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心逡巡
没有爱的房间,显得空空荡荡的。
“……太宽广了啊……”
在寝室一边操作着电脑我一边喃喃道。说的不是房间的空旷,而是将棋的广度让我心生厌恶。
对自己的感觉失去了信心,我利用将棋软件盘查了至今为止所有的研究棋路。
既然软件已经拥有了顶尖棋手以上的棋力,就应该能够排除当时状态和情感因素的影响把正确的答案告诉我。
软件也确实给出了各种答案……然而……
“……不行。效率反而更差了。”
才把一手损换角的一小部分研究棋路植入软件进行了调查,我就意识到这种方法根本行不通。
要详查的地方实在太多……而软件和人的感觉又相差太大,完全无法理解软件为何给出那些答案,就只能死记硬背。
结果,这种行为和为了第二天的考试临阵磨枪并无二致,并不能从根本上提升棋力。
“……如果限定了下一局的战型和棋路,这样做或许多少还有点用,但现实对局中没有那种好事啊……而且名人还是精通居飞车和振飞车的全能棋手啊……”
尽管丧失了信心,但我还没堕落到会认为用这种方式能够战胜名人。
“不过……还有别的什么方法呢……?”
既然自己的感觉已经不可信了,现在我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软件了。除此之外,我已经一无所……
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好冷啊……毕竟已经十一月了啊”
开空调?还是去洗个澡?……要在平时,爱还不等我犹豫就早已为我准备好了洗澡水啊……
还在痴痴地想着,门铃响了起来。
“……?”
都这个点儿了会是谁呢?
我默不作声地静观着事态,门外却已经传来了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瞬间,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
然而——
“八一?我进去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并非浮现在心头的那个女孩。一抹银色跃入眼帘——
“师姐?你来干什么?”
“我来干什么……?”
师姐的脸上一瞬间流露出了些许不满,但又立刻恢复了平日里的扑克脸。
“没什么。只是刚好到了附近就过来转转。刚才在联盟开研究会。对了八一,今天MyNavi决赛的棋谱看了吗?”
“……没,没看。我觉得现在应该专心于自己的对局。”
“也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师姐干脆地说道……但其实我还是无比在意,偷偷看了棋谱。
天衣赢了。漂亮的完胜。
然而……爱的将棋显然失去了平衡。
至于原因,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所以,至今仍在后悔去看了棋谱。
“现在处境最困难的可是你自己啊。只要专注于自己的事就行了,也不是去担心小学生的时候了。”
“……”
“我是理解你的,你做的决定我都全力支持。”
“……谢谢啦”
“嗯”
师姐开心地点了点头,接着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你打算赖在这儿啊……
一边说着支持我将爱寄放在师父家的决断,一边却又自相矛盾地赖在了我家,你到底打算干啥啊……
不管怎样还是继续研究吧,然而——
“……被你看着我没法儿集中注意力啊”
“帮得上忙吗?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没有”
“哦”
师姐淡淡地点了点头,坐在床上晃荡起了双脚。
……无视无视。
我专心研究。专心、专心……
不久,师姐又擅自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棋书,躺倒在了床上开始看书。
翻页声,翻身声,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不断传进了耳朵……让我心旌摇曳。一个穿着水手服的美少女躺在自己的床上,这种场景怎么不可能让我分神啊。
不久,大概连书也看腻了,师姐躺在床上开始向我搭话。
“我去给你做点什么吃的?”
“你做得出可以安全食用的东西吗?”
“为什么做不出啊……蛋浇饭什么的还是可以……”
“这种东西我自己也能做啦不必了。”
对话中断,我继续潜心研究。师姐在床上打着滚,拿着我的枕头又是抱又是拍的,玩得兴高采烈。
过了五分钟,师姐又开口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不累吗?”
“不累”
“我去给你煮一杯咖啡?”
“不用了。”
师姐好像有点赌气了。尽管还是面无表情,但和师姐相处甚久的我多少能够察觉师姐的情绪变化。
你到底想干啥啊?能快点给我回去吗?
像这样躺在我的床上不时发出衣物摩擦声……就连我也会心神迷乱啊。
……本来周围的流言蜚语已经相当严重了。
在第三局的慰劳宴上听到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复苏,我不禁想要放声大叫出来。
而师姐却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思——
“……我说,八一”
抱着我的枕头赖在我床上的师姐,把自己的脸藏在了枕头里,用更胜以往的干冷而又细微的声音低语道:
“……真的……没有什么事想让我做的吗……现在我可以破例……为你做任何事呢……”
“什么叫任何事?”
“……夏威夷时的后续……什么的……”
夏威夷。
听到了这个词,关于那场令人厌恶的对局的记忆又生动地在脑海中复苏……从那时起就在脑海中经久不散的轰鸣突然变得更为洪亮,让我难以承受。
终于,我爆发了。
“……我说师姐”
“怎么”
“能别来管我吗?接下去还有头衔战,师姐你也有女流玉座的防卫战吧?你会为我操心我很感激,不过目前还是各自专心于自己的事比较好吧。”
“我没关系的啦,反正不会输。所以现在就来辅佐你。”
“……唉受不了了!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从椅子上猛地起身,俯视着侧身坐在床上的师姐大声叫道:
“和我在一起,连你也会被别人说坏话的啊!这种风言风语很烦人对吧?所以我才让你至少在头衔战期间和我保持距离啊!我这可是在为你考虑啊你就不能稍微敏感一点吗?”
“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你示什么弱啊!”
师姐也猛地从床上起身和我对峙着。
“那种风言风语至今为止都听了多少了?不还是拿了头衔、用实力让他们闭嘴了吗?”
“那个头衔我马上就要丢掉了啊!”
“可是……啊——真是的!”
师姐狂躁地大声叫着,一把揪住了我的胳膊:
“就算没有头衔又怎么样?因为你丢了头衔就会舍你而去的那些家伙从一开始就不用去理!只是因为你拿了头衔才接近你的那些人渣统统消失才好呢!”
没有头衔……又怎么样?!
这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就是因为拿了头衔,我才被认可和师姐在一起的啊。要是失去了这个平衡,就连和师姐在一起都不会被允许了啊!
你觉得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拼了命地……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往后也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像以前那样,两个人一起变强不就行了吗?这样不可以吗?!”
“……”
两个人一起变强?
我和师姐?像儿时那样,两个人一起变强?
要是……要是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变强……我还会在这里苦苦挣扎吗?!
“……就算你在我身边,又能怎么样啊?”
“啊?”
“所以说你一个奖励会会员能派上什么用场啊?”
“……!”
闻言的瞬间,师姐还只是露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但她灰色的双眸立刻就在激怒中变得湛蓝。
抓住我胳膊的手,在颤抖。
而我也无法压抑自己的亢奋——被逼入绝境时的焦躁感、对于爱的内疚、对于无能的自己的轻蔑、还有自夏威夷败北以来在我脑内萦绕不绝的轰鸣——为了驱除这令人狂暴不安的一切,我继续怒嚎着,把所有的负面感情都发泄在了师姐身上。
“你以为我在和谁战斗啊?是那个名人啊!连三段联赛的经验都没有,你还真敢把你们那种儿戏一样的将棋拿来和职业头衔战相提并论啊?要是和你一起研究,感觉反而会变得更加迟钝你懂吗?还不如我一个人用软件研究的效率高呢!——”
连珠炮一般说到了这里,我猛地顿住了——师姐双眸中的泪水,已经夺眶欲出。
——完了,说得太过分了。
我慌忙柔声安慰:
“啊,师姐,对不——”
然而,师姐终究还是忍住了——她给我的回答不
是喷涌的热泪,而是沉重的铁拳。
“去死!去给我顿死你个人渣!”
坚硬的拳头直冲鼻梁,我被击倒在了地上。师姐的击打中饱含着她浑身的力量和愤怒。
“赶紧给我死!给我去死啊混蛋八一!”
沐浴着师姐毫不留情的连续飞踹,尖锐的脚尖不时刺入胸口,我几乎窒息。
踢累了,师姐把房间的备用钥匙连同钥匙环狠狠地砸在了我的身上,又恨恨地咒骂了一句“去死”,伴随着愤怒的脚步声夺门而出。
“唔唔……疼死了……那个泼妇……真的受不了……”
我慢腾腾地起身,用手抹了一下鼻子确认有没有出血。
还好没有,看样子也没有骨折。尽管完全不觉得师姐手下留情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自己是个人渣啊……”
喃喃着,我再次坐回了椅子,开始操作屏幕上的棋子。
明明重获一心渴望的安宁,这一天我的研究却毫无进展。
圣火
“太过分了八一……!……那个混蛋……!人渣……!我、我……那么担心他……他却嫌我……嫌我碍事……!”
留下了“今天不回来了”这一句话出门而去的银子,比我预想得还要早上了半小时就又回来了。而且还哭得梨花带雨。
冲进了屋里,银子就势扑到了我的膝盖上开始嚎啕大哭……嘴里不停念叨着“八一去死”,说实话,比小爱都要丢人。
浪速的白雪公主的这副狼狈样要是让别人看到,那可真的要出大事了。
“怎么不去死啊……那种人渣赶紧给我去死啊……!我、我……我在公寓楼下等了那么久……他也不追出来……!”
“好啦好啦,想哭不要紧,稍微小声一点啦。会把楼上的小爱吵醒的啦。”
“……呜呜……呜……”
毕竟还是耻于让小爱见到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银子用力咬住了我的裙子压抑住了自己的呜咽。
唉……这条裙子我可是很中意的啊。
无所谓了,毕竟银子那么可爱。
“真拿你没辙……我不是说了今天不要过去了吗?在这种时候找上门去怎么想也是你的庸招吧。”
我一边温柔地抚摸着银子凌乱的秀发一边说道。闻言,怒火尚未平息的公主猛地抬起了头:
“才不是!是八一的错!他说我碍事啊!”
气愤地叫着,银子的双眸中再次喷涌出了豆大的泪水,又抱住了我的膝盖抽泣起来。
完全变成了撒娇的幼儿,就像回到了她刚来这里的四岁时那样。
打从前起,一和八一吵架,银子就会像这样来我这儿告状。
“桂香姐听我说啊,八一那个家伙——”
“可是八一他——”
“是八一的错。我才没有错。桂香姐快帮我去教训八一!”
银子的这种请求,我已经听了不下千百遍。
但她并不是真的想让我去责骂八一。
而只是想让我为她们制造重归于好的契机。
这个性格别扭的公主不可能主动去道歉。别说道歉了,一和八一吵架,她自己就会率先陷入极度的恐慌之中。
“帮我教训他”的真意,其实只是“帮我想想办法”、“帮我跟他和好”。所以,我一直都是先抚慰银子让她冷静下来以后,才去找八一劝解他。
“这种事啊,就算没有错也要男孩子主动道歉的,知道了吗?快点去和银子和好吧?好吗?”
八一就算和银子吵了架,也会满不在乎地跑出去下野棋,根本没有任何负罪感。只要在外面晃荡上一个小时,就会把吵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的脑子里只有将棋。
而这又让银子无比光火。
“我和将棋,到底哪个重要啊?”——这种话就算杀了她都不可能说出口。
但事实上就是这么回事。
从将棋诞生的那个瞬间起,女人就对痴心于棋盘的男人不断重复着这句陈腐的话,而银子也用着别的话语方式不断地向八一表达着她这种不满。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呢……”
爱抚着膝盖上银色的秀发……回忆着两个人的童年情景……我低语道。
对于幼时身体极其虚弱的银子而言,八一就是她唯一的同龄棋友。也是唯一一个能够用同样的步幅伴她一起前行的男孩子。
——一个能够时刻伴随在她的左右,在棋盘的对面冲她温柔地微笑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银子若不爱上八一,那反倒奇怪了。
“毕竟,不管是在棋盘上还是在生活中……能够一直陪伴着这个任性的公主不离不弃的,只有八一一个人啊。”
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八一一直被银子指使得团团转,每天都战战兢兢地跟在银子身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弟弟。
但不知不觉中,八一走在了银子的前面。从某个时期起,八一在将棋上也将银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甚至超越了自己的师父,独自向着那个无人能及的高度攀登了上去。
征兆是有的。
银子看起来非常冷静沉着,但一旦事关将棋,她的喜怒哀乐就表现得无比激烈。要是输了就会放声大哭,要是赢了也会非常坦率地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尽管师父一直说“会哭的孩子会变强”,但我总感觉银子一直是在用眼泪发泄自己的不甘从而保持心境的平和。
但与之相反,八一不管输赢都不会流露出多少情感变化。
他只会……坐在棋盘旁边寸步不移。
尤其是输棋的时候,他就会一直死死地守在棋盘旁边,连续几小时,甚至连续好几天独自反省着棋局。
大概是在刚进入奖励会不久……也就是八一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八一遇到了瓶颈,在奖励会中被打上了B判定。
那段时间里,他完全赢不了香落上手棋,一直不休不眠地独自坐在棋盘边。看着他这种病态的样貌,我都差点忍不住上去强迫他睡觉了。
但那时,我看到了——
在自己的屋里独自坐在棋盘前的八一……死死地盯着棋盘挥洒着热泪。
他并没有大声哭号,只是默默地任凭自己豆大的泪水不断落下……这顾不上拂拭自己的泪水,忘我地专注于棋局的身姿,深深地烙在了我眼里和心里。
“郁积在心中的情感,化作泪水倾泻而出”——这就是我当时真真切切的感受。
这个孩子是把郁积在心头的不甘和悔恨全部化作了自己的力量啊——直到那时,我才感觉自己看到了真正的八一,认清了他天赋的本质。
不久,八一就越过了挡在面前的壁障——转眼间就变得无比强大。
现在八一的状态和那时非常相似。撞到了至今为止最为高大、最为厚重的壁障上,为了超越自己的极限,我能感觉到八一正在试图让自己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
银子也一定是因为觉察到了这一点才会无比焦躁吧——
害怕八一会抛下她,独自一人前往她无法企及的远方……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银子的青春期,来得比八一更早了一点。
在我看来,这就是决定了他们实力差距的一个重要原因。
八一的脑子里,只有将棋。就连现在亦是如此。
但银子的心里,已经……
“……还完全是个小孩子啊,我们的龙王”
八一完全不了解自己。
自己对周围的人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影响,自己的天赋究竟多么惊世骇俗——对于这一些,八一一直漠不关心。而这也是银子一直骂他迟钝的原因。
在龙王战的第一局中,名人的大局观的确超凡脱俗,但是八一的表现事实上也毫不逊色。只要目睹了那个盘面,就没有人会认为那是一局被九头龙毁掉的凡庸将棋。尽管我当时就在夏威夷的现场休息室观战,却因为局面过于高端而完全无法理解。
确实第二局相当平庸,但在第三局,八一几乎已经赢得了胜利。在实力上,他绝对没有被名人拉开太大差距,在连战连败中,他切切实实地在提升着自己的状态。就盘面来看,只要能够保持平常心全力应战,下一局应该就能赢下来了。
是的,如果能够保持平常心的话。
就是因为八一的经验尚且不足,才无法做到这一点。
“这孩子……毕竟才十七岁啊”
获得头衔的时候,八一十六岁。
就连那个名人,也是直到十九岁才获得了第一个头衔。更何况在当时的棋界,并不存在像现在的名人一样的绝对强者。
虽说之前双方并没有正面交锋,但在受着名人绝对支配的棋界中,八一年方十六便已经摘下了最高的头衔。
如果能够率直地思考一下,就可以知道……八一的天赋至少与名人相当,甚至还凌驾其上。
但能够坦率地承认这一点的,整个棋界大概也就我一个人了吧。每个现役的棋手都不会愿意承认一个年幼于己的棋手强于自己。反倒是我这种打一开始就已经清楚认识到自己毫无天赋的
棋手才能够在这个问题上作出客观的判断。只有我,才能够觉察到这个没有人愿意承认、就连八一本人也无知无觉的事实。因此……
好想告诉他。
“八一,你并不弱!”
好想对他说。
“我一直都默默注视着你!”
好想让他知道。
“你至今为止付出的所有刻苦的努力、你至今为止挥洒的所有不甘的泪水、就算热泪满襟也一直直面棋盘的毅力、面对何等困难和强敌都不逃避的勇气……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切切实实地看在眼里!”
是的,好想告诉你。
现在的你一定连我都不愿意见,就算直接用言语传达,你也一定听不进去吧。
但是,不管使用哪种手段,我都想要告诉你。
“我知道。你至今为止所作的不懈努力……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
换作别人就没有意义。
必须由我……必须由我,来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这就是……我这个大姐姐的‘工作’啊!”
抚摸着依旧未能停止哭泣的银子的脑袋,我喃喃低语着,体味着胸口燃起的那一抹难以名状的灼热。
大迷宫
“……在哪里……”
房里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的光亮,我依旧在不停地作着研究。
自从意识到了使用软件寻找答案这种手法的极限,我尝试了各种方法,却一直未能如愿找到解答,在不断的碰壁中度过了日日夜夜。
感觉就像误入了一个歧路重重的巨大迷宫,别说出口,就连自己的所在位置都不得而知。
如果存在着将棋之神,真希望他能够指点迷津,哪怕只是告诉我现在的前进方向是否正确我就已经感激涕零了啊!
“……只是努力的话,不管多少我都愿意付出啊……”
害怕自己付出的全部努力变成徒劳,担心打一开始就走错了方向——我时时刻刻都经受着这种恐惧和焦躁的折磨,因而也无论如何都无法提高研究的效率,甚至一直止步不前。
“……有谁能……告诉我吗……”
切切实实地在前进的保证、脚踏实地地向着答案迈进的实感——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对于现在的我而言都如同救命稻草。
希望得到别人的肯定,但听到的,只有那个经久不息的轰鸣声。
“……除了变强别无他法。只有独自克服困境这一条路可走啊。”
竞技者永远是孤独的。一旦产生了对他人的依赖心理,他就会变弱。
桂香姐、师姐、师父、还有无条件地仰慕着我的年幼弟子……有他们存在的世界无比惬意。而那甜蜜而又温暖的空气……却慢慢地侵蚀着我。
——丢弃吧。为了变强,丢弃吧!
坚定了自己的决意,我开始了近乎足不出户的生活,就连进食都几乎放弃。
为了让饥饿使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变得更加澄澈清醒,除了清水以外,我一直只靠摄取咖啡和巧克力这种富含咖啡因和糖分的食物度日。关闭了手机电源,断绝了自己与外界的联系。
期间只出了一次门,意图去附近的便利店购买屯粮,却发现大门门把上吊着一个纸袋。
“……?”
在纸袋里发现了一张折了两折的便笺。
“致八一。我为你做了你喜欢的菜。吃点东西吧。”
是桂香姐的字。
从小看着这笔迹长大,每当看到这充满柔情的字体,心头就会涌起一股暖意,不会错。
纸袋中,尚有余温的饭菜被装在塑料饭盒里,如便笺上所言,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但我却没有任何食欲……倒不如说,本来就无意进食。饱腹感会引发睡意,影响我的集中力。
更重要的是——要是吃了这饭菜,我就会再次回想起已经决意舍弃的那份温暖……
我默默地向桂香姐道着歉,没有吃上一分半毫就把饭菜塞进了冰箱。
次日,再次日,同样的纸袋都被人悄悄地挂在了玄关前。每个纸袋中都放着桂香姐的便笺。
“致八一。有好好吃饭吗?”
“致八一。请多保重身体。”
“致八一,睡觉的时候把被子盖得严实一点。”
每一次,对于我无微不至的关心都被温暖的文字记录在纸条上。
每一条信息都非常简短,同时对于将棋不提只言片语——对于我的关怀和挂虑跃然纸上……桂香姐一定是斟酌并苦恼再三之后才写下这一条条便笺的吧
但只有昨天,便笺的内容与以往截然不同。
“致八一。明天有我的对局。希望你能在百忙之中抽时间观战。”
“……?”
这段文字让我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桂香姐会主动要求别人去看她自己的将棋是件非常稀罕的事。平日里她其实相当不愿意让亲人看到她的棋,说到底,“如果你能抽空观战我会很开心的”这种说法才更符合她的性格。
这些反常的细节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
所以尽管依旧忘我研究着……还是在翌日过晌的时候忽然想起了这场对局。
“对了……今天是MyNavi的……”
决赛第一轮,对手是释迦堂小姐。
虽说是女流头衔持有者的对局,但也不觉得会出现什么对于我这个职业头衔持有者而言具有参考价值的研究成果。就算观战,这局棋也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利益。
为了变强,我已经决心舍弃一切不必要的东西了。
然而……
“桂香姐的对局……”
稍作犹豫,我还是打开了MyNavi女子公开赛的网页,对着“棋谱转播”的链接点击了下去。
荆棘之森
一直觉得,那个人的身上一定长着一对羽翼。
但出现在我眼前的女人身上,并没有什么翅膀。
别说羽翼了,她甚至不能随心所欲地行走……
“失礼了”
用如玻璃铃铛一般清脆的声音作着问候,带着翩翩起舞的裙摆,她堂堂正正地坐到了上座。
东京。将棋会馆特别对局室。
在这个本以为一生无缘的将棋圣域里,我从下座瞻仰着这位女性。
释迦堂里奈女流名迹。
女王四冠,现役女流头衔持有者。人称“Eternal Queen”,这个宛若女王本人的棋手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们并非第一次对局。
儿时,曾经通过父亲的介绍接受过一次她的指导。留在脑海里的印象是一位温柔的老师。
而现在,再次和这位女性隔盘而坐,对面传来的凌厉威压感却将儿时温暖的印象一扫而空……
“师父,请问今天意欲享用何种茶种?”
“嗯……今天就用Rize泡一杯清茶吧。在面对重要棋局的早晨,想保持清爽的心情。”
“遵命。”
她的身边,神锅步梦六段正勤快地伺候着师父。
这位少年……不,称作青年更为合适吧。从中学开始,每当他的师父前来联盟,他就一定会伴随左右。
释迦堂老师如果使用拐杖还是可以独自行走,但是为了避免拐杖戳坏对局室的席子,进行对局时就需要有人搀扶……
但这只不过是官面上的理由。凝视着释迦堂老师的步梦的眼神里,流露着超越了师徒之情的深刻爱恋。
“……”
我抑制着自己的呼吸,再次仰望端坐在对面的伟大棋手。
云上之人——
在我刚刚学会将棋的时候,此人已经端坐在了女流棋手的天际。
随后的近二十年里,她都一直在那儿稳坐如山,成为了永远的传说。
轻描淡写地击退了下一代棋手的挑战,复又力压更下一代的棋手……现在正和比她小了三代的女流棋手们进行着殊死搏斗。
在越过了女流棋界并活跃于奖励会的超常天才——“浪速的白雪公主”出现之前,说她仅凭一己之力就支撑起了女流棋界都不为过。
而我这个曾经舍弃了将棋、现在又眼看着要被将棋舍弃的掉队生,现在却坐在了这个伟大的云上之人的对面向她发起了挑战……
……悬殊的格差让人不禁想问,究竟是何等阴差阳错才促成了这种荒唐的情景呢?
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我把视线从棋盘上移开了。
不久,步梦泡好了红茶,用银制托盘端着茶具回来了。
释迦堂老师温柔地对弟子说道:
“多谢。退下吧。”
“午餐时间再会……”
“嗯”
步梦依依不舍地向师父道了别,又向我施了一礼,退出了对局室。
释迦堂老师举起茶杯,却也不立即去喝,深深地吸着气,悠然地享受着红茶的醇香。
“优雅的香味……面临重要的棋局,就要用红茶的香味让自己冷静下来。若是紧张过度,下棋的手就会颤抖啊。”
看到老师从棋盘对面向我送来了微笑,我也只能努力挤出笑容回应
。
……这个人……会因为和我这种人下棋而发抖?怎么可能……
就连释迦堂老师,面对MyNavi这个女流最高位棋战的决赛也会紧张吗?希望如此。因为,我现在已经紧张得出不了声了啊。
“……老师……”
用因紧张而变得嘶哑的嗓音,我鼓起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向释迦堂老师问好。
“初次见面。我是清泷刚介的女儿清泷桂香。今天请多——”
“你的问候有问题。”
“诶?”
“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吧?”
“您居然还记着……?!”
“呵呵”
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托盘,云上之人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对我低语道。
“来。重新来过。”
“那、那个……久违了!释迦堂老师……”
“嗯。余也一直期待着和你的对局呢。”
接受过她对局指导的棋手,应该已经过万。
如果她记住了其中的每一个人……那么可能的理由只有一个。
这位女性,在她的每一次对局中都是全力以赴。
不管是和多么年幼的孩童对局,她都把自己全部的灵魂祭上了棋盘。
“……!”
一股滚烫的热流飞速游走于全身。
这就是云上之人。这也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差。
她为将棋所爱,同时又将这份爱回报给将棋……两个人爱情的浓度和深度之间,就是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差距。
“来——让我们开始下将棋吧”
用充满兴奋的声音说着,释迦堂里奈女流名迹打开了驹箱的盖子。她的神情,宛若热恋中的少女。
振子结果,我的后手。
但在序盘,我为了掌握主导权,率先采取了行动。
“向飞车?……原来如此”
这是第二十手。
看到我的飞车猛然横移,释迦堂老师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停住了手。
“……嗯”
这种战术可谓奇袭。
在矢仓或者四间飞车这种定迹已经成形的战型中,面对释迦堂老师我毫无取胜的可能。
既然如此,就采用自己在正式比赛中从未使用过的战术,以求让对方的研究落空。
——假设释迦堂老师对我这种人作了研究的话……
“呵呵,有意思……真有意思啊”
Eternal Queen伴随着沙沙的声响展开了洋风的黑扇,说道。
“那么——就让我尽兴下一局吧。”
她挺出了中央的步,并将银将移了出来。
“快速战……!”
我狠狠地咬住了双唇。
面对我的奇袭,释迦堂老师没有流露出半点慌乱,反而顺着我的势头展开了反攻。是忽略了防守的快攻。
正合我意!
——5筋位就让给您。但相应地,我就用美浓围死死守住……!
忍耐着经受对方攻击的恐惧,我布下了坚固的防御阵型。
天衣的将棋在脑海中浮现。真心渴望拥有那个孩子的胆魄。
但是,我既没有那个孩子的天赋,也没有那个孩子的毅力。
更要命的是,眼前棋手的攻势,并不是我这种三流棋手的技术能够化解的。
——对于小驹的使用实在是太过精纯了!只是用了步,为何就能组织起如此犀利的攻势?!
突舍、手里剑、打步待成、遮断——
女流名迹多彩而又轻快地驱使着步,不断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转眼间,她就几乎确立了胜势。
实力差距……居然大到了这种地步……?
“……不管哪里……”
不管把棋子移向何处,不管发起怎样的攻势,最终受伤的反而是自己。
棋盘上的局面,宛若一座荆棘之森。
被森林里盛开的美丽鲜花吸引,毫不知情的我向深处蹒跚前行……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荆棘包围,动弹不得。
……这样就结束了?结果,我就这点实力……?
视野渐渐被羞愤的泪水遮蔽。而此时——
“是很重要的对局吧?”
“……诶?”
隐约听到释迦堂老师的问询,我把头从棋盘上抬起。
然而释迦堂老师却没有正眼看我,像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一般,只顾悠然地轻呷着红茶。
……是啊。
——今天这局棋……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输啊……!
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了胸口。
曾经,在我迷失方向的时候,银子这样对我说。
“桂香姐,其实你很强大,但是,因为你总是认为自己很弱小……因为没有自信,所以才没法下出自己想出来的棋。你是被你自己否定的啊。”
银子的这番话,在我完全冷透的心里点起了一团火。
“所以桂香姐,更加自信地去下棋吧!自信对竞技而言才是最重要的啊!甚至可以说是唯一重要的因素啊!”
那时获得的火种,至今仍在胸口熊熊燃烧着。
这火种,一定是从将棋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被一代又一代的棋手不断传接的圣火。而正是燃烧在胸口的这团火焰,以它圣洁的热量才让将棋这个游戏升华成了无比纯粹的存在吧。
现在,我拥有这种自信。
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更加强大,也不会愚昧到认为绝对能够取胜。
但是我有自信——自己对于将棋的爱无人能及。
现在,我能够毫不犹豫地大声呼喊:我才是世界上最喜欢将棋的人!
正因为曾经抛弃了将棋,
正因为明白自己不为将棋所爱,
正因为认识到自己的感情只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
我才清楚地知道,我对将棋的爱恋毫无虚假!
“相信自己……相信自己!”
我叫出声来不断为自己打气。
形势是令人绝望的。而且对手还是释迦堂女流名迹。逆转的可能性接近于零。
若在平日,应该早已投子认负。
但是今天……只有今天这一局棋,我绝对要赢。不管是“尽力而为就是胜利”,还是“只要不气馁就不算败北”,这种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
我只有一条路,就是取胜!
绝对要赢!
既然没有其他的选择——我就能变强……我就只能变强!
“好热……好热!”
猛地揪住了胸口进行确认——那团火炎真真切切地在那里熊熊燃烧。
今天的我,有非赢不可的理由。
“……绝对要赢!绝对不放弃!绝对不灰心!就算棋子被吃个精光,就算被打了头金……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要奋战到底!”
向驹台伸出手去,就像为手枪装上弹丸一般,我抓起了那个小小的棋子。
DIAMOND
“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棋谱转播的瞬间,就被异样的棋局惊得张口结舌。
“这……这真的是……桂香姐和释迦堂女士的棋谱……?”
一开始,我把先后手方搞错了——不断使出慧心独具的决胜手的是后手方的释迦堂女士,而苦苦应对的才是先手方的桂香姐……
但恰恰相反。
“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才会形成这种局面啊……?”
慌乱地还原了棋谱,重新回放。
桂香姐在中盘被对手夺取了控制权,在第六十一手释迦堂女士打步待成的时候,桂香姐已经立足于显而易见的劣势。
鉴于两者的实力差距,局面已经无力回天——
然而,第七十六手。
桂香姐把手头所持的三枚步连续不断地打了出去,不由分说地将释迦堂女士的飞车引了出来,强行实施了王手抽车,将局面引入了一决胜负的态势。
面对这几乎无法被称为“技法”的生硬而又笨拙棋路,释迦堂女士的节奏稍稍地……仅仅是稍稍地被打乱了。
从那一刻起,将棋势掌握到手里的桂香姐便开始在棋盘上奏响了自己的华彩乐章。
大开大合地驱使着飞车在棋盘上横冲直撞、意图将局势完全引入自己的节奏,桂香姐一定已经完全忘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是女王四冠那个云上之人了吧……只有拼尽全力的意志,只有不择手段力求胜利的意志通过棋谱不断地声张着自己的存在。
如果说释迦堂女士的将棋是细腻的钢琴奏鸣曲,那么桂香姐的将棋就只是土气却又淳朴的山歌。质朴而又顽强的关西将棋魂,从她的指尖带着汹汹的气势不断迸发着。
“会、会怎么样?!到底谁会赢?!”
终于追上了即时转播的进度,我抱着屏幕死死盯住了每三十秒更新一次的棋谱,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每下一手,胜势的掌握权就会易主——形势就是混沌至斯。
然而,凭借这个势头——
“桂香姐能……赢那个释迦堂女士?”
最终盘。双方进
入一分钟将棋。
各自的玉将相互接近,就像踩着钢丝,稍有失误便会落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在这种恐惧中,棋界的传说和研修会的掉队生展开了殊死拼杀。
有谁预想到了这种局面?
就连最为了解桂香姐的我,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难以置信。在研究会中甚至让师姐都吃到了苦头的释迦堂女士,居然会被桂香姐逼入绝境——
终于,最后的瞬间来临了。
释迦堂女士的轮次。
将桂打到7四位,释迦堂女士就会获胜。但若将桂打到隔了两格的9四位,桂香姐就会获胜。
两手王手,在这个极限状态中价值迥异。
仅仅两格。
两格距离间的究极二选,就会让一个人的人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打在哪里……?!”
释迦堂女士出手了
————————————伴随着清脆的驹音,桂马落在了——————————
9四位。
桂香姐,获胜了。
“……真是……炽热似火……”
面对这凄厉的谱面,我找不到比这更为合适的评价。
棋谱中洋溢着桂香姐磅礴的意志。
哪里是什么换装人偶?
再也没有别人能下出这种棋。
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
只有桂香姐本人能下出的将棋,在棋谱上如烈火一般激昂跃动着。
每个人心灵的形态各式各样,而注入了诚挚意欲的将棋也会同样显露出迥然相异、独一无二的个性。
蜷缩在昏暗房间里闭门不出的我的视野,被眼前将棋释放出的耀眼光芒所笼罩。
十一月,没有开空调的房内本应寒冷刺骨……但目睹了这局惊世骇俗的将棋,就连指尖都剧烈搏动起来,向外释放着无尽的热量。
“……真是……炽热似火……”
我的喃喃声已近乎呻吟。
再次在脑内排出了刚才的棋谱。
序盘的奇袭失败,桂香姐被释迦堂女士几近理所当然地以悬殊的实力差距逼入了绝境。
然而……从那个局面起,桂香姐的将棋中突然迸发出了顽强的生命力,完全看不到丝毫颓势。
不止一次地错过了最优手,遭受挫折,满身疮痍。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弃,不断激励着自己勇往直前。
面对在战绩和实力上完全压倒自己的对手,桂香姐没有一手显露过怯意,反而会趁对手踌躇之时,毫不犹豫地向着那一线光明义无反顾地冲去。
她的棋谱中既没有耀眼夺目的妙招,也没有精彩绝伦的技法。
那些嘴上不饶人的奖励会俊才们如果看到了这局笨拙而又丑陋的棋肯定会说,要我下这种棋还不如让我去死……
因此,将桂香姐引向胜利的,并非将棋的技术,
而是决不动摇的求胜意志,
是坚信着胜利勇往直前的胆魄。
她的将棋决不会屈折,也决不会破碎,比起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要坚固而美丽,她的每一手,都如同宝石一般散发着不灭的光辉。
“太厉害了……”
渴望看到对局中的情形,我打开了转播博客的主页。
随后,我看到了桂香姐远超想象的壮绝身姿。
“这、这是……桂香姐……?!”
照片上的桂香姐,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扭曲,抑制着几欲夺眶而出的热泪心无旁骛地死死盯着棋盘不懈奋战。
报道中说,到了午餐休息时间,她也没有离开棋盘,只是带着满脸的苦闷表情,用拳头狠狠击打着自己的胸口不断地大声激励着自己:“我能行!”、“我很强!”、“我不会输!”。
“那个温厚的桂香姐……居然会在棋盘前说出那种话……”
但我立刻回想起了这局棋的重要性。
只要取胜——桂香姐就能成为女流棋手。
“……毕竟赢了棋就能实现梦想啊……那个本以为遥不可及的梦想……”
得到更新的转播博客中,刊登了桂香姐胜利后对局室的照片。
报道中是这样说的:
在投子认负的瞬间,释迦堂女士并没有直接说“我输了”,而是向对手低下头去说道:“恭喜了。变强了呢。”
闻言,桂香姐再也没有抑制住自己夺眶而出的眼泪。
默默垂首用手绢捂住自己双眼的桂香姐的照片也被刊登了上去,而释迦堂女士则在一旁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那个曾经对我放言“低水平的女流棋手没有存在价值”的释迦堂女士,却在这局棋中发自内心地祝福了获得女流棋手资格的桂香姐……
“……毕竟是……那么厉害的一局棋啊……”
用手绢捂着眼睛的左手、在对方认输后依旧紧紧攥住膝头的右手——这一切,都在倾诉着桂香姐所经历的岁月、挫折和努力。
“……毕竟……一直都在默默努力着啊……”
眼见着梦想离自己渐行渐远,却仍旧不屈不挠地苦苦追赶着……终于,奇迹发生了。并非依靠外力,桂香姐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了奇迹。
桂香姐顽强的身姿……对现在的我而言实在是过于耀眼……
转播博客再次得到了更新。
博主上传了对于桂香姐的采访录像。
“……”
点击播放键的手带着些许犹豫。
……以我现在的状态,看这个采访真的不要紧吗?
心头似乎涌起了些许对于实现了梦想的桂香姐的嫉妒……察觉到了自己这种不纯的情感,我无地自容……甚至不敢去看采访……
但我不得不看。
桂香姐给我送了便笺要求我看。她要我看的,一定并非仅限于棋局,而是希望把对局中自己的全部展现给我吧。
既然如此。
“……”
用微微发颤的手指,我按下了播放键。
——恭喜您终于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女流棋手资格。实现了长年的梦想以后,请问您有什么感想?
听到了记者提问,桂香姐才如梦初醒一般回答道:
“啊……嗯。当然这也很开心,不过——”
明明实现了人生最大的梦想,桂香姐却并未对此表现出什么感慨,反而开始扯别的事。
“那个……其实我有话想告诉一个人。”
——有话?愿闻其详。
“嗯。那个……该怎么说呢……那个,奇迹这种东西,是存在的吧?我一直在琢磨,那种能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因为,要战胜释迦堂老师,我就只有依靠创造奇迹吧?”
——得出答案了吗?
“得出了……找到答案了,大概。那个能够创造奇迹的唯一的东西……不过,其实那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根本不是……倒不如说,就是因为能够每天重复进行这种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请不用着急慢慢说。
闻言,桂香姐继续磕磕绊绊地组织着语言,但吞吞吐吐的话语中却能感觉到她强烈的意志。
费了那么大劲,桂香姐到底想把这些话说给谁听啊?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原本很弱的孩子突然变得很强,不断击败成年人……最终连那个本以为绝对赢不了的人都战胜了……这种奇迹,其实在将棋界经常发生……也就是说,像我这种毫无天赋的人,也……那个……”
桂香姐又说不下去了。
她不断地张合着自己的嘴,但挤出来的并非话语,而只是自己的眼泪。
“啊啊……对不起……我这人太笨了,将棋又那么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紧紧握住了手里的手绢,带着一脸焦急的神色低着头,明明实现了梦想,桂香姐却开始道歉。
终于,她还是抬起了满是泪水的脸,说道:
“对不起,我到底还是没有办法用语言表达出来。所以,就一直在想用今天的胜利告诉那个人……也就是说……”
在满是哭相的脸上勉强挤出了笑容,桂香姐面向镜头,带着只有竭力奋战而获得胜利的人才会拥有的、这个世上最为坚固的决意和自信,向着镜头对面的某人大声断言道。
“你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会得到回报的!今天,我就是为了向你证明这一点才奋战到底的!”
“你在看吗,八一?”
如宝石一般硕大的泪珠,从桂香姐的双颊不断滑落。
这剔透的泪珠,这努力的结晶,比钻石更为坚固,更为美丽,
午后的天空
不知不觉中已经哭成了泪人。
“……桂香姐……”
回过神来,惊讶地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仿佛要将积在心中的郁愤冲洗得一干二净,豆大的泪水源源不绝地从眼眶中涌出,我就像回到了儿时,一边婴儿般地大声呼喊着桂香姐的名字一边嚎啕大哭。
“桂香姐……桂香姐……”
桂香姐上演了殊死
一战。
在这局关乎人生前途的将棋中,
在这局左右命运走向的将棋中,
桂香姐把女流棋手的资格抛在了脑后——为了我作了殊死一战。
然而……我却……我却……
“我、我……我到底做了些什么傻事啊……!”
不仅仅是桂香姐。
来到了房间试图支持我的师姐。
还有比任何人都诚挚地为我着想的爱。
想要立刻就见到她们。
想要见到她们,向她们道歉。
坐立不安,再也没法儿在房间里待下去了,我都顾不上脱掉室内服,打开大门向外冲去。
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桂香姐还在东京。
师姐和爱的所在不得而知。
然而,在这间屋子里找不到她们这个事实是千真万确的,所以,我也无法继续在屋子里待下去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黄昏。
久违地呼吸着外面寒冷而又清冽的空气……胸中的浊气像是得到了净化。
忽然注意到——
“……?”
门把上吊着一个纸袋,一如既往。
纸袋里装着塑料饭盒,饭盒里也一如既往地装着尚有余温的饭菜。
“余温?……!”
桂香在东京参加对局。
那么……为我做了这些饭菜的……是……
“……!”
对自己的愚蠢产生了无以复加的悔恨和愤怒,我把嘴唇咬出了鲜血。
如果猜得没错,放在饭盒里的,是……!
用手抓起了鸡蛋卷和握饭团大口嚼了起来。
在联盟附近的公园里品味过的那个熟悉的味道,在我口中复苏……
“……爱”
不会有错。
为我做了饭菜的,是爱。为我把饭菜送过来的,也是爱。
桂香姐会在纸袋里塞进便笺,也是为了让我听话吃饭吧。
害怕影响到我心境的平和,却又同时绞尽脑汁想要尽己所能支持我……为了我,为了这个没用的人渣师父,爱至始至终都奉献着自己的一切却不求任何回报。
说不定还在附近转悠……?!
“爱……!”
我冲下了公寓的楼梯。匆忙间差点绊倒,我跌跌撞撞地在黄昏的商业街上飞奔。
缺乏运动的身体不久就发出了悲鸣。双脚不时地相互绊着,缺氧的肺疼得几乎炸裂。胡乱套到脚上的鞋子已经有一只不翼而飞,但我还是不管不顾,就像现在自己的将棋一般,用着凄惨的姿势摇摇晃晃地拼命奔跑着。
终于——
在黄昏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见了天使。
她的背上并没有羽翼,却真真切切地散发着圣洁的光芒。
“……爱……”
天使正迈着轻盈的步伐向车站走去,在她娇小的背影跃入眼帘的那一瞬间,我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
“爱!”
娇小的背脊猛地一震……
天使慢慢地,回过头来。
“……师父”
看到了那张小脸,热泪又从我的双眸中喷涌而出。在我摇晃着的视野中,天使依旧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向着天使,我全力冲去。
而回过身来的爱,也向着我飞奔而来。
长久疏于奔跑的双脚果然还是绊在了一起,我一个踉跄,顺势跪在了地上——
用这种最为丢人姿势,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小学女生。
沐浴着行人惊愕的目光,我却毫不在乎。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为珍贵的宝物,已经被我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爱……”
“为了保护爱”这种话,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只不过是想保护自己,只不过是自暴自弃,把败北的责任推卸在了爱的身上。
曾经,这个孩子救了我。
向着遭受连败、心灰意冷的我,向着不堪龙王头衔重压的我,这个天使伸出了救赎之手。
所以我才发誓,要亲自将这个孩子养育成才。
而我却将自己的誓言……
“爱……对不起!对不起……!”
“师父……”
紧紧搂着爱娇小的身躯,我不断重复地说着对不起。
“……师父……其实,我……”
“嗯?”
“昨天……升上了C1呢”
“……!”
闻言,我惊愕得屏住了呼吸。
升上了研修会的C1也就意味着——获得了申请成为女流三级的资格。
然而,明明实现了梦想,爱颤抖着的声音里却依旧流露着不安。
“……师父……能让我……成为女流棋手……吗?”
在我的怀中瑟瑟地发着抖,爱低声下气地问道。
“要是成了女流棋手……我就一直都……这一辈子,都是师父的弟子了呢……你不介意……让我成为你永远的弟子吗……?”
将棋界的师徒关系,在弟子尚停留在研修会或者奖励会的阶段之时,在实质上还不完全。
如果弟子没有成为棋手就退会,师徒关系也就自然解除了。
然而,当弟子成为棋手的时候……师徒关系就变成了不灭的契约。
所以——
热泪盈眶的爱,才会用饱含不安的颤抖着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征求我的同意。
“能够让我……成为你真正的弟子吗……?”
答案不言自明。
“不会放手了。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大声地作着誓言,我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
黄昏的商业街。
街灯开始陆陆续续地亮起,在福岛的酒肆前,我们作为永恒的师徒交换了契约。
既没有庄严的氛围,也没有神圣的仪式。
然而……对我们俩来说,这里才是最为合适的地方。
就从这里再次开始吧。
就从这里继续前行吧。
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不再寂寞的旅途在相互偎依的师徒脚下延展向永恒。
“师父……好疼……”
“啊……对不起”
“没关系。好开心……”
见我不由松开了紧紧的抱拥,爱反而又紧紧地抱了上来,用纤细的手臂用力环住了我的脖子,用柔滑的小脸贴住了我脸颊来回蹭着。
如水乳交融一般,师徒二人化作了一体。
不久,双方都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抱拥,两个人的身子稍稍分开,相互凝视着彼此的脸。
“……嘿嘿。一不小心哭出来了呢……”
爱满是泪痕的小脸上浮现出了幸福的笑容,开始用袖口拂拭着自己的脸颊。
我用拇指抹去了她的残泪,起身抓住了爱的小手。
“来,让我们回家吧。就是房间变得又脏又乱了,不好意思啊。”
“……”
“爱?”
我想拉着爱向前走,爱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怎么了?要不先去清泷师父家取行李?”
“……不、不是的……”
爱的小脸上又流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和我住在一起,师父会被人说坏话的……”
“爱,原来你知道啊……”
“……”
爱微微颔首。
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学女生同居于一个屋檐下而受到流言蜚语的侵袭——看来爱对这一切都一清二楚。
就算没人当面说,在这个时代,只要上网稍微一查就能看到各种此类言论。
对于如此年幼无辜的孩子,匿名成人们的恶意都会毫不留情地施以折磨。
然而,至今为止爱都没有向我言及此事。明明知情,却只是把痛苦深深地藏在心里,绞尽脑汁为了我尽心尽力。
她一直都是用着这个娇小的身体,挡住了向我袭来的无数恶意啊。
然而……我却……!
“不用担心!从今往后,就由我来保护你!”
“师父……”
“我绝对会保护好你的。再也不逃避了!”
再次跪了下去紧紧抱住了爱,我郑重地发誓着。
一直以为,自己孤身一人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一直以为,自己会因为连败和失冠而众叛亲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闭上了眼睛。
害怕正视现实,只顾将自己闭锁在狭小的房间里,在软件将棋给出的冰冷而虚幻的答案中寻求逃避,会产生伸手不见五指的幻觉不是理所当然吗?因为我自己闭上了眼睛啊!
张开双眼,屋外的风光居然如此灿烂。
我周围的人们,都在关心着我、支持着我、需要着我。
“回家吧。回我们自己的家吧。”
“是!师父!”
我起身,紧紧握住了爱的小手,向着我的……向着我们的公寓大步走去。
午后的天空充盈着温暖的光辉……敞开着它无垠的胸怀,包容着我和爱的身影。
萦绕于脑海中的轰鸣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