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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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To: 吉野
临死前,你最后想到的是什么?
感觉到的是什么?
我好想知道。
我一直像这样,不间断地发手机邮件给死去的朋友。
而在高二那年四月,我收到了不可能收到的回信
*
无论如何就是提不起劲去学校。偶尔会有这样的日子。
并非有什么深刻的理由或原因,只是不知怎地不想去学校。
如果将这样的心情做因数分解:洗脸好麻烦,可以的话甚至连牙也不想刷,换衣服更是大工程,吃早餐如此高难度的工作根本做不到。
总之,不想从床上起来。虽然没有睡意,但想一直缩成一团。
对我而言,一年有几次这样的日子。
说不定,这样的日子任谁都有。
即便如此,我还是照常出门上学。因为我害怕一旦屈服,似乎就会渐渐变成持续的休眠状态。
我强忍呵欠搭上电车,通常不会有空位。身体无比沉重。我没有想得太严重,只是随意想著「有点想死」。曾经在哪儿听过,拉环上潜伏著大量肉眼看不到的细菌,我努力甩开这个念头,抓住拉环。
春寒料峭的京都,各站皆停的电车到站时,溜进车门的风意外寒冷,我扣上一颗外套扣子。
拿出智慧型手机滑了滑。
早晨新闻出现在画面上。
政客贪污、国际纷争、艺人出轨、足球比赛的结果,看起来都距离自己好遥远,毫不相干。
我把萤幕关上又打开,点开手机邮件APP。
如今这个年代,早就没有人在用手机邮件发讯息。
人们大多用LINE联络,如果不是非常亲近,也不会特地交换电话号码。
尽管如此,我仍点开了唯一储存在手机里的她的信箱位址。
再次,没有意义地,传送简讯。
To: 吉野
我忘了写小说的方法,
也好久没有看小说。
什么都不想做。
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什么都不用做?
没有回信。
闭上双眼,让思绪奔驰。
我试图回想过去的记忆。
当眼前的现实太艰苦、太凄惨、难以忍受时,我总是这么做。
吉野的脸庞已不再清晰,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一起经历的场面和情景。就像是任意点选看完的DVD片段,沉浸在余韵中。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她成为小说家的那一刻、接吻的瞬间,只有这些桥段掠过脑海。
那时,这样做就好了──到头来,只有一连串的懊悔。真想把手伸进昔日场景中改变一切。
该怎么做才好?
心中充满这样的疑问。
我知道自己正活在过去。
内心某处,就像人生已走到尽头。
──自从你离开人世之后。
一大早刚到学校,便发现有些许不一样。
教室里多了一个座位。
我隔壁座位的桌椅比其他人新。
「听说是转学生。」
彷佛在解答我的疑问,同班的佐藤可惠指著座位说。
「这种时候?」
新学期的开学典礼已经过了两天。
「本来第一天要来的,听说延后了。」
「男生?」
「女生。我们刚刚在教职员办公室看到她,满可爱的喔。船冈超兴奋。」
我、佐藤和船冈三人在高一也是同班,所以相对亲近。时常有人吐嘈,两男一女的小团体真的只是纯友谊吗?我相信是。不是的话不是很麻烦吗?
「啊,来啰。」
当转学生从教室后方走进来的瞬间,话声突然停止,班上一片寂静。
那家伙身上有种奇妙的气息。
只有她与这间教室格格不入。这种不合拍的感觉,似乎不是因为今天是她转学的第一天。
从头到脚整齐的制服,上衣连一丝皱褶也没有,保养得宜的乌黑长发闪耀著光泽。这身毫无瑕疵的装扮与她十分相配。
好比是白雪做成的娃娃,不知为何散发出不让人靠近的冰冷气息,也让她看起来有些愁苦。
那天早上,无论是谁,都认真盯著她。
走到座位上的她,面无表情,完全读不出她内心的想法。彷佛是为了掩盖情感而戴上能剧的面具。
白皙纤长的手指将黑色书包挂在我隔壁的桌子上。近距离一看才发现,她的头发比一般人还要长。
「初次见面,我是染井浩平。」
我搭话的瞬间,她受到惊吓似地转过头来。
眼神中混杂著讶异、困惑和不安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
我正要脱口询问时,佐藤突然插了进来。
「染井,你说的是英文课本的例句吧?Nice to meet you。」
「闭嘴。」
面对搞笑模仿归国子女发音的佐藤,我用声调制止。
转学生没有露出笑容,而是正经八百地看著我。
「我是真白澄佳,请多多指教。」
感觉像是有礼貌过了头的说话方式。
那时,我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曾在某时某地听过她的声音。
但不管我如何拚命回想,还是想不起那是什么时候。
绝对是错觉吧。我很快就改变想法。
「染井同学。」
真白叫了我的名字后,整整三十秒没有开口。
奇怪的沉默。
接著,她像要做出重大决定般说道:
「你知道吉野紫苑吗?」
剎那间,时间、心脏似乎同时停止。
「不知道。」
「她是小说家。」
难道她知道些什么吗?心脏跳得更快了。
「没有听过。我不看小说的。」
「是喔,这样啊。」
真白露出有些沮丧消沉的表情看著我。
但我装作没有察觉,将眼神转回课本。
那天,第一节课是世界史。
本来就已经很无趣的课本内容,发量稀疏的四十多岁男老师又将其改造成更让人想睡的课程。我们私下都说这堂课是「拉里荷玛(注1)」。
课堂上,船冈传来LINE讯息。
『染井,你刚才跟她说了什么?』
『Nice to meet you. My name is Somei.』
『就这样?然后呢?』
『什么「然后」?』
『真白同学超可爱的啊。不知道有没有男朋友。』
说不定,船冈其实比刚刚佐藤所说的更加对真白有好感。
『你自己去问。』
我不想要有太多交集。
因为恋爱话题很麻烦。
听著无关紧要的上课内容,我回想著与真白方才的互动。
那是怎么一回事?
喜欢的作家刚好是吉野,所以想聊小说的话题吗?
但是,这样的巧合让人难以置信。
我与吉野的关系,说不定她知道些什么。
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心思与她一起讨论吉野。毕竟不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希望破坏吉野身为小说家的形象。再者,我也没有意愿与自己以外的其他人分享吉野的话题。
总而言之,我不想和任何人谈论吉野。
所以,我不太想跟真白扯上关系。
课程中,罗马帝国灭亡的历史从耳边流过,我在桌子底下滑手机。
接著又开始我那毫无意义的杀时间方法。
那是吉野随意决定的电子信箱位址。
一般人会放进自己喜欢的艺人名字之类的单字,她却随便打了几个没有意义的文字串,所以才变成这样奇怪的排列组合。
由此也能窥见她对于活著这件事毫不在乎的个性。
我将讯息传送到这个信箱。
永远寄不到的讯息。
To: 吉野
名叫真白的转学生提到你,但我装作不知道。
也许不管被谁问了几次,我都会说不知道。
我在这里,日复一日无趣得快死了,
该怎么说?
其实我也想跟你一样……
马上就收到自动回覆的讯息。
From: Mail Delivery Subsystem
因为信箱位址不存在,讯息无法传送至[email protected]。请确认位址是否正确或有无空格后,再次传送。
每次都是这样。
毫无意义又阴沉的嗜好,实在无法向任何人启齿。
传讯息给死去的人什么的。
自己也总是在想,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❷
第一次
遇见吉野是我们国中一年级的时候。
春天,第一个学期的四月,我正准备加入文艺社。
我曾经很喜欢小说。
除了阅读以外没有其他兴趣──我曾经是那样的人。自己写的小说没有让任何人看过,也没有在网路上公开,更不曾与朋友分享。只是,偷偷地将写好的小说保存在自己的电脑里。
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小说家。
虽然不知道梦想是否会成真,也许不可能,但我曾经希望能够实现。
因为这般兴趣,一开始才会查找文艺社的资讯。不过,选择文艺社并非有什么特殊情感或坚持。
我寻找的是人数少的社团。说实话,无论是广播社、漂鸟社还是机械舞社都没有差别。
文艺社一个社员都没有,再好不过了。我一直想拥有一个人的时间,希望拥有一个午休或放学后不需要和任何人打照面的空间,让我安静看书、偶尔写写小说。因此,没有社员的文艺社正好符合我的需求。
我将填好的入社申请书交给社团老师,老师问:「没有其他社员没关系吗?」我连「这样才好」也说不出口,只是暧昧地点点头。
文艺社的教室在社团教室大楼的最旁边。
那是废社后的社团残留下的教室。
我站在门前。
门后方传来声响。
有人在里面。
虽然觉得奇怪,我还是走进室内。
最先看到的是她的手指。
白皙纤长的手指在键盘上奔走。
刚刚的声响来自她敲打键盘的声音。
长发女孩正对著笔记型电脑打字。
「你在写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发问。
「小说。」
她依然没有看我一眼地回答。
教室后方窗外射进来的光线从她背后照耀。尘埃彷佛粒子般闪亮,在空中划出阳光的模样。
我眯起双眼,仔细看她。
她很漂亮。
看起来没有花过多心思在自己外表上,但是五官十分端正,与我这种大众脸天差地远。她的美丽,光是存在本身就能吸引目光。
她还给人一种强而有力的感觉,或许该说是强大的气场。
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年级的同学。
「你是谁?」
当她的眼神转向我,我似乎懂了这股强烈存在感的缘由。
眼神很有力,不是神经质的带刺视线,她的眼里充满坚毅的生命力。
「染井浩平,一年B班。我才想问你……是哪位?」
说著,我心想要是对方比自己年长就糟了,中途才又加上敬语。
「我?我是一年C班的吉野。」
她跟我同年,而且还是隔壁班。
「这里是文艺社没错吧?」
无论如何,我还是开口确认。
「对喔。」
「我听说一个社员都没有。」
「好像是这样。」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这里是学校里最能够集中精神写小说的地方。」
我有些惊讶。她似乎和我想的一样。
「也就是说,吉野同学是擅自进来使用教室的吗?」
「说难听点是这样没错。」
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小孩子在闹脾气。
「说好听点会是怎样?」
「利用没有社员的社团教室,擅自不当使用?」
「这样更糟了吧。」
我冷静地说,她才露出有些惭愧的神情。
「对不起。因为校内没有其他可以写小说的地方。」
「……我也是因为这点而来的。」
听我这么说,她相当意外。
「染井同学也写小说啊。」
瞬间,吉野看我的眼神好像有些不一样。如果我没会错意,她的眼神变得比前几秒亲切了些。
「但是……这样社员就变成两个了。」
「嗯,真伤脑筋。」
吉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啊,等我一下」,接著从包包拿出USB随身碟插入电脑。像在存放什么档案后,她把随身碟递给我。
「我把我的小说放在这里面。」
摸不著头绪的我一脸困惑。
「就当自我介绍。」
吉野说著,把随身碟交给我,自然地笑了。
回到家,我用自己的电脑打开吉野的小说。
完全没有抱任何期待,反而觉得要看很麻烦。在那个情况下顺势收下小说这件事,一开始我甚至感到很后悔。
「读读看吧。这么一来就会知道我们以后能不能好好相处。」
小说的篇幅很短。
标题是「love less letter」。
我点开档案,卷动萤幕上的页面。
那是一篇以平行世界为主题的小说。
主角收到死于车祸的恋人来自平行世界的信。
平行世界。
这个单字时常在解说科幻作品时出现。
那是与眼前的真实极为相似的另一个世界。
我们所在的世界总是充满各种可能性。每一次的选择都让世界一点点地产生变化。如果当时做出另一个选择,或许世界便会呈现不同的样貌。
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真实存在于有别此地的某处,这就是所谓的平行世界。
那时,若主角在红绿灯前停下脚步,若恋人没有死于车祸……
恋人还活著的另一个世界。
看著那些送到自己手中的奇妙书信,主角开始察觉到恋人与自己不曾相爱。
主角才恍然大悟,自己无法爱上任何人。
不过,即使如此,仍然无法抑制自己想见她的心情。
我受到极大冲击,好像被谁揍了一拳。
独特的文体、譬喻与文字的连结、标点符号的位置、用字遣词,全都与既存的小说截然不同。
几乎所有小说都受到外界某种程度的影响。平常看书时,我总会一面推敲,一面寻找这部作品受到谁、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吉野受到了谁的影响,我却丝毫不知道。
那篇小说有著跟谁都不像的某种特质。
还有著不可思议却真切的现实感。
那一晚,我难以入眠。
同年级居然有人能写出如此厉害的小说,这件事让我兴奋不已。
隔天放学后,我立刻前往文艺社教室,想赶快见到吉野。
开门进去,她就在那里。
不晓得她是没发现我走进教室,还是无视我的存在,吉野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不断动著手指。
她的手指没有停止动作。
我心想,居然能写得如此行云流水。
她在写什么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那不会是一篇平淡的小说。
她的手指动作,彷佛一位处变不惊的钢琴家弹奏著热情奔放的乐曲。
没有半点烦恼,彷佛被带领著奔向事先决定好的某个目的地。
这是我第一次看别人写小说,但是,不知为何内心有种想法:没有人能像她那样子写小说吧。
我走进教室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忽然抬起头。
「染井同学?」
声音听起来像是现在才发现我的存在。
「觉得怎么样?」
我慢半拍才意识到这句「怎么样」是在问我小说的读后感想。
「很好啊,非常好。」
脑中浮现不出其他形容词,我慌张地加一句:
「要是真有平行世界就好了。」
「一定有的。」
不知吉野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她一本正经地这样说。
「下次让我看看染井同学写的小说嘛。」
听到这句话,我心头一惊。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我与吉野可是天差地远。我脸皮没有厚到可以把自己的小说拿出来献丑。
「下次吧。」
吉野虽然露出不甚满意的表情,但我暂且这样蒙混过去。
那一天,吉野也提出入社申请。我们开始拥有共同的时间。
③
第二次和真白说话,是她转学后过了一周的那一天。
搞砸了,我心想。
那是美术选修课,课题是肖像画,面对面描绘彼此。
「找自己喜欢的人两人一组,开始画对方的脸吧。」
在学校生活中,这可能是我最不擅长的事。
因为我没有喜欢的人。
佐藤和船冈都选修音乐,仔细想想,平常我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没心思找伴的我,默默看著其他人陆续成双成对。当然,最后找不到伴的自己就会落得孤单一人。
这种时候,感觉像是自己的人格被否定。彷佛有人在暗地里嘲笑我:「你连这样随意组队都做不到,真是没用的家伙。」但我无论如何都提不起劲,和谁也搭不上话,所以就搞砸了。
刚转学过来的真白被留下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最后,只剩我和她。
「大家移动座位,与伙伴面
对面开始画画。」
抬起头,真白不发一语地看著我。
没多久,教室里就被聊天的话声填满。
可想而知,气味相投的两人组队画画,打开的话匣子当然停不下来。
在那之中的我们,没有任何对话。
接下来的美术课,尴尬的时间持续流逝。
我心想,赶快画完就没事了,美术成绩什么的无关紧要。
沙沙、沙沙,快速滑动的铅笔在我的大动作下发出声响。我一心只想从这段痛苦的时间解脱。
巡视教室的美术老师突然低头看我的画。女老师很年轻,如果用阴阳来比喻,阳性气息更强烈。她像有什么话要说似地注视著我的画,最后移开视线,边走边对著全班说:
「大家虽然是同班同学,但平常也很少有机会好好看看彼此的脸。不过,表情或多或少会透露出那个人的性格。请大家把握这一点,尽力呈现出来。」
听起来像在跟我说:「你的画没有人味。」
真不好意思啊──我静静地在内心抱怨。
「我们不说话没关系吗?」
突然,无法忍受沉默的真白对我说。
「大家都在说话,感觉好像我们没资格做人。」
的确,如此沉默地面对面画画的只有我们。
「真希望有人能开启话题。」
「知道了。」
我尽力发挥仅存的社交性,做出让步。接下来几个月的美术课仍持续沉默的话,我也觉得太痛苦。
「真白,你之前念哪间高中?」
「堀见高中。」
那是吉野曾经就读的高中。
一看画布,轮廓线条明显歪了。算了,我决定就这样继续。
「那里的学生很聪明吧?和我们的偏差值相差超过十以上。你怎么会转来这里?」
「放弃人生了。」
「人生如果可以放弃,我也想放弃啊。想在河边玩投接球。」
「很无聊耶。对了,染井同学。」
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真白陷入沉默。接著她开口:
「让我看看你画到哪里?」
听她这么说,我把画布转过来给真白看。
「怎么说呢?画得很好耶。」
真白露出复杂的神情。
「但是没有活著的感觉,好像尸体。」
十分巧妙的比喻。
「其实,我也不太会画画。」
真白和我之间,似乎找到一项共通点。
「人的思绪很难懂啊。」
从表情读懂个性再作画,这种高超的技能,我实在不觉得自己办得到。
「可是我觉得染井同学画得比我好。」
真白出乎我意料地这么说。
「我也是很努力了。」
我叹了口气。
真白似乎总是一个人吃午餐。
我们学校的午休时间,大致分成营养午餐派和自带便当派。真白不属于任何一派,总是买学校福利社的面包来吃。
要说我怎么会知道,是因为船冈一直在偷偷观察她,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每天都用LINE向我报告。
『今天真白同学吃兰姆葡萄面包。』
拿著望远镜蹲在远处草丛里看著真白吃午餐,似乎就是船冈最近的例行公事。
「不要看了啦,真是怪癖耶。」
那一天,我也藏在那块草丛里。本来是来还手机快没电时向船冈借的电池,结果就变成这样。
「染井,美术课你跟真白同学一组耶,我超羡慕的。」
「能换的话,拜托你跟我换。」
「我选修音乐课啊。如果变装,可以伪装成染井吗?」
「整形不就可以了。」
要是同班同学突然整形得跟自己一模一样,还真有趣──我脑中突然闪过这种无聊的想法。
「我说染井,你能不能帮我去跟真白同学搭话?」
「为什么?」
「你们坐隔壁嘛。而且,我觉得真白同学常常偷看你。」
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喂,不要推啦。」
船冈用了点力把我往外推。看到忽然从草丛中出现的我,真白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
「……那个面包是你的午餐?」
看了不就知道吗?我一面问一面在心里这么想。真白的脸上带著戒心。到了这个地步,我抱著半是自暴自弃的心情,和她坐在同一张长椅上。即使如此,两人间还是相隔一个人的距离。
『问那件事。』
手机立刻收到船冈的讯息
「染井同学常在上课中看手机耶。」
真白有些傻眼地说。
这么一说,真白在上课中玩手机的模样,我还真的完全没有看过。现在这种学生才是稀有动物。
「我不像真白这么认真。」
『我现在问。』
回讯息给船冈后,我关上手机。
「这次的远足。」
要去附近爬山健行。不知道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是有勇无谋,雨天照常举行。
「下次班会要决定分队。真白要不要加入我、佐藤和船冈这一队?」
船冈从之前就一直在说,好想让真白入队。
「好啊。」
她回答得如此乾脆,令我有种突如其来的失落感。
「不过,用这么厌恶的脸邀约队员的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不讨厌啊。」
说完,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真白能加入我们这一队,我很开心。」
「实在太敷衍了,让我忍不住想笑。」
真白没有笑容地说。
我翻翻口袋,想寄信给吉野。
咦?奇怪,手机不见了。
这种事当然是家常便饭。一生中从来没有掉过手机的人,世界上应该不存在吧。但我还是有些慌张。
理科准备室、走廊、生活指导部的失物招领区,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
「放弃去买新的吧?」
佐藤侧眼看著我焦急的模样,无奈地说。
「……其实没关系。」
「但是?」
「……联络人之类的没有备份。」
说实话,这件事也无关紧要。
我只是不希望与吉野之间的信件纪录消失。
这种事我不会对佐藤说。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吉野。
吉野就读不同高中,平时常和我见面的人不知道她的存在。
放学后,当我低著头走在校舍骑楼寻找手机时,突然和某个人撞在一起。
「对不起。」
我急忙道歉后,抬头发现自己撞到的人是真白。
「怎么了?」
有种微妙的紧张感。
「手机不见了。」
听起来像是藉口。真白稍微沉思片刻后开口:「要帮忙吗?」
「不、不用。」
我原本就不希望能被谁帮助,而且不想欠真白人情。
「这样啊。」
真白背对我往前走。
我在骑楼短暂找了一会儿,却没有看到,正想放弃时,听到真白大喊:「染井同学!」回头一看,真白正在距离约一百五十公尺的地方挥手。原来她的声音可以这么大啊?我有些意外。
真白的手上握著某样东西。
「这个!手机!不是染井同学的吗?」
我走近真白确认。
「谢谢。」
接著从真白手上把手机抢走。
「……你刚刚是不是看了手机一眼?」
我走近真白前的数秒,她好像瞄了手机。
「没有。」
真白面无表情,完全看不透她的心思。
To: 吉野
学了一堆无聊的东西,却快要渐渐地把你忘记。
有一天也会不再感到心痛。
刚刚找不到手机,让我好紧张。
这支手机除了用来发信给你,别无他用。
记得我第一次寄信,是在吉野的告别式结束后的那一晚。
没来由地想试试,信件是否还能传递到她的手中。
『你这家伙为什么死了呢?』
非常小孩子气的举动。
一开始,那封信确实成功寄出。
因为电信业者的伺服器中,还保留著她的电子信箱位址。
吉野的电子信箱末尾是电信业者的网域,那是绑定手机租约的电子信箱。反正吉野的租约总有一天会被她的父母解约吧,同时,她的电子信箱也会消失。但在那之前,电子信箱依然存在。
『电子信箱还活著吗?』
我持续发信,想确认吉野的信箱是不是被删除了。信再也无法送出的日子总会来临,我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我还活著喔。』
接著,吉野的电子信箱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到来。冷冰冰的系统邮件写著「此邮件无法送出」。那应该是吉野的手机被解约的日子吧。
『好沉重。为什么每天都这样有气无力?』
即使如此,第二
天我还是继续发信。寄不出去的信又被退回来,但我依旧没有停止,仍继续发信。
吉野的电子信箱就像童话中的洞穴,深不见底,不管说什么都没有人听到。我在那里倾泻自己的心情,维持内心平衡。
写给死去的她,寄不出去的信。
那是我微不足道的逃避现实手段。
❹
从我第一次见到吉野,就发现她有些让人担心的举动。
比如说,她只要一开始动笔写小说就停不下来。
在全神贯注的状态下,手指的动作从未间断,向她搭话也毫无反应。
我曾很好奇地问过她这种时候是处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
「突然间,好像自己要融化在小说中,意识朦胧。彷佛身体不是我的,手指擅自开始动作,意识直接变成了小说的感觉。」
与我截然不同。
我光写一行句子就要琢磨许久,尽想些多余的事,完全没有进展。
她似乎总在等待那个瞬间的到来,还没来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写。为了能在任何时候迎接灵感的降临,她总是随身携带学校禁止的笔记型电脑。
曾经,灵感在一起从学校回家的途中来访。当时她的表情非常独特,不知道心思飞去哪里,表情极具特色。
「染井同学,你先回去吧。」
她无暇顾及四周,直接走进附近的公园。不想回家的我追了上去。一坐在长椅上,吉野便打开笔电开始写小说。这就是她平时的步调。
说实话,我非常羡慕吉野。
一旦开始写小说就能全神贯注,几乎从来没有中途停止。她流畅地写著,没有丝毫犹豫。她让我看过完成的作品,每一篇都让人不敢相信是出自国中生之手。
据说吉野从小学的时候就一直在写小说。
上课中也想著小说的事,天马行空的幻想不曾停止。
这种克己精神,让我既羡慕又有些恐惧。
要是吉野当不成小说家该怎么办?
话虽如此,小说家也不是说想当就能当的。
能写小说的时间只会愈来愈少。虽然我们还是国中生,但不久的将来,被无聊的事情绊住的时间会愈来愈多。
看著吉野,我实在无法想像她心灰意冷只求生活的样子。
我和吉野不一样,说不定全都是半吊子,不像她能把一切都献给小说。
即使不写小说也活得下去。我就是这样的人。
「染井同学在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真正活著呢?」
在公园写了快一个小时,吉野的手指忽然停下,接著没头没脑地这样问我。
「不知道。」
「我只有在写小说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活著。」
说这句话的吉野,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孤单。
我的人生,没有所谓「契机」这种煞有其事的重大事件。
只是在某个瞬间,发现自己开始不懂得如何好好说话、好好写字。
无法与人好好对话。
奇妙的是,自己的话好像不是自己说的,而是被谁逼著开口,感觉非常不舒服,因此我不再说话。
那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只有莫名的空虚。
休息时间也好、和家人出外用餐也好、做任何事也好,总是有个打从心底快乐不起来的自己。
别人的八卦、艺人明星的话题,我看不出这些对话有何意义。和同班同学说话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成为只会答腔的机器。
于是我放弃说话。
面对突然沉默的我,所有人都投以怪异的眼神。
但我还是不说话。
最严重的时候,甚至一整天都没有与人交谈。
即使家人和同学来搭话,我也不理不睬,甚至被老师点名也不回答。
不知从何时开始,休息时间我不再出去玩,而是选择待在图书馆。
我所就读的小学图书馆,如果是个更热闹、每天人潮众多的地方,或许我会在没有接触过小说的状态下成长吧。而在图书馆打发时间的过程中,我自然而然地开始看书。
我心想,或者这就是我一直在追寻的东西。
想要言语。
早安、你好、好累、恭喜、赞、真假、去死──从这些日常生活随手可得的互动所溢出的「什么」,让我察觉到自己的栖身之地。小说能让这种雀跃的心情,这些用一两行文字无法述说的复杂心境化成话语。
从那之后,我边看边学,开始创作小说。
笔电旁放著某位小说家的作品,我试著模仿作家的文体写小说。
其实我和吉野一样,只有写小说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活著。
虽然这种事我说不出口。
我也带著电脑到社团教室,和吉野一起写小说。将吉野流畅的打字声当作背景音乐,不熟练地敲著键盘。每天放学后,总是两个人在一起。
当时我做的事是文体临摹,换句话说就是模仿。
我喜欢模仿别人的小说写作。
这样一来,好像离自己尊敬的小说家又更近一步。
最大的理由是,我没有勇气将自己认真写的稿子拿给吉野看,只敢让吉野看我模仿的小说。
吉野读过之后,总是开心地呵呵笑。
「拿Gretsch吉他袭击披萨店好几次的村上春树风格短篇超级有趣。」
「下次继续写嘛~如果町田康(注2)变成一百个武者小路实笃(注3)的故事。」
当时的我,写小说的动力也许只是想让吉野笑。
感觉很像轻音乐社的社员,在放学后演奏披头四或RADWIMPS的歌曲。与其写原创小说,这样的小说写起来更轻松。
午休时间也常常吃著买来的面包当午餐,两个人一起写小说。有一次,吉野买了面包给我,我道谢后把面包吃下肚。那天吉野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在洗手间待了好久。她跟我说「你先吃吧」,我便一面专心写小说,一面以眼角余光咬面包吃。
「咦,我的呢?」
从洗手间回来的吉野讶异地问。我看看手边,只剩下两个面包的空袋。
「真不敢相信!染井同学,你这样绝对交不到女朋友!」
吉野用充满杀气的眼神瞪著我。虽然我去重买,但福利社的面包本来数量就很少,很早就卖光,别无他法。
「对不起。」
即使道歉,吉野看起来还是相当生气,怒气冲冲的神情没有改变。
过一会儿,吉野的笔电传来音乐声。这很不寻常,平常吉野写小说的时候是不听音乐的。
「这是什么歌?好像很沉重。」
歌声听起来像是法语之类的。
吉野用紧紧盯著我不放的视线回答:
「〈黑色星期日〉。」
我心头一震。
虽然没有听过,但我对歌名和其存在不陌生。歌曲唱的应该是匈牙利语。
那首曲子发行于一九三○年代的匈牙利。由于歌曲内容以失恋和自杀为主题,非常多人在听过之后选择自杀。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首曲子还被英国广播公司BBC列为禁播曲。
听过的人都会死的歌。
「不用这么生气吧!」
意思是说,吉野透过这首歌暗示我「去死」。
本来以为她会反驳我,但吉野好像忘了怒气,忽然露出灵机一动的表情说:
「小说有办法杀人吗?」
真想这样把染井同学杀了──吉野张大眼补了一句。她果然怒气未消。
「读过的人会对人生绝望、选择自杀的阴沉小说什么的。」
用小说杀人,我们曾经沉溺在这样的幻想中,互相讨论要怎么写出这样的小说。当然那只是开玩笑,小说不可能拥有杀人的能力。也许透过这样的游戏,我们反倒确认了小说的无能为力。
那时吉野写的小说十分有趣,她稍加润饰、巧手加工后,决定投稿参加文学奖。
「如果我死了,帮我把这台笔电沉进海里。」
某天吉野这样说。
「突然讲这个干嘛?」
国中一年级,谁会去想自己也许会死的事。
「人生难料啊。」
啪哒,吉野关上笔电,刚刚只露出一半的眼睛认真地看著我。
「不想让人看到?」
「特别是写到一半的原稿。」
说起来,我从未读过吉野未完成的稿子。她分享的总是已经完成的作品。
「而且我有写日记的习惯。」
「日记?」
被戳中笑点的我忍不住轻笑。
「说不定可以成为小说的题材啊。日记里也有提到染井同学的事。」
「欸~好想看喔。」
「死也不要。」
对吉野而言,可以让人看的文章以及不想让人看的文章之间似乎有一条界线。
「可是,也有像卡夫卡那样的例子啊。」
生前默默无名的卡夫卡,死后由小说家朋友马克斯•布洛德将他未完成的长篇原稿出版,至今仍广为世人阅读。
「我觉得卡夫卡其实不想给大家看的。」
卡夫卡在生前留下遗言,要布洛德将自己的原稿全数烧毁。
「人免不了一死。」
吉野睡眼惺忪地说,将笔电收进包包。
「那时候就拜托你啰,染井同学。」
两人一同走出教室时,吉野好似有些寂寞地这样说。
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不过,相较于一同度过的时间长度,我们对话的时间相对地少。
总是在写小说、看小说中度过。
我与吉野绝不能说是大众认知的朋友关系。吉野对小说以外的话题没有太多兴趣。每当我提起小说以外的话题,她总是突然失去兴致,有时甚至放弃答腔,露出无聊的表情沉默以对。
仔细想想,我也许只对吉野敞开心房,只有吉野是我能够吐露真心的对象。但是,我想她一定没有对我卸下心防。
吉野必定对谁都不曾敞开心怀吧。
除了小说以外。
我们之间只透过小说连系。
升上国二,即使与吉野同班,这样的关系依然丝毫没有改变。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好一阵子。
直到吉野成为小说家。
晚上在家吃晚餐的时候,我收到吉野寄来的手机邮件。
『我现在在染井同学家门前,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我惊讶地停下手中的筷子。吉野跑来我家找我,这还是第一次。虽然知道对方就住在附近,但我们不曾去过彼此的家。
我慌张地放下筷子,不管一脸狐疑的母亲走出门。
玄关外头,吉野靠在路旁的水银灯下。
「你怎么突然跑来?」
「我得奖了。」
剎那间,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青娼文学新人奖的评审委员鼓励奖。」
我心想,骗人的吧。
不管吉野的小说再怎么有趣,她还是国二生,这种情况下得奖简直少之又少。
国中生成为小说家,完全不真实。
「作品会刊载在杂志上,春天还会出版为单行本。」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兴奋,像是无法压抑雀跃。
吉野将成为小说家。
我将这个事实在脑中反覆咀嚼,试图接受,但依旧缺少现实感。
现在的气氛也不适合请她到家里坐坐。结果谁也没有提,只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在夜晚的住宅区。运动服加上T恤,吉野私下的穿著很随兴,大概穿什么都无所谓吧。听起来,她刚刚才接到出版社的电话,就马上冲出门来我家找我。这一点倒真的就是国二生呢,我冷静地想著。
「吉野要当小说家啊。」
有种只有自己被留在原地的感觉,无法由衷替她开心。吉野要成为小说家,而我依然只是个平凡的国中生。
从我家走了一段路,两人来到人烟稀少的儿童公园。这附近晚上总是没什么人。
「奖金呢?」
「二十万。」
「好厉害。你打算用来买什么?」
「书吧。」
有二十万圆应该可以将想买的书通通买回家,对国中生而言可是一大笔数目。过一会儿,我才不再去思考无聊的金钱话题。
相对于站在公园正中央的我,吉野无法冷静地在我四周绕个不停。如果我是圆规的针,吉野便像是沿著圆规的笔尖描绘的轨迹般,绕著夜晚的公园行走。
「国中生,早熟的天才作家,震撼出道!」
我勉强用捉弄的语气说,吉野苦笑著回应:
「什么跟什么啊?」
「吉野的宣传词。」
「一定很快会在亚马逊网路书店得到仅仅一颗星的评价。」
没想到她会在意出道后的外界评价。我以为她会觉得与自己无关。
「我说,吉野。」
「我很冷静喔。」
吉野完全无法冷静。她表情激动地对我说:
「我一直很害怕。因为我除了小说,一无所有。」
她一面调整急促的呼吸,一面慢慢地吐了口气。
「太好了。」
「嗯,真的太好了。」
我只是这样说。
我打算陪著吉野,直到她恢复平静。我坐在长椅上挥手叫吉野过来。
「我还没跟家人说,觉得他们不会替我高兴。我想第一个跟染井同学分享。」
但是她没有过来,只是静静看著我。我也和她一样,静静回望她。
「我想要一辈子写小说。」
她明明在我身边,不知为何却看起来好遥远。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她也像是一场幻影。
「你写了那么多小说,有遇到什么好事吗?」
吉野之后一定会比现在更投入小说写作吧。这样一想,我莫名感到有些恐惧。
「做到这个地步,你能得到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也没关系。」
吉野单纯地说。
「全都留给小说就好。」
最后,吉野没来由地像在瞪我。她大概没有瞪我的意思,但眼神十分强烈。
「我──」
她深吸一口气,接著说道:
「想用小说改变世界。」
她的声音,彷佛让夜晚的空气为之震动。
「我想破坏这个难以生存的世界,让它变得完全不一样。」
我懂她的意思。
的确。虽然不知道原因,可是现实生活确实让人喘不过气。
但我也对她的话语抱持疑问。
用小说改变世界?怎么可能改变得了。
我压抑自己想这样说的冲动。
现实是固执的,不是你说服它,它便会说「这样啊,我知道了」而简单就改变。
小说根本没人在看。更不用说对大多数的人而言,那只不过是一种娱乐。无论再怎么感动、哭泣或者生气,过两天就忘得一乾二净,又回到原本的日常生活。
然而,如果是吉野,说不定她真能改变?
她是如此独特的人物吗?
「不愧是小说家,说的话就是不一样。」
我只会说这种揶揄的话。
「染井同学不是小说家吗?」
「不是喔。」
「那是什么?小说家的定义是?」
「是不是专业的。我不是专业的,只是个国中生。」
「只要是写小说的人,都是小说家啊。」
「不要说得这么随便。」
「我会先到前面等你。」
吉野有些孤单地看著我说。
「我绝对不可能的。」
我只能像这样,在自己的心情外拉上一道封锁线。
⑤
「下周的远足,我们要在山顶做菜,所以需要大家分工买材料。」
第五节课的班会,主题是讨论上次提到的远足。我们四人一组,我、真白、佐藤和船冈。
「午餐要煮什么是个问题。」
佐藤的语气像是要决定什么人生大事。出于时下「尊重学生的自主性」这种不明所以的场面话,我们可以自己决定午餐要做什么。
「染井,你有在听吗?」
「……啊~吃泡面不好吗?现场应该可以烧水。」
「太随便了吧!给我认真想。」
佐藤生气了。
「我真的什么都可以,你们决定吧,我都听你们的。」
「染井真的每次都说『都可以』。消极主义男子。」
「有这种说法吗?」男子界还真辛苦。
我和佐藤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这时真白开口:
「我想吃寿司。」
「……真白同学是不是有点天然呆?」
佐藤将矛头转向真白的荒唐发言。
「我想吃螃蟹。」
「淘汰。船冈事务次官的意见呢?」
「炒面之类的?」
「啊~啊~不行,安全到不能再安全的公务员想法。」
「佐藤远足责任大臣,恕我直言,你在区区的远足午餐制造奇迹要干嘛?」
当船冈如此反驳,佐藤像是从刚才就在瞄准发言时机似地,骄傲地发表意见。
「大阪烧如何?」
「麻烦耶。」「很麻烦啦。」「很麻烦。」
看到我们三人立刻反对,佐藤才有些退却。
「咦,不行吗?」
「完全不行啊。我投船冈一票,这样是炒面两票、寿司一票、大阪烧一票,那么就决定做炒面。」
心生烦躁的我决定以炒面作结。其实要是烤肉可能更轻松,但再讲下去会没完没了,所以我没提。后来佐藤虽然碎碎念个不停,说什么「民主主义让这个国家变得好奇怪」,但所有人都无视她。
结果远足的午餐决定做炒面,佐藤负责厨具和调味料等等,真白和船冈负责采买食材。
「染井负责什么?」
「爬山的时候,我负责拿所有的午餐用具。这样可以吧?」
佐藤接受后,讨论总算告一段落。
To: 吉野
有没有什么好藉口可以跷掉远足呢?
好懒喔。
第六节是数学课。
「我们称这个i为虚数。与实数不同,计算具体数字时不使用。平方后是-1。不存在于世界上的数字就叫做『虚数』。」
「老师。」
佐藤精神抖擞地举手,同时,教室里传出阵阵窃笑声。
「这对人生有什么用处?」
佐藤说出在场所有人的共同想法,但其实我不喜欢她这样。说出来又能如何?
「这有点难解释。一般来说现在还不会教。比如说,平常用的实数轴是x轴,加上虚数轴就能将概念扩大。」
数学老师说著,在黑板上画图。
「这个图叫做复数平面。不用抄,考试不会考。」
「概念扩大会怎么样呢?」
「举例来说,可以解开之前解不开的方程式。」
「解开方程式会怎么样呢?」
「心情很好。」
老师说完,班上有几个人又在偷笑。
「这么多数不完的数字,我光是用想的就觉得好不舒服。」
佐藤带著想不通的表情,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来。
「光是想像不存在于世上的虚数如果存在,便让人类进步到今天的地步。我现在教的就是这些知识的一部分。」
似懂非懂,其实还是不懂的途中,下课钟声响起,这一天的课程到此结束。老师虽然一副想继续说的样子,但是想继续听的学生,在我看来一个也没有。
放学后的教室里,我正在寄信给吉野时,突然觉得好像有谁在。抬头一看,发现佐藤在我身旁看著我。
「又是交友网站?」
佐藤用有些傻眼的语气对我说。从高一同班的时候开始,她就擅自将我寄信给吉野这件事,半开玩笑地解释成我在寻找不存在于现实生活的女性。
我慌忙把手机画面关闭,转向佐藤。
「可是,为什么是用电子信箱啊?」
「……啊~对方没有智慧型手机啦。」
「还真是走复古稳重路线的交友网站啊。那你们出来见过面吗?」
「没有。」
「那是网交啰?」
吵死了,我心想。
「感觉染井好像拥有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
「比方说,我们平常虽然在学校见面聊天,但都各自拥有其他世界吧?不是多深的意思,例如社团也是别的世界啊,才艺班、打工之类的也是。但是,染井的另一个世界不在现实之中。」
说不定,其实佐藤以为我在网路上用另一个人格建立人际关系。
「真正的染井一定是在虚数轴上吧。」
佐藤说完,指向刚才第六节数学课留在黑板上的图形。
「你在现实的轴上是零吧。」
「没有那种事啦。」
瞬间,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厌恶对佐藤的话似乎差点要认同的自己。
「所以,你才不能对我们说真心话对吗?」
「不是的。」
但我一面说,一面心想或许真的是这样。
「真白同学说,要不要大家一起去采买远足的东西?」
佐藤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问。
「啊~可以去的话就去。」
「看吧,果然。这样说的人才不会去。」
「为什么要这样说啦。」
「染井,高一最后一次班级聚会时,你也是这样说吧。」
没错,高一的结业式结束后,大家办了场聚会,结果我没出席。没有特别的理由,只是提不起劲。
「要做什么的时候,不能把染井算进去啊。」
一阵尴尬的沉默降临。
为了打破沉默,佐藤又提起真白。
「真白同学很可爱呢。第一天早上她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也心动了吧?」
的确心动了一下,但那多半与佐藤猜测的意思有极大落差。不过,我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船冈那家伙超兴奋的。」
说起来,最近船冈的话题似乎离不开真白,LINE讯息也是。
『远足的时候要跟真白同学聊什么好?』
和佐藤在教室道别后,从学校走回家的路上,船冈传了这样的LINE给我。
『开心正面的话题?』
『具体一点啦。』
『我既不开心又不正面,所以不知道。』
『不要这样说嘛~』
倏地,我回想起吉野死去的那一天。她的死亡消息占据夜间新闻很小的篇幅,主播说了句「愿她安息」后,嘴角突然浮现微笑,声调彷佛人格转换般变得明亮,继续播报下一则新闻。
『动物园的熊猫出生了之类的?』
『会被当成笨蛋吧。』
『配合对方喜欢的事情聊天?』
『所以具体来说到底是怎样?』
『真白同学喜欢吃海胆吗?人家喜欢吃鲑鱼卵~最喜欢先压碎再吃~』
『不要再讲动物的话题了。而且,我从来没说过「人家」,没那么猛。』
『植物呢?喜欢多肉植物吗?我喜欢瓦松属的昭和~』
『没有更符合我们年纪的可爱话题吗?』
『表姐的男友没工作又欠债一堆,现在还怀了他的孩子之类的吗~?』
『太沉重写实了吧,而且我没表姐。』
『没有就编啊,反正只是聊聊。』
『染井好像真的是这样。』
『嗯?』
『看起来很正经,但总是有点随便。要是交往的话,编故事总会被拆穿啊,现实中不可能只是聊聊。』
我心想,船冈的本性很认真啊,同时也想著,这点我还真的不太行。
『抱歉啊,我在反省了,明天开始换个心境,今天先剃光头谢罪。』
『反省过头了吧。』
差不多结束与船冈的对话后,我穿越斑马线。
我在斑马线的正中央停下脚步,往旁边看。宽阔的车道延伸至视线远方。橘色的太阳往地平线落下,突然间,我发自内心地感到自己的日常生活无比空虚。
一切的一切都好烦啊,真心觉得烦,真想拋下所有跑去国外──我不切实际地这么想。
既然无法实现,我只能寄信给吉野。
To: 吉野
每天的生活都好无趣。
吉野,你死去后,世界彷佛全都褪色了。
你明明说要彻底破坏这个世界啊。
我漫无目的地顺道去了车站附近的书店,并非为了买书。
书店的平台上至今仍大量堆叠著吉野的书。
「早逝的天才 吉野紫苑」。
现在吉野的书仍与这样的宣传书腰一同被排列在店内。果然是因为她十几岁就去世的缘故吧。
英年早逝的作家作品会大卖。
不久前,我甚至在电车上发现有人在看吉野的书。吉野的故事会在这个世界继续流传下去。
但有一天终将结束。
『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我每次到书店,总是会想像自己推倒书柜的样子。眼前浮现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本一本把整齐陈列的书往外丢的自己身影,令我不禁苦笑。
每天都有大量小说问世、消失。人一辈子都读不完的大量小说接连不断出现、消失。大部分是不值一提的内容,过没多久就会从书店消失,谁也不去读吧。
一个月后还存活在书店的书少之又少。一年后呢?十年后呢?百年后又是如何?
「我只关心百年后还有没有人看自己的小说。现在看到的现实,我真心觉得无所谓。」
吉野生前曾说过这样的话。
她真的觉得她那种程度的小说,百年后还有人看吗?
没错,我是这样想的──
吉野紫苑大概会消失。
虽然不知会是一年后还是十年后,但十年内多半会消失吧。现在虽然因为英年早逝导致作品大卖,但她死得太早了。吉野没有留下代表作。我不觉得她的作品会流传百年,应该会轻易被埋藏在历史洪流中吧。就像落叶下的昆虫尸体,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然后逐渐被世人遗忘。
你的小说完全不行。
只不过是跟著无聊的八卦一起被消费罢了。
根本没有变成炸弹。你的小说只是未爆弹。
说实话,现在下班途中的男女、学生们正若无其事地进出书店。直接经过你的书前,选择其他作品。
『这就是现实。』
吉野死后,我没有看过小说。
曾经那么喜爱的小说,我现在却不读也不写了。
吉野死后,我对于那些事情的热情骤然消失。
即使想读也读不下去,想写也写不出来,也不再希望成为小说家。
我心想,自己也许会一事无成吧。
我什么都没有买,走出书店。
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发出震动,我停下脚步查看。
手机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但,究竟是谁?
From: 吉野
正因为你对现实怀抱期待,才会一事无成。
那是来自吉野信箱的邮件。
我打了个寒颤。
不明白发生什么事。
我反覆确认寄件者的电子邮件位址。
不可能看错。
那是吉野的电子信箱没错。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这是现实。
我活著的世界是现实。
不是小说。
人死不能复生。
绝对不可能。那才是现实。
我认真思考各种可能性。比如说,邮件是误发,因为系统错误,本来应该寄给别人的邮件偶然被我收到。
所以,只要我寄信给吉野,就会像平常一样被退回。
To: 吉野
你是谁?
我按下送出键。
接著确认自己的收件匣。
那只是一次偶发的错误。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但我没有收到平时那封通知信件无法传送的自动回覆。
信寄出了。
我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再收到来自吉野信箱的回信。
我陷入混乱。
注1:拉里荷玛 游戏《勇者斗恶龙》中的催眠咒文。
注2:町田康 日本庞克摇滚乐歌手、演员、作家与诗人,本名为町田町藏,出生于日本大阪府堺市。
注3:武者小路实笃 日本小说家、诗人、剧作家,爱称「武者」。白桦派的代表作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