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滋滋」——脚下传来讨人厌的震动。
威尔与洁西卡已经飞离事务所，目前正降落在亥佛尼亚附近的浮游〈小岛〉。这里狭小的程度，大约只要走十步，就能从一端到达另一端。
愈是小型的〈岛〉，漂浮的高度愈高，所以亥佛尼亚位于〈小岛〉下方，若有机体飞来，很快就能发现。这里正是个适合藏身的地方。
飘浮在空中的〈岛〉会受到风或〈雾〉的浓度影响，其高度或航道经常会改变，不过身处城镇的时候是感觉不出来的。如果是体积较小的〈小岛〉，因为质量相对较少，你可以确实感觉到地面在摇晃。这种感觉就好像搭乘船翼破损的飞船，感觉并不舒适。
在这样的〈小岛〉上，威尔一手拿着罗盘，一脸愁苦的盯着航图看。毕竟之前忽然被人袭击，他到目前都还没规划好航道。
洁西卡利用翼舟挡风，津津有味的吃着粮食，显得毫不紧张。她吃得很凶，威尔担心她是不是在打自己粮食的主意。
幸好天空一朵云也没有，又多亏有两轮巨大的月亮照耀，即使没有照明也勉强能看清楚航图。
「这下糟了……」
「怎么？」
「就预算和时间来看，除非走最短航道，否则会来不及。如此一来，下一个要抵达的〈岛〉会是巴托匹雅诺，可是航道上会有第Ⅰ级的雾妖出没。」
「把它们赶跑就好啦。」
「别说傻话啦。再说，如果直线前进，目的地就比较容易被猜测，还是想办法绕路比较好吧？只要竭尽所能地利用每一滴水，应该可以中途不降落，直接飞到阿普特佛迪……」
只有一瓶水没有破掉。粮食也还有，但现在的量顶多只够飞行一天，没办法撑过第二天，光靠这样就要挑战航行，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你就是这样，为了自己快乐，都让我吃苦头。」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现在的我，没有坚强到可以连飞两天。」
这个心高气傲的少女自己这么下了结论——我不坚强——在云界间〈外渡〉，就是这么艰辛。
「……我知道，这我当然知道。」
「反正只要跟那个女的扯上关系，这点程度的问题都是预料之中的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次也太惨了。才两个小时，我们就连事务所也待不下去。」
而且敌人也非比寻常，眼里浮现出奇怪的图样。那应该是雾钥式没错，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欸，洁西卡。你干掉的其中一个男人，他的眼里浮现出雾钥式的图样。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强化或者傀儡。」
那个男人不在乎痛楚，就算手臂被折到极点也不在意。可见那可能是消灭痛觉的雾钥式。
「强化我能明白，但傀儡是怎么回事？」
「操控啊。操控人类。操控意志。」
「意思是说，他们被某人操控着吗？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只要能让对方意志屈服，操控肢体也算不了什么。」
「呃，这样一旦被施术，不就完全无解吗？」
「那倒不然。对于意志强到某种程度的人来说，这种东西并不管用。」
「咦？这不是很矛盾吗？你刚才不是说很简单吗？」
「重点是你怎么动摇对方的意志。光靠蛮力很困难。但要是能抓到破绽，就能轻易操弄。」
洁西卡说得好像她可以简单做到，不过她接着补上「可是」二字，说道：
「如果对方是死人，像刚才那男人的程度应该也可以。」
威尔和对方交过手，所以他知道，那个雾钥士当时还没死亡。
从言行的变化来看，那应该是傀儡，但应该很少有人真的能实践洁西卡所说的「简单」。而且，那个男的是个雾钥士。也有可能他是为了抵抗拷问而强化自身的力量……或者该说成用来防御也说不定。
「啊～搞不懂啦。」
威尔看向天空，双眼自然对上两轮明月。
「话说，后天就是重蚀了。实际上这对雾钥式到底会有什么影响？」
「纯粹是效果变强。」
「为什么？」
「月球有引力。这对〈雾〉也会有影响。如果月亮重叠，影响更大。」
「那么，任何一个雾钥士的能力都会提升吗？」
「不一定。过分的力量只会导致自身的灭亡。使用不当还会失去控制。当然如果运用得当，也是可以实现原本不可能的雾钥式。」
「不可能的……例如？」
洁西卡微微侧着头，长发摇曳。
「像是死者复苏吧？」
「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就算可以，如果不依靠重蚀就不可能。重点是可能性有多高。」
「怎么觉得是一件规模浩大的事情。」
威尔没有雾钥式的才能，他有点跟不上这个领域的话题。就在他伸个懒腰，走近翼舟的时候。
「滋滋滋滋滋」——〈小岛〉略微倾斜。
「————————咿！」
洁西卡发出不成声的哀号，紧紧抓着威尔不放。
「喂、喂，洁西卡？」
就算威尔对她呼喊，她也不回话。她的脸色苍白，牙关喀叽喀叽的响着。之前不可一世的态度消失得无影无踪。
威尔知道原因为何，他轻轻抚摸洁西卡的头。
「没事的。只是高度变了而已。这里不会坠落。」
正是基于这个理由，即使洁西卡平常毒舌，她仍愿坐在威尔后方。
威尔与洁西卡在半年前邂逅。
她本来有着高超的飞行技术，威尔根本望尘莫及。但在半年前，她遭到击坠，结果不敢再飞。
除了原有的自信外，她也失去了自己的翅膀并且对天空有了恐惧。也就是所谓的惧高症。
即使如此，洁西卡仍不放弃飞行。对于这个少女而言，飞行这个行为就像呼吸一般的理所当然。她不会因为心生畏惧就轻易放下。
只要洁西卡坐上翼舟，她可以在一瞬间找回技术，连威尔都要向她拜师。
然而，就算恐惧可以忍住，她还是有承受不住的事情。
那就是洁西卡现在的状态。
只要有突如其来的摇晃，或者脚下窜出凌空漂浮的感觉，洁西卡就会想起坠落时的记忆，惧高症也会发作。就是所谓的恐慌症。
这要是在空中发作，她绝对会坠落。所以她已经无法独自飞行。
洁西卡与威尔之所以会凑在一起，正是因为她的目的地和威尔相同。
天空的尽头——云界的底部。
他们拥有共同的梦想，一个任谁都会嘲笑的、愚不可及的梦。
洁西卡平时绝对不会表现出「害怕」之类的模样，不过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威尔意识起，她到底还是个平凡的少女，就和她的外表一样。
——像这种时候，该对她说些什么呢？
仔细想想，威尔发现每天下课后，他总是和洁西卡两人独处，但也因为平时被〈候鸟〉的业务忙得不可开交，两人似乎很少好好说上几句话。不过威尔倒是经常说明各种事情给不懂人情世故的她听就是了。
「钦，你以前也曾在夜空中飞翔吧？感觉如何？」
对于害怕天空的洁西卡而言，这个问题也许很残酷。然而，再也飞不起来的她，如今还是追逐着天空的梦想，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洁西卡紧抓着威尔的手臂，颤抖着声音低语。
「非、非常漂亮。月亮的周围散布着小星星，感觉整个人都融入了夜空之中。」
「和从这里望上去的天空有所不同吗？」
「不同。解放感有差。还有征服感。」
「征服感啊……」
这真像洁西卡会说出的话。声音也渐渐恢复冷静。
「没错。离开土地的风声。视力只是用来感受星月表演的装置。在天空支撑自己的，只有风传来的声音与触感。」
「这就是你感觉到的征服感吗？」
「对。在夜晚飞行，就是乘风飞行。那不是调和，而是支配。只有让风成为自己的东西，才能成为空中的赢家。这点在晚上又比白天显著。」
洁西卡口中很难得能吐出臭骂以外的言语。除了天空的话题，没有什么能让她如此滔滔不绝。
不知不觉间，她的颤抖好像平复了。要缓解洁西卡的症状——这对惧高症的人来说是很奇妙的理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述说天空的事。
「你真的很喜欢天空呢。」
她怕高，静下来不动仍会发抖，但如果让她谈论天空，却又能如此热情的阐违。洁西卡没回应威尔的话，而是稍微打了个呵欠。看来是因为症状缓解，所以想睡了。
威尔看向脚下的亥佛尼亚，高大的灯塔就耸立于〈岛〉的前端，路标作用的灯光正旋转着。
看着眼前宁静的景象，刚才的袭击仿佛都是一场梦，威尔想起一件一直以来想要确认的事情。如果现在问她，应该不会奇怪。
「那个，洁西卡
。你在十年前……呃，睡着啦。」
洁西卡把头靠在威尔肩上，轻轻发出呼吸声。在月光照耀下，苍白的脸与桃红色的双唇映入威尔眼帘。细长的脖子与锁骨的周围从微开的衣襟露出，尚未干得彻底的头发披在上面，绽放着艳丽的光泽。
——这家伙，毕竟是个女人啊……
尽管威尔比洁西卡年长，但看到她沉静的睡相是那么的毫无防备，威尔不禁意识起男女之情。毕竟短短几小时之前，他才刚看过洁西卡的裸体。
身为健全的十七岁男儿，他似乎要被危险的冲动给煽惑。
「嗯、嗯……」
威尔动作僵硬，他突然恢复理智。然后「碰碰碰」地敲着胸膛。
——你想对洁西卡干么？
威尔轻轻地让洁西卡躺在地上，并从翼舟的箱子里取出毯子帮她盖上。她的头发好像还没全干，不帮她注意保暖恐怕会感冒。
然后威尔也盖上毯子——和洁西卡之间隔着一个人的间隔——缩成一团。
从明天起，两人有整整两天必须在云界飞翔。他们必须趁现在充分储备体力。
他紧闭双眼……
——睡不着……
洁西卡平常都睡在事务所。由于威尔会回自己家。两人很少在晚间一起行动。
——是说，她也太没防备了吧。好歹我也是个男人吧？
威尔偷看浴室的时候，洁西卡明明毫不犹豫地想动手杀人，为何这时却能毫不设防？
他轻轻伸手，手指便碰到那头金发。
触感柔顺。
——反正她老是对我恶言相向，稍微回敬一下应该也……
男人的本能展开攻势，无力的理性现在只能一味防守。
——不好，这样不妙吧？
威尔苦苦挣扎，度过这段漫漫长夜。
◇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咚」——沉闷的冲击贯穿后脑杓，威尔醒了。他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威尔睁开双眼，少女怒瞪着紫色双眸的脸庞冒了出来。昨晚那张毫无防备的脸孔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什、什么……？」
「有人往这边来了。」
威尔放眼望去，发现天色稍微亮了。他一起身，身上便发出喀喀声响。都是因为在这个高度与强风吹拂之下就寝所致。他的关节都僵硬了。
「在哪里？」
威尔动动手脚，一边将镜机枪拉到手边，洁西卡随即指向空中的一个点。亥佛尼亚在那边漂浮着，她指着的是他们脚下的方向。洁西卡虽然伸手指着，眼睛却不看向那边。
——翼舟……
下方朝两人接近的，是一艘翼舟。就算相隔尚远，也能看出那上面配备着枪炮。
威尔的睡意瞬间全消。
——迎击吧。
「洁西卡，要上罗。」
「速战速决。」
「好好好。」
两人冲向翼舟，将毯子收入箱子。
威尔将镜机枪安装到船首。枪身上有一排粗大的孔洞，只要穿过金属零件就能将之固定。这种零件非常坚固，完成固定手续后，就算是整艘翼舟去冲撞标的物也无妨。
想在云界航行，就必须有能力在操控缰绳的同时开火。所以才将镜机枪固定在翼舟之上。镜机枪与机体连接后，只要扣下扳机就能从正面击发炮弹，但是射击时没有准星可以辅助。
确定镜机枪固定好后，威尔跨上翼舟，洁西卡也随即坐上后座。威尔将安全绳挂在制服的挂勾上，并用带子确实地将靴子与翼舟绑在一起。由于双手要操控缰绳，在翼舟上只能靠下半身的力量支撑全身。威尔一握住缰绳，船翼就发出苏醒的震动。
翼舟配备着小型雾钥机关，可以产生浮力。不过船翼的动作与机体的控制还是必须手动操作。只要甩动缰绳，船翼就会拍动；升降与回转则借由缰绳的运用操控，或者透过改变驾驶自身重心控制。
这种航行云界的机械，结构实在非常原始。然而，这种单纯的构造正是〈候鸟〉所喜欢的。毕竟他们的目的只是要将信件投入信箱。
确定洁西卡已经抓稳以后，威尔便大力甩动缰绳。
「啪沙」——雾钥机关组成的透明船翼大幅振翅，金属装甲补强的船体轻轻飘起。
「走罗！」
飞离〈小岛〉后，威尔一边大幅度回转，一边绕到朝自己接近的敌机后方。
在一般情况下，位居高处的一方在空战比较有利。在下降时，重力就如同顺风，提供速度与动能；相对的，上升时重力就如同逆风，机动性会受到扼杀。
理论上是这样才对……
「唔、喔，还真会躲。」
对手钻过威尔机的正下方，并绕到他后方。尽管两机有高低差，威尔背部却受制于人。如此位处高处的优势就没了。
「你真逊。竟然自己创造不利的局面，是不是头壳坏掉啦？」
洁西卡语气错愕地批评着，不过说归说，她还是把头紧贴在威尔背部，双手紧紧抓着他。
其实威尔为了成为〈候鸟〉，并非没有做过努力。他把如何和雾妖交战的战技学会了，但是他学的是用在飞行船这类大型的机体，或者是军队打团队战所使用的战技。而翼舟总是以单独飞行为主，他并没有把这些战技转化为翼舟的飞行技术。
掌握状况、判读风势是航行时最重要的感官能力，像威尔这么笨拙的人根本不会，洁西卡反而有这个能力。
空战的公式就是争取制敌后背。威尔单手贴在镜机枪上，同时接连回旋，借以确保走位。
「冲撞机体。内旋，竖起船翼。」
「噗！别乱讲。这样会坠机吧？」
听到「坠机」二字，洁西卡身体突然抖了一下。
「卑劣。你这么想看我害怕的样子？」
「我哪时候这么说了？」
「废话少说，快照我的指示去做。」
尽管威尔想要反驳，敌机已经渐渐将距离缩短，试图抢攻威尔背后。本来还以为威尔飞得如意，不会被敌人攻击。
——要是在地面上，根本不会有这种事……
悲哀啊。只要飞上天，他就只能听从洁西卡的指示吗？
「你能赢过这家伙吗？」
「简单。」
听洁西卡答得理所当然，不过她从后方抱着威尔，双手抖个不停。
飞行技术差的事实与自尊心在威尔内心交战。
「……给我指示吧。」
几秒钟后，自尊心落败了。
「提升高度。风就快来了，搭上去。」
「搭上去——？」
「现在，乘风。」
强风随即吹来，机体被吹得「叽轧叽轧」地晃动。
「你搞什么啊？」
翼舟突然失控，彻底失去平衡。高度下降，而且还被敌机从背后逮个正着。
「威尔真蠢。」
洁西卡劈头骂着。
「有意见你不会自己来开！」
洁西卡从背后环抱着威尔，手指深深陷入其腰际。她忍着屈辱似的，颤抖着声音说道：
「……就是因为不行，才会和你一起。」
这话回答得平淡，但这应该是她最不想承认的事实。威尔稍微自我嫌恶了一下。
「……抱歉。拜托你再给我指示。」
「马上就要攻过来了。这次下降加速。」
「好。，
威尔轻轻拉动缰绳，他一竖起船翼，机体便开始加速与下降。
一看见威尔机加速，敌机为了不被甩开也开始加速。
威尔听见机体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同时他左右晃动，继续下降。
「来了。展开船翼上升。」
也许是心理作用，洁西卡的指示变好懂了，威尔照办，他把缰绳往上拉，展开两翼，并将体重往后挪。
一股压力逼来，机体被往上推高。
「咚」——就在这时，敌人在正下方开火。
船翼下方隐约可见一件东西，那是锁链吧？威尔看清楚后，确定那并非炮弹。
就在这时，敌机超越了威尔机，往前方飞去。由于威尔机体转而朝上移动，往前飞行的速度便因此减低。
「回去。」
威尔放低缰绳的位置，并将重心挪回前方，机体随即再度下降。这下变成威尔制住敌人背后了。
——这指示下得真好。
威尔暗自肯定，同时将镜机枪对准敌机。
由于被人制住后方，敌机似乎慌了手脚，机体左右晃动，真是可悲的抵抗。
「开火。」
「恰啦啦啦啦啦啦」——一条黑色锁链从枪口射出。
威尔依照洁西卡的指示开火，他击出的是捕捉标的用的炮弹，警察等人员也经常使用。锁链由敌机正上方击出，正好缠住翼舟两翼。如此那台机体就成了风筝，只能随风摇曳。
胜负已分。
威尔打了个手势表示要去附近的〈小岛〉，俘虏放弃抵抗，老实服从指示。
「嘿嘿，赢得轻松！」
「这是谁的功劳。」
「……是。我心存感激。」
尽管这少女现在仍像小动物般的颤抖，嘴巴却一点也不老实。
◇
「咦，你是昨天晚上的……？」
高举双手走下翼舟的，是一名警察。他胸前名牌写着J·波尔曼。相较于警察一脸好人样的笑容，威尔的表情显得高兴不起来。
——喂，这不就表示我真的成了通缉犯吗？
若非如此，警察应该不会追到〈岛〉外。
「唉呀。我对翼舟本来还有点自信呢。哪知道竟然会输给双载的对手。真不愧是〈候鸟〉，是吧？」
翼舟的优点是轻盈。双载不只会使重量增加，机动性也会减低。要是单人驾驶与双载两相较量，通常双载那方会被击落。〈候鸟〉之中一般很少有喜欢双载的怪咖。
「有、有什么事吗？」
「和昨晚一样啊。看来你们不太愿意听我说话……」
「搞清楚你的立场。」
洁西卡瞪着他，厌恶感全写在脸上，不过她的手还在发抖，简直像个敢爬高却不敢从高处下来的小猫。
这座〈小岛〉比威尔他们度过一晚的还小。对洁西卡而言，真正可怕的是天空就在身边的不安稳感，高度倒是其次。如果有地方让她抓，情况也许会好一点，但这里是个如桌面般小而平坦的地面，对她而言只有恐怖可言。
洁西卡平常不会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但她现在却是双手紧抓着威尔的手臂，腰杆子也挺不直，想来是连站着都很难受。
不过她的眼神凶狠，那副态度也因此令她看起来不像害怕，只有把警察当成蛇蝎般痛恨的感觉。
「哈哈、哈……我是抱着救你的打算而来的，看来这中间好像有什么误会。」
警察露出悲壮的表情，威尔不禁对他感到同情。但这和质问是两回事，警察视线飘怱，像是在找借口，威尔对他问道：
「总之，先报上名来吧。」
「强恩·波尔曼。嗨，威廉·史达宁。还有洁西卡·席尔巴贝儿。」
「你都把我们的事情查清楚啦。」
「我是警察啊。」
说着看似处变不惊的台词，脸色却是苍白无比，示意投降的双手也抖个不停，真教人觉得可悲。如果是老练的探员还不好说，但凭他小小一个警察，在这样的高空中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想必难以冷静。
威尔隔在两人之间，而在他身前身后互瞪的两人都以相似的程度颤抖着。在场只有威尔一人能够保持冷静，他现在的心情很奇妙，觉得好像有两只小动物隔着自己在互瞪着。
威尔不禁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不过他还是继续问话。
「所以说为什么大家都要对我们下手呢？」
「大家……意思是说，你们被攻击了吗？」
警察——波尔曼双眼圆睁，显得惊讶，威尔因此察觉到自己说溜嘴了。
「在那之后，有人闯进我们事务所。而且不只一批人马，而是接二连三地来，所以连审问的机会都没有。」
「唉呀呀，还真惨啊……」
「快点招来。」
听到洁西卡不耐烦的声音，波尔曼的身体不禁抖了一下。
——对了，这个人曾被洁西卡打昏呢。
实在看不出他本人还记得那件事，也许是身体还记得吧。
「有人告密，说是你们正在寄送〈封书〉给〈灾祸〉。」
「〈灾祸〉……？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就是以前曾使用禁咒让一座〈岛〉坠落的犯人啊。虽然人家都说他死了，但他好像还活着呢。他的本名叫兰迪斯·贝尔纳尔。」
——兰迪斯·贝尔纳尔……？
这确实是希尔达那封〈封书〉的收件人。
的确希尔达有些不为人知的地方，但威尔不认为她会结交一个毁掉一座〈岛〉的恶人。但也许只是他不愿这么认为罢了。
「这个〈灾祸〉又开始有动作了。也许又会有〈岛〉坠落之类的事故发生。就算没有出事，他也还没为〈岛〉的坠毁事故赎罪。身为警察，我不能放过这件事。」
「意思是你想逮捕〈灾祸〉吗……可是，既然警察要追查〈封书〉，不就表示你们还没掌握到〈灾祸〉的所在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人，还真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啊……
他的想法是，只要追在威尔后面，自然可以抵达〈灾祸〉的所在。应该是因为威尔说得一针见血，波尔曼双眼圆睁。这两人同样是容易说溜嘴的个性，就这点而言，威尔觉得他和自己不像是毫无瓜葛的人。
「嗯。也罢，警察要追查我们的理由还可以理解，为何连其他人都会找上门呢？」
「应该是……因为〈封书〉的内容吧。」
「内容？〈封书〉的内容应该只有寄件人知道吧？」
「〈灾祸〉研究了「某个禁咒」，并且令它失控。听说〈封书〉里面记录着相关的情报。」
「什么禁咒？」
「——长生不老——不知为何，人类好像都会想要追求这回事。」
威尔皱了好大一下眉头。
「就算〈封书〉的收件人是这个叫做〈灾祸〉的人好了，只因为是寄给他，就认为那是禁咒的情报，这样不会太笼统了吗？」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不过，实际上你们已经被盯上了吧？」
威尔叹气。
——到头来，还是不知道理由啊。
然而——重蚀——死者复苏——长生不老——这几个词好像可以串在一起。
——希尔达到底记录了什么？
威尔他们会被追杀八成就是因为〈封书〉，如此一来，问题的重点就在希尔达到底记录了什么。而且——
——要保护————喔——
威尔像是在确认般触摸着自己的脸颊。
这是希尔达离开前留下的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她只是在调侃威尔，但那时候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还是搞不懂啊。
无论如何，袭击事务所的雾钥士不是泛泛之辈。
——照你们这个样子，还能逃多久呢——
威尔提出别的问题，仿佛是为了忘掉那句令人反感的话。
「不管怎样，既然你说禁咒失控了，就表示他失败了吧？」
「应该是吧……〈灾祸〉本身应该也因为那件意外死了才对。然而，他还活着。这不就有了可信度吗？」
威尔瞥眼看了洁西卡一下。和雾钥式有关的事情，还是问她最好。
（长生不老真的办得到吗？）
（不知道。至少我办不到，也没兴趣。）
威尔小声发问，不让波尔曼听见，结果洁西卡摇了摇头。
——意思是说，没有人成功过吧。
即使如此，世界各地应该还是有人试图追求永生。
威尔语调坚定的回答。
「嗯，就算你说的那种〈封书〉真的存在，那也和我们无关。我们也没有义务告诉你目的地在哪里。」
「可是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寄送的就是那种东西啊。」
威尔他们为何被追杀，这个理由还算有说服力……感觉上是。
——总不能观看〈封书〉的内容吧……
低吟一回儿后，威尔不再思考。
「也罢，反正我们总是要把邮件送出去，你说的这些都没差。」
「咦？你、你还是打算送出去吗？」
「毕竟，这是我们的工作啊。」
从波尔曼口中应该还能挖出一些情报，不过如果威尔再不出发，航行计划会出问题。
威尔跨上翼舟。
「掰掰罗。祝你能抓到那个叫做〈灾祸〉的人。」
「等等。我也跟你去。」
波尔曼声音坚定的说着，展现出警察该有的样子，刚才那副怕得要死的表情跑哪儿去了？
「你要是继续妨碍我们送件，就算你是警察我也会把你击坠喔。」
〈候鸟〉绝对不能不将封书送达目的地。
就算是再小的事务所，倘若放弃送件选择逃跑，以后就再也接不到〈候鸟〉的工作。事务所与翼舟也会被注销，连在云界上航行都不能。
因此，〈候鸟〉绝对不会饶恕可能对送件造成障碍的事物。他们会全力排除这些事情。将之驱除。将之歼灭。
〈封书〉是宝贵记忆的片段，正因为〈候鸟〉会如此贯彻主张，持续执行送件工作，人们才会委托他们。
「我不打算阻挠你们。可是我是个警察。而现在有个凶恶的犯人可能会让〈岛〉坠落。我都已经找到线索了，总不可能摸摸鼻子走人。」
「你既然穿着制服，表示你只是城里的一般警察吧？追查这种人的工作，应该是别的警察负责的吧。」
「我不能因为这种理由就放过可能发生的事件。」
青年似乎不打算退让。就像〈候鸟〉有其信念，警察应该也有不能让步
的理由。
「——这个男的该杀。」
警察的坚持对于洁西卡完全不起作用。
「杀了他我们会成为罪犯吧？」
「人类在云界失踪是常有的事。」
「我说你啊，你的眼神，不是认真的吧？你在说笑吧？」
那双紫色的眼睛带着毫无情感的神色。没有愤怒也没有喜悦，就像在处理每天反复要做的杂务，透着惯例性的、机械性的神色。
在场的两个男人颤抖着，威尔发觉少女的手正拼命抓着自己的衣摆。飘在天空的〈小岛〉对于洁西卡而言并非舒适的地方。
——该怎么办呢……
正当威尔苦恼之时，洁西卡叹了口气，仿佛已经看透一切。
「我懂了。」
「你认同我——噗喔？」
听了洁西卡的话，波尔曼一时露出喜悦的表情，接着就被打飞到一旁。
「一开始就这样做不就好了。」
波尔曼蜷曲着身体倒在地上，身体还在阵阵痉挛。威尔看向洁西卡，发现她金色的头发问垂着一束藤蔓。看来她是以快到看不见的速度鞭下去的。
「啊，啊啊……我的未来……」
做到这个地步，几乎可以肯定，威尔一回到亥佛尼亚就会被抓去看守所。威尔眼前一片黑暗，洁西卡无情的将他拉到翼舟上。
「快点给我出发。」
◇
云界广阔无边。蓝与白的交界线——云界遥远的一方，有着一条平滑弧形的「界平线」。人类的翅膀不足以飞到那里。
在那遥远的世界，即使看得见下一座〈岛〉，也很难抵达该处。
「威尔，飞太高了。」
「要是继续下降，会擦过云界喔？」
「不这样就快不起来，」
翼舟的浮力来自云界的〈雾〉。只要让浮力传到船翼，也可将之用以加速。
然而，接近云界，就等于会遇到雾妖。
——而且不是听说，这条航道有第Ⅰ级雾妖出没吗？
威尔以前没听说过这条航道会有妖类Ⅰ出没，不过昨晚的老板却是这么说的。然而，考虑到引用水不足与时间的问题，威尔不得不选择最短的航道。
就在威尔犹豫不决时，洁西卡将身体靠在他背上颤抖着。
「可恶。力道减轻过头了。」
「什么？」
「被追上了。」
听着洁西卡不悦的声音，威尔回过头，发现后方空中有一艘翼舟。
「咦，是波尔曼？」
洁西卡不想把对方杀了，所以减轻了攻击力道。不过，她好像减轻过头了。看来波尔曼是醒了，而且坚强地追了过来。
——不管怎样，我就是不应该在这种地方犹豫不前吧。
威尔从水壶里含了口水，并重新戴好护目镜。接着他把心思放在镜机枪上。握把就在随时可以掌握的位置，就算还要甩动缰绳，也能自然抓住握把。这把枪原本只是固定在枪架上，从现在起要靠它了。对手当然不是警察。
「我懂了。走吧。」
「我一开始就叫你这样做了。」
这句话说得不留情面，不过现在这样反而令威尔感到放心。
「走罗！」
「啪」的一声，威尔甩动缰绳竖起船翼，一口气压低船首。船翼因急远下降发出摩擦的声音，翼舟转瞬开始加速。
「啵」的一声——视野蒙上一片雪白。
他们冲入云界了。这是被〈雾〉染成一片雪白的世界，飞起来就像在白色猛兽的肚子中爬行，令人心里七上八下。威尔松开缰绳展开船翼，专注于使机体稳定。
「——去吧。」
在这白色的世界，幽微的磷光包覆住两人的机体。
虹色蝶——顾名思义，那蝴蝶拥有彩虹色的翅膀，由于外观美丽，这种生物遭到滥捕，从〈岛〉上绝迹——现在这些是洁西卡组成的东西。
在这被〈雾〉包围的世界，这种光线给人带来安全感，就像在夜间飞行迷路时，碰巧找到灯塔一般。
洁西卡从威尔背后紧紧环抱着他，她的眼睛并未睁开。倒不是因为云界的能见度为零，而是想要承受现在的速度，就不能睁开眼睛。
翼舟的吸气口汲取了大量的〈雾〉，机体猛然开始加速。
速度快得让船翼「喀哒喀哒」地震动，〈雾〉比空气还重，在其摩擦之下，船翼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上升。」
依照洁西卡的指示，威尔抬起身体，将船首往上拉。来自前方的压力转为来自上方，简直连呼吸都要停住。威尔痛苦地与想摘除防雾面罩的冲动对抗。
「啵」的一声——视野被染成蓝色。
他们浮出云界了。相较于被野兽怀抱般的云界，这片由沉稳的蓝色所包覆着的天空则令人感受到一股祥和感，仿佛是被母亲或情人拥抱一般。
然而，这份安详感也只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
「——来了。左后方。」
加速时间只要短短几十秒或几分钟就够了。尽管如此，大多数的〈候鸟〉对于靠近云界借以加速的方法还是敬而远之。这是因为——
啵耶耶耶耶耶耶耶耶——！
一个庞大的黑影冲破纯白的云界飞了出来。
树叶般细长的躯体，闪着黑色光芒的鳞片。左右各有一只巨大的眼珠。巨大的身体如同威尔所骑乘的翼舟般，甚至更大，但支撑其身体的翅膀却是异常的短小。尖尖的头部有着硕大的双颚，上面长着细微的牙。这个身形让人联想到投掷用的飞刀，或是军舰用的鱼雷。
这就是雾妖——因为它们，人类无法从〈岛〉向下发展，就这个理由来看，它们才是天空真正的霸主。威尔稍微回头看了一下，发现后面已经飞出了好几只雾妖。每一只都是称为「尖鱼」的品种。
——甩得开吗！
他们潜入云界的时间顶多一分多钟。洁西卡之所以这么快叫他上升，就是因为雾妖追了过来。
人类的翅膀敌不过雾妖。通常像这样的遭遇，大多数情况都只会被捕食。然而——
——我好歹是个〈候鸟〉啊！
威尔咬紧牙关，继续往上升。
尽管雾妖接近无敌，但只要离开云界，速度就不是那么快。只要提升高度，就算是翼舟的速度也能逃脱。论应变能力，威尔这边还算有利。
「——别提升高度！」
可是，洁西卡不允许他高飞。
「你说笑的吧？」
「认真的。」
威尔犹豫了。
照着洁西卡的指示，刚才他甚至赢了波尔曼。但是这次的对手不是人，是雾妖。它们是人类的天敌，永远支配着这片天空，是天边的主宰者。
——办不到啦！
威尔打算提升高度，可是洁西卡环抱在他腰际的双手更加使劲了。
「威尔，飞下去！」
有别于平常高姿态的言词，她的声音带着深切的恳求。
「这里还只是入口——我想去的是那之后的远方。」
这句话深深刺入威尔心中。
威尔与洁西卡都以同样的目的地为目标。所以他们才能有这段合作关系。如果真的想去那里，现在就不能在此徘徊不前。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可恶！」
威尔将机体往前倾，维持住高度。
现在高度约在云界上方五〇界码处。若要下降，不需五秒就能冲入云界。〈雾〉的浓度也很高，速度也容易上升。
然而，这个条件对雾妖也是一样。就算在〈雾〉里，要和追逐翼舟的雾妖比拼速度也是不可能的事。
最先飞出来的尖鱼终于和威尔机并排，它面目狰狞的盯着威尔。
——会被干掉。
「——急上升！」
威尔猛烈往上拉动缰绳，船翼展开，随即受到风阻，翼舟往上空飞射而去。同时间速度减低了，尖鱼从侧面逼近，简直要碰到机体。
「回去！」
威尔全身紧张的瞬间，洁西卡出声了。他反射性的放下缰绳，原以为要撞在一起的尖鱼却飞到前方极近之处。看来是因为速度降低，所以被它超越了。
——然后呢，该怎么办！
高度再次下降到贴近云界之处。也不知道脚边什么时候会窜出雾妖。
再者，就算撑过第一次攻击——尽管拼得要死要活，撑过的也只是一击而已——尖鱼还是在空中飞着。
——咦？我这不是，制住背后了吗？
这时威尔正看着尖鱼的尾鳍，内心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受。
「——开火！」
威尔照着指示扣下镜机枪的扳机。
「轰隆」——弹匣里装的是雷击弹。这是装有火药的特制炮弹，其威力甚至可以在军舰上开洞。这当然不是威尔这样的〈候鸟〉可以取得的东西。这是希尔达配给的弹药。
——好强的威力……
尖鱼被轰轰作响的大火缠身，往云界坠落而去。它们的甲壳就算和战舰冲撞也承受得了撞击，雷击弹却能一击将之打穿。
「
击坠了？」
「下一只来了！竖起船翼。」
这一喊声让威尔回神，同时他拉动缰绳。收起船翼，高度突然下降。船首与云界相交，将〈雾〉往左右分开。
「砰」的一声——尖鱼从他们头顶飞过。
「开火！」
不用她下令，威尔早已扣动扳机。
「——被躲开了。」
一道火线窜出，可是只从尖鱼的侧面轻轻扫过。这可能是因为镜机枪的命中率本来就很低，但感觉上更像是炮击的轨道被看透似的。毕竟——
「这些家伙，好快……！」
现在他们应该是以趋近于最快的速度在飞行，但雾妖比他们更快。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容易制住后方。」
针对威尔的惊叹，洁西卡平静的说着。
——容易制住后方……？
这道理和威尔早上制住波尔曼背后那一战相同。即便是翼舟的最高速度，尖鱼也能轻松追逐。这也意味着，只要躲过一击，就很容易制住其后方。
——意思是，赢得了吗？
无论如何，都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威尔已经无路可逃。
之所以能够制住尖鱼背后，是因为洁西卡完全掌握其动态。放眼看看四周，有好几个七彩的磷光正飞舞着。洁西卡正透过虹色蝶，掌握着这片空域。若非如此，最初的一击已经让威尔坠入云界。
威尔决定放弃思考，好让自己能无条件遵从洁西卡的指示。
「往右倒！」
威尔反射性的倾倒机体。一只尖鱼从侧面紧贴着飞来，仿佛是要救助受伤的同伴。第三只尖鱼不打算超越威尔机，而是慎重的与之并行。
「急上升！又来一只了！」
威尔把缰绳往上挥动，将船首往上拉。风的压力令他喘不过气，眼泪也泄了出来。翼舟如炮弹似的往上空飞射，其正下方飞出第二只尖鱼，就是刚才没能击落的。
——这些家伙，还会联合攻击啊！
若非每只尖鱼能彼此沟通，它们无法采取这种行动。威尔感到一股寒意，同时以镜机枪瞄准目标开火——
「——躲掉了？」
两只尖鱼在威尔机回避的同时往左右散开。相较于前后飞行，并行于左右实在很难用枪炮击中目标。炮弹会直接受到风与飞行速度的影响，只要速度或高度有些微的差异，目标就能轻易躲过火线。
威尔知道雾妖会集体行动，动作看起来也有一定程度的纪律，但他不知道雾妖可以如此精确的告知彼此闪避攻击。
尖鱼放弃个别袭击，转而发动群体攻击。
「——不见了？」
就在威尔观察状况的时候，一只尖鱼失去踪影。
「往左。」
威尔依照洁西卡冷静的声音，将机体打横。
「唔喔？」
威尔打横机体后，剩下的一只尖鱼马上从侧边发动冲撞攻击。倘若察觉到攻击才知道要回避，终究会来不及闪避。
要是被这般巨大的身体及速度冲撞，翼舟根本不堪一击。也因此，大家才会认为雾妖在空中所向无敌。区区人类的翅膀，只要在空中碰撞就会马上碎裂，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东西。
「往右！」
威尔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洁西卡指示他将机体甩向刚才冲撞而来的尖鱼。
——听天由命了！
威尔有点自暴自弃了，他才刚倾倒机体，正下方就窜出另一只尖鱼。这应该是刚才潜入云界的尖鱼。
可是，起初的尖鱼已经往威尔闪躲的方向逼近。
——会撞上！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回去！」
这些指示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不过威尔还是设法挺起身体，让机体回到水平状态。
然后威尔机被两只尖鱼彻底包夹。
——会被干掉？
就在威尔即将哀号之际。
「哗」一声——机体突然被推升了，仿佛是雾妖从左右两侧将翼舟往上推开。
「唔，喔……？」
「碰咚」——就在威尔发出困惑的声音之际，两只尖鱼彼此对撞，沉入云界。
「发、发生什么事了？」
「还会过来！提升高度。」
威尔慌忙提升高度，接着尖鱼又从下方浮出。从其侧脸的龟裂来看，刚才的冲击真是非同小可。尽管如此，尖鱼的斗志一点也没受挫。
——这种东西，真的有办法击坠吗？
最初能击坠的那只，难道只是他运气好吗？
威尔低吟着，结果尖鱼的动态突然改变了。
「退开了？」
除了交战中的两只以外，本来应该还有几只尖鱼跟在一段距离之内。但它们没有要攻击的样子，甚至往左右离去，仿佛在让路似的。
正当威尔困惑之际，洁西卡发出尖锐的说话声。
「威尔，来了。」
「什么东西来了？」
「主角。」
威尔还想问个清楚，却就这么僵住了。
脚下云界黑成一片。有东西浮了上来。
——好大……
就在威尔瞪大着双眼看的时候。
咕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巨大的身影冲破云界飞了出来。
「界龙……！」
如蛇般的长身，约莫是十艘翼舟连在一起的长度，左右有巨大的鳍在摆动着。侧脸嵌着金色的眼珠，还有圆滚滚的瞳孔。衣带般的鳍从头顶延伸到背部。粗糙的面颊长着如体长般的长须。嘴巴大到可以一口吞下一个大汉。
相对于那凶恶的脸孔，其身体包覆着美丽的蓝色鳞片。
光是这么大的体型，就够让人恐怖了。如果它还能动得比翼舟快，人的战意马上就会大受挫折。
妖类Ⅰ——只要这个层级的怪物确定在航道上出没，该处就会被封锁，相关单位会发出紧急警报，要求军队出动。其中最凶恶的大怪物，就是界龙。
偶尔会有新闻播报军队与之交战的消息，但基本上不会有消息表示军队将之击毙。一般认为，如果要击沉界龙，至少要有牺牲一艘军舰及一个战斗机中队的决心。
「喂，怎么办啊……！」
「当然是……」
洁西卡的手轻轻颤抖着。
「——解决它。」
然而，声音却是异常的高昂。
——这家伙，一开始就想跟这东西对干啊！
威尔只觉得这真是一场恶梦。
尖鱼已经算是很凶恶的东西，哪怕是击坠一只也可说是战绩辉煌。实际上，若非洁西卡主动挑战，威尔压根儿不会想要和那种东西战斗。就算遵照洁西卡的指示，威尔光是击坠一只就要使尽浑身解数。
如此凶恶的尖鱼群，还会对谁展现出奴仆对主人般的服从？那就是这个名为界龙的生物。
凭着威尔这双手，究竟能做到什么？
威尔背脊僵硬，洁西卡用头轻轻撞了一下。
「有我在。没问题。」
「你这是从哪来的信心？」
界龙仿佛是死的具体象征，面对眼前的界龙，威尔反而笑了出来。
「也好。就听你的。」
「知道就好。」
威尔重新握好缰绳。神奇的是，力量竟源源涌现。
「降低高度。」
「好！」
威尔将高度降到贴近云界。白色的〈雾〉画出刀剑般的轨迹，掀起硕大的波浪。
界龙似乎也有交战的意思，它降低高度，与威尔并行。
翼舟的最高速度为时速八〇界里，听说界龙的最高速度则高达时速二〇〇界里。这个速度连军舰也会被轻易追过。另外，它又长又大的身体拥有广大的攻击范围。
两者既然相并排，就表示小小的翼舟已经处于界龙腹部的笼罩之下。
既然界龙拥有翼舟两倍以上的速度，就表示——
「快下降！」
原本并行的界龙，突然用头从正面攻了过来。
就算是翼舟的极限速度，对界龙而言也只是散步程度的速度。回头攻击当然也是轻而易举。
威尔对洁西卡的声音起反应，他突然拉动缰绳，将机体下压。翼舟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同时冲入云界。能见度变为零。
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对于上下的感觉也变得模糊。上面有界龙这怪物。下面则有云界伸出恶魔勾引人的双手。天空对人类一点也不温柔。
「来了，往左！」
纵使躲过一击也没空放松，威尔上方出现一片黑影。
他将机体打横，侧面随即有强风扑来。
好像是界龙的尾巴或其他部位扫过。翼舟失去平衡，摇摇晃晃的。
——光是飞近一点就会这样啊！
「急上升。」
威尔咬牙展开船翼。顶住来自上方的强烈压力，几秒钟不见的青空又现出身影。感觉像是见到好几年不见的挚友。
这份感动也只是一刹那，界龙冲破云界，紧贴在威尔身旁现形。界龙盘起身体包围住威尔，并从正前方盯
着威尔。
——竟然跑到它的正前方！
威尔背脊发寒。
「开火！」
尽管洁西卡的声音催促着威尔，但因为他不小心和界龙从正面对上眼，他的右手竟无法放开缰绳。
界龙可不放过对手踟躏的空档。
巨大的双颚从正面袭向威尔。
「完了——」
躲不过——正当威尔这么想的时候，缰绳自己动了。
——洁西卡？
洁西卡的手从威尔腰后伸到前方。原来是她从后方抓住缰绳。
机体急速下降，界龙的大嘴擦过他们的头发，从头顶扫过。明明已经躲过攻击，头部却还是受到强烈的冲击。
船翼发出碎裂般的声音，听了很不舒服，机体失去控制。他们再度冲入云界，景色又是一片白茫茫。
威尔感觉得到，洁西卡正在他背后发抖。洁西卡为了抓住缰绳而松开一手，支撑身体的力量随之减弱，她的身体飘离威尔背部。
——发作了！
「别掉下去！」
洁西卡差点被甩出机体之外，威尔立即抓住她。就算有绑安全绳，但和雾妖交战期间，若是被机体甩出去可是会送命的——更何况对手是界龙。
洁西卡总算回到后座，并紧抱着威尔，紧得令他吃痛。
「没事的。我们不会坠落。绝对不可以坠落。」
威尔甩动缰绳，并对着洁西卡……应该说他其实是在对自己喊话。翼舟如钻头般的往下掉，威尔稳住机体，极力提升高度。
脱离云界后，界龙仍在那儿蟠曲着身体，悠哉悠哉的等着。
——没有洁西卡的指示，该怎么撑下去……？
经过那一下发作，洁西卡一时说不出话来。威尔能做的，顶多就是握住她的手。
——是我的失误……
要是威尔依照洁西卡的指示开火，机体应该不至于会失去控制。
就在威尔哀叹的时候，界龙缓缓扭动着身体。
——要来了吗！
威尔用力握紧缰绳，结果界龙却缓缓沉入云界了。
「没过来吗……？」
威尔为了因应攻击而提升高度，但界龙却不再攻击他。
「放过我们了……？」
威尔低语着，双眼怔怔地俯视云界几分钟。也不知怎的，其他雾妖也不见踪影了。
——难道是说，我还不配当它的对手吗……
威尔咬牙切齿，咬得牙齿发出声响。死里逃生后，他不觉得安心，反倒是一股被人瞧不起的屈辱涌上心头。
「……可恶。」
「真丢脸。」
洁西卡的发作好像缓和下来了，在威尔口吐恶言后，背后传来她的说话声。威尔可没成熟到可以对这件事一笑置之。
「追根究柢，还不是你——？」
威尔就要大发雷霆，结果他发现背后传来啜泣声。
「……你在哭吗？」
「罗唆。」
「……对不起。」
如果能做到洁西卡的要求，威尔应该还能跟界龙多战几回。期望之所以落空，是因为威尔做不到。
「屈辱。刚才的我真丢脸。」
「别哭。」
「我没哭。」
「……还有下次。我们还没坠落。下次要把它击坠。对吧？」
洁西卡愣住了，她低声说道：
「你还想在天上飞？」
「那当然！」
「……你不害怕？」
「是会怕啦，但你不也忍着恐惧坐在这里吗？」
洁西卡有惧高症。即使如此，她还是待在威尔背后——她把生命托付给威尔这个驾驶技术比自己还差的人。
「而且那个眼神真是让人火大。好像是在施舍别人似的。」
那只界龙可以击坠威尔。可是它却放威尔他们一条生路，就像是对低等的对手施舍好处一样，仿佛在说「看你们可怜，我就不击坠你们了。」
虽然威尔的操纵技术不是很好，但他对天空有很深的执著，碰到这种事，他不会不觉得屈辱。
不知为何，威尔觉得身后的洁西卡好像笑了一下。
「及格分。」
「什么东西？」
「秘密。」
「什么啊？」
「过了下次再告诉你。」
威尔搞不懂洁西卡在说些什么，不过他真的想在下次打败界龙。刚才的空战他应该也学到了很多。
「欸，话说回来。刚才被尖鱼包夹的时候，我们做了什么？」
在险些被压烂的时候，翼舟像是被推高似的一飘，躲过了危机。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乘风。」
「什么东西啊？」
「这道理就像要你去打飘落的树叶，但你不会打到。树叶就是乘着风躲开了攻击。」
和波尔曼空战的时候，威尔一度没能做到洁西卡的指示，那大概也是同样的指示。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技巧耶？」
威尔好歹也有在学校学到翼舟的基本操作，也学过飞行战技的名称。不过他不记得其中有洁西卡说的这个战技。
「是我自己想的。」
洁西卡自傲的回答，威尔倒是很能接受。
「欸，如果这招也算是个空战技，要不要取个名字？例如横空翻之类的。」
「我没想过。」
「不然就，叫做精灵翻你觉得怎样？」
洁西卡稍微想了一下，点了头。
「同意。」
难得她这么顺从的回答，威尔不禁露出笑容。
——要是你平常都这么乖巧，我就开心了……
威尔苦笑着，洁西卡却突然发出不悦的声音。
「还没坠落。」
「什么？」
「那个男的。」
威尔回头一看，发现远方有一艘翼舟在天空飘着。
「啊，是波尔曼吧。」
威尔完全把他给忘了，想不到他能追到这里。波尔曼飞得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坠落，而且威尔他们几番在云界加速，他竟然还能跟得上来。他不可能没受到雾妖的欢迎。真亏他能不坠落。
另外，威尔突然察觉到了一件事。
「洁西卡，我说你啊。」
「怎么？」
「你要我冲入云界，是为了让波尔曼坠落吗？」
威尔回头看着洁西卡，她歪着头呆望向威尔。
「还会有别的理由吗？」
惹谁都好，最好别惹到这个少女。
威尔第一次有这么深刻的体悟。
下一座〈岛〉——巴托匹雅诺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