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章 this world

吉野活著,活在另一个世界。如果真是如此,那里才是真正的世界。

那么,我现在活著的眼前现实世界,只不过是冒牌货。

无聊、无聊、无聊。

自己所在的只是暂时的世界。

这样想,心情轻松许多。

心中的郁闷也跟著豁然开朗。

『我不想去上体育课。』

『我也讨厌运动。』

只要在邮件里说真心话就能变得很放松。

为了维持自己、为了保持平衡,我继续用邮件闲聊。

『你有没有过重绑好几次,鞋带还是一直松掉的窘况?』

『用强力胶黏起来就好啦。木工用的最好。』

无论去哪里、做什么事都继续发邮件,聊聊芝麻小事什么的。

就像吉野还活著的时候一样。

『啊~真的好闷。』

『我也是。』

『告诉我转换心情的方法。』

『吃鼻毛?』

『好新潮!』

好无聊。每天传的邮件就是这样。

但偶尔也会进入认真模式交换意见。

『从今以后要怎么活下去才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啊。』

『人生除了绝望没别的吗?』

『是啊。』

希望两个字听起来好假,没有什么值得相信。

『我们两个人应该要一起去更多地方的。』

『为什么?』

『我只有你在写小说的回忆。』

『你想去哪里吗?』

『哪里都可以。你又想去哪呢?』

『看萤火虫或是参加祇园祭?』

『那还不是为了找写恋爱小说的题材。』

『被你发现啦。』

From: 吉野

染井同学为什么没有继续写小说?

如果能像那时候一样写小说就好了。

偶尔也会浮现这样的想法。

但是真要提笔的时候,手指就会停住不动。

To: 吉野

我想写小说。

用遥控器关掉房间的灯之后,我待在黑漆漆的室内继续发信。

只有在发信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活著。

其他的时间对我而言都无关紧要。

『你现在在干嘛?』

『在呼吸喔。』

『我也是。』

感觉像在海里或地底互通讯息。

『吉野讨厌我吧。』

间隔了一会儿。

『为什么我无法爱人呢?』l

你问我这种事情,我也不知道啊。

就这样,我的意识像是沾染了很多种颜色的画笔,我在此之中沉沉睡去。

隔天放学回家的途中,我拨电话给淡路先生。

他的声音带著睡意,我好久没有听到了。

『什么事?』

这个人该不会是睡在公司吧?我瞬间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不无可能。

「如果吉野还活著,你怎么想?」

『我可以挂电话吗?』

淡路先生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大致叙述了这段期间发生的事。

『那你把小说的原稿寄给我。』

他的口气听起来打从心底不相信我。

『会大卖喔。吉野紫苑,来自阴间的原稿。超棒的。』

接著电话就被挂断了。

也不能勉强,一般人不可能轻易相信这种事。

我有些不爽地发信给吉野。

To: 吉野

淡路先生说想看你的原稿。

可以用邮件寄给我吗?

你现在还是在写小说吧?

然而,我没有收到任何回信。

从那之后,无论我寄什么信都没有收到回音。

我心想,她应该很忙吧。

内心开始感到不安。

渐渐地只为了等待邮件而活。

有些日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做。

仔细想想,自从我不写小说,什么都没做的时间增加了。这些时间都拿来和她聊天,让我莫名感到安心。

但是,我再次一口气被拋进虚无的时间中。感觉好比是从船上被扔向大海的垃圾。

我有的只是看不到尽头的时间。

我坐在电脑前方,正准备写小说。

脑海中忽然迸出一个可笑的想法。

不如来模仿吉野的文风吧。

那么一来,吉野一定会笑的。

我将书架上所有吉野的小说拿出来排在桌上,随意翻阅,回想吉野的文体与风格。

吉野的文风很有特色,和其他小说家截然不同,具有独创性。

这种小说家容易模仿。

所以,很好下笔。

使用吉野的文风写小说,对我而言并非难事。吉野的小说我可是一本都不漏地读完,就连她出道前、尚未出版的作品我也几乎都读过。

世上读了最多吉野作品的人肯定是我。

比起淡路先生,我更了解吉野的小说。

再者,现实生活中一直陪伴在小说家吉野身边的人也是我。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有自信能写好吉野的小说。

如果是我,一定可以。

一旦动笔就停不下来。

吉野前无古人、气势万千的文体,文章的推展、节奏、语气。

谁都无法像吉野那样自由自在地写小说。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现在最喜欢的小说家也许是吉野。由于距离最近,所以我一直不想承认。

但昔日文豪什么的,我都看不上眼。

现在,这一瞬间,世界上所有存在的小说当中,最创新、最新潮、最棒的就是吉野的小说。

与其跟吉野接吻,装作吉野写小说这件事反而更让我开心。

我从这本小说感受到成就感。

我废寝忘食地埋头创作,完全没有睡觉和吃饭的时间,彷佛被吉野附身。我只能仰赖这一点。而吉野在写小说时那种破坏力十足的速度也转移到我身上。

手指停不下来。

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写小说这件事让我开心不已。

接著,我把小说完成了。

这部原先只是抱著恶作剧心情所写的小说,我希望吉野会是第一号读者。我想听听她的感想。因为自己无法客观看待这篇小说。不过,我有自信这会是一部有趣的小说。

吉野读了会说出什么样的感想呢?

会赞美我吗?不,应该不可能。但当我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彷佛浑身被幸福感包围。幻想总比现实更让人得到百倍、千倍的满足感,所以,我还不想让吉野真正看到我写的小说,反倒想好好珍惜幻想中的吉野给我的好评。

小说完成后,正当我沉浸在成就感的余韵中,突然收到吉野寄来的讯息。

『今天能见面吗?』

我很少拒绝吉野的邀约。

我会感到犹豫,是因为知道今天是吉野的小说截稿日。这种时候,她怎么会主动邀约呢?一点都不像吉野。我感到莫名不安。

结果,我决定将写好的小说印出来带出门。

我想把那篇小说带到吉野内心旁。即使她没有读,也希望让她看个一眼。

举例来说,我曾经读过这样的小说。女人怀了前男友的骨肉,几年后,她带著长大的孩子去见父亲。男人没有察觉,只是直接走过,但女人还是心有所感。

我想著一样的事。

我抓起小说塞进邮差包,出发前往与吉野相约的地点。

那个地点和平时不同。

我们约在国中时代两人一起度过的文艺社教室。我们在的时候,从来没有学弟妹加入,之后也没听过其他社员入社。

吉野指定在那里见面。

我打开门,吉野已经先到了。

暑假期间的国中文艺社教室,除了吉野之外空无一人。

「好久不见。」

「有很久吗?不是一个礼拜前才见过?」

我这样说。吉野的时间观念很奇怪。不过几分钟前的事情觉得像是很久以前,一年多前的事情却以为是最近,吉野就活在这样的时间感中。

「我不知道啊。」

那时,我直觉地发现:啊,她是写不出小说吧。

「我不明白爱一个人是怎么回事。」

吉野以纤长的手指抚摸文艺社书架上排列的书背说著。

「我看了《咆哮山庄》也不懂,看了《傲慢与偏见》也不懂,不管看什么都不懂。关于小说的其他事情我都能理解,唯独不懂什么是爱。」

听到吉野吐露的心声,我没有话可以接。

那些事,我也一样不明白。

我并不知道爱是什么。

「小说对我来说很重要。读小说的自己很重要、写小说的自己很重要。小说以外的事,我真的觉得无所谓。别人终究是别人,我一点都不觉得重要。」

「这样也没关系啊。」

即使在这些事上钻牛角尖,

不也得不到答案吗?

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世上的人们平常会认真思考这些事。

其实,大家一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日子。

明明不了解什么是爱,只能装作很懂的样子。

这是为了活著的一种规则。

说不懂的人,会被排除在这个世界以外。

「在一般人眼中,我一定是有缺陷的。但我不觉得自己异常。我认为我是正常的。世界上的所有人才恶心,恶心到极点。」

「不写小说也不会死啊。」

吉野沉痛的内心呼喊,我没有勇气直接碰触。「肚子不饿吗?要不要出去吃午餐?」这种时候,人们会转移话题,提出日常生活的问题,试图将有些偏离现实的人拉回现实。

那时,我有种想伤害她的念头。

「吉野,截稿日呢?」

「只剩不到一小时,我得打电话给淡路先生……」

「我帮你打给淡路先生吧?」

「……没关系,我自己打。」

「其实……」

我起了头。或许我被吉野影响,那时候的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我一面对自己的一时兴起是否有天会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感到害怕,一面又期待著恐惧的到来。

「我试著写了小说。」

「……什么?」

我从包包里拿出小说稿纸丢在桌上。

「我试著写了吉野的小说。」

听到我的话,吉野睁大双眼。

「如果用得上,你就把那篇小说交给淡路先生吧。没问题的,一定不会被发现,谁也不会知道。只有这次,你可以这样试试看。」

吉野拿起小说,不发一语地开始阅读。

她是不会在阅读之前就予以否定或肯定的人。可能也是因为她阅读的速度很快,因此看完就会立刻给予评价。与其问我问题,她不如直接阅读还比较快。事实上,吉野比起和人对话,看文字反而能更快地消化更多资讯。

吉野翻页翻得很快。

小说的场景一个接一个在她脑中掠过。

我只是默默看著她。

除了吉野读小说的手,房间里毫无动静。

不过,慢慢地吉野开始产生变化。

吉野总是用一定的步调读小说,但阅读的步调崩坏了。

翻页的手慢慢停下来,阅读的速度也放慢。双眼无神,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理解故事的内容,让人看著都觉得不安。

即使如此,吉野并没有停止读小说。我望向时钟,时间已经过了四十几分钟。如果要把这篇小说交给淡路先生,也到了该下决定的时候。

慢慢阅读但仍比平常人快上许多的吉野持续翻页,剩下的页数不多了。终于,看完最后一页后,吉野一动也不动。

「……你觉得如何?」

我忍不住开口问。

吉野看著我。

她那时的表情,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那就像一种诅咒。

正确来说,当时吉野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我无法像照片一样明确地回想起来,只能回忆起当时留在脑海中的印象。

吉野脸上的表情──

看似被杀了一样。

被压得扁扁的。

好像被打扁之后的蟑螂尸体。

那不是人类的脸。

彷佛脸的正中央有个黑洞。

而且那个黑洞再也无法填补起来。

看起来就像是这样。

「不要这样。」

那个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吉野将我印出来的小说丢在我身上。因为没有用夹子什么的固定,纸张散落一地。

「不要模仿我的声音、我的模样去说什么假惺惺的爱。」

小说在空中飞舞。

故事的碎片、我自己写的文章的一部分,即使飞在空中也瞬间映入眼帘,在午后阳光照射下看得很清楚,就像故事被分解后支离破碎的样子。

「染井同学不会明白我的心情。」

「作者用什么心情写小说,跟小说本身有关吗?」

我冷冷地说。

我一直很忌妒吉野。

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厌恶。

厌恶吉野。

厌恶优雅地写小说的吉野。

就像吉野憎恨这个世界、憎恨我一样,我也憎恨吉野。

憎恨她的才能,憎恨得不得了。

所以才会演变至此。

「染井同学你──」

吉野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吉野情绪激动的样子。我想,那也许是吉野第一次对现实产生激烈的情感。

吉野摇摇晃晃地掐住我的脖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手的。

吉野的手掐进我的脖子。

但是她的手臂无比纤细,力量也无比脆弱。

吉野──

这样是杀不了我的。

「如果你现在杀了我,谁都不会知道这篇小说是我写的,那你就可以坦荡荡地交出去。」

吉野掐住我的手稍微松开了些。

我推开吉野站起来。这一点都不难,我轻而易举就能把吉野推开。

「杀人在小说里杀就好了吧。」

像是失去灵魂般,或如金蝉脱壳后的壳般轻如羽毛。

就这样走出教室的我扪心自问:

──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还不满意。

我无法忍受吉野紫苑因为这点小事就结束。

那天回家时,我的手机响了。萤幕显示是淡路先生打来的。

『我联络不到吉野小姐。』

「然后呢?」

『她没交稿。』

「这样啊。」

『听起来好像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的话又怎样?」

『不只这样,她电话也不接。其实我想马上过去确认状况,但是我这里忙著解决开天窗的问题,根本没时间。』

那时,我好像著了魔。

「吉野有写稿喔。」

我毫不犹豫地这么说,似乎要让自己深信这是事实。

『……不可能吧?』

「只是因为她对内容不满意才没有寄给你,但我有她的原稿。」

『可以让我看看吗?』

「用电子邮件吗?」

淡路先生的声音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手上有吗?寄到我的信箱。我马上看。』

「我现在寄了。」

我在邮件夹带档案寄出去。

『谢谢。』

电话很快被挂断。

为什么我会做这种事?

我想试试看。

吉野以外的人读了我的小说会怎么想?

我想知道。

深夜,我再次接到淡路先生的电话。

「怎么样?」

我降低自己的声调询问淡路先生。

『很好耶!』

淡路先生兴奋地说。

好空虚。也许我是希望从吉野口中听到这句话。

够了吧,我心想。

『我想联络吉野小姐。这份稿子我觉得出版也没问题。我来说服她。』

「抱歉,淡路先生。」

『嗯?』

「那是我写的。」

淡路先生的反应颇令人发笑。经过一阵沉默后,他可能以为我在开玩笑,便问我是不是在骗人。

『可是,这怎么看都像是吉野小姐写的小说。』

「所以说只是单纯的模仿。我复制她的风格。我很擅长写这种文章。」

即使我反覆说明,依然无法说服淡路先生。

『不不不,你是认真的吗?』

「淡路先生很没有眼光喔。」

我傲慢的口气像是嘲弄学校老师的不良学生。

『……做这种事,染井同学你有什么好处?』

「小说是谁写的,对小说而言有那么重要吗?《人间失格》如果是三岛由纪夫写的就会失去价值吗?作者是谁、用什么心情创作,这跟小说到底有什么关系?像《索多玛一百二十天》这种创作动机不纯的小说,不也救了人吗?」

『我不懂。染井同学,这很奇怪。』

「用吉野的名字出版不就好了吗?」

『别开玩笑。』

淡路先生挂掉电话。

我完全没想过,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如此致命。

我以为,只要过一个星期,又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和吉野说话;即使内心仍有些疙瘩,我们的关系依然会持续下去。

因为我相信所谓的现实就是这么牢不可破。

只要时光流逝,这些事也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吉野会走出低潮,从今以后还会写出一本接一本的小说。然后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我伸手无法触及的高处。我曾经这样想。

『要不要去逛鸭川纳凉二手书市集?』

两星期后,暑假也过了一半。我发信给吉野,邀她去逛二手书市。

完全不知道她那天会死。

时间来到七月,高中期末考的时期到来,教室里弥漫著些许紧张的氛围。

明明就不是什么人生大事,大家却非常认真,连下课时间都翻开参考书。我觉得很棒。虽然跟我没关系。

期中考的时候也是如此,没有什么比没干劲参加的考试更无趣的东西。

其他人都专心在考试,振笔疾书。安静的教室内,纸张削去黑炭的声音宛如现代音乐般回荡。

这种时候,思绪总会不小心飞到与眼前现实毫不相关的地方。

活著的意义、高中生活有多没营养、人生的无趣,我的思绪会绕著这些事打转。

期末考期间,我突然发现,吉野总是在我的下课时间传邮件给我。

比如说,考试期间从来没有收到。

为什么?

我忽然想试试。

如果考试中发信给她会如何?吉野会回信吗?

要是被怀疑作弊就麻烦了。

所以邮件内容一开始就已经想好。

To: 吉野

你现在在哪里?

接下来,只要将事先打好的邮件发送出去。

我把手插进口袋,轻轻碰触手机。

等了一会儿,我听见手机震动的声响。

但是,内心并不怎么高兴。

我希望吉野真的存在于平行世界。我也和吉野一样对现实感到轻蔑。

难道不是吗?

这样的现实要人怎么去爱呢?

我们高中在期末考之后还要上一星期的课。

不过,这个星期上课的内容不会考,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劲,也没有人专心听课。课程就像没有气的碳酸饮料般持续。

闲闲没事做的时候,大家便会想些不正经的事。

那一周是所谓的告白周。

在那一周对异性告白,在学校形成一股小风潮。

一星期的课程结束后,经过短暂的考后假就是结业式,接著放暑假。实质上来说,暑假从考后假就开始了。

那一周可以说是为了找个恋人开心度过漫长暑假的准备期吧。

『我在想要不要跟真白同学告白。』

船冈搭上这班顺风车,表示他要跟真白告白。

随便你,我心想。

午休时间,我随意从教室注视著两人的情况。

窗户下方,船冈把真白叫到校园一角。

两人好像在说些什么。

我发信给吉野。

看到真白拿出手机。

我什么也没写,只寄出一封空白信。

船冈在和真白说话。

结果,真白留下船冈独自离开。

照这情形看来,船冈大概是被甩了吧。

「在看好戏?」

佐藤从旁边吐嘈。

「才不是。」

我的心情糟透了。

午休结束,真白到了第五节课都没有回到教室。

老师不经意地说,她好像是在保健室。

上课没多久,我便藉口身体不舒服,溜出教室。

然后直接走向保健室。

我骗保健室的老师说我头晕。量体温虽然正常,但听我说自己没食欲,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晚上也因为太热睡不好,老师就让我在床上躺著休息。

六张床的其中一张有人,帘子也拉上。

我想,那应该是真白。

我躺在那张床旁边,对她开口。

「真白,你没事吗?」

「染井同学?」

果然是真白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我来玩。」

为了不要被待在没有病床的另一间房里的老师听见,我们压低音量小声交谈。

「船冈跟你告白了吧。」

「你怎么知道?」

「我有听他说。」

说完,我听见真白一声长长的叹息。

「男生聊这种事开心吗?」

「女生不也一样?」

真白似乎欲言又止,我等著她开口。

「我不懂。」

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不懂大家这样理所当然喜欢一个人的心情。」

这就像吉野会说的话,我心想。

我把枕头折半靠在脖子后方,头稍微抬高,拿出手机发信给吉野。

『难道你现在在我旁边?』

身旁立刻传来手机震动的声响。

我好像听到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是吧?』

『喂。』

『我说你啊。』

我发了好几封信,每次都听到身旁传来手机的震动声。

『你怎么知道?』

明明可以直接说,真白却不知为何用邮件回覆。

「你帮我捡手机的时候看到信了吧?」

吉野总是在上课以外的时间发信给我。真白在上课中不会把手机拿出来。

如果跟我通信的人不是吉野,还可能是谁呢?

考试时寄出的信,让我知道对方是班上的某人。

接著,我回想起远足时,真白的手机里有登录我的名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问。

真白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

第五节课的下课钟声响起,我们走出保健室。

昏暗的保健室外是大晴天。我觉得自己像是从洞穴中爬出来的原始人。

「下一堂要不要跷课?」

听到真白这样说,我点点头。因为我也正想说同样的话。

我们在自动贩卖机买了饮料,坐在学校附近公园的长椅上。隔壁小学似乎已经放学,可以听到小朋友玩耍的声音。时间已是初夏,绿草长得好高,像被吹风机吹拂的长发般摇曳。

真白开始断断续续地述说事情经过,内容大致如下。

吉野的电子信箱被称作企业信箱,与GMAIL等免费信箱不同,是跟手机业者绑约时被自动设定的。

企业信箱在手机解约的同时会遭到冻结。

但那个信箱位址并不是永远无法使用了。

为防止信箱被滥用或收到误发信件,该信箱一定期间内会被停用。话虽如此,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其他人也可以重新使用这个信箱位址。吉野之前绑约的手机业者设定的期间是一百八十天。

了解这项规则的真白,拿到了与吉野一模一样的邮件位址。

这样一来,我终于明白吉野的信箱是如何被使用的。

接下来我想问的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i

真白在国二时第一次读到吉野紫苑的小说。

国中时,真白找不到自己的归属,被当空气般对待,好像变成透明人。

哪里都去不了,极为痛苦。

有一天,她在书店平台上看见堆叠摆放的新书。

契机非常简单。

国中生作家,震撼出道。

吉野紫苑。

真白心想,这个人和自己同年,却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啊。

不甘心。

自己在人生的谷底,而她一定是在最顶端吧。

真白有些不悦地拿起书来,随意翻阅。

里面写得好像是自己的故事。

没有人了解自己的心情。

一直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她的这份心思却好像都被写在这本书上。

那本小说彷佛把真白带到了遥远的地方。

不希望把小说看完。真是不可思议。

天底下居然有这种事。

她站在书店忘我地把书看完了。

放下小说、正要从书店的自动门离开之际,真白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把那本书买回家。

真白在自己房间里反覆读了好几遍。即使读到第二遍、第三遍,感动也丝毫不褪色,好像直接用原色画笔在脑海中上色。时间的感觉也消失了,她一直读到隔天早上。如此日复一日。

真白对一直以来的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胆小、冷淡、不知不觉已经放弃人生的自己。

从那之后,吉野紫苑成为真白的憧憬。

只有在读吉野的小说时,她才觉得自己活著。

其他时间全都是假的──她关上感知外界的器官,像什么都感觉不到似地对自己这么说。真白用这种方法撑过困境。

「你这种人,从这个世界消失就好了。」

曾有人这样对真白说。

真白自己也总是这样想。

好想从这个世界消失。

到吉野紫苑的小说里去。

真白每次看见吉野的名字,就会心头一震。

所以进入高中、看到座位表上出现「吉野」的姓氏,她也瞬间心生期待。

真白走进教室。

和吉野紫苑相同的发夹──映入眼帘之际,这是真白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念头。真白记得在杂志上看过吉野紫苑的发夹。因为太想要一模一样的发夹,她还曾花时间寻找哪里有在卖。

发夹主人的发型也和吉野紫苑很相似。

不仅如此。

五官似乎也和吉野紫苑很像。

不,根本一模一样。

居然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真白在名册上确认那个女生的名字。

──吉野紫苑。

怎么可能?

真不敢置信。

连要眨眼都办不到。

现实中真的有这种事吗?

简直像是小说的剧情。

太棒了。

不可思议的奇迹正在眼前发生。

真白一直注视著吉野。因为模样过于异常,教室里甚至有些骚动。

真白与吉野四目相交。

面对真白的反应,吉野也露出讶异的表情。

真白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一直看著吉野。

神。

神降临在教室里,和自己一起上课。

奇迹。现实比小说还更加奇妙。

自己该如何是好?

真白只是继续盯著吉野。

等待。

因为真白实在无法开口。这样做的话,吉野应该会主动向她搭话吧。

「真白同学。」

这个瞬间来得意外迅速。

「那个,如果我弄错的话很抱歉……」

「没错。」

再也无法停止。

真白诉说著自己有多么热爱吉野紫苑。

看到滔滔不绝的真白,吉野露出腼腆的神情。

「我有点不好意思耶。」

吉野看起来似乎不太喜欢听关于自己小说的感想。

但是,好想跟她待在一起。

话虽如此,真白与吉野的关系并不对等。

小说家与读者。

神与信徒。

她们说不上是对等的朋友关系。

与吉野变熟之后,真白发现本人并不像作品中的世界观那样难以亲近,反而拥有非常平凡的感性;应对进退也很平凡,在班上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之处。

吉野一点一点地和真白分享小说的话题。

因为真白喜欢吉野的小说。

喜欢这样断断续续地、不完整地听到关于小说的事。

想这样永远听下去。

吉野在高中没有参加社团。问了才知道,她以前在国中的社团教室写小说。但自从吉野升上高中,就找不到适合写小说的地方。

结果,吉野总是在家里写小说。渐渐地,她缺课的次数愈来愈多。吉野说这是旷课。

吉野不在的高中教室,真白只感到无趣。

某天,真白也跷课去吉野家玩。

真白曾听说吉野是住在别馆,亲眼一看,在主屋旁果然有一栋颇有品味的白墙小屋。真白敲了敲门,里头传来「进来」的回应。

房内整齐乾净。真白被第一次见到的吉野房间给震慑住了。直至挑高的天花板都堆满书,房间中央有桌椅,吉野正对著笔电写小说。

「好厉害喔。」

「坐那边吧。」

虽然吉野这样说,但这个房里没有可以坐的地方,真白依旧站著注视吉野写小说的模样。那是真白第一次看见吉野写小说的身影。

那时,吉野的集中力随即中断。

「我吵到你了吗?」

真白有些紧张又抱歉地对吉野说。

「没有。」

吉野不怎么在意的样子,抬头看向真白。

接著,两人开始聊天。

真白觉得自己似乎打扰到吉野而感到抱歉。她在回家的路上心想,不要再去吉野家可能比较好。但意外的是,几天后吉野主动对真白说欢迎再来玩,如果可以的话,帮她买杯星巴克的星冰乐之类的。

不久后,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吉野的房间里多了一张椅子。

吉野让真白坐在那里,刚好正面面对吉野。

「我只是希望你一直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做。」

一开始,真白以为吉野在开玩笑。不过,真白为吉野真挚的神情震慑住了,默默照著她的话去做。

接著,吉野像在瞪真白似地,反覆移动视线开始写小说。

就像画家一边看著模特儿一边作画。

她的样子实在太认真,让真白也跟著紧张起来。

吉野没有告诉真白她在写什么。

真白也没有多问,只是坐著。

这样的日子在一个星期中有过好几次。

学校放假的时候,或是吉野偶尔旷课的时候,真白总是坐在吉野房间里的椅子上。

真白心想,如果能为吉野出点力,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真白就这样和吉野度过如此奇妙的日子。

「如果我有天死了──」

没来由地,吉野突然这样说。那时,吉野似乎遇到写作的瓶颈,在杂志采访中也出现许多与死亡有关的字词。

「才不会死啦。」

「我不希望笔电被其他人看到。」

吉野虽然这样说,真白心里却想,好想看啊。

那时正好有个男生喜欢真白。

也有人只是因为外表不错这样的理由就告白。

真白决定和这个男生交往看看。

她希望那能让当时正在写恋爱小说的吉野做为参考。

真白试著跟那个男生约会了几次。

每一次都像不断在确认自己完全不喜欢对方。

吉野死前不久,结业式的前一天,下午两人跷课外出。其实是吉野突然说「我们跷课出去玩吧」。面对吉野的邀约,真白的字典里没有「拒绝」两字,她依著吉野的提议跷课。

两人在鸭川旁吃著三一冰淇淋。鸭川有个奇妙的文化,一对对情侣会等间距地坐在鸭川河畔。看著眼前情景,吉野忧郁地说:

「我该不该放弃写小说呢?」

放弃也没关系喔──自己是不是应该这样跟她说呢?或许是吧,但真白给了完全相反的回应。也许是因为,真白不是吉野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我不能接受。」

真白心想,这样没有活著的意义。如果不能看吉野紫苑的小说,活著也没有意义。

「开玩笑的啦。」

吉野笑著,吃了一口冰淇淋,接著又说「真白的也给我吃」,从真白那里咬了一口。真像小孩子──真白想著,将自己的冰淇淋给吉野。只要是吉野,真白愿意奉献一切。

两人喝著自便利商店买来的酒走在路上。

来到木屋町的巷子时,她们被两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叫住。男人们身上穿戴著耳环和项炼,年龄虽然接近大学生,但谁知道有没有好好去上学。

「跟我们走嘛。」

已不太记得男人说了什么搭讪台词,但印象中似乎说了类似的话。

吉野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表情,接著就像正片和负片反转一样,瞬间换上一张开朗的脸孔,大声说:「要带我们去哪里啊?」

「别这样。」

真白抓著吉野的衣袖走到大马路上。真白的手和吉野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两人几乎没说话,坐上阪急电车回家。

隔天结业式,吉野没有来学校。

两人心里还有疙瘩,所以虽然担心,但真白不敢联络她。

话虽如此,吉野怎么会死了呢?真白从未想过事情会演变至此。

自从吉野死后,真白就无法上学。

所有人都来问她是怎么回事,但关于吉野的事,她什么都不想说。

当时交往的男友很担心真白,但是真白已经没有与他继续交往的理由。

吉野死后,真白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一台笔电。

吉野死前还在写的小说,一定储存在里面吧。

晚上,真白来到吉野家。对于胆小的真白而言,这么做可是鼓足了勇气。

大门是上锁的,虽然瞬间感到绝望,但在外头绕了一圈,她发现窗户没有锁。

真白爬上窗户入侵房内。

吉野的笔电还在那里。

彷佛吉野仍活著,而笔电依旧期待著后续的写作。

真白拿起电脑,从玄关离开。

她虽然有自己做的事不正确的罪恶感,但无法停止。

如果笔电继续放在那里,总有一天会被谁发现。吉野应该不希望那种事发生。

回到家,真白打算照吉野所说的把笔电扔掉。但不管要扔去哪里,她心想先把里头的档案删除会比较好。

她打开笔电。

──「给染井同学」。

最先看到的是这样的档案名称。

那是谁呢?真白内心一阵骚动。

真白不知道那是谁,感觉是男生。

难道吉野曾经有男朋友吗?怎么可能。

真白把档案打开。

光是阅读档案无法了解其中意义。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除了真白以外,吉野还有另一个亲近的对象。

一旦开始看就无法停止。

笔电里存有吉野未完成的小说,还有像日记般的文章,详细记录著吉野与染井同学的每一天。

真白自从没去上学后,就一直在家睡觉。

这段期间,真白反覆看了吉野笔电里的档案好几次,熟读到可以把内容完全背起来的程

度。

身为保健室常客的真白虽然没有留级,但最后还是决定休学。

说是休学,却也没有其他计画。

真白试著打电话给染井同学。

这个男生好像也在写小说。

比起本人,她对他的小说更感兴趣。

「你有在写小说吗?」

『没有。』

真想揍他一拳。

办妥休学手续后,父母问真白想转学到哪间学校,真白的回答是染井同学就读的那所高中。

因为实在太想知道染井同学是什么样的人,真白决定转学到这所高中。

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居然说自己不认识吉野。

某天,真白看到他在找不见的手机。

抢先一步发现手机的真白,看到邮件寄信失败的自动回覆显示在待机画面上。

真白记得那个邮件位址。

那是吉野的。

点开手机画面,发现他不知为何,至今仍不断寄信给死去的吉野。

看到的当下,真白开始思考该如何拿到吉野的邮件位址。

经过一百八十天后,第三者就能使用同样的信箱。真白之前就知道这项规定,因为她过去便曾想要使用和吉野同样的信箱。

想到不久的将来,某个和吉野没有半点渊源的人要用吉野的信箱,她就无法忍受。

真白看著留在手机联络簿中的吉野信箱,对于是否要实行想法也曾犹豫不决。

最后真白取得了信箱位址,心想那如果能成为和染井谈论吉野的契机就好了。

然而,正要发信的时候,她心中冒出一个喜欢捉弄人的小恶魔。

真白心想,不如假装成吉野吧。那就像是对冷淡的他进行的复仇。

伪装的过程中,真白渐渐地无法说出真相。

而且,化身成吉野通信有种奇妙的感觉,彷佛吉野真的还活在某个地方。

因此,真白无法停止。

真是不可思议。

我决定请真白让我亲眼看看那台笔电,随同她一起来到她家。

我们在真白家打开笔电。

因为这台笔电的存在,真白才能一直扮成吉野回覆我的邮件。

启动笔电后,桌面中央有几个文字档。

档名差点让我的心脏跳出来。

──「给染井同学」。

上面是这样写的。

我打开档案。

希望第一个看到这个档案的人是染井同学。

人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

不知是幸或不幸,成为小说家的我,必须谨慎留意自己的文字在死后会被如何看待。

我的期望很明确。

宁愿死,我也不要未完成的稿子被看到。

包括日记和其他笔记类文字。

因此,如果染井同学看到这则讯息,请遵守你与我生前的约定,迅速将这台笔电沉进大海里。

其实,连这则讯息我都不希望被人看到。所以这是警告,请勿观看档案夹的内容。

我希望你不是像马克斯•布洛德(注8)那样的背叛者。

再见。

她为什么要特地留下这样的文字档呢?

但即使看到她留下的文字,我的决心也不曾动摇。

我没有半点踌躇地打开档案夹。

吉野如果是普通的女生、如果不是小说家,我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

但她留下的文字,我想读得不得了。

说不定,吉野反而希望这个档案夹被打开吧──我脑中甚至出现这种对自己有利的解读。

该怎么说呢,好像在窥探别人的大脑,感觉有些愧疚。

小说、日记,这些档案夹内应该都有文字档。

我打开命名为「小说」的资料夹。

里面是大量的文字档案。

我忍不住大叫出声,依日期筛选排列。

档案大小不一,有些档案看起来文字量不多,应该是写到一半放弃了。

最近的档案日期停在吉野死去的那一天。那一天她也在写小说。

《为这个世界献上爱》。

档名这样写。

不知怎地,这个档名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因为,那实在太不像吉野的作风,像是某首流行歌的曲名。她应该会用更刁钻的名字才对。

爱,那不是吉野最痛恨的事物吗?

我犹豫不决。

害怕的是,会不会因为读了这篇小说,让我就此对吉野失望透顶。

这是吉野生前最后的作品。她想必是碰到瓶颈,接著因此而死。

不过,即使我对她心生失望,也无可奈何吧。

我点击档案,将它打开。

那是一篇非常奇妙的小说。

主角是名为「染井」的男人与名为「真白」的女人。

那是以我和真白为原型的角色。

小说就以这两人为主角。

接著,名为「吉野」的小说家登场。

无论怎么想,那都是吉野以自己身边现实为原型所写的小说。

由于自己在小说中登场,意识又突然被拉回现实,我的脸大概红了。因为这在吉野的作品中,是风格明显迥异的作品。以真实的人,也就是以我为原型。

我被吉野写进了小说里。这样一想,令我心生恐惧。我还要继续读这本小说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看下去。

仔细看档案夹才发现小说有好几个版本。

第一版、第二版……一直到第十三版。这意味著吉野重写了十三遍。

我试著比对初版和最新版的稿子。

原稿还残留著修正的痕迹。

文字量多得惊人。同一本小说经过无数次的修改。

我一个一个档案慢慢读。

吉野笔下的我,说实话一点都不帅气,还有些滑稽。这个同班同学希望成为小说家,但正遭受挫折。

「吉野」总是和名为「染井」的男生形影不离。小说里也描写了两人间的相处。

终于,两人升上高中,各自就读不同学校。

吉野与真白成为同班同学。

真白与吉野相遇的经过也全写在小说里。

作家吉野彻底化身成我、化身成真白。

接著,因为吉野,染井与真白相遇了。

两人坠入情网。

什么跟什么啊?我心想。

自从真面目被揭穿后,真白寄来的邮件就变得异常亲昵。

『要吃零食的时候,不知道要吃Pocky好,还是要吃Pretz好,真是个问题。BY真白史皮尔。』

『我期末考都没念书,什么都不会写。虽说不懂的事情就要保持沉默,但要是被留级怎么办?BY真白维根斯坦』

邮件的内容愈来愈没营养。

『高中被留级超狂的啊。你继续往坏学生的道路前进吧。』

『染井同学,中午一起吃饭吧。』

『可以啊。』

真白在邮件中虽然是这样的调调,一旦见面却板著一张脸,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坐在食堂吃著从福利社买来的面包。到了七月,外面的长椅实在太热。

「你说点什么啊?」

「明明是你约我的耶。」我不以为然地说。

「嗯……」

结果真白严肃地盯著眼前的柑橘面包僵住了。搞什么啊。

到头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只有吉野。

「吉野同学到底在想什么呢?」

「谁知道。」

我心想,知道的话就不需要烦恼了。

「暑假有什么计画吗?」

「什么都没有。」

我过得不是那种暑假有计画的人生。

不过,明年的此时就是升学考试,也许会忙著念书。说不定,高二的现在会是人生中最闲的暑假。

『吉野同学没有喜欢的人吗?』

晚上回到家,真白传来这样的讯息。

我想了一下这样回覆:

『吉野烦恼著自己无法爱任何人。可能连家人都是。』

距离结业式没剩几天的星期日,没有任何约会的我独自在房里打发时间。

无事可做。

一直以来,这种时候我会和吉野的信箱互传邮件。

我打开手机的邮件画面。

『有空吗?』

我犹豫了一下,按下寄信键。

『有空!』

立刻收到回信。我在脑中想像,能用这种速度回信,表示真白也许和我一样在随意滑手机。

『要继续画画吗?』

其实,我和真白尚未完成上学期的那幅画。老师要我们尽快完成。

『啊~要去哪画?』

于是,两人来到学校。

我们未完成的画被放在美术教室的一角。

两人面对面作画,沉默不语。

「我们好像……」

「嗯。」

「比起面对面,用邮件反而更好开口聊天。」

的确,我只要面对真白,至今

还有种奇妙的紧张感。很难理解那是怎么回事,说不定是一开始抱持的排斥意识在作祟。

不知道是注意力被打断还是要去洗手间,真白默默走出教室。这样一来我也无法继续画画,所以从椅子上起身打算休息一下,此时手机发出震动。

『染井同学,你鼻毛露出来了。』

我急忙用手机的自拍镜头当镜子确认。

「开玩笑的啦。」

真白从教室的门后方露出脸来看著我。

「我说你啊。」

我不爽地站到真白画到一半的我的肖像画前方。

画已接近完成,那是一张表情阴郁的高中男生脸庞。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我自己都这么想。换成是我,可能不想跟这种人当朋友。我用铅笔在真白画的我的脸上加上鼻毛,鼻毛还延伸到嘴巴。如此一来,画中的我一下子变成谐星。

「等等,你在干嘛啦。」

真白慌忙把我推开。

「啊~糟透了。」

「用别的笔再涂一层不就好了?」

美术教室位在一楼,外头面向中庭。我开门走了出去。

「等等,染井同学,接下来要怎么办啊?」真白从后面跟上来。

「暑假还真闲。」

这种想法对我来说可能是第一次。以前的我反而比较喜欢闲闲没事做的感觉。我认为一个人度过的时间,比与某人在一起的时间更珍贵。

但今年不同。原因我不清楚。

「我以为染井同学是更优秀的男生。」

「什么意思?」

我只能苦笑,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的意思。

「因为你是那位吉野同学唯一亲近的人啊。」

「只是巧合罢了。」

我们最后拥有的只有这个。现实中发生无意义的巧合,我们凑巧住在附近,所以念同一所国中、参加同一个社团。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曾经活在她身旁。

「你想像中的染井身高更高、腿更长、发质也更好,是个体贴又有男子气概的好人吗?」

「也不完全是这样。」

基本上没有人能胜过想像。

「染井同学不写小说了吗?」

「是啊。」

「那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我希望不用思考、不用感受、不用做什么大事地活下去。

「不后悔吗?」

「就算这样说,后悔也不会提早出现。」

将来有一天会不会后悔,现在怎么知道呢?

「我什么都没有。」

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我颇在意她对我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

「我的人生很无趣,所以我懂。」

「没有那种事。」

「别说得那么简单。」

真白面无表情。

「我的人生真的很无趣,已经可以预见将来,无论在哪里做什么都没用。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无法用尽全力。你知道有这种人吗?」

真白故意用开朗的语气说出自虐的台词。

「但染井同学你明明就有想做的事,想写小说,虽然我没读过不知道你有没有才华,但是你明明想写小说,却啰哩啰嗦一大堆,总是找藉口。你只不过是在害怕,只不过是胆小而已。太白痴了吧?你只是害怕写出烂东西。」

「我说你啊。」

真白打断了试图反驳的我。

「连我的份一起全力以赴啊。」

她的声音在颤抖。

我仔细看著她。

她眼里渗出泪水。

「全力以赴啊。」

真白坐在美术教室前方花坛的边缘,位置高我一截。夏天偏白的阳光让视野的色调变得比平时淡。真白从上往下俯视我。

她举起白皙的手臂,用最长的手指指著我。

「我是来叫染井同学写小说的。」

我因为事出突然而不知所措。

「这就是我来到这所学校的目的。」

别擅自决定──我想这样说,但眼前的真白莫名给人一股压迫感,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所以,去写小说。」

真白从花坛跳下来,落地时有些不稳。她接著走向我,用有些挑衅的眼神瞪著我。

「……但是,我不知道要写什么才好。」

我说著,避开她的视线。

「那还用说吗?」

这句话的嗓音魄力十足。

「恋爱小说。」

我心想,这家伙是认真的吗?

注8:马克斯•布洛德 布洛德在德国布拉格查理大学进修法律时结识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卡夫卡病逝后,布洛德没有遵照他的意愿将手稿烧掉,而是陆续将它们编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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