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问我这个呢?”
“因为我总是觉得,都是因为我的一时兴起,我们才过上了现在的生活。我一直把现在的这些看得无比重要,可这样一来,你也跟着……”
“不许你这么说!”她立刻打断了我的话,“你说这样的话才是一时兴起。”
但她的这番话并没有让我满意。她只得怯生生地守着消沉的我,过了一会儿,终于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又开了口: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里的生活让我有多满足吗?无论我的身体多么不舒服,我都从来没想过要回家啊。如果不是你陪在我身边,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你刚才不在屋里的那段时间,我起初还不停地告诉自己,你回来得越晚,见到你那一刻我的喜悦就越大,于是就一直硬着头皮等你回来——可是到了我以为你该回来的时候,你还是没有回来,我最后就彻底害怕了起来。这么一来,就连平时总是有你在一起的这间病房,也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陌生了许多。我害怕得几乎想从屋里跑出去……但是后来,我总算想起了你曾对我说过的话,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你不是曾经对我说过吗?——等到很久以后,我们再回忆起现在一起过的日子,那种感觉该有多美好啊……”
她的声音渐渐沙哑,说完这些,便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我,嘴角挂起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我听她说着这些话,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但我又像是害怕被她看到自己感动的模样,于是轻轻地走到阳台上。我站在那里,秋日上午的天光和那个曾经完整描绘出我们幸福的初夏傍晚的天光有几分相似,但又全然不同。眼前的风景别有一番清冷和深意,我出神地望着这一切,就像那个初夏的傍晚体会到的幸福一样,我的心被莫名的感动填满,而这一次的感动似乎更让我酸楚不堪……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日
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将节子留在疗养院,穿过农忙的田间,越过杂木林,走过山坳里那个人迹罕至的狭长村落,和山涧细流上的吊桥,爬上村子对岸那座遍是栗子树的小山岗,在岗顶上的斜坡坐下。在那里,我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以开朗而又沉静的心情,一心一意地构思即将下笔的故事。孩子们摇着栗子树,不时有栗子落下来,从我脚边滚过。果实落地的声音总是大得响彻整个山谷,将我惊醒……
我周围的所见所闻,无一不在向我诉说着这生活的果实已经成熟,并催促着我尽早采撷——这让我很是喜欢。
当太阳终于西斜,山谷间的村落早已完全被对面山上杂木的树影隐没,我便慢慢站起身来,下山,过桥,听着水车轰隆轰隆的声音不绝于耳地从这个狭小村落的四面八方传来,漫无目的地在村中转上一圈。想到节子应该已是急不可待地盼望着我的归来,我便加快脚步,穿越铺满八岳山麓的落叶松林,赶回疗养院。
十月二十三日
天快要亮的时候,一声奇怪的响动将我从睡梦里惊醒,那声音好像就近在我耳边。我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整个疗养院就像死一般沉寂。而后我便无端地清醒,再难入眠。
一只小飞蛾贴在窗玻璃上,我透过那扇窗,呆呆地望见拂晓的晨星幽幽地发出两三点亮光。可我望着望着,愈发觉得这样的黎明有种难以名状的寂寞,尽管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做什么,我还是轻手轻脚地起身,赤着脚走进隔壁仍旧昏暗的病房。我走近病床跟前,俯身看了看节子的睡脸。想不到她忽然睁开眼,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问:
“怎么了?”
我用眼神示意她什么事也没有,继而慢慢弯下腰来,难以自制地用自己的脸紧贴着她的脸。
“哎呀,好凉!”她闭起双眼,轻轻转了转头,头发上传来清幽的香气。有好久,我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贴着对方的脸颊,感受着彼此的气息。
“啊,栗子又掉下来啦……”她眯着眼看我,小声地说。
“哦,原来是栗子掉下来的声音啊……刚才就是这声音把我弄醒了。”
我略微提高了声调,一边轻轻地起身离开,走向不知何时已渐渐亮起来的窗边。我倚在窗前,任方才那颗不知从我还是她的眼中落下的热泪沿着我的脸颊向下流淌。几团云彩停在对面群山的背后,给那一带的天空和山脉染上一条浓重的赤红,我看得入了迷。不一会儿,农田那边也隐约传来响动。
“老是站在那里会着凉的呀!”她在床上小声地说。
我回过头去,本想用轻松的语调回应她;可当我看到她睁大双眼担心不已的模样,却怎么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我沉默着离开窗边,回到自己的房间。
再过几分钟,她又像每次天亮时一样,难以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我重新钻回被窝,听着那咳嗽声,无法用语言表述自己心里的不安。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下午,我照旧在山里和林间度过。
这一整天,有一个主题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两个人真诚约定结为连理的主题——在过于短暂的一生当中,我们究竟能给彼此多少幸福?在难以违抗的命运面前,一对年轻的男女静静地低下头,并肩而立,彼此用心温暖着心,身体温暖着身体——我们就是这样的一对,这落寞却毫无悲伤的形象,愈发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若是抛开这个不写,我如今还能写些什么呢?
傍晚,我和往常一样疾步穿过那片把一望无际的山麓完全染黄了的落叶松林,路过松林边缘的斜坡时,远远地看见疗养院后面的杂木林旁边,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她沐浴着西斜的秋阳,头发闪着耀眼的光。我略微顿了下脚步,那人怎么看都像是节子。可她竟一个人站在那样的地方,我不禁又有些怀疑,只得暗暗地把步伐加快。走近了一看,那果然是节子。
“你怎么了?”我跑到她旁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我在这里等你呀”,她微微红着脸,笑着答道。
“不要老是这么胡来好不好?”我歪着头看她的脸。
“就这么一次没关系啦……而且我今天感觉特别好。”她尽可能用轻松愉快的声音说着,依然目不转睛地眺望我回来的那片山麓。“离得老远,我就能看见你回来啦。”
我什么也没有说,站在她旁边,和她看着同一个方向。
她又高兴地说:“站在这里,能把八岳山看得很清楚呢。”
“嗯”,我不甚有兴致地应着,可就在我和她并肩看着远山的时候,一个想法忽然浮出了混沌意识的水平面。
“这样和你并肩眺望远山,今天还是第一次吧。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已经和你这样站在一起眺望过无数次了。”
“这怎么可能呢?”
“不,对了……我终于想起来啦……很久以前,我们曾经在这座山的正对面,并肩眺望过这边的风景。是的,那时候还是夏天,云总是把这里挡住,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到了秋天,我一个人去那里眺望的时候,在地平线的尽头,看到了这座山的另外一面。当时我远远地看见它,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的山,但肯定就是这一座。正好就是那个方向……你还记得那片芒草丛生的草地吗?”
“嗯。”
“这可真神奇啊。我竟然就是在当时那座山的山麓中,和你一起这样生活了这么久。可过去我一点都没发现这件事……”整整两年前的那个晚秋,我第一次在那丛丛芒草间清楚地看到地平线上的群山。我远远地眺望着,沉浸在近乎悲伤的幸福中,幻想着我和节子有一天一定会在一起。那时的自己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多么教人怀念。
我们陷入了沉默。迁徙的候鸟结伴而行,静静地从我们头顶飞过。我们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怀着与最初的那些时日里并无二致的爱慕,揽着彼此的肩头伫立,任凭我们的影子在草地上渐渐地伸长、爬行。
不久,起了微风,我们身后的杂木林突然开始嘈杂了起来。我如梦初醒般对她说:“该回去了。”
我们走进落叶不断的杂木林,我不时停下来,让她走在我前面一些。我想起两年前的夏天,我们在林子里散步的时候,我为了多看她几眼,总是故意让她走在离我两三步远的前面。那么多细小琐碎的回忆,洋洋洒洒的铺满我的心房,几乎挤得让我心痛。
十一月二日
夜里,一盏灯火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们习惯了灯下沉默不语,我卖力地写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