人一直在不断研究这个局面,因为得不出结论而一直回避着这个战型……但研究终于在昨天得出了结论”

至于结论是什么,已经没有必要询问了。

“居飞车,必胜”

“……”

居飞车必胜……么。

至今为止,我都作为居飞车党不断思考着如何应对愉快中,尝试着用各种手段让愉快中灭绝。

不仅仅是我,人数在职业棋界占压倒性优势的居飞车党们曾经聚集在一起绞尽脑汁研究制订了各种针对愉快中的对策。“丸山疫苗”、“二枚银快攻”、“超速先手3七银”,然后就是“闪电战”……不管那种对策在诞生之时都被认为是愉快中的末日。

……但是,愉快中却没有死去。

不管处于何等劣势,振飞车党们总会如嘲笑着我们的研究一般用华丽的厘子轻妙地颠覆我们的结论。

以反证法一样的思路……我决定相信我未能灭绝的愉快中!

“那就让我们看看……究竟谁的研究才是正确的吧——”

我猛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茶水,用胳膊摸了摸嘴角,喃喃道。

决定居飞车和振飞车命运的总决战拉开了帷幕。这是一场灭绝战争!

“……来一决胜负吧!”

我把中央的步前移,跃上了定迹这辆火车。

启动的列车再也停不下来。偏离定迹的瞬间就是拔枪的瞬间。

第十九手的局面是必经之地。

我们通过了那个局面,用飞快地速度依照定迹展开棋局。

“好、好快……!”

我们下棋的速度快得让记录员手忙脚乱,要是他不使用平板就根本跟不上我们的速度吧。

不久——

“……就是这儿!”

第三十六手。

我偏离了定迹,放出了蓄势已久的新招。

“嗯?在这里做变化啊……原来如此,这个变化——”

山刀伐先生注视着我的研究成果,

“我认识”

“?!……好快……!”

他几乎没有做如何思考。

完全没有作预读的感觉。如果这样,那就只能是研究成果了。

连这一手都被研究到了啊……?!

我再次被山刀伐先生的研究深度震惊了。

仿佛看到了名人、看到了应该是和山刀伐先生共同研究出这一手的那个名人的影子,我的手指颤抖了起来。

“……”

我瞥了一眼盘侧的计时器。

我已经花费了二十多分钟。还剩不到40分钟

我的玉将的形势比起对方的要不安全,驹损也很大。以居飞车党的大局观,我不得不作出自己正处于绝对劣势的判断。

如果是以前的我,应该就会畏手畏脚不敢踏入以下的手顺了吧。

但现在,巨匠的话语在我的胸口中火热地跳动着。

“别去想安全获胜!把对手的攻势诱导过来,以毫厘之差获胜。这才是——厘子!”

至今为止的局面展开都在研究范围内。

已经没有重新读棋的时间了,我相信胸口的鼓动,

“……进攻!”

我置己玉于险境不顾,把香车向着对方的玉打了进去。

山刀伐先生也用了持驹的香化解了我的进攻。

“这里……!”

“?!”

我没有吃山刀伐先生打进来的香车,冲着那个地方又打下去一枚桂马。比起考虑驹得(驹得:驹损的反义词,易子中获得价值更大的棋子)更优先速度、利用对手吃我棋子的时机不断猛攻!

“……在这种局面下拼速度啊?呵呵!开始心跳加速了呢……真不愧龙王,总是能让我体验走钢丝的快乐啊……”

山刀伐先生看穿了我的意图,但还是主动迎合上来。他也不顾玉头的漏洞,用香吃掉了我的香。最强的应对!

“不过……再来一枚!”

我把最后的一枚香车硬生生地插入了刚才扯开的缝隙。

能够挡住我香车的,只剩充当闪电战导火索的5八金这一枚棋子了。

最后一枚……!

只要突破这最后一层防线,我就能击溃他的玉将,并一口气结束战斗。

面对一直以来不善应付的对手第一次嗅到了胜机,我的心脏剧烈跳动着感觉都要冲破肋骨。炽热似火!

最后一枚……!

最后一枚!

终于,我的香车冲破了金的防线,化作成香,把对方的玉将逼入了绝境……将军!

“用这一手——送你归西!”

“是么”

“诶?”

下一个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超越想象的画面。

“什么……?”

“怎、怎么会?!”

记录员和观战记者半站起身大叫了起来。

被逼入绝境的山刀伐先生的玉将,竟然亲自吃掉了我的成香,顺势冲着我的阵营猛扑过来。

“正——正面化解?!”

“呵呵……真是爽快!”

带着爽朗笑容放出这变态一手的山刀伐先生不仅完全无视了我的总攻,甚至用自己毫无防御的玉将对我发起了攻击。

非但不防御玉将,反而还让玉将参与防御的舍命化解——“正面化解”。

“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化解……!”

“真是爽快!”

山刀伐先生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了陶醉的表情,不断重复着说道。

全裸单骑向我的阵营冲来的玉将,浑身上下异样地洋溢着生命力。山刀伐先生的棋里没有丝毫畏惧。这是一招攻防一体、意图一决胜负的妙手!

“将对手的攻势诱导过来,以毫厘之差取胜”

我向着这个方向努力着,并应当实现了这个目标。把己玉置于千钧一发的险境……在只需几手就会被对方将死的情况下将对方的攻势诱导到了己阵,然后发起了反击,力图险胜。

然而山刀伐先生却把己玉置于更为绝望的境地。岂止毫厘之差,我的攻击已经擦过了他的肌肤。而在很久之前,他已经以难以置信的研

究精度读透,我的攻击只会擦身而过,无法造成致命伤害。

受到攻击的,是我啊。

本以为已经厘清了棋,没想到事实正好相反……

“噢……噢、噢……”

胸口剧烈的鼓动急速消退。

把肘子杵在扶手上,我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不由地呻吟了起来。

“我、我……”

我真的……赢不了这个人吗?

百亿挑战与千兆死亡的……

“一千小时啊”

“……诶?”

抱着脑袋不住呻吟的我听到了山刀伐先生的话,抬起了头。

“我光是为了研究闪电战就花费了近一千小时。对于愉快中的研究时间则是这两倍以上,对于振飞车全体的研究时间就是它的数十倍了”

“……”

“为了下振飞车,我作了如此充分的准备。八一小友,你为了下振飞车,又作了什么准备呢?”

我正式开始下振飞车还是在两周前……准备时间大概也就一百小时。

花在研究闪电战上的时间大概也就10小时吧。

当然一直都在学习定迹,但对职业棋手而言这不过是连研究都算不上的基础知识。

“一千小时的准备研究,其中有一百小时是和名人的共同研究……你能颠覆我拥有的巨大优势吗?”

此刻,我完全理解了藏在他爽朗笑容背后的感情。

他在发怒。

看穿了我的准备不足,也看穿了我“如果居飞车不行那就试试振飞车”的浅薄想法——山刀伐先生正怒火中烧。

然而,我无力反驳。

不管是用语言,还是用将棋。

总是被人领先一步的感觉——

不,岂止一步,那是几百步……几千步的研究量的差距,而这种艰苦卓绝的研究的根基就是他的毅力、他想要提高棋力的坚强意志。

不仅仅在技术上。

我在意志层面上都败给了对手……

“唔……唔……”

我一边呻吟着,一边把目光再次移回棋盘。

已经不是驹损层面的差距了。

对手以飞车和角行这两枚大子为首,保有大量的持驹。

而且山刀伐先生说不定已经正确地读到,只要按现在的态势拼杀下去就能以一手差获胜。

说不定他已经读到了限定合驹,就像两周前的对局时那样……

“劝你放弃无谓的挣扎。我已经说了,我和名人已经让愉快中终结了”

“……”

“我们的研究无懈可击。是不可能被击败的。”

无懈可击。绝对不会被破坏的壁障。

无限地高大、厚重并没有丝毫缝隙。站在这样一面壁障之前,我的心如柔枝一般断裂了。

——又要重蹈覆辙一边哭一边跑出去吗?

“……!”

一阵剧痛游走于全身。

刚刚结起的疮痂被再度撕裂,糜烂的伤口被无情地蹂躏着。若不拼命咬紧牙关,痛苦的呻吟就会从口中泄出。

我熟识这种疼痛。

超越了忍耐极限的心灵的疼痛。

绝对不可以让自己去适应的疼痛。

这就是败北的痛楚。

——已经无力回天,放弃吗?眼前的壁障绝对不可能冲破,放弃吗?

“……!”

明明已经丧失了斗志,明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败北。

但一旦想要放弃,心头的剧痛就会变得更加激烈、更加钝重。

逆转……几乎不可能。

但我知道,即便身处现在的局面,我仍有挣扎的可能。并非出于理性,而是出于棋手本能的这种认知化作了剧痛拒绝着败北。

将不可能化作可能的唯一方法。

那就是——向不可能发起挑战。

从小到大,我的眼前一直竖着一堵高墙。

刚开始学将棋的时候,一直赢不了父亲和兄长。在第一次参加的道场里,前两个月一直屡战屡败。一开始也总是赢不了比自己年幼两岁的师姐,用飞车落赢了师父也是入门后两年的事了。在奖励会面临降级深渊,成为职业棋手的出道战也是一败涂地,就连成为龙王之后都经历了十一连败。

如果儿时的我说出要成为职业棋手的梦想,一定会遭到所有人不以为然的嗤笑吧。

然而握成为了龙王。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心头的旧创和新伤不断交叠着。

即便如此我还是清楚地知道,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才是将不可能化作可能的唯一方法。

到了现在。

一堵最强的壁障出现在了已越过无数高墙的我的面前

一个最强的不可能压在了已经克服无数不可能的我的头上。

不在明天,也不在下一局棋。

现在,从这个瞬间起——我将向“最强”发起挑战!

我死死盯着棋盘问记录员。

“到现在为止的使用时间?”

“三十四分钟”

“还剩?”

“二十五分三十四秒”

——能企及吗?

对手的研究时间是一千小时。而且还是名人和A级八段两个人一起作出的结论。

在仅仅25分钟34秒的时间颠覆这个结论——

一个顺位战C级2组,进入职业棋界不满两年的新人现在正意欲颠覆这个结论,

可能这就是轻狂,可能这就是傲慢。

因为比起那两个人,我弱小得几乎可以被忽略。

但是,尽管弱小,我——可是龙王啊!

“……呼……”

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拼命把氧气注入肺部和脑部。

紧紧攥住双拳。把双拳撑到席子上支撑起全身的重量,猛地前倾身子遮住了棋盘。

我心无旁骛用视线锁住了棋盘。

“不要逃避痛苦,承受着痛苦不懈挑战”——我回想起了自己对弟子的教诲。

爱现在也一定紧握着手机在学校里观看这场对局吧。

不仅仅是爱。

巨匠、师姐……说不定小澪和桂香姐也正关注着这场对局。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

“……名人也……”

终有一天会相遇沙场的那个人。

现在做出决意要超越的那个人。

名人正看着我的将棋啊!!!!!!!

“!”

我把双唇咬到渗血,用疼痛刺激着自己的神经猛地加速预读。

在思考中,我的玉将不断地经历着死亡。

在某个手顺中顿死,在另一个手顺中则被对手在远距离虐杀消耗致死。

读棋不断深入,我的前景被遮天盖地的死亡充满,视野里除了绝望并无他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心被一次次的死亡摧残着,被眼前无数的变化、被将棋无限的可能碾压着。剩下的变化还有多少?一亿?一兆?还来不及后悔挑战无限的自己的鲁莽,新的死亡又降临到了我的头上。

读。

即便如此。我还是坚持不懈地深读着。

一次.

两次、三次。

四次五次六次七次。

一百次、一千次……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

百亿挑战与千兆死亡的

——尽头。

我来到了一个,唯一远离死亡的地方。

“…………找到了”

“诶?”

听到了山刀伐先生的反应,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嘟囔了些什么。大概是类似“找到了”的喃喃自语吧。

失去了时间感觉的我抬头向计时器看去。

花费的时间……二十五分三十四秒。

“九头龙老师。持有时间已经用完。请开始一分钟将棋”

听到记录员的告知,我心头没有丝毫慌乱。

我已经,不需要时间了。

“好的”

我的棋子伴随着回答落到了棋盘上。

“嗯?这一手……原来如此,下一手就是我玉将的诘路了。”

山刀伐先生玩味着我的这手棋。

“但在现在完全没有意义”

说着,他把香车对着我的玉将打了出来。

“只要不断进攻,无须化解都能以一手差取胜”

——他坚定的手势流露着这种确信。

“……”

我也不去化解,不假思索地对着对手的玉将印上了诘路。

看着我飞速的出手和淡然的表情,山刀伐先生露出了笑容说道:“哦,原来是开始形作(形作り:落败前发起进攻,以图制作以一手差落败的投了图)了啊。不过八一小友,你也没必要懊悔,你并不弱,你会输只是因为愉快中本身就有破绽。”

山刀伐先生把飞车打到我玉将的旁边进行第一次将军。

我回避。

山刀伐先生打出了桂马将了第二军。

我用步吃掉了桂马化解。

山刀伐先生打出角行将了第三军。

就是这里!

我把手伸向驹台。

大概误以为我要投子认负,山刀伐先生露出带有安慰意味的笑容说道:

“你果然还是不适合振飞车啊,下一次请务必让我见识一下你擅长的一手损换角啊,名人一定也希望——”

而我却无丝毫认输之意,伸向驹台的手只是为了取下一枚棋子作为合驹。

被我不假思索地打上棋盘的——是银!

“……银?”

笑容从对方的脸上消失了。

“用银化解?……银?明明手里有桂马啊……?”

一般来说,会使用价值更低的棋子进行合驹。因为如果把强力的棋子交给对方,反而会对己玉造成威胁。

但是,我别无选择。

山刀伐先生理所当然地取了那枚银,将了我第四军。

我将王手化解,然后对方第五次将军。

这里也是!

我再一次不假思索地打下合驹。

“又是……银?……难、难不成……!”

看着我两次打出的合驹,山刀伐先生终于察觉了其中的意义。

“不会吧?诶?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难……难不成是……”

对,你猜的没错。

我打出的两枚银就是——

“……限定合驹?……吗?而、而且还是……连续两枚?不,不会吧……还有一枚?!”

带着满脸愕然,山刀伐先生终于领悟了盘上发生的一切。

他领悟到,自己已经输了。

他领悟到,本以为没有万分之一、甚至亿分之一败北可能的局面里,存在着一个可能性,一个兆分之一的败北的契机。

“怎……怎么可能……这种事……真的就……?”

我也能理解他难以置信的心理。

但那个可能,就是在那儿。

在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度和精度的壁障上,存在这一个用显微镜都观察不到的细微缝隙,一个比奇迹更为渺小的漏洞。

于是,壁障崩塌了。

在我的冲击下,高墙轰然倒下。

“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山刀伐先生用颤抖着的手下出了第六、第七、第八、第九手王手,倒不是因为过于懊悔而不甘认输,而是因为至今仍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但胜负已决。原本炽热的棋盘只承载着一个冰冷的结果。

答案只有一个。

——投子认负。

下出十手连续王手的山刀伐先生见我一一化解了他的攻势,像是试图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般把手伸向了驹台,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去。

我也无言地回了礼。

“……”“……”

山刀伐先生自不待言,连记录员和观战记者都默默不语。

对局室被超越了胜负的惊愕支配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浸在盘上天文概率事件的余韵中……为将棋文化的深邃内涵而倾倒。

限定合驹出现在实战中的概率非常低。

而出现连续限定合驹的棋局,十年恐怕都碰不上一次。

尽管我用奇迹般的手顺赢得了胜利……但奇迹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山刀伐先生的研究精深到了只有靠奇迹才能颠覆的程度。

“……我有下过……败招吗……?”

认输后的第一句话。

山刀伐先生极力压抑着感情,死死盯着棋盘问道。

“在这里”

还原了盘面,我指着山刀伐先生把桂马打到己玉身后的第五十七手说道:

“如果打的不是桂而是香的话……”

“啊……!”

他立刻理解了。像是出于反射一般把手向着棋子神了出去,到了半途又改变了主意把手缩了回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一定很懊悔吧。而这份悔恨,一定也是他强大的源泉吧。

一直被职业棋手们认为毫无天赋而藐视,但他却把心头的不甘化作了力量,尽管表面上显得若无其事和蔼可亲,但受到藐视而不受伤的人在职业棋界不可能存在。想要获胜的欲望每天都在熊熊燃烧,所以这个人才坚持不懈地作着卓绝的努力吧。

与他对局,彻底详查了他的研究,我体验到了他将棋背后深厚的积淀,认识到了他在将棋上究竟下了多少心血。

然后,我也知道了。

就像我我不断碰壁一样,这个人也撞上过无数壁障并将其一一超越。就像我征服了不可能一样,这个人也以远超于我的次数不断地向不可能发起着挑战。

他比任何人都要热情、要激烈、要淳朴而坚忍……一个名副其实的棋手。

我陶醉于缓缓浸透全身的喜悦之中……此时,山刀伐先生突然向我看来,并问道

“……能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吗?”

“嗯?”

“为了振飞车,你作了多久的准备?”

“两星期——”

“哈”

山刀伐先生惊诧地猛睁大双眼,随即仰天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两星期!两星期啊!服了啊!到底是天才啊!跟全能棋手对战,正常人有谁会想到去尝试才研究了两星期的新战法啊!而且都连败给对方三次了啊!唉天才的想法就是不一样啊!可他们偏偏就是能赢啊!”

“……对不起”

“不不,你用不着道歉。不过两星期这实在是……”

轻笑了一声,山刀伐先生淡淡地说道。

“……一定是因为升上了A级有点骄傲了吧,坚信自己和名人作出的结论不可能被任何人推翻,误以为只要祭出这利器便能轻松获胜……真正重要的武器,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啊”

言毕,他端正坐姿,深深地垂下头去,用清晰通透的声音再一次认输。

“我输了……多谢指教”

能战胜这样的对手,我无比欣喜。

象与蚁

奇迹。

就在眼前,奇迹发生了。

“怎么……到、到底……发生什么了……?”

直到看到画面中山刀伐先生投子认负的身影,我都没能立刻相信这是事实。

八一的玉将看起来很容易就能被将死。

“在那个局面就连我都能轻而易举地获胜”

盘面上的差距大到了让我都产生了这种幻觉。如果我是八一,应该早就认输了吧。

但获胜的,是八一。

连续化解十手王手已经让人无比惊讶了……在感想战中却判明了更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实。

“银、银、角的……三连续限定合……?”

“对”

与我不同,银子看样子在对局过程中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白皙到透明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表情,她淡淡地说道。

“尽管角的中合在实战中没有出现,但八一也读到了,切切实实地。”

“在……在哪里……?”

“大概就是先手打下5八桂的时候”

“5八桂?”

我一时没能理解到底是哪个局面。

但当我理解的时候——脸色变得煞白。

“开……开玩笑的吧?!在五十七手已经读到了三十手以后的胜利?!这种事怎么可能啊?!”

“你觉得仅凭运气或者偶然能读到三连续限定合驹那种东西?你真是这么想的?”

“……!可、可是……!”

想要反驳,我却无言以对。

限定合驹意味着,如果使用某特定的棋子以外的棋子进行合驹就必败。

也就是说,棋手必须正确预读出那个独一无二的答案。

而八一连续读出了三个。

不可能是出于偶然……不可能缘于运气和直感。

他读出来了。

清晰无误地读出来了。

但是,就算是终盘,现实中棋路分歧的数量就是个天文数字。

一个活生生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完全读透这用上最新的计算机都需要耗时好几天才能读完的分歧的……

“……几百亿……?……几千兆……?”

“超越了。八一把它们全部超越了。”

银子依旧淡淡地说着:

“然后到达了那个唯一的答案。那个我们花上几千年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八一花了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就到达了”

“怎……怎么可能……”

尽管

听到了说明,本能还是拒绝去理解这个事实。

说到底,一般都尽可能会选用价值低的棋子去进行合驹,所以预读一般也会从步和香车开始……

所以,使用银或者角去进行合驹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超越了常识。

奇迹……不,那超越了奇迹的不可能,在八一的手里变成了可能。

这……这已经……

“不……不是人了啊……”

“我不是说过吗”

银子像是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一样,说出了自己师弟的真实身份

“他是将棋星人啊。”

……银子离去之后我依旧独自留在屋内,品味着挫败感。

观看对局的众多职业棋手、女流棋手和奖励会员,也一定也像我一样,被这种挫败感摧残得一蹶不振了吧。

压倒性的天赋。只是在那儿,就会让周围的人们失去丧失信心和斗志。

“可是……八一没有错。小爱也……”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大象在行走过程中踩死蚂蚁,也没有理由受到责难吧?大象本身既没有恶意也没有罪孽,说到底,大象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蚂蚁的存在。

但是大象……只须动一动就会踩死众多蚂蚁。

作为蚂蚁,自然就会对大象的存在产生恐惧、畏怯、尊敬……以及憎恶。

“……还真是浅薄啊……”

看着卑微至斯的自己,忍不住想哭。我的存在就像堆在屋子一角的研究笔记用纸一样没有厚度和分量啊。

“居然会说那种东西就是我的武器……银子真是残忍啊……”

说到一半,我忽然注意到

从以女流棋手为目标进行修行时起开始摘记的笔记,不知不觉中已经堆得比带脚的将棋盘都高了。

一张一张又薄又小的笔记用纸……经过七年半的堆积,已经变得有大象的指甲那么大了。

“我的……武器……”

伸手取来了堆在屋子角落的笔记,我翻开了封面。

与令人怀念的棋谱重逢,充盈着希望的日子在我心中复苏了。

那时的将棋如蹒跚学步的婴儿一般幼稚而又笨拙……但同时,却又洋溢着下棋的喜悦和自由的畅想。

“我居然下过……这样的将棋……?”

与早已忘却的过去的自己重逢,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无比快乐,我忘我地翻着页,不知不觉中窗外已天色泛白,但我仍旧不住地翻着页。

迎接了下一次的黎明。

又迎接了再一次的黎明。

父与女

“你这棋就是拿最新型的洲际导弹当棒球棍使把对手砸飞的啊。”

这是观看了今天对局的生石先生的感想。

“没有丝毫的华丽感。我把振飞车这个洲际导弹给了你,你却拿去当冷兵器用啊!”

“对、对不起……”

“这两周你在这儿到底干了些啥啊?只是过来泡澡的吗?”

……无言以对

结束对局回到愉快之浴的我,在酷似爵士酒吧的道场里受着巨匠的教训。

虽说发现了奇迹一般的手顺取得了胜利,但这并非一开始制定的计划。不过是在研究还是在厘子对抗上,我都明显地输给了山刀伐先生。只不过是捡到了一个偶然掉在地上的胜机而已。

话虽如此,网上已经盛赞如潮,在一直以来黑子遍地走的2CH里都难得地召开了九头龙八一庆典——

【龙王屌!炸!天!】

【三连续限定合这是奇迹啊!】

【第一次使用振飞车就屠杀了A级棋手……丫果然是天才啊】

【这是真龙王啊】

【感觉最近人渣龙王觉醒了啊】

【同感。感觉收了弟子以后就超进化了啊】

【听说第二个弟子也是JS啊】

【在那个方向上也超进化了啊】

尽管感觉针对我的诽谤中伤还在不断加速恶化,不过还是欣喜的心情占了上风。保存保存!

“嘿嘿♡ 诶嘿嘿嘿♡”

“我还没教训完呢笑个蛋啊,真恶心啊……”

“对、对不起……”

“……说实话——”

生石先生一边用手指敲打着我的棋谱一边说道

“事先我真不觉得你能赢山刀伐。虽说你有天赋,但还是无法想象就凭你现在那么稚嫩的振飞车能击败他和名人的研究啊……不过看来你的天赋已经超出了我的预料啊。真不愧是龙王啊”

“……我确实也觉得才能很重要。努力当然也很重要,不过——”

“嗯?”

“……”

我向道场的一角看去。

我年幼的弟子正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和客人下棋。

“还有一种比起天赋和努力更为重要的东西,我想我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能在今天的对局中获胜的。”

“是吗?那是什么?”

“憧憬”

“……!”

生石先生吃惊地瞪大了双眼。

想着在道场一角下棋的爱,我带着确信说道:

“天赋很重要。不过为了让天赋充分发挥,梦想和憧憬也是必不可少的吧,正因为有了梦想和憧憬,人才会不懈努力,孩子才会不断成长吧。”

我憧憬着清泷师父立志成为职业棋手。

我憧憬着月光会长成为了一手损换角的专家。

然后到了现在——我憧憬着名人向着“最强”迈进。

“越是积累经验,越是认知现实,我们就变得越是胆小。因为害怕失败而过分在意他人的看法、变得世故圆滑……从而也放弃了挑战极限。不过我一直在想,难道就不能更加直接、更加纯粹地追求自己的目标和梦想吗?”

跟能否成功没有关系。

因为我们这种人只有不断下棋才能生存……既然如此,就只有成为最强这一条路可以走啊。

“不管受到多少否定,就算被人辱骂为人渣,今后我也会一直下振飞车。会一直在棋盘上宣言:要成为名人那样的能够同时掌握居飞车和振飞车的全能棋手。因为我坚信这种心情是不会错的。”

在与山刀伐先生的对局中我领悟了这个道理。重要的不是研究结果,向着自己的目标不懈研究、不断挑战这种行为本身才是最强的武器。

“……”

生石先生一边深深地叹着气一边挠着自己的头发,说道:

“把我和山刀伐完全无视了么,还真是狂妄啊……这就是天才么……”

“诶?”

“我是说你才是大阪第一的笨蛋啊”

诶诶……

“不过真没想到山刀伐和名人已经把闪电战研究到了这个地步啊。看样子还是暂时把愉快中封印起来比较妥当啊”

“但愉快中不是您的王牌战法吗?要是封印了愉快中去顺位战……”

“下横步取啦”

“诶?这不是居飞车——”

“横步取的8五飞车战法啊——”

“怎么?”

“你把那个局面转个90度看看”

“看,这不就是中飞车了嘛”

这人脑子绝对有问题!

被巨匠的奇思弄得一阵晕眩。这时

“那个”

不知何时来到道场的飞鸟对生石先生说道

“澡堂……已经关上门了……”

“哦,辛苦了。八一会去打扫的你就先休息吧。”

……唉也无所谓啦,反正对局日也很难入眠。

顺便让她把爱也带回主屋吧。今天在这里过一晚,明天早起回公寓吧。

这样想着,我突然察觉了周围异样的气氛。

飞鸟站在我们的身边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

生石先生严厉地问道。

“那、那个……我……我也……在这里……”

战战兢兢的飞鸟还是用比往日更为清晰的语调说道:

“我也要在这里,跟八一学将棋……”

“……”“……”

我和生石先生都没有立即作答。

但是,我们并不惊讶。只是在想,该来的终于来了啊。

“我不是说过让你对将棋死心吗”

“……我又没让爸爸教我”

我也没答应教你啊……

将不知所措的我置之不顾,父女两人用视线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唔……”

最终还是飞鸟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然而,她到底还是没有挪动身子,只是低垂着头紧咬嘴唇,拼命地抵抗着来自父亲的压力。

“……看来光讲道理你是不肯听了啊”

生石先生一脸焦躁的神情,恨恨说道。

“小爱!过来一下!”

“诶?”

刚结束对局的爱慌慌张张地向对手施了一礼,带着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跑了过来。

生石先生把振飞车传授给我们的首要理由,大概既不是为了锻炼我们也不是为了普及振飞车。

而是为了击碎飞

鸟的信心和梦想。

在巨大的天赋面前,人还未战斗就会丧失斗志。一旦理解了“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就会连挑战的勇气都丧失殆尽。

生石先生是想让飞鸟充分领略爱的天赋从而让她彻底丧失信心、放弃将棋。

但是看样子,这一举动带来了相反的效果。

就我个人而言,倒是很喜欢这种刚强激烈的性格。尤其像飞鸟这种平时战战兢兢的女孩子,一跟将棋搭上关系就变得无比倔强的样子……真是让人心动啊!

“喂!”

“啊好疼!”

被巨匠狠狠地抽了一下脑袋。为啥啊!?

“……你刚才在用色眯眯的眼神看我家女儿吧?”

大叔好眼力!

“……我知道,我没有天赋……”

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和大叔的对话,飞鸟紧紧攥住了学校指定的运动短裤,低着头往外挤着话:

“……我也知道,爸、爸爸想要通过小爱……对我说什么……所以……所以……”

飞鸟猛地抬起了头,大叫道

“如果我赢了小爱……请再给我一次学习将棋的机会!”

中飞车对中飞车

“我、我和飞鸟姐下吗……?”

“可以吗小爱?”

听到了生石先生的请求,爱像求助一般向我望来。

我完全理解爱的心情。

从刚才的对话她也理解,如果赢了飞鸟,飞鸟就不得不放弃将棋。而飞鸟对于将棋的热爱她也应该心知肚明吧。

现在,飞鸟正处在研修会试验与师姐对局时爱的立场上。也难怪爱会对飞鸟产生共鸣,但是——

“师、师父……”

“爱……”

面对弟子的求助,我说话了:

“爱,不久以后,你可是要去断绝桂香姐希望的哦?”

“桂香……姐?”

爱被突然出现的名字弄得惊慌失措。我继续说道

“我在联盟查了最近的对局情况……虽说今天没碰上,但在下一次例会碰上的几率很高。就算下一次没碰上,迟早也是要碰上的。不仅如此,说不定让桂香姐降级的人就是你啊。”

“……!”

爱屏住了呼吸,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想象着自己可能变成桂香姐的“刽子手”,爱颤抖了起来。一旦在25岁确定降级,桂香姐说不定就会立即退出研修会……

“如果现在不能跟飞鸟对战,以后跟桂香姐也是没法对战了,你说是不?”

“……”

“每个人都有无法妥协的理由,每个人都想胜利啊。如果因为可怜对方就把胜利拱手相让,打一开始就没必要在棋界战斗,一直做个业余棋手凭着兴趣开开心心下棋就行。你说是不是?”

想起了道场里的客人们,我这样说道。

根本没有把将棋作为职业的必要。作为业余棋手也能不断提高棋力,可以无须执着于胜负,自由快乐地下棋。这种将棋观也是高尚而正确的。

“自己决定该怎么办吧”

“我、我……”

脸色苍白的爱像飞鸟一样紧紧攥起了拳头,作出了抉择。

“……我下”

我们随即开始准备对局。

留下来的客人们下完了自己的棋,在道场中央布置好了战斗的舞台,然后围住了爱和飞鸟进入了观战的态势。

振子结果,爱的先手。

“请多指教!”

“请、请多指教……!”

礼毕,两个人用慎重的手势开始移动棋子。

看到不久之后出现在棋盘上的战型,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相——相中飞车?!”

针对先手爱的中飞车,飞鸟也用愉快中作出了回应。

中飞车对中飞车!

爱会在先手下出中飞车已经相当令人惊讶了,但更让人震惊的是,飞鸟居然会在后手选择了同型。

“飞鸟……你把对局当成儿戏了吗?!”

巨匠沉声说道。声音中流露着明显的怒气。

因为如果先后同型,能够多下一手的先手有利。

尽管有一手损换角这种例外,但就连一手损换角也只有在我这种专家手里被零失误地下出来的时候才能获得少许优势。

所以飞鸟在后手选择中飞车就意味着主动选择了不利于己的道路,生石先生显然是被她这种随便的态度激怒了。

“可、可是……可是……”

面对着父亲的怒气,女儿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大声叫道:

“可是——可是我就是喜欢中飞车啊!”

“说得好!”

我不由自主地出声叫好表示赞同。

我下过大量的棋,经历过大量的训练,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将棋。我才是世界上最爱将棋的人——这种心情总会在最后将棋手引向胜利。

想要力压对手……想要在孤注一掷的重要战斗中给予自己必须取胜的理由,就要比任何人都坚信这一点

——我喜欢将棋!

——我深爱着将棋!

所以,爱,你也赶紧意识到这一点吧!

“唔……唔……!”

爱在飞鸟的愉快中面前陷入了苦战。

对于原本就缺少振飞车经验的爱而言,相中飞车几乎就是未知的战斗。就算拿到了先手取得了有利形势,如果不知道该怎么下也就无法把有利形势化作实际的优势。

然而,更重要的是——

“……漂亮!”

看着飞鸟的棋路,我不禁感叹道。

相振飞车基本没有定迹,所以局面很容易变成双方的全力厮杀。

但从序盘开始,飞鸟就顺畅无阻地运着子。这是……

“……喂飞鸟!你为什么能把相中飞车的棋读到这种程度啊……?”

受到了生石先生的质问,飞鸟盯着棋盘答道:

“……是跟道场的客人们学的”

“什么?”

巨匠狠狠地向周围的观众瞪了过去。客人们纷纷四下顾盼开始装蒜。

不久他们还是放弃了抵抗,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起来

“……老师,被飞鸟请求根本没办法拒绝嘛”

“是啊是啊,这可是壮大振飞车党阵营……同时也是增加珍贵的女棋手的好机会啊!怎么能放过啊!”

“我们的口号不是‘飞车尽管跳、女人不可抛’吗?”

“是啊是啊”——客人们开始毫不掩饰地为飞鸟加油助威。

生石先生抱住了脑袋

“这些振飞车痴……真拿你们没辙啊……”

发着牢骚,脸上却流露出了些许欣喜的神情。

回想起来,打我们来这里起生石先生就一直显得挺高兴。

莫非他心里其实是在希望女儿能够重拾将棋?

“我从没想过能把将棋作为职业!也没想过要成为女流棋手!我、我……我只是……我只是喜欢将棋啊!”

一边用火热的棋路压制着爱,飞鸟一边宣泄着自己的感情。

“所以想和爸爸下棋!想和客人们下棋!就算无法变强,就算会被小女孩轻而易举地抛下,我也不在乎!因为……因为我,我就是喜欢将棋啊!”

“愉快中飞车”是个神奇的战法。

说到底,把感情的名称作为战法的名称这一点就已经不可思议了。

关于名称起源有很多种说法,我最喜欢的说法就是“只要下出中飞车,任何人都会心情愉快”。

不可思议的是,对于将棋一无所知的人总会下出中飞车来。所以有这么种说法,下中飞车就像是人的本能一样,在任何时候都能下出的愉快中对人类而言就是最愉快最Happy的战法。

尽管这说法听起来荒诞不经……但看着现在的飞鸟,我觉得这个说法也未必是胡扯。

“我就是喜欢将棋!就是最喜欢中飞车!因为像我这种一直躲在角落里畏手畏脚的人,只要把飞车移到正中央……就连我这种没用的人也能毫不犹豫地、坦坦荡荡地把真心表达出去啊!不管别人这么说,不管对手下什么战法,我都会用中飞车去战斗!会用愉快中战斗到底!”

把至今为止郁积在胸口的感情一口气宣泄了出来,飞鸟更加大声地宣言道:

“我的中飞车————就是我的路啊!”

飞鸟没有说谎。

被她移到中央的飞车笔直地向前突进,杀出了一条直指对方玉将的血路。

“……!?”

在意料之外的时机遭受攻击,爱没能化解对方的气势,陷入了极度不利的局面。

这时。

“呀啊啊啊啊!”

飞鸟的厘子在棋盘上爆炸了!

飞车毅然自决,凄厉地吹响了总攻的号角,飞鸟的棋子前仆后继地向着爱的阵营冲杀了过去。

稚拙的厘子里完全看不见她父亲的影子。但是——

“……真是,炽热似火啊”

我切切实实地听到了“厘子的巨匠”的感叹。

爱眼看着被

逼入了绝境。而这时——

“吃掉……打下去”

踌躇、犹豫、逡巡、迷惘——这些多余的感情被尽数舍弃,战斗的本能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

“吃掉……打下去……吃掉……吃掉……打下去、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终于按下了战斗模式的开关,爱开始前后摇摆身子为自己打起了预读的节奏。

发挥实力的时候到了。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小……小爱……?”

之前还在气势汹汹地不断进攻的飞鸟,目睹了小学生的骤变,气势明显地被压倒了。

——

“……我、输了……”

一小时后。投子认负的——是爱。

“多……多谢……指教……”

飞鸟喘着粗气还礼道。

爱并没有放水。在盘侧的我们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她确实也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心伤尚未痊愈,心头的疮痂变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如果自己获胜,就会让对手遭受不幸——爱至今仍在这事实面前瑟瑟发抖,在关键时候放不开手脚。当然,被左撇子的飞鸟的棋打乱了节奏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但最关键的是……飞鸟的运子非常漂亮。

充分利用了在序盘取得的优势,在终盘遭到猛烈反扑时依旧未乱阵脚最终获取了胜利。如果和爱下一百盘棋,飞鸟大概只能赢一盘吧。而在这里抓住了那百分之一的几率的事实正是她在心境上战胜了爱的最好证据。

飞鸟的运子中感觉不到丝毫才气。

但正因为如此,这一局棋才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一边上学一边帮忙料理家务的同时,还背着父亲将将棋练到了这种水准,充分证明了她惊人的毅力。

最为重要的是,她对于将棋近乎狂热的喜爱之情毫无虚假。

“我……我赢了……哦……”

双眸中盈满了热泪,情绪激昂的飞鸟向自己的父亲望去:

“爸、爸爸……能让我……继续……下将棋吗……?”

至今为止都默默地注视着女儿的生石先生终于开口了

“……飞鸟。你那么拼命地学将棋,到底打算做什么啊?”

“如、如果可能的话……想要拿到普及指导员的资格、在爸爸的道场里帮忙……不只是打杂、我想去做指导的工作……”

普及指导员是联盟认证的将棋教练。

要是持有这种资格就能开办联盟认可的将棋教室,还有级位认证和许可证的推荐资格。

要获得这种资格需要满足各种条件,如果是女性,就必须拥有业余二段以上的棋力。

从刚才的棋局来看,这对于飞鸟而言决不是遥不可及的目标。

“我也想……尽我的力量……去守护这家爸爸……爸爸和客人们建起来的店……不只是道场,也想一个人管好澡堂……然后,爸爸就没有后顾之忧……能专心去下棋了……这就是……我的梦想……”

“梦想,么……”

生石先生反复玩味着飞鸟的话,接着说道

“你难道真以为,用你那手不成体统的振飞车能实现那个梦想吗?”

“诶……”

听到了父亲辛辣的质问,飞鸟哑口无言。

“你可别误会了飞鸟,你能赢只是因为小爱不适应相振飞车,而不是因为你的愉快中下得好。厘子笨重得要死,终盘又完全没有锐气,想自称振飞车党还差得远呢。所以——”

“……!”

对将棋死心吧——飞鸟屏住了呼吸、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父亲下达这最终的判决。

然而,等到的不是判决,而是福音——

“我来教你”

“……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可不可以的,就算我不让你下,结果不还是偷偷摸摸在下吗”

“……”“……”

观望着事态发展的客人们突然开始左顾右盼吹起了口哨,你们还真懂得配合啊!

“那、那个……我……我……!”

“而且要是让八一来教,你的振飞车不就更加难看了吗”

飞鸟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但还是努力地组织着话语:

“我、我会……努力的……我知道,自己没有天赋……知道,不可能变得像爸爸那样强……但是……像爸爸那样的努力……我也一定能够付出的……!”

“哼,肯定不久之后就会求我让你进研修会吧!”

“为、为什么……?”

受到飞鸟的追问,厘子的巨匠像是闹脾气一般答道:

“谁让你是我女儿啊”

“……爸爸!”

豆大的泪珠,从飞鸟的双眸中不断涌出。

其实就算飞鸟输掉了刚才那盘棋,巨匠也会教她棋吧……不过看看眼下的气氛,这种话还是不说出来为妙吧。

飞鸟的宣言变成了现实——她用自己的中飞车为自己开辟出了一条前进的路。一条通往梦想的大道。

见证了这炽热似火的将棋,爱突然问道

“不知飞鸟姐和生石老师……以后会怎么样呢?”

“那还用问?这可是用愉快中飞车结下的情缘啊!”

把手按在了不安地仰望着我的弟子的头上,我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当然是Happy End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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