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J·洛克柏格银行寄来的ABS权利证书,就是一张保证财富的权利证书。
面对这样的事实,住在我心中的经济学家依旧拿著厚重的圣经在大吼大叫。
这位经济学家或许和华莱士博士长得有点像。
而且,华莱士一事带给我不算小的冲击。在那之后,我好几天完全无法专注于工作。
尽管如此,还是勉强工作著的某天,参加完住宅支援计画的定期会议后,理沙叫住了我。看来只有对理沙,我还是隐瞒不了心事。
不过,我本来就没有要隐瞒理沙的意思。理沙在教堂里问我话,我照实说出华莱士的事情。
华莱士的公司也提供资金给住宅支援计画,但华莱士以「你们有个被称为悲观帝王的赞助者也会很困扰吧」为由,而没有公开现身。
理沙与华莱士公司的交集,顶多只有见过玛莉亚几次面而已。
「怎么觉得好像看见以前的你啊?」
一听完我的说明,理沙立刻这么说。
「……是喔……确实是有点像……」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想找你帮忙。」
我闭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吸气。据说这么做最能够让脑袋保持冷静。
然而,我吐出来的气息却是热得发烫。
「我一直在想……不知道博士在视线前方看见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看见。」
理沙回答得相当乾脆,甚至也没看我一眼。
「不可以被死者牵著走。如果你遇到驱魔神父,神父一定会这么对你说的。八年前你也掉进类似的状况之中,甚至还向神明祈求。所以呢?真正重要的东西在哪里?」
理沙坐在前一排的长椅子上,没有转头看向我。
我对著理沙的侧脸说:
「在……我的手中……」
「呼……」
理沙用鼻子发出叹息声后,转过身摸了摸我的头。
「答对了。的确,我们可能会遇到有机会触摸到神明衣襬的瞬间。不过,那其实是恶魔在诱惑我们的可能性也相当高。阿晴,你现在不是孤单一人。这代表大家都在支持你,但也代表你在支持大家。计画很花钱的,那是我们应付不来的金额。我们需要你的力量。」
「……我知道。」
「千万不要被诱惑。虽然我很同情你说的那位华莱士博士。我相信他一定是一位很努力又有才华的人。不过,如果他连你也要带走,我绝对会阻止到底。」
「……就连那么难缠的莎蒂亚想要挖角我,我都拒绝了。」
我有气无力地开著玩笑。因为难得只有莎蒂亚会让理沙感到棘手,所以理沙的脸上隐约浮现苦笑,跟著放松肩膀的力量。
「对了,阿晴。」
「嗯?」
「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
我还在纳闷理沙怎么好端端地突然这么说,便听到理沙以像是要我跑腿去买东西的口吻说:
「你要不要安排一下休假?」
「安排……休假?」
「没错。你不是一直工作都没休息吗?」
「没啊……可是……现在是重要时刻啊!」
听到我的话语后,理沙一副感到伤脑筋的模样笑著说:
「对认真过活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不是重要时刻的时候吧。」
「……可是,就算安排了休假,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啊?难不成你要我去做宇宙浴?」
「我是在想你要不要去一趟地球看看。」
「咦?」
我倒抽了一口气,但下一秒钟立刻明白了整个来龙去脉。
「是马可对吧!」
「唔……真是的,你那么大声要做什么!」
「那小子……给我多管闲事……」
我忍不住站起身子痛苦呻吟,理沙露出彷佛在说「真是受不了你」的眼神,无力地注视著我。
「阿晴,坐下来。」
在理沙的面前,我既不是月面英雄,也不是一流的股票投资人,而是从八年前就长不大的少年阿晴。我无法克制自己地缩著脖子,乖乖坐下来。
不过,面对我这般反应,理沙没有表现出威吓的态度,而是露出具有包容力的温和表情,这么说:
「羽贺那肯定不在月面。不只我找过她,你不也想尽办法找过她吗?」
「这……」
「你其实想去地球找她吧?」
我如果说不,那会是骗人的。我确实找遍了整个月面,现在只剩下在地球的可能性。我心里这么想,但现实面的问题挡在前方,让我无法如愿行动。
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都在处理关于阿法隆的问题。尤其是艾蕾诺亚可能是不喜欢太引人注目,回到地球后她完全隐身森林里,所以一切对外活动都由我接手负责。忙东忙西之后,住宅支援计画跟著展开,我为了自家基金的营运忙得不可开交,时间也就这么一点一滴地流逝了。
不过,如果有人问我敢不敢说想要立刻去地球找人,我恐怕只能摇头说不。
「你不想去找她吗?」
「没有……」
我含糊地回答后,窝囊地看著理沙。
「我在害怕。」
「害怕?那是因──」
「不是,我不是指像四年前那样。」
我不禁觉得此刻的感受就像四年前,艾蕾诺亚在太空船里说不出自己有宇宙空间恐惧症时的心情。
「如果去了地球,我应该会产生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我没有离开过月面。月面的面积只有地球的几百分之一、几千分之一,也不过只拥有仅仅二十几年的历史。我的人生在这样的小地方便已历经波澜,地球在我心中实在是一个过于庞大的存在。
「不知道这该不该形容成空旷恐惧症喔?」
理沙一副深感兴趣的模样看著我,最后用鼻子哼笑一声。
「那你就去不知所措回来啊!以宽广的视野观看事物也很重要,嗯?这点……」
理沙说到一半停顿下来,再继续说:
「也包含了你今后的行动。八年前,你因为视野变得像针一样细窄,所以漏看了重要的存在,对吧?」
一点也没错。如果要说四年前我成功挽回了失去的事物,那想必是因为没有迷失重要的存在。
到了现在,我试图继续向前迈进。此刻需要的或许不是经过锻炼的专注力,也不是「至少要抓住线索不放」的挣扎心态,而是保有宽广的视野,让自己看清楚应该前往何方。
就连投资界也会有剧烈的状况改变,慢一步的家伙和抢在前头表现活跃的家伙之间会进行世代交替。名为ABS的商品问世,哞哞一族吵得沸沸扬扬的状况就是最佳证明。
以投资来说,华莱士博士或许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后一盏烛光。
不过,我还得向前迈进。
这么一来,就表示我必须补上新的烛光,来照亮这片黑暗。
或许这道新的烛光存在于月面之外也说不定。
「你不需要太著急,未来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呢!」
我找不到任何方法可以反驳理沙。
看著眼前的温柔笑容,我缓缓点了点头。
明明可以视讯通话,有个人却不肯使用,还好意思强调那是因为自己不上相。
自称不上相的艾蕾诺亚在话筒的另一端,兴奋地拉高声音说:
『那这样我会去到位在赤道上的接驳基地接你。』
「不用啦,都不知道单程就要花多少小时。」
『才那么一点点时间,和这四年来的孤单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心想:「真不知道艾蕾诺亚是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在说话?」
艾蕾诺亚之所以不愿意使用视讯通话,肯定是不想让人看见她在捉弄人时的表情。
『玩笑话先搁在一旁,既然你要过来,请务必来我们家住。我们这里有很多房间空著。』
「如果住在幽深森林里的城堡,要外出时不会不方便吗?」
『近来的城堡都有直升机喔。』
「……看这样子我应该逃不了了。」
『毕竟地球有强大的重力。』
艾蕾诺亚咯咯笑著,布料摩擦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
「咦?你本来在睡觉吗?」
我事前查过地球的时间,该不会是搞错了时间?
听到我慌张地发问,艾蕾诺亚发出咯咯笑声说:
『我是故意躺下来的,这样才方便聊上好几个小时。』
「……你是不是有点喝醉了?」
『呵呵,听得出来吗?』
「锵」的一声清脆声响起。
我猜想艾蕾诺亚说完话之后,八成在水晶杯还是什么高级杯子里倒了水。
『我没料到会在今天接到你的电话,感觉像是一种命运的安排。』
「今天是你生日吗?」
『那不就表示每年的生日卡全寄错时间了?』
「那这样……就是勒高夫先生的生日。」
『你认为勒高夫会乖乖让人家帮他庆生吗?每次都很累人的。』
艾蕾诺亚那说法很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艾蕾诺亚也咯咯笑个不停,笑声慢慢地转弱下来。
『老实说,我一直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什么事?」
我反问道,此时艾蕾诺亚肯定闭上了眼睛。四年前到现在,我没有和艾蕾诺亚再见到面,但我到现在仍未忘记艾蕾诺亚会有那些举止。
在话筒的另一端,艾蕾诺亚想必闭著眼睛,并坐挺身子。
艾蕾诺亚静静地,但毫不迟疑地开口说:
『我今天去见了可能会订婚的对象。』
我再怎么冷静,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当然了,话筒另一端的顺风耳艾蕾诺亚不可能漏听我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她轻笑说:
『你的惊讶点是什么?』
「没有……」
我含糊地应了一句后,继续说:
「我是想到马可应该会很伤心。」
『哎呀!』
看来我成功让艾蕾诺亚感到意外,艾蕾诺亚也显得很开心。
『当然了,事情可能还会有变数。而且,也都是旁边的人在起哄。』
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感到难为情,艾蕾诺亚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说道。
「不过,如果你不喜欢对方,就是拿枪逼你也没用吧?」
『那个,你忘了我在这边是一个气质高雅的千金小姐吗?』
「哈哈。」
我刻意做作地笑了几声。
艾蕾诺亚肯定在话筒的另一端鼓著腮帮子。
我和艾蕾诺亚是一起打倒阿法隆,挽回失去事物的战友。
我们毫不掩饰地袒露内心的真实情感,也知道彼此有多么不懂得死心。
经过一段平稳的沉默气氛后,艾蕾诺亚静静地开口说:
『我觉得有些不安。』
「不安?」
『因为是很大的赌注啊!』
一个家世显赫的人,想必也要处理许多复杂又麻烦的事情。
不过,我察觉到艾蕾诺亚不是指这类的事情。订婚、结婚是一件大事,肯定会带来比从月面回到地球来得更加剧烈的环境变化。或许应该说,艾蕾诺亚预测到会是一场剧烈的环境变化。
一个人站上「世界即将改变」的转捩点时,我相信不论是哪种改变,都会心生恐惧。
我一边回想四年前的艾蕾诺亚,一边这么说:
「觉得厌烦时,你就再大吼大叫,然后钻进浴缸里抱住膝盖就好啊。在那之后,再来思考解决方法就好。」
艾蕾诺亚在话筒的另一端保持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可能是在生气,也可能是感到吃惊。
不过,我感觉得到她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说得也对,毕竟我们就是靠这样挽回失去的东西。』
「不安一定会有的,但还是要往前走。」
我虽然有些担心自己够不够资格对艾蕾诺亚说这种话,但艾蕾诺亚轻轻做了一次深呼吸后,这么回答:
『是啊,还是要往前走才行。』
艾蕾诺亚轻轻抽了一下鼻子后,轻声说:
『谢谢。』
「不客气。」
我的脑海里浮现了艾蕾诺亚的身影,她闭著眼睛,耸起肩膀露出难以置信的笑容。
『对了,你来地球要做什么?不会是观光吧?』
「理沙要我去宽广的地球不知所措一下再回来。」
『哎呀,那应该就是要你好好放松的意思吧。』
「我不确定能不能真的放松……别的不说,光是要去到地球就觉得相当费事。还有,我连想像也想像不出重力变成六倍会是什么状况。」
『对喔,我都忘了……不过,你还年轻,应该很快就会适应的。勒高夫那时候可辛苦了。在重力训练设施时,他只会一直说:「大小姐,我真的没事,我们走吧。」回到地球后也有好一阵子频频贫血晕倒。真是受不了他。』
我轻易地想像出那画面,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你这四年来不是一直马不停蹄地工作吗?我觉得来放松一下是好事。』
「……真的吗?」
『很多我介绍给你的投资人,都非常满意你的投资表现。不过,他们都是一些爱唠叨的人就是了。你很懂得如何诚挚面对那样的对象。他们最禁不起信念这样的字眼了。』
「我只是很不懂得隐瞒事情而已。」
『被人夸奖时要坦率接受,才合乎礼仪。』
「地球人说的话都很重。」
『呵呵。』
我和艾蕾诺亚一起笑出来,稍作停顿后,我开口说:
「不过,我最近的速度慢了一些。」
艾蕾诺亚没有粗神经地反问。
她接下我的话语,慢条斯理地回答:
『你应该接受理沙小姐的建议。著急的情绪要不得,甚至可能有害。』
「……不知道为什么,我周遭的女性好像都很坚强。」
『那是因为你就是一个坚强的人。』
听到艾蕾诺亚的直率发言,我还是忍不住露出苦笑。
「但愿真是如此。」
『所以,你这次就是要来地球放松自己。』
「是啊。」
我表示认同地答道,艾蕾诺亚却在话筒的另一端不知道思考著什么。
而且,我怀疑艾蕾诺亚是刻意让我感觉到她在想事情。
我猜艾蕾诺亚可能是有点生气。
『那这样,我可以把直升机收起来喽?』
果然被我猜中了。
「放松只是顺便的而已。」
『顺便?』
艾蕾诺亚没有隐瞒地说出自己有订婚对象。
既然如此,我若是避开这话题就太失礼了。
「我想去找人。」
『八年前的那位?』
听到艾蕾诺亚的简短发问后,我轻轻吸了口气,回答:
「没错,我以前喜欢的人。」
话筒另一端隐约传来「哎呀」之类的惊叹声,接著又传来一声闷响。艾蕾诺亚似乎不是打了枕头一拳,就是丢出枕头。
最后传来像十几岁小女生会发出的充满少女情怀的声音:
『我一直很想细问这方面的事情耶?』
艾蕾诺亚是一旦锁定目标,连阿法隆那般大企业也不会放过的女生。
「……等到了地球后,我会跟你说的……」
『说好了喔?绝对不可以骗人喔?』
「又不是什么特别精采的内容……」
『精不精采由我来决定。』
艾蕾诺亚斩钉截铁地说道,我除了耸耸肩,还能怎样?
『那么,我会等候你大驾光临。』
「……时间快到的时候,我会跟你联络的。」
『呵呵,那么,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说罢,艾蕾诺亚挂断了电话。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比和月面数一数二的大企业最高负责人说话更加紧张。
不过,感觉满愉快的。
我走出房间,向在客厅里的理沙报告说:
「我打好电话了。」
「嗯,很好。」
如果我不主动说,你根本没打算打电话给艾蕾诺亚吧?在理沙的这般逼问下,我被迫在教会的房间里打了电话。
爱管闲事又不听别人的意见。
以前我明明很讨厌理沙这样的作风,现在却莫名地觉得开心,也感到安心。
「她怎么说?」
「她要我仔细说明关于羽贺那的事。」
听到我的回答后,理沙显得开心地笑著。我没有说出艾蕾诺亚与订婚对象见面的事,但不是因为顾及到艾蕾诺亚的隐私。我若是说出觉得有点不甘心的想法,任谁肯定都会指著我的鼻子嘲笑我。
「可是,我在这重要时期离开真的妥当吗?」
一个月面出生、月面长大的人降落到地球后,必须花费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够适应重力。就算再年轻,光是接受训练最少也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么一来,就表示我必须离开月面二到三个月。
我很想好好向理沙说明这方面的顾虑,但理沙慢条斯理地拿出电话子机,轻轻摇晃子机说:
「马可干劲十足地说过他可以代理你的工作。」
「……原来你使出既成事实的战略啊……太狡猾了……」
「嗯?你应该要说这是成熟大人会做的事前准备。」
「恶……」
我感到无力地垂下头时,理沙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一个大懒腰后,这么说:
「不过,毕竟人家说职位可以训练一个人。而且,马可那么优秀,应该要让他有机会冒险一下的。」
「我并没有怀疑那小子的能力。」
「不过,他总是在你的身后,不是吗?」
「这点……是没错啦……」
「一个人如果不懂得把工作交代给别人去做,想要爬得多高是很有限的。」
我抱著至少要反击一下的心态,
露出彷佛在说「你很懂这方面的事情嘛」的眼神注视理沙。
不过,理沙只是轻轻耸了耸肩没有理会我。
「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是因为这样的举动会直接关系到能不能信任他人。」
「唔!」
「你应该很有经验吧?」
看著理沙刻意露出赢得胜利的表情,我像个小孩子扭曲著嘴唇,不甘心地反击说:
「反正不管去到哪里,多少都可以发出指示。」
「我来想一下是不是应该把所有通讯机材都没收起来。」
听到理沙这句不知道当真到什么程度的发言,我举高双手投降。
在那之后,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忙于做各项调整,以及办理地球旅行的手续,所以一直没时间去到修拜崔尔投资公司的办公室。
我心想这八成是理沙的战略。想必在隔著一道墙的隔壁办公室里,华莱士博士未能如愿实现的伟大梦想正一步一步地瓦解。理沙会那么笃定地说华莱士在视线前方什么也没看见,就表示她要我别去注视死人所见到的东西。
不过,撇开这点不说,就只针对华莱士究竟打算做什么这点来说,我这个算是一个投资狂的人还是会感到在意。
会是卖空ABS吗?
债券也可以做买卖,依需求多寡,其身为证券的价格也会随之改变。如果价格会上下浮动,就势必会产生投资机会。
ABS和CDO的需求目前正呈现爆发性的成长,如果以股票来比喻,就等于是股价正在暴涨中。如果透过投资银行的经纪人卖出我所购买的ABS和CDO,说不定也能够立即享有涨价收益。
不过,这么一来,卖空ABS就不能算是失血性投资。
如果针对大受欢迎的债券进行卖空,肯定会蒙受如走上断头台被砍断头一般的严重亏损。
或者,华莱士也可能是利用ABS和CDO在从事什么复杂的金融交易。
不论是何物,只要是价格会上下浮动的对象物,理论上想要创造出什么种类的金融商品都不成问题。
东想西想一阵后,我在临时决定要前往地球,而且隔天就要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悄悄前往修拜崔尔投资公司的办公室露脸。
「咦?阿晴先生?你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事情决定得太突然,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忘了拿东西。」
听到我这么说,马可大声笑个不停。
「理沙小姐不愧是理沙小姐,她知道如果给你时间考虑,你可能光是考虑就又花掉了好几年的时间。」
「……真没料到连你也会对我说这种话。」
「言归正传,怎么了吗?如果是想问部位的事情,请你不用担心,我不会做大幅度的操作。」
「不,我倒是不太担心这点,只是……」
看见我说话变得吞吐,马可露出讶异的表情说:
「关于博士的事,理沙小姐已经交代过我了,不行喔!」
理沙已经先发制人。
「虽然理沙小姐对数字方面不是那么了解,但她似乎察觉到我们公司赚的钱慢慢在减少。所以,她在担心你会钻牛角尖做出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我才不会……」
……做那种事情。我很想大声这么强调,只无奈自己前科累累。
「所以,我不会调查博士的事。因为如果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定会忍不住地说出来。」
「好啦!我知道了啦!」
真不知道理沙究竟答应要提供什么报酬,马可难得会如此坚持。在同世代当中,马可算是表现突出,对投资造诣很深的一人,他应该会有比别人多出一倍的好奇心才对。马可不可能对华莱士陷入什么样的深渊不感兴趣。
理沙竟然能够让马可表现得如此坚持,说不定她是让马可躺大腿挖耳朵过。搞不好理沙还一边说只要把耳屎挖乾净,我说的话也会更容易传进大脑里。
不过,我也有我的秘招。
我尽可能地以自然的演技叹了口气,这么说:
「不过,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担心的事。」
「……什么事?」
不愧是和我长时间相处的对象,马可显得有些提高戒心地反问道。
「玛莉亚小姐啊。」
明显看得出来马可内心有所动摇,我趁机装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模样说:
「她们公司跟我们一样没有雇用其他员工,不是吗?律师方面也只是委托大型律师事务所,不是那种可以敞开心房商量的对象。博士现在都病倒了,不难想像玛莉亚小姐有多么操劳。所以,就这件事真的让我──」
「那个,阿晴先生。」
听到马可打断我的话语,我刻意装出惊讶的表情。
「你这样……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这是跟博士无关的事情啊!我只是身为一个邻居,在替玛莉亚小姐担心。」
「呜……」
马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抬头看著我。
「的确,对于玛莉亚小姐……我也很担心……」
「我想也是吧。身为一个同行,而且又是办公室就近在隔壁的朋友,会担心是一定的。」
我像在谈公事以淡薄的口吻说道,坚称自己没有调查华莱士的马可闭上眼睛,痛苦挣扎著。
隔壁办公室不只有华莱士一人,还有一位理所当然是全世界最担心华莱士的那位玛莉亚。
这么一来,不用说也知道坠入情网的少年接著会采取什么行动,少年肯定也会以此为由,打听一堆有的没的事情。
再来,只要露出在看一个说谎者的眼神注视马可就可以搞定了。
很简单,只要用眼神询问:「你其实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
「你可以答应我……不告诉理沙小姐吗?」
「那当然。」
我耸了耸肩,再乘胜追击地补上一句说:
「还有,如果你愿意说出来,就尽快说出来比较好。」
「……难不成还设置了监视器吗?」
「我只是做了简单的推测。」
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说道。马可摀住眼睛,重新坐回椅子上,感觉就快忍不住向神明做起祷告。理沙的叮咛归叮咛,马可想必抱著运气好的心态想趁著玛莉亚变得脆弱时给予支持力量,来为自己加分。
「你连这么点压力都承受不住,怎么可能瞒得住理沙什么事情?」
「呜~……」
「所以呢?华莱士到底做了什么?」
我把就在一旁的椅子拉近自己,坐下来问道。虽然马可沮丧地低著头,但可能是自知到了这般地步也不可能继续隐瞒下去,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说:
「玛莉亚小姐好像也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博士还在住院中,而住院这件事似乎是博士本身的策略。」
「住院是策略?身体状况不好是事实吧?」
「是事实没错,但听说博士以自己身体状况差到必须住院为由,所以就是玛莉亚小姐苦苦恳求,或是律师拿出法律来威胁,博士也毫无顾忌地说自己完全听不见。」
「……不愧是博士,真有一套。然后呢?」
「这样下去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玛莉亚小姐决定凭实力出招。她解析了办公室的电脑后,找出一大堆针对房屋贷款或信用卡贷款的统计数据。」
「博士的目标果然是ABS啊?」
「事情复杂就复杂在好像不是那么回事。连玛莉亚小姐也束手无策。玛莉亚小姐说她做了假设是在卖空ABS时的损益模拟。可是,如果真的在卖空ABS,亏损金额早就堆高到刺进地球的地涵了。所以,博士是因为其他不一样的商品在累积亏损。」(注:地涵在地壳之下,以至于深度约2900公里的圈带,也就是位于地壳和地核之间。)
这样的看法和我的想法一致。
悲观帝王究竟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交易对象呢?如果知道对象,就可以大概猜出一个方向性吧?」
听到我的话语后,马可在脸上浮现感到遗憾的表情。
「说到这个,听说解析电子邮件等通讯纪录后,发现内容经过加密处理,所以读取不到。不过,有查到最后这一阵子互动密切的对象是哈罗德兄弟。」
听到在业界中属大型的投资银行名称,我不禁感到意外。
「哈罗德兄弟?博士不是最讨厌那家投资银行吗?」
「是啊,玛莉亚小姐也觉得很纳闷。毕竟哈罗德兄弟在这业界被称为永远的第二名。意思就是,毫无节操。」
「毫无节操。」
我反覆说了一遍后,马可总算露出笑容。
「他们应该说什么也想要超越白金史密斯,得到业界第一大银行的称号吧。而且谣言满天飞,说什么哈罗德兄弟的CEO办公室里挂了一张面板,用电脑绘图画出白金史密斯办公室大楼倒塌的画面。」
「哈罗德兄弟是整家银行上上下下都像发狂一样,积极在承担风险。」
「相对地,投资回报也是非比寻常地高。看在悲观帝王的眼里,他们完全是
采取正相反的态度。」
「没有从哈罗德兄弟的负责经纪人那里打听出消息吗?」
「说到这个……对方似乎根本连谈都不想谈。博士似乎累积相当多数量的部位,对方想必也不想解约吧。而且,如果是负利差,博士的每月亏损金额就等于是他们的每月收益。」
「真是没一个家伙可靠的。」
「不仅如此,除了玛莉亚小姐之外,博士也把长期配合的律师给解雇,所以在实质上,华莱士资本管理公司的员工只剩下博士一人。这么一来,即使玛莉亚小姐与博士的关系再亲密,投资银行也没有义务揭露资讯给玛莉亚小姐知道。必须取得博士的委任书,投资银行才可能揭露资讯。」
「还真是考虑周全啊……不过,出资人不能用怀疑有诈骗嫌疑之类的理由,硬是要求银行揭露资讯吗?」
「有气魄和资金那么做的人,听说早就逃跑了。留下来的只有亏损金额过大,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的投资人,以及那些死忠的信徒们而已。玛莉亚小姐拜托过他们,但反而惹火了不少人,那些人回覆说:『难道你不相信博士的投资吗?我们可是会跟随博士到底的。』」
看来华莱士博士是百分之百来真的。他做了再周全不过的准备。华莱士早已下定决心,准备放手一搏到剩下最后一滴血,即使输了就将失去一切也无所谓。
「所以,已经面临无计可施的状况。因为是这样的事态……玛莉亚小姐她其实……」
说著,马可压低头抬高视线看著我。
不仅如此,和方才比起来,马可宛如变了一个人,露出像小狗捱主人骂的哀怨眼神。
「怎样?」
「……玛莉亚小姐说过她其实想找你商量。」
说罢,马可鼓起腮帮子别过脸去。
我不禁有些傻眼,但也只能搔搔头。照常理来想,即使在月面,也找不到几个人有能力追踪查出华莱士博士可能会做什么举动。如果还要找一个和华莱士往来密切,并且得到一定程度信赖的人物,那更是少之又少。
玛莉亚应该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才会那么说,但马可对玛莉亚抱著不算浅的爱意,所以想必不会做出跟我一样的解读。
我叹了口气,这么回答:
「可是,我明天就要去地球。」
「是啊,你可以去好好开心玩一下再回来。」
马可毫无保留地表现出符合其年纪的孩子气态度说道。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等调整好呼吸后,我才开口说:
「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
马可一脸惊讶的表情看著我,我耸耸肩说:
「你不是受命代理我的工作吗?」
「……可是,那又不是……」
「你只要抬头挺胸地说:『请交给我来处理。』这样不就好了?你还可以说:『我是月面英雄的左右手,你有什么意见吗?』如果这么点厚脸皮的态度都做不到,接下来几个月你要怎么管理修拜崔尔投资公司?」
睡觉时如果有人拿一桶水泼在你的脸上,肯定会是这样的反应吧。马可不停眨著眼睛,跟著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样,露出感到伤脑筋的笑容说:
「要承担风险的人不是你,才会说得这么轻松。」
「会得到投资回报的人也不是我啊!」
听到我这么说,马可抬头望著天花板痛苦呻吟。
我再次为了飞出月面而来到宇宙港口也是事隔了四年。港口依旧热闹不已,穿梭往来的人们所营造出来的气氛也几乎和四年前一样。我站在搭乘闸口附近的等候区,四周的人看在眼里,肯定会觉得我是个不熟悉星球旅行而紧张不已的家伙。
不过,我手边只带著一台储存了无数企业数据的行动装置,和一只装了日常用品的包包,所以搞不好会觉得我不是旅客。他们可能会觉得我是来宇宙港口迎接生意对象的商业人士吧。
换穿衣物或其他什么物品半路上再买就好,行李能尽量简化就尽量简化。基于理沙这样的说法,我此刻才会如此一身轻。
不仅如此,像我这种在金融界打滚多年的人,难得会是站在一般人士的专用闸口。
只要是在金融界多少有些名声的人,百分之百都会利用头等舱的专用闸口。
「那就这样喽,帮我跟艾蕾诺亚问好喔!」
「不是跟羽贺那?」
我反问后,理沙也忍不住露出淡淡的苦笑,补上一句:
「也帮我跟羽贺那问好。」
「地球太大了,我怕会找不到她。」
听到我这么说,理沙往我的背上猛力一拍。
我轻轻咳嗽看向理沙后,理沙朝向我竖起大拇指。
我只能露出笑容回应。
「你就抱著轻松的心态去一趟吧。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很难相信,但别看地球那么大,如果到世界各地旅行,其实会出乎预料地到处遇到熟人。」
「是喔?」
「凡祈求的,就得著。毕竟人们并非完全随机在行动。不论是在多么宽广的地方,只要是意识相近者,都会循著相似的路走。」
我缓缓反刍理沙的话语,像要吞下话语似的点了点头。
「如果你是想鼓励我,可不可以说得简单明瞭一些?」
「说话迂回是为了受人尊敬的基本动作。」
「黑心修女。」
「所以我每天都在上帝面前忏悔。」
想凭嘴上功夫赢过理沙实在太难了。
我笑笑后,看向告知出发时间的布告栏。
「虽然还有一点时间,但我还是先去闸口好了。毕竟是第一次搭乘,难免有些担心。」
「你明明会做金额高得惊人的交易,在这方面却没有什么胆子喔。」
「凡事都是熟能生巧。」
「呵呵,那就等你回来喽!」
说罢,理沙从正面紧紧抱住我。
我没有一丝「大庭广众之下太丢脸了吧」的想法。不过,我不会觉得丢脸也不是因为四周很多人都在拥抱。对于有没有面子之类的问题,理沙绝对不会被影响。她能够无所动摇地注视真正重要的事物,不会胆小地别开视线。所以,理沙会想要这么做,就表示那是正确的。
我就这么让理沙抱住我很长一段时间。当理沙总算松开手时,反而是她露出感到意外的表情。
「如果你愿意多少表现出害羞的反应,姊姊我会比较开心耶。」
「黏人的小狗被摸头时会害羞吗?」
「……你这样反而变成我要害羞起来了。」
理沙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我一边笑,一边说:
「那我走喽。」
「好,等你回来。」
就像平常在教会送我离开,理沙挥挥手这么说。我以为理沙会一直挥手目送我离开,却看见她迅速转过身子,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理沙果然是理沙,永远是一样的作风。我感到安心地穿过闸口。
穿过厚厚一层玻璃后,另一端已是一片宇宙空间。就天文学的含意来说,月面此刻算是夜晚,所以呈现一片黑暗。尽管知道月面圆顶所映出的白天或夜晚只是一种影像呈现,还是难以切换思绪,我不禁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视线前方的地球也因此显得再明亮不过。
从这里看过去明明不觉得地球有多大,但看见面积根本不是月面可以相比、如同月面世界之母的地球模样,我不由得微微挺直背脊。地球上住著人数超乎想像的几十亿人口,生命的历史也超过四十亿年。
意识相近者会循著相似的路走。理沙说过的这句话也可以拿来套用在投资界上。
不过,对于这句鼓励话语,我却是难以克制地心生悲观的情绪。
与羽贺那分开后的八年时间,没有收到羽贺那的任何只字片语。最初的几年羽贺那有可能会因为未成年,加上离家出走不久,所以无法主动联络。但是,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羽贺那想要凭自己的意识打通电话应该不成问题,她如果会留意月面的动静,肯定也会看见我的名字。
这么一来,羽贺那没有主动联络的事实对我来说,只会让我联想到不愿意去思考的可能性。羽贺那因为怨恨我,所以不想再与我扯上关系而藏身匿迹。
虽然理沙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但这样的可能性也是原因之一,我才会一直没有到地球寻找羽贺那。当然了,哪怕羽贺那对我恨之入骨,我还是想要见她一面,当面向她道歉。不过,这毕竟是我的个人想法,或许羽贺那并没有那样的意愿。
该怎么做才正确呢?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答案。不过,可以很肯定的一点是,即使面对悲观的可能性,只要想到羽贺那,我还是会回到八年前的自己。
我回想起与羽贺那两人专注在股票交易之中,朝向梦想前进的那段时光。在任何方面都还稚嫩的两人窝在床上,裹著无知且无垢的棉絮,尽管短短片刻却心灵相通的那一瞬间。就是到了现在,我仍相信与羽贺那牵起的手心里,塞满世上的一切秘密。
对于这一切秘密,我也是用同一只右手狠狠甩
开。
我注视著自己的右手,反覆张开又握拳的动作。四年前只要一想起羽贺那,右手就会变得僵硬,狼狈地不停颤抖。不过,多亏了克莉丝和艾蕾诺亚,右手现在重获力量,但还只能够朝向渴望得到的东西伸出手。现在,为了评估投资对象,我的右手日复一日与无数人的右手互握。右手的力量满溢,积极地想要抓住自我梦想。所以,我不否认自己会忍不住想像那画面,想像自己学起地球的老电影情节,抓住怨恨我的羽贺那的手,硬是把她带回月球。
当然了,虽然我会拿玛莉亚的事教唆马可,但我自己其实根本脸皮薄到不行。
我用鼻子轻笑一声后,忍不住对自己摇头叹气。
「……是说,好像进来得太早了。」
一方面因为是第一次要出门旅行,我担心会出什么状况才提早穿过闸口,但现在距离搭乘时间还有好一段时间。至于出发时间,则是开放搭乘后还要再等上三十分钟。
乾脆找一家咖啡厅确认电子邮件好了。搞不好马可寄来了后续报告。我这么盘算著,而移动脚步前往免税店、餐厅和贩卖旅行用品的商店聚集在一起的区域。因为港口是从月球要出发到地球的地方,所以也贩卖许多抗重力商品。我还看见利用施压方式硬是让血液循环,以免血液过于集中在双脚的腿部护套。
我一边走,一边寻找可上网的咖啡厅时,发现一个奇妙的摊位。最初我以为是在卖旅行险的摊位,但后来发现不是。那摊位的商品出现在这种地方感觉非常奇特。不,用奇特来形容或许太保守了。
我当真以为自己看花眼,甚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不会吧?」
我忍不住低喃一句。那摊位只是一个窗口,利用店家和店家之间的小小空隙摆上简陋的桌椅。身穿套装的男女柜台人员坐在里面,目前有两组客人上门。他们的头顶上方挂著果然显得有些低俗的招牌,上面写著:「出发到地球前的短短时间就可以搞定!」「只需要您手边的护照,不需要其他身分证明!」「回到月球时搞不好已经是大富豪!」「千万不要错失良机!」
那是连手背上都长满手毛的丹所率领的「新纪元发展公司」的临时柜台。虽然难以置信,但他们在这里也从事著不动产融资,而且有客人上门。
我本以为是有人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但一旁的电子布告栏一行又一行显示出不动产行情,人们也一个接著一个停下脚步观看。看来不动产行情的过热现象在这里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过,既然说是不动产融资,应该会是很大笔的金额,有可能在这种地方决定物件,当真进行融资吗?客户审核呢?物件确认呢?
我感到疑惑地望著办事处时,和一名闲著没事做的柜台人员对上视线。
对方亲切地对著我展露微笑,做出指向椅子的手势。我当然也可以选择离开,但脚步晃啊晃地往对方的方向走了过去。我没能够战胜好奇心。
我本来就知道不动产的行情过热,也知道ABS和CDO会那么畅销,就表示构成其资金来源的贷款也像会生金蛋的母鸡到处有人抢购。既然是这样的状况,组成贷款的最前线当然也会忙得像在打仗。
我虽然到访过像丹所经营的那类企业,但没有去过该类企业实际在办理贷款的现场。
我万万没想到不动产融资这种东西也可以设置临时柜台,这明显超出常识范围。
回想一下莎蒂亚说过的话吧!
事实上是真的存在稳赚钱的方法。
只不过,那些人总会做过头。
「您等一下要出发去地球吗?」
听到感觉和善的女性柜台人员这么说,我猛地回过神来。
「是、是啊。」
「您是第一次要去旅行吗?」
看见我方才发呆在想事情,柜台人员似乎以为我是因为要去旅行而感到紧张。
我含糊地勉强做出回应,并趁机切换思绪。
「我再一下就要出发到地球了。」
「您是搭下一个班次吗?如果是的话,时间应该还足够。」
柜台人员面带微笑说道,看起来没有显得特别焦急的模样。
「呃……距离搭乘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
「是,我明白。不过,我们公司的标语就是迅速、仔细、积极融资。」
如果马可此时在我的身边,肯定会紧紧皱起眉头。
不过,我的思绪却是越来越清晰。我把原本真的静不下心来的态度,就这么直接转换成演技。我咳了好几声说:
「那个……我听说就算没什么钱,好像也可以申请到融资喔?」
「是的。方便请教您去年的年收入有多少吗?」
柜台人员一边拿起手边的行动装置开启固定格式的确认表格,一边问道。
我想起丹的发言,大胆撒谎说:
「那个……我是去年从地球来到这边,但什么都不顺利,所以现在决定暂时先回去……」
「也就是说,您目前在工作方面……?」
我摇了摇头。
我心想如果被拒绝,就回答「回到地球就会有工作」,没想到立刻听到:
「请问您有资产吗?」
柜台人员没有拒绝。
我反而紧张起来地这么回答:
「这部分也因为这次的地球旅行……」
我心想这样回答或许做得太过火了,但仍保有天真感的年轻柜台人员没有显得特别讶异地这么说:
「我们公司有准备几种方案可以提供选择。请问您在物件方面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柜台人员笑容可掬地看著我。看来我假扮没钱也没工作却想买房子、脑浆稍嫌不足的地球人,似乎扮演得相当成功。
演技成功到让我不禁内心动摇起来。
「……呃……」
我没料到会进行得如此顺利,所以没有思考到下一步该怎么走。
情急之下,我想到住宅支援计画建盖住宅的地区。
「那个……我本来是在第二外区附近工作,所以想买在那一带地区……」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毕竟那一带地区很积极在进行都更计画。那么,如果是像这样的格局,您还满意吗?」
柜台人员操作一下行动装置后,把萤幕转向我。
画面显示出一个虽然地理便利性较差,但四房两厅的空间只要价一百一十八万慕鲁的物件。
这太夸张了吧?我忍不住这么心想,但不是因为看见空间如此宽敞却价格低廉,而是因为针对我所设定的角色条件,一百一十八万慕鲁的价位未免太高档了。
说不定对方是看出我在说谎,才故意这么提议。
对方搞不好正在内心暗自说:「你这个月面英雄想做什么啊?」
「可、可是,这会不会太贵了一点?」
「会吗?现在大家大多会从这价位的物件开始做投资喔!」
「那个,我不是要做投资的意思……」
「喔,不好意思,对地球来的客人来说,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但在月面,我们不会把房子看待成负债,而纯粹是一种资产。毕竟只要购买就一定会涨价。比起已经涨过头的股票,买房子来赚钱会更有效率喔!」
对方对我这个打倒阿法隆、专门投资股票的人做出这般发言。
这到底是恶劣的玩笑话,还是……
我抱著混乱的情绪,再次反覆说:
「可是,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资产……」
「请您放心。和您有著一样条件的人拥有三栋房子的例子并不稀奇。只要是我们公司提供的贷款,您绝对可以放心。」
说著,柜台人员操作起行动装置,在画面上显示出商品简介。我不得不夸奖自己没有惊讶得从椅子上摔下来。
假使柜台人员的满面笑容是事先安排好的哏,几天后全月面的家庭应该会在整人节目里看见我的身影。
「这个贷款是取五个英文单字的字头来命名。」
我像个呆瓜念出写在简介上的单字。
「……No Income No Job and Asset……?」
「没有收入、没有工作、没有资产也不成问题。据说在地球很有名的神秘文化之国『日本』存在著NINJA,这个贷款就是从NINJA联想出来的商品。」(注:NINJA为日语的忍者发音。)
据说他们只要在头上放一片树叶,想要化身成什么就可以化身成什么。
我变!我变!我变变变!
这一变之后,原本是社会负担的鲁蛇,立刻摇身变成堂堂资产家。
「您有没有兴趣呢?只要提供旅行时的身分证明书和签名,就可以签约。」
我也看向对方的脸,深深凝视对方藏在眼底的情绪。一路来我识破无数在财务报表动手脚,哄骗会计查核人员,在不论是客户或交易对象等所有对象面前都扯谎到底的CEO或CFO。
我确信了一件事。女柜台人员没有怀疑自己说的话。对于眼前的状况,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疑心。隔壁
桌签好契约的两个客人正在和柜台人员握手。那两人的穿著打扮看起来并不像有钱人家。可能是因为原本不相信真的能够签约成功,两人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因为他们是善良的地球人才会有这样的反应?因为他们是来自有六倍重力的地方,也比人迟钝六倍的朴实人们?但是,我是谁?
我这么自问,而答案非常明确。我是投资家。我是月面最优秀的投资家。我拥有好眼光,也拥有懂得判断的智慧。正因为如此,我才敢大胆下断言。这根本是疯狂举动。
这一点也不寻常!
「您做好决定了吗?等您抵达地球的时候,应该已经赚够足以支付利息和手续费的钱了吧──」
我没有让对方把话说完,便开口说:
「我想请问一下。」
「咦……请、请说。」
「请问你们每天会签到多少契约?」
「呃……这个嘛……比较多的时候,会有十到十五份左右……」
柜台人员不停眨著眼睛,一副彷佛想说「好端端地问这什么问题」的模样。不过,被客人发问,柜台人员还是习惯性地回答了问题。这样的举动想必是因为抱著轻率的心态。
这般工读生心态的人却在负责融资的审核动作。
而且是以没有收入、没有工作,也没有资产的人为对象的不动产融资。
「谢谢。」
我道谢一声后,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那个,先生?」
我没有理会对方,转身快步离去。我拿出行动装置,在拨号之前,先整理思绪。我感到胸口发疼,内心里的想法像是一把烈火烧著我的心头。
华莱士博士有可能是对的。原来他的视线前方绝不是看著一片凄凉的荒野。
我感觉到血液流窜到指尖,脉搏剧烈地跳动著。之前去到信用卡贷款公司、汽车经销商时的不对劲感也化开了。原来根源就在这里。
我想起华莱士博士在25俱乐部说过的话。
华莱士说过即使没有能力质疑数学理论是否健全,也有能力质疑它的大前提。
华莱士是货真价实的悲观帝王。
不过,不论何时,总会有人高喊「那个可能性」。当大家都说右边时,势必会有某些人想反驳说是左边。正因为如此,在月面秉持卖空派作风、历经千锤百炼的华莱士博士,才会被奉上带有揶揄意味的别号。
尽管拥有那样的别号,华莱士博士却不是纯粹病态性的悲观论者。他是熟知该看什么数字、该思考什么事情的资深操盘手。所以,那不太可能只是华莱士想太多。
我看向港口内的时钟确认时间后,做了一次深呼吸,并重新整理思绪。有可能是会错意,也有可能是想太多,甚至有可能纯粹是数学的进步速度实在太快,而我的认知追不上其脚步。
不过,我不可能不联想起某事态。
我拿起行动装置拨电话给马可。
『咦?阿晴先生?怎么了吗?你果然忘了拿什么东西吗?』
一股近似晕眩的感觉,那是在做投资时像被电著的兴奋感。
「马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前往地球的搭乘闸口挤满赚到小钱,而准备展开一趟奢侈旅行的兴奋人群。
我一边环视人群,一边说:
「你帮我准备好我接下来要说的统计数据,然后火速寄给我。」
『咦?你已经存了那么多要在轨道电梯里确认的资料,那些还不够吗?真是快被你打败了……我知道了,请说。』
「我们不是有租金统计,还有上市公司的营收年增率那一类的数据吗?我还要月面的国际收支数据。」
『国际收支?你说的是月面和地球之间的资金进出,对吧?你想开始玩汇率吗?』
「算是吧。」
我随便敷衍地回答后,继续补上一句:
「还有一个,这个很重要,这部分也要收集民间企业的数据。丹他们公司应该有数据。这是投资调查,不要舍不得花钱。」
『咦?……到底是要什么数据?』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开口说:
「我要不动产数量和价格的相关数据。如果有旧的数据,越多越好。还有……我也要地球的数据。美国、日本……有英国的更好。」
『啊?怎么会想要那种数据?』
我彷佛就快看见马可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大问号。要求不动产的数据应该是跟ABS有关,但调查ABS一事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可是,如果是跟ABS有关,那其他统计数据是要来做什么?
我感觉得到马可想要问什么,但我没有详细做说明。我担心一旦脱口说出那个可能性,我的认知就会被挂上有色眼镜。
的确,我是在怀疑CDO,而其来源是ABS。不过,如果是要怀疑规模庞大的贷款组成计画,再加上创造出证券的数学精准度和其发展速度,我再怎么有能耐也扛不起如此重担。毕竟我连Gaussian Copula的发音都发不好。
不过,如果是要怀疑它的大前提,我也做得到。想要让复杂且牵扯到庞大金额的ABS得以成立,其实只需要一个事实的存在。
「距离搭乘电梯的时间剩下不到二十分钟。我会等到最后一刻,你快去帮我收集刚刚说的数据。特别是不动产的价格数据和月面的国际收支。」
『我……知道了……』
「拜托了。」
『那个,阿晴先生──』
我没有等马可把话说完,便挂断电话。
说来说去,马可毕竟是个优秀人才,所以尽管心中抱有疑问,还是会照著指示迅速行动。
打完电话后,我不由得松了口气。
我有种为了隐瞒重大事实而撒了谎的感觉。
不过,我看向走廊的那一端,视线盯著方才听了商品介绍的新纪元发展公司临时柜台。
我离开的那个位置已经坐著其他客人,正兴致勃勃地听著说明。
我还看见一看就知道在月面赚了小钱,想趁著出门旅行时顺便做投资的家伙,以及处境真的像我方才随口捏造那样的人在排队。
在那里,根本不需要什么投资的才华。在那里,需要的是办下贷款的勇气,就这么简单。
等待马可传送数据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陷在沉思中。我思考著有没有可能是自己想错、会错意,不然就是想太多,甚至对自己在无意识之中期望是会错意的想法也怀疑一遍。
不过,只要有了数据,就能够让暧昧不明的想法或预测变得明确。
虽然真相甚至有可能被那些数据掩盖过去,但眼前的事实会帮忙揭开谜题。
一路来我就是这样在股市里投资,也赚到了不少利益。
的确,运用数学的那群人会搭著火箭飞得远远的,去到驴子根本追也追不到的地方。
不过,驴子若想要走同一条路,也不是不可能。
而这世上,总会有想也没想过的陷阱在前方等著。
因为恶魔时时刻刻都藏在市场里。
「喔!」
行动装置发出通知声。我接收到马可的讯息连同数据。
距离搭乘电梯的时间还有六分钟。虽说几乎所有数据都能够在线上找到,但马可能够如此迅速便收集完成,想必是平常就习惯收集资讯的成果。我这么猜想著,却看见电子邮件里写著:
『我一直在想好像在那里看过你要的这一堆数据,后来想到原来是在博士的电脑里看到过。听说住宅数据是特别请人调查的数据。在公开网站上,似乎没有价格趋势的统计数据。我是跟玛莉亚小姐借来的,事后再跟你收手续费喔!』
我感到惊讶的同时,也因为一股莫名的确信而感到镇静。我抱著这般奇妙的心情,写信回覆马可一句:「我会把费用加到你的薪水里。」
在那之后,我确认了一下数据,也确认到自己想看的数据完美地全凑齐了。
数据完整到甚至让人觉得可怕。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安静时光在等著我。我可以彻底地好好研究一番。不过,我同时也打算只利用这段时间与这份数据展开搏斗。这突来点子本来就可形容是疯狂的举动,我敢笃定如果花费更多的时间在上面,只会逼得自己陷入窘境。
别人不说,我自己就觉得不论向谁提起我的猜测,都只会被嗤笑而已。华莱士所收集的数据正是我要的数据,从这点即可预料到其前方之路极可能不会受到投资女神的青睐。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要亲眼确认。
预告前往地球的轨道电梯即将开放搭乘的广播声响起。我随著其他乘客一起往搭乘门前进。这样的光景让我有所联想。
人们都有一齐往相同方向前进的习性。
而且如莎蒂亚所说,时而也会做过头。
我忽然转身看向后方。视线前方的摊位积极在向人推销有个不正经名称的NINJA贷款。甚至对在这个竞争社会的底层痛苦挣扎的人们,他们也愿意提供融资。这般举动确实可以形容成是一种
社会贡献。确实可以这么形容没错,但华莱士说得相当贴切,铅不可能变成金子,炸薯条也永远只是炸薯条。
我在心中低喃,说出不知多少年不曾说过的字眼。
泡沫经济。
月面有可能正面临不动产泡沫经济。
想法极其单纯。
物品价格是依什么而定呢?以传统的说明来说,即是需求和供给。
不过,对于价格本身,并无法只靠需求和供给来说明。原因是所谓的价格,一定要藉由货币性价值来表现。
于是,经济学家预设了极端的状况。
想像一座小岛上有一条鱼和一百慕鲁的货币。A先生拥有一条鱼,B先生则拥有一百慕鲁。B先生已经饿得快要晕过去,所以花光手上有的一百慕鲁,向A先生买了鱼。这时,鱼就有了一条价值一百慕鲁的价格。
那么,如果A先生拥有两条鱼呢?因为B先生只拥有一百慕鲁,所以就算抓住B先生饥肠辘辘这点,想要敲竹杠地把鱼全部推销出去,也只赚得到一百慕鲁。也就是说,一条鱼的价格会变成五十慕鲁。那么,如果反过来变成只有一条鱼,但B先生拥有两百慕鲁呢?
只要这样思考下去,就会知道鱼价会依岛上有多少条鱼和货币数量而定。
我应用了这样的思考模式。
我在港口被推销了融资方案。而且,我明确告知自己没有收入、没有工作,也没有资产。也就是说,如果以方才的小岛例子来比喻,我就是没有半毛钱的B先生。
我们会说因为有需求,价格才会上涨,但这个说法少了一个前提。应该说仅限于在有足够支付货款的货币之下,价格才会因需求而上涨。
这么一来,月面被广为讨论的前提将难以成立。
在说明月面的不动产时,一定会听到这样的内容。
──月面的土地有限,也止不住移民流入的趋势。因为人口持续在增加,所以就需求和供给的关系来说,不动产绝对不会跌价。
这样的说法或许有道理。
不过,想要让这样的说法延伸到引起不动产涨价,必须先达到每个来到月面的人都买得起不动产的条件。
接下来,再思考一下为什么我们要推展住宅支援计画?那不正是因为来到月面的人们面对不动产的行情,就算扒光身上所有衣物也买不起,才会流离失所吗?
这么一来,或许小岛上的鱼确实数量有限,但就算增加再多NINJA的B先生,鱼价也不可能涨价。答案很简单,因为B先生们没有钱。
如果B先生们想要买鱼,只能够向人借钱。
这时,就要思考一下月面的国际收支了。
月面的国际收支是把进出月面的资金金额加以整理而得的数据。也就是针对在月面生产的商品、点子或是月面上的资产,地球所支付的金额,和反过来从月面流出的金额之间的差额。如果以小岛的例子来思考,想要让月面的不动产价格持续上涨,光是有人持续来到月面是不够的。
必须有资金流入才行。
甚至可以说根本不需要有人来,只要有资金流入,价格就会上涨。强调有没有人来到月面这点,或许只是为了表示有资金流入的藉口也说不定。
回到国际收支的话题,月面的国际收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成长速度呈现出正数。
庞大资金以压倒性的气势流入月面。
「……」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
在验证假设是否成立时,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试图找出可支持自我假设的证据。有个说法称为确认偏误,指出人们会有只寻求对自我想法有利之资讯的倾向。(注:确认偏误(Confirmation bias)又称确认偏差、验证偏误,指个人选择性地回忆、搜集有利细节,而忽略不利或矛盾的资讯,以片面诠释来支持自我想法。)
所以,真正应该做的事情是找出可以反证自我假设的事实。
首先,必须思考租金的增加率。说不定NINJA贷款只是极端的例子,购买不动产的人大部分都是因为薪水一升再升,才买得起价格高涨的不动产。
我抱著这样的想法,点开专门研究投资界的数据调查公司将其提供的薪资数据加以图表化的图表一看,当场忍不住用鼻子哼笑一声。那数字和不动产价格的成长率根本无从比起。月面的不动产依旧是在几乎所有人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的价位。
那么,企业的营收成长率呢?企业利用盈余来投资不动产是常见的手法。我试著把所有上市企业的营收成长率加以图表化后,发现果然只有部分企业的表现突出,虽然整体看起来呈现强势成长,但仍处于极其正常的常识范围内。
我知道有好几家公司的营收反而正是靠著投资不动产的收益而得到成长。
这么一来,是否就表示不动产行情的成长率果然超出实体经济的成长率?
不过,如果移居到月面来的全是有钱人,不动产行情也是有可能以超越实体经济的成长速度获得成长。在地球上,有很多这种潇洒的度假地区。
「……可以假设的可能性太多了……」
我下不了结论,判断不出眼前的数据堆是否支持我的假设,还是我只是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在解读?
毕竟想要识破投资的真实价值,本来就几乎是一种不可能的任务。所谓的买卖,是因为同意该价格才得以进行,而不是同意价值。
价值观会因人而异,这句话相当耐人寻味。价格是肉眼看得见的东西,但价值不是。
泡沫经济是指价格远远偏离真实价值的状况,但真实价值不仅肉眼看不见,也无从得知究竟偏离了多远。另一方面,主流的经济学家们在议论过后,认为经过多数人交易后,价格会渐渐逼近真实价值。
不过,这样的认知说穿了只是多数人想法的平均值,只要状况改变,人们的想法就会随之改变。毕竟即使在为了接纳所有人的意见进而实现公平政治才被导入的民主主义下,也能够合法建立独裁政权。
所以,不知道真实价值的我们这群人只能得到一个令人心急的结论。那就是要等到泡沫经济破裂后,才会知道是一场泡沫经济。
「……要是有什么可以当成基准点的东西就好了……」
这么心想后,我忽然察觉到一件事。如果偏离实际需求的价格代表泡沫经济,是不是只要确认一下根据不动产实际需求的价格就好?
至于根据不动产实际需求的价格是什么?那不是指不动产的买卖价格,而是指租赁价格。
照理说,投资不动产本该有的目的是预估租给别人时可得到收益。
我点开几份不动产数据的档案,试著根据租赁行情来计算不动产的收益。
看著计算出来的数字,我不禁感到傻眼。
「……报酬率……1.5%?」
那是位在牛顿市中心采复式单位设计的住宅。如果是用买的,也需要一笔数目庞大的金额,至于用租的,租金也是贵得吓人。话虽如此,但计算报酬率之后,年报酬率却是1.5%。
1.5%。
我忍不住摀住嘴巴。
「太夸张了……美国的国家公债都还比它高。」
我继续寻找其他不同的物件,再根据租赁行情和物件行情一一算出报酬率。计算出来的报酬率都在2%上下,超过2.5%的物件少之又少,看到最多的数字都落在1点多%。
这样的数字代表著如果为了赚租金收入而购买不动产,必须花上超过五十年的时间,投资才可能回本。
房子一定会老旧,老旧了就一定要翻修。房子不是能够永远保持原状的东西。
这么一来,假设不花半毛钱翻修房子,也一直有房客愿意租房子,等经过四十年必须重盖房子时,这栋房子就会变成亏钱投资。
那也就算了,还有更不寻常的地方。
投资不动产的回报少于实质上算是零风险的先进国家公债的报酬率,对于这样的事实,要拿什么理由才有可能加以正当化?
如果要以「风险与投资回报」这个不成文规定来解释,只有在投资不动产会比投资国家公债更加安全时,才可能得到那样的事实。
不可能吧?
我把马可帮我收集来的华莱士的各种数据做了计算。基本上,不动产泡沫经济这东西在全世界不论哪一个时代,总会在某处发生。看著计算出来的数字,我不禁打起寒颤。
发生泡沫经济的任何一个国家不论其现象被形容得有多么疯狂,租赁报酬率再低也都保持在3%以上,在泡沫经济破裂后一般也会回到5%至7%。这是因为虽然不动产价格一路下滑,但租金不会下降得那么剧烈。
在假设租金为一定价位的前提之下,若不动产的租赁报酬率从3%回到了7%,不动产的价格就会遭遇下跌到大约半价或低于半价的状况。假设一千万慕鲁的大楼预估可有三十万慕鲁的租金收入,报酬率就会是3%,但如果不动产的价格下跌到四百万慕鲁,三十万慕鲁的租金收入就会达到7.5%的报酬率。
从一千万慕鲁暴跌到四百万慕鲁的这种下跌率,可说相当符合泡沫经济崩坏该有的现象。
不过,月面在这方面果然也是个特例,月面的不动产有可能原本就是低报酬率。
我这么猜想而确认历史数据后,不禁颤抖。
直到约莫十年前,月面的不动产报酬率在5%上下,不仅如此,租赁行情也几乎没有改变。有所改变的是不动产的价格本身。
由实际付钱租房子的人们所形成的行情几乎没有改变。
这点从薪资统计的数据中,也可以得到佐证。
「既然如此,就表示……这果然是……」
注视著排列在眼前的数字,我忍不住痛苦呻吟。如今的月面不动产报酬率低于2%,可说低得吓人。这么一来,当泡沫经济破裂后,就算假设会恢复到十年前的5%,不动产价格也会出现50%到70%的跌价幅度。万一像地球发生过的不动产泡沫经济崩坏例子那样跌价到7%或10%的报酬率,会是什么状况?
不动产的价格势必会像房子被压扁一样跌到谷底。
如果要形容这样的状况,那会是在购买不动产时,必须支付比租房子来住的房租多出两倍、三倍以上的费用。
「那些钱……要从哪里生出来?」
那当然是贷款,而借钱给这些人的金主甚至不是月面的人。
「没错……克莉丝也说过的……克莉丝说过的金融引擎……在月面滚来滚去的大量资金,肯定就是透过ABS和CDO从地球吸来的钱!」
事情总算和ABS和CDO扯上了关系。
这是在告诉我已经不能忽视下去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难道还要怀疑下去吗?
而且,一路推测到这里,我总算看见答案,也解开一直挂在心头上的疑问。
每次听到各种贷款的话题时,我总会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那就是每次都会以一句「反正不动产一直在涨价,就算要付贷款的人真的没钱付,也不会有问题的」来总结整件事情。我所感受到的是一张就如衔尾蛇咬住自己尾巴般的奇妙构图。
不论是信用卡贷款、汽车贷款或房屋贷款,一切都是仰赖不动产的涨价收益在支撑。然而,这个不动产价格的上扬现象,正是因为不动产行情看好才得以有所保障。因为不动产行情上扬,才会有投资人加入,因为有投资人加入,不动产行情才会持续上扬。
那么,如果构成一切根基的不动产市场跌价了,会变成什么状况?万一不动产的价格跌落,要怎么办?预想会涨价而申请NINJA那类贷款的人们会怎样?他们绝对不可能付得出利息或偿还贷款,所以肯定会试图卖掉不动产。
如果真的演变成那样的状况,应该会有一群人抱著同样的想法排队等著卖不动产吧?
应该一瞬间所有人都会面临破产吧?
风险被分散的说法其实是在扯谎吧?
「……不会吧?」
我感到错愕地低喃道。我皱起眉头忍受近似反胃的不舒服感,但脑神经擅自唤起记忆。脑海里的声音吼著:「快回想在美好悠远的纯朴时代被建立的名为资产组合保险的避险计画!」
没错,那个计画里确实有救生艇。不过,如果所有人都坐上救生艇,就会沉船。
没有一个例外!
「……」
思考到这里,我闭上了眼睛。
此刻的感觉就像从施压在身上的重力之中瞬间解脱。
我有种总算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感觉。
那么,当我张开眼睛时,会看见什么呢?
华莱士博士究竟在这里看见了什么?
「不会错的……」
我低喃道。
「世界即将崩坏。」
华莱士博士把赌注下在「世界即将崩坏」上面。他把赌注下在ABS会毁灭的可能性上。这么一来,就表示卖空ABS或CDO并不合理。有方法可以用少数资金下钜额的赌注。有方法可以赢得获利金额数也数不清的胜利。
那就是保障商品。
也就是可以补偿被形容是炼金术的ABS证券损失的保险契约。
这个保险契约的保费是多少来著?
据说风险最高的低级债保费是0.8%。意思是针对票额一千万慕鲁的低级债,只需要支付八万慕鲁,即可得到全额保障。全额赔偿!
这意味著万一低级债不履行债务,靠著八万慕鲁的费用即可回收到一千万慕鲁的投资回报。获利率高达一百二十五倍。如果要以熟悉的百分比来呈现,那会是一万二千五百%。这样的数字恐怕已经到了像调皮小孩在恶作剧的境界。
这样的数字也符合了华莱士博士的说词,他闯进办公室来时,吼著投资回报会超过一百倍。
然而,我之所以不禁打起寒颤,原因其实不在于投资回报率本身。
老实说,在投资上,投资回报率本身并不是真正的重点。
为什么呢?因为就算投资回报率很高,若只是投入少许金额也没意义。没错,一百慕鲁变成一千倍的十万慕鲁确实很了不起,但如果是规模一百亿慕鲁的投资有0.1%的投资回报率,就会有一千万慕鲁的庞大数字。
在投资界里,吸收得了钜额投资资金的地方有限。如果是针对单一企业,一百亿慕鲁或一千亿慕鲁的金额规模就太大了。这样的金额规模就连对整体股市来说,也是无法忽视的金额。
因此,投资机关的规模如果变得过大,就会把投资对象转换成国家公债或汇率。因为这类投资的金额正是会达到以兆为单位的规模。
而投资的规模变得越大,利率往往就会变得越小。
尤其是获利金额高的投资,基本上一般都是小规模的投资。
不过,以这次的例子来说,不必担心这些事情。这个市场究竟有多大规模呢?我想起克莉丝在柔软的脸庞漾起得意的笑容时所说的话。
每月营业额达到数十亿慕鲁。
假设市场崩坏了,保障商品将会补偿不被履行的债权,这代表著每个月会有这些金额被视为奖金堆叠上去。
我坐在椅子上直打哆嗦。
搞不好还不小心有些尿湿了裤子。
不过,这世上有人会嘲笑我的反应吗?
毕竟如果克莉丝所言属实,这场赌注甚至可预估会有一兆八千亿慕鲁的投资回报。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窗外。
从关了整整十天的房间里看出去,看见了变得庞大得超出视野范围的地球。这无疑是某种暗示。
发现世界秘密的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著迷地看著湛蓝的巨大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