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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去了”
研修会的例会日。
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早餐,装好了自己的便当,为父亲做好了饭菜,我快速地作了一下打扮,向父亲告别。
父亲吃完早饭以后一直看着报纸。
两个人没有视线交流。
这种节奏感和距离感是在长年累月中自然形成的。
自八一和银子搬出去以后,连关于将棋的交谈都基本从我们之间消失,就算提及也只是关于道场营业的话题,完全不会触及各自的成绩。两个人都有意识地回避着。
说不定——
正是这种状态的不断持续和积累才让我慢慢堕落的吧。
“午饭我已经放在冰箱里了,到时候热一热吃吧”
“知道了”
“哦对了,应该马上要收町内会费和报刊费用了,我把钱放在鞋柜上了,到时候连着信封一起交出去就行。”
“嗯……”
“哦,还有——”
我端正了坐姿,面向将视线藏在报纸背后的父亲,说道。
“如果今天没能连胜把B消去的话……我就打算退出研修会了”
“……?”
父亲慢慢地把脸从报纸里抬了起来。
究竟有多少年没和父亲这样四目相对了呢?
已经好久没有从正面注视过父亲,他脸上的老态让我一阵心悸。时间的重量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岁月留下的痕迹残酷得让人难以接受。
不由自主地又想低下头去,我拼命保持着与他的对视,继续说道
“请原谅我至今为止的任性。到了这个岁数还让你养着我,却还擅自作了这种主张,真的对不起。”
把一直盘绕在心头的话说了出来,却仍然不确定这样做是否正确。说不定,我只是想逃避啊。
“但是,如果不带着这样的觉悟去下棋……肯定也是没有希望的吧。”
“桂香——”
“我出发了”
打断了父亲的话,我低下头出了门。
让我作出退会决意的,是一封信。
这封信夹在我小学时的研究笔记中——当时的我只是受了父亲的命令练着棋,还没有以成为女流棋手为目标进入研修会。笔记已经旧得让我忘记了它的存在。
寄信人,是十岁的我。
以“致二十岁的我”开头的这封短短的信中,用孩童直白的笔触记载着当时我正在学棋的事实,记载着成为师父的父亲的严厉,记载着当时自己的气馁,记载着自己对于将棋的喜爱,记载着成为女流棋手和父亲一起工作的梦想。信的最后这样写道:
“致20岁的我。我的梦想,实现了吗?”
“……对不起啊,完全没有实现呢。”
一边向联盟走着,已经25岁的我一边喃喃道。
梦想没能实现。
别说实现梦想了,我连十岁时纯粹的向往都已忘却。
要是当时的我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为将来自己可耻的样子而愕然吧。
十岁时的梦想,没能实现。
“不过……至少让你看看我的骨气和执着吧!”
进入了联盟,我都没去跟平时经常闲聊的小卖部的大婶和警卫大叔打招呼,径直向对局室走去。
盘外战术
“……在干嘛呢?”
“哇!”
研修会的例会日。
正在偷偷摸摸观看对局前战法讲座的我被人从背后喝了一声,下得差点没尿裤子。
回头看去,弟子正用冷冰冰的眼神俯视着我。
“天衣!别、别吓我啊!”
“被吓到的是我啊!位于棋界顶端的龙王居然像痴汉一样贼头贼脑地偷窥满是小孩子的房间,作为弟子没法视而不见吧?”
“人格显然有问题啊!”
天衣的随从晶小姐也开始向我发起责难。
唔唔……我也想堂堂正正地观看啊……
可桂香姐说了不想见我啊,我也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看了啊……也很在意澪和爱的状况啊……我也不容易啊。
但是,把这种事告诉天衣也不合适。
虽说天衣那么聪明应该也有所察觉吧……我是为了把师门情同家族的联系展现给她看才收她为徒的。
我实在不愿意承认现在师门的人际关系如一团乱麻的事实啊。
“那你躲在这里干嘛呢?”
“这个……嗯……我可是一直都像这样在关注着你们啊!你没有察觉到吗?”
“你知不知道你很恶心啊?”
“别、别说那么无情的话嘛!”
我在脸上堆起了笑容抬头向天衣望去。
自认为相当爽朗帅气的笑容在天衣眼里似乎显得非常恶心,天衣和晶小姐像是看到了怪物一般露出了惧怕的神情向后退去。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会入我的籍,说明其实你也相当乐意吧?其实喜欢师父喜欢得不得了吧?是吧?嗯?”
“晶,去下面的事务所帮我退了籍!”
“是!”
离婚……!
“别、别去啊,开个玩笑而已啦!”
“想开玩笑用你那张脸还不够吗?”
……这个臭丫头!以为自己可爱到爆就能目中无人乱说话吗……
“话说你倒是在干啥啊?明显迟到了啊!赶紧去参加例会!”
“我是准备进去啊,别挡道啊!”
“……请”
我给大小姐让了路,大小姐像是吹去落在肩头的灰尘一般哼了一声,连看都不看自己的师父一眼就进去了。
“失礼了”
“夜叉神同学?迟到了”
干事久留野七段提醒道。天衣轻描淡写地道出了迟到的原因:
“非常抱歉。看到路上有垃圾就去清扫了一下,所以迟到了”
“嗯,值得表扬,不过以后注意时间不要迟到了”
“明白了”
天衣优雅地施了一礼,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被称作垃圾的师父在走廊的一角垂头丧气。
讲座刚刚结束,久留野老师开始点名。
确认了研修生全员出席,他说道:“嗯。那么开始宣布今天的对局安排。”
“……!”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在室外偷看的我感觉自己的胃一阵收缩。
今天屋里的气氛明显地很异样。
平时一直精神十足、在讲座途中都会不断发言的澪一直低头保持着沉默。
受澪的低落情绪的影响,绫乃也在屋子一角缩坐成了一团。
爱也露出了一副心不在焉的忐忑神情。
而这异样气氛的中心,是桂香姐。
研修会最年长的桂香姐今天像是在威吓着周围一般坐在那儿运着气,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态度从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显然是故意的。
平日里总是带着笑容温柔地与孩子们相处的桂香姐,从今天早上起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话,脸上险恶的表情拒绝着任何人的接近。
仅仅这样,屋子里就已经杀气腾腾。
在奖励会里,因为会员年龄参差不齐,而且都是将人生作为赌注征战着,这种气氛司空见惯,但在小学生占据会员多数的研修会里,这种气氛就相当罕见了。
而且小孩子多少都会看大人的脸色行事。
大家都无比在意桂香姐的脸色,被她的异状弄得心神不宁……也就是说,桂香姐采用了非常强硬的手段支配着屋里的气氛。
话虽如此,屋里也有对于这种气氛无动于衷的存在。
“清泷桂香同学和夜叉神天衣同学,平手对局”
在第一局就碰上桂香姐的天衣泰然自若。
入会后不败的战绩给她的精神套上了名为自信的屏障……不过这丫头就算没有这种东西,精神也跟金刚石一样坚硬啊。
而她的对极则是——
“清泷桂香同学和雏鹤爱同学,平手对局”
“……!”
第二局的碰撞一被宣读出来,爱就明显地慌乱起来。
另一边,桂香姐则无动于衷,用淡然的表情接受了分组结果,感觉像是接受了无法避免的命运一般。
“请大家开始为第一局作准备”
全员闻言起立,开始走向各自的对局对手。
此时,事件发生了。
爱找到了自己的对手,和那个孩子交换了一下眼神,正准备在附近的棋盘前坐下的瞬间,桂香姐猛地坐到了爱的对面。
“!?”“!?”
大家都愣住了。
桂香姐瞅准了爱意图落座的时机,仅以片刻之差在她的对面坐下——显然她是有意在对局前用这种方式对爱施加着压力,彻头彻尾的盘外战术。
“啊……诶……?”
爱单膝跪地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对面的桂香姐已经端正了坐姿,完全没有挪窝的意思……她在无言地对爱说:“让开”。
“……”
爱找到了另一张空的棋盘,默默不语地施了一礼,离开
了桂香姐。
这一连串事件虽然只持续了数秒,却漫长得令人窒息。
“……!”
紧张过度的我产生了呕吐感,捂着嘴逃离了现场。
乐园的记忆
“唔啊啊啊!……啊……哈啊……”
冲进了厕所不住干呕。
“没、没想到……居然会和天衣和爱……连续碰上啊……”
研修会的例会中,一天要下四局棋。
自然,最初的对局非常重要。要是赢了就能鼓舞士气,要是输了,甚至可能就此溃不成军。
被打上了B判定以后,桂香姐的成绩是一胜三负……今天要是四连败就会面临降级。
“我是那两个孩子的师父,为她们加油助威理所当然……但是……”
为了洗漱苦涩的口腔,我来到了二楼的道场买饮料——
师姐孤零零地坐在道场深处。
“……好啊”
“……”
拿着饮料,隔着棋盘坐到了师姐对面。
师姐也没让我离开。
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凝视着排好的棋子。
周日的道场里相当热闹。孩子们的携带物品杂乱地堆放在大盘解说的舞台上。
清脆的驹音、悉悉索索的感想战交流声、计时器的电子音、传达对局分组的广播声混响在一起传进了耳朵。
对我们而言,这是最能抚慰心灵的音乐。
就像婴儿听到母亲的心跳声能够安定下来一样,只要听到回响在道场里的这种混合声响,我们就能够安心。
所以,为了平复在对局中焦躁不安的心灵,我和师姐就会在正式比赛的过程中来到二楼的道场。
到了这儿也并不做什么。只要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沉浸在道场的声响和空气中,就能平复焦躁的心灵。
只要过来休息一次,看到本以为必败的局面也会产生“还能继续奋斗”的想法。
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心境确实会直接影响棋思。
“……”
“……”
师姐和我都保持着沉默。
受过我训练的弟子们和大概也接受过师姐指点的桂香姐的激烈碰撞,也可以被视为我和师姐的代理战。
——席卷师门上下的姐弟之战
在周围人的眼里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为什么要阻碍桂香姐啊?” “要是桂香姐成不了女流棋手怎么办?桂香姐在你心中就这么没有分量?” ——说不定师姐正在心里如此责备我。
大概也因为我是男性,我在师父那儿受到了更多的关照。
而师姐则一直粘着桂香姐。
在我们还在小学低年级尚未进入奖励会的时候,只要桂香姐来这个道场,师姐就一定会伴随在她身边。
下棋的时候她也会把桂香姐拉到自己的盘侧,希望让桂香姐看到自己的胜利。
赢了就会缠着桂香姐要求鉴赏,输了就会在桂香姐那儿寻求安慰。
“银子总是粘着桂香呢”
——在道场里被人打趣的时候,银子总会兴高采烈地指着排好的棋子说:
“桂马和香车的旁边,总是会有银呢!”
畅想着往事,我隔着棋盘静静地坐在师姐的对面。
“为什么……”
不久,师姐终于还是开口了。
用轻到几乎被道场的声响淹没的声音,师姐继续说道:
“为什么……我们非得不断厮杀啊?”
“这……”
这是因为我们是棋手啊。
不……不对。
“这是因为——我们活着啊。”
我甚至没有“选择了下棋作为生存方式”的自觉。
在懂事前后就和将棋相遇,之后就一直理所当然般下着棋。
根本不存在是否“选择”的问题。
对将棋以外的事情不闻不问,我只是一心想着要变得更为强大,和不断出现在眼前的强敌战斗着,战斗着,战斗着……
在漫长征战的尽头便是“职业棋手”这一职业,便是“龙王”这一地位。
但那儿也既非安居之所,亦非终点。
只不过是延续一生的漫长战斗的途中驿站。
对我来说,活着就是下棋,若没了将棋,就与无异于死亡,而将棋又与战斗同义。
所以,只要心脏还没停止跳动,我就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在这个关西将棋会馆,在东京的将棋会馆,我曾经葬送了一连串年长的奖励会员。
亲切地爱护着我的前辈们、教我将棋的人们、教会我记录方法的人们、和我一起玩耍的人们、请我吃饭的人们、夸奖我将棋的人们……将这些温柔的伙伴们在棋盘上一一屠杀,我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伤害了珍爱着的人们,破坏了他们的人生,碾碎了他们的梦想……但还是不得不继续下着将棋。
就算是师姐,只要坐到棋盘前开始战斗,就绝对不会迷惘。
哪怕坐在棋盘对面的是桂香姐、是师父、甚至是我,她都会放手和对手一决高下决不会后悔吧。
但现在的情况不同。
因为自己的力量无法干涉事态,才会在这未曾经验过的情境中彷徨无助,无法直视战斗而试图逃避。
于是,她才会来到这个在幼时就包容了她的一切的棋盘旁边寻求慰藉。
离开了将棋的“浪速的白雪公主”,只不过是一个苦恼而无助的、极为普通的中学三年级女生。
“师姐,我差不多该上楼去了……”
也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如果只能旁观事态发展,至少也应该完成自己作为见证者的使命。
因为我既是她们的师父、又是桂香姐的师兄啊。
“……我再待一会儿……”
师姐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
“……再稍稍、在这里待一会儿……”
在道场的一角响起的声音,与幼时在这里为了继续下棋而赖着不走的那个幼小女孩的哭声如出一辙……
黑星
回到对局场时,第一局正好开始。
为了避免被研修生们发现,我偷偷摸摸地打量着室内的情况……但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被察觉了。
而且还是被干事老师。
“嗯?怎么了八一?怎么像个变态罪犯一样……”
“久、久留野老师?!嘘!嘘——!”
“别站在那种地方快进来吧,来”
“等、等一下……这样……”
大概是从我的表情中猜了个大概,久留野老师说道:
“嗯……是这么回事啊。最近爱和桂香的状态确实很奇怪……还真是难题啊。师门对决啊年龄限制什么的”
“是啊”
“确实现在桂香很危险,今天早上的举止也不像她的风格。不过——”
作为研修会干事,至今为止见识过大量女流棋手候选人和退会者的久留野义经七段出乎意料地断言道:
“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弱。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诶?”
“别忘了,她可是在研修会里接受过我的锻炼的啊”
久留野老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来,堂堂正正地到里面来看”
“……好吧。打扰了……”
听老师的话悄悄进了屋。
幸运(?)的是棋子已经排好、对局已经开始,所以没有研修生注意到我。
努力避免着被天衣和桂香姐发现,我就势来到了可以看清二人对局的位置。
天衣先手,桂香姐后手。
双方都开了角道,天衣刚刚在第三手挺出了飞车前的步。可谓最为正统的局面展开。
第四手。
桂香姐在下子前先开口说话了。
“……能在第一局碰上你真是太好了”
“哼哼,想把最难受的一局早点输掉后面能轻松点么”
听到天衣的挑衅,桂香姐嗤笑了一声,又露出了圣母一般的笑容,说出了魔鬼一般的话:
“作为和小爱对局前的热身再合适不过了呢。”
“……!”
怒发冲冠这个词似乎就是为了形容眼下的天衣而被创造的。
一瞬间,滔天的怒气从天衣的头上升起,她狠狠地瞪住了桂香姐。长发如黑色的羽翼在身后展开。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完全中了桂香姐的挑衅。
尽管在将棋上天赋异禀,尽管有着超出实际年龄的成熟,但天衣终归还只是一个小学生,还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在社会中久经历练的桂香姐若真心想要对她展开心理攻势,轻而易举地就能得手。
至今为止,桂香姐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类盘外战术。
当然这是她性格温良的表现,但把话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她没能充分利用手里的武器,受毫无意义的自尊心的束缚而无法全力投入竞争。
而现在,桂香姐抛弃了那份天真。
针对她现在的形象,人们给出的评价一定有褒有贬吧。
但在这种
情况下若要回击对自己的非难,就只有取胜这一条路可走。
“……行啊,马上就宰了你。快点下”
“用不着你催”
说着,桂香姐把手伸向了天衣的角行。
“角交换?!”
在后手实行换角就意味着,桂香姐选择的战法是——
“一手损换角……?!”
天衣的表情又是骤变。
这个战法是天衣的拿手好戏,而且还在入会试验中将爱斩于马下。
桂香姐下这一手就无异于宣称——我比爱和天衣都要强。
天衣完全理解了她的挑衅。
“……你这在研修会跑了七年多龙套的少给我得瑟了!”
“哎呦呦好可怕”
天衣像是喷火一般开始了猛攻。
而另一边,桂香姐则把金银四将都排到了玉将身边筑起了坚固的防御阵型。非常现代的感觉,完全是师姐的口味。
天衣嗤笑道:
“把玉守得那么死不要紧吗?一手损是化解将棋没错,防守过头了就下不好哦?”
桂香姐突然陷入沉默,完全无视了天衣的挑衅。
“……啧”
天衣有力没处使,只能心烦意乱地继续战斗。
本人应该没有这种自觉,就算对她指出也肯定会被她否定——但在旁观者眼里,天衣显然丧失了冷静。
而这种焦躁也在棋盘上表现了出来。
天衣的进攻失去了平日里的老辣,下出的尽是些直线型的力压棋。
这种攻击因为很容易被读透所以总是无法奏效,只是无谓地增加着手数却无法真正确立战果。
桂香姐则趁着这个机会把防御阵型向着穴熊发展。
“啧……”
天衣又咋了一下舌。
显而易见的战术败北。天衣被诱入了一手损换角的战型,又让对方把玉将守得滴水不漏。
天衣变换了方针,主动出击意图在对方的穴熊完成之前将其击溃。
但桂香姐却丝毫都没有慌乱,稳扎稳打地筑起了穴熊。
这样一来桂香姐的玉就是Z——只凭一手绝对将不死的无敌状态。
走到了这一步,她就没有必要去读己玉的诘,可以毫无顾忌地尽情进攻了。
“嗯!桂香真是冷静啊”
久留野老师说道。
“尽管预读能力被对手远远甩在身后,但像这样守住己玉就不用去读防御棋,从而把读棋量压缩到了对手的一半,完全是知己者的战斗方式啊”
对于要自始至终提防对方角打的角交换将棋而言,己玉Z实在是一个过于巨大的优势。
“那么……这一手——怎么样?!”
到了这个份上把角死攥在手里也没意义了。
天衣把自己的王牌角行打到了中央,意图搅乱局面。
攻守兼备的一手。但是——
“我要杀过去了哦?”
桂香姐喃喃着,把飞车前的步挺了出去,尝试从8筋发动攻势。
反击开始了。
“?!……啧!”
天衣完全不管周围的看法重重地咋了一下舌,驱使着打到中央的角和手头的步试图牵制对方的攻势。
然而。
“哼,还真是个天真的小毛孩呢”
看到对方这一手,桂香姐无畏地嗤笑了一声,把飞车轻快地从8筋移到了6筋。
“……啊!”
天衣不禁用力地捂住了一只眼睛,手指深深地陷入了肌肤。
8筋的突破是佯攻。
桂香姐的真正目的是压制6筋,从中央切断天衣的阵型。
“嗯。桂香下了一局好棋啊”
久留野老师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说的没错。进入终盘之前,胜负已分。
自始至终,桂香姐都压制着天衣。在我这个一手损换角的专家眼里,她的棋路里都没有一手废招。
完胜谱啊。
“桂香姐她……居然能下出这种……”
“她可是个很刻苦的人啊。潜力是足够的。以她的实力其实应该早就已经成为女流棋手了啊。”
努力可能无法超越天赋。
但是,努力可以克制天赋。
这盘棋就是最好的证明。
桂香姐的意图根本瞒不过平日里的天衣,但一旦失去冷静,天衣就读不透对方的棋了。天衣的败因一言以蔽之,就是——
““骄傲””
我和久留野老师异口同声地说道。
因为在研修会连胜,天衣得意忘形了。她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妄。藐视着其他的研修会员,甚至连战法讲座都会若无其事地迟到,尽管嘴上说着“不管对手是谁都会全力以赴”,但失去了谨慎的“全力”就会出现破绽。
桂香姐则无比准确地利用了她的破绽展开了有效的攻击。
不仅仅是对对手的将棋,她对对手本人都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并事先消除了对手的优势。真强!
“唔……!”
天衣不甘得把牙齿咬得嘎嘎作响,但已经她没有招了。
再挣扎下去也只会平添耻辱。
瞪着通红的双眼,天衣用手轻轻遮住了驹台表示认输,因为懊悔意欲立即起身离席。
而桂香姐却不允许,严厉地喝道:
“致礼!”
“……!”
被桂香姐的汹汹气势压倒,天衣猛地顿住了身子。
桂香姐又静静地重复了一遍:
“致礼呢?”
已稍稍欠身的天衣复又坐了回去,紧咬着玉齿,一边屈辱地颤抖着一边从嘴里挤出了话:
“……我……输了……”
“多谢指教”
桂香姐表情一转,温和地还礼。她的身上甚至流露出了上位者的风范。
这下子天衣怕是有阵子赢不了桂香姐了吧——眼前的场景让我不由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桂香姐赢了夜叉神小姐!?”
“终止了小天的连胜啊!”
“而且还是用一手损啊!”
“桂香姐好强!”
见证了桂香姐的这场大胜,研修生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但桂香姐却没有因为胜利忘乎所以,她面无表情地整理好了棋子,意识已经集中在了下一场对局。
她的下一个对手——
是悸动着的天赋!
小小魔法师
第二局很快就开始了。
振子结果,爱抽到了后手。
“……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礼毕,爱按下了计时器的按钮。
战斗的时间开始流动。
“……”
桂香姐在第一手就花上了大量时间调整呼吸。
看起来像是在浪费时间,但事实上,下出第一手的时机会决定整个棋局的节奏,所以像这样使用时间也并不是一个坏选择。
不受读速快下手也快的爱的摆布,将自己的节奏保持到底——桂香姐的这一决意也在这里体现了出来。
“……哼。磨蹭个啥啊赶紧下了不就完了。”
因人数关系轮空的天衣来到了我的身边扔出这么一句话。尽管语气还是那么狂妄,但声音带着鼻音,而且眼角还红肿着。
悔恨得哭过了么……会哭的孩子会变强啊。
“仔细看好了”
我摸了摸天衣的脑袋说道。“别摸我!”大小姐发着牢骚。好可爱!
应该不是对天衣的话产生了反应吧。
“……!”
桂香姐一抿嘴唇,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下出了第一手。
——7六步
先手的桂香姐开了角道拉开战局。
“……”
像是在探索桂香姐的内心一般,后手的爱也慎重地开了角道。
这个时候爱尚未展示自己下的究竟是居飞车还是振飞车。
意图显现得越晚越好。这是后手肯定会使用的战术……然而,总感觉最近的爱依旧未能摆脱心头的束缚。
“……还在犹豫吗……?”
看着弟子的手势,我喃喃道。
在与澪对局中所负的心伤、与飞鸟对局的败北、最致命的还有在第一局前桂香姐盘外战术带来的冲击……这一切,都给爱最大的弱点——心理平衡带去了巨大的束缚。
而桂香姐的战术攻击还没有就此结束。盘外战术不过是餐前的开胃菜而已。
第三手
“……”
桂香姐用凝重的手势握住棋子,伴随着高亢的驹音,将自己的战术展现在了棋盘上。
“诶”
见了这一手棋,爱不由叫出了声。
——7五步。
桂香姐把最初挺出的步又向前挺了一格。这是——
“三间飞车?!”“三间飞车?!”
天衣和我异口同声地低声叫道。
居飞车党的桂香姐下出了振飞车?
她也练习过振飞车吗?
“……?!”
爱也露出了慌乱的神情。
因为
自己温存着振飞车作为秘密武器,被对手先下出了振飞车就锐气大伤了吧。
但也不能就这样惊慌失措下去。
“……嗯!”
爱像是在激励自己一般点了点头,用力挺出了中央的步。
桂香姐立即封锁了角道。是想避免角交换引发的混战、进入稳重的布局吗?
随后,爱也亮出了牌。
“中飞车……?!”
天衣说的没错。爱把飞车移向中央,示出愉快中飞车战法。
真没想到——
“……这两个人的棋局会发展成相振飞车啊”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盘上很快就掀起了波澜。
和与飞鸟的对局一样,因为相振飞车的定迹没有定型,所以很容易形成乱战。
而爱又特别擅长乱战。
用残暴的预读力一口气撕开混沌局面的能力,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领教过。
尽管因为经验不足被飞鸟压了一头,但如果对手是同为居飞车党的桂香姐,可以说这个局面对爱而言是有利的。
桂香姐究竟预料到了这个状况吗?
我窥视着桂香姐的表情——然后获得了确信。
“……是研究啊”
“诶?”
天衣不明就里地向我望来。
乍看上去,盘上出现了混战……但桂香姐一定在接下去的发展中布下了陷阱。
大概她已经从师姐那儿得到了我和爱在生石先生处修行的消息了吧。
而看了我和山刀伐先生的对局,也就能预料到,爱也可能会下出振飞车,会在后手使用愉快中。
作了预测,并布下了陷阱。
桂香姐选择的战型是——
“三间飞车……石田流么”
在被普遍认为属于防守反击型将棋的振飞车中,这是一种在先手可能发起快攻的极具攻击性的战法。
而另一边爱的战型甚至出乎了我这个做师父的意料。
“?!爱要……布穴熊?!”
“那个笨丫头!怎么可以在气势上输给对手啊……!”
天衣焦躁地骂道。
爱的选择并没有错。
选择本身确实没有错,可是——
“难道这就是……?”
此时,我嗅到了陷阱的味道。
与天衣对局时布出穴熊的桂香姐,这次反而让对手布穴熊了,而且对手的终盘力还在天衣之上……
“面对先手的石田流,后手的振飞车左穴熊可以算是最新的对策……但是因为布出穴熊需要太多的手数,反而可能出现因没能出手还击而输掉对局的情况……对吧?”
我点头表示同意。
“毕竟爱的棋风是进攻型将棋啊,振飞车的经验本来就少,又选择了不符合棋风的穴熊,这下胜算就……”
不得不说相当低了。
也就是说……
“……桂香姐是故意诱导爱布穴熊的吗?”
“很可能。那个大妈性格那么差。”
回想起了刚才败北的悔恨,天衣把牙咬得嘎嘎作响。
不出所料,在爱完成穴熊之前,桂香姐就排好了美浓围,筑起了最理想的形势,在边路与敌阵开始碰撞发起了进攻。绝妙的时机!
“……好强!”“……好强!”
我和天衣异口同声地说道。我的叹声充满赞誉,而天衣的则饱含着不甘。
“唔……?!”
这个瞬间非常恐怖。爱像是忍着剧痛紧咬牙关,把中央的飞车移到边路进行牵制,却也被迫进入了攻击和防御都无法彻底展开的局面。
就棋理而言,让对手布穴熊是对己方不利的。
然而实战中却未必如此。
能把棋局引到这种态势,让人不得不称赞桂香姐的机智善战。
“嗯……嗯。嗯”
桂香姐像是在细细玩味着棋局一般一边颔首一边一点点地使用着时间下着每一手。
在战前她一定作了彻底的研究吧。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冲动出手,桂香姐仔细检查着研究是否还有破绽,慎重地下着棋——这样子完全不像最近的她。冷静得就像师姐一样……
我感觉到,今天的桂香姐不会轻易溃败……
此时,桂香姐开始行动了。
“!把角下到了边路……!”
天衣说得没错。桂香姐把角移动到边路,爱则一边用飞车追击着那枚角,一边利用桂香姐移角后留下的空间把自己的角插进了敌阵,将其化作龙马。
“做出龙马了啊。可以说……到目前为止势均力敌吗”
“不……应该是中了圈套。”
乍看上去双方势均力敌,但是——
“尽管做出了龙马,但成马的位置实在太差了。而且飞车也被压制了……”
随后,桂香姐把边路的角移回了己阵。
爱的飞车因此获得了行动自由移到8筋,试图与龙马配合发起反击。
“……?为什么把角撤回去了啊?”
天衣一脸不解。确实,桂香姐刚才那一手看起来就是缓手(缓手:把棋子下到不关键的位置)。
而另一边,爱的进攻看似得手了。此时。
像是等着爱移动飞车一般,桂香姐朝着她的飞车刺出了回马一枪。
“?!是这样啊……这才是目的啊……!”
爱的攻击力的源泉是飞车。
将这枚最强的棋子抹杀才是桂香姐布下陷阱的目的。
“好!”
“……!”
桂香姐微微颔首,爱则像是触了电一般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低下头去。
爱的飞车已经走投无路,几乎被判了死刑。
——胜负已决了么……
正当我要作出这个判断时。
“……唔……唔唔……!呜呜呜……”
呜咽从爱的嘴角溢出。
她依旧低着头,豆大的泪珠不断地击打在膝盖上——
“……唔”
桂香姐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了情感的动摇。没有丝毫欣喜之情,她在拼劲全力地压抑着痛苦。
一定是以为爱要认输了吧。一定是以为爱在绝对的劣势中丧失了斗志吧。
但她想错了。
爱不仅没有丧失斗志——
“……对不起……桂香姐……”
依旧垂着头,爱从嘴里挤出了声音。
“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跟心情一样,棋下得也是东摇西摆的……因为我、我最喜欢桂香姐了啊……现在还在,想这想那的……心里乱糟糟的……下出来的将棋也是,乱糟糟的……可是……可是我……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地方——”
爱抬起了满是热泪的小脸,大声叫道:
“我已经……不想再输了!”
“……!”
少女的心灵非但没有受到挫折,反而焕发出更为夺目的光彩:桂香姐慌乱了起来。
曾经,在这里输给师姐、输给天衣的时候,爱发过誓。
——我要变得更强!
——再也不想输给任何一个人!
再次直面败北的时候,这强大的意愿驱散了一切情感,充盈着她的全身。
这就是棋手的本能。
就像与山刀伐先生对局时的我一样,现在——爱要向不可能发起挑战!
“……嗯!”
爱拼命为自己鼓了气,擦干了眼泪,下出了一手令人难以置信的棋。
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睛。
“斩了马?”
“为了让飞车逃脱不惜舍马吗?可是,就算这样执着于飞车也——”
天衣还没把话说完——
飞快地下着棋的爱,就已经下出了惊人的又一手。
“把飞车也弃了?”“飞车也弃了?”
好不容易找到生路的飞车,却毫不犹豫地向敌阵反杀过去,吃掉了桂香姐的角。爱把飞车也斩了。
“为、为什么要下那种棋?拿着已经杀到最前线的飞车,去换对方在下段无所事事的角……?这丫头傻了吗?”天衣瞠目结舌
从战力上看大子的交换是同价值的。但棋子是有“效力”的。
桂香姐的角被己阵的棋子挡住动弹不得。
但若和对手作了交换,桂香姐就能把获得的飞车打到任何一个地方。
也就是说她“厘”了子。
所以爱的那手棋就像是在给桂香姐帮忙。
而且爱为了让飞车重获自由,刚刚舍弃了角。
现在若用自己的飞车去换对手的角……之前的手顺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
桂香姐提高了警觉,但最终还是吃掉了爱的飞车。尽管无法完全理解爱的意图,但按照常理而言这一手不会有错……她的手势中还是流露着这样一种确信。
接着,爱把刚才获得的角打入了敌阵。
“……!”“……!?”
这一手棋带来的震撼,让观战的所有人都好像被闪电击中,屏住了呼吸。
空气中的惊愕远超方才
,已经膨胀到了极点。
因为在那个位置,棋子接下去不管如何移动都会被吃掉。
“白送啊!”“这不是白送吗?!”
结束了自己的对局,澪和绫乃跑了过来观战,直白地形容了那一手棋。她们说的没错,这一手棋就是把角拱手相让了。
桂香姐忐忑不安,但还是理所当然地吃了那枚角。
因为只要像现在这样化解下去,爱的攻势马上就会枯竭了。
但爱却没有停下进攻。
进攻!持续不断地进攻!
盘面发生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爱每一次的冲杀都会引发易子,接着,易主的棋子就会瞬移到完全不同的地方。
棋局像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我们像是误入了亚空间,连局面的平衡感都难以维持,在居飞车党的我的眼里这种棋局简直就是让人心惊肉跳的混沌地域。桂香姐的心情现在一定也和我一样吧。
尽管这盘棋下的是振飞车,但桂香姐在本质上还是居飞车党。
按常理而言,已经深入骨髓的感觉不可能轻易消除,对,按常理而言。
但是,坐在桂香姐眼前的这个少女——
“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打下去、打下去、吃掉——”
激烈地前后摇摆着身子,爱在盘上进入了忘我的境地。
然后最终超越了这个维度。
“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把双臂撑在席子上,爱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视线在天井彷徨游走,嘴里持续不断地喃喃着。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仿佛在和一个名为将棋的宇宙通信,爱仰望着天井不断思考着。
——现实的盘面已经是累赘了。
在脑内驱使着十一面棋盘精确无匹地读着棋的爱,一定看到了无数与现实棋谱迥然相异的未来图景吧。
向着未来,爱伸出了手。
“————这样!”
终于,她的棋子冲杀向敌阵。
桂香化解了她的攻势。她不得不化解。爱的棋明显就是未经深思熟虑的鲁莽强攻,只要将其化解,局面应该自然就会变得有利。
理当如此。
“用角打剥去了一枚金将……这下子就杀到敌阵了?但角这枚唯一的大子已经被吃掉,这样下去……”
天衣用手捂住一只眼睛,摆出了独特的姿势开始拼命预读。但是,似乎因为爱的预读和她的预读发生了过于巨大的乖离,天衣被水中捞月一般的虚无感包围了。
爱的防御阵型是穴熊。
本来进攻的棋子就已经相当匮乏了,连飞车和角这两枚大子都送给了对手,在这种局面下该如何进攻呢?
桂香姐,其他的研究生,甚至是前来指导的奖励会员和职业棋手——这些所有的在场者大概都看不出下一手到底下什么棋好吧。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雏鹤爱。
“这样!”
爱在进攻中不断持续着补充和使用棋子的循环,一层层地剥离着桂香姐的防线。
“这样!”
爱每下一手,棋盘上的小宇宙中就会生成另一个小宇宙。
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局面,绫乃小声叫了出来:
“不、不知不觉中……桂香姐的防御阵型已经七零八落了啊!”
正是如此。
爱在可谓必败的局面中果断发动了可谓鲁莽的攻势,仅用了短短的二十几手便确立了可谓必胜的局面。
澪和天衣茫然叹道:
“美浓围……渐渐崩溃了……”
“居、居然能延续那种乱七八糟的攻势……这……这简直就像——”
是的,爱的运子就像魔法。
她的驹台上已经没有棋子。
而桂香姐的驹台上还放着飞车、角、金和五枚步,从驹割(驹割:双方棋子价值的对比)而言是金桂和飞角的交换,爱处在绝对的劣势。
但是,爱却在局面上占据着压倒性的优势。
这种魔法的名字,我知道。
“小、小爱布出穴熊难道……难道一开始就是为了进入这种局面……?”
“不会吧?!你是想说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诱使对方进攻而故意显露出破绽的?怎么可能!”
天衣立即否定了澪的假想。但她的小脸已经被近似恐惧的感情支配。
“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的事……可是……”
对于本质上是居飞车党的二人而言,厘子这种感性的攻击方式超越了理解的范畴。
如果强行进行理性分析,就会不得不从第一手开始怀疑自己对于形势的判断,以致自身的将棋观从根基开始就遭到毁灭性的破坏。
感觉破坏——正可谓魔法。
爱的运子就是如此精彩绝伦。
在竞技中,深不可测的“未知”会让对手产生疑惑和恐惧、使对手的预读精度因这些无谓的思考而大幅降低。
大量的棋手就是因此而走向自灭的,就像失去了罗盘的水手一般。
“……可怕的天赋啊……”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爱掌握了连我这个师父都未能掌握的厘子的感觉。
她下的根本不是临阵磨枪的振飞车。爱已经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Allrounder开始向前迈进了。见证了弟子那深不可测的天赋,我感觉自己的体温不断升高。
而体内的热度又化作了语言从我嘴里冲出:
“炽热似火!”
在作为师父为弟子的成长而欣喜之前,
在我体内流淌的竞技者的热血……沸腾了!
致十岁的我
“……好强……”
被眼前展开的来自异空间的将棋惊得魂飞魄散,我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声感叹。
序盘应该是完美的。
但在中盘,从爱弃了龙马的局面开始,事态就开始脱离我的控制一步步迈向混沌……即便如此我应该还是持续地做着最优的对应……然而……
“……好强……”
我再次向坐在棋盘对面的少女看去。
少女屏住了呼吸,鼓起了脸颊,深深地、深深地预读着盘面。
她就像百米冲刺的运动员一样,用令人惊愕的速度赶上了我……而现在正眼看着要抛下我绝尘而去。
“……我可是在跑马拉松啊……”
我痛苦的呻吟,她一定没有听到吧。
弃飞车,打角。
然后把那枚角也舍弃掉,不依不饶地向我发起疯狂的攻势。
明明直到中盘我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转眼间,我的防御阵型便在魔法一般的大规模厘子面前一溃千里。
“……在哪里……”
——到底在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从哪里开始走向了劣势?
想象着自己的败北,我已经无法集中精神,开始回顾局面。开始回顾更久之前……刚入研修会时的事。
以女流棋手为目标开始奋斗,已经7年了。
七年前的自己,觉得自己只是起步略晚。
很单纯地以为,既然父亲是职业棋手,那么自己也就肯定有将棋的天赋。
和研修会的同窗们一起做着明媚的美梦,认为只须认真努力,便能在20岁之前成为女流棋手。
当时的同窗,现在都已离开了研修会。
有的成为了女流棋手,有的则退出了研修会,求学的求学,就职的就职,结婚的结婚。
“生日快乐”
——不知从何时起,这声祝福在我耳中变成了诅咒。
感觉随着年龄的增长,通往未来的路就变得越来越狭窄。
明明必须坚持学习将棋,却越来越讨厌看到棋盘。
明明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明明追逐着自己理想的梦,我却被梦想、被现实压得几近粉身碎骨。现在就连来道场都觉得无比羞耻。其实连银子都不想见。连小爱和天衣都不想见。甚至不想在报纸和杂志上面看见她们的名字。
因为我羡慕着她们。
因为,我嫉妒着她们啊。
她们的存在就是我的梦想。她们成为了自己所向往的样子,得到了自己所向往的东西。所以每当看到她们,就会痛感现在的自己毫无价值。下将棋的意义,生存的意义,这一切都会变得虚无缥缈。
——你是个多余的人。
——你没有天赋。
看到自己成绩单上的黑星,我就仿佛听到了这些无情的指摘,心如刀绞。
看到小爱成绩单上的白星,我又会仿佛听到这些无情的指摘,心如刀绞。
明明小爱没有任何过错,我却越来越讨厌她。每次跟她见面对我来说都是煎熬,而最重要的是……我越来越讨厌这样的自己。
讨厌这个弱小的自己!
“呼……”
我抬头深深地吐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为自己伤痕累累的心作了急救,终于还是维持住了不断衰竭的精神。
计时器的读秒声。
拼命读棋的同伴们的呼吸。
然后是如干柴爆裂般的驹音。
这些声响为我的心灵点起了篝火。
我从出生前开始就听着这些声响长大。
六岁时跟着父亲学了将棋的规则,十一岁时把将棋作为了憎恶的对象。
然后在十八岁时,我第一次直面将棋、向它敞开了心胸。
七年过去了。
在眼前的少女尚未懂事之时,我就已经在这里为了成为女流棋手,为了把曾经无比厌恶的将棋作为一生的职业而忍耐着无尽的伤痛不断拼杀。
我是想放弃我的梦想吗?
“……肯定不想吧”
不然我怎么会在如此痛苦的局面中依旧挣扎着拒绝认输呢?
是的。
我不会认输。
不是我吹牛——若论负隅顽抗、至死不降的丑态,我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一个人。
“好!”
啪!——我用双手狠狠地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伴随着响亮的驹音把棋子打入己阵,然后伴随着更为响亮的机械音拍下了计时器按钮。
“有种就放马过来啊——!”
——像是要用呐喊扭转劣势,像是要把郁积在胸口的浊气倾吐而出,我抛弃了廉耻和体面、冲着眼前的年幼少女大吼道。
“桂……桂香姐她……精神崩溃了……”
八一充满了畏怯的声音传进了耳朵。对我幻灭了吧?这才是我的真面目啊。
“冲啊!桂香姐!”
“加油!小爱!”
结束了对局的伙伴们围在了棋盘周围为我助威。
干事老师用温柔的视线默默地注视着我。
伴我开过研究会的同代奖励会员们,一边进行着自己的对于一边向我送来了无声的激励。
不仅如此。
一直对我打招呼的商店大婶把双手紧握在胸前为我祈祷着。从儿时起就对我疼爱有加的警卫叔叔躲在柱子背后看着我的对局。两个人都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被我发现吧,其实根本就是一目了然。话说你们在工作时间擅自离岗了啊。
“……”
鼻子一酸,我的眼角开始发烫。棋子上的文字模糊了。
尽管我是如此弱小,如此没出息,却还是有人为我声援,并坚信着我能够取胜。
明明已经冷透的心,现在却——
“……炽热似火!”
我集中起涣散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战场。
局面不利。
但我还有各种决胜的小技巧。
都到了这一步,我就运用长年积淀下来的各种手段——
“击溃你!”
我抓住了己玉,把它用力向前推去。
让玉提前撤离危险地带。
“然后就!”
直指入玉!
用过不断移动玉将牵扯对方阵型,同时也利用玉的影响力对对方的玉施加压力。
逆转的诀窍,就在于不断对对方的玉施加压力,让他一直处于不得不同时兼顾进攻和防御的状态。这样就能引起对手的疲惫和焦躁并诱使他失误、
同时我又提高了驹音并不使用思考时间不断下着快棋,用这种小手段尽可能地搅乱对方的思考节奏。七年多来在研修会积累的经验、在之前的修行时学会的技巧,都被我尽数使用到了眼前的棋局中。
用尽了浑身解数做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小爱也没法不受……!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到底还是不受影响么。
“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小爱不仅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视线和我的各种小把戏,连坐在棋盘对面的我的存在都彻底忘记,只是心无旁骛地注视着棋盘,在棋盘上保持着忘我的状态。
看着眼前少女这近乎神圣的身姿,我不禁扪心自问
——我……有像这样真挚地直面过棋盘吗?
“成为女流棋手”
——会把这作为自己的梦想,也只不过是因为希望成为女流棋手以后能受人尊敬被称为“老师”,也只不过是因为家里就经营着道场,感觉道场的工作比起普通的工作更加有趣一点,也只不过是因为天真地认为既然银子能行那么自己也能行而已
我并不是因为喜欢将棋才立志成为女流棋手的。
尽管在写那封信的10岁的时候还可能如此……加入研修会的时候,我已经忘了儿时那份心情,忘了那最为宝贵的东西。
下棋时,总是会去在意他人的目光,满脑子想的都是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下棋时,总是考虑着将来,考虑着金钱,考虑着名誉和地位——我从来没有真诚地面对过将棋本身。
但是,小爱和我不一样。
她想成为女流棋手,只是因为她真心诚意地热爱着将棋。
不,小爱大概对于女流棋手的资格都没有兴趣,甚至对女流棋手这种资格的存在本身都一无所知。
她只是憧憬着八一,迷恋着将棋,不带任何算计和踌躇就跳进了这个世界。
又有谁能够相信,一个年近九岁的女孩,只是出于对于将棋狂热喜爱就孤身一人离家出走,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成为了留宿弟子?
就像无败的白雪公主——银子一样,小爱也是凭着对于将棋的一腔热血出了自己的家门投入了她憧憬的棋手的怀抱。
“……比不上啊……”
我的玉已经处在必至(不论如何化解都无法解除诘路的状态,必死)状态。弱小如我也已经心知肚明:无解了。
说不定成不了女流棋手了。
经历了这一局的败北,成为女流棋手的可能性变得更为渺小。
但我却感觉自己获得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和眼前的少女……和小爱的激战让我认识到了那个宝物的存在——
喜爱将棋的心情。
想要将一生献给将棋的心情。
小爱真诚炽热的将棋让我回想起了10岁时我胸中的那份纯粹的心情。
尽管我们的天赋有着天壤之别……但我总觉得,小爱说不定就是将棋之神派到我身边的那个幼时的我。
假如那个幼时的我看到了20岁时的我的样子,一定会大失所望吧。
但那绝对不是因为我没能实现梦想。
而是因为,我丢失了梦想啊。
所以——
我端正坐姿,用手遮住驹台垂下头去,用清澈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话:
“我输了”
至今为止,这句话已经被我说了数万遍。
而从今往后,我一定还会把它重复数百万遍吧。
致10岁的我
25岁的我,至今仍在追逐着梦想呢。
起跑线
桂香姐用清晰的声音认输以后,爱才突然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了下去。
“……”
当翱翔于异世界的思考突然回到现实,爱一定意识到了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吧。把惨白的小脸深深地埋到了胸前,爱在膝盖上紧紧攥住了双手。
因这场败北,桂香姐再次失去了消除B判定的机会。
尽管还不至于降级……离女流棋手的资格更加遥远却是不争的事实。
激战的余热还感染着周围的人群,时间在大家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逝去。
第一个开口的——是桂香姐。
“小爱”
“……!”
闻言,爱的身子猛地一震。桂香姐继续说道:
“谢谢你,用了全力来和我对局。”
桂香姐露出了爽朗的笑容说道。
“……对不起啊小爱,给你留下了那么多不愉快的回忆……我真是个不争气的前辈啊……真的,对不起……”
“桂……桂香姐……”
“我已经没事儿了!来!让我们开始感想战吧!”
桂香姐招呼着泫然欲泣的爱,把棋子还原到了原始位置。
而一个观战的研修生的声音却抢先了一步响了起来:
“那个……小爱!”
是澪。
被冷不防地从一边搭话,爱吓了一跳。澪则猛地跪下身去,把脸紧紧地贴在了席子上。
“对不起!上一次例会我输了棋还哭鼻子……对不起!请原谅我!”
“诶?!不、不要这样……有错的可是我啊。没能做好彻底的觉悟就懵懵懂懂地下着棋……还被师父骂了……”
“诶?!小爱还被九头龙老师骂了?!对不起!真
的对不起!”
“不不!该道歉的是我——”
爱和澪面对面跪了下去,用道歉的循环开始了千日手(相同的棋子位置和出手顺序在同一局棋中反复出现的情况)。这是可爱的永动机吗。
忍俊不禁地看着两个孩子的桂香姐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今天第一次的动摇。
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去——
“银子……”
师姐站在那儿。
从对局途中就在房间角落默默观望的师姐的脸色,比起往日更为苍白,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憔悴。
不管是多么惨烈的棋局,师姐在结束自己的对局之后也从未显现过如此憔悴的神情。
而现在,我却感觉她若不是靠在柱子上就早已倒下了……即便如此,她还是用她灰色的双眸直视着硝烟散尽的棋盘和自己的师妹。
她开口了
“桂香姐……”
“我输了”
桂香姐微笑着打断了师姐的话。
“对不起啊银子。占用了你那么宝贵的时间,却还是下出那么丢人的将棋——”
“一点都不丢人。下得很精彩呢”
“诶”
桂香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姐露出了交织着泪水与微笑的表情说道:
“已经不再是什么换装人偶了,桂香姐,你下出了只属于你的精彩将棋呢。”
“……!”
眼看着桂香姐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她紧咬嘴唇拼命忍耐着,但泪水还是如断线的珠子不住地向外涌出。
“……对不起,银子……!……谢谢你……!”
败北时没有流出的眼泪,终于因师姐的一句话决堤了。大声传达着她的谢意和歉意,桂香姐肆意挥洒着自己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