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率而自责,这份令人哀怜的情绪狠狠地揪着我的心。她甚至把这种牺牲都看作是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报偿则是我和她在那张不知何时会变成灵床的病床上,共同品味、享受着生之快乐——我们深信,正是这快乐使我们获得了无尽的幸福——而我们是否真的能因此而满足呢?和我们心里的信仰相比,我们现在所认同的那幸福,是否太过短暂、太过无常了呢?……

夜里看护得累了,我便待在浅睡着的节子身旁,反复思量着这个问题。最近我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威胁着我们的幸福,这让我感到不安。

不过,这场危机只消一周便退去了。

一天早晨,护士终于走进病房,摘下了屋里的遮阳帘,打开一扇窗子。秋阳从窗外照进屋里,很是耀眼。她躺在床上,如梦初醒般地说着:“真舒服啊。”

当时我正在她枕边看报。想着那些曾给人们带去很大冲击的事情,结束后再回想起来,竟如同不曾发生在自己身上一般。我边想边悄悄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揶揄了她一番:

“下次你父亲再来,你可别那么兴奋啦。”

她开心地红着脸,坦率地接受了我的意见。

“下次父亲要是来了,我就装不认识他!”

“量你也做不到啊……”

我们说着玩笑话,互相安慰着,像小孩子一样,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她父亲身上。

就这样,我们自然而然地轻松起来,仿佛这一周里发生的事不过是哪里搭错了线。毫不犹豫地将那仿佛昨天还加诸在我们的肉体乃精神上的危机抛向脑后。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的……

一个晚上,我正在她身旁看书,忽然合上书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伫立良久。接着又回到她身旁,再拿起书重读。

“怎么了?”她仰着脸问我。

“没什么。”我随口答道,之后装出对书里的内容很感兴趣的样子。但几秒钟后,我还是改了口:

“来到这儿之后就一直没干什么,我突然想起来,也该做点事了。”

“就是嘛,你的工作不能不做呀。父亲之前也挺担心这一点的。”

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不要光顾着我……”

“不,我还想再多顾你一点……”这时,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某个之前就想写的小说的轮廓,我一边捕捉着灵感的轨迹,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其实,我想把你写到小说里去。因为除了你的事情,我现在好像什么也没法想象。我想,把我们相互给予彼此的幸福——在他人都以为已经山穷水尽的时刻到来的生之愉悦——把这种不为别人所知的、只属于我们的东西,以更坚实、更立体的方式表现出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理解我的想法就像理解自己的思维一样简单,马上做出了回应。但她只微微扬起一边嘴角,有些故作冷淡地补充道:“如何写我,就全凭您的喜好咯。”

我却坦诚地接受了她的指示。

“嗯,我当然会按照自己喜欢的方法去写啦……不过,要写出这本小说,非得要你来帮忙不可呢。”

“我也能帮得上忙?”

“对,我想请你呀,在我工作的时候,保持从头顶到脚尖都幸福的状态。不然我可……”

如今,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明白地感受到,比起一个人茫然地思考,试着和节子一起构想会让我的头脑变得清醒、活跃得多。灵感源源不断地涌上心头,我像是被思绪催促着,在病房里踱来踱去。

“总是待在病人身旁,就是会没有精神的……你不如去散散步吧?”

“嗯,我要是动手写起来的话……”我的眼睛闪闪发亮,精神十足地答应了她:“一定常常散步!”

我走出森林,放眼望去,隔着一大片沼泽,越过一大片森林,无边无垠的八岳山山麓在我眼前展开。在那遥远的前方,差不多紧挨着那片森林的位置,是狭长的村落,以及沿着村落铺开的农田。当中可以看到由几片红色的屋顶组成的疗养院的大楼,从远处看去显得很小,但那屋顶就像翅膀一样,清晰可辨。

从早晨到现在,我一直漫无目的、随心所欲地散着步,东游西荡地走过一片又一片森林。但是现在,秋天澄澈的空气出人意料地将疗养院小小的身影拉入我的眼帘,就在这一瞬间,我像是猛地从幻想中醒悟。这是我第一次在身处疗养院之外的地方回望我们在那栋建筑里的每一天,此刻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我和节子被无数病人围着,却整日过得若无其事——这样的生活本身其实很不寻常。与此同时,一直在我心里涌动的创作冲动一刻不停地催促着我。让我将自己与节子共度的不可思议的一天又一天转换成一个既动人又安静的故事……“节子啊,原来我和你竟是如此深爱着对方。在我们相爱之前,你不存在;我也不曾存在……”

思路掠过我和节子之间的所有过往,时而迅疾,时而缓缓地在一处驻足,似乎在无休无止地迷走。尽管我现在远离节子身边,但即使在这段时间里,我也一直在对她讲话,并聆听着她的回答。我和她之间的故事,就如同生命本身一样,永无止境。于是,这个故事也就不知不觉地开始凭借自己的力量生长,自由地铺陈开来,不再依靠我的意志。它甚至有了自己明确的目标,将容易在某处停滞不前的我抛下,兀自奔向病魔缠身的女主人公悲惨的离世这一结局。——这个姑娘预见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竭尽自己不断流失的力量,想要开心地活下去、有尊严地活下去——她在恋人的怀抱中,只悲伤着生者的悲伤,却无比幸福地走向了死亡。——这样一个女主人公的形象此刻像被画在空中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男人希望自己与恋人之间的爱情可以变得更加纯粹,于是劝患病的姑娘住进了山地疗养院。可当死亡威胁到他们的时候,男人渐渐开始怀疑:即使两个人用这样的方式换来了全部的幸福,这幸福又究竟能否真的让彼此得到满足?——而姑娘承受着死亡带来的痛苦,始终对真诚看护自己的男人深表感激,最终含笑瞑目。然后,男人被这位高尚的死者所拯救,终于能够相信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细小而质朴的幸福……”

这样的结尾,简直像是早就安排好了一样。而此刻,姑娘弥留之际的模样突然变得过分清晰,猛烈地打击着我。我宛如从梦中惊醒,被难以名状的恐惧和羞愧冲击。我急忙从正坐着的山毛榉根上站起,像是要将刚才的那些构想从自己身上赶走一样。

太阳已经很高了。群山、森林、村落、农田——一切的一切在秋天温和的阳光里显得一派安详。远处那座小小的疗养院,也一定正在每日的常规下运转。疗养院里那一张张素不相识的面孔在我脑海里闪过,突然,节子与平时迥然不同的样子出现在我眼前,我一见她那孤身一人寂寞地守着我回来的身影,便忽然担心不已,匆匆忙忙地沿着山路往回走去。

我穿过后面的树林,回到了疗养院。接着绕过阳台,走近最靠边的那间病房。节子丝毫没有发现我,她正在病床上,一边和平时一样用手摆弄着发梢,一边用略带几分悲伤的眼神注视着天空。我本想用手指敲敲玻璃窗,但看到她那样子,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出神地望着她。节子茫然若失的样子像是竭力压抑着某种危机感,恐怕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神态……这样的她显得如此陌生,我盯着她,难过得揪心……突然,她的表情似乎开朗了起来,她扬起脸,甚至露出微笑,因为她已经看见我了。

“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她回话的声音简直不像是她自己的。

我什么也没有说,就这样心情抑郁地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像是找回了平时的自我,用亲密的声音问我:“你刚才去了哪里?走了好久啊。”

“去那边了。”我指着从阳台正面能望见的那片遥远的森林,简单地回答。

“哦,都走到那边啦?……小说有眉目了吗?”

“呃,嗯……”我答得很冷淡,两人之间一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沉默,然后我突如其来地问她:

“你对现在这样的生活满意吗?”

我的声音多少有些高了。

她似乎对我这毫无来由的发问似乎有些迟疑,但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便非常有信心地点了点头,并有些不解地问道:“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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