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当真的吗?』
行动装置另一端间隔好长一段时间才传来声音。
我相信那是因为与月面之间的物理性距离而产生时差,但再怎么说,也未免太久了。
从口吻听起来,声音的主人应该是觉得难以置信吧。
『你要把赌注下在ABS崩坏上面,这……』
「不过,数据很齐全,而且就理论来说,这样的判断应该没什么不好。」
『我不这么认为。基本上,B先生管他是NINJA还是其他什么存在,只要有很多人有需求,鱼的价值就会随之上升。不过,因为没有钱,所以价格不会有变化的说法是骗人的。那算是在极端状况下的例外。你看一下现实状况就会知道的。对于有价值的东西,早晚都会有人愿意出钱。毕竟资金一定会存在某处。有可能是在地球,也可能是月面的有钱人,搞不好是瑞士的小毛头、比利时的牙医也说不定。况且,管他是贷款还是什么,那都无所谓。』
马可一鼓作气地说出一大段话之后,就这么陷入了沉默。
那不是时差所产生的空档,而是马可在等著看我会怎么反应。
「因为用了博士的数据,所以你认为我也像博士一样变成病态性的悲观论者?」
『我确实是这么认为。』
听到马可的简短回答后,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料到马可竟然会如此明确地表示反对。
我等不及轨道电梯抵达地心轨道上的基地,在轨道电梯开始减速,一进到基地的收讯范围内,便立刻打电话给马可,但没想到一开口就被泼了一身冷水。
「不过,我在港口亲眼目睹到了。愚蠢至极的贷款竟然可以那样横行无阻。不仅如此,不动产的报酬率还低于2%。在地球上也没发生过这种例子。如果这不是泡沫经济,那会是什么?」
『阿晴先生,你也知道的吧?正在进行中的泡沫经济是无法察觉到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华莱士博士为什么会被揶揄是悲观帝王吧?』
「我刚刚已经说了啊,租赁行情就是察觉到泡沫经济的指标。」
设置在房间里的喇叭发出声音,广播著轨道电梯即将在十五分钟后抵达基地。
『……阿晴先生,请你冷静下来。』
「我很冷静啊。」
『……你知道没有人能够开发出一个系统可以自己察觉到自己的所有程式错误吗?』
这是一个出了名的逻辑问题。这个问题如同光靠直尺和圆规作图无法将任意角度三等分一样,指出在逻辑上不可能做得到。
当机器人会自己说「我没有故障」的时候,大多表示已经故障的道理就在这里。
一个人会笃定说出自己根本不可能知道答案的事情,就表示那家伙哪里出了问题。
「不然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因为你有可能不够冷静,我希望听第三人的意见。』
我叹了口气后,马可给了我这么一句:
『我也不愿意什么都不听就劈头反对。』
「这可是一个大好机会。一个难以置信的机会。」
我不由得压低声音说道,毕竟这是足以让人有这般反应的大事。一场每月会堆上数十亿慕鲁筹码的赌局,就是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或许汇率交易是唯一可能符合条件的赌局,但很遗憾地,汇率交易的行情变动幅度受到限制。
在月面上找不到一个交易规模大到连难以置信的钜额赌金都吸收得了,行情变动幅度达到好几倍、好几十倍,甚至达到一百倍的投资。恐怕有史以来,世上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投资。
「还是说你是因为华莱士博士受到严重亏损,才会反对?」
『问题不在于亏损。基本上,如果我比阿晴先生更懂得投资,早就自己成立基金公司了。』
「那不然是为什么?」
我发问后,马可立刻回答:
『问题是要如何跟出资人做说明?难道要跟他们说我们公司接下来将会把资金投在月面不动产崩坏的可能性上面?』
马可明明很冷静,语调中却隐约带著嘲笑的意味。
『出资人会怀疑我们失去了理智。月面的不动产行情从未下跌过,只有曾经呈现过停滞状态,也有过三次相较下比较严重的停滞状态。不过,行情一直都是上涨的。甚至可以说是暴涨。明明如此,有什么理由可以说只有这次的停滞状态不会再带来暴涨,而会下跌?』
「只要看国际收支就会知道的。很明显地,月面的不动产行情是靠著地球的资金流入在支撑。看租赁行情异常低的报酬率,也可以看出目前的涨价不是实际需求所造成的状况。这是投机行为。不仅如此,从近期的数据中,也可看出来自地球的投资速度略显衰退。这恐怕是因为在最前线的那群人开始察觉到事态有异。所以──」
『听到这样的说明后,有多少人会愿意赌上自己的资金?』
明明有著时差,马可却能够打断我说话。
意思就是马可没打算听完所有的说明。
「怎样?」
『你认为把钱交给你管理的那些出资人,会愿意把钱交给一个投资风格是只要看到有钱赚,不管是什么标的都会马上跟进的人吗?』
我哑口无言。
在光传导和沉默之中,花了足足十秒钟才继续传来马可的话语:
『投资ABS时,明显看得出ABS是深思熟虑下的结果。熟知投资界的客人当中,也有人早就知道ABS的存在,但甚至没有一个客人联络我们说那不符合你的风格。不过,这次不一样。因为这次是从决定投资深思熟虑下的结果,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预测这个深思熟虑下的结果会崩坏。针对这点你打算怎么说明呢?在投资方面,我的能力明显不如你,但在与出资人的互动方面,我比你更加频繁。我敢说自己比你更了解那些人对你抱著什么样的期待。他们所期待的是信念。合理的信念。』
原来就是这点让马可说出坚定的话语。
我找不到话语回答。
『一下这边,一下又换那边,我记得你不是这样三心两意的人。』
「不过……执著会害死人。投资时最要不得的事情就是执著于错误想法。」
『你现在的想法也有可能是错误的。在这样的状况下,最佳方法就是卖掉ABS,保持旁观态度。这样就可以零风险。基本上,不是已经有个比我聪明几百倍的人否定你的想法吗?』
「谁?」
『市场啊。市场已经证明华莱士博士的想法是错误的,所以你处在不利的立场。』
华莱士因为进行大规模的负利差交易而造成莫大亏损。假使华莱士的投资是针对ABS的保障商品,每经过一定期间就会因为必须支付保险金而荷包失血。
不仅如此,想必保险本身的价值下跌也是造成亏损的凶手。
『阿晴先生……我知道ABS的出现撼动了你的信念。我相信把赌注下在ABS会崩坏上面是一件很爽快的事情。毕竟我也觉得很不甘心。这或许是没有数学才华的人会有的闹别扭心态吧。不过,请你回想一下风险和投资回报之间的关系。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这点,不是吗?』
马可用著就像理沙在劝戒他人时的态度,一句一句地缓缓编织话语。
『想要得到一万二千五百%的利益,必须承担多大的风险呢?』
「这……」
听到这里,我总算明白马可想表达什么。
马可想表达风险和投资回报之间的单纯关系。如果是高投资回报,风险理所当然也必须是高的。大家都认定市场里没有一个人,不对,应该说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有机会遇到预估可有一百二十五倍投资回报的赌注。正因为认定ABS不会不履行债务、不动产贷款不会遇到违约,保费才会变得便宜,投资回报也才会拉高。
这状况等于几乎是全世界的人,都在保证不可能有一百二十五倍的投资回报。
如果看见有人想把资金投入在这种赌注上,大家会心想那个人是理智的吗?会有人愿意把钱交给那样的人管理吗?
数学之所以得以在投资界受到尊崇,是因为可以帮大家驱赶长年纠缠的野蛮直觉。大家可以不需要再仰赖一些可疑的投资手法。而投资回报有一百二十五倍的赌注,在数学上想必是在不可能范畴内的存在。
『阿晴先生,被哞哞一族追赶过去,投资回报率又降低,现在又来个ABS,我知道你因为这些事情感到信念动摇而觉得不好受。可是,请你不要因为这样就意气用事。』
「没有,我……」
我想要回答,话语却消失不见。「只要看到有钱赚就马上跟进的投资风格。」马可的这句话像一把利刀深深刺进我的胸口。
『修拜崔尔投资公司在业界是排名在前15%的公司耶?住宅支援计画也推展得很顺利。我们没有不好。一点也没有。现在只是市场的气氛很诡异而已。我觉得你应该和市场稍微拉远一下距离,让视野更宽广一些比较好。』
我正是因为用了宽广的视野观察不动产行情,才会发现其异常性。不
,我甚至觉得必须拉开距离才看得出自己身处在疯狂状况之中的事实本身,就是泡沫经济的表徵。
我想要如此提出主张,但话语被自身的想法拉扯住,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马可的话语实在刺得太深了。
『如果你真的觉得无法死心,请利用你的私人资金去投资。我不会干涉你私底下要做什么,我也没有那样的权限。我不会要你改变对投资健康来说,效率很差的饮食生活,也不会对你说:「根据统计要结婚或找个伴侣才会长寿,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老是拘泥于八年前的过去,想想办法改变自己。」』
马可的话语来得实在太过于咄咄逼人,别说是生气,我甚至忘了要如何内心动摇。
『不过,如果是要以基金的名义去投资,我绝对无法赞成。哪怕有必要联络理沙小姐,我也一定会阻止到底。没错,如果真能够实现那样的投资回报,确实会是很惊人的金额,但它的成功率却是低到不能再低。请你不要被蒙住了眼睛。况且,这样也会失去太大的东西。阿晴先生,你不是经常会说不可以做出会失去一切的赌注吗?』
我的脑海里有一张桌子,桌面上堆满如一座高山的筹码。
还有,几乎是确信可赢得胜利的兴奋感。
然而,如果换个角度从局外观看自己的状况,或许看起来真的像一个笃定一定会赢得这把赌注的赌徒。
『所以,请你把投资的事情拋到脑后,好好去放松一下吧。』
「……喔,好。」
『那就这样喽。』
马可挂断电话后,我有种忽然回到现实的感觉,不禁感到极度难为情。
我真的兴奋到了极点。我深信不疑,觉得自己找到一张藏宝图,可以去到一座未被任何人发现的岛屿挖宝。我将得到一笔令人难以置信的庞大财富。一笔甚至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财富。那可以让我的梦想成真,并证明存在我心中的投资不成文规定是正确的!
这股兴奋感瞬间转换成责备自我的尖刺袭来。
我是否因为自我投资的不成文规定遭受到ABS的攻击而感到内心动摇?我是否因为渐渐无法理解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股市而感到郁闷?我是否因为投资回报渐渐变少而感受到比自己想像中更加沉重的压力?
我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程式错误」是事实。
可能是兴奋感退去后产生反作用现象,我开始渐渐失去自信,不确定自己是否理智。
房间剧烈晃动了一下。
看来轨道电梯在数学的守护下,今天也平安无事地抵达了目的地。
走出轨道电梯后,再次搭上长距离的电梯。这里是地心轨道基地,呈同心圆状被设计成多楼层,并且可利用远心力来体验重力。随著电梯往下降,可明确感受到身体的重量加重。就在开始感觉到身体变得沉重,就像得了感冒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困难时,电梯总算抵达终点。
经过进场审查,并穿过闸口后,来到装潢设计与月面的出境闸口如出一辙的空间。
我顿时以为自己受骗,但窗外的景色和在月面时看到的景色不同。彷佛随时可能往这方坠落下来的巨大蓝色球体,大方展现出其浑圆壮实的曲线。
走下舷梯的人们当中,很多人嘴巴开开地看著地球,而且净是一群年轻人。我猜想他们八成和我一样都是在月面出生的家伙。
不过,混在三三两两分散开来的乘客之中,我没有对地球的湛蓝表现出太大的兴趣。
我不是刻意在装酷,而是还没有从马可的忠告打击之中振作起来。
穿过和月球没什么不同、由国际商业资本所设置的店家聚集的区域后,随即看见包含新纪元发展公司在内的不动产融资摊位。不过,毕竟场面已经换到地球,可能是受到地球的理性影响,虽然有不少人在电子布告栏望著物件行情,但感觉上多半只是出自好奇心。
当中也有很多人摇著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果然要有这样的反应才对。在那样的价格下也想在这里进行融资,这样的想法怎么想也太不对劲了。柜台前当然不见聆听说明的客人身影,那画面简直就像展示著从月面来的外星人。
我这么心想,但内心同时有个声音说:「不对,这样的看法搞不好也是我的偏见所造成。」可是……我还是觉得……
我陷在得不到答案的郁闷感之中,前往事先在月面完成订房动作、普遍可见的一般饭店办理入住手续。基地的重力似乎已经比月面大了一些,我照著地球的惯例签名,但拿笔的动作显得僵硬。不过是一支普通钢笔而已,拿起来却觉得异常笨重。我知道有部分是因为精神上受到打击而使不出力,但还是忍不住有种前途多难的感觉。我陷入这般情绪之中时,听到柜台人员这么说:
「川浦先生,我们这边收到了给您的留言。」
「留言?」
基本上,定期联络事项以外的联络大多不是什么好事。打从开始负责投资基金的营运工作后,我在不知不觉中养成这样的负面反应,但接收电子数据后,发现是一封以熟悉的手写字体签上姓名的电子邮件。
「修拜……艾蕾诺亚?」
我不由得扬声说道,柜台人员随之投来注意目光。
「谢谢。」
道谢后,我就这么让行动装置开启著,拎著一只包包准备往房间走去。
我穿过热闹的咖啡厅,点开行动装置里的电子邮件。
『你好。既然你已经抵达基地看到这封信,就表示已经拿过钢笔签名,有种前途多难的感觉吧。』
「……猜得还真准。」
我要笑不笑地低喃一句后,继续阅读信件内容。
『这次因为听到你要过来──』
这里虽然空间宽敞,但不算是什么高级饭店,所以不会有人在电梯旁待命,等著为客人按电梯。
我抬起头,伸手准备按电梯按钮。
这时,旁边伸出一只手,抢先一步按下按钮。
「抱歉。」
说罢,我把视线拉回行动装置上,但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咦?
信件内容还没结束。
『所以我也决定去一趟久违的宇宙空间。』
「咦?」
「我们饭店见喔!艾蕾诺亚。」
「什么!」
听到信件里的最后一句话被人念了出来,我惊讶地抬起头。
眼前出现打扮得比四年前更加稳重的艾蕾诺亚身影。
在咖啡厅里,艾蕾诺亚隔著桌子坐在对面优雅地啜饮红茶。
这样的画面让我不禁觉得回到了四年前。
不过,这里是地心轨道基地,艾蕾诺亚应该在地球才对啊?
「我是不是造成你的困扰了?」
艾蕾诺亚保持著笑容说道,我摇了摇头说:
「没有,但吓了一跳就是了。」
「呵呵。」
艾蕾诺亚露出微笑,并缓缓压低视线,一边把玩红茶杯,一边说:
「理沙小姐还是一点都没变喔。」
「咦?」
从刚才到现在,我做出一连串感到错愕的反应。
因为是在满脑子想著ABS的事情时突然面对重逢的场面,我的思绪完全停摆。
「她好像非常挂心你。」
「……你这话的意思是……」
「呵呵,你这次是在月面追查多么大规模的案子呢?我刚刚坐在这里一直看著你办理入住手续,结果看见一张精疲力尽的脸。」
艾蕾诺亚露出感到伤脑筋的笑脸问道,我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从以前就很容易让情绪表现在脸上。」
「……是吗……」
四年前,我因为羽贺那和当时的外区骚动一事所造成的精神打击,而脸部无法动作。
即使如此,就连雷娜也还是看得出我的表情。理沙就更不用说了。
「是的。我猜根本不需要有表情,也能够表现出心情。」
说罢,艾蕾诺亚让视线看向远方,像是看著四年前的记忆。
我看著艾蕾诺亚的脸,心想:「原来如此,说得有道理。」
「你这么说我,但我看你才是因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所以出现在这里吧?」
艾蕾诺亚千里迢迢地从欧洲的森林里来到这里,如果要说只是出门去散个步,应该说不过去吧?而且,等我去到地球后,本来就预计到艾蕾诺亚的住家叨扰。说到我们公司的投资基金,本来就有很多大户出资人是经过艾蕾诺亚的介绍,或是艾蕾诺亚介绍的人再介绍客人给我们。所以,和这些出资人见面也是要到艾蕾诺亚的住家叨扰的目的之一。
我还有一个企图。我盘算著如果参加这些大人物的聚会,搞不好有机会找到一个对象愿意开放权限,通融我浏览为了寻找羽贺那的公家数据。
明明在地球就会见到面,艾蕾诺亚却特地来到基地。
听到我的话语后,艾蕾诺亚隔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把视线拉回我的身上。当她缓缓转动视线看向我时,脸上尽管带著微笑,却隐约散发出怒气。
「我是想来
跟和我一起大冒险过的人见面,当然不可能没有想到什么就跑来。」
「你是想到……?」
「我的心意被你糟蹋的那件事也包含在内。」
艾蕾诺亚只有在说出这句话时,表现出打从心底感到愉快的态度。
「我想早一点见到你。光是这样不行吗?」
艾蕾诺亚这么说,还露出一张感到伤脑筋的笑脸,这教我要怎么回答?虽不至于到糟蹋心意的地步,但我没能够回应艾蕾诺亚的心意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我确实是想到了什么。」
说罢,艾蕾诺亚叹了口气。艾蕾诺亚以无限优雅的态度缓缓发出叹息声,但也因此让人觉得是深深的叹息。
「因为环境改变吗?」
我发问后,艾蕾诺亚抬高压低的视线。
跟著,轻轻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挑选话语的方法真的很独特。」
「是吗?」
「是啊!不过,没错,正是你说的环境改变。」
上次通电话时,艾蕾诺亚说她去见了订婚对象。虽然艾蕾诺亚嘴里说是周遭的人在起哄,但以她的个性来说,如果不是心甘情愿,绝对会毅然反对这种事情。
「我一直在想就这样进展下去真的好吗?想著想著,忽然觉得说什么也一定要先见到你一面才行。」
「……我脸上有写答案吗?」
「有。」
艾蕾诺亚露出微笑答道,我忍不住眨了几次眼睛。
「毕竟从那次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年,但我看你好像还是一样。对付阿法隆那时候也没看过你表情那么疲惫,这次的对象是何方神圣呢?该不会是绿宝石工业吧?」
艾蕾诺亚的口气隐约散发出「真是受不了你」的意味,但如果知道我为什么会露出像被人痛打一顿的表情,恐怕就连艾蕾诺亚也会明确表现出受不了的情绪。
「以规模来说,凌驾在绿宝石工业之上。」
「咦?」
艾蕾诺亚看著我,反问说:
「真的吗?」
我想起自己被马可训了一顿。这绝不是能够向人炫耀的投资。
即使如此,我还是无法彻底死心。我带著嘲笑自己的心情回答:
「真的。」
艾蕾诺亚让身体往椅背上靠,一脸「打从心底感到受不了」的表情。
在追查阿法隆的非法行为时,艾蕾诺亚感到绝望而就快放弃,但我告诉她还有做得到的事情,并提议前往月面的尽头查看发电板。比起那时候,艾蕾诺亚此刻的表情更强烈散发出难以置信的情绪。艾蕾诺亚不知道想起什么而忽然笑了出来,跟著表现得像个小女孩,用双手轻拍自己的膝盖。
「我忽然有种想开了的感觉。」
「……方便请教是什么意思吗?」
「你是在期待我回答『我想开了,我不会再留恋你了』吗?」
艾蕾诺亚眯起眼睛,在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笑容说道。过去在几千万幕鲁、几亿慕鲁的金额在空中交错的世界里,艾蕾诺亚也一直贯彻自我到底,她当然不可能只是普普通通的千金小姐。
面对艾蕾诺亚彷佛识破我不够成熟之处的目光,我除了缩起身子,什么也做不到。
「见到你之后,我觉得自己找回一些以往的野丫头心态。」
艾蕾诺亚的话语让我有点意外。
「我说会害怕环境改变,其实带有一些骗人的成分。」
「骗人?」
「是的。我真正害怕的是自身的改变。」
「意思是……」
我试著思考,但想不出答案来。对方为了见我一面而特地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我却掌握不到对方的意图。这样的事实让我觉得自己极其薄情,而忍不住想要逃开。
不过,看见我的反应后,艾蕾诺亚略显慌张地开口说:
「对不起,我太依赖你了。」
我看向艾蕾诺亚后,艾蕾诺亚伸直背脊,摆出准备要做发声练习似的姿势。我这才察觉到艾蕾诺亚本身想必也经过了一番挣扎。
「老实说,在借助你的力量之下,试图把阿法隆逼到绝路那时,我已经到了极限。」
「咦?」
我不由得发出少根筋的声音。
「这个嘛……确实是隐约感受得出来……」
艾蕾诺亚当时会依赖那么多药物,也表现出近乎疯狂的执著态度,想必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身心两面几乎到了快要承受不住的极限。
可是,事到如今何必提这件事呢?
我露出带著疑问的目光看向艾蕾诺亚后,艾蕾诺亚摇摇头说:
「我那时不是快要承受不住,而是已经到了极限。可是,我不能够在那个时间点屈服。除了为了保住面子或自尊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不想让一路来的努力付诸流水。」
艾蕾诺亚轻声说道,跟著让视线落在手边的红茶杯上。
「所以,我难以启口说自己在你的协助下击垮了阿法隆,总觉得那样有些厚脸皮。」
「没有那回事──」
「不。我是因为有你拉著我走,才能够走到最后一步。那时我其实已经走不动了。」
说著,艾蕾诺亚把视线移向一大片玻璃的另一端。
除非是相当廉价的饭店,否则不论是哪一家饭店,似乎都会保有可看见地球或月球的窗户。
「我以为那是因为在体力上和精神上都到了极限。不过,事实不然。那时候的我已经渐渐失去野丫头的活力、渐渐失去那种傲慢少女不怕失礼也要痴心说梦话的炙热热情。」
「你是说……傲慢臭丫头的时候?」
「你真的是嘴巴很坏。」
艾蕾诺亚有些生气地看著我,跟著在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
「没错,就是傲慢臭丫头的时候。」
「也不洗澡,总是一手拿著食物吃饭。」
「任凭头发留长也不修剪,成天穿著睡衣。床上的被子从来不摺,还到处散落书本和垃圾。嘴巴四周也长满了胡渣。」
艾蕾诺亚此刻打扮得无懈可击,完全无法想像她会有那样的丑态。明明如此,我却想像得出艾蕾诺亚当时的模样。原因很单纯,因为以前的我也是一样的德性。
「我绝对要报一箭之仇!我要对著象徵修拜崔尔家族之神与正义的家徽旗帜发誓,绝对会追著敌人追到尽头!随著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心中的这股烈火变得越来越弱。就某个角度来说,我那时候害怕极了。原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够熊熊燃烧的火焰居然擅自越变越弱。」
说罢,艾蕾诺亚按住自己的胸口。
我大概能够明白艾蕾诺亚所描述的状况。世人会以「长大成人」来形容那样的状况。
「后来,理性取而代之地一点一点开始控制思绪,添补了空出来的部位。因为某某原因再加上某某原因,所以不能放弃。你绝对不能够放弃!你绝对要努力!可是,靠理性来支撑是会有极限的。就在面临极限时,我遇到还默默捧著大量燃料的你。于是,我放火点燃了燃料。」
「放火点燃」的说法实在用得相当贴切,我想笑也笑不出来。
「该怎么说呢,根本完全是照著你的计画走。」
「呵呵。后来,你就像一颗火球拉著我走,让我顺利走到终点。不过……」
说著,艾蕾诺亚看向我。
我想起那时候让葛詹尼加也加入同伴一起揭发阿法隆的非法行为,掀起一场打倒阿法隆的世人大合唱。那时艾蕾诺亚表示付出的辛劳将在此得到回报,所以决定返回地球。
当时我以为艾蕾诺亚是抱著符合贵族作风的想法,认为拋头露面有失格调才决定返回地球。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我没能够回应她的心意。
然而,在宇宙港口告别之际,艾蕾诺亚也是露出像现在这样的表情。
一种已经彻底达成目的的表情。
那正是所谓的──
「燃烧殆尽?」
听到我的话语后,艾蕾诺亚轻轻点点头说:
「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小心长大了。所以,那时候我之所以会向你表白……」
说著,艾蕾诺亚果然朝向我露出坏心眼的眼神。
我这个处在只能乖乖听话的立场的人,只好甘于承受那坏心眼的眼神。
「肯定是为了做最后的挣扎。」
「……挣扎?」
「我在想如果待在你身边,或许我也能够继续燃烧。」
可是,我拒绝了艾蕾诺亚,艾蕾诺亚因此选择离开。
如今,我们在这样的场地再次面对彼此。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那时候自己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的态度,还是很孩子气。当然了,我也是真心觉得你是很有吸引力的对象。」
艾蕾诺亚像是刻意补上一句奉承话语的说话态度,反而让人觉得痛快。
「不过,看见你从大门摇摇晃晃地走到大厅来,我忽然觉得自己决定回地球是正确的判断。」
我听不出艾蕾诺亚是刻意这么说,还是别有用意。
我想八成是刻意的吧。
毕竟艾蕾诺亚是气质高尚的千金小姐。
「你还有必须去追寻的目标。一个即使已经打倒阿法隆那般庞大的存在,仍得不到满足的什么目标。或许你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那其实不是普通小事。不过,那里确实是一群抱著这种想法的人所聚集的地方。一群追寻看不见尽头的不知什么目标的人们。不然也可以形容是一旦决定这么做,就会不贯彻到底不甘心的一群人。」
我甚至不需要刻意保持沉默。
只能够一直注视著艾蕾诺亚持续说话的身影。
「所以,我真的觉得很庆幸,幸好像我这种普通人没有留在月面让人看见惨不忍睹的模样,反而还能够变成可以帮人解围的立场。」
「……咦?解围?」
我大意地反问道。
在那一刻,艾蕾诺亚把眼睛睁得像豆子一样圆。在那之后,艾蕾诺亚一副忘了拿什么重要物品似的模样东张西望,最后果然还是直直盯著我看。看著艾蕾诺亚的模样,我开始回想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当发言,可以让艾蕾诺亚有如此大的反应。打倒阿法隆真的是一项非常辛苦的任务。必须出庭或参加议会提供证词,也必须面对媒体,满满的行程像是要逼死人。老实说,我也怀恨地想过艾蕾诺亚若是没有回地球,就可以多少帮我分担一些工作,而且还想过不止一两次。
明明如此,艾蕾诺亚竟然会说解围?什么时候的事?是哪件事?
我真的毫无头绪,只能够也盯著艾蕾诺亚看。
艾蕾诺亚有些哭丧著脸,这么说:
「阿晴先生。」
「是、是。」
「你会不会是那种除了投资之外,对其他事情完全一窍不通的人呢?」
比起四年前,现在的艾蕾诺亚有女人味多了。
我想起曾听说过艾蕾诺亚还是个傲慢臭丫头时,勒高夫来到月面看到艾蕾诺亚的惨状后,深受打击到卧床好几天。若是收起野丫头个性,艾蕾诺亚以前肯定会是像美丽天使或可爱精灵的女孩。
我一边想著这些事情,一边抱著像等待判决公布的囚犯心情点点头说:
「常常有人这么对我说。」
艾蕾诺亚按住额头,紧闭上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那模样简直像在说:「我这持续了四年的贴心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然而,我还是一头雾水。那时艾蕾诺亚选择离开是在为我解围?
我打算重新问一遍的那一刻,艾蕾诺亚保持低头按住额头的姿势瞪起我来。
我不由得挺直背脊。
「请容我把话说在前头,那是我艾蕾诺亚·修拜崔尔一生仅此一次的贴心举动。」
「那、那真是……不敢当……」
「唉……不,或许是吧。说得也对,你这次的旅行目的本来就是那么回事。」
「呃……」
我开口试图说话,但被艾蕾诺亚的犀利目光制止了。
很快地,艾蕾诺亚便一副全身无力的模样叹了口气,然后露出不悦的表情别过脸说:
「我是因为想到如果你上媒体的机会变多,羽贺那小姐发现你的可能性也会提高。」
「……啊!」
「毕竟那时候在地球也被大肆播放。地球上的人们对月面可说是又爱又恨,所以发生阿法隆事件时,真的是闹得沸沸扬扬。尤其在我国,那真是轰动到了极点。等你要入境我国时,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想必会被一大群粉丝包围。」
说到阿法隆有多么庞大,那可是足以匹敌一个小国。
而月面上的企业规模,可以直接和欲望的强大程度画上等号。艾蕾诺亚的公司就是被这强大的欲望击垮,导致名誉受损。不过,艾蕾诺亚最后终于揭穿阴谋,成功挽回名誉。
我确实把注意力全放在这点上面,完全没有思考到艾蕾诺亚说的可能性。
在月面、在投资界,没有人不认识我。原因是事件的两名当事人之一回到地球去,我不得不出面应对一切。
「老实说,我还想著等我以后有孙子时,要偷偷告诉孙子以前奶奶帮忙撮合过一对情侣,但对当事人来说,却是连发现都没发现到的小事……」
我试图说些什么,但察觉到此刻说什么也没用。
想到自己如此少根筋,我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气。就连在费了那么多心力关注的投资界,也有可能陷入察觉不到的陷阱里。在其他方面就更不用说了,我简直是老是在踩陷阱。
「不过,我松了口气。因为看见你如此地专情一致。」
「那个……」
「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真的是专情一致到了极点。你肯定是那种会打从心底爱一个人的类型,不像我只是一时的热情。」
「……如果你愿意手下留情……我会感激不尽……」
我在椅子上痛苦地扭动身子求情,但艾蕾诺亚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会手下留情。我应该够资格做这么一点反击。」
艾蕾诺亚确实够资格。我陷入反省情绪之中时,艾蕾诺亚忽然露出柔和的笑脸说:
「我觉得这样很好,十分符合你的作风。像是带著我到月面的尽头,或是我明明说会害怕,还硬逼我看宇宙空间,还有即使我说了好几遍已经走不下去,也不把我的话当成一回事。从这些表现里,确实可以窥见你的个性。如果是我这种人接受了你的心意,搞不好会觉得压力太大而躲进浴缸里。」
躲在浴缸里哭泣那件事明明是我调侃艾蕾诺亚的话题,现在却被反将一军。
「光是打倒阿法隆还嫌不够,现在经营投资基金经营得成功,想必也有花也花不完的金钱吧?明明如此,却还会倾注心力在那种会害人憔悴消瘦的投资案件上面?明明过著每天必须消耗那么多能量的日子,却到现在还忘不了八年前的恋情?你这种专情一致的程度,不是随随便便使出小伎俩就对抗得了。就算是在我还是傲慢臭丫头的那时候要应付你,恐怕也会很痛苦吧。」
艾蕾诺亚在脸上浮现笑容,但不知为何散发出就快哭出来的氛围继续说:
「阿晴先生,请你继续往前进,直到你甘心为止。我会在地球为你加油打气的。」
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艾蕾诺亚将离开我到遥远天边去,只留下一丝丝的联系。
我这才察觉到艾蕾诺亚已成为过去的存在,变成记忆里的人物。
艾蕾诺亚会来到这里,想必是为了亲自做出一个了断。
不愧是修拜崔尔家族的第二十九代主人,行事作风果然清高。
「好了,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
艾蕾诺亚在胸前轻轻击掌般双手合十,并收起前一刻还散发著的高尚贵族氛围,双眼炯炯有神地这么说:
「现在是不是换你告诉我让你专情一致的故事细节呢?幸好我们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嗯?」
我想逃也逃不了,而且艾蕾诺亚似乎也没打算放过我。更重要的是,我自身也知道想要逃避过去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厌烦。
我在椅子上慢慢缩起身子,但最后还是放弃挣扎地重新坐正身子,一句一句地说起关于羽贺那的事。
在城堡里编织爱情,不论过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都永远保持一颗清纯少女心。我终于知道理沙给艾蕾诺亚的这般评价是正确的。艾蕾诺亚对羽贺那的话题之关注,可说相当热烈。
不过,正因为艾蕾诺亚如此直接表现出好奇心,反而让我能够净是回想起与羽贺那开心相处的一面。
而且,每次说出我认为只是很普通的事情,艾蕾诺亚不是会被呛到,就是脸颊泛红地伸出手喊卡,打断我的话语。看见艾蕾诺亚的反应,我才终于得以客观地理解到自己有多么喜欢羽贺那。
「在地球也没听过那么浪漫的故事。」
艾蕾诺亚听到最后甚至还流起汗来,并丢来这么一句感想。
「原来羽贺那小姐也那么喜欢你。」
跟著,又这么补上一句。
艾蕾诺亚再点了一杯饮料,但这次不是热红茶,而是冰气泡水。
那态度彷佛在说:「如果不喝点冰凉又清爽的东西,可能会热到晕过去。」
「我觉得她到现在也还是一样那么喜欢你。」
「可是……」
「八年来没有捎来任何消息。即使有我这个强大、强大到不行的助力,还是没有消息。」
我咒骂起自己的粗心大意,又不小心给了艾蕾诺亚可以挖苦我的话题。
「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想法,但我觉得羽贺那小姐肯定知道你的消息。」
「咦?」
「她只是不主动联络而已。」
「这……可是,我和理沙都……」
「就是因为知道你们拚命在找她,才会没有主动联络吧。因为光是听你的描述,就觉得她是个很有深度的人。」
「……你说羽贺那很有深度?」
羽贺那动不动就说人家是白痴或什么的,我从没见过骂人功夫那么了得的家伙。
我反问后,艾蕾诺亚诡异地扭曲著嘴角。等到
我察觉到那是感到难以置信的笑容时,艾蕾诺亚已经忍不住叹了口气,含著细长的吸管啜饮一口气泡水。
「竟然在被窝里握住彼此的手……真是受不了……!」
艾蕾诺亚扭著身子笑了出来。
往事被反覆说出来,实在让我有些难为情。
艾蕾诺亚自顾自地笑开怀一阵后,还是用著一派轻松的态度说:
「搞不好就近在你身边,只是没有主动搭腔而已。」
「我身边?你说羽贺那?」
「当然了,这纯粹是我的推测而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
「羽贺那就近在我身边?」
「你从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吗?不过,要说这样很符合你的作风也是吧。」
艾蕾诺亚的口气带著些许责备的意味,但到了现在,我似乎能够明白艾蕾诺亚会想责备我的原因。
「我也觉得能够明白理沙小姐为什么会那么疼你了。」
艾蕾诺亚抽出插在细长玻璃杯里的吸管,气泡随之在吸管的前端破裂开来。艾蕾诺亚把吸管前端指向我,轻轻挥了几下。
「意思就是,你一直都是个小男孩。」
艾蕾诺亚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说道,那模样像极了理沙。
「话虽如此,但当然也有可能不是我推测的那样。另一种可能性在地球也构成了问题。我指的是被月面的有钱人用钱买走才华的一群人。」
「羽贺那果然有可能是……」
「我认为那样的可能性很高。地球上到现在还会因为很多事情而争执不休,像是战乱纷争、政变或是资源分配的问题,也有从几百年前便持续到现在的争执……因为这样而被卷入不幸事件的人数并不算少。所以,对于月面明明受到强烈欲望的控制,却能够仅止于强烈欲望就让事态获得了结这一点,地球上的人们会觉得非常羡慕。」
的确,就这个角度来说,月面的情势十分稳定。在月面时而会发现企业互相勾结或价格垄断的事例。不过,这些事例不是会被公家机关揭发,而是会被因为自己的强烈欲望而试图不让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不当获利的某人揭发。
还有,明明是一群为了迈向赚钱之路而甚至互相怀抱恨意的人们,却绝对不允许有人把对方当成猎物宰杀。我记得月面之所以不存在任何黑手党或其他同类组织,是因为必须通过严格的身分证明审核才能够来到月面,而月面没有地方躲藏,也无处可逃可能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不过,我相信最大的原因是很多人都深信月面才是属于他们的理想乡。他们或许会因为其他事情争吵,但对于有可能阻碍生意的弊端,不论是什么样的事态,都会团结一致地予以排除。月面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像阿法隆事件,如果是发生在地球,我们可能早就性命不保了。」
艾蕾诺亚一派轻松地这么说。
的确,巴顿亲口说过那样的可能性。
「后来上讼被驳回,被判入监服刑,对吧?」
「经营团队的几乎所有人都是。」
「一个人除外。」
只有巴顿顺利逃过一劫。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月面坚持遵从自我信念,巴顿明明有能耐让自己逃过一劫,也是个熟知如何利用金钱和权力到极限的人,却没有采取激烈手段。
「就这样的角度来说,月面算是个好地方。不过,如果是一直待在月面的人,或许不会察觉到这点吧。」
理沙之所以硬是把我踢出月面,就是为了要我以宽广的视野去观看事物。
「所以,对于另外一件事,我很开心听到马可的成长。」
我也告诉艾蕾诺亚关于ABS的事。我抱著期待,心想艾蕾诺亚身为与我一起追求「打倒阿法隆」这个被世上所有人嘲笑的目标,最后终于实现目标的同伴,应该会认同我的想法。
然而,在聆听过程中,艾蕾诺亚只是偶尔出声附和。她脸上始终挂著温和的笑容,沉默地听我说话。那模样就像温柔的母亲聆听孩子一脸正经地说窗外有怪兽。
「对于人们的期待要刻意反其道而行,那可不是一件普通小事。我知道你也很熟悉市场,但在这方面我也颇有自负。反而应该说我比你更了解有多少诈骗企业,长寿到让人想都想像不到。」
艾蕾诺亚的发言让我想起和伊果的交谈内容。
上一世纪的伟大经济思想家凯因斯不是说过了吗?
市场有时候会超越投资人可承受的限度,持续非合理的状况。
这也说出把赌注放在泡沫经济崩坏上的人们,有多少人在壮志未酬之下消失不见。
「……你今天怎么没有打扮成苏西·吴?」
我抱著至少要做出一些反击的心态试著使出反击。
「你真是的,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我又不是野丫头。」
「抱歉,我失言了。」
「呵呵。回到刚刚的话题,我会说对于人们的期待要刻意反其道而行是一件难事,那是因为人们本来就很难把自己的期待当作不曾有过那回事。」
「执著。」
「没错。在投资上最要不得的就是执著。人家说股票不会自己挑选主人,对吧?就算你灌注再多的爱情,股票也会绝情地背叛你。」
「所以,我认为住宅也是如此。」
「是吗?」
艾蕾诺亚露出微笑,一副觉得受不了的模样叹了口气。
「你是月面人。如假包换的月面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地球人有多么向往月面。」
艾蕾诺亚等待我的反应等了一会儿后,继续说:
「月面是真正的云端上的世界。那里是一个新世界。住在月面是一种梦想,在月面获得成功是更大的梦想。就算是事到如今已无法离开家乡的人们,也一样会感到向往。你或许会笑他们就像乡巴佬一样,但你知道吗?投资月面的行为算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表徵。」
艾蕾诺亚眯著眼睛,感觉像在对著某个无知者训话。
「月面上会有那么多投资基金或其他什么的,都是因为有很多人说什么也想要和月面扯上关系。当然了,赚钱也是目的之一,但包含可以获利的期待,月面就是一个梦想国度。」
「梦想……国度……」
「没错。所以,想要看清楚月面的泡沫经济会在何时破裂,就跟在计算他人何时会放弃梦想一样。而对于人们有多么不容易放弃自己的梦想这点,你应该已经从自身的经验中得到深刻的体会吧?」
我无话可说。
「而且,价格确实从来没有下跌过。就连我都有过念头,心想是不是还是应该投资一些比较好。没办法,它的价格一直涨嘛。我之所以能够放弃念头,是因为深刻理解月面那地方就像一个诈骗的大染缸。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因为理解现实,肯定无法抗拒得了这股趋势。」
我想起在地心轨道基地的入境闸口看见了新纪元发展公司的临时摊位状况。人们看著电子布告栏上的价格不停摇头。对于那样的反应,我的认知是「地球人知道那价格明显是月面的疯狂现象」。
然而,如果艾蕾诺亚的说明是正确的,也可以解读成那是认为月面果然是高不可攀之处的反应。
认知偏误。
还有,在原地打转的理论。
「我认为你心里其实是理解状况的。不过,你无法彻底死心的心情完全写在脸上。」
艾蕾诺亚的话语让我心头一惊,胸口感到一阵刺痛。
然而,艾蕾诺亚的脸上明明挂著淡淡的笑意,表情也显得温和,却隐约散发出严肃的氛围。
她的目光缓缓地直射到我的内心深处来。
「为什么呢?」
为什么?
我惊讶不已。
因为我回答不出来。
「你应该想得到必须放弃的理由,不是吗?」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只是……」
「那是一种束缚。」
艾蕾诺亚在脸上浮现微笑,直截了当地说道。
「因为我的立场了无责任,所以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啊!好像也不是喔。我算是站在介绍出资人给你的介绍人立场。话虽如此,但针对这点,马可似乎有确实帮忙把关。这么一来,我不禁坦率地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带给你动力?每次只要一想到这几年来你的投资有多么踏实稳固,我都会忍不住偷笑。我会觉得你果然是个会持续追求自己的目的直到生命走向尽头那一刻的人。你的认真态度甚至让我会觉得有些忌妒。」
艾蕾诺亚的话语让我忍不住想要频频点头。
自从打倒阿法隆之后,我敢说绝对没有欺骗过自己。
我相信自己一直朝向自我目的,勤快地堆叠累积结果。
「你明明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像个脑袋打结的赌徒被莫大的风险给迷住,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艾蕾诺亚滔滔不绝地说完后,闭上了嘴巴,但嘴角轻轻上扬著。艾蕾诺亚知道原因是什么。她因为知道
原因,所以挂著笑容。
可是,为什么艾蕾诺亚会知道呢?只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就可以明显看出原因吗?
既然如此,就表示我心中应该有答案才对。
答案到底是什么?难道如马可所说,我是想要让受到数学控制的市场大吃一惊吗?还是因为可以让住宅支援计画增添气势?或是可以抢先哞哞一族?
我心里清楚知道这几个答案都看似正确解答,但其实不然。这些事情都还在我处理得来的范围内,说穿了,就是当天即可消化完毕的想法。
那么,我究竟是朝向何处在向前迈进?我认为一直照著自我信念累积利益后,会在前方看见什么?
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不知何物。这不知何物在遇到「赌上ABS会崩坏的可能性」的荒唐剧本后,点燃了会让人失去自我的火焰。
没错,我内心深处一直藏著等待被点燃的不知何物。
那到底是什么?我应该会知道才对啊?我应该本来就知道是什么才对啊?
我在记忆里回溯。回溯到比四年前更久远的过去。过去我应该曾经把「那里」视为目的地过。在那个没有任何理由,就是觉得人类第一次在月面留下的脚印酷毙了的少年时期。
那时候的我不是拚命地想要朝向「那里」迈进吗?
前人未至──
踏上前人未至之地。
听到我的低喃声音后,艾蕾诺亚面带笑容微微歪著头,并放下手上的玻璃杯。艾蕾诺亚动作轻柔地拿出手帕,朝向这方递来。
「?」
我因为突来的举动而陷入困惑之中时,眼前的艾蕾诺亚抬起身子,把手帕贴上我的脸颊。
「真是奇怪,你说什么也忘不了羽贺那小姐,怎么却会只忘了那件事呢?当然了,其实你不是真的忘了那件事。」
艾蕾诺亚面带著笑容,动作巧妙地耸了耸肩膀。
「你曾经回头看过月面证券交易所的交易数据吗?」
我摇摇头回应艾蕾诺亚的发问。
我举高手自己擦拭擅自落下的泪水。
「那不是你。一路来的你太过成熟。」
我?我太过成熟?
「说你太过成熟可能带有一些语病。或许应该说你太过虎视眈眈,摩拳擦掌过了头。你不被任何事物所诱惑,直直盯著目的,一步一步稳健地做著准备……」
「这样的举动……变成了理所当然……?」
「视为目的的猎物终于出现,于是你勇猛地一鼓作气扑上前,用力一把抓住!」
艾蕾诺亚做出动物伸出利爪的手势,像猫咪一样反覆挥出拳头。
「不过,看见你已经习惯虎视眈眈的模样,周遭的人都感到吃惊。然后,说来说去你还是确实观察著周遭的状况,所以看见周遭人们的吃惊反应而觉得惊讶。你心想:『怪了?怎么大家都是这种反应呢?』」
艾蕾诺亚显得开心地笑著。
不知道隔了多少年,我感受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不过,此刻的感受不是感到难为情,而是有种不可思议的舒服感,觉得自己真的活著。
「投资不是赌博。投资是无数人为了确认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而有的行为。其中塞满了无数人的想法。所以,一个人抱著什么样的想法在投资一目瞭然。投资失败时之所以会觉得丢脸,原因就是出在这里。我说错了吗?」
艾蕾诺亚问我她有没有说错,但其实那正是我对克莉丝说过的话。
「所以,面对和你这几年来的风格相差甚远的投资,大家才会觉得你会不会是失去了理智。我也知道你明明只是一直照著自己的目的和信念在行事,却会烦恼到整个人憔悴不已的原因。应该是因为周遭的人惊讶过度,所以你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所为是不是真的那么失常。我是不是不正常?不,我没有不正常。那到底是什么不正常?周遭的人吗?还是我看错了目的?你就这样开始自问自答起来。」
我抱著像早上起床后去淋浴的心情,听著艾蕾诺亚说得缓慢,但用著清脆响亮的声音说出的话语。我没有插嘴,也没有做起思考。
艾蕾诺亚的话语轻盈地钻进我心里,让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
「所以,你放手去做就好啦!」
艾蕾诺亚一派轻松地说道,那态度无所谓到让我都觉得难以置信。
「你不是有钱吗?也有门路,不是吗?放手去做就好啦!」
「……不、不是啊,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呵呵。我刚刚说的纯粹是第三者的意见。」
艾蕾诺亚说出「纯粹是第三者」这几个字时,语调显得特别重。
不过,艾蕾诺亚说的话再正确不过了。
虽然艾蕾诺亚和我是过去一起并肩打仗过的战友,但这次是我为了自己而战的战役。
「前人未至之地。一兆八千亿慕鲁的投资回报?」
艾蕾诺亚看向窗外的地球。
「假设地球人有一百亿人好了,我想就是一百亿人当中也很难找到一个会怀抱这般梦想的人。」
你是白痴吗?
我彷佛听见耳里深处有人在骂我。
「那我先告辞了,如果离开家里太久,我怕会传出不好的谣言……过几天在我家见面再聊。」
说著,艾蕾诺亚留下优雅的笑容离开了。
我有种莫名的虚脱感以及成就感,就像刚刚完成一场行情剧烈起伏的交易。除此之外,对明天感到不安和期待的两种情绪交杂、近似兴奋的感觉也折磨著我。
我感到头晕目眩,有可能是因为刚才哭了一下。
不过,我看清了所有问题。我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到痛苦且困惑。那种感觉就像发现在二次元底下交缠在一起的线条,换到三次元的空间后完全没有交缠在一起。
话说回来。
放手去做就好啦!艾蕾诺亚一派轻松地这么对我说。她展露微笑,天真无邪地在背后推了我一把。那是因为艾蕾诺亚是在欧洲的森林深处一边享用红茶,一边大聊恋爱话题的不知世故的千金小姐,才会那么说吗?
不对。
艾蕾诺亚曾经在如欲望浓缩之地的月面,尽管浑身是伤,仍战斗到最后一刻。
所以,艾蕾诺亚拥有她所拥有,而理沙未拥有的东西。
那就是强悍。
「过去我看过无数只差一步就算是诈骗的企业股票上市。」
离开咖啡厅之前,艾蕾诺亚这么说道。
「当中也有让我忍不住感到佩服的公司。」
什么意思?
对于我的发问,艾蕾诺亚在脸上浮现坏心眼的笑容,这么说:
「凡事就看你怎么说。」
最后艾蕾诺亚只抿嘴轻轻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然而,我就算不愿意,也清楚明白艾蕾诺亚的意思。
理沙和马可做出抗拒的反应,另一方的艾蕾诺亚则是天真地说放手去做就好。
没错。
如果要说我的想法,同时恐怕也是华莱士博士的想法是针对可弥补证券亏损之保障商品性质反过来出招的东西,即表示再反过来一次也得以成立。
背面的背面即是正面。
也就是说──
『以针对不动产行情的避险为主要目的的基金?』
马可在话筒另一端像是感到很意外的口吻说道。
多亏有了艾蕾诺亚的建言,我已经没有必须犹豫的理由。
我立刻拿出行动装置,拨打电话给马可。
「没错。未来的不动产价格或许会高涨,但想必也有一些家伙心惊胆跳地担心著搞不好这次真的会下跌。有时候来自地球的投资会没那么活络,或是不动产行情会陷入停滞状态,八成是因为有一群人获利了结。不过,这种人既然懂得回避跌价的风险,想必也会希望未来一样可以保有部位。我说的就是提供给这群人的服务。」
『不是……可是……』
「这没有违反我们公司的原则吧?就是合乎什么『粗腿驴子』的称号、谨慎到甚至可以用呆瓜来形容的作风。当然了,因为是重新设立一个基金,所以对主要客户不会带来任何影响。因为持有大规模的不动产部位,所以想要避险,但房子总不能拿来卖空吧?应该有很多人会有这样的想法才对。和保费比起来,就算是卖空不动产价格综合指数,被固定住的资本量也大得多,而且卖空在理论上的亏损会是无限大。相较之下,如果是买保险,就算是期满后就不具效用的保险,亏损金额最多也只是该保险的保费而已。」
『……唔……』
「而且,毕竟地球上的人好像相当向往月面,我听说投资月面还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表徵。」
我现学现卖地说出艾蕾诺亚说过的话后,马可在话筒的另一端痛苦呻吟。
『那是……艾蕾诺亚小姐……』
「那是当地人的现实声音。」
马可再次陷入沉默。
把所有财产投入期满后就不具效用的保险,企图靠那笔保费赚大钱,对于这样的想法,只能用「疯狂」两字来形容。因为这
样根本搞错了保险该有的性质。
不过,就「利用期满后就不具效用的保险,在紧要关头时获得保障」这点来说,算是合理的想法。
明明是做同样一件事,却只是因为说法不同,便产生截然不同的观感。
就好像从陷入疯狂情绪之中的悲观帝王,变成会为了未来谨慎思考的寡妇。
另外,在赌金方面,尽管每个人的赌金很少,但只要集中越多人的赌金,就会变成一笔钜额。
那金额之大,可说足以驾驭疯狂的赌注。
「你回想一下去莎蒂亚那里打听ABS时听到了什么?」
『咦?』
「投资银行或其他什么银行所开发的这类商品还有另一个特性。面子问题。」
『面子……?』
「可以跟客户说:『您会在月面持有不动产部位,就表示投资意识相当高,要不要考虑一下在投资的同时,利用月面首席智囊团所想出的保险,有智慧地做避险呢?』」
『唔……』
「那些客户感觉很容易就会接受,对吧?毕竟这部分……」
我用舌头舔一下嘴唇后,这么说:
「具有金钱买不到的价值。」
马可感到难以置信到极点的表情清清楚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然而,我的反应和前一通电话时截然不同,现在不会觉得马可的沉默有什么可怕。
我在饭店的窗台上坐下来,一边眺望在下方的购物中心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一边等待马可回答。
『……初期的金额设定呢?』
马可接受了。
我没有停顿地立刻回答:
「设定在下限三十万慕鲁、固定两年期间就可以了吧。已经确定可以募集到四千万慕鲁。」
『咦?你已经开始推销了吗?』
「那是我自己的资金。」
四千万慕鲁几乎是我可以自由运用的所有金额。以一个负责经营像我们公司这般规模的基金的人来说,这算是少得丢脸的金额。相信就连伊果也拥有比我多出好几倍的自我资金。没错,月面就是一个「钱多到会作祟」的地方。
不过,如果是有正常知觉的人,就会觉得或许是人们在作祟。
『不会吧……这、这不是就跟你原本想做的事情一样吗……』
「就结果来说,是一样没错。不过,我只是想帮助客户避险而已。」
『唔……』
马可脑袋里的混乱情绪感觉就快从话筒里流泻出来。从另一角度来描述同一件事情是一种抓住人类在认知功能上的弱点的行为,所以理所当然会感到情绪混乱。据说在这样的状况下,就连统计、机率或理论方面的专家也难以做出理智的反应。
明明是在推销同一件商品,不同的业务员在业绩表现上却有著天壤之别,这当中的秘密恐怕就藏在有没有抓住人类在认知功能上的弱点里。
「对了,艾蕾诺亚说她要出一百万慕鲁。」
我用著一派轻松的语调说道。
让马可陷入混乱的思绪,可以抓到判断的线索。
『你果然和艾蕾诺亚小姐商量过……』
「这就跟保险代理业的性质差不多,你有必要烦恼那么多吗?」
『唔~~~~………………』
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后,马可终于开口说:
『我也会跟理莎小姐报告喔……』
「那当然。不过……」
『?』
「记得要用保险的说法做说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啦!』
马可终于放弃抵抗,我也安心地叹了口气。
毕竟我担心马可还是会坚持反对,甚至已经想好要使出强硬手段的备案。
『那我这边会处理好在设定基金上的法务相关事宜。』
「向客户说明的部分我来负责。」
『真是的……』
马可叨念著时,我忽然想起忘记传达一件重要的事情。
「对了,因为要做这件事,我需要一些清单。」
『什么清单?』
「大规模持有不动产部位的投资人清单。」
『好……呃……这部分只要打电话给专门做调查的公司,应该就会有清单吧。还有呢?』
「还有……」
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你说过的难搞客户黑名单,也去帮我买一下。」
『咦?』
「像辛辣派高登史密斯那种人都是极度爱操心型的人。他们那种人不是最适合当成客户锁定目标吗?」
『这个嘛……』
「毕竟这是期满后就不具效用的保险,所以一开始就知道如果什么事也没发生,最后金额会归零。这样也不需要为了行情的起伏搞得胃痛,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没错……可是,这……』
「怎样?」
我反问道,但马可迟迟没有回答。
马可似乎在话筒的另一端思考著。
他会不会觉得没事特地去接触难搞的客户太愚蠢了?
隔了好一会儿后,马可开口说出没有让人太意外的话语:
『那是华莱士博士原本打算做的事情吧?』
「……是吧。」
应该是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只要花八万慕鲁,就可以廉价买到当一千万慕鲁的证券不履行债务时可保障全额的保险。除了这个方法之外,不可能有其他方法可以靠著少数金额即获取钜额的利益。
然而,博士犯了错误,他太早加入市场。不仅如此,博士过度强硬地在过度钜额的部位下了赌注。我不知道博士是被利益冲昏了头,还是调查得越深入,就越专注于疯狂的不动产行情之中,而看不见其他事物。
在那之后,马可继续说话,而我也早已隐约猜到马可会说什么。
『这么一来,就表示……我们会阻碍到博士,对吗?』
「……应该会变成要互抢保险生意吧。」
我一派轻松地答道,马可稍稍屏住呼吸后,回答:
『选择投资博士不也是一个选项吗?』
慢一步加入别人正著手其中的投资,只把好处抢走。
虽然这种事情在投资界里很常见,但对象是一个陌生人或是一个熟识朋友,两者会有截然不同的意义。
『而且……博士已经累积很多部位,只要投资博士,可以节省买保险的手续费,也比较省事。而且……』
马可说话变得吞吐,显得相当难以启口。
「不仅如此,相信也可以帮助陷入窘境的博士,对吧。」
听到我的话语后,马可没有开口表示认同。
不过,博士面临窘境就等于玛莉亚也面临窘境。如果我是马可,想必很希望自己可以帮助玛莉亚。
「当然了,我也希望华莱士博士未来也可以继续投资。」
『既然这样──』
「不过,相对地。」
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口气冷漠得像一个盘据投资界的冷血守财奴。
「如果投资博士,利益就会减少。毕竟投资基金会从获利中抽走高达20%的手续费。」
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守财奴。
即使如此,投资人还是必须有一道不得让步的防卫线。
能够以最大效率获取最大利益,才得以自称投资人。
「博士那边……我会告知他一声。毕竟有一部分是因为借了博士的数据才得到确信。」
对于我的回答,马可没有提出抗辩。
取而代之地,马可压抑不住情绪地脱口说:
『……在最糟的状况下,不会被告吗?』
「哈哈,在投资手法上,专利是不成立的。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博士才会变得那么疑神疑鬼吧。告知博士之外,再来可能在推销给客户时,需要一些法律方面的说法。」
马可轻轻叹息的声音传来。
他应该是死了心,做好思绪的切换。
『……要找莎蒂亚小姐,对吧?我要问她什么?』
「嗯。我记得这类金融商品在法律上应该有购买限制,就像投资基金时会受到限制一样。」
投资界动不动就会惹上麻烦,所以很多高风险的商品必须是人们认定具备专业知识或同等知识的人,才够资格销售。
像我、伊果或是华莱士所经营的基金也属于其中之一,在法律上,够资格投资我们这类基金的客户,仅限于可动用资金达到某程度金额以上的富裕人士。正因为如此,像我们公司的基金才会只接受二百万慕鲁以上的出资。
投资界之所以被认知是只给有钱人进出的封闭世界,问题就出在这方面的限制。不过,从有一餐没一餐的穷人手中收下三万慕鲁,和接受被有钱人视为剩余资产的三百万慕鲁出资,两者同样是代管资金,意义却大不同。关于这点,我在八年前已经从实际经验中得到学习。对于这项法律规定,我也认为合理。
「保障商品好像也只限机构投资人可以从事买卖。印象中购买规约上面有注
明到这点,个人应该没办法购买才对。」
『我会确认看看。不过,既然是代理业,应该要有个推销说法说「让我们公司来代替您购买个人买不到的商品」比较好喔。』
「我就是这个意思。」
『确认好相关事宜后,我再向你回报。』
「拜托啦。」
我挂断电话,叹了口气。
虽然在马可的面前,我彻底表现出毅然决然的态度,但很肯定地,这么做将会与华莱士展开互抢利益的正面冲突战。或许应该说那将会一场所谓的守财奴争论战。
不过,我心中已经燃起一把烈火。我甚至觉得原本不知道哪里冒出火苗而恐慌不已的自己可爱极了。可见这是经过多么长的一段雌伏,才好不容易得以邂逅的机会。面对可能有机会踏上前人未至之地的期待心情,我心焦如焚。
为了诚实照著这股热情采取行动,就算必须把竞争对手变成明确的敌人也在所不惜。
我的一双欲望强烈的手紧握住行动装置,祷告似的让行动装置贴在额头上。
身为一个投资人,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这么告诉自己后,主动联络了华莱士。
『是你啊。』
华莱士用著沙哑的声音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博士的状况还好吗?」
面对华莱士,当然不需要寒暄话语。相信不论是谁听了我的口吻,都会觉得不带一丝情感。
『失血状况还是没有改善。所以才会有鲨鱼闻到血腥味道靠近过来。』
说罢,华莱士从喉咙深处发出咯咯笑声。
『我可是悲观帝王啊,随时都会思考有没有可能发生自己不愿见到的事态。』
「……我准备设立专门针对不动产行情暴跌时做避险的基金。」
『哟?』
华莱士发出夹杂著讶异和笑意的声音。
『凡事都可以有不同的说法。所以呢?在这个业界,跟在别人后头行事不是一件坏事。非但不是一件坏事,还可以去找到一个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只会走下坡路的家伙,扮演起死神逆向操作。』
「意思就是说,博士没有在走下坡路,是吗?」
『只要你没有在走下坡路,我就没有。』
真是个说话迂回的老人。
我莫名地感到松了口气,并开口说:
「我在做调查时,拜见了博士的数据。」
『哼,那种行为就像为了确认幽浮存不存在,而去听信相信幽浮存在的人说的话。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去拜访过新纪元发展公司。还有,也去过他们的临时摊位。」
爱闹别扭的坚强老人噤声不语。
「听说我是第一个为了打听贷款的事情特地去到他们公司的人。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博士老早就去过了。」
『……谁教我吃了闭门羹。』
华莱士显得不悦地说道。
『我是个瘟神,做亏心事的家伙都不愿意跟我见面。不过,光是如此,就已经达成我的拜访目的。不管那些家伙怎么坚持说自己没跟我见过面,这样的事实本身就会是一个具体表徵。』
「不,我能够想像他们的心情。那里是一个梦想国度,他们想必不愿意让一个只会残酷指出现实、不懂情趣的人进到梦想国度去。」
听到我的话语后,华莱士深深吸入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这声叹息是因为原本可以一人独享利益,却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而感到厌烦?还是看见终于有人愿意认同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安心?
我想两者都有吧。
投资人就是一种明明身处不冒风险就赚不到钱的地方,却苦恼该如何降低风险的稀有动物。
这当中本来就有破绽。
『关键是什么?』
华莱士问道。
「有三点。第一点是我在宇宙港口看到新纪元发展公司的临时摊位所提供的NJNJA贷款。第二点是租赁行情异常低的报酬率。最后是地球人给我的意见。也就是地球人对月面抱有向往。」
意思就是,地球对月面的不动产投资和实际需求一点关联也没有。因为有一群对月面抱有向往的人愿意掏钱,才会导致价格高涨。
『呼……』
华莱士再次深深叹息。
『看样子你应该不可能会放弃吧?你没理由放弃。』
「是的。」
『不过,这么听来,你现在应该是在地球喽?』
「我在地心轨道基地。」
『嗯……我听说你们公司买了ABS,还以为你脑袋不管用了……你身边有很多人会提供建言。这点和我不同。』
的确,要不是理沙几乎硬是把我送往地球,我不会目睹宇宙港口的状况,也肯定永远不会发现真相。还有,我也不会有机会和艾蕾诺亚面对面交谈,更不会有机会听到不负责任到让人想要摇头叹气的辛辣建议。
「不过,博士有信徒跟随你啊。」
『嗯……但也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多就是了。不过,没错,那正是靠著我的信念长年累积而得的代价。』
「……博士会怪我吗?」
我按捺不住地问道。
『怪你?你怎么会问这么好笑的问题?』
「我因为博士的数据才得到确信,并准备采取和博士一样的策略。不仅如此,多亏看过博士失败,所以想必会比博士更有智慧地展开策略。」
『哟?你会觉得受到良心苛责啊?如果是这样,你不是一个当卖空派的料。』
华莱士轻咳一声后,这么说:
『到了我这个年纪,可以帮某人奠定基础,感觉也不差吧。』
「博士为什么要做出赌上一切的举动?」
这点一直让我感到很在意。
我很意外华莱士博士会被利益冲昏头,赌上可能会失去一切的赌注。反而应该说,一路来华莱士都是把会做出那种举动的人当成肥羊,才建立出名声。
当然了,我这个赌上ABS有可能崩坏而失去冷静的人,没什么资格说华莱士就是了。
只是,我说什么也想知道答案。
『你还问我为什么……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说过什么?」
『我说过这次是我人生最大,也是最后的赌注。』
「……博士该不会是打算要退休吧?」
投资界不是一个到了年纪就必须退休的世界。而且,那是一个净是欲望深不见底的人们聚集之地。
非得到了已经精疲力尽,不带有一丝遗憾,才总算甘心将注意力从赚钱转移到花钱上面。然而,等到了那时候,就算想花钱,恐怕也只能够花在买棺材给自己而已。投资界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我想有部分是因为唯有罪孽深重的人,才有办法在那里存活下来吧。
我以为华莱士博士正是临死前还会交代死后该如何安排部位的那种人。
没想到他会打算退休。
然而,华莱士的一句话挥走了我的惊讶情绪。
『我得了癌症。』
「咦?」
『我都这把年纪了,得癌症没什么稀奇。』
活像个幽魂的削瘦脸庞。
那不是因为投资压力过大吗?
『人家会说赚再多钱也带不进棺材,那是真的。但也有人认为为了世人著想,还是要烧掉以免造成通货膨胀就是了。不过,真正能够带进棺材的,只有一样东西。』
「那是……什么?」
『我达成了目标的念头。你在「自传」里不也这么写过吗?』
我猜华莱士是明知我完全没有参与什么「自传」的编写,还刻意这么说。从他发出的咯咯笑声之中,也听得出来我的猜测正确。
不过,我感受不到华莱士的话语带有谎言的成分。因为我听得出来华莱士是为了掩饰难为情,才刻意说出调侃话语。
『那是值得赌上一切的投资。近乎天文数字的投资回报在等著我去拿。那可说正是符合悲观帝王的金额水准。』
「但是,这个负利差交易……」
『没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开花结果。不知道是我先死?还是基金先花光资金?或是市场先无法继续承受虚构?咯咯咯……你不觉得这是一场非常适合作为悲观帝王终结一生的赌注吗?』
华莱士的话语感受不到一丝逞强。
从事我们这一行的人,如果因为爱面子而打肿脸充胖子或受到其他什么事情摆布,一切都会化为成本反弹回来。因为就统计的观点来看,那样的作风就跟持续从事不利赌注没什么两样。就算不知道每一场赌注花费多少成本,长年累积下来后,还是会清楚反映在结果上面。
华莱士是在如此无情的世界里,一路杀出重围、身经百战的勇士。
他百分之百理解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身处什么样的状况在看著什么。
『我之所以会向你这种小毛头低头,也是为了达成目的。那次可说是有了相当难能可贵的经验。若能写下属于我的《打倒阿法隆英雄传》,那次经验应该会是赚人热泪的情节吧。』
「我是扮演坏人角色吗?」
『那当然。不过,也有可能是可以一起笑著迎接的结局。』
「博士的意思是如果这场赌注赌赢了的话?」
『啊?』
华莱士突然大叫一声,我不禁吓了一跳。
在那之后,华莱士以打从心底感到难以置信的声音说:
『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双方一起获利并不能建立更深的感情。互抢利益到最后就是走上关系恶化一条路。所以,不应该这样子,而是应该一起承受亏损,才能够建立更深的感情。』
不是利益,而是亏损?
『在近来的年轻人当中,你算是特别有骨气的一人。不过……经验还是不足。』
「……谢谢博士看得起。」
『不过……』
说著,华莱士忽然压低音调,低喃说:
『我也不是百分之百完美。』
听到华莱士吐露真言,我不由得反问:
「有哪里不完美?」
『唔……』
华莱士难得说话变得吞吐。华莱士有话想说,但似乎有什么力量阻碍著他。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够让华莱士博士这般人物变得吞吐?
不过,华莱士博士毕竟是华莱士博士,不是像我这样的小朋友。
『我没有告诉玛莉亚得了癌症的事情。我认为这是投资的应用,你觉得呢?』
「投资的应用?」
『其投资回报就是,不论是成功或失败,都会留下我面对这场史无前例的投资而倒下的佳话。我成为一个为了投资而赌上性命的人,相信玛莉亚也会觉得很骄傲吧。』
「……风险呢?」
我询问后,华莱士再次陷入沉默。
不过,沉默时间相当短暂。
『比起来病房看我,玛莉亚会一直待在律师事务所。』
我忍著不发出叹息声,但最后还是忍不住。
「博士真是个笨蛋。」
『你说什么!』
「我刚刚也被别人骂过。对方问我会不会是那种除了投资之外,对其他事情完全一窍不通的人。对方还是我很重视的存在。」
『唔……』
「博士心里应该也知道答案吧?如果博士不知道自己渴望得到什么,不可能身为投资人一路来到现在的地位,对吧?」
『唔……』
华莱士在话筒另一端低声呻吟,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顽固的老头子,我开口说:
「理沙是经过千锤百炼的修女,如果有需要,可以拜托她当仲介人。要不要顺便也拜托她当桥梁向神明祷告?」
『唔……』
华莱士的最后一次沉默没有持续太多。
『拜托了。』
即使看不见对方,我还是先缓缓点点头,才开口说:
「好的。」
『真是的。』
「咦?」
『看来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我还是长不大。』
面对太过严肃的事态,我甚至笑不出来。
「这是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哈……你这个还活不到四分之一世纪的小毛头懂什么……』
听到符合悲观帝王作风的发言,我总算笑了出来。
「关于新基金一事,我可以认知为已经得到博士的同意吗?」
『我既不是你的家长,也不是你的什么人,随你高兴要怎么做。不过,负利差不是那么好应付就是了。』
「我理解。」
『既然你理解,那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我们就一起感受失血的痛苦吧。不过……』
「咦?」
『你真的不考虑出资给我们公司吗?』
我一边慎重表示拒绝,一边发自内心期望自己以后也可以变成像华莱士这样的老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