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低重力,不论是被拋到地板上的笔记型电脑,还是被踢倒的玻璃杯和酒瓶都完好如初。
羽贺那坐在床边整理著服装,我一边捡起散落一地的物品,一边询问:
「你现在会喝酒啊?」
「……理沙也会喝酒。」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啊。」
「不过,我不会再喝了。」
羽贺那的语气显得莫名地笃定,我不由得抬起头看时,正好和低头看著我的羽贺那四眼相交。
「反正我已经不寂寞了。」
羽贺那露出像在生闷气的眼神,那无可言喻的楚楚动人模样让我满怀感伤,同时也痛切感受到自己在八年前做出多么过分的事情。
不过,即使这两种情感哽在喉咙而甚至无法顺利呼吸,我还是没有杵在原地不动。我站起身子,轻轻把手贴在羽贺那的脸颊上。
羽贺那闭上眼睛,一副竖耳倾听的模样微微歪著头。或许她透过触碰到脸颊的指尖,正在下载我一路走来的八年岁月。
羽贺那缓缓张开眼睛后,没有显得难为情,当然也没有露出愤怒的表情,但也不是平常的铁面人表情。羽贺那一副有些意外、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也注视著我。
「现在能够这样子,忽然觉得八年的时间一眨眼就过了。」
羽贺那的乌溜溜大眼珠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如果告诉我现在是那天晚上的延续,我也会相信。」
羽贺那直直注视著我,做出这般发言。羽贺那说的那天晚上,想必是指我和她不分昼夜埋首于交易,最后筋疲力尽地钻进同个被窝里睡觉的那一天。
当时我们彼此都是不折不扣的小孩子。我们执迷地相信世界充满著热情,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妥协或犹豫。
不过,我能够痛切理解羽贺那说的话。
我扪心自问:「经过八年的岁月后你改变了多少?」
答案肯定是什么也没改变。
我越过高山、走过深谷,但最后还是回到了原本的地方。
「不过,是不一样的。」
说罢,羽贺那以指尖抵著我的颧骨部位。
「阿晴,你长高了。」
记忆中,八年前的羽贺那似乎比我高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不甘心而反击说:
「你的头发变短了。」
羽贺那轻轻压低下巴,紧紧抿住双唇。
「你比较喜欢我留长头发吗?」
事实上,不论长发或短发都很有吸引力,但羽贺那的个性总喜欢凡事黑白分明,如果老实说出我的想法,她肯定会板起脸来。
于是,我挑选了符合投资人作风的话语:
「就跟投资一样。不论是长发还是短发,我会视当下的状况选择利多的那一方。」
羽贺那一副嗅到敷衍意味的模样,面带厌烦的表情看著我,但事到如今我也不会感到畏缩。
「不过,从事投资时也一样,必须仔细调查才行。」
「调查什么?」
羽贺那没有抬高语尾的音调,而是以符合她的作风用著像在质问的口气问道。
光是这样的态度,就让我觉得怀念不已,嘴角也自然地往上扬。
「好比说为什么要剪短头发之类的。」
羽贺那一副没什么特别用意的态度回答:
「因为在地球时,长头发太重了。」
「……原来是这样啊。」
我内心某处期待著会听到罗曼蒂克的答案,好比说因为和我分开而剪短头发,或是因为看了方才说的《打倒阿法隆英雄传》而会错意,以为自己失恋了才剪短头发。
然而,羽贺那毕竟是羽贺那,她的答案完全是以实用性为考量。
「既然这样,如果是在月面,留长头发也不会有问题吧。」
「有。」
出乎预料地,羽贺那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不禁感到惊讶。
「排排睡的时候,头发会被当成垫子压在底下。」
羽贺那看我的眼神带有责备的意味,我猜想那个曾经把她的头发当成垫子压在底下的某人应该就是我。
尽管知道羽贺那的表现显得孩子气,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开心,责备的目光也让我有种搔痒难耐的感觉。
「我下次会小心。」
「你的睡癖那么差,根本不可靠。」
我的睡癖没有很差啊!我心里这么想,但知道就算反驳回去也没用。
而且,现在不需要反驳,未来也还有很多机会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我思考著这些事情时,羽贺那没有停顿下来,紧接著说:
「还有呢?」
「咦?」
「还有呢?」
我不明白羽贺那在询问什么,露出少根筋的表情注视著羽贺那时,羽贺那皱起眉头,美丽的眉形也变了形。
「你不仔细做调查吗?」
羽贺那的意思是要我再多问一些事情。
这样的撒娇方式简直就像爱意气用事的猫咪。
不过,为了在脑海里一一排出其他询问事项,我陷入了沉默。
陷入沉默并非因为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以询问羽贺那,反而是因为有太多事情想问。不过,我没有轻率地发问。因为无可避免地,我想问的都是会破坏愉快心情的事情。
「……我听说你在投资时会做各方面的调查,而且仔细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明明如此,你却不仔细调查我的事情?万一羽贺那明显表现出这般不满情绪,我就这么保持沉默或做出敷衍态度恐怕会得到反效果。
而且,早晚有一天我还是必须问个清楚。
我从羽贺那的脸颊上挪开手,改以握住羽贺那的手,在她的身旁坐下来说:
「八年前离开教会后,你都在做什么?」
你问这些要做什么?如果羽贺那这么反问,我确实找不到什么说法可反驳。不过,从事投资时该公司的历史沿革是非常重要的资讯。
从一路来得到过什么,又失去过什么的资讯中,可找出向前迈进的方向。
羽贺那应该明白我不是纯粹因为好奇而发问,搞不好她连怀疑的念头都没有过。
即使如此,羽贺那还是显得吞吞吐吐,一副害怕的模样使力握紧我的手。
「……有活著。」
最后,羽贺那说出像爱冷嘲热讽的十几岁少女会有的答案。
我看向羽贺那之后,羽贺那别开视线,就像八年前捱了骂而闹起别扭一样。
「具体来说?」
我学理沙可能会挑选的字眼说道,羽贺那心不甘情不愿地看向我。
「不过……我没有骗人。」
我不觉得羽贺那是在闹小孩子脾气。从她的表情就明显看得出来。
羽贺那冲出教会后,搞不好一次也没有笑过。
羽贺那的生硬表情足以让人做出这般想像。
「离开教会后……我回到养父母的身边,但早就已经有了我的替身。这也很合理,毕竟我本来就是为了当某人的替身才被那些人买去。」
我想起巴顿交给我的资料。羽贺那是被一对不知因为车祸还是什么原因失去爱女而精神不稳定的富豪夫妇买走,安排成爱女的替身。
「那些人直接把我丢进地球上全面采取寄宿制的学校。在那之后,我的每一天就只是读书、睡觉,然后起床再读书。所以,我刚刚说有活著,或许是错误的说法。」
说罢,羽贺那拉起我的手,并把身体缩成一团,让额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应该说我只是没有死而已。」
从事放贷人工作的户山曾说过:「有些人找不到自我价值,就像甚至孵化不成的小鸡。」
对于自己一直处在幸运环境里的事实,我克制不住地心生罪恶感。
还有,对于在八年前的命运时刻,我没能够相信羽贺那到最后而甩开她的手的事实也是。
「对不起喔。」
不论道歉再多遍,也永远不够。
羽贺那摇了摇头,但我知道摇头的动作不是在表达拒绝。
「以结论来说,我现在人就在这里啊!」
我本来打算开口对羽贺那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嘴巴。
在那之后,趁著羽贺那准备抬头时,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以取代话语。
「在那之后呢?」
「我一直在计算。」
羽贺那想必是埋首于数学。数学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也是唯一的逃避方式。
不过,这八年来,羽贺那并非一直冻结在灰蒙蒙的时间里。有人带著羽贺那走出象牙塔。
我站起身子,看向羽贺那。羽贺那抬头看著我,脸上挂起问号。接下来我要说的不是会让人觉得痛苦却又感到怀念的往事,也不是什么枕边细语。
「羽贺那。」
我呼喊羽贺那的名字后,即使羽贺那一向对人们的微妙情感感受迟钝,似乎也明白了我在想什么。
羽贺那难得做了一次深呼吸后,简短地说:
「那个人在两年前主动出现
。」
巴顿·古拉铎斐森。一个让我们的命运掀起波涛巨浪的男人。
我离开床边,走近窗户拉开窗帘。这不是会想在昏暗房间里谈论的话题,也不应该在昏暗房间里谈论。
刺眼的光芒笔直射来,我斜眼看向窗外,看见在牛顿市里也显得特别高耸的摩天大楼栉比鳞次。那景色足以提醒我自己正处在世界里的什么位置,也足以让我唤回肾上腺素。
「阿晴,你知道哪些?」
玻璃窗上的反射现象映出还一直坐在床边的羽贺那身影。
「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转过身说道。
「我真的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你忘记我来到这里时的表情了吗?」
听到我的话语后,羽贺那稍微别开视线,思考一阵才开口说:
「像个死人一样。」
毕竟这是事实,我想反驳也难,但还是忍不住希望羽贺那可以说话婉转一些。
另一方的羽贺那才不理会我的感受,她看向远方不知道在回想什么。
「那个人两年前主动来找我。」
「他有说过。听说是为了猎才。」
「那个人和其他家伙不同。」
「不同?他不是来游说的吗?」
「他跟人装熟的功夫比其他家伙高竿好几倍。」
我没预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不由得露出苦笑。在那同时,也轻易想像出了画面。
「不过,跟主动来找我,只知道要我做一些无聊事情的那些人比起来,那个人的态度明显不同。」
羽贺那看向远方说道,看见那表情,我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而困惑不已。
我心想:「怎么搞的?」但立刻察觉到是怎么回事。
我在忌妒。
「那个人抱有梦想。他不断向我描述梦想,就像个天真的小孩。他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听进去,单方面地不知道描述了多少遍。」
在羽贺那的面前描述梦想,并得到她的一声赞美曾经是我最大的心灵支撑力量。
在如此重要的记忆沉睡之中,持有庞大能量的巴顿却大摇大摆地闯进来,教我如何不感到痛苦?
不过,尽管像吃了苦瓜一样苦不堪言,我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露出笑意。因为巴顿像个天真小孩不停描述梦想的表现,实在太符合他的作风了。
「虽然你也告诉过我你的梦想,但那个人的梦想跟你不一样。」
羽贺那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那、那是……一定的吧?我不认为会是一样的梦想。」
「我指的不是内容。」
听到羽贺那的回答后,我不由得歪起头。
「那个人表现得自信满满。」
羽贺那的直率发言化为一把利刀,朝向我的胸口猛力刺来。
无所谓啦,谁教我在描述梦想的时候表现得畏畏缩缩的。我忍不住想要闹起别扭。
不过,那时候我确实鼓起极大的勇气才敢说出梦想。随著一定程度的年龄增长后,我更明白那是多么难以说出口的事情。
所以,如果要问我是在哪一瞬间喜欢上羽贺那,我想应该是在当初羽贺那没有取笑我的梦想的那时候吧。
既然喜欢上对方,也只能认输了。
「下次我也会表现得自信满满的。」
我举白旗投降说道,羽贺那保持著正经的表情说:
「内容的部分,我比较喜欢你的。」
「咦?喔……」
不过是听到「喜欢」两字而已,我就像个少年双颊发烫,连话也说不出来。
我打从心底庆幸著理沙不在场。
「不过,以实现机率来说,那个人的机率比较高。」
羽贺那的冷漠话语顿时把我拉回现实。
「虽然乍看下会觉得是荒唐无稽的计画,但马上就会明白只有最初的前提会让人觉得荒唐无稽。」
我拚命地转换思绪。这里不是八年前的教会房间,而是掀起一阵阵欲望漩涡、位在牛顿市中心的豪华饭店里的最高级房间。
「ABS的不履行契约。」
「没错。那个人认为只要发生这样的事态,再来就能够几乎百分之百照著计画走。还有,克莉丝她们创造出来的商品有个关键性的缺陷。我到现在还想不透那个人明明不懂数学,却知道有缺陷。」
「缺陷。」
「差别就在于看待世界的方式。牛顿可说是被给高斯骗了才会破产。可是,距离曼德博出生必须等上很久的时间。」(注:高斯(德语:Johann Carl Friedrich Gauß)生于一七七七年,为德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被认为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数学家之一,并被誉为「数学王子」。)(注:曼德博(法语:Benoît B. Mandelbrot)于一九二四年生于波兰,为法国、美国数学家。)
虽然我完全听不懂羽贺那在说什么,但对于ABS的不履行契约,羽贺那手中似乎握有什么根据。
巴顿靠著他的一流嗅觉以及眼光识破这点。
「所以,巴顿的梦想是什么?」
我询问后,羽贺那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
羽贺那用膝盖夹住双手,一副难以启口的模样。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让你难以启口的事情吗?」
经过方才那一场大吵大闹、互相对骂的场面,也在抱著愚蠢的误解度过四年之久后把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都这样了,还有难以启口的事情?
我完全无法想像会是什么事情。
羽贺那开口说:
「守护月面。」
羽贺那看著我僵住不动,一脸尴尬的表情。
或许是为了掩饰尴尬的情绪,羽贺那难得继续做出说明:
「绿宝石工业过于强大。他们过度掌控大部分的月面基础建设。万一他们遇上危机,月面上没有其他存在有能力取代。所以,那个人告诉我。他说他之所以能够还好好活著,是因为月面这个游乐场的存在。他还说为了守护月面,不能就这样继续放任绿宝石工业下去。」
这内容听起来道理十足,也是巴顿很可能会说的台词。
巴顿持有好几个姓名和户籍,是一个能够自由自在动用莫大金额的人。如果要说巴顿至今仍有未能得到满足的欲望,恐怕也只剩下为了成功而成功。
这般心态和病态性的赌徒没什么两样。比起到手的物品,这种人唯有在设法得到物品的过程中才能够感受到喜悦。
不过,我多少能够体会这种类型的人会有什么苦恼。在以股市展开的金融世界里,人们能够赚取到足以实现任何梦想的莫大金额。
不过,就这样而已。为了羽贺那支付那笔钱后让我有了体会,反正不管怎样,到手的也只有金钱而已。市场里看似藏著命运的答案,但永远不会告诉我们答案。
然而,即使心里明白这点,还是会希望至少可以保有一块天地,可以让人相信有机会抓住梦想的一小角。
巴顿的话语应该是不带虚假的真心话。
「那这样,巴顿收购绿宝石工业后……打算分割事业吗?」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打算在分成几个部门后,设立竞争公司。」
「这听起来很蠢……但又合乎道理。」
从医疗报告出炉所引起的那场骚动中,也明显看出了事实。月面确实备有救生艇,但没有足够的数量让所有人都坐上救生艇。
照理说,既然有需求,就该有供给。
「这么说来……如果告诉巴顿月面会崩坏,他有可能愿意提供协助?」
我低喃道,并思考著应该如何进攻。八年前,我用天真的脑袋思考出幼稚交易,向巴顿提出提议。还有,就在不久前,理沙也向我提出类似的提议,我拒绝了理沙。
如果依旧是同类型的提议,巴顿想必不会接受。必须想出一个巴顿听了会觉得有甜头可尝的交易。
「不过嘛。」
「……什么?」
羽贺那似乎预测到我打算说什么,脸上浮现感到厌烦的表情。
「你本来是抱著如果你的计画失败也无妨的心态吗?」
羽贺那企图让月面崩坏。然而,羽贺那的计画失败就等于巴顿可以成功达成计画让月面未来也继续存活下去。
羽贺那皱起眉头,别过脸去。当初羽贺那的内心想必藏著痛苦不堪的情绪,在全身就快被撕裂开来的相互矛盾心态之下,协助了巴顿的计画。
羽贺那绝不是薄情的人。
羽贺那八成是因为情感过于浓烈,导致连她本人也无法顺利管控情感。
「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由得脱口说出这句话。
「……对不起什么?」
没错,我在对不起什么?
对于害得羽贺那受苦一事,我道歉过了。对于八年前甩开手一事,也道歉过了。
我不觉得光这样就能够得到原谅,也想起还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好好道歉。
「四年前,在我人生最抢锋头的那个时
候,我应该站出来呼唤你的。艾蕾诺亚似乎以为我一定会那么做……总之,如果那时候我真的那么做了,《打倒阿法隆英雄传》那部电影肯定会变成不一样的结局。」
羽贺那也不需要在受尽矛盾心态的折磨之下,策画出如此骇人的计画。
羽贺那毫不掩饰地瞪著我。
「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除了搔头,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反应。
「因为太忙了……」
羽贺那露出鄙视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后,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的都没变,还是跟八年前一样。一旦沉迷于某件事情,就完全不听别人说话。」
羽贺那沉迷于创造投资工具的那时候,也曾经全身光溜溜地从浴室里冲出来。虽然不太愿意被这样的人指责,但毕竟羽贺那说的是事实,我也就没有强烈反驳。
「唔……不、不过,我自认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我还是跟那时候一样的话,现在肯定没有机会和你交谈。」
「什么意思?」
「如果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就不会积极地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你知道,而是会拚命想要从你口中打听出计画内容。」
「……你是白痴啊?」
「就是因为不是白痴,现在才能够保持镇静地跟你交谈吧……」
我越说越没有自信,连自己也感到没出息。亏我还拥有「月面英雄」的称号,这下子恐怕得一辈子努力挽回名誉了。还有,我的注意力完全被月面的骚动吸引过去也是不争的事实。面对羽贺那的时候之所以会有心急如焚的感觉,想必原因就出在这里。
羽贺那看了我一眼后,别开视线说:
「我觉得是白痴。」
羽贺那的侧脸实在太可爱了,我无力地在脸上浮现笑容。
「看到我们现在这样开心在一起,忽然觉得月面正面临危机像是假的。」
「那不是假的。」
个性耿直的羽贺那这么回应后,似乎很快便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事。
羽贺那露出不安的眼神看向我。
至于我,我有信心已经没有露出没出息的表情。
「我知道的。所以,让我问最后一个难以启口的问题。」
我先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开口说:
「我想要知道你让绿宝石工业持续买进的部位全貌。也就是为了让月面崩坏,而持续埋下的炸弹数量。」
羽贺那顿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大吸了一口气后,把潘朵拉盒子的钥匙交给了我。
听完羽贺那的说明后,我不禁觉得我们来到相当高的境界。
说到八年前赌上外区多数居民的命运的那场骚动,顶多也只有一百万慕鲁的金额。
如今从羽贺那口中说出来的金额,却是当时的一万倍都还嫌不够。
「结果是多少金额?」
葛詹尼加坐在办公室的书桌上问道,紧张得甚至忘了屏住呼吸。
「预估亏损总金额可能会高达八百亿慕鲁。这个金额还是只限于在这个时间点计算出来的结果。」
「意思是说接下来亏损金额还可能增加?」
「就理论上,如果只有ABS、CDS以及保障商品,其亏损金额会有上限。毕竟如果一切都不履行契约,证券就会变成废纸,只要支付和该证券相同金额的保险金,就可以了结事情。」
「听你说得一派轻松,就会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
「好一笔天不怕地不怕的金额啊。」
与莎蒂亚一起前来的华莱士夹杂著叹息声说道。或许是金额过于庞大,已经来到甚至会让人感到佩服的境界。
马可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葛詹尼加则是揉著眼头。
「所以……那些冷血无情、以追求利益为第一的经济野兽要怎么创造出更高金额的亏损?该不该帮他们申请金氏世界纪录啊?」
「他们的计画还有下一个阶段,同时也是陷阱。」
在饭店里听到羽贺那的说明时我震撼不已,但现在克制著尽量不让自己回想起当时的感受说道。
若不是从羽贺那的口中听到那件事,我恐怕会内心受挫。
我之所以能够免于内心受挫,是因为说出那件事的羽贺那看起来内心严重受挫。
「他们在做也牵涉到外汇的大规模期权交易。」
「外汇?期权?」
葛詹尼加皱著眉头反问道,就连莎蒂亚和马可也一副猜测不出话语含意的模样。现场只有华莱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
「期权是指以一定的价格,在未来的某个日期买卖某物的权利。如果是外汇期权,举例来说,就是可以在三个月后以比现在更便宜的价格买进慕鲁的权利。即使到时候慕鲁的价格上涨,还是可以便宜买进。」
「嗯……我大概可以想像出是什么样的交易。这样的交易怎样了?」
「在医疗报告出炉之前,月面经济一直处于绝佳的状态。也就是说,不论对地球上的哪个国家,月面的货币表现得越来越强势。」
「嗯,这点我知道。多亏月面的货币够强势,使得进口商品的价格下跌,人们的生活也可以过得越来越轻松。相对地,不动产的价格倒是一路持续攀升……」
「也就是说,当时会有动机投入以慕鲁会越来越强势为前提的赌注。如果反过来说,只要预测得到未来将会崩坏,就能够轻易攻击其脆弱性。」
「……抱歉,我脑袋不灵光。什么意思啊?」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开口说:
「如果是慕鲁的价值未来将持续上涨的状况,以未来慕鲁会升值为赌注的期权价值当然会上涨。相反地,如果是慕鲁必须贬值才有利可图的期权,就会变得毫无价值。」
「……这当然是没错……然后呢?」
「可是,即使大家都认为慕鲁有可能升值,当中还是有人会认为慕鲁有可能贬值。对于抱著这种想法的人,就可以把毫无价值的期权卖给这些人。重点就是贩卖当未来慕鲁贬值时可以有备无患的保险。」
「又是保险……」
「是的。如果慕鲁一直处在持续升值的状况,期权就和期满后就不具效用的保单没两样,绿宝石工业贩卖越多这种保险,就赚越多钱。不过,相反地,当慕鲁贬值,期权被扣下扳机发挥效用的那一刻就会是个大问题。到时将会引起一场大爆炸。」
「……是他们自己要卖保险,当然会这样,不是吗?究竟这样会有什么问题……」
看著葛詹尼加一边忍受头痛,一边像在摸黑似的试图跟上不熟悉的金融交易的话题脚步,我以冷漠的口吻说:
「总统,你还记得当一切真的都无药可救的时候,我们的最终手段是什么吗?」
「嗯?就是启动印钞机……啊!」
「没错。只要启动印钞机大量印制慕鲁钞票,慕鲁势必会贬值。」
「意、意思是……如果为了解救绿宝石工业而印制慕鲁钞票,会害得想要解救的对象蒙受更多的亏损……是这个意思吗?这、这太夸张了吧!这是什么状况啊!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会让我觉得最扫兴的瞬间就是听到这种话题。就是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才有的策略吧。」
华莱士以沉稳的口气说道。
「博士所言甚是。卖空动作做到一半时,最扫兴的就是遇到政府介入。当然了,一旦绿宝石工业陷入窘境,政府会插手干涉也是可预期到的事情。不过,说什么也要设法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这个莫大的期权交易陷阱是安排好的措施,目的在于预防政府启动印钞机,或是企图让政府的介入在实质上变得无效。所以,就计画的性质来说,期权交易的对象极可能是协助绿宝石工业收购计画的人物。」
「嗯,这部分我也认同。毕竟如果期权的陷阱发挥太大的效果,导致因为莫大亏损而适得其反,那就伤脑筋了。对方应该是打算在觉得太过火的时候就取消交易,适当抑制亏损的金额。了不起的手段。这真的是人类计画出来的吗?」
其考虑周到的程度完全不输给恶魔。
「如果真是这样……那现在要怎么办?我们还能怎么做?」
「目前还不知道我们还能怎么做。不过,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我舔了舔嘴唇说:
「只要一边设法不让哈罗德兄弟和绿宝石工业陷入挤兑骚动,一边也设法不让慕鲁贬值,让这场骚动平息下来就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葛詹尼加笑了出来。他单手摀住脸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上下摆动肩膀笑著。
「这简直就是戈耳狄俄斯之结嘛。」(注:戈耳狄俄斯之结(Gordian Knot)是关于亚历山大大帝的传说故事。一般用来隐喻使用非常规方法解决不可解的问题。根据传说,这个结不存在绳头。)
华莱士说出这么简短一句。
「意思是要寻找可以把绳索一刀砍成两截的传说长剑吗?」
马可这么发言后,葛詹尼加大吼说:
「要上哪里找那种鬼东西!」
葛詹尼加的耐性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阿晴,你离开后过了十分钟,投资银行的米勒·伦奇也主动来跟我们联络!幸好他们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家银行的腐败程度,所以甚至想放弃调度资金,直接跳到寻找愿意收购他们的对象。米勒·伦奇应该是顾虑到如果勉强硬撑下去,可能会像布鲁·斯戴尔那样被贱价收购。他们还顺便说什么希望政府帮他们说几句好话。曾几何时我们政府摇身变成可靠的对象了!我真是与有荣焉啊!」
「……有适当的人选吗?」
「就我所知,投资界的所有投资人都陷入恐慌状态,每个人把现金藏在衣橱里,不是吗?这么一来,目前持有现金的,恐怕只剩下代管善良客户存款的商业银行而已吧?以规模来说,应该会是月球银行比较有可能吧。只是不知道收购价格会是多少就是了。」
「非常适当的人选。」
听到我这么说,葛詹尼加深深叹了口气,以哭求的声音说:
「怎么想也觉得事态已经来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一切都处在必须临阵磨枪的状况。我想要立刻启动印钞机大印特印钞票。这样就可以终结一切。如终结一切的字面含意,所有东西都会结束得一乾二净!莎蒂亚,在法律上不需要通过议会,我随时都可以进行,对吧?」
「是的。议长已经不知神隐到哪里去,四个议员当中也只剩下一个议员。所以,只要利用总统的推荐名额安插某人进议会,就能够符合『应取得在席议员过半数赞成』的法律规定。」
「就是这么回事。而且,只要把印钞机的插头接上插座,就可以立刻运转,对吧?就是一种可以轻松plug & play的概念!」(注:plug & play的中文是随插即用,指在电脑加上新的外部装置时,能自动侦测与配置系统的资源,不需要重新组态或手动安装驱动程式。)
「严格说起来,应该不是play,而是祷告的pray吧。」
「相当犀利喔。」
对于华莱士的轻佻发言,莎蒂亚耸耸肩做出回应。
「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个方法而已啊!」
葛詹尼加大声喊道。
目前正处于绝望的事态。如果顾及某一方,另一方就会不支倒地,如果做了某件事,这方就会撑不住。
现在是一头特别巨大牛只误闯进玻璃工艺品店。不论再怎么费心费力,也免不了灾难。
「不过,那真的是最终手段。一旦用了它,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你不觉得凡事都必须付出代价吗?」
「如果到最后同样是面临月面崩坏的结果,也可以考虑不要插插头,静下心来祷告。」
「哟?意思是要交给市场去自然发展?十分符合月面的自由主义氛围呢!好一个贯彻始终。」
华莱士一副在挖苦人的模样轻笑说道。
「那才是无能的教条主义!那群人无法自力解决问题的事实已经明显摆在眼前!根本不可能选择什么都不做!」
「所以,我认为只能好好思考。」
我致力保持冷静地说道。
「一直思考到真的已经到了极限的地步。」
「在那部电影里你好像说过类似的台词。」
我看向脸上挂著笑容的华莱士,皱起眉头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不过,我不是因为华莱士的轻佻发言而板起脸。
我是想到如果说出造成如今这般事态的一大半原因在于那部电影,不知道华莱士会不会相信?
「话说回来,做投资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撤退时间。」
华莱士举起拐杖敲打一下地面。
「没错,我也觉得必须设一条死心的界线。虽然让印钞机运转会面临新的问题,但可以回避短期内的危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至少这样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让人们逃出月面。」
「嗯……这也是必须解决的问题……我请人计算过,就算全面启动轨道电梯,要把月面所有人送到地球去,也要花上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而且,这还是没有把重力训练设施的消化量考量进去的数字。目前还掌握不到在月面出生,而且从来没有去过高重力圈的人数,但应该……没办法让所有人同时接受训练吧。凡事都有商量的余地,唯独绿宝石工业一定不能突然倒闭,陷入无法完全发挥功能的状况。不论是空气循环,还是圆顶气温的维持,可都是由绿宝石工业一手掌控。到时候将引发史上最大规模的宇宙意外。」
这么一想,我不禁深刻体认到月面是建立在一切事物皆顺利运作的假设上,才得以成立的世界。原来地球上的多数国家之所以都是由政府来掌控重大基础建设,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那么,举白旗投降的界线要怎么画?」
葛詹尼加发问后,大家的视线很自然地集中到华莱士的身上。
如果是一般的股票交易,最大的亏损就是股票变成废纸的瞬间。不过,如果换成是卖空,因为股价上涨将带来亏损,所以理论上将会有无限大的亏损。因此,在从事卖空这种投资时,抓对撤退时间会比一般交易来得更加重要。既是卖空专家,又是悲观帝王的华莱士博士,面带不悦的表情说:
「你们这些家伙……把重责大任都丢给我这个就快去见阎罗王的老头子是抱著什么心态?」
「假设失败了,如果那个人已经往生,也不好意思说他坏话,不是吗?」
华莱士这位最会挖苦人和说风凉话的天才,也不由得露出厌烦的表情看向莎蒂亚,但莎蒂亚用力眨一下眼睛朝向华莱士拋媚眼。
「……听说从事法律业的都是坏人,看来是真的呢。」
「呵呵呵。」
「真是的……真后悔我为什么不乖乖躺在病床上……偶尔应该要听玛莉亚的建议的。」
华莱士用著不屑的口吻说道,跟著屏住呼吸并闭上眼睛好几秒钟,彷佛潜入了智慧的泉源之中。
「如果哈罗德兄弟的股价跌破十慕鲁,就可以认定前往地狱的时刻已经进入倒数阶段。我大致计算过资产价值,但一旦低于十慕鲁,就算扣除掉那些被掩饰的亏损金额,也会落到不合理的便宜价位。如果股价跌破到这个价位,就表示市场完全不信任哈罗德兄弟的帐簿和未来。再来也只能等死了。」
「绿宝石工业呢?」
葛詹尼加痛苦呻吟地问道,华莱士瞥了葛詹尼加一眼后,看向我说:
「当然是以绿宝石工业安然无事为前提。虽然完全想像不出会是什么状况,但只能在那之间找出平息这场骚动的方法。一旦绿宝石工业开始摇摇欲坠,就没有闲工夫犹豫了。到时候什么也不用思考,只能插上印钞机的插头,诚心祷告而已。包括我们在内,将会有几十万人被留在宇宙空间。」
「政府不能代为经营吗?」
马可插嘴问道,莎蒂亚在脸上浮现带有挖苦意味的笑容说:
「如果那么做,在实质上会变成国营事业。就法律方面,将必须通过议会审查,你觉得这有可能吗?如果绿宝石工业变成国营事业,其他企业就会一家接著一家担心起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到时候议会恐怕会纷争不休吧。」
「可是……这是攸关人们性命的事情耶?也攸关到爱找碴的议员们本身的性命耶?」
看见马可感到难以置信到极点的反应,莎蒂亚笑得更加开怀。
「哈哈哈!马可,这里可是一群觉得金钱比性命重要的人们的游乐场啊。」
如果是在平时,这只是一种喜欢自爆缺点的发言,但此刻夹杂著真实意味。
「而且,在提出政策让绿宝石工业变成国营事业,并由政府代为经营的当下,或许表示赞成算是合理,但拜这个政策所赐得以平息事态后,才是真正棘手的时刻。议员们不都是企业派来的人吗?而且,也会留下会议纪录。有哪个议员希望自己留下赞成让企业国营化的污点呢?」
议会是一个讲求合理性、利己主义至上的经济人流连徘徊的地方,早就是耳熟能详的事情。
那些经济人把重大决策交给别人去决定,自身则是只要能够从中获利就好。
「国营化啊?月面上卖的字典里应该没有这样的字眼。」
葛詹尼加说道。
「是啊,我不敢想像那会引发多么严重的混乱场面。」
「这么一来,最理想的做法还是要设法说服企图执行恶魔计画的某人。」
「……对了,阿晴,你做得到吗?」
葛詹尼加虽然用著像在发问的口气,但明显不是问句。
我这么回答:
「我跟他目前是一胜一败。」
我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但想必不是因为疲惫。
「我们可以帮忙做什么?」
「请为我祷告。」
我别无选择,只能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离开政府综合大楼前往格兰德中央饭店后,发现羽贺那站在5002号房的门外等候。
「你被锁在外面啊?」
因为房门是采用自动上锁的设计
,我没多做思考便这么询问。
「…………嗯。」
保持沉默好一会儿后,羽贺那简短应了一声。我一边轻笑,一边掏出自己的门卡开门。不过,与羽贺那擦身而过时,我发现羽贺那偷偷地将门卡收进口袋里。或许羽贺那是迫不及待想要早点见到我,才会在门外等候。
看见羽贺那这般可怜兮兮的举动,我不禁感到开心,但轻松的心情很快就沉重起来。
「结果怎样?」
即使是在八年前,羽贺那也鲜少会主动发问,现在却这么询问。看来羽贺那不是因为太想念我,而是在意状况在意得不得了。明显看得出羽贺那为自己的所为感到后悔。
在投资界,自己的想法造成反效果而导致严重事态的例子并不罕见。不过,以羽贺那的例子来说,她是抱著笃定的心态持续让绿宝石工业承担风险。
你是被我逼入绝境,加上受到巴顿的怂恿才会那么做。就算以这样的说法安抚羽贺那,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效果。
我打从心底期望能够设法排除这个危机,哪怕只能减轻一小部分,我还是希望能够减轻羽贺那的悔意。
为了迎接能够以笑脸面对彼此的日子,我诚挚地祈祷著。
「状况比想像中的糟。」
「……米勒·伦奇?」
羽贺那轻声问道。
我惊讶地看向羽贺那。
「我拿给你的程式似乎算得很精准。」
说著,羽贺那敲起行动装置的键盘。
也就是那台羽贺那之前在玩扑克牌游戏的装置。
「如果这计算结果正确,下一个会是哈罗德兄弟陷入危机。」
羽贺那看著画面,说话的语调宛如在告知轨道电梯的班次资讯。
羽贺那所设计的程式是根据ABS、CDO以及保障商品的价格,将该金融机关对于风险所表现的积极度加以数值化,并且可模拟当不动产行情腐败时,该金融机关本体是否也会腐败。那程式似乎是透过用于模拟传染病如何散播或森林大火等灾害的演算法,来呈现会引发挤兑骚动的信用不稳要素。
模拟画面上显示出金融界密密麻麻的网路,以及带来信用不稳的挤兑骚动。那画面看来看去,只会觉得像一张恶魔为了预测世界末日而勾勒出来的未来地图。
当初羽贺那让绿宝石工业持续累积风险的时候,就是使用了这个程式,为了提供参考,我也给了华莱士同一个程式。
看在我的眼中,会觉得难以相信竟然能够设计出这样的程式,但羽贺那告诉我如果是在两年前就预测到未来会发生什么事,也就不会太困难。
尤其是针对数据类,公开数据当中顶多只找得到把ABS或CDO的发行金额整理在一起的数据,而照理说,就算找遍所有地方,也找不到羽贺那和巴顿拿来参考的资讯。然而,巴顿就为了这点设立公司来收集资讯,并仰赖人力打电话给全世界的金融机关,打听出部位或价格设定的相关资讯,再加以整理。
事实上,世上专门提供行情资讯的服务业公司当中,几乎每一家公司都会承接这类庸俗的工作。所以,想必接电话的那一方也不会特别起疑心。
不管怎样,巴顿的固执程度吓得我就快腿软。不过,我也像得了妄想症,抱著执著信念去到月面尽头确认发电所的存在。
虽然在规模和经验上,我都输给巴顿,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应该不至于不够资格和巴顿一较高低。毕竟我们看著一致的方向。
我在羽贺那身边探出头看向画面说:
「理论上来说,哈罗德兄弟还可以撑多久?」
「……如果现在这状态持续下去,可以撑一个月。不过,这是在不动产行情得下跌率维持一定的假设下所计算出来的结果。如果市场状况恶化,信用不稳就会呈现非线形走势。」
「意思是如果暴跌的话,会提早崩坏?就像……密密麻麻的程式字串一个一个垮下来那样?」
「没错。不过,很难预测到什么时候会出现急遽变化。而且,一旦开始崩坏,一切会在瞬间结束。就跟在细小树枝上慢慢施力一样,施力到一半时,细小树枝会承受力量而呈现弯曲状态。不过……」
「到了某个点就会断成两半。」
羽贺那保持看著画面的姿势轻轻点头。
「我不确定这个程式有多可靠。这毕竟只是模拟。」
羽贺那的发言相当谨慎。不过,与其说是态度谨慎,或许应该形容是羽贺那期望只是模拟的心态表徵。
「你说的米勒·伦奇,程式的预测正确。这个消息目前还没有在市场上传开来。顺便问一下,布鲁·斯戴尔那时候是怎样的模拟结果?」
羽贺那一副准备告解罪刑的模样说:
「……预测正确。」
那时羽贺那之所以如死人般面无表情,还玩扑克牌游戏来排遣时间,是因为她笃信会是什么样的未来。
意思就是,羽贺那预测出如果照这样下去,绿宝石工业将会垮台,月面也会沉没。
「可是……人类不会照著数学行动。」
羽贺那的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
「没错。毕竟那个程式里应该没有涵盖到我这种人。」
如果要说这在安慰人的说法,我也无力反驳,但我们也只能够选择相信。就连艾萨克·牛顿,他即使能够预测出行星运动,也无法预测出人们的疯狂程度,最后落得因为玩股票而蒙受钜额亏损的命运。
「可是……要怎么做?」
「也只能动脑思考了。」
动脑思考出所有人都可以履行契约,慕鲁也不会贬值,进而平息这场危机的方法。
「还有,说服巴顿的方法。」
绿宝石工业扛著超出巴顿所预估的亏损金额。如果让巴顿就这样继续向前冲刺,极可能发生他没有预测到的事态。
为了避免发生那样的事态,理应已经汇入目前交给巴顿管理的帐户里的几百亿慕鲁肯定可以带来帮助,甚至应该说如果没有那些钱,就真的只能抬出印钞机了。
「做得到吗?」
「只能硬著头皮去做。」
我这么回答后,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苦笑。
「不过,就目前来说,可以用来说服巴顿的题材实在太少了。凭巴顿那种性格,就算他的目的是想要阻止月面崩坏,我也实在不认为他会因为听到一句『月面搞不好会崩坏,所以请你停手吧』就愿意接受。」
「……那个人很像动物。」
「动物?哈哈,确实很像。」
我发现自己的笑声比想像中的更像在乾笑。
「要说服他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唯有提出交易,巴顿才可能接受。」
「……交易。」
「你千万别再说要卖掉自己那种话啊。」
听到我的话语后,羽贺那吓一跳地缩起身子。
不过,羽贺那在那之后经过了八年的岁月洗涤,所以没有噤声不语。
「……如果可以卖得三百亿慕鲁的价格,我倒觉得应该考虑一下。」
乌溜溜的眼眸发出带有些许卑微意味的目光看著我。为了让自己有机会握住羽贺那的手,我可是支付了高过三百亿慕鲁的金额。
可能是深植在投资人内心的小家子气个性在作祟,觉得一定要拿回本才划算,我终于忍不住伸手触摸羽贺那的脸颊。
「不过,那样的金额也没有让你敞开心房,不是吗?」
「但我有考虑过。」
「咦?真的吗?」
我感到讶异。
「我还以为你完全不想理会我……」
「没那回事的。」
羽贺那露出有些不悦的眼神看著我。
「不过,我没办法相信你……」
「最后你还是相信我了。光是这点,就让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真的吗?」
羽贺那明明是很容易就会相信别人的人,现在却表现得疑神疑鬼。
不过,如果问我羽贺那哪一点最可爱,我肯定会说就是这点。
「真的。」
我凝视著羽贺那的眼睛说道。羽贺那像猫被人盯著看时会有的反应一样,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样眯起眼睛别开视线。这或许是一种动物的本能吧,一看见对方逃跑,很自然地就会想要追上去。
几乎在无意识之下,我稍微伸长原本摸著羽贺那脸颊的手,扶著后脑勺让羽贺那的脸往我这方靠近。
察觉到我的举动后,羽贺那的身体僵住不动。不过,她当然没有抗拒。八年前我们两人在深夜里一起钻进被窝的记忆苏醒过来。
据说人类在陷入危机状况时,会本能地想要留下后代而性欲大增。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想法,但那其实是想要逃避眼前的紧张气氛而在找藉口。
我和羽贺那的距离近得甚至可以数出她有多少根睫毛。
在这状况下闭上眼睛准没错。
就在那一刻──
叮咚~门铃声响起,敲门声随即传来。马可说过要先去一趟办公室再过来饭店,我猜想著肯定是马
可,不然就是理沙。
不管来者是谁,我和羽贺那都因为突如其来的门铃声,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房门。
我为门外的没礼貌访客感到气愤,但同时也察觉到自己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我为自己的没骨气感到窝囊,并准备站起身子的那一刻,柔软的触感忽然贴上我的脸颊。
「唔!」
我转头看向羽贺那,羽贺那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叮咚~门铃声再次响起。没办法,毕竟拖了一些时间还没上前应门,难怪会被催促。
面对理沙时,羽贺那始终一脸不开心的表情,就像闹著别扭。不过,羽贺那八成是因为上次赶走理沙,心里觉得尴尬。当然了,理沙不是会在意这种小事的人,她只顾著因为能够再次与羽贺那重逢而感到开心。马可恰巧在饭店门口遇到理沙而一起前来,他来到我身边说:
「她和艾蕾诺亚小姐是完全不同类型的女生喔。」
「也跟克莉丝不同吧。」
「……看起来就像个脑袋机灵的宽客。」
「别看她那样,当你发现她其实感情意外丰富时,就会觉得真的很可爱。」
我一脸正经地说道,脸上也因为自己做出和巴顿一样的评语而浮现苦笑。
「所以,就是她让绿宝石工业陷入危机?」
「嗯。她的同伴就是巴顿……辛辣派的高登史密斯。」
马可得知这个事实后,脸上浮现就算在路上搞丢所有家当也不会错愕成这样的表情,发表了「投资界已经够狭窄了,还会有像巴顿那种厉害角色到处出没,我看我还是辞职算了」的感想。
「不过,阿晴先生,你有什么妙计吗?」
「……我还在思考。」
「而且,不只有这个问题要解决而已。要怎么做才有可能让市场回稳?难度也太高了吧?不能采用启动印钞机的提案,对吧?还是,你认为巴顿是接收外汇期权的一方?」
「我是抱著这样的期待没错。毕竟如果真是如此,只要可以说服巴顿,想要采用启动印钞机的提案也行。不过,太乐观的预测一旦失算,就会跌得很惨。」
「在那之后,我在办公室接到电话和华莱士博士聊了一下,博士说应该有可以忽视外汇期权,强势启动印钞机的方法。」
「……意思是要赌上一把,看是不是只要卯起来印制张数够多的慕鲁钞票,就能够赢过慕鲁贬值所带来的期权亏损啊。」
「是的。博士说政府一旦正式决定出手救助,就要做到这种程度。」
「非常清高,也非常符合地球佬的硬派想法,执行起来也会很痛快吧。不过,慕鲁贬值将会直接导致通货膨胀,而通货膨胀就像难以消灭的金融怪物。地球上具有历史的中央银行之所以会以追求稳定的通货和物价为主要目标,不是没有原因的。」
「而且,以慕鲁钞票的形式持有资产的所有人,将会变得身无分文。包括我们、巴顿,还有在月面经营事业的所有企业。」
「如果打算让月面关门大吉,也是可以这么做啦。」
马可露出像小孩子被视觉陷阱给蒙骗的表情低下头。
没错,确实有特效药。
有是有,但这个特效药在斩除病根的同时,也会夺走病患的性命。
「好啦!可以吃饭了!」
沉重的沉默气氛弥漫之中,理沙宏亮的开朗声音响起。理沙双手捧著满满的料理,从餐厅旁边的厨房里走出来。皇家套房里设有多达三间各有厕所及浴室的卧房,也有餐厅、酒窖、宽敞的客厅,甚至还设有厨房。套房里的设备如此齐全,让人忍不住心想:「真不知道住宿在这里的有钱人到底想在这里做什么?」
还是饭店业者是抱著为了让套房的设备符合价位水准,能加上什么设备就全部加上去的想法?
不过,这些设备算是帮上了忙,也就别管那么多了。
「总觉得在这么漂亮的房间里吃饭会静不下心来。」
理沙一边把料理端上桌,一边说道。我想起以前艾蕾诺亚还在月面时,餐厅里只有两个人的座位。
「你还在那所教会吗?」
羽贺那询问后,理沙露出有些伤脑筋的表情微笑说:
「没有了,已经搬到其他地方去了。不过,就骯脏程度来说,两者有得拚。」
「应该出得起钱搬到新的地方啊。」
「把支离破碎的东西整理得漂漂亮亮得很愉快啊!。」
理沙笑了笑,补充一句说:
「就像人跟人之间的关系。」
我和羽贺那并肩而坐,两人斜眼互看了一眼。
「对了,我听马可说状况好像还是很严重啊?」
「你说了多少?」
「说了整个状况。」
「你不要怪马可,是我自己好奇。」
「我没有要怪马可的意思。不过,我怕你会为了想要让某人安心,而不小心说了什么。那是有可能会点燃导火线的话题。」
「我知道的。新闻节目也把地球上的银行出现挤兑人潮的例子拿出来报导过。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必须针对整体做出正确的选择真的很难。在那种状况下,人们很容易就会被谣言牵著走。在信仰的历史上也发生过很多类似的状况。」
理沙面带微笑继续说:
「不过,大家先填饱肚子吧。这次我连在打扫方面也帮不了什么忙。」
我想起八年前理沙为了我们,每天把教会打扫得乾乾净净。
已经过了八年了啊!
我抱著深深的感触一边品尝理沙亲手做的料理享受时刻偏晚的午餐,一边说:
「我这次一定不会把事情搞砸的。」
理沙看著我,面带笑容点点头。
用餐完毕后,理沙收拾好东西便早早回到教会去。
理沙说已经看到羽贺那有精神的模样就满足了。
还有,理沙也提到已经把轨道电梯票让给别人,还说一句:「反正你们会解救月面,我根本不需要用那张票吧?」
我不确定理沙说的是真心话,还是纯粹的激励话语。
不过,十分符合理沙的作风。
「我也要回政府大楼一下。葛詹尼加先生那边好像人手不足。」
「莎蒂亚也留在政府大楼吗?」
「应该是的。一有什么状况,我会立刻和你联络。」
「好。不过,在接到你的联络之前,我这边如果没有先通知好消息,就不妙了喔。」
「我会好好期待的。」
说罢,马可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羽贺那。我猜想著马可是出自贴心的想法,才刻意独自离开。
不过,我之所以不关在政府大楼里,是因为很难带著羽贺那去到那里。姑且不论不会在意小事情的华莱士,如果羽贺那的身分被发现,恐怕会影响其他人的士气。
而且,和羽贺那分隔两地也不是上策。我会这么说不是丢不下羽贺那的意思,而是因为羽贺那正投入在行动装置之中。
既然那个程式预测出投资银行会倒闭,就表示也可能反过来计算要怎么做才不会倒闭,所以羽贺那正忙著做解析。
「不过,这么小一台装置居然做得到这些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靠这台并不能计算。」
「咦?」
「只是从这里发出指示而已。因为是在其他地方另外租了大规模的演算系统,所以只是把接收到结果显示出来。」
「……你在绿宝石工业工作却身无分文,该不会就是这个原因吧?」
「没错。我可以掌握到的演算领域广泛到能够模拟地球的气候变化。」
「我真心觉得幸好你没有爱上巴顿。」
「?」
羽贺那皱起眉头看著我。
我摇摇头后,在椅上子坐下来。
「要想办法找出可以说服巴顿的方法。」
对我来说,找出说服巴顿的方法比预测地球的气候变化更加困难。我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为切入点。
首先,可以剔除用金钱来解决的选项。对于我们自掏腰包可凑到的金额,巴顿绝不可能接受。话虽如此,但如果搬出印钞机无限印制钞票,绿宝石工业有可能因为外汇期权的亏损而一命呜呼,月面经济本身也可能崩坏。
巴顿不是面对恳求或使出苦肉计就说得通的对象,以月面有可能崩坏为理由来说服的做法想必也行不通。为什么呢?因为巴顿当然是在预测到这个可能性之下仍付诸行动。
巴顿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也不接受指示,他只会贯彻自我的任性想法。
现在我终于懂了,难怪克莉丝会对巴顿抱有憧憬。体认到巴顿的厉害之后,我反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在装置上试著写出各个点子,但每写出一个点子,就立刻画上斜线删除。就这样反覆做著写出点子又删除的动作后,不知不觉中房间里已经变得昏暗。
我暂时关起文字编辑器,观察起股市状况。哈罗德兄弟的股价比前一天下跌12%,来到三十二慕鲁的价位。由于整体金融机关面临严重的下跌走势,所
以12%虽然算是非常大的下跌幅度,但也不是特别突出的数字。明天发表结算结果后,想必在几天之内还是可以维持住效果。
然而,如华莱士所说,势必会有人出面揭发隐蔽行为。毕竟不论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明显看得出哈罗德兄弟的腐败。
这么一来,就表示我们必须在几天内找出奇迹方法反转市场的状况。理性不停在我的耳边强调:「你做得到吗?」住在我心中的傲慢经济学家耸耸肩告诉我:「当然不可能。」
然而,我和艾蕾诺亚一起逼得赫赫有名的阿法隆垮台。四年前,在遇到艾蕾诺亚之前我会认为自己能够拥有如今的立场吗?我想我会回答:「那怎么可能!」
还有,当时如果有人问我:「只靠著经济手法就能够导致月面崩坏吗?」我的答案会是:「绝对不可能!」
然而,羽贺那实际试图这么做。
人类会把自己曾经看过的最大事物,认定是世界上的最大事物。从前有位思想家这么说过,而现实总会超越想像。
我只能相信这点,持续思考下去。
思考出如何解决这绝望状况的方法。
「你要去哪?」
我一站起身子,羽贺那立刻问道。
「我要去开灯啊。」
羽贺那似乎到了这时才总算察觉到房间开始暗了下来。
我笑著走向墙边后,不由得眯起眼睛。月面的圆顶正营造出黄昏时分,街道随之染成一片鲜红。
随著越靠近圆顶的边缘,鲜红色渐渐从紫色转为蓝色。
那色泽奇妙极了,带给人莫名的感伤,同时又可以感受到温暖。
奇妙色泽弥漫之中,月面的摩天大楼也开始点亮灯光,呈现出不同于夜景,也不像白天光景的独特景象。
我著迷地看著月面的模样时,羽贺那也来到我的身旁。
「你在看什么?」
「看街景啊。」
「街景?」
「看我的故乡。」
我不由得这么脱口而出,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自从发生医疗报告一事后,即使不愿意,我还是会一直意识到月面的存在。在那之前,我想都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情,但现在看来,月面这座城市在我心中的定义似乎不纯粹只是一个出生长大的地方。
也可能是我的脑袋瓜擅自做出解读,认为月面怎么看都呈现绝望的状态,早晚可能要送月面走完最后一段路。
「……好美。」
「是啊。」
我和羽贺那简短交谈道。
「我问你。」
我对著羽贺那说道。
「什么事?」
「假设奇迹发生,把这个问题全都解决了。」
羽贺那脸上立刻浮现像猫咪被捉弄时的表情。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嘛!我只是假设,目前还是绝望状态。还是说,你那边有可能找到什么突破点吗?」
我刻意用著轻松的语调问道,羽贺那却低下了头。
我急忙开口说:
「好啦、好啦!不是奇迹。假设靠著我们的努力把一切都解决了。」
「……然后呢?」
「到时候啊……你想在哪里……不对,你想在哪边生活?」
羽贺那一副没听清楚问题的表情看著我。
「什么意思?」
「嗯……我的意思是你也有自己的故乡吧。」
说到羽贺那的故乡,据说偶尔抬头仰望天空时,会看见美丽的景色无限延伸。那景色之美,足以让人心想:「好吧,就只有这片景色让我愿意相信是神明创造出来的。」除此之外,那块土地没有给过羽贺那任何快乐。不过,即使如此,对自己出生长大的故乡应该还是会有特别的情感才对。
「我想在月面生活。」
羽贺那简短低喃一句。
「真的啊?」
羽贺那点了点头。
「在这里有我的回忆。」
说著,羽贺那动作笨拙地握住我的手。
「所以,我才会想要消灭回忆。」
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但羽贺那没有闭上嘴巴,继续说:
「而且,在地球随时可以看见月面。你不是跟我说过吗?」
「我说了什么?」
「你说人们无法逃离过去。月面是地球的卫星,所以不管去到哪里,都会看见它的存在。」
「的确是。」
虽然大家会说月面没有历史,但不知不觉中也已经走过二十五年的岁月,当然经历过很多事情。
城市再如何改变样貌,还是找得到没有改变的地方。
而且,回忆是不会消失的东西。
「不过,只有一部分的人希望月面可以就这么继续存在下去。」
我低喃道,羽贺那握住我的手随之微微颤抖。
「我不是在责怪你的意思。我是在说那些一看见医疗报告出炉,就逃出月面的家伙。」
我叹了口气说道。
「老实说,我很难过,也觉得不甘心。无意识之下,我一直认为月面理应比地球任何一个地方都具有吸引力。」
「我也这么觉得。」
「克莉丝也说过类似的话。」
克莉丝曾经傲慢地说过:「除了月面之外,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如此快速升官吗?」
然而,克莉丝所说的正是一个让人们深深著迷于月面的梦想形体。
「所以,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把所有喜欢月面的人全部叫来,然后互出资金来制止这次的危机。像是在月面的所有公司或信托基金,总之就是一路来在月面经营得很顺利的那些人只要愿意互相出钱,应该就有可能解决问题。我觉得如果真心喜欢月面,为了月面出钱也没有什么不好啊。基本上,就是因为只想守住自己的财产才会引起挤兑骚动。」
当然了,我心里明白这样的想法太过纯朴。
「不过,这是很愚蠢的想法就是了。」
说罢,我自嘲地笑了笑,但羽贺那忽然开口说:
「一点也不愚蠢。」
「咦?」
「阿晴……你不知道吗?」
与贺那露出讶异的表情看著我。
我盯著羽贺那的眼睛看,完全搞不懂羽贺那的意思。
过去那个凡事听到什么就照单全收,动不动就会被人乘虚而入的天才少女开口说:
「那就叫税金啊。」
「这我当然知道──」
就在我准备反驳的那一刻──
「不是,我说那是税金。」
羽贺那一副心急的模样,痛苦地扭曲著表情。
她本来就不是口才好的那种人。
她无法顺利把心中的想法表达出来。
「我不熟悉政治学。不过,操作外汇期权时我学习了所有外汇方面的知识,也调查过关于货币的事情。调查时我看到过这样的内容。所谓没有纯金等实物资产作为保障的法定纸币价值──」
就在这时,行动装置响了。
当然不可能是有人打电话来通知即将举办欢乐派对。
我以眼神向说明到一半被打断的羽贺那致歉后,掏出行动装置。
来电的对象不是其他人,偏偏就是悲观帝王华莱士。
「……喂?」
『好吧,我自知打电话来没好事。』
「什么事呢?博士该不会其实是从天堂打电话来的吧?」
『哈哈!如果是这样,那还好一点。你那边有没有电视?』
「……市场出现什么变动了吗?」
羽贺那在一旁竖耳倾听著,我向她使了眼色后,她点点头在笔记型电脑上点开画面。羽贺那依旧是面无表情,但如同理沙的笑脸可以表现出多种情感,羽贺那的面无表情也可以表现出多种情感。我看见了惊讶和郁闷的情绪。
『针对哈罗德兄弟明天的结算,出现了紧急的预测,而且是极度悲观的预测。预测指出哈罗德兄弟会因为不动产相关部位产生超过七十亿慕鲁的估价损失。』
「什么……!」
我说不出话来。这也是巴顿的内应走漏风声的吗?可是,打击哈罗德兄弟的理由是什么?这么做也只会加速月面的崩坏速度啊!
我面带绝望的表情看著新闻画面时,视线聚焦在发表结算预测报告的笔者身上。介绍文写出该笔者是地球最大金融中心──华尔街的独立证券分析师。我有印象看过这个男分析师的名字。艾斯曼。他正是过去在哈罗德兄弟服务过,把与阿法隆缔结契约的艾蕾诺亚逼到绝路的那个分析师。艾斯曼在阿法隆垮台的过程中遭到逮捕,虽然逃过被起诉的命运,但因为做过一些违法公司内部伦理的行为,所以遭到哈罗德兄弟革职。
我猜不出艾斯曼是针对老东家在报仇,还是为了满足低俗的自尊心,或是想要在这个时候发挥身为分析师的良心。
不管怎样,如同任何一支个股只要有人买进,就会有人卖出一样,世上就是靠这样在运作。我当然也明白只要从事著股票交易,就会遇到数也数不清的不合理事情。
只是,没必要非得选在这个时间点吧!
我紧握住行动装置,力道强到行动装置嘎嘎作响起来。
『已经没救了。一点辙也没有。总统正在和莎蒂亚讨论要推荐谁担任中央银行的理事。』
束手无策了。
我看向羽贺那。
羽贺那保持著如白纸般惨白的脸色凝视著萤幕。
「真的吗?真的什么方法都没有了吗?」
『如果有用也用不完的时间,或许有吧。』
「而且,还要考量到外汇期权。」
『你没听马可说吗?就是跟它赌一把。』
意思就是,与其坐著等死,不如采取行动还死得比较痛快。我忽然想起艾蕾诺亚也说过不习惯太空船的自动驾驶模式。或许从事投资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习性吧。
从事投资的人相信未来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开辟。如果不是能够彻底相信这般愚蠢妄想的人,就无法在投资界生存下去。
『……我能体会你觉得不甘心的心情。我们是一般老百姓。我们的人生就是花费时间在架构里巧妙地应付所面临的状况。对于架构崩坏这件事,不是我们这种身分的人能应付得来。』
「原来悲观帝王的悲观是源自这样的心态啊?」
『你迁怒于我也没有用啊,接受事实吧!我劝你做好准备,等著面对月面经济坠毁时的冲击。对了,还有一件事。』
华莱士先这么补上一句,清了清喉咙继续说:
『我和你的名字被列在中央银行理事的候选名单里。毕竟如果安排和某家企业有关连的人当理事,只会增加麻烦事。你怎么打算?要我来当也无所谓。反正我来日不多了。莎蒂亚也指出了世间真理,对于往生者的所为,就是想要抱怨也没得抱怨。那女人真的让人轻视不得。』
华莱士笑著说道,我却是保持捧著行动装置的姿势,就快屈膝跪了下来。
决定启动印钞机的举动,极可能变成为了治病而害死病人的方法。
我不知道应该形容这是具有勇气的决定,还是一种蠢行?然而,既然已经没有其他选项,也只能这么做。
存在我内心的利己心态令我感到作恶。我不想变成负责扣下扳机导致月面崩坏的那个人。
华莱士的提议让我松了一口气。对于自己这样的反应,我内心甚至涌上一股杀意。
『我大概想像得到你为了什么而苦。不过,既然是投资人,就应该做出最佳选择。这里是一个利己的世界。做出最佳选择绝不是坏事。阿晴,你还有大好前程,没必要扛起污名。』
我一边向神明感谢华莱士此刻没有在我的眼前,一边诅咒自己的这般心态。
『保障商品那一场赌注真是让我热血沸腾啊!』
「博士……」
『那么,就让我来坐上理事的宝座,没问题吧?就用我的名义启动印钞机吧。这么一来,你就自由了。我看那个胡须男也相当痛苦。他说三次都要把月面的命运托付在你身上太残忍了。不仅如此,对方还是那个建立阿法隆的家伙,对吧?我也耳闻过那家伙的名字,也难怪你会这样。』
一旦按下印钞机的按钮,将会从正面朝向巴顿的计谋投下一叠叠纸钞的炸弹攻击。
这么一来,猛烈的火势就能够随著狂风,把恐怕是人类史上最大规模的一切企图烧得一乾二净。
『虽然我不确定有没有那么从容不迫可以办一个惋惜会,但我还是会先预约好25俱乐部。』
「博士!」
『感觉像是要看最后一眼月面的梦想。我很开心的。』
华莱士挂断了电话。我像是被迫面对一个被断绝一切希望的事实。
我动弹不得。羽贺那也动也不动。
我不确定沉默气氛控制了现场多久。
最后,我先开了口。
「……我算什么月面英雄。」
我把行动装置往地上砸,大声吼道:
「我算什么月面英雄!」
搞了半天,我什么也没做到。我没能够说服克莉丝,对于巴顿,甚至找不到去说服他的机会。如果月面经济就这样崩坏,慕鲁随之暴跌的话,我的财产也将化为乌有。我一度拥有过不输给法老王财产的利益,现在却是这副狼狈样,如果要说这十分符合金融界,我想也是吧。
而且,那些满头大汗从事对人们有帮助的工作者才是真正不幸的一群。一个他们肯定看也没看过、听也没听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金融商品,害得他们失去一路建立起来的一切事物,最后被迫强制遣返名为地球的现实。
多少能够参与其中,还可以坐在特等座位观看发生什么事情的人,或许还算是幸运的一群。
然而,就算如此,也不该是这样的结局吧?我甚至想哭也哭不出来。
实在太轻易就要结束了。
这比E·J·洛克柏格的团队贱价收购布鲁·斯戴尔那时候更加没劲。
月面将在地球的历史上留下一页,并且被写上「这个社会实验到最后失败收场」的描述。
不过,我虽然因为愤怒、失望以及失落而动弹不得,但有人握著我的手。
那个人当然不是别人,正是羽贺那。
羽贺那就站在我的身边,她低著头握住我的手。
至少有羽贺那陪伴在我的身边。
面对这仅存的慰藉,在我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就快溢出。
「阿晴。」
「……我知道的。」
我勉强忍住泪水,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开口说:
「我会切割损失。经济将会坠毁。必须赶快设法保住基金,还有理沙她们在运作的基金资产……」
而且,为了以防万一,必须尽速取得轨道电梯票。
这样的想法太利己?太任性?你们尽管批评吧!月面就是让人们怀抱利己任性的梦想,以这点为卖点而一路发展过来的。
对于自己的没出息,我在心中豁出去地这么告诉自己,并准备采取行动。
羽贺那的手拉住了我。
「阿晴,不是的。」
羽贺那呼喊我的名字留住我。
我的思绪出现短路,无法顺利动脑思考。我完全不明白羽贺那为什么要拉住我。
「干么?既然要采取行动,就要越快越好。我要立刻联络理沙和马可──」
「阿晴,你听我说。」
「听什么!」
我吆喝道。
「你要我听什么!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月面已经没救了!关门大吉了!」
只要启动印钞机,就理论而言,帐面上的一切亏损都将一笔勾销。如华莱士所说,实际上可以无限印制法定纸币,在银行之间的往来完全达到数位化的现代,连准备纸张的步骤都可以省去。
然而,所谓的金钱正因为难以到手,才具有价值。
如果把数也数不清的钞票撒得满天飞,钞票的价值将变成顶多只能够拿来擤鼻涕。
过去月面因为一叠叠闪闪发光的钞票,如一座灯塔吸引著人们。一旦失去了光芒,恐怕再也没有人会看它一眼。少了梦想,月面将无法存活。
我知道自己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你没有做错事。错就错在人们的欲望太深,深到任何人都预测不到的地步。人们的欲望强烈到一看见有东西浮在高空,就是不惜把那东西硬扯下来也要到手!」
我大吼大叫著。
然而,羽贺那没有松开我的手。
「阿晴。」
不但如此,羽贺那还呼喊了我的名字。
「阿晴,你打算放弃吗?」
「唔!」
我完全是在无意识之下做出动作。我的理性没有发挥一丝一毫的作用,就像机器人被启开开关后自动做出动作。当我察觉时,自己的手已经揪住羽贺那的胸口。
然而,羽贺那没有从我的身上别开视线。
「电影里上演过你为了确认几乎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不惜去到宇宙的尽头探索。」
羽贺那一本正经地这么说。
光是这句话,便足以让我的脑袋恢复冷静。
「哪可能去得了宇宙的尽头……只是去到比月面远一点的地方。」
激动过后一阵虚脱感袭来,我不禁就快当场瘫软下来。
然而,对于我的纠正,羽贺那只是抿了一下嘴,立刻反击说:
「意思是说,勇敢面对困难的情节也是骗人的吗?」
「唔……这……」
「是骗人的吗?」
「……不是。」
回答后,我忍不住继续说:
「我希望不是骗人的……」
「到底是还不是?」
羽贺那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反问道。
我开口回答:
「不是骗人的。」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要怎么做?在这样的状况下,继续拘泥下去有什么用?还是你想指责我在熟知内线消息之下立刻采取行动有违伦理道德?」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
不然是什么意思?
羽贺那的一句话把我准备说出口的死心话语堵了回去。
「还有做得到的事情。」
「咦?」
我顿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有做得到的事情。」
「……你在骗我吧?」
「我没在骗你。」
羽贺那瞪著我看。
「阿晴,你不愿意相信我吗?」
羽贺那一边询问,一边抓住我的右手。
我的表情扭曲到不能再扭曲。
「如果有其他选项,当然应该选择那个选项。不过,还有做得到的事情。我认为那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事情。」
「可是──」
「阿晴。」
「!?」
羽贺那拉著我的手,把额头贴在我的肩膀上。
我在搞不清楚状况之下,呈现抱住羽贺那的姿势。
「八年前的事情我一直觉得很后悔。」
「咦?」
「我一直在想……要是我有足够的才华可以更进一步改良程式就好了。」
「……没有,那不──」
「当初要是可以告诉你我更多的想法就好了。」
羽贺那打断我的话语说道,跟著从我的肩膀上抬起头,看著我继续说:
「要是我可以更相信自己的心情就好了。」
──偶尔会遇到那种人。就是那种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哪天忽然上吊自杀……
我的脑海里闪过那个外表看起来不灵光,却有著坚韧内心的放贷人户山说过的话。也想起八年前羽贺那说要卖掉自己来还债而冲出教会。我想起老是一脸人生中没遇过任何好事的表情,事实上想必也真的没遇过任何好事的羽贺那。
走过这般人生的羽贺那因为没能够相信自己的心情而感到后悔。
绝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拚命咬紧牙根在向前迈进。
「阿晴,我喜欢你。还有,也同样喜欢让我和你邂逅的这块土地。」
羽贺那既不害臊,也毫无迟疑地从正面直直看著我说道。
这样的举动像极了羽贺那会有的作风。
然而,在那之后历经八年的岁月。
现在我终于知道羽贺那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成熟大人。
「所以,我认为交易得以成立。」
「……交易?」
「没错。」
羽贺那点点头,继续说:
「阿晴,你觉得为什么地球上永远都会发生不幸的事情?」
「……你怎么突然问我──」
「你告诉过我价值和价格的关系。我认为只要加以应用,就可以解决问题。」
「你指的是?」
羽贺那回答:
「我说过是税金啊。」
羽贺那做起了说明。
那是一个最不适合羽贺那,但又是最符合羽贺那作风的合理想法。
听到一半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羽贺那提出的想法是一种交易。无庸置疑的交易。
「针对要怎么定价,必须好好斟酌一下。不过……」
「对方应该会愿意接受谈判?」
「没错。这同样是一种投资。问题只在于能够对自己看见的世界有多信任。」
「的确……如果不是你这种明明疑心病很重,却一下子就会相信别人的个性,恐怕不会察觉到这种事……没事,抱歉。」
「你说的完全错误。」
「……会吗?」
「明显错误。如果没有认识你,还有……如果没有分开过一次,我肯定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羽贺那注视著我,乌溜溜的眼珠不带一丝怀疑。在经济交易上,之所以会采用「信用」一词,正是因为「交易」这个行为就是从信任对方开始。
我笑了出来。
不过,那不是死心的笑容。
我纯粹是感到开心。
「还可以继续前进。这里还不是世界的尽头。」
「没错。你的梦想还没有实现。不过……」
「对啊,你的计画确实是要踏上前人未至之地。那可说是连巴顿都会逊色三分呢!」
我也握住羽贺那的手,确保不会松开羽贺那的手之后,才捡起砸在地上的行动装置。因为重力低,加上地板铺了厚厚一层地毯,所以很幸运地没有砸坏行动装置。
轻轻拍去灰尘后,我拨打了电话。我打电话给葛詹尼加,并告知极端的目的。
当然了,葛詹尼加听到我的发言后显得困惑,也做出惊讶的反应。
不过,葛詹尼加最后还是让步了。反正照这样进展下去也避免不了月面走向毁灭的命运,所以就算做出愚蠢的赌注也不会失去什么。葛詹尼加当机立断,就如过去总是卷起衣袖大声怒骂时的作风那样地乾脆。
结束与葛詹尼加的通话后,我找出另一组电话号码。
那组电话号码每一次都震撼我的人生,我还以为自己一辈子再也不会拨打电话给对方,对方也不会再拨打电话给我。
我拿著行动装置,并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为何微微上扬起来。
「怎么了?」
羽贺那问道。
「我不是不紧张。我只是觉得很奇妙,我明明会紧张,却不会全身僵硬。」
「……太乐观?」
「或许是我……低估了失败的可能性吧。不过,我是有自觉的,我知道这计画有多么狂妄,也明白就像在作白日梦。明明如此,我却不觉得害怕。」
「那不然是怎样?」
「我猜应该是因为……」
我一边说道,一边把握住羽贺那的那只手举高到与视线同高。
「因为我不是孤单一人。」
羽贺那瞪大著眼睛,脸颊泛红。
不过,我不会松开手。
绝对不会松开手。
「阿晴。」
羽贺那看著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拨打了那组电话号码。
这将会是一通通往八年前,同时也延伸到未来的电话。
『……你该不会是打来向我哭诉的吧?』
对方劈头就这么说。
不过,我没有理由感到畏缩。
「你忘记四年前落得凄惨下场的人是谁了吗?我们目前的比分是一比一。」
『……哟?这表示她回到你身边了啊?恭喜啊。』
「谢谢。」
我献殷勤地回答后,继续说:
「我在想差不多是该做出了断的时候了。」
『先生,你很敢说嘛!』
巴顿笑笑后,深深叹了口气。
『我可是相当期待回去地球开心盖我的金字塔。要我放弃这样的乐趣,就表示你的东西应该有足够的看头吧?』
听到巴顿这么说,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巴顿已经放弃了月面。我猜想著可能是因为艾斯曼比预期中更早揭发哈罗德兄弟的亏损。现在这状况,除非出现一个极大的正向惊喜,否则月面的市场将会一路朝向地球往下坠,最后在大气圈里烧成灰烬。(注:正向惊喜(Positive surprise)是市场上被普遍使用的字眼,指发生完全出乎预料的事件,意外带动行情上升。举例来说,当政府意外公布降息消息时,人们就会对市场产生正面评价,对市场心理带来良好影响。)
既然如此,与其白白浪费从我手中夺走的资金,不如好好保存下来才是上策。巴顿想必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巴顿明明费了那么多工夫,精心策画并安排人手,最后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却绝对不拘泥于非得达到目的不可。一旦发现状况比预想中来得糟糕,便二话不说地立刻撤退,不会深究下去。
巴顿根本是个怪物。
他是投资界创造出来的真正投资人。
「方便见个面吗?」
『你该不会是想要逮捕我,然后一并抢走我的帐户吧?』
「如果你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或许那会是行得通的方法。」
『哈哈哈!意思是说我装好人算是装得值得喽?』
「那么,要在哪里见面呢?」
『楼下啊。』
「咦?」
『我很爱喝这家饭店的咖啡。和八年前同一个地方,你过来吧!』
从巴顿说话的口气,我可以轻易想像出他的笑脸。
『就让我来评价一下八年前的投资值不值得吧!』
巴顿就这么突然挂断了电话。
羽贺那显得有些不安。
然而,我的脸上依旧挂著笑容。我有种准备拆开礼物时的兴奋感。
而且,这是我熟悉的感觉。巴顿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我的内心激昂不已,那感觉就像买进股票后满心期待地等著隔天股市开盘。
我体会到自己成长许多,内心充满喜悦。
「羽贺那。」
「什么事?」
我开口说:
「走吧!」
羽贺那展露开心的笑脸回应我。
为我们
带路到桌位的侍者,正是四年前为我带路去找艾蕾诺亚的那个人。
对方还记得我吗?我不知道答案,但有好几次我都快忘记自己身处在哪一个时空。四年前、八年前,以及现在的记忆交错在一起。不过,紧紧握在我手上的羽贺那的手就像船锚,确实让我停留在现实之中。
羽贺那的手里装满我一路来的一切经验。
「到了。」
就这样,我们站到造成一切的元凶面前。
「怎么觉得好像很久没见面了?」
「是啊,实质上来说,算是事隔八年了吧?不过,现在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像变成了坏人。」
巴顿悠哉地坐在沙发上,脸上浮现带著狠劲的笑容说道。
巴顿像在打量著我和羽贺那似的轮流看过我们两人后,开口说:
「总之,先坐下来吧。」
我和羽贺那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向女侍者点了两杯咖啡。
「你打算放弃绿宝石工业吗?」
我这么切入话题。
「直捣核心啊?」
「我还以为遇到怪物了呢。」
「嗯?」
「对于策划了好几年的计画,你一点也不拘泥。我猜你应该早就拉好一条撤退的界线吧?就算如此,那也不是普通人会有的决断力。你怎么有办法如此轻易便放弃建立起来的事情呢?」
巴顿先看了我一眼后,拉低视线看向手边的咖啡。
「对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你真正渴望的并不在于得到绿宝石工业这件事吗?」
巴顿原本打算喝一口咖啡,但听到我的话语后,发出犀利的目光看向羽贺那。
「你告诉他的啊?」
「你没有说不能说出来。」
「哼。是没错啦。」
巴顿啜饮一口咖啡后,放下杯子。
他把双手交叉在肚子上,深深叹了一口气。
「月面的状况比我预测的还要糟糕。人们随著强烈欲望下了赌注,结果赌输了。现在,这样深不见底的强烈欲望正试图吞噬月面。顺道一提,如果要说强烈欲望的定义是愿意冒任何风险来达成自己的目的,那么,世界有名的强烈欲望家就在我的面前。」
巴顿想必在某个时间点就已经察觉到羽贺那的行动。说不定就是在去找绿宝石工业谈判的那时候。
然而,羽贺那毫不畏缩。她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坐在椅子上。
「虽然我现在手上有莫大的资金,但不是想做什么就都做得到。我必须思考要如何运用资金。」
「这次要不要换成在太平洋正中央盖一座人工岛屿呢?」
「呵呵,这也是个不错的点子。毕竟月面距离地球有点远。」
我们双方先在不痛不痒之处彼此小试身手。
巴顿率先深入一步。
「好啦,你来找我要谈什么?该不会是在打主意想拿走我的钱吧?」
「正是如此。」
我回应道。
巴顿笑了出来。一开始他没有笑出声音,但渐渐地开始上下晃动肩膀,像在咳嗽似的发出笑声来。
「咯咯……哈哈哈哈……我想起你八年前的请求。既天真又幼稚,但清楚展现出你这个人的本质。你拥有面对巨大困难的勇气。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不过,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八年。你好歹该学会这世上确实存在不管怎样也无法改变的状况了吧?」
「你忘记我击垮了阿法隆吗?正确来说,应该是我们击垮了阿法隆。」
「你不会是以为月面现在所发生的状况是那个事件的放大版吧?我倒觉得你们除了让中央银行的水库泄洪,已经别无选择。」
巴顿从两年前就开始拟定计画。他想必做过无数的考量,像是有可能发生什么状况,或在什么状况下,哪些人会如何采取行动。
「是的,就在约莫一个小时前已经做出了决定。」
「连外汇期权的陷阱也不理吗?」
「照当初讨论的内容,是这么回事没错。一旦被逼到绝路,也只能采取手上持有的方法。外汇期权那部分的亏损,也只要狂印钞票就好。意思就是打算赌一把,看是慕鲁先贬值,还是先消化完亏损的金额。不过……」
「现在不这么想了?」
「是的。」
我继续回答:
「我有信心可以让慕鲁不会贬值,并且让哈罗德兄弟和绿宝石工业这些濒临破产的企业支撑住,就连跌破谷底的不动产市场状况,也就是造成一切状况的罪魁祸首,也会让它稳定下来。」
「……意思是说你有自信成为亚历山大大帝,劈开戈耳狄俄斯之结啊?」
如九命怪猫的巴顿决定撤退。
如九命怪猫的巴顿认定没有活路可走。
在让巴顿产生这些想法的市场状况之中,可以找到一个反转一切的方法。
「那当然。」
这时巴顿才第一次认真看著我。
「所以,我是来找你交易的。」
「交易?」
「没错。这是你教过我的。我心想既然投资人就是要在最佳时机追求最高利益,此刻正是我应该提出交易的最佳时机。」
「你应该是来恳求我的吧?照这样下去,月面将会崩坏。所以,拜托你不要拿著那笔钱逃走,助我一臂之力吧!」
「怎么可能?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学习先人的气魄。」
我继续说:
「我们是月面人。我们是凡事都会用金钱来换算的守财奴。所以,只要在月面发生的问题是跟金钱扯上关系的问题,就不会找不到解决方案。在月面,就连世界毁灭也属于跟金钱有关的问题。既然如此,所有一切都换成金钱来处理就好了啊。」
我和身旁的羽贺那互看一眼后,抬头看向头顶上方的巨大挑高天花板。这里是位于月面、人称世界最高级的饭店。
然而,这里不是单纯只是一栋建筑物而已。
这里有著人们的梦想、希望,或是失望和绝望。
还有……
「人们的想法。我要把人们对于月面的想法换成金钱。我要恐吓那些人说:『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既然喜欢月面,也不想离开月面,就掏出足以展现心意的金钱来!』我会逼迫他们说『既然你也是住在月面的人,就拿钱出来买梦想!』我会紧迫盯人地要他们用金钱买下在月面拥有的回忆。如同E·J·洛克柏格对布鲁·斯戴尔做出的举动、如同你对绿宝石工业做出的举动,我们这些月面的居民也要著手收购月面。」
善于临机应变的巴顿眼神微微飘移。
巴顿的内心正在动摇。
「……我看不出……事情的全貌……别的不说,这根本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吧。由月面的居民来收购?的确……如果是由富裕阶层组成大规模的集团,或许有可能做到你说的事情。可是,来得及建立架构或调整利害关系吗?光是区区的电力交易,就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才把系统架构完成。我之所以会觉得状况绝望,就是因为时间少得可怜。」
「不,不需要特别建立新的架构。既然想要住在某个地方,本来就有必须支付的费用。」
我握紧羽贺那的手,在脸上浮现无所畏惧的笑容说:
「税金本来就是因为这样而存在的东西吧?」
「什么!」
稳如泰山的巴顿不由得半抬高身子。
「这是交易。莫大的慕鲁钞票足以把月面的危机轰得远远的。如果是中央银行的印钞机,就有能力准备那么多钞票。不过,如果印制那么多钞票,慕鲁肯定会率先贬值,月面经济也会走向终点。为了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除了维持住慕鲁的价值,无计可施。其方法就是……」
税金。
现代的法定纸币没有纯金等物作为保障,法定纸币的几乎所有价值都是靠政府的徵税能力获得担保。
「如果月面上的人们认为值得这么做,就算被课税,应该也会愿意纳税才对。」
「你的意思是……要在月面徵税?如果真的这么做了──」
「我本来也跟你抱著一样的看法。」
这里是月面,一个利益薰心的城市。只要观察地球各国的状况,也明显知道一个事实。税金的存在会被认为是政府硬打开老百姓的荷包抢走里面的钱,简直就像冒牌的强盗。
这么一来,月面上的人当然不可能愿意掏钱付什么鬼税金。
真是如此吗?
「一定会出现抱怨或觉得不公平的声音。不过,如果认为这样的月面还是好过地球,理应会愿意掏钱缴税。然后,假设可以让市场得知增税计画,就算启动印钞机,慕鲁的价格也不会暴跌,金融机关也能够得到足以撑过这场大混乱的资本。这么一来,月面就能够依旧具有吸引力,企业也不会选择出走,人们也会再回来,一切应该又可以顺利运作。当然了,这样的论调或许会被取笑过于理想化,但一切能不能够顺利进行,或是一切会不会就这样毁灭,关键其实就只在于一个前提。」
我的目光笔直地射向巴顿。
「你是说……
要看人们对月面的心意有多深?」
「没错。或者是……」
我以一个投资人的身分,开口说:
「只要人们觉得月面比地球多了那么一丁点吸引力,就会拚命想要让利益变成绝对的贪婪心。」
我认为这笔交易是有胜算的。这绝对不是痴心梦话。
的确,以现状来说,人们瞧不起月面政府,也不把月面政府当作一回事。月面政府光是要徵收最低限度的税金已是极限,而这也是月面会被认为具有吸引力的原因。
然而,任何事情都会成熟化。
拿餐厅来当例子好了。餐厅刚开幕时提供优惠服务,所以人们会为了享有优惠而前来光顾,但难道餐厅一停止提供优惠服务,客人就不会再上门吗?照常理来说,那是不可能的。
话题拉回月面。月面城市是特殊的存在,不像餐厅那样全世界到处都有。
这是羽贺那告诉我的。羽贺那在不可靠的国家出生,有过被人当成商品用金钱买走的遭遇。她的国家想必处在无药可救的状态,政府体制肯定也是一团糟。不过,在地球上,这样的状况随处可见,而且已经持续了好几千年。吃尽苦头到最后,人们得到的领悟就是建盖一座月面城市。
我也想起艾蕾诺亚说过的话。我回想著ABS或CDO等商品得以热卖的根本原因。月面是地球人向往的地方。无缘来到月面的人们为了至少能够和月面扯上些许关系而从事投资。后来,投资的规模过度膨胀,引来不动产的泡沫经济,人们相信克莉丝等人所创造出来的圣杯盛得下无限的水,所以不断地注入资金。因为这样,导致发生与实际需求相差甚远的泡沫经济,人们的强烈欲望也以同样的速度持续膨胀。
然而,不论对任何人来说,离开出生长大的故乡想必都会是一件辛苦事。
从尽管依旧被地球的恶劣状况捉弄,却还是有很多人不愿意离开地球的事实之中,就能够明显看出这点。即使是不愿接受的政府体制、即使是看不见希望的土地,还是有很多人离不开故乡。正因为如此,才会希望至少能够在金钱方面和月面这个梦想国度保有关系。这样的结果带来了泡沫经济。
所以,很多人争先恐后地搭上轨道电梯回去地球,因为这些人即使以再宽松的标准来看待月面,还是不愿意葬身在远离故乡之地。这虽然也是不争的事实,但想必不是所有人都抱著同样的想法。
当中应该有人已抱定决心以月面为永眠之地,想必也有人在月面创造了难忘的回忆。羽贺那就是一个好例子。
当然了,以合理的想法来说,最理想的做法是让某人去缴纳用来解救月面的税金,自己则是悄悄逃出月面,抱著不在乎事态朝向哪一方进展的旁观者心态。
就我一路走来的经验来看,大家会觉得月面充斥著这种旁观者心态的家伙也是合情合理的想法。毕竟如果不这么抱著戒心来行动,很容易就会被人抓住弱点。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亲眼目睹了布鲁·斯戴尔的实际例子。
人们并非那么彻底的利己主义者,也不是不懂思考的蠢蛋。即使知道自己蒙受亏损、即使知道不公平、即使知道不合理,人们还是拥有十足的度量愿意为了真正重要的存在而忍下这一切。
更重要的是,羽贺那就在我的眼前。
羽贺那这么告诉过我。
她说,问题就在于信得过世界到什么程度。
所以,这笔交易会有胜算,无庸置疑。
如果是四年前的我,或是八年前的我,肯定会嗤之以鼻地笑出来。
然而,我信得过羽贺那。我信得过理沙。我信得过克莉丝,也信得过热爱月面这个疯狂赌场的愚蠢家伙们的深重罪孽,以及渴望让月面变成不同于地球的美好天地的人们热情。
不过,光是祈祷,神明不会降临在你的面前。这里是冷酷无情的月面,而我是投资人。只要是可以利用的东西,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么一来,就表示应该让病魔缠身的悲观帝王成为祭品,坐上在此事态中握有最后一线希望的中央银行宝座上?
开什么玩笑!
倘若世上真的存在著命运,我确信自己这八年来所采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此刻而做的准备。
「我记得有这么一句话,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
「……林肯啊。」
「虽然我可能比不过他,但我的名字也挺好用的。我是说月面英雄这个名字。」
「你有什么企图?」
「很简单。我要坐上中央银行理事的宝座。以我的名字、以我这个生于月面,并且击败邪恶的英雄身分,做出不管其他任何人来做,都会遭人怨恨的决定。我会说这是为了未来而做的投资来说服大家。还会强调这是月面所拥有、月面的人民所治理、月面的人民所享有的投资。」
「你觉得……会顺利吗?」
这是理所当然会有的疑虑。十分符合常识的判断,也是来自经验的直觉。
名为巴顿·古拉铎斐森的男人使出全力狠狠瞪著我看。
然而,我压根儿就没打算以合乎道理的话语来回答巴顿。
「这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羽贺那。
「而是必须要做到好才行。没错吧?」
羽贺那看向我。
发现羽贺那还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我高兴得都快脑袋失常。
如果是八年前的我,不可能愿意完全信任某人。
如果不是经历过四年前的经验,我也不会展现如此积极的态度。
过去绝对还是束缚著我。
这么一来,就表示其他人肯定也跟我一样!
「那么,回答我一个问题。」
巴顿挤出声音说道。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会想向我提出这个提议?」
就这个时间点来说,如果要比较个人可自由运用的现金多寡,巴顿恐怕是排名世界首位的大富豪。
「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这是交易。」
「你想要得到什么?」
「我交给你的帐户以及一切资金。还有,取消以绿宝石工业为对象而持有的所有部位。」
「哈!」
巴顿没能够同时表现出惊讶情绪和笑意,脸上第一次浮现显得困惑的表情。
「先生,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以为我真的会接受那样的提议吗?你知不知道那金额达到几百亿慕鲁啊?」
「不,你会接受。你会接受的。如果是你,绝对会接受。」
「先生,我不讨厌你这种横冲直撞的作风,也不讨厌你刚刚提的连神明也不放在眼里的大胆计画。可是,先生啊,我只会精打细算一番才决定要不要采取行动。你听好啊!面对不明确的未来,这样的态度才是唯一的──」
「我已经和葛詹尼加总统谈判过,也得到总统的同意了。」
「……什么?」
我开口说:
「财政部长的职位正在等著你。」
巴顿的嘴巴张得开开的,彷佛时间静止不动一般。
我伸直背脊继续说:
「毕竟不管是月面的政府或议会,都是企业的代理战场。凭现在的金融机关和不动产的市场状况,再加上如果为了解救绿宝石工业而动用政府的钜额资金,状况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不过,有号人物可以在如此狂妄的世界里行动自如,还一度把绿宝石工业逼到绝路。」
这号人物就是巴顿·古拉铎斐森。
就连那位悲观帝王,也不敢相信这个男人真是人类。
而这个男人,比任何人都热爱投资,也热爱月面。
「月面在未来能不能还是一个吸引力十足的游乐场,关键就在于政府接下来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你为了让月面能够永续生存,试图反向操作而营造像这次这样的危机。既然有那样的气魄,不是应该也做得到其他更不一样的做法吗,巴顿先生?」
我的脑海里浮现接下来要说的话语,脸上不由得漾起笑容。
「你是不是该长大了?」
我回敬一句巴顿对我说过的话。
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变得自大,但有谁够资格责怪我?
巴顿揪住胸口,一副心脏病发作似的表情凝视著我。巴顿如此精明能干的人物再如何深思熟虑,也没有思考出这个选项。
人类不会照著数学公式采取行动。
正因为如此,才能够改写羽贺那的程式结局。
因为羽贺那的程式里,没有我、羽贺那、葛詹尼加、莎蒂亚、理沙、马可、赛侯、雷娜、艾蕾诺亚或克莉丝这群人的名字。
而且,也没有包含「什么人会愿意信任什么人」这种对人类而言,极其理所当然的事情。
「你现在的意思是……要在我的脖子缠上绳子吗?」
巴顿做出痛苦的发言。
我这么给了回应:
「听说资本主义者连可能吊死自己的绳子也会拿来卖呢。」
巴顿瞪著我。那个让我畏惧又向往的男人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