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吉野确定得奖的那晚,约莫一个月后的某天早晨,我接到她的电话。那时是暑假。
『你现在有空出来吗?』
我虽然觉得麻烦,但仍出门了。牛仔裤搭配T恤,穿著十分休闲。
「早安。」
看到站在我家门前的吉野,我吓了一跳。
那不是平常的她。
她平时的穿著和身为男生的我差不多,不怎么重视打扮,那一天她却穿著黑色洋装。
而且吉野还化了妆。虽然国二就化妆的人不是没有,但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不敢相信吉野会做这种事。
「你在干嘛啊?」
大吃一惊的我不禁脱口这么说。难道吉野被外星人附身了吗?脑中甚至浮现无聊的幻想。
「去远足吧,就我们两个。」
吉野表情有些害羞地对我说。
「……啥?」
虽然令我不知所措,但行动总是无厘头这点,某种意义上来说倒是与平时的吉野一样。
「染井同学,拜托你了。」
吉野直直注视著我,这么说道。
「我今天没事,是可以啦。」
其实也不是只有「今天」,那段时间我总是很闲。因为除了吉野,我平常连说话的对象也没有。
「我们要去哪?」
「秘密。」
我们搭上电车,来到京都车站。
吉野要我在商店前等等。过几分钟,吉野回来了,手上握著新干线的车票。
一看目的地,上面写著「东京」。
「要去这么远?」
我以为顶多是图书馆之类的地方。
「跟火星、猎户座和加州比起来,东京算隔壁院子吧。」
「乱讲一通。」
「快走吧,新干线要开了。」
我本来想直接回家,但是吉野的样子既认真又奇怪,和平常完全不同,让这样的她单独去东京,我也有些不放心。
结果,我什么话都没说,两个人一起搭上新干线。
「为什么要去东京?」
坐在两人座靠走道座位的我讶异地发问。
「染井同学,难道你想跟我去其他地方吗?」
「你在说什么啊?」
「总之,跟著我就知道了。」
吉野看著我微微一笑。
「那我要先睡了。」
她直接闭上双眼,没再开口。
什么跟什么啊?我如此心想,也把椅背往后倾斜。
过不久,突然觉得肩膀碰到某种东西。一看,吉野的头靠在我的肩上。我瞬间犹豫著要不要叫醒她。
我看看吉野。
她好像要去哪里约会似地。与我以外的某个人约会。
这样看著,吉野就跟一般女孩没两样。开心享受人生的漂亮女孩。
说不定,这样的时光不会再有第二次──我突然有这种感觉。
结果,我没有叫醒吉野。
无事可做的我,看著窗外打发时间。
当新干线经过品川、抵达东京站时,我摇了摇吉野。
「嗯……已经到了吗?」
「我们要去哪一站?」
「四谷。」
转乘电车后,我们在四谷站的月台下车。
「这边。」
吉野打开手机的地图APP给我看,地图上显示的是前往目的地的自动导航路线。『前方右转。』我们一步步跟著亲切的自动语音导航,走在东京的街道上。
「感觉好像路痴喔。」
「不是好像,真的是路痴,所以也没办法。」
从自动语音导航的口吻听来,似乎已接近目的地。
眼前是雄伟的庞大建筑物,看起来像是做为结婚典礼会场的气派建筑。
「这里是?」
「进去就知道啰。」
一走进建筑物,便看见除了我们之外的人,而且每个人都穿著西装、燕尾服,女生也盛装打扮,服装都特别正式,其中还有穿和服的女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真的是结婚典礼?我开始胡思乱想,或许是吉野亲戚的结婚典礼之类的。你是谁?我名叫染井。你们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
「吉野小姐,你今天远道而来辛苦了。」
入口附近的西装男子朝我们走过来,似乎是吉野认识的人。那是个年近三十的胡须男,看起来不好亲近,胸前佩戴名牌。
「淡路先生,初次见面。」
吉野的口气像是第一次碰面,却知道对方的名字。真让人紧张。怎么回事?网友见面吗?怎么可能。
「实际见面还是第一次呢。虽然我事先就知道,但还真年轻啊。」
「毕竟是国中生。」
「啊,不好意思,请问这位是?」
淡路先生看著我,露出疑惑的神情,一副完全不知道我要来的样子。
「他是染井同学。」
淡路先生目不转睛地盯著我,有些尴尬地说:
「那个,今天基本上只有相关人士可以入场。」
「染井同学是小说家。」
她突然在说什么啊?面对困惑的我,淡路先生说:
「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完全不知道,他也非常年轻呢。」
淡路先生从长裤后面的口袋取出满是皱褶的皮制名片夹,将名片递给我。上面写著「青娼编辑部 淡路广之」。
「喂……难不成……」
我用抗议的语气对吉野开口。
「不过,该怎么说呢……今天的颁奖典礼没有寄邀请函给染井同学……」
不祥的预感成真。
「居然是颁奖典礼?」
「对啊?我没跟你说吗?」
吉野没有愧疚的意思。
「……如果染井同学不能一起进去,我就不参加颁奖典礼。」
吉野正经八百地说出傻话。
「你是认真的吗?」
「看起来像在开玩笑吗?」
淡路先生轻叹一口气,将自己胸前的名牌拿下,接著把名牌翻过来,从口袋拿出签字笔在上面写「染井」之后交给我。
「这身服装能不能想想办法?」
淡路先生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我的穿著,语气一下子变得随意。T恤加牛仔裤,看来的确像是走错地方。
「不,我要回去了……」
说完,吉野紧紧抓住我的手。力气不小。
淡路先生拿出另一个事先准备好、印有吉野名字的名牌,亲手交给她。
「那我们走吧。」
淡路先生似乎不耐烦地催促我们进场,自己也迈开脚步。吉野面无表情地跟在淡路先生后面,我也追了上去。
「我这样好吗?」
「虽然不好,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淡路先生没有看著我回答,口气十分敷衍。
建筑物内,会场的走道宽阔,地上铺著红毯,好几个人来来去去。会不会是颁奖典礼的参加者呢?
「你看,染井同学,那位是行方尚助。」
朝吉野指的方向看过去,有位身材浑圆的中年男性,但我不认识他。
「那是谁?」
我一说,走道上的人全都同时转向我们。吉野一脸无趣地回答:
「你不知道?三年前以《鵺汤》获得文学奖的小说家。」
「小说有趣吗?」
「倒是挺无聊的。」
「听起来就很无聊。」
「我说,你们说话可以注意一点吗?」
淡路先生有些生气地说。
「连跟你们走在一起的我都有危险了。」
「对不起。」
我还是聊表歉意。走道上的人们一直注视著我们。
「这些人都会写小说啊。」
吉野反而环顾四周,像在欣赏动物园里的稀有猴子。
「大家的个性看起来都不太好耶。」
「吉野小姐。」
淡路先生停下脚步,交互看著吉野与我。
「麻烦你们紧闭嘴巴。」
「是。」
吉野伸出拇指和食指沿著嘴唇划一条横线,我慢半拍才发现,那个动作好像是拉上拉炼的意思。
「我没有期待你们的社交能力,只拜托你们不要扣分就好。」
淡路先生只说这一句,又继续往前走。
上楼后,我们到达里面房间的门口。
「会在这个房间举办颁奖典礼。吉野小姐,你先进去排练,
有人会告诉你事前要做什么准备。」
「好的。」
吉野乖乖走进那个房间。
「染井同学,你一个人要是被缠住或被骂就不好了,典礼开始前可以先跟我待在一起吗?」
「啊,好的。」
我跟著想抽菸的淡路先生来到吸菸室。本来想在外面等就好,没想到跟到了里面。室内有菸灰缸和皮制沙发,淡路先生一屁股坐下后开始抽菸。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人。未成年的我跟进来却一句话也不说,我心想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大人啊,但又想想,或许他是个有些奇怪的大人吧。
「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
「只是同班同学。」
「男朋友吗?」
淡路先生抖著脚,静不下来的样子。看起来不像高雅的人。
「不是的。」
「她有男朋友吗?」
「不知道耶,感觉应该没有。」
「为什么?」
「她平常更朴素。我第一次看到她穿成那样。」
「她算是满漂亮的女生啊。」
「但私下都穿运动服和俗气的T恤。」
「比如说哪一种?」
「太宰治的棒球T恤之类的。」
我一说完,淡路先生好像被戳中笑点,笑著说:「那种东西在哪里买的啊?」
仔细看才发现淡路先生的西装是皱的、领带是歪的,而且长度很奇怪,衬衫也皱皱的,袜子是诡异的骷髅图案,皮鞋是很像学生的款式,鞋跟都磨平了。
他给人不修边幅的感觉,却又与不修边幅的氛围十分契合。
「嗯,没有男朋友让人比较放心了。」
淡路先生这样对我说。
「为什么?」
我很难理解。
「因为这样才能专心写作啊。」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差不多该走了。」
淡路先生看著吸菸室的时钟说。
「会场没有染井同学的座位,你跟我一起站在后面看吧。」
颁奖典礼无趣又平淡地进行。
出版社的某位高层发表了煞有其事的演说后,接下来是最终评审委员的老师们发表他们对于得奖作品的感想。
在大奖、佳作之后,最后是获得评审委员鼓励奖的吉野作品的讲评。最终评审阶段,评审意见似乎分歧了,有人认为吉野的作品不值得获奖、为什么要把奖项给这种作品,也有人认为她的作品十分创新。
接下来是大奖得奖者和佳作得奖者的演说。经过二十年艰困的投稿生活,终于在四十七岁获得大奖的辛苦上班族,以及三十多岁身为医生的佳作得奖者。两人尽说些不痛不痒的话。
「好像谁都不愿意说真心话。有种个性很差的感觉。」
我对淡路先生直白地表达我的感想。
「因为大家都把人性放在创作的世界里了。」
淡路先生强忍呵欠这么回答。
「淡路先生喜欢小说家吗?」
「这世界上有人喜欢小说家吗?」
淡路先生用平静的口吻说。
接著轮到吉野。
她看起来很紧张。
不知是不是吉野那种不谙世事所带来的不安定感传染给整个会场,或者也因为国二生获奖的话题性,会场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
吉野终于要登场了,我有些期待。
她会说出什么无厘头的话呢?会不会用爆炸性的发言,将这里一脸正经的大人们自以为从容的气氛破坏殆尽呢?
然而──
「这次能获得荣耀的青娼文学奖评审委员鼓励奖,我由衷地感谢。」
用无聊的制式台词开场的吉野演说,接下来也以无力的节奏持续著。无关痛痒的话语右耳进、左耳出,没有留下半点记忆。
摄影师们不断按下快门。也许是闪光灯过于刺眼,吉野眯起双眼。
总是坦荡大方的吉野,那时在我的眼里却有些渺小。
彷佛快要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
那晚在公园里的宣言到哪里去了?
不过,吉野只是平静地发表普通的演说。
「嗯,都是这样吧。」
旁边的淡路先生松一口气似地说。
我失去气力地看著用笨拙说话方式持续演说的吉野。
只是呆呆望著台上那个变得美丽却也变得无趣的吉野。
颁奖典礼结束后,庆功派对在另一处举行,没多久众人便乾杯,吉野也很快地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围。最终评审委员、出版社人员、其他小说家进进出出,得意洋洋地发表意见。我喝著柳橙汁,从远处默默注视。
有时,吉野与我四目相交。吉野没有笑容、没有表情,用虚无的眼神看著我,丝毫没有吉野的样子,比我喝的果汁还要淡,就像一台只会答腔的无害机器人。如果接受图灵测试(注4),应该会被判定为人工智慧吧。
我没有说话的对象,淡路先生丢下我不知道去哪里。闲闲没事的我看著会场天花板的吊灯打发时间,忽然想起《歌剧魅影》的剧情。我想像吊灯落下,砸到吉野头上、她满身是血的画面。
派对在七点结束,几乎所有人都要继续续摊。他们为从京都来参加颁奖典礼的吉野订了饭店,本来她也预计要参加续摊。
「我今天要先回去了。因为跟染井同学一起来,我想跟他一起回去。」
听吉野这样说,让淡路先生很困扰。
「不能先让他回去吗?」
「我今天很累了。」
结果,吉野十分坚持。
「我先回去了。」
最后,两人决定搭乘最后一班新干线回京都。
淡路先生送我们走出会场。
「那么,等候你下一份原稿。作品出版的话,可能会请你再来东京一趟。拜托你了。」
「今天谢谢你。」
吉野弯了弯腰,鞠躬致意后走向会场外。
「啊~好累喔。」
吉野抬头望著夏夜的淡色天空,用手轻按肩膀。
「女生的角色扮演还真累。」
表情恢复为平时的吉野。
「刚刚好像不是吉野的感觉。」
「……我本来以为,如果带染井同学一起来,就能保持原来的自己。好像很难。」
吉野「唉~」了一声,叹一口气。
「好好当女生,小说好像才会畅销。」
吉野也会思考这种策略啊?我内心很惊讶。
「一定会畅销的。」
这句话没有丝毫根据,只是想让吉野安心。
其实我希望吉野可以更超然一些。
吉野捡起地上的小石头,往眼前的大水洼用侧肩投法丢出去。石头从她的指尖离开、碰触到水面的瞬间,我才察觉她的意图──打水漂儿。但是小石头和水洼不合拍,跳一次就沉到水里。
「我想写出更好的小说。」
吉野不满地对我说。
「嗯。」
我只能说出这句话。
②
由于一直没有从吉野的信箱收到回信,我不管做什么事都无法专心。
我一直在等待,上课中也好、休息时间也好。
「染井,你一直在看手机。」
「……对不起。」
一个人静静地等,时间就会过得特别慢。佐藤约我下课去唱歌,不知不觉就两个人一起去KTV。早知道应该也约船冈才对。
「染井,明天远足你要穿什么?」
「素色棒球T。」
「不觉得很俗吗?」
「你管那么多。」
当佐藤点的歌前奏响起时,我收到回信。
From: 吉野
染井同学现在很混乱吧。
对不起一直没有联络你。
佐藤明明在唱歌,但我只是边摇头晃脑地随意打拍子,边看著那封回信,将简单的文章看了好几遍、好几次。
『吉野已经死了。』
连新闻都有报导。我也参加了葬礼。你已经死了,我确认过无数次。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
『那一天,我死后发现自己身在别的世界。你可能无法相信,但在这里就好像我还活著一样。』
『对不起,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在说什么。』
『除了我活著这件事以外,其他一切都没有改变。现在我在的地方,说不定是一种平行世界。』
这要我怎么相信?
简直像那一天第一次读到的吉野小说。
来自平行世界的讯息。
如果吉野没有死。
如果吉野活著的世界是另一个有别与现实的世界。
如果从吉野那里收到讯息。
『不敢置信。』
打完这几个字,我又加上一行:
『不敢置信。如果你真的是吉野,证明给我看啊。』
发信后,我心想自己也病得不轻。
吉野现在仍然活在与我的世界不同的平行世界。
蠢毙了,我想。
但是……
From: 吉野
得奖那一天,
夜晚的公园里,
记得我说想破坏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发生的事吗?
我到现在还记得喔。
「染井,你到底老是在和谁传讯息啊?」
佐藤的声音让我回到现实。
对了,我现在在KTV。
「幽灵。」
只有这个解释。
背脊有些发凉。
在那个公园说的话,吉野曾跟我以外的人说过吗?
我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是现实。
「怎么了吗?」
虽然很抱歉,但佐藤担心的声音,对我而言只觉得很烦。
「你的表情超凝重。发生什么事了吗?可以说出来啊。」
很奇怪。
原来如此,对方知道只有我和吉野才知道的事。
这点我懂了。
所以呢,那又如何?
吉野还活著这件事,不可能是现实。
但对方如果不是吉野,到底又是谁?
吉野有那样的对象吗?把她与我的回忆逐一分享的对象?
难道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吉野有朋友或男朋友?
再说,假如对方是第三人,为什么我是从吉野的信箱收到信?这依旧是一团谜。
想到这里,我开始打字写信。
只有吉野才能回答的问题。
To: 吉野
吉野为什么那时候要吻我?
这件事吉野绝对无法对别人开口。
即使曾说过,一定也不会连心境都说出来吧。
因为那时吉野的心情,也许谁都无法理解。
远足那天早上,我确认过有没有从吉野的信箱寄出的回信,但没有新邮件。
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呢?
我抱著至今仍然无法相信的心情,带著浓浓的睡意出门远足。
说实话,远足我一点都不在乎。
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五月底,天空万里无云,气温急遽升高。
前往比睿山的巴士中,我有些后悔自告奋勇说要帮大家拿行李这件事。更糟糕的是,真白还带了一个莫名巨大的冰桶。
结果,爬山的时候只有我落单。一路上,我好几次想把冰桶丢了,但还是满身大汗地走在山路上。
终于抵达山顶时,最先发现我的佐藤小跑步靠近。
「我都有点担心了呢。」
「你担心的是午餐吧。」
其他小队已开始在准备午餐,不过还没开始用餐,所以我不算是大迟到。我急忙放下行李交给佐藤。
「我有点累了,剩下的交给你们。」
舍弃准备午餐的我,瘫坐在山顶的长椅上。真白与佐藤两人活力十足地准备做菜。我正想船冈跑去哪里,本人不知何时突然坐在我旁边。
「做菜就交给女生吧。」
「你活在古代啊?」
船冈坐的位置距离我很近,有股汗味。
「我准备今天告白。」
「今天不要吧?」
再怎么说节奏也太快了,我心想。
「你就这么饥渴?」
我诧异地问船冈。
「应该说,高中生活要是没有女朋友,就很闲啊。」
「是这样吗?」
愈想愈觉得是不同种类的人类,和我天差地远。不过船冈这种人才正常吧?像这样对恋爱有兴趣的人,或许才是身心健全。
「我问你,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咦?没什么,就很自然啊。你应该也有过吧?」
到底有还是没有,我也不清楚。
「我偶尔会觉得恋爱是不是虚构的。」
「啥?怎么变成严肃的话题。」
「我说真的啊。那真的是自然涌现的情感吗?」
「……太难的事我不懂。」
船冈像要结束话题般站起来。
「裹足不前的话,什么都不会开始。」
让某件事开始是好事吗?
战争什么的,不是不要开始比较好吗?
这种事跟船冈说也没用,我有这样的感觉。那么,到底该对谁说?
真白与佐藤把食材都切好,一切准备就绪,接著就要开始炒面。
「炒面我来!」
船冈不知怎地有些自暴自弃,手上拿著公筷要开始炒面。
「啊,冰桶。」
真白突然想起来似地,将沉重的冰桶拿过来。
一打开,里面有个小木盒。
「……那是什么?」
看到里面装的居然是又小又轻的东西,我瞬间感到无力。看来大部分的重量是来自冰桶本身。
真白把盒子打开。
「是海胆。」
「……」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怕会食物中毒,所以决定严格控管温度。」
「啊、啊啊,这样喔……」
我完全提不起劲说话,只是垂头丧气地默默完成在铁板上涂油的工作。船冈将蔬菜和肉放上铁板,只听见肉片滋滋作响,接著真白把海胆放上去。
「这是炒海胆。」
「炒海胆?」
佐藤夸张地发出惊讶的声音。
「大家要吃吗?」
「不,我不用……这也太不真实了吧……」
「就像解剖台上的缝合器和蝙蝠伞的相遇般美丽吗?」
「那是什么啊?」
真白的发言让佐藤一头雾水,我则选择无视。
「嗯,炒海胆意外地不错喔。我觉得可以接受。」
「对吧?」
乐天的船冈跟著起哄,面还在炒就开始偷吃。两人顺势接著聊天,我只好接收佐藤。我压低音量,用只有佐藤听得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佐藤有喜欢的人吗?」
「什、什么?干嘛突然问这个。」
「没有啊,算是市场调查?只要回答简单的问题,就能获得精美小礼物。」
「什么礼物?」
「什么都可以。」
「……那么,换你回答我的问题可以吗?不管问什么都一定要回答喔。」
「嗯,好啊。」
「要认真回答。」
佐藤跟著变得认真的表情有点好笑,不过我无所谓地点点头。
「我有喜欢的人。」
「在学校?」
「学校。」
「同班?」
「对。」
佐藤说著,眼神没有看我。
「难道是船冈?」
「去死啦。」
说著,佐藤作势刺向我的腰腹。
「啊啊,内脏都坏了。没救啦,我死了。」
「炒面的时候不要说这种恶心的话。」
炒面即将完成,香气四溢。
「那么,换我问问题可以吧?」
我用脸上写著「什么都可以,你快问吧」的表情看向佐藤。
「染井是对人没兴趣,没办法喜欢上任何人的类型吗?」
「……不知道。」
「你看,又敷衍我,每次都这样。」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但也许真的是这样。」
「主动开启恋爱话题的是染井耶,你认真一点啦。」
话是这样说没错。我主动问人家问题,自己却随意回答,要说狡猾也真的是很狡猾。
「那下次和我两个人去哪里玩玩吧?」
「好啊。」
我说完,佐藤一脸惊讶。
「咦,可以吗?」
「没差啊。」
并不是被刚才的船冈影响,不过我内心觉得没关系。很多事要做了才知道意义,说不定会有新发现。虽然我并不是认真地这样想。
「难得大家
一起出来,要不要先交换联络方式?电话号码和LINE。」
远足的最后,佐藤这样说,大概是想顺其自然地让船冈和真白交换联络方式。我也慢吞吞地默默拿出手机。
「咦,真白同学,你是不是只储存染井的电话啊?」
佐藤探头看真白的手机这样说。
「啊~刚刚只是先打名字,号码栏还是空的。」
「第一个就先打染井的名字啊?你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不是。」
真白的语气极度冷淡,害我也有些沮丧,原来我如此被厌恶。
一行人下山后在学校解散,回程的电车上我收到回信。
From: 吉野
我只是觉得接吻的话,也许就能知道某些事。
回信的人到底是谁。
我也明白不会是吉野。
但如果是其他人,为什么可以用吉野的信箱寄信给我?
To: 吉野
如果你真的是吉野该有多好。
那我就还能面对自己活著的现实,不觉得无趣。
From: 吉野
那你问我其他问题吧。
我会向染井同学证明,我就是吉野。
在内心某处,有个念头开始发芽:如果平行世界这种蠢事真的存在就好了。
……我居然有这种想法,也许开始有些精神错乱了吧。
To: 吉野
你死的那一天,我们本来要一起去的地方是哪里?
From: 吉野
二手书市。
五月的现在,我似乎听到远处传来应该尚未开始的蝉鸣。这一定是幻听或错觉吧。
那是比今天更加炎热的一天。
说不定是我从出生到现在,最为炎热的一天。
❸
吉野死去那一天的事,我直到现在依旧会每天想起。
那天,我们约在京阪线的出町柳站。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刚好有个下鸭纳凉二手书节,会举办二手书的户外市集。我们说好要一起去逛逛,其实就像是二手书店的夏日庆典。
正值八月,从车站出口走到地面上,耳边立刻传来蝉鸣声。
吉野说她会晚点到,等得发慌的我决定先去市集看看。
夏天强烈的太阳光线像剑刺向人群,在会场内形成好多影子。
所有影子都是为了买书而来。这样一想,我感到有些晕眩。彷佛大家都是只有影子、没有肉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怪物。
我被混杂著二手书味道和汗味的气味包围,逛了逛会场,但没有特别想买的书。
我想把写小说写到没哏的吉野带出门,二手书市集只是一个要她出门的藉口。
看著大量二手书,脑袋开始有些发昏。光是这里的书,即使花一辈子也读不完吧?我差点被这个事实所吞噬。
突然,眼前出现《萨德全集》中的一本。
萨德是吉野喜欢的作家。那本书售价一千五百日圆,比定价便宜。这个价格我也买得起。
买来送她也不错,毕竟我平常总是向吉野借书。
买完书后,我看了看手机。
没有来自吉野的消息。
感觉很奇怪。
怎么回事?
我等了两个小时,她依旧没有出现。长时间待在烈日下,口乾舌燥的我决定先离开会场。
我在咖啡厅点了杯冰咖啡,将店名发信告诉她后,翻开打算送给她的那本书。那是一本好多人接二连三死去的书。我和吉野都喜欢这类型的故事。
接著,我继续等待。
外头开始下雨。
天色陷入黑暗,二手书市集也结束了吧。我决定不再等待,回家去。
到家后,我脱下被雨淋湿的衣服,打开客厅的电视。
变换频道的过程中,吉野的名字出现在夜间新闻上。
『小说家吉野紫苑小姐,今天被发现在自家身亡。
相关单位正朝意外事故与自杀两个方向同时进行调查。』
小说……吉野…………………………身亡…………………………………………
吉野死了。
吉、野、死、了。
头脑的理解速度跟不上现实。
要接受这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太难了。
对于吉野真的死去这件事,我一点都感受不到真实性。
只是呆呆站在原地。
小说能杀人吗?
不知怎地,我突然回想起国中的时候,两人一起乱写小说的事。
吉野死了。
但是,我一直觉得这一天总会到来。
从我第一次见到吉野的那天开始,就有种感觉──吉野或许再过不久就会死。
吉野的告别式很晚才举行。
因为自杀的可能性遭到质疑。
结果,吉野死后三天才终于举办告别式。依照家人的意思,只有真正亲近的人参加。
我去了告别式。年纪轻轻就早夭的吉野,遗照用的是小说家吉野紫苑最近的作者近照。或许只是因为这张拍得最好看,但看到那张照片,我反而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就像现实中的吉野从未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告别式上也看到淡路先生的身影。
他像笨蛋一样系著黑领带,表情彷佛换了一个人似地向吉野的父母低头致意。为什么告别式上一定要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呢?
因为怕麻烦,我打算装作没看到淡路先生,赶紧回家。认真想想,为什么我会来参加吉野的告别式呢?这么空虚的事,明明毫无意义。
「喂,等一下。」
淡路先生向我搭话,但我没有停留,快步往前走。
「我不是说等等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电话响了,铃声和我的一样,瞬间还以为是我的手机在响,后来才发现是淡路先生的电话。
「你接电话没关系。」
听我这样说,原本犹豫不决的淡路先生最终接起了电话。
「……是的,没错。我希望可以赶上下个月,也请书店大动作宣传。是的。拜托了。」
听到淡路先生的话,我脑中灵光一闪。
我对挂断电话的他说:
「刚才是在说吉野小说的事吗?」
「……对。」
淡路先生不知为何一脸很受伤的样子。现在哪是受伤的时候啊?我在内心吐嘈。
「早夭的天才吉野紫苑──感觉会大卖耶。因为年纪轻轻就失去生命。好好地卖书吧,一定会畅销的。吉野也会很开心。」
「我要用什么样的心情……」
淡路先生用力捶打旁边的电线杆两、三次。
也许,他最想殴打的是自己吧。
那份心情,我也稍微能够理解。
原本以为,我和淡路先生应该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吉野死后、告别式结束后,我很快地又再次见到淡路先生。
我想找吉野的遗稿──淡路先生这样开口。
希望你跟著我──淡路先生这样说。
说不定他是害怕自己一个人前往。
我们站在吉野家的玄关前,按下门铃。
「请进。」
是吉野的姊姊。
「都保持她生前的模样。」
吉野家有主屋和别馆,吉野住的是别馆。
那里原来是曾任大学教授的吉野祖父居住过的地方。
别馆内有书房和卧室。
吉野的书房简直是一团乱。
之前看到的时候虽然也十分凌乱,但现在简直是完全不同次元的混乱。大量书籍四散在桌上,纸张也散落一地,还有贴在墙上的,其中包括故事大纲的草稿和内文。基本上是列印出来的纸张,但上头用笔写了各式各样的注解。
简单来说,吉野本人以外的人看到这些东西,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像这样的小说碎片布满整个房间,好比晚秋时分的银杏林道。
「很糟吧?」
吉野的姊姊这样说,但淡路先生一语不发地整理起房间,我只好跟著帮忙。
「没看到笔电。」
经过两个小时,将各种纸团都塞进纸箱之后,淡路先生愣愣地说。
的确,她平常用来写小说的那台笔电,哪里都找不到。
我们翻箱倒柜,但不管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最后,淡路先生带著一脸不明所以的神情离开京都,看似目标未达成的样子
。
「到底会在哪里呢?」
淡路先生一头雾水地说,但我也完全摸不著头绪。
那是吉野眼里仅次于生命的重要执笔工具。
如今居然与她的灵魂一起从这个世界倏然消失。
过了不久,我突然发现。
一定是吉野自己把笔电处理掉了。
就是这样对吧?
吉野死后,曾发生过一次不可思议的事。
某天,我在午休时间被校内广播叫到教职员办公室。
有人打电话到学校找我。
听到校内广播,我在走廊上快步走著。
依接到电话的行政人员转述,电话是我亲戚打来的,说是祖母过世了。
那时,我的祖母和外祖母都早已不在人世。
感到可疑的我,在办公室一角接起电话。
『你有在写小说吗?』
那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
「没有。」
我脱口而出──嘟嘟嘟,电话被挂断了。
那是一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奇妙电话。
我呆站了好一会儿,只是望著办公室窗外的景色。天空十分晴朗,像是用电脑软体填满颜色,没有任何渐层变化的蔚蓝天空。那样澄净的天空,如同吉野死去的那一天,在办公室里划出深深的阴影。
好像被死去的吉野骂了一顿。
自从吉野死后,我不再写小说。
吉野的死,彷佛在我心中画上句点。
我决定把书架上的书都扔了。纸类回收的日子正好快到了。
其实,最爽快的做法是一次把书全都烧掉,但是我家没有庭院,也没有其他可以烧书的地方。
从我家到纸类回收场约有两百公尺。我来来回回无数次,把小说全部丢掉,一本都不打算留。所以,吉野的小说当然也不例外。
心中的某处似乎受了伤,对我来说却有一种快感。
过去的我看到这一幕,一定会放声大喊吧。
看著空荡荡的书架,心情就像完成一件大工程。书架不久后也被我扔了,因为很碍眼。
我心想,要活得像个人。
那是吉野最讨厌的生存方式。
交朋友、和异性培养感情,甚至找个女朋友也可以,接著再说句「我爱你」也无妨。建立人与人的信赖关系,和他人搞好关系,成为一个普通人。
那是最轻松、最有利的生存方式。
除了活在现实,没有其他应该做的事。
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正常人,不被幻想或其他或许会成真的可能性左右。我想成为一个只看著现实而活的大人。
为了交朋友而努力,为了成为正常人而努力。只要努力就能做到。我想得很简单。
如此这般地活著,大概是适应现实的方法中的最佳答案之一。
我并非轻而易举地过活,只是拚命努力去适应现实。因为在这方面我身处后段班,不加油是不行的。
死不了的人除了继续活著别无他法。而要继续活著,就必须对现实持续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不再写小说之后,我感到有个昏暗的东西积压在自己心中。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像是深深的黑暗。
要适应现实生活,无论是谁都有需要演戏的时候。
每当此时,无可宣泄的情感、思绪就在我心中堆积。
现实中无处可去的情感不断不断累积,差一点就要迸裂。
也许我一直以来,透过写小说的方式,与心中的不明物体取得了良好平衡。
于是,我将那份黑暗转嫁在给吉野的邮件里。
我不再写小说,取而代之的是写信给她。
因此,发信给死去的吉野就是我的代偿行为。
④
远足隔周的周六,我和佐藤两人来到环球影城。
「染井,你开心吗?」
「不知道。」
我毫不掩饰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开名为学校的场所、脱下制服,切换成与平常不同模式的缘故,自己为了迎合现实所创造的角色渐渐脱落,但我不知道该如何修复。
面对如此的我,佐藤看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染井,你今天是不是有点累?」
佐藤语带担心地说。
──跟你在一起就很累。
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让我捏了把冷汗。
这样不行啊。
我到洗手间打开手机画面,打算发邮件。要是不快点将心中的恶意宣泄出来,就要直接倾倒在佐藤身上了。
『我讨厌的东西是?』
『现实。』
『一年级是哪一班?』
『B班。我是C班。』
这样的问答已经持续一周。
不可思议的是,对方总是能迅速回答我的问题,答案也与我的记忆大致吻合。
每当我看著那些邮件,总觉得现实感从自己的脚下慢慢流失,所以当时的我也感到有些晕眩。
从洗手间回去后,我看著眼前佐藤的脸孔,她一脸似乎有些紧张的奇妙表情,应该是担心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吧。我装出精神满满的样子,转了转手臂。
「接下来要坐哪个?」佐藤问。
结果,我们选择去搭摩天轮。
虽然巨大的摩天轮一直在视线范围内,但是环球影城内并没有摩天轮,必须出园搭船到对岸,乘坐与环球影城毫不相干的摩天轮。
「我好久没坐摩天轮了耶。」
佐藤开心地说。
我只是单纯觉得,那是最能让人静下心来的游乐设施。
摩天轮节奏缓慢地往空中前进。视野愈来愈高,高入天际。
我打开手机。
『吉野第一次给我看的小说内容。』
发信。
「你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发邮件?」
「……嗯。」
我敷衍地回答佐藤的问题,视线没有离开手机画面。
「染井,看这里啦。」
『从平行世界收到了来自死去恋人的情书。』
很快便收到回信。
「染井以前交过女朋友吗?」
我看向佐藤的脸。她一脸似乎有些紧张的奇妙表情。
「没有,我从来没跟谁交往过。」
「这样啊。」
这种时候,人通常会希望对方反问自己相同的问题,但我不知道佐藤是不是真的希望我反问,而且觉得很麻烦,所以选择沉默。
「最近我有件事搞不懂,你听了可以不要笑我吗?」
我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佐藤的笑话多半不好笑。
「我一直在想,成为男女朋友之后该怎么做才好。」
「……佐藤也会想这些事啊。」
「染井,你是不是把我当笨蛋?」
「没有啦,只是很佩服。继续吧?」
「该怎么说?每天见面、一起出去玩,重复做这些事又能怎么样呢?不觉得很空虚吗?染井可能不会,但我有这种感觉。」
「这是佐藤从过去的恋爱经验中得到的感想吗?对佐藤来说,还真是格外虚无的想法。」
平时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佐藤,在内心深处原来也有另一面,令我有些讶异。
「佐藤,现在这种话题和氛围,是不是在勉强配合我?」
「没那种事。」
佐藤说完,指向摩天轮窗外。
「像这样来到高处,思考事情就会用俯瞰的角度吧?类似那种感觉。」
我跟著望向窗外。像模型一样迷你的现实在眼下展开。各自拥有自我意志、熙来攘往的人们,就像蚂蚁在筑巢,看起来令人反胃。
『我最尊敬的小说家是谁?』
『应该是我吧。不对吗?』
「佐藤,你为什么活著?」
我问。话说出口才想,我在问什么啊。
「什么嘛。这问题很过分耶!」
佐藤好似受伤地笑著,轻轻推了我一把。
「啊,抱歉,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活著的原则之类的。」
「没有啊。也许正因为没有才能活著吧。」
这或许也是可以深入探讨的课题。但是,我还不够成熟到足以轻易接受这样的想法。
「不过我现在很幸福喔。」
「为什么幸福?」
「什么是幸福,或者什么才是不幸,即使去想这些,到头
来不也没用吗?」
「没用吗?」
「就算在这些事情上钻牛角尖,也只是心里受伤罢了。想了没用的事就不去想,因为不是所有事情都尽如人意。」
抱著这种想法活著一定才是正确答案吧。
「染井为什么活著?」
「不知道。」
我心想,自己最近对佐藤的回答好像都是不知道。
「我啊……」
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我连忙说:「等等。」
但佐藤没有等。
「我喜欢染井。」
佐藤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我无法用玩笑带过。
「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家伙呢?」
接著,佐藤像是自嘲般笑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一直低著头,没有办法对上佐藤的视线。
To: 吉野
吉野,你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吗?
我果然还是不明白。
From: 吉野
我以为染井同学是知道的,跟我不一样。
回家的电车上,邮件的对话仍在继续。
就像真的是吉野本人。
自己的情绪不可思议地渐渐高涨。
难道对方真的是吉野吗?
吉野活在平行世界?
不管怎么想都不对。
我问的都是只有吉野才知道的问题,而对方回覆的都是正确答案。
From: 吉野
染井同学现在有在写小说吗?
说实话,这也许是我最不想被吉野问的问题。
我关上手机,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坐过了一站,连忙跑下车。
我坐在月台长椅上思考。
她也许是吉野。
还有其他可能吗?
至今所有的邮件往来,上面写的都是只有吉野才知道的事。
吉野活著。
这样一想,脸上差点不自然地露出笑容。
夜晚昏暗的车站月台上,默默傻笑的男子。这画面感觉非常不舒服。
我走出验票口。因为才坐过一站,我决定走路回家。
如果吉野真的活著。
活在另一个──另一个与这个世界不同的平行世界的话。
我的期望只有一个。
To: 吉野
我没有在写小说。
比起这个,吉野,你告诉我,
我要怎么做才能去你那里?
❺
国中毕业后,我和吉野各自升学到不同的高中。
没什么在念书却天赋异禀的吉野,念的是京都府内排名前几名的高中。我想和她念同一间学校的心情并不是特别强烈,结果没有认真念书的我,便进入普通的高中就读。
即使如此,我们的通学路到中途的电车是同一班,所以上下学途中还是常常遇到。
开学典礼那一天也是。
「高中制服很适合你喔。」
吉野坐在月台长椅上,表情一如往常般索然无趣。
「是吗?我从来没想过制服适不适合自己这件事。」
吉野一副不认同那种事情有任何价值的表情,抓起制服衣襬。
「要是全人类的制服都是睡衣就好了。」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两人一起搭上了拥挤的早晨电车。
「你觉得自己能适应新的高中生活吗?」
真不可思议。明明很早就做出决定,但事到如今,到了开学典礼的早上,第一次看到吉野和自己穿著不同的制服,心中开始有种奇妙的罪恶感。
「去哪间高中都一样。」
「不认为是环境规范了人类吗?」
「没想过。」
吉野的视线前方,刚刚绽放的樱花树在车窗外流泻而过。照射在她脸上的阳光,看起来像染上粉红色。
「我不管到哪里都是我。」
她直率的处事态度,依旧让我羡慕不已,感到无比耀眼。
如果我也能像她一样……
一直以来,我想过无数次。
「不管身在多无趣的地方,我都无所谓。」
不知怎地,我觉得被吉野影响的自己彷佛十分愚蠢。
然而,进入高中不久,吉野有了状况。
那天夜晚,外头突然下起雨。激烈的雨水打在屋顶上的声响,待在自己房间内也听得一清二楚。
傍晚家人都到外面吃饭,只有我独自在家。
当时,我正在上网搜寻吉野出道作品的评价,不知道为什么找到的都是恶评。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了解吉野网路评价的人,应该把世上所有评论都看了。
看到否定的意见,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松一口气。
举例来说,我的心态就像萨里耶利(注5)面对莫札特。对于天才所产生的忌妒之心。
突然间,有人不断激烈敲打玄关大门。敲门声在别无他人的家中回响。
我想起莫札特一个有名的小故事。某天有位陌生人来敲他的家门,接著这位来历不明的人物请求莫札特为他作送葬曲。但是,接受委托的莫札特已罹患重病,并明白自己的死期将近。因此,他认为这是死神要他为自己所创作的送葬曲。结果,莫札特的曲子创作到一半就离开人世。
虽然怎么想都像是骗人的,但在传记或历史中,偶尔会穿插类似这样的虚构故事。恐怕是因为人类在思考著如何认清现实之际,故事依旧不可或缺,而叙述故事总是会需要在某些地方说点谎。
我边想著这些事,边慢慢走在空无一人、昏暗又静悄悄的家中走廊,前往玄关。如果是死神该怎么办?我幻想著打开门。
「怎么办?」
站在门外的是吉野。
她全身湿淋淋的。
好像没有带伞,只是湿答答地伫立在门外。
一眼就能明白她的样子不寻常。
「我才该说怎么办吧。」
说完,我让吉野进到家里。要是家人在,解释起来就很麻烦了。
我把毛巾和自己的换洗衣服丢给吉野。吉野叫我「转过去」,我照做。
「完蛋了。」
只有吉野换衣服的声音回荡在家中客厅,感觉很怪异。
「我写不出小说了。」
「为什么?」
我不禁转过身去。吉野已经把衣服换好。看到穿著我的衣服的她,果然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吉野反覆说著。
「好好跟我说啊。」
我让吉野坐在客厅椅子上,自己也跟著坐下。
「大概是从三天前开始。」
吉野没有对焦的眼神迷失在餐具橱柜的方向。
「我突然变得很奇怪,为什么?」
我无法进入状况。
「写不出小说。」
「也是有这种时候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了安慰的话。
「之前从来没有过。」
「写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瞬间』没有降临。」
我回想吉野写小说的方式。就像被什么东西附身,手指没有半点迟疑。
「低潮吗?」
虽然曾听过这种说法,但从没想过会发生在吉野身上。
「写不出来。」
吉野痛苦地说完,整个人趴在桌上。
「写得出来的。」
我紧张地这样说。声音彷佛被她的焦急传染,异常急迫,自己听到也有些惊讶。
「可是……」
「吉野就算没有『瞬间』也写得出来。」
是这样吗?我不知道,只是觉得现在应该要这么说。
「从以前到现在,吉野是依循本能、无意识地写出小说。这虽然是非常厉害的才能,但就算不这么做、就算不像吉野的作风,你还是可以写啊。像我总是先动脑再下笔。总之,先理性、冷静地用头脑想一想吧。」
说到这里,吉野静静地将湿掉的手机递给我。仔细看画面,文字看起来是小说的原稿。我不发一语地接过来。文章很短,我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心就凉了。
「如何?」
「说实话……」
「嗯。」
「很严重。」
那根本不像是吉野写出来的文章,而是谁来写都一样、老掉牙文体的普通小说。比喻很陈腐,台词也很
冗长,毫无可取之处。完全无法想像是吉野写的小说。
这绝对是现在的吉野痛苦写出的文章吧。
吉野的这份痛苦,连读者也感受得到。那是一段让人感到苦涩的文章,看著就觉得辛苦。因为在文章中,没有一丁点的想像力。
「有什么原因吗?」
我像是在模仿心理谘商师,试图从吉野身上问出一些端倪。
「什么都没有。」
「比如说,看太多网路上的恶评,或是和淡路先生意见不合所以写不出来。」
「不知道啊,但可能也是原因吧。」
用毛巾擦拭头发的吉野,表情依旧很阴暗。
「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那时,我应该对她说什么呢?什么才是正确答案?在那之后过了好久,我依旧一直在思考,但既然那时候没有答案,后来当然也还是无解。
「吉野的话,一定写得出来。」
怀抱丑陋的心态,对吉野的才能充满忌妒的同时,却也充满崇拜之情。
「嗯。」
我将吉野湿漉漉的头发用吹风机轻轻吹乾。头发吹乾后的吉野看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因为担心情绪不稳定的吉野,我撑伞送吉野回家。
「衣服随时还我都可以。小说等心情平复再写就好。」
「不如一直穿著吧,澡也不要洗了。」
「澡还是要洗。」
「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像染井同学一直陪在我旁边?」
从黑暗天空降下的雨水沾湿地面。路旁的路灯照射著水洼,看起来像幽微的光芒落在柏油路上。
「我要是写不出小说……」
「没问题的。」
在吉野家门前分开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著。
如果吉野写不出小说了,往后的日子要怎么生活呢?
我想像了一下。
我去工作来养吉野?
不用住在一起也没关系,不管是结婚还是同居都无关紧要。
但是吉野一定不愿意吧,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可是我们都还是高中生,没有必要这么快就为生活烦恼。
吉野只不过是一时陷入低潮,大概过三天就能找回原本的步调,又像平常一样开始写小说吧。
一开始我并没有特别担心吉野的状况。
看起来,吉野似乎是在创作上碰壁了。这我能理解。所以,那又如何呢?这种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从来没有碰过壁、写小说从未间断的吉野才奇怪,这时候差不多应该要碰一次壁才对──我事不关已又不负责任地这样想。
像这样碰壁,再一次又一次地跨越障碍、破壳而出,持续这样的过程,才能往杰作之路迈进不是吗?
我心想,要是她就那样顺顺利利地写出杰作也很困扰。
内心果然还是怀抱某些丑陋、类似忌妒的情感。
吉野愈烦恼,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的心情就愈好。
也许,我果然不是吉野的好朋友。
我之后很快地从吉野口中听说,当时淡路先生也因为她的低潮伤透脑筋。
吉野的出道作品因为是国中生作家的出道作,具有十足的话题性而大卖。吉野一下子备受瞩目,出版社当然希望她的下一部作品尽快问世。
淡路先生这样对吉野说:
「请写一本刻骨铭心的爱情小说。」
最先说出这句话的据说是淡路先生的上司,也就是总编辑。
想看现在最具话题性的高中小说家所写的恋爱小说。
应该会很畅销。
而淡路先生就这样转述给吉野。
「请写一本以京都为舞台,与现在的吉野小姐相符的爱情故事。」
淡路先生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一定认为,这对吉野来说是很好下笔的题材吧。
在奇怪的地方格外较真的吉野,为了回应要求,打算认真写一本恋爱小说。
我想,吉野还不满足。
所谓畅销,也等同于对那么多人具有影响力。
吉野总是希望自己的小说能被更多、更多人看到。
希望用小说改变世界。
吉野为了让书畅销,试图创作恋爱小说。
但问题在于,她本质上就不了解人的心情。
所以吉野因为这件事,渐渐走向崩坏。
「我今天被班上男生告白了。」
吉野在电车上说起这件事,看起来不是很开心。
「要交往吗?」
「没办法吧。」
吉野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发黑。她说每天都吃安眠药。我以为她只是在比喻自己「很不舒服」,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距离我们两人家最近的车站还有两站,吉野却突然下车。不明所以的我愣了一会儿,立刻追上去。接著她冲向车站的无障碍厕所,开著的门也不锁。我瞬间踌躇了一下,才跟著走进厕所。
吉野在马桶边呕吐。
「没事的。」
吉野像在找藉口似地对我说了好几次。
我只是有些犹豫地拍著她的背。
「与我相符的恋爱小说,怎么写得出来啊。」
她这样说著,虚弱地笑了。
又是在回家的电车上。
「染井同学,你要不要跟我约会看看?」
吉野冷不防说出这种话。
「到底怎么啦?」
「我想说可以当作下次写小说的参考。」
「只有形式不也没用吗?」
「但是从形式著手,说不定就能了解内涵。」
我不懂吉野的意思,而且我们到头来还是没有一起去过哪里。
「可是,如果只是普通地去游乐园,会有心动的感觉吗?」
吉野说著意味不明的话语,眼神毫无生气。
「我想到了。」
吉野突然像获得天启似地对我说。
「这周末,染井同学可以来我家吗?」
「……咦?」
「拜托。这件事只能拜托染井同学吧。」
虽然吉野的说法让人在意,但我还是说「知道了」,答应她的要求。
「……这是在干嘛?」
我们在吉野的房间。约五坪大的和室里有张床,除此之外几乎空无一物的单调房间。
我被推倒在床上。
被吉野压在身上。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一见面就感觉吉野和平时不太一样。她在玄关迎接我的到来,而且不是穿运动服,算是简单清爽的服装。
接著,我被带到房间。有种不祥的预感。
「除了染井同学,我没有其他认识的男生。」
「……所以呢?」
「染井同学现在的心情如何?」
如果说丝毫没有心动的感觉是骗人的。
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再怎么说,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吉野,你太焦急了。」
「人生苦短啊。」
「我还嫌太长。」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停下来。」
吉野似乎已找回平静,看起来像总是赶著过活的人。这份急躁多半遗传自吉野的祖父,另外,那个书架上的藏书说不定也带来了压力。
吉野住的别馆里有两个房间,另一个房间当作书房使用。书房里的书架整洁又完美。这并不意味她有好好整理或打扫,而是那座书架上只放一流小说家的作品。无趣的小说家因为太无趣,这种小说家的作品读来反而能让自己安心,可是那种给人心灵平静的小说,她的书架上一本也找不到。
她的书架上只有文豪。
而她大概也正认真往文豪的目标迈进。
所以,吉野的内心想必十分急迫。
只要浪费一点时间,自己是不是就当不成文豪?是不是就无法完成可以改变世界的杰作?她感到非常焦虑。她的焦急,我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可以接吻吗?」
吉野这样问,我烦躁地回答「可以」。
吉野的脸渐渐靠近。昏暗的房里,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制造出些微的光影变化。吉野隐约存在的影子好像落在我脸上。我像是事不关己似地,冷眼感受自己的心跳声。
嘴唇交叠在一起。
吉野睁著双眼。
「眼睛闭起来啦。」
吉野说。
「你还不是。」
剎那间,因为说话而分开的嘴唇又叠
在一起。
说起来,除了吉野,我也没有其他亲近的女生朋友,所以这是我的初吻。想必吉野也跟我一样吧。
那完全不是「初吻」这种具有特别意义的吻。
我毕竟也是凡人,不是没有幻想过自己的初吻。我曾经幻想过很多种场景,但每一个都与眼前的吻截然不同。
这个吻只是无趣。只有真实,却没有意义。
「接下来要做什么?」
吉野用有些困扰的表情对我说。
「看你啊。」
我回答。除了任凭吉野吩咐之外,我想不到其他说法。
「一般来说,如果是男女朋友会怎么做啊?」
「会脱衣服吧。」
我极力用兴趣缺缺的语调回答,意图远离这件事发生的可能性。
「之后呢?」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
「这应该不是以写出文字为使命的小说家该说的台词。」
「但有很多小说也省略床戏的描写啊。」
「也有认真描写的作品喔。」
吉野说得没错,那种作品同样有非常多,所以即使我们未曾实际体验,也经历过几次模拟体验。虽然对实际的做法懵懵懂懂,但是对于那种事应该在什么样的气氛、什么样的心情下进行,这些范本都曾在纸上学习过。
「要做吗?」
这次换吉野凭我吩咐。
「不做。」
我叹了口气的同时推开吉野。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嘛。」
吉野大概是无意识地用手擦了擦嘴角,那个动作让我受到轻微的打击。
「为了写小说,需要这样让自己在现实中也照做吗?」
「不行吗?」
她顶著毅然决然的表情整理衣衫不整的服装。
「那么,如果写药物成瘾的男人就要嗑药、写杀人魔的故事就要杀人吗?」
「萨德(注6)和柏洛兹(注7)都这样做喔。」
吉野端出过去真实存在的小说家名字反驳我。
「吉野只把现实当作写小说的题材啊。」
那个现实也包含我本人吧。
「这样很奇怪吗?」
她的回应听起来像在守护自己被伤害的重要事物。
「比起人类,我更爱小说。」
吉野的手像在颤抖。
「我受够了。」
我站起来,转过身去。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那是悲伤沉痛的声音,颤抖、脆弱又无力。
「我也一样啊。」
我只丢下这一句话,便离开房间。
也许人们会笑说这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但真正理解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呢。
注4:图灵测试 Turing Test,科学家图灵于一九五○年提出的一个判断机器是否能思考的著名试验,测试某机器是否能表现出与人相等或无法区分的智能。
注5:萨里耶利 与莫札特同时代的杰出音乐家,但因美国导演米洛斯•福曼(Milos Forman)所执导的电影《阿玛迪斯》,使人们产生一种迷思:他的才能不及莫札特且妒忌心重。
注6:萨德 萨德侯爵,是一名法国贵族和一系列情色和哲学书籍的作者,以情色描写及由此引发的社会丑闻而出名。
注7:柏洛兹 威廉•苏厄德•柏洛兹二世,美国小说家。大部分作品都具半自传性质,最主要描绘他身为海洛因成瘾者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