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值国小、国中、高中生共通的休闲时光,也就是珍贵的午休时间。
「……嗯……」
我没有理会朋友们的谈天,专心观察著东屋智弘的动向。
我原本打算,只要东屋做出任何称得上是异常行为的举止,立刻去报告老师,不过截至目前为止,他在学校里的态度几乎与常人无异,大不了就是午休时间(有时是上课时间)会像个死人般趴在桌上睡觉。俗话说「一瞑大一寸」,但是我在现实生活中,已亲眼见识过太多不管睡再久,身心都难以有所成长的孩子。
就算东屋能蒙骗其他人,但唯独我十分清楚,他是个脱离常轨的疯子,而且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
──他以为自己像只猫,装乖装得天衣无缝吗?很遗憾,我比较喜欢狗。
我不自觉地紧盯东屋,下意识地啃咬起大拇指的指甲。
「……那个,美铃,你怎么了?」
听见古古亚怯生生的呼唤,我才终于回过神。
「咦,我又怎么了吗?」
听见这段熟悉的交谈,我不禁以为自己终于能穿越时空,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
「你的眼神好可怕喔,简直像是已经杀死过三个人。」
「真的假的……」
没想到牺牲者又增加两名。我用指尖抚平眉间的皱纹,同时对莫名了解杀人魔拥有何种眼神的古古亚提高警觉。
都是那个趴倒在桌上梦周公的东屋,害我被人误会。这小子完全不知道我的辛劳,幸福地呼呼大睡。
──喂,你要不要就比陷入长眠啊?
我轻轻握起拳头,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决定把上述这股邪恶的念头送入东屋的梦境里。
一旦发现东屋有任何疑似异常的行为,立刻去报告老师──我起初抱持如此打算,现在却很怀疑能获得多少成效。因为我已经向老师报告过了。
时间回溯至一天前。
听完东屋智弘比想像中更愚蠢的自白后,我快步返回学校,直奔班导所在的教职员办公室。
「老师,我有急事想告诉您。」
「市冢,你忽然来这里是怎么了?」
嘴里塞满甜面包的笠本老师,嘴角沾著面包屑,一脸狐疑地反问。
我压低音量,同时比出手势催促著老师。
「请您快跟我来,这件事不方便让其他人听见。」
老师似乎感受到事情的严重性,将吃了一半的甜面包放下,跟随在我身后。此刻已无暇计较老师的嘴角还沾著面包屑这种琐事。
我们来到教职员室前昏暗的楼梯间,我确认过周围没有其他人,便开门见山说出要事。
「东屋患有精神病,我认为他应该立刻住院治疗。」
「……你是指我们班上的东屋吗?你说他有精神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老师也跟著压低音量,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
我庆幸老师如此通情达理,随即点了点头,开始解释来龙去脉。
「那家伙已经发疯了,他在树林里收集垃圾,准备建造一台火箭。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属于精神异常的行为,要不然就是热昏头了。」
老实说,我认为解释到这里,老师就会理解事情的严重性。毕竟自己负责的班级中,出现一名行为偏差的问题学生,对老师而言肯定是必须担忧的事。
不过,老师的反应硬是背叛了我的期望。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这也太小题大作了吧……」
老师像是感到白担心一场似地放松双肩,说到最后更是夹带著想笑的语调,紧接著继续开口。
「那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在制造回忆吧。而且利用垃圾创作,可说是符合环保概念的艺术喔。事实上,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行为,我以前也曾和好朋友一起在树林里打造秘密基地,男孩子们都喜欢这类游戏喔。」
面对老师过度乐观的回答,我顿时哑然失声。没想到单纯透过言语表达,双方会在认知上有著如此严重的落差。
话说回来,老师你当年读高中时,还在跟朋友打造秘密基地吗?那样也算是挺有问题的喔。
「现在哪有空说这种风凉话!那家伙还大言不惭地说,要搭乘那种破铜烂铁上宇宙喔?万一那个笨蛋惹出意外,老师您打算怎么办──」
「市冢,你再继续乱说,老师可要生气啰。」
我口沫横飞地提出警告,老师却以严厉的口吻打断我的话。
由于老师不像先前那样和颜悦色,我不禁闭上嘴巴。至于老师嘴角上的面包屑,则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你以自己的方式在担心东屋,老师其实很欣慰,但东屋并不是笨蛋。反正他也没有抽菸或吸毒,我们就先静观其变吧。」
「可是……」
我原先还想继续据理力争,老师却已充耳不闻。
「你放心,老师也会提醒东屋不要太过逞强,凡事要安全第一。如果他出现其他不寻常的徵兆,希望你能再来通知老师。总之辛苦你了,市冢。」
老师举起单手制止我继续开口,单方面结束话题后,快步走回教职员室。
独自一人留下来的我,暂时无法思考任何事,像个稻草人般愣在原地,接著心底深处涌现一股怒意。
如果他出现不寻常的徵兆,再来通知老师?我现在就已经来通知啦!我不清楚底线是在哪里,真亏老师有脸说出那种话。我看这次的报告,老师也只是随便听听,打算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吧。
居然仗著年龄与权力处事,像你这种人不配当老师,只是名叫笠本的一般人!
「……你这个秉持少管闲事主义的垃圾老师……」
我压低声音咒骂完后,尽可能用力地冷哼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不管是哪个家伙,全都是笨蛋。
俗话说,坏事总会接踵而来,但也没必要四小时后就发生在我身上吧。
当天晚上,洗完澡擦著头发返回卧室的我,看见盘据在我床上的大型垃圾,不禁深锁眉头。
「为何你会在我的房间?姊姊。」
穿著一身老旧居家服,躺在床上滑手机,同时喝著啤酒的我家老姊──市冢美典,没有丝毫女性魅力,完全像个中年大叔。身为大学生的她已经交到男朋友,让我深刻体认到,这世上存在各种特殊性癖的人士。
老姊连一眼都没有看我,单手滑著手机,大言不惭地睁眼说瞎话。
「唉~亏我不惜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跑来这里帮你暖被,你却不明白我的苦心吗~」
「哟~以一只猴子来说,算是挺机灵的嘛。」
「吱吱~能得到最爱的公主如此赞美,小猴我深感荣幸吱吱~」
这只死猴子!我不悦地啐了一声。要我偷偷把这段对话录下来,上传至YouTube吗?标题就叫「泼猴的饲养日记」。
若是你胆敢把啤酒洒出来,我就让你成为那台火箭的铁锈──我在心里如此诅咒,同时为了摆脱酒臭味打开窗户。夏日的气息随著夜风飘入室内。
我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夜空,发现位在其中的夏季大三角。
「……喂,姊姊,我打个比方喔。」
突然很好奇老姊会给出何种答案的我,刻意用这句话当成开场白提问。
「你认为一个高中生,有办法发射火箭、飞向宇宙吗?」
老姊的视线从手机移开,稍微瞥了我一眼,简短地反问一句话代替回答。
「怎么?你想去宇宙吗?」
「我并不想去!刚才也说了只是打个比方!」
也不想想我为何特地说出那样的开场白,这个愚蠢的大学生。
我宛如看门狗般发出威吓声,老姊却全然不在意,她把目光移回手机后,毫不留情地接连踩爆我心中的地雷。
「因为太奇怪啦,你为何会忽然在意起这种事?」
「哞~~哞~~我~已~经~说~了~啊!」
既然扮狗无效,就改扮牛。我将音量控制在不至于影响到邻居的范围内,焦急地放声大喊。
「我只是问你,这种事做不做得到!肯定是不可能吧?根本不可能对吧!OK、OK我知道不可能了谢谢你的回答很抱歉问你这种问题──」
「嗯~这种事未必不可能达成喔?等我一下。」
「──咦!」
听见老姊语气淡然的答覆,我错愕地惊呼出声。
原先一直注视著手机萤幕的老姊,突然将手机拋给我。
「来,你看看那个。」
「等……等!」
我勉强接住手机后,听从老姊的指示,开始阅读手机萤幕上的新闻。
早知道就故意让她的手机摔在地上的后悔,在看见萤幕上冲击性的内容后,立即被拋到九霄云外。
这是一则稍微有点过时的二○一一年的新闻。简单说来,就是美国内华达州有个业余火箭技师,将自制的火箭发射至宇宙,于平流层拍摄照片后又返回地球,并且顺利回收火箭。
当事人把发射与观测的过程拍成影片,上传至影音网站,相关网站连结就附
在该则新闻里。我粗略地看完内容,将手机交还给老姊的同时,说出一连串像在找藉口的话语。
「假如是成人,或许能够办到啦,而且这个人实际上是某方面的工程师。不过换作是高中生,还仅凭一己之力,哪可能有办法前往宇宙……」
「你再看另一个分页。」
老姊打断我的话,将手机递过来。我依照指示操作手机,开启其中的分页。
时间是刚才那则新闻的两年后,也就是二○一三年。事情发生在美国加州,当事人利用从大型量贩店买来的材料打造火箭,并让火箭顺利升空、发射至宇宙,并且成功拍下地球的照片。
制作者当时的年龄居然只有十三岁,比我现在的年纪小了三岁,差不多只有国一,而且是个女生。
「真的假的……」
除了当事人的年龄以外,由于我以为发射火箭是受严格控管的事,因此,虽说是无人火箭,但民间人士可以随心所欲胡乱发射一事,令我有些吃惊。真不愧是发展航太科技的主要国家。
──那小子真是生错国家了。
倘若在日本做出这种事,很明显会被当成「惹祸精」,遭人肉搜出来后,就被从这个社会上抹杀掉。无论是合法或非法发射,下场都大同小异。
「那两人都只是用相机从外太空为地球拍照,有人搭乘的火箭还牵涉到许可问题,我相信执行上应该相当困难啦~但以四、五年前的科技水准,外加国中生的知识水准都能发射火箭,所以只要有心,或许并非办不到喔。当然,我其实不是很清楚啦。」
终于收下手机的老姊,再次阅读新闻的同时,说出以上结论。
差点被说服的我,立刻回神反驳:
「但是,那样不仅无法返回地球,还会赔上性命。与其冒这种风险,一般来说,倒不如先努力成为更有机会飞上宇宙的太空人吧。」
「你从刚才开始,究竟想诱导我说出什么答案啊?」
老姊看似难以忍受这场无止尽的争辩,一脸傻眼地发出叹息。
虽然我有些犹豫,但心想反正老姊应该与东屋没什么关系,便针对东屋智弘的疯狂举动大略说明一下。
老姊听完后,先是稍稍陷入沉思,接著说出相当随便的结论。
「虽然我不认识那个男生,可是现在动手做那件事,对他而言可能有其意义吧?毕竟人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大部分都是一时兴起,就跟小朋友吵著想转扭蛋的情况很相似。」
「真的假的……」
那小子的举动,就跟小孩子闹别扭一样吗?我试著想像那个画面,感觉上比打造秘密基地更恶心。
但是,东屋的情况如果真的与打造秘密基地或转扭蛋的情况类似,不久势必会失去兴致。得出东屋的疯狂举动或许会改善的见解后,多少感到放心的我,事到如今才萌生一个疑问。
「话说姊姊,你对于火箭还挺了解的耶?」
「没那回事,我单纯是听你说完后,用手机稍微调查一下罢了,我也是现在才首次得知这些消息。」
我对老姊毫不避讳说出的真相有些失望,然后神情认真地点头回应。
「……啊~嗯,想想也是。」
毕竟Google大师神通广大。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光凭一根指头,就能搜索出通往最佳人生的康庄大道。
当我在脑中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反乌托邦想像时,光是闯进我心中地雷区仍不知足的老姊,将一枚最强地雷直接扔向放下戒心的我。
「怎么?难道你想跟那个男生一起前往宇宙?」
「才没有咧!只是看见同班同学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我想要阻止而已!」
老姊究竟是误会什么,才得出这样的结论?跟利用垃圾打造火箭的疯狂同学携手踏上太空之旅,早已超出处罚游戏的程度,根本是直接对人宣判死刑。
老姊以极其冷静的态度,观察著龇牙咧嘴发怒的我。
「是吗?谁叫你在某些方面特别愚蠢,害我有点惊讶。」
「我才不愚蠢!单纯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愚蠢啦!」
我把啤酒罐塞给老姊,伸出双手用力推著她的背部,强行把她赶出房间。
今后不许你踏入我的卧室一步,我也不会再喊你一声姊姊,你就只是个老姊啦。
「我要睡了!因为明天要早起!再见!晚安!See you!Goodnight!」
气昏头的我,不加思索地说完这些话后,不由分说地把门甩上。
◇ ◇ ◇ ◇ ◇
被赶到走廊上的姊姊,回想起自家宛如小老鼠的妹妹方才大动肝火的模样后,双肩一耸说:
「……『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愚蠢』吗……」
她将剩余的啤酒一口喝光,露出略显忧心的表情喃喃自语,走向自己的房间。
「真正的蠢蛋总会说这种话喔,美铃。」
◇ ◇ ◇ ◇ ◇
现在回想起来,昨天真是吃足了苦头。
难道是因为我只求好事上门,老天爷故意唱反调,便把坏事全塞到我身上吗?真希望老天爷能早日明白,祂就是因为这样才那么惹人厌。
在我想著以上蠢事的期间,转眼间便来到放学后。
我祈求全是一场梦的心愿也扑了个空,东屋彷佛理所当然般,继续努力与垃圾为伍。
看东屋的样子,今天的工作并非是翻找垃圾,而是将收集来的材料组装成火箭。他灵巧地使用从书包取出的工具,默默重复著分解与重组等步骤。
东屋用来组装的工具不是螺丝以及钉子,而是瞬间胶。面对大热天里与垃圾展开无止尽殊死战的东屋,我在较为凉爽的树荫错愕地发问:
「……黏胶应该不够牢固吧?」
「没这回事,实际上真正在组装飞机与火箭时也会使用黏胶。原因是黏胶乾掉后,能有效堵住缝隙,倘若全都使用钉子,将会导致机体太重而飞不起来。」
「这、这样啊……」
那个……这个道理我也懂,不过那些航空工具应该都是使用航太专用的超强力黏胶吧。像那种大卖场常见品牌的瞬间胶,我实在不觉得能承受火箭发射时所产生的重力加速度以及温度变化。只不过,我以前曾在老姊的算计下,手指被强力胶固定成OK的手势,那超乎想像的黏性,确实让我有点以为自己没救了。
附带一提,当时我被老姊大肆嘲笑,当场赏她一记必杀OK拳之后,我便忍著耻辱跑去买除胶剂,但在回家不久后,母亲便告诉我去光水也有同样效果。Fucking My Sister。
当我在脑中打著歪主意,假如老姊又躺到我床上,我就如她所愿,让她永远黏在床上时,东屋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市冢同学,你把火箭的事情告诉老师了吧?」
「咦……啊!」
短短一瞬间,我是真的听不懂这句话,但这完全是自己的失策。当初我已夸口表示会帮忙保密,结果却变成这样,实在是无从辩解。
由于我满脑子都是不愿承认自己正遭受东屋逼问的现实,于是把心一横,决定将错就错。
「我、我也没办法啊!谁叫你忽然说出那种话,我还以为你脑袋有问题……」
「没关系,你别在意,幸好笠本老师是个好老师。」
东屋打断我拚死的辩解,缓缓摇头。
东屋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我忘了可以松一口气,仅露出一脸不满。
「……是吗?」
东屋看起来并非在说客套话,而是真心认为笠本老师是个好老师。或许在你眼中他是个不会多管闲事的好老师,但他可是读高中时还在跟人打造秘密基地喔。
算了……恐怕我也没有立场不分青红皂白地责备笠本老师。身为当事者与只听传闻,自然难以有相同感受。若是我忽然从朋友口中听见那种话,大概也不会当成一回事。
东屋停下作业中的手,用那张满头大汗的脸对我露出微笑。
「市冢同学,你是为我著想才去报告老师吧?对于你的体贴,我很高兴喔。」
不对,我是为了自己著想。如果你做出疯狂举动或意外身亡而闹上新闻,对于就读同一所高中的我来说,也会造成名声上的影响。
当然,我并没有把心底话说出来,但也没有勇气直视东屋坦率的笑容。我光是不著边际地撇开眼神、低声说出以下这句话,就已是极限。
「……总之,我为自己当初大言不惭地表示会帮忙保密一事,先在这里向你道歉。另外,我不会把这件事再告诉其他人了。」
「谢谢,能听见你这么说,我真的很开心。」
只经过一天就遭人毁约的东屋,立刻接受我的口头承诺。
既然毁约的人是我,说这种话也不太对,但即便只是装装样子也行,你好歹怀疑一下我嘛,要不然哪天当真吃到苦头时,可不关我的事。
反正东屋愿意接受我的说词,当然是再好也不过,我为了逃避心中的罪恶感,决定先转移话题。
「比起这个,我问你。」
这台
东拼西凑的火箭已完成了六成左右,不过老实说,我实在无法想像那东西飞上天的光景。真要打个比方来形容,那东西就跟幼稚园小孩用蜡笔绘制的涂鸦化为实体没两样。因为是用垃圾拼凑出来的,左右两边还不对称,倘若盯太久,甚至会产生类似视觉陷阱的错觉。
「你每天都很努力在建造火箭对吧?但你真心认为这个破烂火箭能飞上宇宙吗?」
面对我等同于是在否定的诱导问话,东屋以指头抵著下巴沉吟。
「嗯……我也不确定,毕竟我没有去过宇宙。」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瞧你这么认真烦恼,害我有点不好意思说清楚,但以这个火箭来说,光是能升空一公尺高已是可喜可贺。所以你别再白费力气,去晴空塔或是星象馆看看宇宙就好,我还能顺便告诉你晴空镇的美食喔。
面对我的吐嘈,东屋抬头仰望天空,没由来地反问一个问题来代替答覆。
「你不觉得第一个登上宇宙的人,真的很有勇气吗?」
我跟著望向天际,天空依旧是一片蔚蓝。我们宛如被关在一个具有穹顶的封闭式庭园里,根本看不出于天空的另一端,有著无垠且永恒的宇宙。
我瞥了一眼东屋的侧脸,他犹若一名天真的孩子,双眼闪闪发亮,就像是确信有光明的希望在未来等著他。
「过去,大家都说人类前往宇宙时『身体会爆炸』、『会变成一座冰雕』或是『血液会尽数沸腾』等等。即便尽可能收集资料,以最万全的准备前往宇宙,终究无人知晓实际上会发生什么事。就算遭到外星人袭击的假设太过极端,不过,当引擎发生故障、燃料全部外泄时,是真的没人能前来相救。」
「啊、嗯……是没错啦……」
其实我认为迈向新天地的勇气,并非仅限于前往宇宙,就我个人来说,反倒认为史上首位挑战吃海胆的人非常有勇气,并且成果是对人类有益的。那种浑身强调著「别吃我」、长满尖刺的东西,一般人都会丢回海里,真怀疑首位吃海胆的人当时到底有多饿。
虽然我此刻的想法与浪漫的冒险完全扯不上边,东屋却毫不在意,将视线移回我身上继续说: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种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
「也就是说,你有著『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吗?」
先不提航太科技刚起步的时代,在这个人工卫星与其愉快伙伴们全天候观测天体运行的现代,我不认为太阳系还存在值得令人浑身血液沸腾而死也想发现的新事物。事实上,用Google搜寻一下就可以找到多不胜数的相关情报与图片。
人们经常以无垠或永恒等词语形容宇宙,但是这些形容词,未必永远都代表正面的意思。
「所谓的宇宙,只存在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冰冷吧,你去那里做什么?难道是想亲口说『地球是蓝色的』这种话?或者你认为地球呈现蓝色球体这个常识,全是NASA的阴谋吗?」
像是「你的一小步」这类耳熟能详的报告,对人类而言别说是毫无价值,甚至只会给人添麻烦。若是实况自己肉身前往宇宙的情况,或许还会成为珍贵的影像纪录吧,我也很好奇实际上会发生什么事。
但我这番讽刺的发言,在东屋的面前都只是白费唇舌。
「哈哈,市冢同学在某些方面特别愚……纯真又奇怪呢。」
「你刚才是想骂我『愚蠢』对吧?」
事实上是已经说出来了,感觉上是发音临时从三声变成二声,注音还很不巧地完全一致。
「没有没有,我原本是想说『愉快』,只是最后一刻改口了。」
「『在某些方面特别愉快』这句话,听起来很莫名其妙喔。」
反正无论是某些方面特别愉快或特别愚蠢,全是指你吧。别逼我一拳揍趴你。
有别于态度逐渐切换成看门狗模式的我,东屋反而像个女孩,扭扭捏捏地回答:
「因为我已经跟人许下承诺。」
「承诺?」
「嗯,我承诺过对方会前往宇宙,所以非去不可。」
东屋的脸颊染上一片绯红。
你是哪来的恋爱中少女?看得我都跟著害臊了。
「你是何时跟谁许下承诺的?」
「这是秘密,就算你请我吃福利社的猪排三明治,我也不会告诉你。」
「那个,我并不会请你吃猪排三明治,也没有那么渴望知道答案。」
反正对象肯定是住在自家隔壁、某个外表可爱的儿时玩伴之类的吧。那种愚蠢的晒恩爱桥段,我才不感兴趣。说起福利社的猪排三明治,规模相较于宇宙也下降真多,难道东屋肚子饿了?
我取出手机,低头确认加入书签的网页,同时提议:
「假若你想前往宇宙,乾脆想办法成为太空人就好啦。我稍微调查过,太空人的录取率与你打造的火箭升空的机率相比,最高甚至有五百倍左右的差异。你与其做这种蠢事,我反倒相信跟你许下承诺的那个人,更希望你认真念书喔。」
老实说,我原以为两者的成功率,随随便便就会相差上千倍,没想到太空人的录取率出乎意料地低。话说回来,既然参加考试的资格有严格规定,相关招考也不是定期举行,把成为太空人与任职一流企业混为一谈,未免显得太不识相。
「只是啊~太空人的资格考试并非仅限于学力,也需要身为社会人士的工作经验,想合格应该有些勉强……」
「嗯,以你的情况,光是在性格审查与素行调查的阶段就会被淘汰吧。」
像东屋这种成天上课打瞌睡、想靠垃圾火箭飞向宇宙──如此欠缺一般常识的人,前往宇宙大概只会成为对抗外星人的炮灰。当然,他那种自知不可能通过太空人资格选拔考试,却有把握让自制火箭升空的自信,我完全无法理解。
「嘿嘿,过奖、过奖。」
「咦?我才没有在夸奖。」
我很讶异东屋听不出这番话是在讽刺,语句末尾不禁变得与他相同。为何东屋对于他人的恶意这么迟钝?三番两次都未能激怒他,我开始怀疑这是一种全新的挑衅方式,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
汗水滑过东屋的额头,滴落在火箭上。东屋无法置之不理,伸手把火箭上的汗水擦掉。他就像是在对待自己的朋友或家人,看似打从心底珍惜这台垃圾火箭。
「而且我无法耐著性子,等到自己长大成人。我当然想成为太空人,也有学习关于宇宙的知识,但我现在已焦急得坐立难安了。」
「没想到扭蛋理论居然是真的……」
「嗯?扭蛋理论?」
「没什么,当我没说。」
东屋的父母恐怕十分严格,从小禁止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于是当他成为高中生、生活多少变得比较自由,就开始瞎搞这种蠢事。真想把他的案例公布于学术界,让全日本的父母亲们都看看。严厉的规范确实很重要,但假如没有给予适当的甜头,就会教育出像东屋这种孩子。
从这个角度来看,东屋也算是可悲的受害者。当我对于继续鄙视东屋一事感到不忍心时,工作暂且告一段落的他,冷不防对我提问说:
「看我做这种事情,你有何感想呢?」
「我还以为你是另类的大型垃圾。」
「哈哈,这感想未免太狠了吧?」
对于我不加思索的答覆,东屋愉快地笑出声来。我是不清楚他想听见怎样的答案,不过有怨言的话,打从一开始就别问我啊。
「就算我撒谎安慰你也毫无意义吧?我与你不同,基本原则是绝对不做无意义的事。」
不管我的答案是否太狠还是怎样,总之事实就是这样,我也莫可奈何。我反而认为自己说得很委婉。因为我担心直接说他笨,东屋会很受伤,所以他才应该明白我的体谅。
「不过……相较于昨天,这里给我的印象有点不一样。」
「嗯?什么意思?」
东屋一脸困惑地问。我从树叶的缝隙仰望垃圾山,在脑海中挖掘出昨日记忆。
「我昨天比你更早抵达这里吧。当时垃圾山给我的感觉,与你也在场时莫名有些差异。该说看起来很阴森吗?或是显得十分寂寥。」
我并没有信奉泛心论那类超自然学说,不过,当时确实有这种感觉。事实上,垃圾也没有所谓的心。单纯是我看见东屋开心收集垃圾的模样,那股感觉便扩及至被翻找的垃圾罢了。
「真不可思议,当你出现在这里时,这些垃圾看起来似乎朝气蓬勃,彷佛不断说著『快来捡我』。」
我对于自己这番幼稚的感想有些害臊,略带苦笑地说:
「你就像是垃圾山的国王呢。」
东屋被赋予这个脱线的称号后,看似意外地眨了眨眼。
他注视著自己张开的手掌,接著露出一脸羞涩的笑容。
「嘿嘿,我是国王呀……」
「咦?我可没在夸奖你,而是打算讽刺你喔。」
别故意只听见后面那两个字,我是说垃圾山喔。废物堆里的国王,可是
比昆虫王更不如。
不过东屋似乎很满意我为他取的绰号,一脸得意地摆起架子说:
「哼哼哼,心爱的臣子啊,辛苦你了~我说笑的。」
「你别得意忘形,笨蛋!」
虽然我对垃圾山的王座丝毫不感兴趣,但是你太嚣张的话,我可是会揭竿起义,这个笨蛋国王。
被这种家伙为所欲为,想想还挺同情这些垃圾。我傻眼地摇了摇头,低声抱怨。
「……真是个悠哉的家伙,我是担心你将来变成垃圾屋的屋主。」
「哈哈,我哪可能变成那样。」
「难说吧?你将来变成垃圾屋屋主的机率,至少比你成功让这艘垃圾火箭升空的可能性更高。」
被称为垃圾山的国王还感到开心的家伙,现在否认得再斩钉截铁也毫无说服力,不过你既然夸下海口,可要言出必行。
我看看手机确认时间,现在已接近下午五点。不管怎么说,我至少在这里打发了不少时间。
夏日的太阳仍高挂于天际俯视著我们。我光是站在原地,身上就不停冒汗,并且感到口乾舌燥,差不多想窝在冷气房里悠哉地喝可乐了。
「我想回家了,你也记得要早点回去啊。假若你不小心在这里中暑昏倒,可不会有人来救你。」
我提出忠告后,拿起置于脚边的书包,沿著树荫下的小路前进。当身体被阳光直晒,遭紫外线照射的肌肤就传来刺痛。
早知道刚才在闲聊时,就替自己擦点防晒乳──当我如此后悔时,身后传来东屋的声音。
「市冢同学,你刚才说了一句话。」
「我说了什么?」
我在回答的同时转身望去,发现东屋在不知不觉间已站直身子。
东屋看向偏著头的我,语气平淡地继续说:
「你说,宇宙只存在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冰冷。」
「这句话怎么了吗?」
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我甚至都忘记自己刚才说过。难道这句贬低宇宙的发言令他不悦吗?我说出这番话时,是真的没有任何恶意。
面对我的催促,东屋注视著我的双眼说:
「这世上根本没有无尽与永恒,单纯是我们不明白何谓终点与尽头罢了。」
此刻,总觉得蝉鸣声逐渐远去,周围的树木开始躁动。
东屋的神情看似平静,却又散发出一股坚定意志,语调也毫无一丝动摇,与方才被我称为国王时心花怒放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原来他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我暗自感到一阵吃惊。
东屋的见解对我而言,老实说无关痛痒,但是不回嘴又令我很不甘心。
「你只不过历经十六年的人生,就敢断言无尽与永恒并不存在,这番发言才叫做自欺欺人吧?」
人终有一死,这对人类来说就是终点,以这种角度而言,或许世上万物都有所谓的终结,不过这样的认知,本来就是人类擅自认定的。纵使人类灭亡,东屋所爱的宇宙也不会在意,仍会继续向外扩张。
东屋听见我以反问来代替回答,愉悦地发出闷笑声。
「……呵呵,市冢同学真聪明呢。」
见东屋没有提出反驳,我感到一股由安心与不满交融而成的情绪,于是将这股心情转化成言语脱口而出。
「我没有很聪明,单纯是除了我以外的人都太笨了。」
事实上,这也是我表明对话到此结束的宣言。我没有继续多做解释,东屋也并未搭话,我便毫不客气地快步离去。没有其他意思或任何理由,总之,我只想尽早离开这里。
不对……我恐怕早已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的理由。肯定是我很羡慕东屋。因为他坚信未知的景色必定美不胜收的梦想,以及天真地对于冒险充满憧憬的坦率,都是现在的我不管多么努力也无法得来的事物。
──我认为,世上存在某种即使赌上性命仍想亲眼看看的事物
脑海里浮现东屋因期待而双眼发亮的表情,但是,我以极度冷酷的心态,将此画面拋诸脑后。
我应当早就心知肚明,有些事情还是别知道会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