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送件五 迈向北边的远方

这里是〈港〉的停泊处。

伤疤男与【我】已经坐上翼舟,绑好了安全绳与靴子的固定器具。

『欸。』

做好飞行准备后,背后传来伤疤男语带歉意似的话音。

『怎么了?』

『……谢谢。要是没有你,我根本没办法追在洁西卡后面。』

【我】哼了一声。

『我并不是为了你而飞的。』

说着,【我】从航空服的口袋拿出香烟。

『我不是军人。军队必须把她击坠,但我是〈候鸟〉。』

然后他回头看向伤疤男。

『欸,伤疤男。看到她在空中的样子,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很美丽、吧?美丽得可怕。』

听了这个回答,【我】开心地发出「哈哈」两声,说道:

『是啊。好美丽。原来在天空竟然可以那样的飞……欸,喂,那样的天空摊在眼前,没有〈候鸟〉不会热血沸腾的喔?』

【我】的技术和洁西卡之间有绝望性的差距,之所以想挑战她就是基于这个理由。

这时【我】才点燃香烟,再次看向伤疤男。

『要不要来一根?』

伤疤男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还是微微点头。

『……嗯,我要。』

【我】拿煤油打火机帮他点火——

『——呜呃?呃呵呃呵呃呵。』

『哈哈,这对你来说还太早了啊。』

伤疤男被烟呛到,【我】轻轻将打火机丢给他。

『这个借你。学着点,下次再抽。』

『这学得来吗?』

伤疤男含泪说着,语气非常认真。

『伤疤男,你如果真的要以云界的底层为目标,就要看准时机往北方走。』

『北方……?比这里更北的地方?』

『嗯。在北方的尽头,有一根神话故事里的世界树枯木,也就是航图的基准点。那就是通向云界底层的航路。』

伤疤男一脸困惑地笑道:

『我们不是要三人一起去天空的尽头吗?把洁西卡找回来吧。』

『……嗯,说得也是。总之,如果这只母老虎乖乖听话就不用讲这么多了。』

他点点头,将抽到一半的香烟丢到地上,用靴子踩熄了。

『那我们起飞吧。』

『嗯。』

于是他们两人从起降处起飞。

【我】飞向天空,找寻洁西卡的身影。伤疤男紧攀在他背后,黑发摇摆。

『听好。我会想尽办法追她。你只管呼喊或飞扑过去,设法挡下她。』

『我知道!』

军队的翼舟有一大半已经陷入无法飞行的状态,开始撤退。

在这群翼舟之中,有一道彩虹色的光正朝着界平线飞行。那是【我】原本想要飞的航路。

【她大概也很难直接潜入云界吧?】

这使【我】有机会追上她。或许其实是少女在等着他们。

【我】将翼舟开过去,洁西卡可能把【我】也当成敌人了,动作突然变化。

『消失了?』

原本还在前方的洁西卡突然消失了。这一瞬间【我】因丢失目标而心生动摇。

下一个瞬间,蝴蝶的磷光在眼前出现。

【会被击坠——!】

无法回避,恐惧使身体僵直。【我】发出呻吟,做好死亡的心理准备,这时……

『胆小鬼。』

一阵轻蔑的话声传来。

洁西卡轻飘飘地从【我】头上飞越,连个攻击都没发动就擦身而过。

【我】的手掌满是手汗。

【水准有差这么多吗……】

刚刚那一瞬间,洁西卡可以易如反掌地将他们击坠。他们之所以还能飞,不过是因为她一时心情好。

『伤疤男。』

【我】喊了一声,露出狰狞的笑容。

『我给母老虎的管教可能会粗鲁一些。别被甩下去罗?』

说着【我】拉动缰绳。

【我】将身体往后拉,同时将重心往一旁倒。翼舟船翼轧轧作响,同时急速旋转。这一下掉头,彩虹色的蝴蝶再次在前方出现。

【我】再次甩动缰绳,这次却将身体压低,让体重往船首集中。翼舟获得升力,同时不断加速。

【我】咬牙承受负荷,急速下降逼近洁西卡,她慌忙翻身。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再次上前。

少女一脸吃惊,【我】露出牙齿对她还以挑衅般的笑脸。

『别怕?』

洁西卡因为【我】的回礼而怔在原处不动,满脸发红。

『喂、喂!你干么挑衅她啦!』

『少罗唆,是她先来找碴的。』

洁西卡上钩了。蝴蝶少女加快速度,【我】为此额头冒汗。

【到底还是她快。】

翼舟已经发出叽嘎叽嘎的摩擦声响。这架机体的速度无法比现在更快,速度再快下去就会崩溃分解。

相较之下,洁西卡却是悠哉悠哉地将距离拉近。

『别以为我会被你轻松超越!』

【我】左右晃动机体,阻挡蝴蝶的去向。就算她速度较快,如果试图强行超越,就会撞上机体坠落。

然而,这般粗鲁的操纵也使得翼舟开始哀号。不只是叽嘎声响,整架机体都在剧烈摇晃。

『喂,喂~~~~~~?』

身后传来伤疤男的哀号。

【对了,我还多载了一个包袱呢?】

【我】因空战浑然忘我,伤疤男的存在也差不多忘了。

伤疤男紧抱着【我】哀号。给男人这般抱着一点也不令人开心。根本太碍事了,【我】心头涌现将他抛出机体的想法。

这时追在身后的蝴蝶突然失去踪影。

『怎么了?』

她没让【我】有闲工夫讶异。就在【我】的意识稍微往后方偏离的瞬间,蝴蝶少女已经出现在眼前。

【要撞上了!】

才刚这么想,蝴蝶少女便轻轻从头上飞过,轻松写意地躲开。

突然在目标眼前出现,然后又从头上飞越闪避。飞翔中的机体会引起气流变化,这招空战技就是乘着那气流移动的招式,后来被取了个名字,叫做乘风(精灵翻)。其精准度、速度都和此时截然不同。

『……有你的。』

【我】明显看到了,在洁西卡飞越的瞬间,她露出胜利的笑容。

只要提升速度,视野必定会变狭隘。而人类的意识容易往左右看,不易辨识上下。

洁西卡反复急下降与急上升,借此玩弄对手。

而且她的回避能力足以在冲撞前一刻轻易闪躲。这种翼舟不可及的高水准飞行能力,会不会是因为那翅膀的形状所致?

再怎么说,那种飞行根本不会被击中。军队的翼舟恐怕在攻击的瞬间就已经失去目标了。然后在惊疑的瞬间受到反击而坠落。

『我看你能悠哉到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间,【我】变得好快乐。

天空很广阔。

人类的翅膀是脆弱的,终究及不上雾妖。

然而,这雾妖现在正和【我】较量。

没错,洁西卡也很享受。因为飞在同一片天,所以【我】知道。

【我】该用什么手段追上她?该用什么技巧避免被她追过?

——这是我第一次和别人一起飞。非常开心——

洁西卡曾经这么说过。

这一定是她想要看见的天空。

而【我】也很享受。

除了蝴蝶的翅膀,洁西卡的样子就是个人。

翅膀的形状和翼舟也有相同之处。

【让我学学。】

洁西卡展现了许多【我】从未想过的空战技。【我】借此学习,从她身上吸收技术与知识。

之前和军队交战的事情已经不在【我】的思考范围,洁西卡的脑中想必也没留下一丝一毫。

超越对手、被对手超越,两人完全沉浸在这般你来我往之中。

那是美梦般的时间。

但【我】忘了一件事。

【我】忘了自己身后还载着伤疤男,一个和自己有相反目的的男人。

这时前方一小片云大幅摇晃。

【风要来了!】

【我】偶然感觉到这点。但身体对这偶然做出反应。

打横身体,将翼舟倾斜,让船翼受风。然后——

咻——机体被朝着上空大幅推升。

机体提升高度后,一股跃过蝴蝶少女的头顶。

【一决胜负!】

挥动缰绳,强大的浮力涌向受损的机体。为了将产出的升力转换为推力,【我】将翼舟大幅往前倾。

这招空战技叫二段急下降——乘着强风急速上升,接着转而急速下降。虽然难度不怎么高,但必须仰赖时有时无的强风,因此一般认为这招没机会在实战运用。

【我】再次超越在前方翩翩飞舞的蝴蝶少女。在超越洁西卡的瞬间,她以挑衅般的笑容回应,仿佛在诉说着「再来点乐子吧」。

劈里——这时翼舟迸出裂痕。

【翼舟跟不上来……】

【我】的技术正逐渐赶上洁西卡。

然而,翼舟的性能无法跟上技术。

机体剧烈摇晃,船翼冒出裂痕。尽管速度维持不变,船翼却无法动作,看来坠落只是迟早的问题。

洁西卡似乎也理解到这点了。

她感叹的伸出手。

『洁西卡!』

突然一声大喊。

原来伤疤男一直在等待一切停止的瞬间。

伤疤男自行解开安全绳,随即跳向洁西卡。

『威尔!』

洁西卡朝着伤疤男如此呼喊。

【我一被当成踏板,翼舟发出一个致命的声响。

【船翼,断了……!】

【我】暗自叫苦,伤疤男的手已经碰到洁西卡了。不对,是洁西卡抓住伤疤男的手臂才对。

『威尔真愚钝。你想自杀啊?』

『哈、哈哈……可是你不是接住我了吗?』

洁西卡露出畏缩的表情,伤疤男的身体滑了一下。

『哇,笨蛋,别放手!』

『……为什么要追到这种地方来?』

洁西卡不可思议地说着,伤疤男微笑说道:

『你不是没把那些军人杀掉吗?』

『我是雾妖喔?』

『也许吧,但你是洁西卡。老爸取的这个名字,是你的东西。』

仇视的心渐渐从洁西卡脸上散去。

『我讨厌人类。』

『我想也是。可是,再等一会儿再放弃吧。我会让你看到更有趣的东西。也许你真是雾妖,但还是可以看看人类的世界。别自己放弃这点啊。』

洁西卡的犹豫还没消散,伤疤男对她说道:

『好美丽啊。你在天空飞的时候,比谁都还要美。我也想和你一起飞。我不要只是坐在比尔基德背后,我要靠自己的翅膀飞在你身旁。』

洁西卡的脸突然变红。

然后她回顾身后,一脸歉疚似地仰视着【我】的脸。

看到她那张脸,【我】知道她接受了伤疤男的话。

伤疤男是对的。

只为了追上洁西卡,他坐在【我】身后,忍着超越翼舟性能的空战。【我】应该是为了将伤疤男带到洁西卡身边,才会飞到这一刻。

尽管如此,【我】仍无法抑制打从心底涌现的情感。

【你找回自己的搭档了……】

【我】还记得。

十年前那艘飞行船上,翠绿色头发的女孩身旁有一个黑发男孩。

【我一懂了,他们之间一定有立下誓约,为了守住承诺,伤疤男才会在记忆浑浊的状态下也想着要保护洁西卡。

这是梦醒的瞬间。

没错,是梦。

和洁西卡一起飞在天空是很快乐的。就算结果是败北,那片天空也让人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可是,我想飞的天空不是你们的天空。是有雪拉的天空。】

由于想起一些喜悦,【我】变得渴望。

渴望自己真正在追求的、朝思暮想的、日夜等待的天空。

十年前,身为〈候鸟〉的【我】有个搭档。她叫做雪拉,是个和我同年代的少女。

然而,这个搭档已经不在。

她已经坠入云界。

『我为了你而飞。这次该你为了我而坠落了。』

所以【我】——比尔基德,拔出挂在腰际的《洛基》。

——她还活着——

恶魔低声说了那句话,而【我】接受了。

喀锵——少女的背部毫无防备,蝶翼零落纷飞。

最北端的岛——阿法活农。

身穿困脂色大衣的壮汉——海姆达尔在这座岛上叹息。

——没能传达啊……

由雾钥式暂时构成的身体不需要呼吸这种概念,但他肉身的习惯仍不自觉的反应于其中。

海姆达尔的任务是探索第八个〈钥〉,《加拉尔号角》。

伤疤男应该也接到了同样的任务,但他找寻的方向与对象都不相同。由于存在本身是个假设,候选也可能有复数个。也因此,寻找相同目标的人偶尔也会合作。

这次为了将伤疤男追寻的第八候选——洁西卡·席尔巴贝儿引出来,海姆达尔对他们提出寄送〈封书〉的委托。

这是因为他们居住的亥佛尼亚岛上还有一名第八候选,所以有必要将他们这两股超强的力量分隔两地。

不过,海姆达尔在行动中还擅自掺杂了和组织无关联的考量。

那就是他现在拿在手中的四张〈封书〉。

他认为必须让〈蝴蝶虎鲸〉的两人看到这些〈封书〉。

然而,委托寄送(封书)给比尔基德后,很难立刻要求他们看这些封书,于是他将〈封书〉留在事务所里,期望他们会看到,但这做法毕竟太过天真。

也许另外委托〈候鸟〉寄送是个比较确实的做法,但海姆达尔在组织中的立场有点特殊。他不能采取会留下足迹的手段。

「嘎,嘎嘎……」

海姆达尔的身形突然晃动了起来,仿佛产生杂讯的影像。

〈夜姬〉可是让那个札克斯直呼「不想再战」的人。跟她杠上果然不会毫发无伤。

《彩虹桥》将近一半都被她卷走,施术者本体也承受了相对程度的打击。〈雾〉的侵蚀恶化了。原本所剩无多的寿命恐怕又短少了几分。

即使如此,海姆达尔仍冒着危险来到阿法活农。

——接着只能靠〈蝴蝶虎鲸〉了吗……

他注视着远方,一座〈塔〉在那里耸立着。

两艘翼舟停在塔顶,三个男女彼此相视。

是比尔基德与〈蝴蝶虎鲸〉的两人。

海姆达尔交给〈蝴蝶虎鲸〉的〈封书〉——那是他最寄予厚望的东西。

然而,比尔基德几乎不可能读那〈封书〉。那毕竟是个诱敌的借口,就算能送到他面前,想来他也不会收下。

比尔基德·吉李安即使身在〈七大钥〉,心里到底还是个〈候鸟〉。

关于〈封书〉,他无论如何都会诚实以对。为了诱敌而寄送的东西——也就是违反信念、被人玷污的〈封书〉,他的自尊心不会允许他开封。

——尽管如此我仍期待他们能为我传达,也许还是太天真了吗……

追根究柢的说,他们三人之所以决裂,可说全是海姆达尔的责任。洁西卡·席尔巴贝儿更是不可能原谅他。

「抱歉。」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

「但还是拜托你们。」

大衣与甲胄包覆的巨躯以祈祷般的语调低语,两者之间不协调得可怕。

「救救比尔基德。」

隐藏在帽子底下的双眸流出彩虹色的沙,仿佛泪水一般。

群岛最北端的岛——阿法活农。

就岛的规模而言,这里面积很小,相较于美佐霍尼亚大约只有一半,只比小岛大了一些。

城市中心耸立着一座直通云霄般高的〈塔〉。这建筑并非用于居住,而是点着火光为其他岛指引方位,即是所谓的〈灯塔〉。

当然任何地方的岛都有〈灯塔〉,但这么大的〈灯塔〉却很少见,一般只会在岛的边缘树立高度稍高的〈塔〉。

这座岛与众不同。其规模之小必须将〈灯塔〉设于岛的中央,否则重心会偏移。只要这〈灯塔〉点起火来,也许其他岛也能隔空看见火光。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灯塔〉,是因为这座岛上有前往北方大国提耶拉的固定航班。

然而,虽然拥有前往北方的唯一移动方法,这座城市看起来却不怎么有光彩。

虽然还不到荒废的地步,却说不上有活力。看起来就像一般偏乡的乡镇。既然拥有前往北方的唯一方法,景象应该要紧华一点才对。

威尔从翼舟上俯瞰市容,指着北方天空。

「如果从这里再往北走,会有个叫做提耶拉的国家。这是当时我们预计会经过的航路。」

「对啊……」

威尔听得明白,那简短的回应之中,夹杂着不安与期待。

洁西卡也明白这点。

如果要迈向天空的尽头,就必须继续往前走。这座岛就是前往尽头的入口。

——不过,现在的目的地不是那里。

威尔看向〈灯塔〉。

一架翼舟与一个男人停在那里。

虽然看起来小得像个玩偶,但威尔不会看错。

比尔基德·吉李安——那天和威尔与洁西卡一起飞到这里,在这里各奔东西的敌人,同时也是战友。

「洁西卡。」

「……走吧。」

威尔对洁西卡招呼一声,然后让翼舟下降。

在〈灯塔〉顶端着陆后,威尔走下翼舟。

洁西卡没走下翼舟。她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为此做准备。

眼前有个年轻男子。

脸颊到眉间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一头金色的短发,还有猛禽般的蓝眼睛。

男子拿了香烟叼在嘴边,然后在口袋中摸来摸去。接着他一脸惊觉不对的表情,将香烟从嘴边拿开。

看到他这反应,威尔从航空服中拿出金色的煤油打火机。

「在找这个吗?」

男子单手接住威尔丢出的打火机,随即双手合拢在一起点火。火在强风中顺利点燃,男子自言自语似地低语:

「好久不见了,伤疤男。」

威尔注意到自己额头上的伤痕。

「你还是要这样称呼我啊,比尔基德。」

「……嘿,最近反而是我比较常被这么称呼呢。我该叫你威尔吗?」

比尔基德喊了威尔的名字做确认,然后不耐烦似地抬起头。他一只手遮在下巴上面,指尖还夹着香烟。

另一只手则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是香烟。

「来一根吗?」

「……谢了。我好像不适合抽烟。」

比尔基德将香烟放回口袋,随即遗憾地耸肩说道:

「真没意思。这样的人生很吃亏。」

「我可不用需要危害健康的享受。」

这一方面是借口。

——洁西卡讨厌香烟。

他没必要为了抽烟让洁西卡远离自己。

比尔基德哼了一声,从航空服里拿出一张信纸。

「我也把这个还你罗……这是你的对吧?」

一张〈封书〉在强风中旋转,巧妙地落入威尔手中。

「这是,老爸给我的……!」

这〈封书〉由洁西卡交给威尔,之后马上因为军队的袭击而丢失。威尔后来发现的时候心里彻底低落。

「抱歉。我没有要偷藏的意思,只是没有机会还你。而且起初我没发现这是你的东西。」

「还不都是因为你给我起了伤疤男的名字。」

烟灰从那吸到一半的香烟散落。

那香烟仿佛会被风吹熄,比尔基德伸手挡风,并开口说道:

「半年……不对,八个月了吧。」

这话题来得真有点突兀。

「嗯。八个月了。自从和你在这里互砍以来。」

只要闭上眼睛,威尔至今仍能想起。

洁西卡的翅膀被弄破,头部受创,动弹不得,为了守护她,威尔凭着一把铳机枪挑战比尔基德。

像是在回应威尔似的,比尔基德吐了一口烟,感慨万千地点头。

「那个时候,是界龙把你们捡回来的吗?」

那时洁西卡遭到击坠,威尔也跟着她坠入云界。

威尔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是界龙救了他。

那是一只不可思议的界龙,身上的鳞片不是蓝色,而是彩虹色。照理来说,威尔与洁西卡的身体会因冲击而在那界龙背上摔得粉碎,结果它却温柔地将他们挡了下来。

「尽管如此,你还是来追杀我们。」

威尔在界龙的背上拼命为满身是血的洁西卡急救。也是因为她早已昏厥,威尔才来得及做紧急处置,等到她清醒以后,整个人却严重惊慌失措。

一个陪她在天上飞得那么开心的人突然背叛,再加上翅膀被切除的双重打击。洁西卡差点因这接踵而至的打击死去。

威尔无法原谅这件往事。

「那时你不是问过,为什么我会背叛吗?」

比尔基德从背后攻击洁西卡。

但威尔仍希望这件事的幕后有个逼不得已的苦衷。

「那时你说——因为洁西卡是怪物。」

比尔基德看了坐在翼舟上的洁西卡一下,点头回应。

「结果你就因为这样砍了过来呢。」

威尔只要在可以立足的场所从来没输过,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尽管是在雾妖背上,还是可以透过预判将比尔基德逼上绝境,想不到结果是……

「你倒是反将了我一军。」

并非只有威尔能够预判形势,比尔基德也有能力预判威尔的动态。

虽然能力相当,两人之间却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

「你叫它《洛基》是吧,你的剑。」

那时比尔基德手中有一把剑。那把黄金之剑现在也挂在他的腰际。

威尔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七大钥〉之一。

当时威尔以普通的铳机枪应战,结果武器被破坏,只有被压着打的份。

「本来你那时已经没有胜算了……」

比尔基德露出苦涩的表情,仿佛到现在都觉得难以接受。

威尔的铳机枪折损,只剩下徒手攻击的手段,洁西卡因此为他唱了一曲。

「——绝对语言——那时的曲子是《槲寄生之枪(米斯特汀)》。」

《槲寄生之枪(米斯特汀)》。是洁西卡喜欢唱的曲子。

《槲寄生》会吞噬〈雾〉,进而成长,最后还会组成毁灭的长枪,这对操控蝴蝶与藤蔓的她而言,似乎是个很方便的招式。他们也曾多次因这股力量而脱离险境。

那时就是她第一次为威尔唱歌。

「就算是你的《洛基》也砍不断《米斯特汀》。」

比尔基德耸肩说道:

「因为都是〈七大钥〉。」

之后的记忆他们无法明确回想。

威尔与比尔基德的实力平分秋色。

两人都有预判能力。

两人都有〈七大钥〉。

两人都有无法退让的理由。

「那时你赢了。」

比尔基德伸出拇指从脸上的伤痕滑过。

没错,那道伤痕是威尔用《米斯特汀》留下的。

洁西卡组成的只是一把长枪,但拥有铳机枪的外型。后来威尔将之改造为铳机枪,并赋予了〈嗜血剑〉的名字。

这是因为《米斯特汀》这名字太过醒目,而且容易和绝对语言扯上关系。

但最后威尔与洁西卡还是和绝对语言与〈七大钥〉扯上关系。

这也许是宿命。

比尔基德吸了一口烟,充分地感受那苦味,然后貌似感叹地吐出烟雾。

「回答我。我走了以后,你是怎么笼络她的?」

威尔咬牙切齿,说道:

「我只是给了承诺——我要带洁西卡去天空的尽头——就和十年前的承诺一样。」

比尔基德也不嘲笑他,只是回了一声「这样啊」。

「那你也回答我。十年前有一艘前往提耶拉的飞行船发生船难。那时你做了什么?」

比尔基德脸上第一次出现惊疑的神色。

然后他缅怀过去般地仰望天空。

「……这样啊,你调查过那艘船的事啊。」

「回答我。」

威尔的声音不容许他敷衍了事,比尔基德发出叹息,似乎有点倦怠。

「那艘船上载着和〈七大钥〉有关的『某个东西』。因为有人争夺那个东西,那艘船才会坠落。那时我也在场。事情就只是这样。」

「这不算回答。」

威尔一声斥责,比尔基德的视线跟着落向夹在指尖的香烟。不知不觉间,香烟已经燃烧殆尽。

像是要打断话题似的,比尔基德将烟蒂弹射出去。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札克斯败给了《米斯特汀》——我的任务就是回收这个东西。我不会连你的命也带走。把铳机枪留下来就好。」

威尔意识到肩上的铳机枪。

威尔之所以能击退《英灵战士》以及《胜利之剑》,有很大的因素在于这把铳机枪的力量。

这把〈嗜血剑〉具有和〈七大钥〉同层级的刀刃,想和他们对峙就少不了它。

「还真是一厢情愿的要求啊。」

比尔基德将他短短的浏海往上抓。

「我已经退让很多步了……那时的事情,多少会让我感到自卑啊。」

比尔基德恬不知耻地说着。

——激将法啊。

威尔不为所动,举着邮件包说道:

「我的要求很简单。收下〈封书〉吧。这是寄给你的。」

比尔基德一只眼睛瞪得好大,看起来非常意外。

「还真是出乎意料。其实你应该是想要报仇的吧?」

「……我的确对你很火大。但我是以〈候鸟〉的身分飞过来的。不是为了了结私怨而在天空追逐。」

比尔基德夺走了洁西卡的天空,背叛了威尔他们。

威尔没理由原谅他。

——我们之所以追寻天空的尽头,才不是为了这种理由。

尽管难以原谅,过去的事毕竟已经过去。

那不值得他停下脚步、回顾,不值得旧事重提。

「你嘴上工夫倒是厉害了许多。」

「别小看天空,别小看〈候鸟〉,这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

威尔耐着性子重复声明来意,并取出〈封书〉。

「我是〈候鸟〉。把这东西交给你,然后回去。这就是我的了断。」

比尔基德张口结舌。然后他遮住脸部,肩膀上下颤抖。

「真是令人震惊。你以为这样就没事了吗?你们拥有太多的力量。〈七大钥〉不会坐视不管。」

但我还是要完成送件。〈候鸟〉不就是这样吗?」

「……你这只小鸡,别说得好像很懂的样子。」

被他猛禽般的眼光瞪着,威尔简直要喘不过气。

但威尔仍向前跨出一步。

「那又怎样?是小鸡又怎样?这就是我的做法。〈候鸟〉在天空飞就是为了送件。如果要为了打打杀杀而飞,干脆加入军队算了!」

比尔基德顺着脸庞将头发往上抓,然后以他冰冷的眼神瞪着威尔。

「再这样争下去也不是办法。」

「也许吧。」

威尔无所畏惧地还以笑容,比尔基德忍不住笑道:

「那你尽管寄送吧。我倒要看你能不能让我收下那张〈封书〉。」

比尔基德拔出腰间佩剑。

「我要硬抢了。比起你们的理由,有些事更需要优先处理。」

《洛基》——八个月前割裂洁西卡翅膀的剑。

这把剑不只锋利,还有个难以应付之处。

嗡嗡——《洛基》的剑刃伴随着刺耳的声音消失了。

接着空中有无数的影子在飘浮,个个如同那消失的剑刃。其位置并不固定,而且怱隐怱现。威尔甚至难以分辨一次会冒出多少剑影。

——骗徒——狡猾之徒——叛徒——

这雾钥式拥有许多不光彩的名号,其能力就是这般。

——虚构之剑——

在你眼前,同时又不存在的剑。只要有〈雾〉,这把剑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现,也能从任何地方消失。

它可以悄悄爬到你身边,挥洒名为剑刃的毒物(谎言)。

厉害的就是这个毒。被这把剑劈砍的雾钥式将无法修复。即使换上新的〈钥〉,也只能组成遭到破坏的形状。

这就好像遭到背叛的心,伤疤是不会消失的。所以洁西卡的翅膀才会一去不回。这武器简直可以称为「雾钥式杀手」。

雾钥式不能阻挡那剑刃,攻击也会被确实抵挡。碰上这种东西,威尔当初被打断铳机枪,毫无招架之策。

面对这样的剑,威尔一点也不惊慌,只是举着〈封书〉站在原地。

两人短暂互瞪了一下。

「……哼。如果你不想打,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比尔基德的手臂迅速挥动《洛基》。

这招劈砍——

「——洁西卡快躲开!」

劈砍从威尔背后出现。洁西卡就在那里。

「——!」

洁西卡从后座拉动缰绳,翼舟轻轻飘起。《洛基》的劈砍紧贴着她的身旁扫过,接着一个追击砍下,但威尔总算赶上。

他的铳机枪一挥,虚构的剑便凭空消失,只留下一股沉闷的力道。

「比尔基德……!」

「哈哈哈,你这表情好多了啊。」

比尔基德举起《洛基》,威尔手中的〈嗜血剑〉跟着脉动。

两人刀剑同时挥落。

吃〈雾〉的枪刃(米斯特汀)与杀〈雾〉的剑刃(洛基)发生冲撞。

大气唧唧作响,脚下楼板猛然碎裂。

〈七大钥〉冲撞的破坏力没停留在两者之间,而是传向脚下〈灯塔〉。〈灯塔〉最高层被打飞,楼板向下塌陷,眼看立足之处就要消失。

「——哝。」

比尔基德突然一个咂嘴,跨上背后的翼舟。

「等等,想逃啊!」

比尔基德挪动下巴指着天空。

——要在空中决胜负啊。

「威尔!」

〈飞龙〉所在的位置也开始崩塌,洁西卡哀号似地尖叫。

威尔在不安稳的楼板上奔跑,冲向翼舟。

「结果还是只能这样决胜负啊!」

一声大喊,威尔也跨上翼舟。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洁西卡如此说着,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

比尔基德在岛的上空盘旋。他正在等待威尔。

威尔朝着他接近,心里暗自叫苦。

——好快……

光看上升就知道了。

双载与单人驾驶总是会有速度上的差异。如果是〈霞曲〉倒还不怎么样,但就〈飞龙〉这种一般机体而言,这种差距可能成为致命因子。

如果是在云界附近还有转园,但在苍界这般〈雾〉很稀薄的地方空战,差距会更加明显。

况且论〈候鸟〉与翼舟的操控,对方有一日之长。

——比尔基德可以和坠落前的洁西卡较量。

当时威尔只有紧紧巴在比尔基德背后的份。

关于天空与翼舟,威尔觉得这八个月来自己也学了不少,但他到底追上比尔基德多少了呢?

「现在烦恼也没意义啊。」

为了摆脱不安,威尔将心里话说出口,并且甩动缰绳。

「要上了,洁西卡。」

「——威尔,有个提案。」

难得背后的洁西卡会这么说。

听了她口中的「战术」,威尔不禁瞪大双眼。

——怎么,原来洁西卡也想着同样的事啊。

出乎意料的是,洁西卡的提案和威尔不久以前体悟的战法一样。

翼舟持续上升,总算追上比尔基德机。

——你跟得上来吗——

比尔基德压在威尔他们上方,看起来似乎那么说着。

接着翼舟开始急速下降。

虽然慢了一步,威尔也开始急远下降。

风如液体般沉重,机体为之摇晃,氧气仿佛被稀释了,令人呼吸困难。

有别于这些阻力,机体保持加速,眼底阿法活农的街景愈来愈近。

——从这个距离打不到他。

比尔基德机飞在前方,虽然他在射击范围内,子弹在急速下降时却会因风压而偏离,而且射偏的子弹还会落在街上。

〈灯塔〉的破裂本来已经使城里乱成一团,〈候鸟〉不能再给城镇造成更大的伤害。

——要抓到水平飞行的瞬间。

威尔看向手边的仪表板,速度计显示为时速八十界里。

他和比尔基德机之间的差距没有缩短也没有拉长。这表示就算双载,急速下降时的加速能力也没有差异。

总算威尔期待的地表逼近,但比尔基德仍不停止下降。

「需要跟你说时机吗?」

洁西卡从他背后说着。

「拜托了。」

威尔很干脆的接受。

——我们不是一个人在飞。

或许威尔的技术还不成熟。

但还有洁西卡帮他弥补。

两艘翼舟终于擦过顶端崩塌的〈灯塔〉,沿着耸立于城里的〈塔〉笔直飞翔。

两机从天空直线飞来,简直是处于坠落状态。居民晾在〈塔〉间的衣物被吹走,安装在窗边的信箱也为之摇晃。

——还不打算拉回来啊!

走在街上的人们慌忙逃窜,地上铺着石板,直到可以清楚看见其缝隙,比尔基德才终于拉起船首。

比尔基德机转而紧贴着地面水平移动,仿佛子弹般地穿梭。

威尔与洁西卡的〈飞龙〉追在他后方。当威尔机的位置比比尔基德拉动缰绳的位置还要低的瞬间,洁西卡大喊。

「现在!」

威尔拉动缰绳,连零点一秒的延迟都没有。

船底火花四溅,发出子弹擦过物体般的声音。即使威尔无法看透这「间不容发」的距离,洁西卡倒是可以看透。

将翼舟与地面的距离拉到极限地步再转为水平飞行,如此能确实使机体加速。

行人尖叫,惊慌逃窜,路上陈列物品的摊贩被风压吹飞。水果朝着威尔的脸飞来,他差点没能躲开。

——还是给我逮到了。

〈飞龙〉的速度比比尔基德机快了一点。

比尔基德机渐渐接近,威尔屏息伸指扣住扳机。

太快会落空,太慢会被躲开。机会就在从水平飞行转而上升的那一瞬间。

比尔基德应该也察觉到这点了。这是一场耐力赛,看谁会先把持不住。

这段期间机体仍维持着疾驰,接着穿越城镇,朝着岛的防风堤逼近。

防风堤只比他们高了一点,威尔看见比尔基德的肩膀动了一下。

轰隆——火光瞬间窜出。

——解决了。

威尔心念一动,这瞬间他丢失了比尔基德机。

「上面!」

威尔慌忙抬头,机影从正上方压了下来。

威尔对这动作有印象。

——乘风(精灵翻),怎么会……

这招空战技可以乘着因敌人攻击而凌乱的气流,轻盈闪躲。这名字是威尔取的,这应该是只属于他和洁西卡的战技。

比尔基德不只将之用于回避,还超越威尔一个境界,将之与反击串联——利用机体从正上方冲撞。

威尔追寻着天空的这八个月,比尔基德没道理毫无长进。

八个月前洁西卡露了一手乘风(精灵翻),比尔基德已经将之升华为自己的战技。

不过威尔的震惊仅止于一瞬间

但就在这瞬间,威尔知道自己已经被逼上绝境。

头上有比尔基德机。

前方有防风堤。

无处可逃。

不是从上面被压烂,就是往前冲撞。

「可恶!」

威尔握住短短一截缰绳,身体直挺挺地毫不摇晃,并把缰绳小幅往左右甩动。

一阵轻响——船翼微微颤动,视线往水平方向流动。

翼舟往水平方向移动,仿佛在地上滑行似的。

比尔基德机随即从那旁边降落,看着威尔。

他的脸上满是惊愕之情,威尔挑衅似地笑着。

「别小看天空,是吧?」

接着威尔大幅拉动缰绳。

威尔与比尔基德的翼舟像踩过防风堤似地上升。

两艘翼舟犹如子弹般飞离阿法活农,飞向蓝白两色的天空。

两者靠得很远,船翼前端几乎要碰在一起,如此持续上升一会儿后,双方仿佛事先说好般,同时挥动缰绳。

两艘翼舟像是彼此冲撞弹开,朝着相反方向改变去路。

「可以的。」

威尔对着自己确认似地说着。

威尔的技术——不对,威尔与洁西卡不比比尔基德差。

比尔基德曾和全盛期的洁西卡较量,学过她的战技,而威尔他们还没败给他。

从零开始的八个月已经追上那天的天空了。

威尔回头看着敌机,发现比尔基德的嘴巴念念有词地动着。

——跩什么啊——

威尔觉得他是这么说的。

洁西卡喊了声,仿佛在肯定威尔这股寒气似的预感。

「威尔,剑来了!」

比尔基德机的驾驶座有个东西发出金色光芒。

——《洛基》——在天上也能用吗……

威尔不寒而栗。

过去他之所以能破解它,是因为处于能立足之处——尽管是在界龙背上——

被《洛基》碰到的瞬间就会被击坠,而且还不知道会从哪里打来,威尔在天空该如何闪躲?

——不对,我已经不再是只会飘浮的雏鸟了!

威尔握住一小截缰绳发喊:

「洁西卡,能预判吗?」

「能。」

短短的沟通使他们知道彼此该做些什么。

威尔直挺挺地面对前方,寻找能告诉他风势的事物。

现在风是怎么吹的?

天空开出什么样的道路?

在风的道路上,船翼能怎么动作?

尽管与洁西卡相比是压倒性的低劣,威尔还是拼命寻求答案,在脑海里描绘出地图。

——了解天空——

这是洁西卡给威尔出的新课题。

而且威尔只要专心判读风势就够了。

因为洁西卡会预判敌人的动态,并且告诉威尔。

「来了!四把。上、左翼二、船首一、船尾一。」

威尔判断这是由左劈来的斩击。

他稍微晃动机体,才刚往右偏,黄金之剑便从船翼旁刺过。

——还有两把!

威尔把缰绳稍微往左用力甩,船首便朝向那边。从向右的水平运动接上这个动作,机体因而如时针般地反转。

失去标的的剑冲向机体回转时产生的空隙。

——风是怎么动的?

虽然能躲开斩击,威尔仍是稚嫩的。由于采取了回避行动,他丢失了一度预判过的风势。

然后威尔看见了。

看见比尔基德抓准距离,举起黄金之剑。

啪唏一声,威尔挥动缰绳。

船翼大幅拍动,〈飞龙〉急速旋转。

受到加速与急遽的负荷,翼舟叽哩叽哩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看到了!

他从正面掌握到比尔基德机。

「下面来了五把!船尾二、右翼二、左翼一。」

明明人在前方,攻击却来自后方。

《洛基》的斩击无法为视线捕捉,威尔只能全盘信任洁西卡的预判,专注于回避。

威尔左手保持在下,右手抽回,挺直着身体避免重心偏离。

翼舟翻船似地往左倾倒,安全无误地躲过四下斩击。

——还剩一把!

现在机体大幅倾斜,剩下的一把剑刃偏偏从倾斜的方向砍来。

「呼!」

威尔猛吐一口气,继续把缰绳往同样的方向甩。同时间,他将身体朝着剑刀放倒,仿佛要将自己甩出去似的。

机体如钻头般旋转,成功躲过最后的剑刃。

——成功了,螺旋回避!

一个月前,他绝对做不到这招空战技。这是洁西卡在回避霰弹时所施展的招式。

这时〈飞龙〉总算在射程距离内捕捉到比尔基德机。

「咚」——威尔不给对手有准备的机会,立即射出子弹。

——又消失了!

比尔基德一溜烟的飞越攻击。威尔知道他施展了乘风(精灵翻)。

「正下方!」

比尔基德机位于威尔脚下。

「可恶!」

威尔下意识地甩动缰绳,让机体大幅旋转。

在这个大动作进行的期间,威尔轻轻伸指摸到铳机枪的固定器具上。

「洁西卡!」

彼此躲过攻击,擦身而过的瞬间。

威尔再次看见比尔基德挥动《洛基》。

那把剑和铳机枪不同,不需要固定这个概念。比起地面作战,空战更能发挥这雾钥式的真正价值。

相对的,威尔的武器只有一把铳机枪。虽然他还有丢掷金属球的手段,但为了丢掷就必须有一只手离开缰绳或铳机枪。

就算只有一只手离开,面对比尔基德的《洛基》,这微小的举动就会要他性命。

威尔没有反击的手段,只能单方面受到攻击——理论上是这样。

「我要跟你算帐了。」

洁西卡低声说着,话中带有刻薄的意念。

「铿」——哀号似地尖响,一面船翼在空中碎裂。

「——什么?」

风的另一方传来比尔基德这声哀号。

失去船翼的是比尔基德机。

攻击来自正下方。

手法是铳机枪发出的斩击。

「天上的屈辱要在天上雪耻。」

洁西卡拨动头发,交织于其间的藤蔓随即弹出。

藤蔓前端缠着威尔的铳机枪。

——我用藤蔓打他——

这就是洁西卡的提案。

洁西卡不必下达无谓的指示,不必叫威尔往右闪或上升之类的,因此能预判对手的动态,甚至能空出心力反击。

——威尔负责飞,洁西卡负责打——

如此理想的局面从这次航行出发就开始构思。

洁西卡也找到同样的答案,而且早威尔一步付诸实践。

八个月前,洁西卡在这片天空失去翅膀。

如今,那片天空完全成了过去。

洁西卡逆转过去的败北,威尔也追上那片天空。

是什么原因决定他们两人和比尔基德之间的差异?

因为背叛是邪恶的吗?

——不是这样的。

也许这对威尔他们而言是背叛,是一种恶行,但对比尔基德而言,或许只是选择了无可退让的做法,是一件善行。

答案既明确又简洁。

「你只有一个人,而我们有两个人。」

就这么单纯。

比尔基德机一面船翼破损,失去飞行能力,摇摇摆摆地朝向云界坠落。

不可思议的是,坐在翼舟上的比尔基德竟然挂着了无罣碍的表情,就像终于卸去长期以来背负的重担。

比尔基德持续下坠,完全没有想要逃生的样子。

——这里就是我的终点——

威尔看见他的嘴唇如此动着。

「开什么玩笑!」

威尔一声狂吼。

——事情能这样就算了吗!

威尔拉动缰绳,使机体急速旋转。比尔基德下坠的机体就在他眼前。

虽然空战得胜,对威尔来说还有尚未了结的帐。

「比尔基德!」

那机体已经连飘浮都难以维持,比尔基德坐在上面,确实地抬起头来。

威尔从邮件包拿出〈封书〉,紧接着推向前方叫道:

「给我收下!」

威尔是〈候鸟〉。

他是为了寄送〈封书〉而来到这里。

既然对方不收,他只能强制交给对方。

比尔基德愕然不语,同时确实地伸出手臂。黄金之剑突然从他手中掉落。

威尔急远下降追上,距离冲撞只有几分距离。

「洁西卡!」

「我知道。」

洁西卡冷淡回应,藤蔓从头发问爬出。

藤蔓从〈飞龙〉延伸出去,顺着船翼缠住比尔基德机。翼舟猛然沉了一下,比尔基德机停止坠落。

而这时威尔的手正好碰到比尔基德。

「邮差都

来了,你还想去哪里啊?」

威尔抓住比尔基德的手,洁西卡的藤蔓随即在翼舟上蔓延,将固定器具与安全绳破坏。

失去船翼的翼舟终于坠入云界,冒出小小的火花。八成是被雾妖击坠了。

只有比尔基德还被吊在空中。

比尔基德一脸无法理解的样子,威尔对他说道:

「还在干什么?快点上来。」

比尔基德手中握着〈封书〉,是威尔硬塞给他的。

抓着那只手的,不只有威尔。

「……好重。这男的,最好快点丢下去。」

尽管口出恶言,洁西卡仍抓着他的手。

比尔基德总算放弃坚持,另一只手抓了上去。

「又是我输啊。」

他的声音被风温柔地盖过。

之后谁都没开口说话。

他应该是个深恶痛绝的仇敌。

要是没有这个男的,洁西卡就不会失去翅膀。

威尔也可以更早一步迈向天空的尽头。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内心并未燃起怒火。

洁西卡一定也是这般。本来就算她以雾妖的力量将他大卸八块也不奇怪。

然而,她只是缅怀过去似地看着她抓住的手。

翼舟持续缓慢盘旋,总算迫降于眼底的阿法活农。

他们来到命运的开端,这座通向北方的起点之岛。

三人摔落地面,比尔基德接着拆开〈封书〉。

「唤醒。」

他低声说着,仿佛在承认自己的失败。

『比尔基德!你看你看,上面!飞行船!』

风中响起有朝气的声音。

是个少女。年约十五、六岁,非常年轻。护目镜与防雾面罩也遮不住她那标致的脸孔,青色的长发随风飘荡,犹如旗帜一般。

她的眼前有缰绳与仪表板,再往前看则有铳机枪,枪口还冒着硝烟。

天空。

脚下——不到一百界码处有雪白的云界在流动。

(这是什么……?和雾妖打完之后吗?)

〈封书〉的记忆流向威尔,他在心里如此思索。

她仰望天空,对着搭档的少年呼喊。

少年的任务是引诱雾妖,而她则从后方狙击雾妖。少年才刚甩开雾妖,脸上满是疲态,但他仍打起精神仰望上方。

少女与少年仰望之处飘着一艘巨大的飞行船。他们原以为是民间航班,看到那船腹突出的炮台与船底的装甲,才知道那似乎是艘军用舰。

他们看见两个小孩从甲板探出身子。

虽然脸部看不清楚,但看得出其中一人是黑发,其中一人的头发则透着翠绿色的光。

『啊哈哈!他们在看这边呢。跟他们挥手吧!』

『你挥就好了吧?我累了。』

少女鼓着脸颊说道:

『欸,比尔基德。我们的航行现在才要开始吧?在这种地方就喘不过气的话,是到不了「北方」的喔?』

沙沙沙沙沙沙撒沙沙撒——

记忆出现杂讯,场景突然转变。

地点同样是天空,时间却是黄昏时分。由于太阳在右手边,可见他们正朝着南方——大概是送件结束了,正在返航的路上。

『比尔基德!飞行船!』

近乎哀号的声音。

眼底的飞行船被大火吞噬,逐渐坠落。尽管云界愈来愈近,甲板上仍冒出几道看似枪火的光芒。

『别靠近,雪拉!会被卷进去啦!』

少年在呼喊。

这是正确的判断。飞行船上似乎有人在战斗。〈候鸟〉只是天空的专家,他们拥有的技能不能应付船上的战斗。

『可是,那是那两个孩子搭的船吧?』

少女脑海里浮现两个孩子,就是在去程时深切看着他们的孩子。

他们会不会还在船上呢?

这时,少女发现甲板上有翠绿色的光芒。

【是那时候的女孩!】

她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在盘旋。

『别管了!别去啊雪拉!』

她听得见少年的声音,但她停不下来。

当她接近甲板后,女孩已经倒在地上。几名士兵挡在附近,像是在保护少女,但他们看起来也是随时会倒地的样子。

她关注着少女,这时一名士兵指着少女。

——拜托先救这个孩子——

她知道士兵想要这么说。

少女将翼舟驶近甲板,一道冲击贯穿船腹。

等她发现这是雾钥式的攻击时,她已经从翼舟上被甩了出去。

靴子的固定器具爆开,安全绳咻的一声被拉回翼舟。少女被甩向甲板,翼舟却往空中弹飞。

【我会被机体拉走!】

安全绳本来是要用来拯救搭乘者的性命,现在反而要将少女拖入险境。

她没有机会解开安全绳,急忙拔出小刀,将连接安全绳的带子砍断,带子立刻缩了回来。

摩擦力使得她的腰际如火烧般的疼痛。

『这边,雪拉!』

她痛得蹲下,少年的声音传入耳中。

『比尔基德……』

他在正上方滞空飞行,同时灵巧地躲避流弹。真不愧是平常在云界负责引诱雾妖的人。

他才想对搭档伸手,少女立刻看向倒在身旁的女孩。

【手一伸就能构到了!】

少女先将手伸向女孩。

『雪拉,你在干么?动作快!』

少年的滞空也到了极限。

她想抱起女孩,这时女孩略微睁开眼睛。

『啊……』

『没事的。我会救你。』

少女说着就要奔向少年身边——但她办不到。

『比尔基德,后面!』

一个巨大的影子朝向少年扑来。

是雾妖。

飞行船已经冲入云界。这艘巨大的飞行船大概可容纳上千人,雾妖不可能放任它侵入云界。

少年提升高度躲避雾妖,飞行船的高度则是猛然下降——看来船的动力也已经遭到破坏。

『雪拉!』

少年极力伸长手臂,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构不到少女的手。

既然手构不到,少女便以少年的名字回应。

『比尔基德。』

『——我马上回来。你在上面等我。』

这句话有传到他耳里吗?

成群的雾妖接连挡在两人之间,转眼间她已经看不见少年的身影。

『——咕啊。』

身旁传来哀号,转身一看,原来是最后一个士兵倒下。

少女抱着女孩,拿着切割带子的小刀摆出架势。铳机枪和翼舟一起掉下去了。她没别的武器。

〈雾〉的浓度已经增加,她看不清楚敌人的身影。

而且她也无法看到最后。

『啊——』

人影伴随着一声闷哼飞走,有人被上空飞来的雾妖吃了。

【不能待在这里。】

雾妖围绕在飞行船周围,数量多得难以细数。活人在船上也只像是容易毁坏的零件。

少女奔向船内。

她的脚步并未被恐惧击垮。

【这船是这么的大。至少会有逃生用的船吧。】

她不能放弃。

【我要回到比尔基德身边。】

身为搭档的她如果在这里死去,他一定不会再找一个新的搭档。

这样他就不能继续当〈候鸟〉了。他是那么有才华的男人,绝对不能害他被夺走天空。

大型船只的逃生路径通常设置在船尾。这是因为船首最容易受损,而且要避难的时候容易因飞来的物体受创。

其实少女降落的地方就是船尾。想来少女与士兵就是为了找寻活路而来到这里。

【不能从甲板逃脱。】

所以她只能往更下面的楼层寻求出路。

走着走着,少女感到一阵恶心。

『这、这是怎么搞的……』

通道上堆满了尸体。

难道发生过内讧吗?其中有穿军服的士兵,也有看似是一般民众的女孩。再仔细看看,发现其中还有装备不统一的人,似乎是游击队或佣兵。

她小心不去踩到尸体,同时也加快脚步前进。

『怎么……?』

这时她突然感到晕眩。

她吓得抬头察看,发现周围笼罩着一片浅白。

【〈雾〉已经蔓延到这里了……】

少女不是雾钥士。

虽然她身上配戴着防雾面罩等装备,但长时间待在云界还是难免会被〈雾〉侵蚀。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抱不住女孩了。她的手脚开始麻痹。从她登上这艘船至今,已经过了十几分钟。

这样看来,就算船里还有敌人或幸存者,恐怕也碰上了同样的问题。

【比尔基德还在等我。】

正当她为自己的无能热泪盈眶的时候……

『你还好吗……?』

不知不觉间,女孩已经醒了。

『哈,哈哈……你好像还没有

事呢……前方,大概,有逃生用的船。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动,你过去看看。』

说来惭愧,这是少女竭尽所能,唯一能做的事。

她已经不能动了。

女孩仰望着少女,接着从她手中抽走小刀。

【啊,你需要武器呢……】

少女没有要卖人情的意思,只是自己救了这女孩,身上东西却被拿走,让她觉得有点难堪。

然而,少女在下一瞬间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举动。

『呃……』

她拿小刀往自己的手掌割。

血液从她手掌缓缓渗出。割痕似乎比想像中的深,鲜红的血滴转眼间便滴答滴答的溢出。

『喝吧。应该会舒服些。』

女孩也不等她回应,两手并成一个容器,让血液流入少女口中。

少女连舌头都麻痹了,无法将她拨开。

黏稠的触感流过喉咙,没多久她便感觉到呼吸变轻松了。

『……你,做了什么?』

女孩并不回答,指着通道内部。

『走得动?』

被她这么一问,少女站了起来。她好像勉强走得动。

『欸,那个,你在发光吗?』

少女这时才发现,女孩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女孩也不回答这个问题,两人走了起来。

『欸,这衣服,你是〈候鸟〉吗?』

『嗯,你说得对。』

她一点头回应,女孩便如花开般地笑了。她笑得非常灿烂,仿佛搞错场合似的。

『我想成为〈候鸟〉。我跟人家约好了,要成为〈候鸟〉。』

『这条路不好走喔?』

『没问题。因为我不是一个人。』

女孩虽小,这话说来却是自信十足,少女微笑回道:

『那你要不要来我们的事务所?我的搭档……他叫做比尔基德,他是个技术很好的〈候鸟〉,我们一起飞会很快乐喔,你看……』

少女身在坠落中的飞行船,受到〈雾〉的侵蚀,外面则有雾妖在飞舞。

在这片绝望的天空,少女与女孩对着彼此欢笑。

两人总算发现……

『这是热气球吧……』

那是个篮子般的工具,可以利用比空气轻的气体飞上天空。

的确这样的东西即使没有飞行技术也能逃生,但现在雾妖环伺,光是让它升空恐怕生存机率不会太高。

【难道真的没有翼舟吗……】

她开习惯的翼舟被击坠了,现在想来真的很不甘心。

『这个不行吗?』

『嗯——不,我们试试看吧。反正生还者大概也只有我们。如果一次放出全部的热气球,说不定会得救。』

于是少女让女孩坐进篮子,从一端开始逐一按下发射热气球的按钮。

『好,这是最后一个了!出发罗。』

少女按下她们搭乘的热气球的发射钮,然后钻进篮子。

「空隆」一声响起,篮子开始上升。

这时少女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吧?我叫雪拉。雪拉芙·修特拉底。』

『我叫——』

女孩开口的瞬间,视线笼罩上雪白。

【到船外了!】

眼前简直伸手不见五指。

她甚至无法清楚看见身旁女孩的脸,而且四周昏暗无光。

【我们到底坠得有多深……?】

可惜她没办法确认这点。

『……!』

眼前有个会发光的巨大影子。

【好大……!】

那似乎是传说级的雾妖——帝鲸,身上有金光闪闪的鳞片。

「咚」——热气球受到一股冲击,那是被雾妖或飞行船的碎片擦过导致。

少女想要保护女孩——

『咳?』

她吐血了。

虽然女孩帮她恢复正常,但这里的〈雾〉似乎不是人类可以承受的浓度。

【我得回去……】

女孩的安危、遭遇帝鲸的危机感,各种思绪错综复杂,但那想法依旧清楚留在她的心里。

她仍想伸出手臂找寻女孩,却只能稍微扭动身体。

然后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热气球总算抵达阳光可及之处,留在上面的却只有少女一人。

【没能救她……】

女孩掉下去了。

【比尔基德还在等我吗……】

她动弹不得。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真想快点一起飞……】

少女发冷。

即使温暖的阳光照到身上,她仍冷得像要冻结似的。

【啊……看来,暂时不能飞了……】

不是她放弃希望。

她只是隐约觉得,自己被〈雾〉严重侵蚀的身体不能动了——就算接受治疗也要花上好一段时间。

【比尔基德还愿意飞吗……?】

少女的意识逐渐模糊,她清楚地看见有飞行船正在接近。

她已经没有力气出声求救。

只能祈祷他们发现自己。

『飞吧,比尔基德……』

少女发出嘶哑的声音,嘴里吐出的却不是求救的话语。

【我想永远追逐有你飞翔的天空……】

少女的意识渐渐消失,心里最后的意念是这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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