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界的〈雾〉很深。
〈候鸟〉偶尔会飞进云界表层,那里顶多会让视线不清。但若是界龙或帝鲸等深渊雾妖栖息的中层、深层,连阳光都照不进去。
然而,这不表示那里是个黑暗世界。
出人意料的是,深层的雾妖也有许多小型且年幼的族群。这些雾妖的雏妖碰到高浓度的〈雾〉就会发出黯淡的光芒。
雏妖的磷光使得黑暗世界多了几分鲜艳的光辉。
少女以前总是从那里仰望天空。
天上会掉下各种东西。有些时候甚至是在表层邀游的下级雾妖。也可能是在中层飞舞的高级雾妖,因为抢输地盘而坠落。除了生物,也可能会有破烂的铁片掉落。
而且也会有雾妖以外的生物。
少女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少女发现非雾妖的生物时,那生物总是已经死亡。可能是在下坠过程中被雾妖袭击,也可能是被风压压死,还可能是因坠落的冲击而死。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支离破碎地坠落,无法保持其原貌。不过,偶尔会有坐在铁船上坠落的,受的伤也比较少。
这种非雾妖的生物与少女非常相似。
——不过,那不是雾妖。
无法在〈雾〉中呼吸,不使用铁船也无法自力飞行。这种生物绝对无法在云界生存。
他们到底是从哪里坠落的。
少女拍动自己长在背上的蝶翼。
她和那些非雾妖的生物之间,顶多只有翅膀上的差异。在雾妖之中,也有成长后会改变形体的物种。有些物种则是在雏妖阶段有翅膀,成长后却会失去翅膀。
——我长大后,翅膀会不见?
实际上,少女的身体正随着成长逐渐变化。原本平坦的胸部现在长了双峰,身体的线条似乎也有改变。
——我不要翅膀不见。
少女之所以能在空中飞舞,是因为她有翅膀。
少女的身体比其他雾妖脆弱,之所以能够活到这个年纪,无非是因为翅膀的飞行能力远远超越其他雾妖。
虽然她也有尖牙得以防卫,但自由度比不上翅膀。界龙这个层级的还应付得来,但难以和帝鲸之类对抗。只能靠那双蝶翼逃过尖牙。
那天,少女同样仰望天空发怔。
上层的雾妖闹烘烘的,感觉会有东西掉下来。
果不其然,许多铁块、下级中级的雾妖,以及不是雾妖的生物掉了下来。
少女在天空轻盈地舞着。
从天而降的东西来到这么深处的时候,会达到非常可怕的速度。就算只是被一个碎片擦到也难逃一死。
然而少女仍在这些物体的缝隙之间翩翩飞翔。
飞着飞着,一股耳熟的「声音」响起。
她看了过去,发现有一只受伤的界龙。
它的鳞片已经由成年的青色转为彩虹色,身体庞大,光是眼球就有少女上半身一般大。在〈雾〉里无法将它整个身体尽收眼底。它大概活了几百年了,看起来是某个群体的长老。
看样子,这界龙在上面曾和非雾妖的生物打了一战。
少女轻轻落在界龙头上。如雨坠落的物体也差不多止歇了。
少女抚摸着伤口,嘴里低吟着,苔藓般的植物便从她手心爬了出来,然后将伤口堵住。
这是少女之所以能在雾妖之中生存的另一个道理。
只要少女唱歌,就能治好雾妖的伤。所以雾妖不会随便攻击她。
她对天上掉下来的非雾妖试过同样的做法,但因为没碰过还有气息的个体,所以没有效果。
生物死亡就无法还魂。
正当少女为界龙疗伤之际,天上又有东西掉下来了。那东西并不快,所以少女以为那是雾妖。
结果不然。掉下来的是一艘铁船。
少女飞离界龙的头上,靠向铁船。
有个非雾妖的黑发生物坐在船上。这非雾妖受伤了,但还活着。
少女很开心。
她终于遇到有气息的个体了。
少女试着为他疗伤,界龙却吼了出来。
看来它想送那生物上西天。
少女摇头回应。她表示想要救那生物,界龙随即更生气了。它主张非雾妖的生物不能存在于云界。
然而少女还是不肯退让,总算,界龙无意继续争执,远离而去。毕竟它也欠了疗伤的人情。离去前它还高鸣了一声,似乎是在告诫少女不得松懈警戒。
后来少女为那非雾妖的生物疗伤。他似乎想喝水,所以少女捧了一些给他……不过途中有一半以上都漏掉了。
在少女百般照料之下,非雾妖的生物开始说话了。
起初他们不懂彼此的意思,说着说着,少女竟学会了非雾妖所说的语言。
也许她其实本来就懂。与其说是学会,不如说是回忆起来的感觉。
然后他告诉了少女许多事情——非雾妖的生物叫做「人类」,他们无法在云界生存:有一种奇妙的技术叫做雾钥式,很像少女的能力;还有,人类会穿上叫做衣服的东西——从天而降的东西之中也有衣服;人类想知道云界的底层有什么。
这人类的名字叫做丹恩。丹恩·史达宁——少女拯救的人就叫这个名字。
丹恩也不知道少女是人类还是雾妖。
他只觉得,要是到了天空之上——去到苍界或许可以厘清一些事情。
之后丹恩就死了。光是受伤得到治愈,人类还是无法在〈雾〉里生存。
少女很哀伤。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酷似自己的生物,她却无法拯救他。
丹恩临死之前留下一张叫做〈封书〉的纸张。还留下一句话,希望少女帮他交给自己的儿子。
少女将那张纸收在怀里,决定飞向苍界。
苍界很遥远。在空中没有可供降落的地方,少女只能在其他雾妖背上休息:有时水喝光了就只能停下来等到下雨为止——起初水和粮食一下子就用完了.害她折返了几趟——有时会碰到帝鲸这类无法抗衡的雾妖,因而四处逃窜。
过了半年的时间,她终于看见不是白色的天空。
苍界是蓝色的。
在耀眼的阳光包覆之下,少女抬起头来,这瞬间不知怎的,突然有一股怀旧感,眼泪夺眶而出。
她确信自己是注定要来这里的。
她开心地在这片新天空飞来飞去,几艘铁船从更高的地方飞了下来。
她发现有人类坐在上面,因而靠了过去。
人类却用子弹招呼她。
她不知所措地逃开,兼之还击,发现他们非常弱小,感到失望。
她理解到自己与人类并不相同,于是想要回去。
不过她觉得至少要将丹恩的〈封书〉送出去,因此开始找寻他的儿子。
然后她遇到了——
「——喂,洁西卡。差不多该出发了喔?」
洁西卡在她心爱的沙发上睡着,威尔的声音使她醒来。
少年的黑发在她眼前摇曳,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你看,小莲来送我们了呢。」
少女看似不开心地眯起眼睛。
「威尔真煞风景。不只不会预判风势,也搞不清楚气氛。」
「我有做什么吗?」
威尔因为这不讲理的话而哀号,洁西卡冷眼看他,然后站了起来。
「还在干么?要走了吧?」
「是你害我沮丧的耶?」
「威尔真软弱。」
洁西卡受不了威尔似地说着,同时看向北方的天空。
——那天,我之所以会坠落,是因为无知与傲慢。
威尔可能会说她现在一样很傲慢,但少女还是会这么看待过去的自己。
她绝对不是败在背叛。
她肯定不是错在信任人类。
因为也有人类伸出援手。
因为自己有一半也是这样的人类。
——飞吧,洁西卡。在这片天空,你可以飞得比谁都还要厉害——
这句话是威尔这个人类说的,他再次给了她一双翅膀。
——我想回云界。不过,也还想在这片天空多飞一会儿。
半人半妖的少女今天也和人类的少年在空中飞翔。
为了超越已经失去的翅膀,摆动着新的羽翼。
同时,也从这双羽翼感觉到一点舒适感。
◇
「呼啊……早安,佛钮司。」
「早安。小莲今天起得真早。」
上了年纪的管家已经完整着装,小莲压抑着呵欠对他点头。
「刚刚去为威尔他们送行回来。」
〈候鸟〉挑战〈外渡〉的早晨会起个大早。
这次威尔他们要飞到最北端,黎明时分就起飞了。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结果〈封书〉怎么样了?」
「唔,这个嘛……」
小莲吞吞吐吐地说着。
「交不出去……啦。」
佛钮司不禁瞪大双眼。
「怎么会呢?」
「总觉得气氛不适合这样做嘛。洁西卡的心情超差的…
…不对,应该说很好吧,那到底是?还有,威尔就算被捉弄还是一副很认真的脸的喔?这怎么可能。」
小莲双手抱肩,仿佛看见了世界末日的前兆。
由于这次收件人的身分,使得威尔与洁西卡在出发前都显得紧张兮兮。
当时的气氛实在让小莲无法开口表示自己看了威尔与洁西卡的〈封书〉。
小莲因自己的无能而显得消沉,佛钮司微笑着为她倒了杯红茶。
「真是辛苦了。交不出去也没办法了。请喝点红茶休息一下。」
「哇,谢谢,佛钮司。」
小莲将茶杯拿到面前,一股清香轻轻飘进胸中。那是一杯杏香红茶,苦味较少,甘味显著。
然而,小莲才刚松了口气休息,下一瞬间又全身紧绷。
「喝完这杯茶,可以请希尔达小姐起床吗?」
空气冻结了。
「呃,那那那那个~~~这对小、小莲来说有点困难啦!」
「……这样啊。那我得告诉小姐,你打破的盘子快要超过五十——」
「——我去!小莲要赌命过去!」
希尔达起床的时候非常可怕。
然而,相较于打破盘子而被责骂,前者稍微好了一些。
小莲穿过厨房,走入一条长廊,迈向希尔达的寝室。
——话说,佛钮司是怎么打扫这么大的房子的啊?
小莲来到这栋豪宅已经一个月了,至今仍末见过佛钮司以外的佣人。实在难以想像,仅凭他一人就足以应付豪宅的大小事。
小莲好奇地在走廊上前进,终于来到两扇豪华的门板之前,门上还有金饰点缀。这对开门的门把上面还镶有红宝石做装饰。
「希尔达?天亮罗?起床啦?」
小莲咚咚咚地敲着门,结果当然没有反应。
重复同样的事情约三次以后,小莲认命推开门板。
里面铺着火红色的毛毯,上面摆着雪白的桌椅。
右手边摆着一张床,附有高大的天篷。
十三岁左右的少女正静静睡在那薄薄的帘幕之后。
「希尔达,起床的啦?」
小莲一面出声,一面靠近,发现红发少女紧紧抱着一个大枕头躺在床上。
少女身上只穿着贴身衣物,雪白的脖子与细致的锁骨没有遮蔽,连腋下到平坦的胸部一带都露在外面。这睡相令同是女性的小莲也不知该将眼睛看向何处。
小莲用力深呼吸,下定决心拍了希尔达的肩膀。
「希尔达,天亮——噫,来了啦!」
周围窜出好几道蓝色磷光。紧接着——
「喀锵喀锵喀锵锵」——无数的雾钥式将小莲团团包围。
有些是枪炮的形状,也有刀剑或长枪的形状。其中也有令〈傀儡师〉瘫痪的禁一级雾钥式,小莲发出「哈咻」般奇妙的声音。
「唔……嗯?」
这时少女总算睁开眼睛。
「……嗯。你又做了什么好事啊?」
希尔达平静地问着,小莲却是含泪抗议。
「小莲是清白的。只是来叫希尔达起床!再说,不过是拍拍肩膀而已,这种对待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希尔达睡眼惺忪地看着周围的雾钥式,狐疑地点头说道:
「为何小妹的雾钥式会启动呢?」
「因为你启动了啊!」
希尔达毫无头绪,依然侧头思索。
「这些应该没放在房间里的啊……?」
这就是当代最强雾钥士〈夜姬〉起床时的样子。
她并非睡相不好。
也不是因为不开心而对他人施暴。
只因她能吟唱绝对语言,对于雾钥式的干涉力也非比寻常。就算只是睡觉时的翻身,这种无意识的行动也能启动身旁的雾钥式。
雾钥式必须有〈钥〉做为核心。虽然那些〈钥〉都妥善放在远离寝室之处,但不知为何,终究是飞越了其他房间的阻隔,被聚集到希尔达的身边。
「呜呜,太不合理了。没有〈钥〉也能使用雾钥式,太犯规了啦。」
小莲说着都要哭出来了,希尔达双眼圆睁,看起来很冤枉似的。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也做过同样的事吗?」
「……咦?」
「就是之前的事件。《芬里尔》的〈钥〉你总是带在身上。但那时却另外有个分身在做别的事情。这又该怎么解释呢?」
「那、那个是……」
小莲并非因为理解原理而能使用雾钥式。因此她无法解释。
希尔达揉揉眼皮,开始说明。
「〈钥〉在雾钥式之中只是个引子。虽然必须靠它启动,但却不必要握在手中。像小妹或你的程度,要远端遥搂或启动根本易如反掌?」
姑且不论小莲,像希尔达这般能力高强的人,就算找遍整个群岛,应该也没第二人。
小莲豁然开朗,感叹道:
「意思是说,只要房子里有〈钥〉,希尔达就能启动雾钥式罗!」
「这选用说?」
希尔达理所当然似地说着,小莲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呜呜,先不说这个了,快点起来啦希尔达!」
小莲将还没完全清醒的希尔达从棉被里赶了出来,并伺候这位主人更衣。小莲这时只要拿着衣服就好,不必担心弄坏东西。
「话说希尔达,这栋房子里除了佛钮司之外没别的佣人了吗?」
「还有你啊。」
「噢,那个,除了小莲和佛钮司啦。佛钮司他一个人管理这里吗?」
希尔达似乎这时才醒来。脸上挂着平常神秘的微笑。
「小妹有给佛钮司部下。」
「是这样吗?小莲还没见过呢。」
「嗯,之后应该会见到吧。话说,〈封书〉交回去了吗?」
小莲必须对希尔达说明同一件事,不禁叹气。
小莲自惭形秽似地回答,希尔达点头说道:
「这样啊。没能还给他啊……」
「呜呜,对不起啦。」
小莲愧疚道歉,想不到希尔达却摇头说道:
「说不定,这样反而更好。」
「……什么意思?」
这和昨晚的说词有异。
「小妹原先觉得不应该深入探究。然而,既然他们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或许也就不该给他们增加包袱。」
小莲一脸困惑似地瘪着嘴。
「小莲该怎么做才好?」
「这点事情应该自己思考。」
「希尔达真严厉。」
「这是应该的。小妹让你寄宿可不是要养你。让你住在这儿是要让你学点东西。」
希尔达不直截了当地回答,小莲为此叫苦。
「呜……就是想要知道有没有提示嘛。」
希尔达噗嗤一笑,一面扣上洋装钮扣,一面答道:
「只要做你现在认为最好的事情就好了。至于是对是错,之后再想就好。」
小莲瞪大着眼,希尔达露出微笑,似乎很享受她的反应。
「你也是〈蝴蝶虎鲸〉的候鸟吧?」
希尔达已经换好衣服。小莲看着主人接着梳理头发,低声问自己:
「小莲觉得最好的事情……」
她已经决定不看〈封书〉。
那么她只能整理事务所吗?
或者练习翼舟,好让自己跟得上威尔他们?
她保持沉默,时钟秒针约莫绕了一圈,接着她意志坚定地答道:
「小莲想把这些〈封书〉看到最后。」
也许事后会被责怪。
又或许会改变一些事情的意图。
然而小莲还是想知道。
想知道威尔与洁西卡的过去。
也想知道为何这些〈封书〉会掉在那种地方。
希尔达不表示好坏,只像是在守护着小莲似地点头。
「哪么,不必迷惘,向前走就对了。」
吃过早餐后,小莲看了第二张〈封书〉。
和昨晚不同,只有小莲一人观看。
◇
『——啊哈哈,这个,真有趣!』
翼舟猛地在眼前疾驰。
转眼间已经逼近云界,翼舟毫不踌躇地飞入〈雾〉里。【我】也不服输,紧跟在后头,但差距却愈来愈远。
【可恶,竟然会追不上……!】
洁西卡与伤疤男,还有【我】脱离了亥佛尼亚。
他们得到两艘翼舟。
可惜的是,洁西卡与伤疤男都不会操纵翼舟——起码到前一刻都还是不会的——因此【我】本来打算让他们两人共乘一艘翼舟,结果洁西卡才看了一眼就学会操纵。
【这样说不定能知道是谁坐在那艘光之舟上。】
基于这个想法,【我】故意让洁西卡独自操纵,结果竟然变成这个局面。
就算【我】有双载的不利条件,被一个初学者把差距拉到这个地步,实在有一种无可原谅的失败感。
『好厉害……』
伤疤男坐在【我】身后,他对洁西卡的飞行发出感叹。他
现在脸上包着绷带,无法看出表情,但可以想见他是在笑。
【我】冲入雪白的天空,突然觉得不对劲。
【雾妖没杀过来?】
从神话时代以来,人类之所以至今仍无法征服云界,就是因为只要接近云界,雾妖就会瞬间来袭。
潜入云界至今差不多要超过一分钟了,雾妖仍未现身。
【嗯,真的存在。】
迅速环顾周围,你会发现有好几个影子跟在他旁边。
然而,这些雾妖对他不屑一顾。
再凝目注视前方,会发现弥漫缭绕的〈雾〉里有几个影子激烈的交错穿梭。其中一个就是洁西卡。
雾妖全在追逐洁西卡。
『洁西卡被盯上了!』
伤疤男似乎发现事情不对,喊出声音,但【我】胸中却涌起了屈辱感。
【我是不值得理会的存在吗……!】
雾妖无视飞在它们身旁的【我】和伤疤男,一味飞向洁西卡。只见她潇洒飘逸地躲过。
『……要上升了。』
q等等。你想弃洁西卡于不顾吗?』
『〈候鸟〉有〈候鸟〉的打法。』
潜行至今即将经过两分钟。【我】没有雾钥士的资质。如果想继续航行下去,就不能在这里受到〈雾〉的侵蚀。
拉动缰绳使机体上升,和煦的阳光迎面而来。
虽然飞行技术的确远远比不上洁西卡。然而〈候鸟〉之所以需要搭档,并非因为个人的技术优劣。
好几个影子在云界里晃动,他以铳机枪瞄准。
【如果真的要比,我是比较擅长这个的。】
就算是洁西卡,应该也难以一直潜在云界里面。一方面有〈雾〉的侵蚀,二方面是翼舟也有极限。如果持续加速不停,雾钥机关会过热。
洁西卡的机影总算缓缓上升,【我】瞄准追逐她的其中一只雾妖。
手指靠上扳机,然后——手指并未动作。
那个冲向苍界的形体绽放着微弱的光。
无色的船翼发出青白色的光,也许是因为心理作用,连坐在翼舟上的洁西卡看起来也变成翠绿色的头发。
洁西卡飞入苍界,几只雾妖追了过去,她将机体如陀螺般的反转闪躲追击。
接着她又将高度降至紧贴云界,雾妖浮出云界,洁西卡骑在雾妖身上似的上升。
就在这时,一开始追上洁西卡的雾妖开始下降。
雾妖追杀洁西卡,或上升,或下降。她被包夹在中间,却又像个被弹飞的硬币一般,骨碌碌地反转回避。
包抄她的雾妖彼此冲撞,沉入云界。
洁西卡并未碰触铳机枪。
更厉害的是,想冲上前击坠她的雾妖都被她笑着躲开。
【人可以飞得这么美吗……?】
原有的自尊心与常识应声瓦解。
但不可思议的是,涌上心头的却不是嫉妒或愤怒之类的灰暗情感。
洁西卡总算甩开所有的雾妖,将机体驶向【我】和伤疤男的旁边。
『这个超好玩的。』
『这,这样啊……』
【我】只能这么回答,伤疤男从【我】身后挺出身子说道:
『你好厉害啊。』
『是吗?』
『嗯,洁西卡你飞的样子很漂亮。』
听了这些话,洁西卡露出笑脸。
『漂亮。飞得漂亮。嗯,不错。』
少女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接着又渐渐加速。
【我是不是很像电灯泡啊?】
洁西卡与伤疤男的对谈令【我】感到一股疏离感。
沙沙沙沙沙沙撒沙沙撒沙沙沙沙沙————
〈封书〉的景色随着杂讯转变。
那是一间小旅馆。岛也不怎么大,但还是建有扎实的防风堤。
这间旅馆非常小巧别致,不巧只有单人房空着,于是三人各自住进不同的房间。【我】阮囊羞涩,就算不能住一间大房间,也希望起码能分成男女两间房。
【唉,突然上门,能够确保三人份的房间,也许应该感恩。】
【我】捧着行李,伤疤男向我问话。他包在脸上的绷带应该是新换上去的东西,但也许是因为航行使得伤口裂开,表面染上血液。
『如果我没记错,翼舟不是只有〈候鸟〉才能拿到手吗?』
伤疤男提问的同时像是在搜寻记忆,【我】点头回道:
『嗯,是啊。』
『那么为什么那种地方会摆着翼舟?而且还有两架。』
他们三人搭乘的翼舟不属于任何人,不过是他们擅自开走的。
那栋建筑里的桌子和地板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居。
武装邮务商〈飞龙〉——一间已经歇业的事务所。
【我】抓着头发,像是在回忆苦涩的往事。
『〈候鸟〉不能独自飞行。必须要有搭档。然而,那里的〈候鸟〉失去了搭档。后来没人使用的翼舟就在那里沉睡。」
伤疤男露出关心的表情——其实他整张脸都是绷带,别说表情了,连颜面的原形都看不出来——低声说道:
『你是不是那里的人?』
『……你说呢?』
【我】拿出一大张纸,试图岔开话题。
是航图。
洁西卡原本正好奇地摸着房间里的摆设,她一看到航图就走了过来。
『再确认一次航路吧?我们要从这里继续北上,目标是最北端的岛,阿法活农。』
『那座岛有什么吗?』
『如果要去云界的底层,就必须通过那里。』
『原来还有航路啊?』
伤疤男前倾身子说着。
没错。通向云界的路径确实存在。
『有航路。但不是百分之百可信,只是理论上可以抵达的可能性最高。』
所有的岛都飘在空中。
〈候鸟〉会从岛上潜入云界表层,加速,然后又往岛爬升。
那里不像地面,没有看得见的道路,但却存在着值得步上的轨迹。
『如果要去云界的底层,并不是从这里跳下去就行的。知道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吗?』
伤疤男摇头,洁西卡则是点头回道:
『因为会被天空之王猎食?』
天空之王——雾妖。
『没错。如果只是飞入云界,是不可能到达底层的。不过雾妖也是有势力分布的。要是碰上界龙,连一流的〈候鸟〉都撑不了多久,可如果是尖鱼,要突围也不会太难。』
『也就是说要在弱小的雾妖之间穿梭而行?』
『嗯,算是这么一回事吧。』
洁西卡露出嘲讽似地笑容。
『天真。在表层再怎么能躲,潜得深了总会碰到强者。』
她说的是事实。
尽管界龙几乎不在表层现身,听说潜入一千界码就会随处可见。
『没有错。在表层再怎么闪躲也没有意义。可是,要是在中层、深层也能闪躲的话呢?』
洁西卡双目圆睁,似乎打从心底感到讶异。
『有这种航路吗?。
『有……听说有。』
『到底有没有?』
【我】支吾其词,洁西卡的脸靠了过来。她那张美丽可爱的容貌摆在眼前,【我】的心脏不由得大肆呐喊。
『你靠太近了。』
我压抑内心动摇,再次看向航图。
『听说是有,但实际上没人从那里回来。而且,想要走到入口,一路上也很不简单。可是……』
『可是?』
『如果是你,应该飞得到吧?』
挑衅似地发问,洁西卡随即回以硬碰硬的笑容。
『你跟上来就知道。』
实际上,洁西卡已经被某些人盯上了。只要和她一起行动,就算是在空中也肯定会被妨碍。长距离飞行是很危险的。
【但还是有挑战的价值。】
现在的【我】有个目标……不,应该说找到目标了。
本来不觉得有人坠入云界还能活着回来。然而,从云界归来的可能性出现了。
【那家伙,不会就这样坠落。】
本来有个搭档,两人约好要一起飞行。想不到现在竟能得到关于她的线索。
【错过现在,洁西卡就会离去。】
如果不能同样以云界的底层为目标,洁西卡可能会独自离去。这表示将会失去她的线索。
所以【我】不能退缩。
看着航图,伤疤男的头似乎痛了起来,他呻吟道:
『我想起来了。那个,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
『半年前,军队也派了一个大队的士兵前往这条航路。』
听了这句话,【我】眯起眼睛。
『喂。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应该是件机密事项啊?就算身边有人从军,应该也没那么容易知道。』
伤疤男摇着头。
『我不知道。可是,好像有个跟我很亲的人在那里。』
『结果怎么了?』
『……没
回来。尽管已经过了半年。』
叹了一口气。
呵现在有必要说这些吗……』
【我】根本不想知道即将挑战的航路害得一个大队全灭。
理论上,翼舟只要有〈雾〉,几乎可以永久飞行。前提是不考虑零件磨耗与搭乘者受伤的情况。
然而,据说翼舟可能上升的高度是一千界码。可以确定的是,云界是个深远而不可测的地方,其深度不会止于一千界码的程度。
也就是说,光凭翼舟无法回到苍界。
『只是难了一点,并非办不到。』
洁西卡如此回答。
『你有什么根据吗?』
经他这么一问,洁西卡自傲的伸指缠绕金发。她看起来高兴得不得了。
『也是有花个半年就飞上来的例子。』
『……怎么说得好像是你自己的经历似的?』
『谁知道呢?』
少女模仿他的口气装糊涂,随即哼哼哼地笑了起来。
『你们只要放心前进就好。其他的我会想办法。』
看着她开朗的样子,【我】感觉格外讶异。
【什么嘛。想不到她已经没了戒心?】
比照初次见面时的反应,还真是极端。
少女仿佛看透了【我】的心境,往前弓着身体注视着他的脸。
『你喜欢天空?』
『呃,嗯,不讨厌啦。』
『那就够了。』
然后少女也对着伤疤男,目光闪闪地问道:
『你呢?』
『我不知道要怎么飞……唉,要是我能独自飞行就好了。』
『那我教你怎么飞。』
看了少女的样子,【我】皱起眉头。
少女的心情似乎好过头了,看起来非常的放松。
『欸,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开心?』
心存警戒地发问,结果少女的动作突然停止。
然后她露出不悦的表情,先前开朗的样子仿佛是一场骗局。
『我不喜欢人类。明明很弱,却动不动就要害人。』
她的反应就像是遇上了烦人的飞虫,【我】不禁吓了一跳。
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其实不在少数,但听洁西卡说起来,仿佛她真的会把人当成虫子一般杀掉。甚至能让人感到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了不是人类的异形。
洁西卡没有理会【我】内心的动摇,接着说道:
『不过,你们很有趣。还好你们喜欢天空。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飞。非常开心。我很满足。』
她微笑说着话的样子一点压迫感也没有,感觉和她少女的外貌很相配。
简直像只不懂警戒的幼猫。
刚才还露出鬼怪恶魔般的表情,这下却表现出毫无防备的反应。看到她变化莫测的表情,【我】发现自己不由得脸红。
【我在想什么啊?我已经有她了啊?】
相较之下,伤疤男反而平静地微笑着。
然而,【我】确实也对洁西卡说的话有同感。
【一个人飞的时候,感觉天空好冷……】
或许【我】自己也在寻找能一起飞翔的人。
像是要试图甩开心里的杂念,摇摇头。
『总之,明天要飞到群岛的最北端喔。早点睡吧。』
说着,【我】便离开房间,伤疤男却没有跟过来。他好像和洁西卡聊开了。
【洁西卡这家伙怎么好像和伤疤男处得特别好?】
伤疤男似乎本来就以保护洁西卡为目标,也难怪她会对伤疤男没戒心。
有点吃味,正打算走进自己订的房间。
『唉呀真是的,追兵来得还真快啊。』
【我】立刻露出警戒的脸色,拔出铳机枪。
房间里有个奇怪的东西。
虽然看不见那东西。
但那东西确实存在。
他不将视线固定于一点,而是环视整个房间保持警戒,然后一阵沙子般的声音沙沙沙的响起,房间中央隆起。
【这什么东西,好大……!】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巨大的男人。
他身穿困脂色大衣,只有手臂微微露在外面,上面套着玻璃材质的甲胄。
『我是〈七大钥〉之一——海姆达尔。』
壮汉自己报上名号。
『海姆达尔,有何贵干?』
壮汉指着【我】的背后。
『我需要她。我想要她的人。』
『是喔?那我会得到什么好处吗?』
【我】嘴巴说得轻佻,却觉得背脊发冷。
【这家伙很厉害。】
他显然是个雾钥士,但【我】可没听说过有能在空间中移动的雾钥式。光看这一点,就能明白他不是泛泛之辈。
正当【我】手指贴上扳机,准备随时动手的时候。
壮汉说了一句完全出乎意料的话。
『她还活着——你那个坠入云界的搭档。』
【我】瞪大双眼。
『什……喂,你是什么意思!』
男人并未回答,而是从大衣里取出一把剑。
不知为何,【我】知道那是雾钥式。而且是非常高等的东西。他光是将那把剑亮在眼前,【我】爱用的铳机枪就不住颤抖。
『这叫《洛基》。用这个就能给那女孩造成伤害。你应该能够运用。』
壮汉说着,将剑插在地板上。
洛基——在神话中引来世界末日的大罪人。拥有许多不好听的名号——叛徒、奸人、骗徒,人们认为祂是神话中最大的恶人。
『夺走那女孩的翅膀。这样你就能见到她了。』
『混蛋……』
【我】的愤怒写在脸上,却没能冲上前去砍他。
因为【我】之所以走上这次的航行,就是为了寻找「她」的线索。
『为什么要攻击洁西卡?』
『因为她是尽头的生还者。』
『什么——?』
『她非常重要,同时也非常危险,所以要打压她。』
说完,壮汉远离了那把剑。
『这就放在这里了,交给你判断。麻烦做出明智的决断。』
这是他最后一句话,自称海姆达尔的壮汉又像沙子般地崩解溃散。
巨大的身体完全消失,【我】总算能放松了,猛地往床上一倒。
『……可恶。我该怎么办啊?。
虽然洁西卡刚见面的时候给人很拘谨的感觉,飞了一程却成了最佳的伙伴。
她不只飞行技术很好,那张笑脸更是期待着能在空中同乐,真教人不忍心伤害。【我】害怕失去她。
【可是,她还活着……?】
真的见得到她吗?
如果真的见得到,就算要【我】这双手染上背叛的污名——
『无聊。洁西卡是伙伴。』
壮汉显然是个敌人,和尽管只一起飞过一次,却已经开始对【我】放心的少女相比,不用多做比较也知道应该相信哪一边。
但【我】并未理解。
没理解到自己搞错了比较的对象。
没理解到既然将她当成伙伴,当下就该将《洛基》丢入天空,让谁也拿不到手。
◇
——那时候飞过的天空,就是这条航路吧……
从亥佛尼亚出发几个小时后,威尔很反常地陷入感慨之中。
即使搭乘着性能相同的翼舟,威尔以前只能望着洁西卡赞叹。
——我跟那天的洁西卡之间的差距,究竟拉近了多少呢?
威尔完全不觉得自己已经赶上洁西卡了。因为有洁西卡的帮忙,他现在才总算处于能够追逐她的状态。
但这对于当时的洁西卡而言,应该还是没有超出「玩乐」的境界。
他有一种错觉,仿佛愈是要追赶,洁西卡的天空就愈是遥远。这是因为——
——一个月前,洁西卡握着缰绳的天空是另一个世界。
威尔必须追到那片天空。但他如果一直是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就追不上。
威尔握住缰绳,手里猛地使劲。
——而我和比尔基德之间的差距,又拉近了多少?
击坠洁西卡的凶手是比尔基德。
洁西卡很信任比尔基德,对她而言,那是一枝暗箭般的攻击。
但因为距离实在太近,连洁西卡也没能躲开。若非如此,纵使是突袭,洁西卡也不至于躲不过那般低水准的攻击。
那一天,三人在天空飞着:循着这条航路前进,威尔不由得想起自己当时是飞在最后面的一个。
或许是因为察觉到威尔的心境,洁西卡从威尔身后拉他衣服。
「威尔。」
「……怎么?」
「我要牛奶糖。」
威尔差点就要摔下去。
驾驶座前方挂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笔和圆规等东西。最近威尔还会在里面放些甜食。这主要是为了在航行时给洁西卡享用。
洁西卡从威尔肩上探头,威尔露出不悦的表情,同时手伸进小袋子,拆开包装纸后将牛奶糖放进洁西卡嘴里。
牛奶糖在洁西卡嘴里滚来滚去,她看起来很满足,身体紧紧贴在威尔背后。
她不是在撒娇。为了加快速度,她得先调整姿势。
「威尔,差不多了。」
这句话连主题都没讲明白,但威尔还是点头回应。
「嗯。」
〈候鸟〉有三个原则。
比商人迅速。比警察诚实。比军队确实。
如果在安全的苍界悠哉飞翔就能交差,这些邮务商就不必武装,也不会被称为〈候鸟〉。
〈候鸟〉必须时时以最快速度寄送〈封书〉。
在平稳的苍界,翼舟无法发挥其速度,在凶暴雾妖垫伏的云界才可以。
「走罗!」
威尔甩动缰绳,朝着云界急速下降。
平易近人的苍界愈来愈远,一望无际的云界仿佛是等待挑战者来临的强者。
啵的一声——威尔冲入雪白的天空。
白色的〈雾〉是冰冷的,强烈的湿气如刀刃般划过全身肌肤。刀割般的狂风,若是没有航空服保护,恐怕不出几秒就会流血。
威尔逆风冲刺,呼啸的风声不像是从耳边响起,反而像是从眼前显现传来。
在这片恶魔般的白色天空中,护目镜负责保护眼睛,但它并非完全密封的状态。因为在云界里,护目镜一下子就会起雾。因此,为了避免起雾,上面会凿出极细微的小洞。
威尔的脸朝着正前方,他的视线稍微往上移动,随即看到如明月般朦胧闪耀的太阳。
威尔嘴上罩着防雾面罩,他屏住气息,感受到缰绳发出的窒碍感。
——果然反应比〈霞曲〉还要迟钝。
威尔与洁西卡收下某个男人的翼舟——〈霞曲〉。那艘翼舟的精制手段有别于雾钥式,可说是现有翼舟中最优秀的机种。
然而,威尔这次不选用那架机体。
理由有两个。
一个是因为他想要在等同于当时——八个月前的条件下做出了断。
另一个理由则是他觉得自己的技术还不适合〈霞曲〉。
一个月前的事件让威尔发觉自己是多么地依赖性能。
威尔无法发挥〈霞曲〉的性能。
——在这次航行,我要超越完美地驾驭〈飞龙〉!
这就是现在的威尔必须跨越的障碍。
进入潜行状态后,威尔突然发现周围是黑暗的。
——没有虹色蝶……?
以往只要飞入云界,洁西卡就会在周围释出虹色蝶。这种东西同样有蝴蝶的翅膀,就像采测器一般,可以告诉洁西卡周围的状况。
洁西卡似乎察觉到威尔心有疑惑,她从后方紧抱着威尔低声说道:
「那就像是小婴儿的学步椅。这种程度的天空没必要用。」
威尔感觉到自己嘴角上扬。
——洁西卡也稍微进步了。
她之所以依赖虹色蝶,无非是因为不敢在空中睁开眼睛。
既然洁西卡不依赖这东西,就表示她现在正借着自己的眼睛看着天空。
……但她从后方环抱住威尔的手臂仍在发抖。
仪表板的秒针数到六十。这时速度显示为时速八十界里。
「威尔,来了。」
雪白的天空中浮现出蒙胧而巨大的影子。
如子弹般细长的身体,看得出其上覆盖着发出黑光的鳞片。头部正后方长着鱼鳍般的翅膀,看起来应该不足以让其巨躯浮在空中。
距离约莫五十界码。这距离用跑的大约要六、七秒钟,但在天空连一秒钟也不用。
——尖鱼……咦,不对?
乍看之下是广泛分布于云界的尖鱼——个性相对沉稳的个体——但其头部犹如长枪般的尖锐,顶端还长着刀刃般的凸起物。
「一角……!」
尽管外观类似尖鱼,这种雾妖的凶猛和敏捷度却远远超越尖鱼。
「……可恶,没听说过会在这附近出没啊?」
群岛周围的雾妖分布图大致上有其一定,航行的难易度与送件费用也会根据雾妖分布有所改变。
但这毕竟只是参考数据。重量级的雾妖也可能夹杂其中,或来自其他空域,或从云界较深的中层地带浮上来,就像威尔过去遇到的界龙。
洁西卡大概也察觉到敌人的品种了。她的手臂猛地使劲。
「洁西卡,怎么飞?」
对于威尔的提问,洁西卡轻轻把头靠在他身上说道:
「随便你。」
「……你说什么?」
「我会告诉你对方从哪里打过来。不过……」
洁西卡一度打住,然后以清晰的语调说道:
「飞吧,威尔。雏鸟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洁西卡仿佛将威尔曾经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威尔的身体猛然抖了一下。
但这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欣喜。
——雏鸟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也就是说,她认为威尔已经不是雏鸟了。
「好啊!」
威尔一声呐喊,甩动缰绳。
一角似乎将这动作认定为交战的意图,动作跟着变得敏锐。
有一种雾妖叫做翼贝。
正如其名,翼贝这种雾妖有着贝壳般的外壳,十条尾鳍使它能在空中如跳跃般急速旋转,根本就是会跳的雾妖。
一角的旋转能力只比翼贝逊色一点。虽然较差,但那略微低劣的急远旋转却能永无止尽的持续。
自从威尔飞离云界以来,一角便从后方紧追上前。
它顶着那尖锐的头部迫近的样子,简直像是个追踪弹。子弹竟会有意识的追踪目标,光想就令人毛骨悚然。
——冷静。你应该已经学会判读风势的方法了!
威尔还停留在刚跨出一步的阶段。即使目前在苍界仍以误判居多,但这里却有许多苍界没有的标记。
——要看清楚的是〈雾〉。
气流因翼舟与一角而紊乱,并将大量的〈雾〉往天上卷。〈雾〉是气体,会敏感地反应出风的动向。
威尔左右晃动机体,注视着〈雾〉的动向,这时洁西卡斥责似的话声响起。
「上面,来了!」
明明一角刚刚还在后方,不知不觉间竟从威尔头上飞来。
——得回避,但该怎么办?
洁西卡并未说话。她明白威尔的失败将导致自己坠落,但她依旧沉默。
她已经说过了,雏鸟的时间结束了,该离巢飞向下一阶段了。
威尔反射性地把缰绳往横向拉,身体也跟着倾倒。
一角犹如炮弹般扑向翼舟,近距离擦身而过,坠向云界。
——好,躲开了!
威尔还来不及安心,一角又像个炮弹般飞来。
「会被绕到前面。」
听了这警告,威尔再次将机体打横。
——自己思考怎么飞,竟然这么困难!
虽然洁西卡会告诉威尔对手的动态,却不告诉他怎么飞才好。
——话说回来,这种速度要是我还要等指令,大概会被击坠吧。
威尔必须早一步想像敌人如何行动、如何进攻。
躲过一角几次攻击后,威尔的手套里很快就被汗水沾湿。
在天空流汗会导致冻伤。在风如刀割的状态下,抵达岛的时候就算机体的一部分被冻结也不稀奇。威尔必须尽快擦汗。
连时间都要威胁威尔,他极力压抑焦躁的情绪。
——如果是洁西卡会怎么动?
他想起一个月前的记忆。
那时他们被远远胜过雾妖的黑狼袭击,掌握缰绳的是洁西卡。凌驾黑狼的她,究竟是怎么飞的?
「左下方!」
洁西卡出声提示,威尔则面对着正前方。
威尔握住一小段缰绳,拼命思考——究竟怎么拉会让船翼怎么动?而那个动作在这股风中又会引起什么变化?
——逆风。但却是从右侧吹过来的。
威尔看着前方的〈雾〉如何流动,同时微微拉动缰绳。他没将船首笔直往上拉,而是试着让机体乘上右侧吹来的风。
一个小幅度的晃动,翼舟略微减速。
一角的巨躯带着一击毙命的威力从威尔眼前闪过。
——我稍微懂了。
以往威尔只是照着洁西卡指示的方向去飞。往右飞、往左飞、上升、下降、减速、加速,一切的判断都交给洁西卡决定。
那想必是非常大而费力的动作。因为威尔不知道如何拿捏,也不知道后续发展如阿。
如果可以将这种浪费转换为最适当的动作,威尔就能做到极度高超的飞行。洁西卡就是要他达到这个境界。
现在是威尔在飞。
不过洁西卡会告诉他敌人从哪边袭来。
那么,威尔要处理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看透对手的动态,从正确的位置击出炮弹。
想要瞄准目标,就必须先理解自己是怎么飞的。
「再来,从后方右边过来!」
由于威尔刚才减速闪躲,
这次一角便从后方打来。
针对一角这个动作,威尔将手上短小的缰绳略微下压,身体向前屈膝似地倾倒。他一面注意风势,一面全力思考缰绳与重心的动作会对飞行产生什么影响。
船首略微朝下,机体画了个弧,开始下降。
一角从翼舟右翼擦身而过,朝着苍界一飞冲天。
「就是现在!」
威尔很有自信地拉动缰绳使机体朝上,随即掌握到高高飞在前方的一角。
铳机枪甚至不必瞄准。
「咚」——火光窜出,贯穿一角的躯体。
火焰熊熊燃起,原本在空中自在飞翔的追踪弹沉入云界。
「好啊!」
「好耶!」
欢呼的不只威尔一人。
威尔回头一看,发现洁西卡也俯瞰着云界欢呼。她睁大双眼,虽然身体发抖,脸上也确实挂着笑容。
洁西卡察觉到威尔的视线,随即回过神似地别过头道:
「及格分。」
「及格分还那么开心——痛痛痛痛?」
威尔才调侃她一句,侧腹部就被指甲抓了一把。
尽管洁西卡不悦地别过头,也改变不了刚才欢笑的事实。
接着她以难得开心的声音问道:
「看得到天空吗?」
天空打从一开始就尽收眼底。
然而洁西卡指的不是那个意思。而是要问威尔能否看出天空怎么移动、怎么变化、能否看出其样貌。
「还不是很有感觉,不过看得到一点。」
「那要看得更清楚。」
「嗯。」
「还要了解更多。」
「……嗯!」
虽然洁西卡还不能大方称赞威尔,但她的声音还是带有庆祝的音色。
单纯依照指示飞行的时间结束了。
威尔的飞行必须认识天空、理解天空。
这并不代表他不再需要洁西卡的指示,而是要更精准地呼应她的指示。
同时威尔心想:
——到时候要是有洁西卡在,不是超厉害的吗?
无论是多么优秀的〈候鸟〉,无论是多么强大的雾妖,都不可能完全隐藏死角或破绽。
就连面对军队都所向无敌的洁西卡,也曾一度失去翅膀。
然而总有一天,当威尔的技术和洁西卡并驾齐驱的时候,如果洁西卡也在,就能完全隐藏死角。
更厉害的就像之前洁西卡掌握缰绳的时候,威尔可以专心持铳机枪迎击。
如果可以互换立场呢?
洁西卡能施展超越人类的雾钥式,能够吟唱绝对语言。如果能由她来防御或迎击会怎么样呢?
如果再加上〈霞曲〉这艘顶级的翼舟又会怎么样呢?
就算是雾妖,真的有哪个存在能够击坠他们吗?
「我看得见尽头了。」
威尔不禁脱口而出。
「但还很遥远。」
洁西卡的回答很不体贴,但她也不否定威尔。
他们的出发点只是为了弥补彼此的缺点。
结果他们确实能飞了,但光有两个不上不下的人无法继续前进。
他们的飞行不能仅止于弥补彼此的缺点,还要能加强彼此的优点,届时威尔和洁西卡才真的称得上是一对搭档。
威尔检视罗盘,修正航路。
「好,那我们继续航行吧?」
少年与少女在空中加速,迈向最北端的岛——那座宿命之岛阿法活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