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结业式后,我和真白去了学校附近的咖啡厅。
「作战会议。」
她这样说。
「染井同学的走出低潮大作战。」
被真白的气势压倒的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做了很多功课。」
只有不祥的预感。
「要走出低潮的话,总之不用考虑太多,只要把想到的事全都写下来。」
「这样啊。」
这样就能写出小说的话也不会那么累了。我边想边把真白的话当作耳边风。
真白将稿纸和笔放在桌上。
「现在就来写写看吧。」
「我平常都用电脑打字耶。」
「现在先用这个也行吧。在我面前试试看,把想到的事情都写下来看看。」
虽然觉得烦躁,但我仍是拿起笔。她细心准备的还是万宝龙钢笔,也许真白家境还不错。
我双眼无神地随意写完给真白看。真白眼睛一亮地拿起稿纸念出声来。
「嗯……我是杀人魔,现在想把眼前的女人给杀了。要用什么方法呢?既然要杀就杀得华丽一点吧。对了,大爆炸应该不错……这是什么啊?」
「现在真实的心情。」
真白气得将稿纸撕成两半,像是把厚厚的电话簿撕破的摔角选手。
「给我认真一点!」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啊。」
我也带点怒气地回嘴。
「我没有女朋友,也没谈过恋爱。几乎没看过恋爱小说、对恋爱完全没兴趣、恋爱偏差值等于零的我,到底要怎样才写得出恋爱小说啊!」
「不就是要幻想吗!写恋爱小说的人,实际上多半不受欢迎、一辈子结不了婚,只不过是把理想的恋爱写出来弥补缺憾而已!」
「不要没凭没据地说那种过分的话!」
给我向全世界的恋爱小说家下跪道歉!
「你想得太严重了。不需要写什么惊天动地的恋爱故事吧?不用写什么被命运捉弄而分离的两人,应该是更微不足道却又真实的……」
「那才是最难的!你真是不懂。惊天动地的恋爱有先例,所以怎么写都可以。那些肥皂剧里没有描写的人类细致情感,以现代为背景的恋爱小说,才是最难写的。又没有可以参考的作品。」
说到这个地步,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为什么吉野会那么挫折呢?没有恋爱经验的人要写出与自己相符的恋爱小说,或许比登天还难。
「吉野同学未完成的小说。」
真白将吉野的小说印出来带到咖啡厅。小说明明只是一种资讯,印出来成为一叠纸的时候,却让人感受到它分量十足。
我也读了那篇小说。
未完成的几块碎片。
暑假期间,一对高中男女尝试各式各样的事物,彼此间的情感也在这段过程中逐渐加深。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要不要两个人一起试试看?这样做也许可以知道些什么。」
「那不就跟吉野一样吗?」
我从咖啡厅的椅子站起来。吉野并没有因为那样做就把小说写出来。我认为只是浪费时间。
「等一下。」
我把钱放著离开。接下来是暑假,明天不需要在教室碰面,绝对逃得掉。
「我也会帮忙。」
背后传来真白的声音。
「我什么都做。」
我假装没听见,往回家的路上走。
暑假,无事可做的我独自待在昏暗的房里。
冷气坏了。
冷气如果在酷暑时分坏掉会如何?
那根本是地狱。
即使开机,冷气室外机也没有运转。冷气变成只会吹出热风的电风扇。
我穿著坦克背心和短裤,打扮得像是电影《裸之大将》的男主角,吹著热风。但那不过是杯水车薪。新的冷气还要等两个星期才会送来。
这时,手机震动起来。
『我想去高濑川看萤火虫。我会等到染井同学来,你没来的话我就睡在野外。』
高濑川是位在荒郊野外的观光胜地。京都市内可以看到萤火虫的地点有限,那里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房内还是很热。我发现外头说不定还比较凉快,忍不住走到房外,无法继续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冲个澡换身衣服,喝口自来水,穿上T恤搭配橄榄绿的休闲裤出门。
电话响了。
『你出门了吗?』
是真白打来的。
「对。」
我不耐烦地回答。
我转乘公车前往高濑川,和她说好直接在当地的公车站附近碰面,但是下车看看四周,不见真白的身影。
「辛苦啦。」
真白的声音让我转过头。
只见打扮比平常更休闲的真白。
「今天好热。」
「我是不太流汗的类型。」
的确,她看起来比我凉快。
「很快就要天黑了。」
「不会太早来了吗?」
到了晚上,仍未看到高濑川的萤火虫。
「今天看不到了啦。」
我的口气里有著「快点回家吧」的意思。
「果然现实是不一样的。」
真白没趣地说,踢了脚边的小石头。
两人就这样走在高濑川河畔。
「可是,为什么大家想看萤火虫啊?」
「情侣看到萤火虫会有幸运的感觉吧。」
我回答得非常随便,真白却露出非常同意的表情。
「这附近一定有看不见的点数卡可以集点。」
「集点可以做什么?」
「结婚吧?」
「结婚后呢?」
「用点数支付。就像我爸妈一样。」
「我们家好像也是。」
实在看不出自己的父母亲之间现在依然存在恋爱情感。
「咦,那是什么光?」
我顺著真白指的方向看去。有个光点浮在空中,也许是萤火虫。
「我没看到啊。」
「骗人。」
「不是鬼魂吗?」
真白蹲在地上盯著萤火虫看。
「还满漂亮的。」
我注视著萤火虫,突然想到如果吉野在这里,会不会说什么有趣的话?也许会说些冷嘲热讽却又高明的话让我们大笑吧。
「快点啦,染井同学,快从萤火虫的光芒感受人生的虚无啊。」
「很难耶。」
两人走在黑漆漆的路上。
「自从吉野同学死后,我就没办法好好地阅读小说。」
「我也是。」
我看不清真白的脸,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
「但是,没有小说只有现实的现在,让我喘不过气来,好像快死掉。」
那时,我才稍微感觉到真白的心情似乎与我相同。
「我想看有趣的小说。」
「是啊。」
道路前方没有灯光,什么也看不见。
夜晚的鸭川。
鸭川三角洲附近有个猫咪坟墓。
吉野把在斑马线上被车辗死的猫咪葬在这里,我们决定找找那个坟墓在哪里。
吉野有个兴趣好像是偶尔会把土挖开,看看那只猫的尸体。
看著猫咪的尸体,感觉更接近死亡。
「找不到耶。」
可能因为是晚上,吉野日记中写的地方不好找。
「好像在找幸运四叶草。」
风吹草动,杂草有时拂过脸颊。
「乾脆也找找幸运四叶草吧。」
「这样会变得幸运吗?」
真白轻笑著说。我心想,变得幸运又是怎么回事呢?
「染井同学。」
找了约一小时后,真白呼唤我。她不发一语地看著自己脚下。拨开那里的杂草,便看到吉野日记上写的用石头堆成的奇妙坟墓,彷佛小人国的巨石阵。
「感觉好不可思议喔。」
周围静谧无声。直至方才还不时听到的酒醉大学生的吵闹声也消失了。
再现吉野未完成的小说。
模仿吉野笔下的情境。
真白看著鸭川。我稍微回头与她面对面。背后是鸭川。
我向后后空翻,纵身跃入水中。
真白惊讶地睁大双眼。
我感到莫名得意。
视野跟著翻转。
水花就像夏日祭典的烟火般四溅。
「染井同学,你的精神状况怪怪的。」
「如果做这种奇怪事情时的精神状态和平常一样,那才可怕。」
若是一本正经地以脚碰水,穿著衣服小心翼翼地下水,那才蠢吧。
正当我这么想时,发现真白还真的要这么做,于是对她说:「跳啊。」
于是,真白踩著运动神经奇差无比的步伐跳进水中。
她啪哒啪哒地划著狗爬式。
「脚碰不到地。」
碰得到吧,我心想。
我压著真白的肩膀让她冷静。她的脚碰到地面,这
才露出安心的表情。
「好像还满好玩的耶。」
真白似乎也开始享受现在的状况。
「难得来,游一下吧。」
说著,真白潜入水中。实在很难想像现在和刚才差点溺水的是同一个人。
「这条河啊。」
没有人在看我们。
两人在夜晚的鸭川独处,心情变得有些怪异。
好像潜意识溶解在水中般的奇妙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和大海相连。」
「那当然,这是河啊。」
真白缓慢地用仰式游泳。我只是静静看著她的泳姿。
「真白。」
「什么?」
真白脚踩著水底,停下来看向我,对于浸湿的衣服毫不在意,笑著看我。
那个看起来有些崩溃的笑脸,我并不讨厌。
「真白,你难过吗?」
「嗯。」
「对于吉野的死,我其实有些松一口气的感觉。因为待在她身边总是觉得不安,无法冷静,不知道吉野何时会内心受挫而死,对此经常感到无比恐惧。能从恐惧中解脱,我才发现自己似乎变得轻松许多。」
真白只是静静听我说。
「不觉得我很差劲吗?」
真白轻轻拧乾上衣的袖子,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染井同学。」
黑暗的水面上反射出某道光,我抬起头寻找光的来源却找不到。
「如果吉野同学没有写小说,你和她会变得亲近吗?」
「不可能吧。」
因为吉野和我没有其他任何交集。
结果,我们在那里待了大约三十分钟。游了泳、说了话,大概也快感冒了,才从鸭川上岸。
「接下来怎么办?」
「……我什么都没想。」
愚蠢的我们没有带任何换洗衣物,全身湿淋淋地不知如何是好。
「超惨!」
真白一开始虽然心情不太好,但也无可奈何。
不久,不知是不是看开了,真白呵呵呵地大笑出声。笑声让人有点不太舒服。
水滴沿著我们的衣服,在柏油路上画出黑点。
「好冷喔。」
真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绝望。
小说没有把这些事写进去。
正因为没有写进去,所以可能会带换洗衣物,也可能像我们一样湿淋淋地回家。
没有写的事情无从得知。
然而,也许我们就是为了读懂那些没有写进去的空白才做这些事。
2i
某天,我们决定冒著危险做某件事。
北区有个名为千束坂的陡坡,坡度非常非常之陡。
深夜,我们推著脚踏车走上陡坡。
「真的要这样做吗?」
真白紧张地问。
「没问题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没问题。对于是不是真的没问题没有自信。
「因为小说里的两人这样做但没死啊。」
我用毫无根据的话语安抚真白。
抵达坡道上方后,我深呼吸下定决心。
脚踏车的座椅是朝向坡道下方。
坡道下方是车道,现在这个时间多少还是有汽车呼啸而过。
如果从陡坡顶端骑脚踏车冲下去,必定会以极快速度穿越车道。那时,若是车道上有车,绝对会相撞吧。
「如果怕,真白可以不用来。」
「我也要去。」
说著,真白似乎也下定决心,坐在脚踏车后座。
「抓紧喔。」
真白紧紧抓住我的腰。
「出发啰。」
我往柏油路一踢,接著立刻踩下踏板。
脚踏车一下子加速。
彷佛往下坠落似地急速前进。
「完蛋了,我们要死了。」
真白发出有些崩溃的声音。
路树一下子从旁边流泻而过,我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有没有车经过只能赌一把。赌输就是死。
车道逼近眼前。
「我不想死。」
真白说出真心话。
脚踏车的速度变得更快。
我一鼓作气地用力踩踏板,想让脚踏车冲得更快。
「快停下来啊!」
「不停。」
车道近在眼前。
车子会过来吗?来的话就结束了。
接著,我们全速前进,穿过马路。
「太好了!」
我松一口气地大喊。
真白在后面抓住我的手微微颤抖。
「要买爆米花吗?」
「不买,又没钱。」
京都市近郊名为南会馆的电影院,正在举办通宵看恋爱电影的活动,我们两人一起去看了。为了不被发现是高中生,我们穿著稍微正式的服装。夏天却穿了件西装外套,好热。
「我一直都想参加这种通宵看电影的活动,但一个人有点害怕。」
「是吗?」
我曾经在小说中看过主角通宵看电影,但实际上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这种时候,小说中的人物多半正遇到人生瓶颈,例如分手的时候、辞职的时候。其实,我和真白的精神状态也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也许正是恰到好处。
电影播到接吻的桥段时,前面几排的情侣也在接吻。
「原来会那么亢奋啊。」
真白似乎也察觉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坐在外头沙发上这么说。我们买了冰咖啡。要是不摄取咖啡因,恐怕要睡著了。
「通宵播映的电影种类很多耶。」
真白看著电影院的传单说。
「像是通宵看默剧之类的。」
「感觉可以好好睡一觉。」
「真的。」
但即使不是看默剧,真白也睡著了。
「吉野同学。」
我听到真白小声说著梦话。
「好想读小说喔。」
我独自一人沉浸在恋爱电影中,有种会被洗脑的感觉,也觉得能被洗脑就好了。
回到家,我打开吉野的笔电,反覆读了好几遍她未完成的小说。
吉野想写的是什么呢?
虽然隐约知道,但那似乎是件极为困难的事。即使重复读了无数次,这样的印象依旧没有改变。
为了阅读恋爱小说当参考,我们两人来到府立图书馆。
正当我认真地寻找恋爱小说时,真白不知为何被宇宙论的书籍区吸引。
「你在做什么?」
发现她的举动,我讶异地问。
「染井同学,宇宙的神秘好厉害啊。」
「是喔。」
看恋爱小说看到烦的我走近她。因为比起恋爱,宇宙还比较能引起我的兴趣。
「据说宇宙在一开始的时候,曾有虚数的时间流逝。」
「那是什么?」
又是虚数。我回想起好久以前和佐藤无关紧要的对话内容。
「意思是说,不同于我们现在度过的时间是可数的实际时间,事实上还有另一种时间。这本书上说,在世界刚开始时是这种时间。」
「格局好大的话题啊。」
我们一起站著读那本书。
所谓虚数时间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也没有过去与未来的区别。
根据这个说法,某个时机点从这样的虚数时间衍生出来的,就是我们现在生存的宇宙。
使用想像中的数字「虚数」表现了时间。
「不只是在宇宙刚开始时,如果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也有虚数时间,而且能生活在那个时间轴上就好了。」
「为什么?」
「这样的话,不就能见到死去的吉野同学吗?」
听她这样一说,我心想这果然是个十分艰深的话题。
我们是活在单向通行的现实时间里。
如果能更自由地活在时间里,也许不会像这样为了死者烦恼、痛苦吧。我稍微思考了一下这种蠢事。
我与真白两人如同地狱之旅般的恋爱修行渐入佳境。
两人决定一起参加祇园祭。
家中冷气还没修好。到底何时才会修好啊,真烦。
「人好多喔。」
我穿著喜欢的乐团周边T恤和牛仔裤,真白却穿著浴衣前来。浴衣看起来价格不斐,但她走起路来十分自然大方,我心想真白家里果然很有钱吧。
「我应该是第一次来祇园祭。」真白说。
我很久以前曾经和家人来过,但国中之后就不记得自己参加过这种祭典。如果有那种空闲时间,我应该会和吉野写小说。
人潮拥挤的程度让人不敢置信。虽然一下子就感到疲累,但不是退缩的时候。
手机讯号也变差,要是走丢很难再会合。
我和真白很自然地牵起手。不知是谁先主动这么做的。
「我也是第一次和男生牵手。」
转过头去发现真白的脸些微泛红。
「如何?现在有恋爱的感觉吗?」
「怎么说呢……」
走过摊贩聚集的地点,我们决定
买些东西吃。
「巧克力香蕉?」
「鱿鱼仙贝。」
「苹果糖?」
「炒高丽菜。」
结果我们买了章鱼烧。
「小哥,女朋友很漂亮喔。」
光头店员把章鱼烧递给我们的时候这么说。
「啊~不是这样。」
「太冷淡了吧。」
两人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吃章鱼烧。真白好像很怕烫,放入口中之前「呼~呼~」地吹了好几次。
「为什么刚刚的人会说你冷淡啊?」
真白一副不懂的神情问我。
「应该是因为,」我边思考边回答。「我们看起来像是你喜欢我,我们虽然有肉体关系,却还没有正式交往。」
「什么啊?情况还真多。」
真白边说著好烫,边非常缓慢地咀嚼章鱼烧。
「我在想啊。」她一面吃,一面有点呆呆地抬头看夜空。「如果未来可以让电脑执行恋爱配对不是很好吗?透过各种参数判断出最适合的对象,这样一来就不会有剩下的人了吧。你看现在的恋爱是一种选择,也就是说会有人没被选上,没被选上的人又很痛苦,那何不全部交给人工智慧处理呢。你觉得如何?」
她一口气说完,喝了口水。
「但是参数会变动,也就是说人会改变,过去最适合的对象可能变得不适合。」
「那就让电脑决定他们分手,我们只要依照指示做就好。」
「这样你能接受吗?」
「不能。」
真白拿出章鱼烧送到我嘴边。
「干嘛?」
「就那个啊。」
「那个?」
「『嘴巴张开,啊~』那个。」
「嗯。」
我只好张开嘴。
「即使谈了恋爱,但曾经喜欢的人现在不喜欢了,还是会沉浸在爱的残渣中永远在一起吗?」
「那样子感觉也很累。」
「到那个地步,继续走下去或乾脆分手哪个比较辛苦?」
「不知道,我没谈过恋爱。」
「不知道啊。」
真白回应著站起身,张开手伸向我。
「什么?」
「手。」
「不用牵也没关系了吧。」
走到八坂神社的路上虽然很拥挤,但进到里面人就没那么多了。
「……这样比较有恋爱家家酒的感觉啊。」
我无言地看著真白。「什么啦。」但还是握住她的手往人潮中前进。
「先说好,这是扮家家酒喔。」
「我知道。」
人潮渐渐变得稀少。
「哇~你看,好漂亮喔。」
那是再平常也不过的捞金鱼。
两人一起蹲下来捞金鱼。真白意外地厉害,一只接一只把金鱼捞起来。店员问我们要不要把金鱼带回家,她犹豫了一下说「会死掉还是算了」,又把金鱼放回原来的位置。
「庙会每年都办真讨厌。」
「我不太懂。」
「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定会回想起现在的事。」
「照这个逻辑,你也讨厌暑假吗?」
「讨厌啊。」
真白脑中想起什么,不用问我也知道。
因为我也一样每年都会想起。
「感觉好不可思议喔。」
真白手中拿著刚刚捞水球时得到的水球晃呀晃地说。
「我们不久前还是陌生人。」
「现在呢?」
真白思考了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说。
「开学后,这段关系就结束啰,所以在那之前,染井同学要写小说。」
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但我既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含混带过。
「只是期间限定的话,更容易下定决心假装是恋人。」
「不用这样也没关系啊。」
「喜欢上我也可以喔。」
「别开玩笑。」
「这样的话,我会狠狠甩了你。本来就是要失恋一次才能写出好的恋爱小说不是吗?但丁和歌德都是这样。」
忽然,内心一片灰暗。
这种情况对我而言经常发生。
「我不想写小说。」
「染井同学。」
真白抓住我单边的肩膀。
「冷静想想,染井同学,你功课好吗?」
「不太好。」
「我知道啊,你完全没在认真念书,期中考成绩也多半吊车尾吧。明明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却完全不行。」
「是啊。」
「运动也不行对吧?也没参加社团。」
「嗯。」
「朋友也很少,口才不算好。个性也是,硬要说的话是讨人厌的家伙。」
说得好过分。
「不写小说的染井同学,说好听点只是个垃圾而已。」
「垃圾也没关系啊。而且就算写了小说,垃圾还是垃圾。」
真白指著神社境内的所有人说:
「让这里所有的人都对你刮目相看吧。」
「小说什么的又不可能改变世界。」
「我变了喔。」真白露出阴沉的笑脸看著我。「因为吉野同学的小说,我的世界变了。」
「……嗯。」
「染井同学应该也变了吧?」
改变的是什么呢?自己的人生受到吉野的小说影响吗?我不知道。
「回去吧。」
没过多久,真白似乎无法再忍受莫名尴尬的氛围,率先开口。
我们一起走到车站,搭地铁回家。
『我们家有别墅。』
在乌丸御池站转车道别后,我收到讯息。
『总是和家人一起去。』
居然有别墅,真白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要一起去吗?』
『好啊。』
最近,因为与真白相处的时间变多,我渐渐习惯和人在一起。和谁在一起比独自陷入孤独更轻松。
3i
真白家的别墅在岚山。
这个年代拥有别墅的应该是有钱人没错,但是住在京都的人,别墅却也在京都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很奇怪,一问之下才知道真白家有好几栋别墅,在伊豆和轻井泽也有。这次她家人都去轻井泽,只有真白坚持要去岚山。
「当然,我是说和女性朋友一起去。」
搭电车不到三十分钟就抵达岚山,接著必须搭计程车才能抵达真白家的别墅。
「那附近什么都没有。」
好像连卖吃的也没有,所以我们在便利商店把食物买齐。
说好要住三天两夜,食物如果全都得在超商解决,分量还真不少。
「感觉好开心喔。」
真白一个接一个把食物丢进篮子。
「我还是第一次在超商使用购物篮。」
「是喔?我还满常用的耶。」
布丁、水蜜桃果冻、巧克力、洋芋片。
「零食太多了吧?」
「这是让人情绪高涨的魔法食物喔。」
真白说著我听不懂的话,继续把食物丢进篮子。
我抓了几个便当、CalorieMate(注9)和杯装炒面放进自己的篮子后,两个篮子一起结帐。光是装袋也麻烦了三个店员,看起来很辛苦,让我有些不好意思。
「哇,我们买了八千圆耶。我第一次看到这么长的收据。」
接著,我们搭计程车前往别墅。别墅在山上,计程车绕著一圈又一圈的山路向上爬。
「你们看起来很年轻耶,高中生吗?」
虽然穿著便服,但是这个年纪搭长途计程车的人应该很少见。
「其实是私奔。」
真白故意乱说。司机先生也笑了一下,亲切地回说:「这样啊。」
「想逃避现在的人生。」
没兴趣加入对话的我闭上双眼。
两人提著沉甸甸的购物袋下车。
别墅看起来是老旧的小木屋风格。
真白开门进去,没有开灯的室内当然一片昏暗。
「得先打扫了。」
在我看来已经很整洁,但还是照著真白的话做。
「这种小木屋在电影里很像会有僵尸跑出来耶。」
拧乾抹布后擦地板,感觉像在寺院中修行的僧侣。
我突然不想打扫,感到厌烦的我慢慢接近真白。
「干嘛,你在演僵尸吗?染井同学意外地很白痴耶。」
被这样说虽然有些受伤,但我也无法后退,只能继续逼近她。
「等等,不要过来!」
瞬间,她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音量也提高。
「你太害怕了吧?」
从僵尸变回人类的我说。
「不是。」她回答。「染井同学后面有只大蜘蛛。」
「啊,那我去打扫玄关。」
「等一下。」
真白抓住我Polo衫的衣襬。
我急忙想甩开,真白露出发现什么的表情。
「难道染井同学也怕蜘蛛?」
「……没有啊。」
「好弱喔。真不敢相信,明明是男生。」
「我的目标是实现男女平等的社会,理想是男生不会被要求有男子气概。」
「给你。」
真白像变魔术一样,将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报纸卷起来递给我。
定睛一看,眼前有只跟手掌一样大的巨大蜘蛛。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经过几个像这样的小意外之后,花了两个小时总算打扫完毕,疲累的我们决定先休息,并把看起来相对新颖的冷气开到最强。
「前年才换了一台新的。」
冷气果然属于容易坏掉的家电。幸好别墅里不是旧冷气。随时都要担心冷气坏掉的环境可说是地狱。
「不过真白家还真有钱耶。爸妈是做什么的啊?」
「代代都是医生?」
「那真白也是?」
「算了吧,我已经放弃人生。」
说著,真白将巧克力的包装纸揉成小球丢向垃圾桶,虽然像弹珠一样飞在半空中,但碰到垃圾筒边缘掉在地上。真白捡起来重新丢进去。
「将来想当什么?」
「不知道,现在活著就够累了。」
大冰箱虽然老旧,但插上插头还是能正常运转。我把手伸进几小时前启动的冰箱说「变冰了」,把买来的饮料放进去。我洗过冰箱的制冰盒后,将制冰盒装满水放进冷冻库。
「但是来这种深山也没事可做啊。」
的确,用智慧型手机查看地图,附近什么都没有,真的连超商、餐厅都没有。还有一件不重要的事,手机的电池只剩3%。
「啊,对了,我记得好像有仓库。」
真白穿上带来的夹脚拖走出去。
「你有充电器吗?」
「在背包里!你自己打开!」
打开一看,背包里有个装大量药丸的袋子。和吉野吃的药一样。我装作没看见,拿出充电器插上插头。
「要玩哪一个?」
回头一看,真白双手各拿著桌球拍和羽球拍。
「好像满开心的耶。」
羽球的羽毛在空中飞舞。抬头一看,树叶在摇晃。
「染井同学呢?」
「一般吧。」
真白羽球似乎打得不错,不管我如何强力杀球,她好几次都能打回来。
别墅因为在山上,相对较凉爽。
「我说啊,染井同学,你要成为成功的小说家喔。」
「不可能吧。」
「然后请我当秘书嘛,我会每天帮你倒茶。」
「小说家这份工作就算做得成,也没那么多钱可以请人。」
甚至有很多人边做正职工作,边兼差写小说。
「不要这么小家子气。梦想要远大,就靠版税生活吧。」
「又不是为了钱才写小说。」
「那染井同学是为了什么写小说?」
羽毛缓缓飘在空中,结果在我身边落下。在那之前的瞬间,我认真思考著。
「为了自己以外的某人。」
这句话轻易地说出口。
小说在脑海中的时候最美。
变成文字后,篇幅愈长愈让人烦躁。为什么想的东西跟写出来的东西如此不同呢?对自己才能的不足感到厌恶,所以想立刻放著不管。
即使如此,还是继续写的原因是什么?也许是想把自己心中的某个东西传达给自己以外的某个人吧。
「为了真白。」
啪,我打下羽球。羽球直直往前飞去。真白很快地回击。我再次回拍。
「为了吉野。」
真白用左手抓住向自己飞来的羽球。
「写小说吧。」
「……嗯。」
打完羽球,我们在附近散步。两人走在岚山的山中,四周空无一人,静悄悄的,不久后天色渐暗,只看到彼此的身影。
「小说里经常出现进入森林的情景耶。」
真白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那是潜意识的象徵。」
「潜意识?」
「也就是说,平常我们脑海里浮现的意识以外,有某些不明物体被封印在名为潜意识的地方。」
两人呼吸著山中空气,平静地踏著地面往前走。
「潜意识里藏著什么?」
「平常被压抑的东西。」
「比如说?」
「明明是真正无可取代的重要对象,却希望他失败、死掉的想法。」
「其他的呢?」
「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应该去死一死的心情。」
「还有吗?」
「性欲之类的?」
「没有人认为这种情感不必要吗?」
停顿了一会儿,我回答:
「但包括这些恶意才是人心。如果不能好好面对这些不明所以的混沌情感,总有一天内心会失去平衡。」
「如果迷路了怎么办?」
真白突然没来由地问我,语气十分不安。
「那就只能在森林里生活啰。」
我想像著,这样应该也不错。以前在电视上看过,嬉皮风的外国人把货柜屋搬到森林里生活。
「但是没有厕所也没有浴室喔。」
「啊,那真的不行。」
真白立刻放弃。
「话说真白看起来就不适合这种大自然的有机生活。」
「别说这种失礼的话。」
接著,我们继续无言地走在森林中,耳边传来虫鸣。
终于,两人都累了,但也没有可以坐著休息的长椅,我们只能继续往前。
「你觉得我的潜意识在想什么?」
在昏暗的夜空、土壤的气味、树木的摇曳声环绕下,我陷入思考,却完全没有头绪。相反地,我试著翻找自己的内心,结果想到一件事。
「『我可能曾经杀过人。』」
我这样说。
真白一句话也没说,往前几步走在我前方。
那一晚,彷佛自己与真白的潜意识交叠著走在一起。
散步完回家,两人吃著在超商买的食物无所事事地度过。房间没有开灯,日光灯对我们那时的氛围而言,感觉过度干扰。
「不能只吃零食活下去吗?」
真白那天的晚餐是布丁、冰淇淋、饼乾和巧克力,但不知怎地,看起来不像她平常也这样吃,反倒像是某种反抗举动。真白十分开心地吃著那些垃圾食物,彷佛在享用非常珍贵的大餐。
「不如当点心师傅?」
「就这样吧。」
全部吃完的真白打了个呵欠,上半身靠在桌子上。
「我最近都睡不著。」
「我也是。」
「感觉两个人在一起,应该比一个人更容易睡著。」
「可是为什么呢?旁边要是有人,翻身会发出声音,更别说有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人睡在旁边,那股存在感反而令人更难入睡。」
「大概是因为人类生来就无法忍受什么都没有的状态吧。」
真白的意思我不是不能理解。
「小时候比现在更害怕一个人睡觉啊。」
「为什么?」
我不加思索地下意识问道,真白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会不会是因为睡觉宛如接近死亡?你看,睡觉的时候什么都感觉不到,好像进入假死状态。」
「换句话说,我们每天都稍微死了一下啊。」
接著,我们在卧室铺好棉被,两人一起趴在棉被上,打开吉野的笔电看她写的小说。
「如果没有吉野同学的小说,我不会活到现在。」
我偷看真白的侧脸。和在教室里的模样截然不同,现在充满生气,气色非常好。
「吉野同学一开始为什么会想写小说呢?」
「我问过她。」
虽然犹豫该不该说,但对方是真白,说了似乎也没关系。
「有时候不是会觉得自己和其他人简直太过不同吗?」
「嗯,我好像懂。」
自己的心情无法与任何人共享,但这种心情大家都曾经有过。
「吉野好像无法忍受。」
「我偶尔也无法忍受。」
「但是,小说即使写的是自己的事,不时却有种写的是别人事情的感觉。这可能是理由吧。」
「就这样?」
「还有,大概是认为人生没有意义。」
我张开手掌伸向天花板,然后彷佛要抓住什么似地握住拳头,但什么感触都没有。
「默默接受无谓的人生继续活著,实在太漫长了。」
毫无虚假地活著的人生毫无意义、杀气太重,某些谎言是必要的。
「没有天堂吗?」
「没有,也没有地狱和炼狱。」
「不管是谁都只是回到虚无的状态吗?」
「我也是,你也是。」
「吉野同学也变成无了吗?」
「只有作品留下。」
但有一天会消失。这样一想,写小说这件事果然还是很虚无缥缈。
夜晚,关掉电灯的房内只有吉
野的小说在笔电中发出光芒,彷佛吉野正在注视著我们。
「你睡不著的时候会做什么?」
「以前会看看小说、写写小说。」
「现在呢?」
「……回想吉野的事。」
「我也一样。」
「差不多该睡了。」
我把棉被盖到脸,闭上眼睛。
过一会儿,身旁传来动静。
「牵手吧。」
踌躇了几秒钟,我还是把手伸向她。
「那不是手。」
「抱歉,看不见。」
「这才是手。」
冰冷的手抓住我的。
「祇园祭的时候。」
「嗯。」
「我很想牵,但是不敢。」
我回握她冰冷的手。
「真不想睡。」
两人就这样一直牵著手。
过不久,听到她发出哽咽声。
我张开眼睛看她。
她坐起上半身看著我。
「我觉得……」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好痛苦。」
真白发红的双眼直直看著我。
「心里好像一直在淌血似地刺痛。」
我依然牵著她的手,起身慢慢靠近她,然后认真地注视她。
「真白。」
话说出口,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重要时刻却说不出口。好像每次都这样。和吉野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不用说的事情说得那么顺口,重要的话却讲不出来。
「试著抱抱我。」
真白在我耳边低语。
「这样也许会平静一些。」
我照著她的话做。把手臂张开环抱她的背。彼此默默不语。
「完全没有平静下来啊。」
我好像听到真白的心跳声。声音渐渐加速。
「没关系。」
我寻找著话语,试图找到正确答案,试图选择恰当的字眼,但根本办不到。
「因为我也一样痛苦。」
所以,我决定表白自己的心情。
「……染井同学,你在哭吗?」
「怎么可能。」
真的吗?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说说看你喜欢我。」
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如果我们现在接吻,会有什么变化吗?」
内心除了矛盾还是矛盾。
这样做,到头来还不是虚假的。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不知道也没关系。」
我们稍微分开,真白的脸庞近在眼前。
闭上双眼。
我们的嘴唇交叠。
一大早,我张开双眼,真白的睡脸就在旁边。
我穿上衣服,准备回家,并把吉野的笔电放进自己的背包里。这样说虽然非常过分,但我想要孤单一人。
『我先回去了,会再联络。
但是,暂时不要联络我。』
我留下字条,离开别墅。
想要一个人独处。
回到家,打开不知何时换好的新冷气,拉上窗帘。
接下来,启动吉野的笔电。
关掉电灯,我在不知是白天或黑夜的黑暗房间思考。
不这样做就不是我了。
这就是我的人生。
深呼吸,吐气。
有些恐惧的我祈求著。
希望我所相信的自己的才能没有消失。
拜托了。
希望我活著的意义还存在。
我再次打开反覆读过无数次的吉野未完成的小说,重新阅读。
C
那是我不认识的吉野。
我读著吉野的小说。
她与我相处的日子、与真白相处的日子交互描写。
那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原来吉野曾经这样想啊。
当然,小说和我记忆中的细节也有些微差距。无论再怎么参照现实,写作的本质就是说谎,无法将现实原封不动地照抄。因为过去和现实不是由言语构成的,转换成文字的剎那,不管有多写实,都会成为谎言。所以,说实话,要将现实原原本本地写成文章是不可能的事。
吉野的小说细分成几个版本。
事实上每个版本的内容变化不大。
第一版的最后,吉野留下了简短的评论。
『这样下去不行。』
第二版、第三版,小说不断被修改。
在最初阶段,小说的文字有些人工、抽象,也没有人情味,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带有不可思议的温暖情感。
吉野的新境界。
那是一本不成熟的小说。
小说的技巧被削减,变得愈来愈简单、朴实,现实被一点一点地描绘。
一开始,我以为吉野败给了现实。
但我慢慢发现,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了吉野希望达到的目标是什么。
如果举例说明,那应该是纯粹的虚数与现实的实数混合的复数世界吧。
*
我不懂何谓爱人。
因此,常常带给人伤害。
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大家和我相处的时候,总是露出悲伤的神情。
*
吉野的人生并非曾经遭遇什么不幸。如果是因为这样才无法爱人,那她一定早就得到救赎。
然而,她不一样。
没有理由,只是自然而然地无法爱人,所以她无法用自己的声音讲述爱的话语。
取而代之的是,利用其他言语、借用其他文字书写何谓「爱」。
吉野想要描写的事物,我似乎懂了。
吉野的小说在某个地方突然中断。这也是当然,因为这是她未完成的小说。无论重写几次,她还是犹豫著该如何下结论。
我继续读吉野的小说。
关于吉野的心情、她内心的想法,我现在似乎最能理解。
相较于她至今写过的其他小说,以及现实中与她的相处,阅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更能理解她百倍、千倍。
我认为她并非向「现实」屈服。
她投注在那本小说的爱,不是异性之间的爱,也不是家人之间的爱,而是另一种爱。
那是对于虚构小说的爱。
透过这份爱,透过谎言,她用特技表演的方式试图爱人。
爱的不是人而是小说的她,也许是用这份爱,透过小说面对一切。只要穷究小说真谛,绝对可以爱上那么憎恨的「人」与「现实」。憎恨现实与人情味、把自己逼到孤独中写作的她,一定已经碰触到那份真实了吧。
我不分昼夜窝在家里读吉野的小说,对时间和日期的观念渐渐消失,甚至连自己是活在自己的人生中还是吉野的小说中都快要分不清楚。我发疯似地反覆阅读吉野的小说无数次。
感觉像是吉野融入了我的体内。
读了无数次后,不可思议的感觉在我心中扩散。
我想知道小说的后续。
我想把中途结束的吉野小说好好地读到最后。
像这样被放弃的未完成小说,实在太可怜了。
回过神来,我的手指已开始动作。
*
如果吉野活著,会如何写下去?
如果吉野活著,会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如果你还活著。
如果,吉野那天、那时候没有死。
如果存在那样的世界。
如果吉野活在与这个世界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我想写吉野活著的世界。
那也许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打从心底想写小说。
现在只想写小说。
其他无聊的事都无关紧要。
比如说,自己有没有才能、能不能成为职业小说家。
我打从心底觉得,那些事情一点都不重要。
只有一点,我不想让吉野的小说在这里结束。
我开始想像吉野小说的后续。
吉野的高中生活会继续吧。她会让真白和我见面,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即使如此,也许吉野不会了解我们的心情。
但至少在小说里,我希望拯救吉野。
让自己与她同步。
让自己成为她。
水乳交融。
她的心情我能切身体会。
透过写小说,我彷佛陷入在和吉野对话的奇妙体验。
夜晚,无法入眠的夜晚,吉野活著的时候,我们偶尔不是传邮件,而是讲电话。总是从『睡了吗?』『还没。』这样的邮件开始。虽然聊得再多还是不明白我们睡不著的理由,但无关痛痒的对话仍是持续下去。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之类的话题,愈是谈论,心便离得愈远,但我们还是继续说。
换上睡衣,关灯躺在床上,闭上眼,我开始说话。问了才知道,吉野大多也用相同的姿势讲电话。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想像可以无限奔驰。
『想像一下。』
吉野像在施展催眠术似地跟我说。
『我们现在在海边聊天。』
比如说,晚上我们
坐在空荡荡的沙滩,沐浴在月光下,两人亲密对话。
「染井同学。」
「终于见面了。」
一眼望去只有夜空和大海,除了我们没有其他人。只有浪涛声。那晚的波浪像用刀削似地将脚边的砂砾带走。彷佛末班车的终点站,寂寥的大海空无一人。
「你先死真是太狡猾了。」
「对不起。」
如果能再见吉野一面,我会说什么呢?虽然想了很久,但仍提不起劲把自己内心乱糟糟的思绪告诉她。
「现在还喜欢小说吗?」
「不知道。」
从开始写小说至今到底过了多久,我完全不记得了。
「仔细想想,我没有其他喜欢的东西。」
「嗯。」
放弃一切、成为正经的大人什么的,结果还是做不到。
「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写不出小说,变得和吉野一样?」
「没问题的。」
吉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
「我会在你身边。」
吉野不在,但现在还是能读吉野的小说。她一定是这个意思吧。
「只要写小说,就能像这样见到你。」
这样的光景在现实中不存在。
现实中无法见到死去的人。
只有在小说中可以见到吉野。
「我想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听到我的话,吉野没有回答。
以前,我们曾聊过理想的死亡方式。吉野说不想要任何人守在自己身边,想一个人死。所以,不管是我或其他人都好,她一定不想和任何人永远在一起。
「我喜欢小说。自己无法经历的好几种可能的人生令人无比爱怜。」
我好像可以理解。人类只要被现实限制,就只能过著眼前的人生。如果是太空人、如果是外星人,如果不是这样的人生──这些可能性都能在小说里被赋予生命。
「如果转世投胎……」
不想投胎成人这句话我说不出口。
虽然不知道是谁先有了轮回转世这样的想法,但如果真有其事,光是想想也能获得救赎。死后的世界也是同样的概念。除了眼前的现实之外,如果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就像我和吉野现在所在的此处。
「我是不是能成为一个平凡的女生呢?」
吉野牵著我的手,眼神悲伤地说道。
「你不用成为平凡的女生也没关系。」
我不禁脱口而出。不要说这种话啊,不需要觉得自己是奇怪的人。
「成为平凡的女生也可以啊。」
吉野把石头丢向大海。与颁奖典礼那天不同,这次石头确实跳了无数次,直到天边都没有落下,最后像被水平线吞噬般消失。
「那我们是否也会更不同呢?」
「嗯。」
「想像一下嘛。」
「已经想过很多次了啊。」
两人站起来,往沙滩的反方向走,眼前景色彷佛走马灯似地流泻,背景不知不觉变成我们共同的记忆画面。
第一站是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光粒子闪耀著,那间文艺社的社团教室。
「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奇怪的家伙。」
我轻轻敲了敲吉野的头。
得知吉野获奖的那天晚上。路灯的光让吉野的脸变得苍白的夜晚。
「那时,不能真心替你高兴,对不起。」
「没关系,我明白。」
「可是,现在我很开心你成为小说家。」
颁奖典礼上,大量的闪光灯此起彼落,照亮吉野觉得无趣的神情。
「我看起来好没用喔。」
「但是很漂亮喔。」
听我这么说,她看起来有些害羞。
「谢谢。」
《love less letter》。吉野小说中的世界,读著平行世界来信的男人。
「我也收到啰,虽然是真白骗人的。」
吉野陷入低潮的那个夜晚。回她家的路上,昏暗的光线撒落在水洼。
「那时借的衣服,结果没能还你。」
接下来是在电车上。樱花粉色的阳光照在第一次穿上高中制服的吉野脸上。
「电车彷佛象徵著什么。」
升上高中后,我们几乎都在电车上碰面。
「象徵什么?」
「时间的流逝?即使静静待著、睡觉,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毫不留情地流逝。」
两人在吉野的房里接吻。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那时不平静的氛围,我至今仍然记得。
「早知道应该做到最后比较好吧?」
「你明明不是这样想。」
「可是,我不讨厌染井同学喔。看我的小说就知道了。」
「嗯。」
在文艺社教室,吉野将我的小说丢向我。小说稿纸在夕阳照耀下闪闪发亮。
「我对染井同学做了好多过分的事。」
「彼此彼此。」
纳凉二手书市的场景。刺眼的白光只照著我一人。
「但真想一起去逛逛。」
再往前走,许许多多的光芒闪耀,将我们两人包覆。过于明亮的光线让我们什么也看不见。
「这就是全部。果不其然,人生意外地不过如此。」
这样就结束了吗?我心想,内心有些懊悔与不舍。
「以后也继续写小说啊。」
吉野说。
「会写的。」
我回答。
周围的景色消失,世界一片雪白,空无一人。就像积雪的地面,就像什么都没写的一张白纸。
那里只有我和吉野。
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处。
「对不起,染井同学。」
写完这本小说的时候,我也必须跟吉野道别吧。
吉野会从我的脑海中消失。
不再像现在一样,时不时能回想起来。
写作是为了留下某样东西的行为,但与此同时,留下文字也会失去某些东西。吉野也好、我也好,一定都因为写作而失去了许多。
「你干嘛道歉啊?」
我苦笑著对吉野说。
「不喜欢染井同学,对不起。」
说完,吉野笑了。那是至今未曾在现实中看过的表情。
「那不是需要道歉的事啊……不能勉强嘛。」
不能爱人也没关系。
吉野不需要为了这种事受伤。
雪白景色无边无际。
「这本小说也差不多到尾声了吧?」
吉野这样对我说。她依旧十分敏锐。
「嗯,要结束了。」
我没有隐瞒。
「那该说再见了。」
等等,等一下啊──我差点脱口而出,但拚命将那句伤感的话语吞下肚。
其实,真希望这本小说可以持续写下去。
然后,好想一直跟吉野说话。
永远。
不过……
「如同人生会结束,小说也必须画上句点。」
「是啊。」
吉野听到我的话,轻轻点头。
「再见了。」
吉野迈开脚步。
「我说,吉野啊。」
声音在颤抖。吉野用讶异的表情回头看我。
「即使如此,我还是……对你……」
之后的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嘴巴像故障似地动不了。
冷汗直流。
我自嘲般地笑出声。
咬紧牙关。
表情扭曲。
用尽全力。
取而代之的是,喊出一直想对你说的那句话。
「我也爱小说!」
吉野露出微笑。
彷佛想原谅什么。
「染井同学。」
我吓一跳地看著吉野。
「要走到我前面喔。」
吉野以手掌做出大声公放在嘴边,如此大喊。
「染井同学的话,一定写得出来!」
吉野无凭无据地说,但那一定是相信我的意思。
「谢谢!」
我只是努力开始往前走。
写小说这件事会让我对人造成伤害。
在新的小说诞生、被阅读的同时,也有小说会消失,还有些小说不再被阅读。说不定我和吉野的小说同样是如此。
即便是这样,我也觉得无所谓。
总有一天,我的小说、这本小说一定会没人再去读它吧。
但小说会继续。
某一天、某个人会从我的小说中获取些什么、借用些什么,接著创作出别的小说。虽然无法做出任何保证,但我是这样相信的。
而小说会透过这样的循环继续下去。
小说。
与眼前的现实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照耀著我们的现实。
就像小说受到现实影响,现实也受到小说影响。
我认为,小说不会与现实相亲相爱,而会傲气十足地活下去。
我也好、吉野也好,都会在这样的浪潮中活下去。
注9:CalorieMate 由日本大冢制药生产的能量补充食品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