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眼前像是被刷上油漆变得一片雪白。
我站在聚集在综合政府大楼的记者群面前,但心情没有想像中的紧张。
即使接下来我即将发表经济史上从未有过前例的消息,也丝毫不觉畏怯。
反正也没有其他手段可以采取,也笃信可以发挥十足的效果。我们持续讨论到最后一刻,也已经做好事前的安排,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当然了,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巴顿被押著坐上财政部长的职位,而他的手腕实在高明。巴顿调查出主要金融机关的内幕,并且和这些金融机关的高层人士谈妥条件。光是想像他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达成目的,甚至会让人心生恐惧。
至于葛詹尼加,他勉强让争论纷纷的议会达成共识,促使这个法案顺利通过。
一场骚动让包含月面在内的全世界经济受到严重打击,而这个法案是平息骚动的王牌。
然而,不出所料的,法案引来很大的反弹。重点就是,这个法案是要拿政府的钱去解救因为赌输赔了钱而摇摇欲坠的家伙们,理所当然会引来反弹。
身为企业代理人从各产业被派来的议员们听到希望他们接受接下来准备采取的行动时,那反应已经不是气得满脸通红,而是脸色发青。那群认为指使他人比呼吸还要理所当然的傲慢企业菁英们因为过于愤怒、惊讶以及感到难以置信,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下去。
其实我也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明明是他人疯狂过了头,自己却被迫要帮那些人擦屁股,这教人如何开心得起来?然而,如果不伸出援手,肯定会被拖累而同归于尽。就原则来说,必须彻底思考伦理道德的问题,也必须为了拯救月面,果敢地踏出一步。
葛詹尼加如此下定决心后,凭靠往年的强势作风,把老奸巨猾的功力发挥到淋漓尽致。
法案提出后,议会里一片鸦雀无声,就在只差几秒钟咒骂声就会如怒涛般汹涌扑来的瞬间、就在短暂沉默几秒钟的瞬间,葛詹尼加对著麦克风低喃起来。
你们想让月面迎向末日吗?
那气魄胜过耍政治花招,几乎算是在恐吓人的一句话。事实上,在议会结束后,对葛詹尼加抱有敌对意识的议员在采访记者的面前也确实如此大声嚷嚷过,但决议早已顺利通过。
那些议员不得不理解现在的事态只允许那么做。
就这样,葛詹尼加让议会忍气吞声地接受了要求大幅增税的紧急法案。
每个人都害怕一旦执行徵税,月面上的人就会跑光光。
然而,我们却不这么认为。在这世上,有比金钱更加重要的存在。信奉拜金主义一路走到尽头后,让我们察觉到了这点。我们体认到在欲望大海的深处,存在著足以让人愿意信任人们想法的根据。
「非常感谢大家今天特地前来──」
如此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听来也显得莫名空虚。
月面的不动产行情崩盘,股市也止不住下滑现象,就连地球上也受连累,陷入经济版的完美风暴,且持续猛烈发威中。这场风暴揭发了所有诈骗和贪婪欲望,甚至有新闻报导指出人口仅达三十万人的小国银行针对ABS下了超过GDP十倍金额的赌注,最后全付诸流水。
经济规模较大的大国也不例外。为了支撑蒙受莫大亏损的金融机关,大国政府即使铁青著脸也必须采取对策的事态频频发生。政府已预测到将会大量出现失业人口,也已经失去金额高如天文数字的钜额储蓄。即使是发生战争,除非是举国参与的全面战争,否则也很少会发生严重到所有国民的生活皆受到威胁的事态。
或许到了后世,以ABS为首的大量金融版破坏性武器会被流传为足以导致这般严重事态的终极智慧武器。
这般挖苦的话语在空中四处交错,媒体也表现出彷佛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态度。
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好好活著,未来也必须继续生活下去。
而且,也还有做得到的事情。
「──因此,以强化政府的增税机能作为担保,我们将以最后放贷人的身分善尽应有的职责,在此发表如下计画。」
低头看向手边的文件时,我不禁皱起眉头。不过,皱起眉头不是因为文件上的内容让人看不顺眼,而是极其单纯的事情。有好几次我差点就快算错写在文件上的数字位数。
「为了平息目前的经济混乱场面,也为了针对损失特别惨重的金融业提供支援,月面中央银行将于本日下午两点钟,正式开始实施通过议会核准的资产收购计画。另外,关于该金额──」
或许是我多心,才会觉得自己说话停顿了一下。
此刻的感觉就像从自己熟悉的世界往外踏出一步,感受到宛如喷射战斗机超越音速时会有的强烈冲击。
「预计将有七千五百亿慕鲁。」
有几秒钟的时间,相机的闪光灯停止闪烁。在那之前因为闪光灯闪个不停,所以看不清楚记者们的表情,但此刻一清二楚。每一位记者都愣住了表情。
在那之后,有记者慢吞吞地折起手指头数数,也有记者不知向身旁的同事在询问什么。紧张感似乎不知道消散到了哪里去,在这般气氛之中,一名勇气可嘉的记者举高手说:
「议长,不对,暂定议长!方便请您再说一次金额吗?」
看见记者还保有改口喊「暂定议长」的冷静态度,我忍不住轻笑出来。在这种场合上,一个站在必须负起责任的立场者,绝对不应该笑。「你在想什么东西啊?」这时就算被这么臭骂一句,也不足为奇。
不过,到了事后,我才听说事情就是发生在那一刻。据说月面股市在那一刻反过来以猛烈的速度攀升,简直就像阳光打在镜面上反射回来。
我其实是感到有些讶异才笑出来,却被解读成是天不怕地不怕。
大家以为那是有自信可平息这场危机的笑容。
「七千五百亿慕鲁。要不要顺便告诉你有几位数呢?」
现场一片闹哄哄,就连摄影师们也忘了按下快门。
我也觉得这个金额太夸张了。如果有那么多钱,想要收购整个月面的所有金融机关都不成问题。就连我针对ABS下赌注所赚来的金额,也是好不容易才赚到不确定是三百亿慕鲁还是四百亿慕鲁的金额。在人类史上,这样的金额已经足以匹敌法老王用于建造金字塔的金额。至于比这样的金额还高出二十倍以上的金额,恐怕就连要想像该金额具有什么意义也想像不出来。
不过,我们的目的正是提出想像不出意义的金额,好让人们停止思考。就是要给予莫大的冲击,让投资人们忘记对未来感到悲观,如同摄影师们忘记按下快门一样。
有必要让大家觉得只要有这么多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到。
我们做好心理准备,绕到印钞机的后方启动紧急电源,准备无限印制钞票。
这是面对经济战争时的最强武器。
只要使用中央银行持有的印钞机大炮,想要印多少张钞票就有多少张。
所有亏损会像敌军一个接著一个倒下。
「所、所以,中央银行将使用这些额度买下不良资产,把资金注入摇摇欲坠的金融机关?」
「就我们的认知,这是必要的手段。目的就是为了平息月面经济、甚至可以说是为了平息地球整体经济的混乱局面。」
「可是,议长,这样不是和月面一路追求的自由经济背道而驰吗?这样的政策有可能朝向带有社会主义意味的国营化迈进一步,不会引来部分金融机关的反对声音吗?」
在投资界参与一场又一场眼花撩乱赌局的人们比任何人都成熟,同时也十分孩子气。
他们最讨厌被人剥夺自由。政府提供支援固然是一种支援动作,但无疑也是一种介入动作。然而,经济的混乱局面近似蛀牙,恐怕已不是可各自解决的状况。如果置之不理,只会让状况更加恶化,但想要治愈是不可能的事,而为了治疗,则必须忍受疼痛。
所以,针对这个计画,是由巴顿出面先做了事前说明。
「有可能。不过,目前并没有金融机关表示排斥政府介入的意见。当然了,我并不在说如果不接受政府的支援,所有金融机关就会立刻倒闭。感觉上这个措施就像孩子在出门前,被妈妈硬是要求套上一件毛衣。」
记者们的脸上浮现僵硬的笑容。
「所以,我相信金融机关都能够理解这个政策的意义,如果大家不介意,我会说他们也理解了大义。」
「大义?大义是什么意思?」
对于记者的询问,我清了清喉咙后,开口说:
「意思就是只要是为了拯救月面,什么都愿意去做。我相信大家也都抱著同样的想法。毕竟……」
就像忽然想到了一样,相机的闪光灯又开始闪烁不停。或许是记者们也有著近似投资人的嗅觉,不想错过关键时刻。
「我们都热爱月面。」
停顿了几秒钟后,记者们的发问如洪水般袭来。
对于自己当时的模样,我感到很不自
在,所以一直尽量能不去看就不看。
「哟?你又在看录下来的影片啊?」
理沙说道,她手上端著刚出炉的巧克力蛋糕。我才在想刚才就一直传来香喷喷的味道,看来似乎就是蛋糕的香气。
「我发现你其实挺自恋的嘛!不过,是很帅没错啦。看见你有这般成就,姊姊我也觉得很开心。」
「……那是是羽贺那录的,又不是我。」
「我知道啦!要是删掉影片会被她臭骂一顿。」
理沙一边发出咯咯笑声,一边端著蛋糕往设在客厅旁边的餐厅走去。
我们此刻不是在教会里,而是在很有缘的格兰德中央饭店的5002号房。
在请求巴顿提供协助之下,应付月面经济的严重混乱局面至今,已经过了约莫两个月的时间。我在影片中表示将拿出数量惊人的钞票,展现出就算天塌下来也要支撑金融市场到底的坚定态度,也已经是三星期以前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热爱月面」这句话发挥了效用,人们即使听到增税等政策,也没有一窝蜂地涌入轨道电梯。新闻媒体上也连日刊登多家企业公开表态的广告,内容写著尽管金融界犯下愚蠢的过错,只要继续向前迈进不就好了吗?这样至少会比回到地球来得好。
企业的这般举动与其说是纯真的爱乡情怀,不如说是一种策略会更加贴切。他们肯定认为既然月面不会崩坏,在此刻展现爱乡情怀理应可以提升自家公司的品牌形象。或许有人会说这样的行为是一种伪善,但月面就是靠著人们的这份「纯真」所支撑。
重要的是,做出这般举动的企业多数已下定决心不逃离月面,而月面最需要的,正是像他们这样的企业。
因为这样,慕鲁的跌价幅度比想像中来得小。逃离月面的人数很少,这想必是因为人们判断,认为即使执行增税政策的做法若干表现出陈腐政府的样貌,月面还是好过地球。
最后,月面经济得以幸免走向崩坏之路。
欲望强烈的人们并没有弃月面于不顾。
话虽如此,但状况会如何演变,依旧不可预测。反而应该说,正因为第一波冲击已经平息下来,才更应该开始追究放肆下赌注的经营团队的责任,或思考该怎么做才能够填平失去的财富破洞。一堆光是想到就让人提不起劲来的工作正等著我们去做。
在那之后我还是一直住在这家饭店,一方面是因为饭店方面的好意,另一方面是因为这里距离政府大楼很近,而且部分政府人员也跟我一样忙碌到不得不暂时过饭店生活,住在这里会比较容易和他们取得联系。
这两个月来我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甚至要回想自己原本在忙什么都有困难。
总之,我就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
虽然这样的生活还必须持续上好一段日子,但今天是个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的日子。
「对了,那群吵吵闹闹的女孩子们呢?」
理沙从餐厅里走出来,一边脱去围裙,一边问道。这间房间也设了豪华到了极致的厨房,所以理沙经常会来这里做做料理或烤烤点心。
「她们进了主卧室就没出来过。」
我表现出感到厌烦的态度答道,理沙一副显得开心的模样。
「也难怪啦,羽贺那自己一个人绝对做不了决定。」
「羽贺那是说希望由我来决定。」
我这么回答后,理沙在脸上浮现彷佛在说「真是受不了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男生」的笑容,耸耸肩说:
「那群女孩子怎么可能允许这种事情。」
理沙的笑脸显得意味深长。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克莉丝和艾蕾诺亚突然带著业者现身饭店。那时候我正和不厌其烦地欣赏著我的记者会影片的羽贺那并肩而坐。我一边把玩羽贺那长长了一些的发丝,一边啜饮咖啡。羽贺那的个性沉默寡言,所以我们没有特别交谈什么,但也开心享受著两人久违的安静独处时光。这片宁静气氛突然被打破了。
羽贺那一脸困惑的表情,克莉丝和艾蕾诺亚各抓住羽贺那的一只手臂,把羽贺那拖著走进主卧室里。算一算,到现在已经过了三个小时。这段时间里,业者多次扛著大件行李在主卧室里忙进忙出,理沙也在中途来到饭店,赛侯和马克也因为得知我今天放假而前来露面。在理沙的一声令下,赛侯和马克出门去采购宴会所需的物品。
至于羽贺那,她似乎只有在业者忙著搬行李的短暂片刻得以休息。羽贺那脚步摇摇晃晃地往客厅这方走来,发愣地看著我的记者会影像没多久,又被拖著离开,消失在主卧室里。这样的动作反覆了好几遍。
「基本上,如果依照你的品味来决定,教人怎么放得了心?」
「这点我倒是不否认……」
每次一到休息时间,就会看见羽贺那的面容越来越憔悴。在主卧室里,羽贺那肯定像个洋娃娃被要求换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羽贺那也是个女生,照理说应该不讨厌这类的事情,但这般想法或许是不成立的。羽贺那对于服装一点也不执著,如果置之不理,她甚至会每天穿著同样的衣服。我开始以这里为生活起居的据点后,羽贺那也是一直靠著一套套装打混到底,理沙为了让她换衣服,也是费了好大的工夫。
现在,羽贺那平常都是穿窄版长裤,搭配细薄材质的毛衣,或是理沙大师帮忙搭配的休闲服。不过,那些服装乍看下明明是低调朴素的搭配,却觉得特别突显出身材曲线,我想这应该不是因为我多心。理沙明明是个神职人员,在这方面却是特别鸡婆。
「而且,凡事都要有惊喜才比较好,不是吗?只要交给她们两个人去处理,一定会帮忙挑选出无懈可击的服装。」
「嗯……」
「阿晴,你不如先思考一下在那之后的安排吧!而且也要挑好新家才行。」
「新家?喔……我都忘了还有这件事……」
「我可不允许一开始就住饭店喔!」
理沙双手叉腰,像在骂小孩说道。
「所谓建立家庭,就是要这样。」
在理沙面前我一向抬不起头来,只好耸耸肩,使出鸵鸟政策浏览起行动装置上的杂志。
我会这么做不是因为捱了理沙的骂,而是因为感到难为情。
家庭。
对于这个字眼,我到现在还感受不到真实感。
就在我当起鸵鸟的下一秒钟,主卧室的房门打了开来。克莉丝、艾蕾诺亚和羽贺那带著一股对一个男儿身而言,难以言喻的女人热气,伴随捧著大件行李的业者挤出主卧室。克莉丝和艾蕾诺亚活力充沛地和业者讨论著要如何粗缝服装或日程等事宜时,羽贺那脚步摇摇晃晃地走到我的面前。
羽贺那连坐上沙发都嫌麻烦,全身瘫软地倒坐在地板上。看见羽贺那的模样,理沙在脸上浮现苦笑,跟著往厨房里走去。我猜想理沙应该是去帮羽贺那准备饮料。
「辛苦啦!」
除了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伸出手后,羽贺那发愣地看著我的手。最后羽贺那没有抓住我的手,取而代之地像只猫咪把脸贴近,就这么把头靠在我的膝盖上。
羽贺那绝对不会在人前做出这样的举动,可见她已经是疲惫不堪。
「好累喔……」
八年前多日被迫处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之中,既不能好好睡觉,身体也出了状况的那时,羽贺那也没有诉苦半句。如此坚强的她现在却会喊累,可见被折腾得多么凄惨。
羽贺那靠在我的膝盖上,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我轻轻抚摸一下羽贺那的头。
羽贺那抬起头看著我。那眼神明显在向我求救。
然而,我和克莉丝、艾蕾诺亚之间有过种种往事,我的立场要向她们两人表示意见,多少有些顾忌。
更重要的是,这似乎不是男人应该插手的事情。
「来吧!羽贺那小姐!」
业者离开后,艾蕾诺亚用力击掌喊道。
不夸张,羽贺那真的吓一跳地缩起身子。
「接下来要挑选饰品喔!」
羽贺那露出害怕的眼神看向艾蕾诺亚后,重新面向我发出哀求的目光。
我只能够无情地摇摇头。
「加油。」
羽贺那明显表现出失望的态度。
于是,我补上一句说:
「我也很期待啊!很期待看见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不由得难为情地露出腼腆的笑容。
羽贺那瞪大眼睛眨个不停,直直盯著我看。
然后,她伸直背脊,猛地站起身子。
「知道了,我会努力。」
听到羽贺那这么说,我当然觉得开心,但羽贺那的表情简直就像一个士兵准备上战场,看得我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起来。
身穿剪裁精细的套装、拎著好几只坚固手提箱的另一批人马来到房间,看著克莉丝和艾蕾诺亚招呼他们走进主卧室,我心想或许说也是白说,但还是开口说:
「你们就手下留情一点吧!」
艾蕾诺亚和克莉丝不约而同转头看向我,两人
互相使眼色后,耸耸肩一副装傻的模样。
「你够资格给我们两人什么意见吗?」
克莉丝那不带一丝笑意的笑脸就像挂著一副冰冷的面具,完全符合在巨大商业银行内部参与政变行动的人物风范。E·J·洛克柏格到最后也被迫接受政府介入,沦为被指示来、指示去的立场。所以,对于身处银行端的克莉丝来说,想必会觉得逮到一个报仇的好机会。
当然了,我个人是希望克莉丝只是在开个小玩笑,但实在难以猜出克莉丝认真到什么程度,所以只能摆出举高双手的姿势。
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心情痛快了一些,克莉丝发出咯咯的笑声往主卧室走去。
艾蕾诺亚也牵起羽贺那的手,在准备走进主卧室的那一刻,转头看向我说:
「请让我身为一个好友,为你献上最大的祝福。」
在那之后,艾蕾诺亚留下绚丽的微笑,消失在门后。
「我看你以后如果和羽贺那吵架,肯定也会被她们两人责怪。」
我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后,看见理沙手上端著饮料站在我的面前。
「……我好歹也是月面英雄耶……」
「是吗?」
丽莎把端在手上的饮料,连同话语送给我:
「哪怕你在世上持有再强大的力量也一样。主耶稣也在路加福音书里用著死了心的口气说过:『只要是在家人的面前,即使是预言家,也得不到尊敬。』所以,我劝你死心吧!对于你的窝囊之处,她们两人都一清二楚。」
一点也没错。
不过,如果要问我会不会感到厌烦,当然没那回事。
我开心到甚至觉得心烦的程度。
「好啦,她们刚才是说要挑选饰品吗?我也进去看看好了!」
说罢,理沙开心地往主卧室里走去。
那是不允许男人越过雷池一步的女人圈。想必就算支付好几百亿慕鲁,也买不到进入主卧室的门票。
我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觉得累得忍不住叹了口气的这时,饭店的房门方向传来敲门声。
我心想可能是迟到前来的珠宝商,或是出门购物的赛侯和马可,于是前去应门。打开房门后,出现意外的人物。
「博士。」
悲观帝王出现在门后。
「我听说你难得有时间放假。」
华莱士手上直接抓著未经包装的酒瓶,站在其身后的玛莉亚手上也拿著伴手礼。
「毕竟钱差不多快被我赚光了,我决定近期内回到地球去。所以,想说在那之前来跟你喝一杯。」
「我不知道原来博士也会喝酒啊!」
「酒精会让脑袋萎缩,也会让人承担不必要的风险,还会失去投资的敏锐判断力。不过,我应该差不多到了该思考怎么花钱的岁数了。」
华莱士没出声地扬起嘴角。那笑容有著自律甚严地在投资界打滚超过半世纪以上、身经百战的士兵才会有的气势。
「说到要怎么使用赚来的钱,还真是我们一辈子的课题。」
「没错。」
「可是,博士打算回地球?」
对于我的询问,华莱士耸了耸肩说:
「尽管我过著这种生存方式,还是会有想要打声招呼的对象。尤其是在那场愚蠢的赌注时,一路陪伴我到最后的那些人,还是去看他们一眼比较好。」
即使是投资基金那类代管钜额资金来运用的公司,负责运用资金的经理人和出资人之间也鲜少直接照过面。
然而,对于一路跟随华莱士的投资到最后的那群人,就是形容他们是在现实战争中奋战到最后的战友也不为过。
「很不错的点子呢!我也打算找机会去一趟地球。等我去到地球时,还请博士为我带路。」
「那当然是无所谓,但毕竟我也是事隔多年要回到地球。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好好站稳脚步。地球的重力满刺激的。」
『哟?』
我不确定巴顿是在反问,还是在打嗝。
葛詹尼加和巴顿虽不至于就像水和油、正面和反面,或是天使和恶魔的两人,但两人一路走来的人生历程和思想应该截然不同,没想到两人意外地气味相投,听说难得的放假天都会像这样聚在一起狂欢。
「悲观帝王也来了喔。」
『你说什么!喂!你们该不会是要谈投资的事情吧?别妄想我会让那家伙加入设立成员啊!出资人当中怎么可以有一个卖空帝王,要触霉头也不是这样!』
巴顿像一个顽固的老头子嚷叫著,智者的风范荡然无存。
不过,我有些能够体会巴顿的想法。不知道华莱士是不是也有著一样的想法,听到我们的计画时,华莱士主动表示不参与投资。华莱士以笑脸补上一句:「快要经营不下去的时候我再考虑。」这句话应该是他的真心话吧。
『啊,对了,我想起来!是叫瑞奇吗?就是那个长得像肉包的家伙,他跟我联络说已经做好测试机。在月面能够确实制造出东西的家伙很珍贵的!』
我之前为了投资案件去过一家软体公司,瑞奇是那里的天才程式设计师。他的公司设计出某软体,一个可以在月面的低重力环境或在宇宙的无重力空间里,进行精密作业的工厂专用软体。
我想也没想过会介绍瑞奇和巴顿认识。更意料不到的是,竟然可以为理沙她们的梦想助上一臂之力,现在甚至连我的梦想也卷入其中。
巴顿原本抱著击垮绿宝石工业的目标,这当中是有原因的。为了守护名为月面的游乐场,绿宝石工业的存在实在过于庞大,会害人变得碍手碍脚。事实上,人们打算逃出月面时,以现状的轨道电梯来说,并来不及送出所有人。这就是独占市场的弊病。
理沙得知这件事情后,凭著她喜爱阅读纸本书、来到月面仍坚持学习宗教史的朴实个性,忽然意外地把几件事情串连了起来。
如果有人类在火星也可以存活、效率好又坚固的「小屋」,是不是就可以大量制造小屋,在发生紧急状况时让大家都坐在里面,然后直接朝向地球丢出去呢?
理沙所说的「小屋」是预定在住宅支援计画中使用的模组型住宅。
「我的天啊~」我忍不住哀叫一句。我想起四年前曾经听艾蕾诺亚说过有一家诈骗企业准备股票上市,那家公司就是主张要从月面把包裹喷射出去,让物流作业达到高效率。
弄假成真。
听到点子之后,巴顿很快便采取了行动。
他让目前的模组型住宅设计变得更加简化且坚固,还多加了好几个新点子,一眨眼便成立了新型的月地球间接驳太空船公司。
这些行动在技术面上,当然可预见将延伸到未来的移居火星计画。
『总之,我们现在就过去!我会带雪茄和香槟,还有满到爆的萨拉米香肠!』
巴顿自顾自地嚷嚷大叫后,突然就挂断了电话。
好一个老派作风的投资人,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又傲慢。
我叹了口气,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晴,谁打来的?」
理沙说道。
「巴顿和葛詹尼加。他们说现在要过来。」
「哎呀,不知道料理够不够吃?我是不是要打电话给马可和赛侯说一声比较好啊?」
「我看他们已经醉得一塌糊涂,搞不好都到不了这里……」
光想到有两个爱开派对狂欢的老头子要来,就让我一股无力感,理沙却是显得开心。理沙似乎觉得不管怎样,气氛热热闹闹的总是值得开心。
「既然这样,我看把雷娜小姐也叫来好了。别看她那样,她可是个酒国女英雄。」
这就是俗话说的人不可貌相。我笑著看理沙拿起饭店附设的话筒,看著看著,忽然杵在原地不动。
理沙拨打电话开心邀约雷娜,华莱士和玛莉亚则是悠哉地与理沙并肩坐在沙发上。主卧室的房门打开来,艾蕾诺亚和克莉丝一副已达成目标的爽朗表情走出来。
珠宝商拎著手提箱离开,出门购物的马可和赛侯正好与他们擦肩而过回到饭店房间。
看著大家进进出出,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的内心深处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怎么啦?」
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回头一看,看见理沙正好打完电话。
理沙面带疑惑的表情看著我,脸上保持著笑容微微歪著头。
我直直盯著理沙的脸看了一会后,再次环视四周一遍。
然后,我低声脱口说出:
「……我只是在想好热闹啊!」
「嗯?喔,对啊。平常还会觉得这里太宽敞了呢……呵呵。真的,的确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咦?」
我反问后,理沙在胸前交叉起双手,脸上浮现感到怀念的表情。
「最初只有三个人啊。」
「……」
我不禁说不出话来,因为理沙用了再贴切不过的话语表达出我内心深处的感受。
「现在想起来,真的觉得我们来到了很远的地方。」
像在捉弄八
年前的我一样,理沙用指尖戳一下我的右脸颊后,转身走去帮忙马可和赛侯把采买回来的东西搬进厨房。
艾蕾诺亚在走廊上不知道和珠宝商在讨论著什么,克莉丝发现华莱士的身影后,两人都一脸不安好心的表情不知道在交谈著什么,我看八成是在谈论投资的话题。
如果当初我没有抱著愚蠢的梦想和笔记型电脑离家出走,就不可能邂逅在场每一个人。
不过,这些人当中还少了一个最大的存在。
我踩著蹒跚的脚步,迷了路似的穿过主卧室的房门。如果我说出内心深处感到不安的真心话,理沙恐怕不是会取笑我,而是会真的露出不安的表情。
不过,我内心深处确实藏著不安的情绪。
过去有一次,我曾经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失去重要的存在。
也就是八年前失去所有一切的那一次。
凉爽宜人的微风吹拂而过之中,大家正在为午后的小小派对做准备时,羽贺那消失了踪影。在显得莫名宽敞的教会走廊上,我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时,甚至想过希望自己乾脆就这样风化消失不见算了。
那时的记忆苏醒过来。
「……阿晴。」
如果不能听到这个声音,我将失去活下去的意义。
「羽贺那。」
理所当然地,羽贺那就在主卧室里。她坐在床上,一副已经燃烧殆尽的模样。看见羽贺那一头蓬松乱发,不难猜出艾蕾诺亚和克莉丝玩得相当尽兴。羽贺那的头发朝向各个方向翘起,就像一只被小孩放肆蹂躏过的猫咪。
我的脸上很自然地浮现笑容,也在无意识之中,背著身子关上房门。
房门把喧闹声隔绝在外,主卧室里立刻变得一片静谧。
现在想起来,真的觉得我们来到了很远的地方。虽然理沙这么说,但真正重要的存在其实一开始就近在身边。
根本没有必要去到远方。
「阿晴?」
羽贺那再次呼喊我的名字,我轻轻微笑,并伸出手。
我的无名指上戴著戒指。
羽贺那看了我的手一眼,视线再次回到我的脸上。凝视著我几秒钟后,羽贺那缓缓伸出手来。她的纤细小手也在和我相同的位置上戴著戒指。
羽贺那牵著我的手站起来。以前,羽贺那的身高比我高了一些,但现在我比她高。
从那时候到现在,时光确实流动著,有些事物也改变了。
不过,没有改变的事物或许更多。
有个伟大的投资人曾经这么说过。
规则一,不要亏损。
规则二,绝对不要忘记规则一。
这不是只针对金钱方面的说法。
我敢自信满满地说自己这八年来没有受到任何亏损。我只有太多太多的收获。就连失去重要存在这件事,也不过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得到更重要的存在。
这个更重要的存在就在我的面前。
我牵著羽贺那的手,用另一只手握住门把。
「阿晴。」
羽贺那呼喊我的名字喊住我,我转头看向她。
羽贺那的脸上挂著幸福洋溢的笑容。
我点点头,拉起羽贺那的手。
一打开房门后,热闹的声音立即排山倒海而来。
月面的派对才正要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