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天

黑田雪路

黑田雪路感到紧张。平时散漫放松的嘴角闭得紧紧的,眼角也微微颤抖。订作尺寸大了一号而让肩膀部分显得松垮垮的西装,现在也因为双肩抬高刚好变得体面。保持十指交握的他默默低着头。

开业第一天就有客人上门的可能性不高。黑田知道归知道,然而从今天起拥有自己的事业这股激昂难免会造成过度期待与不安。手汗被他抹在大腿上。

黑田租下住商混合大楼六楼的一户,干起了「杀人」生意。黑田雪路这个男人是个杀手,过去在别间事务所早就做出许多成绩。执业数载的他到了今年决意自立门户,半年后就这么开张大吉了。

前东家并没有送开幕礼。做这一行的人往往无法跟身边新出现的同业共存共荣,到最后互抢饭碗的机率不小。黑田创业的举动自然完全不受欢迎。

相对的,倒是有朋友送来的华丽花束装点在入口。因为那不能明目张胆地摆在门外,就被拿来放在事务所里头充热闹了。华丽花束写上了送件人的大名「木曾川」。朝那名字瞥了一眼的黑田想起同业朋友的轻佻笑脸。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在两个月前。

「我看那家伙是在提醒等他开业时也要记得回礼吧。」

黑田和那个朋友讨论到最后,在「头一个委托者最好是有些难言之隐的美女」这项结论上得到了共识。他们还做出了另一项结论:「如果能奢望,最好连下一个、下下一个委托者都是美女。」简单来说,是美女的话随时欢迎。对二十出头的黑田而言,这样的意见算是天经地义。

不过他早认为事情八成不会跟妄想的一样。环顾事务所就能看到现实。

只有黑色办公桌以及大楼里别间事务所转让的中古书柜,要接待美女实在不够气派。原本还预定在墙上挂几幅画或摆观叶植物做装饰,但是在业界宣传及其他零零总总的花费几乎已耗光储蓄,没有余裕顾及那边。

由于正对面盖了栋公寓,窗外景致同样缺乏情调。可是黑田也不好抱怨,因为他的租屋处就在那栋公寓里。位于二楼边角的房间即使从窗口俯视也瞧不见,但既然身为那里的住户也不便有意见吧。

这栋住商混合大楼的六楼除了黑田以外,还有承揽活动的企划公司当邻居。黑田上个月将办公桌等东西搬进来之际,那里正在募集陶艺班的参加者,目前则有标榜能快速瘦身的瑜珈课报名广告贴在外头,再过去则有画商在旁边占了一块很小的空间。黑田一去问候就差点被人推销壶,只好仓皇而逃。不过那里员工少而且也不算吵,因此黑田倒没有什么牢骚。

剔除琐碎不满后若要举出事务所的另一项大问题,应该就是高度。虽然说方便的地段只租得到这里才让黑田被迫落脚,但是六楼这个楼层会带给他不满以及强烈不安。简单说就是他怕高。

坐也坐不住的黑田起身在事务所内无法静下心地到处走,然后撕下承租后就备妥的日历,这样事务所也和社会上一样迎接了6月1日。他将31日在手里揉掉以后,又来回踱步于办公桌周围。

从窗边探头往下瞧,就看到了走在人行道上的女性。然而头晕目眩的感觉随即来袭,黑田连忙抽身。虽然窗户没开,依旧很恐怖。

黑田从还空荡荡的书柜后面抽出收藏在里头的工作道具。烦恼到最后选择用手枪的他觉得对工作道具还是该讲究,才在开业前决定购入一整套。拆开透过人脉介绍的男子交来的货物包装纸以后,黑田粗鲁地坐到事务所的绿色沙发上确认。他将缺乏光泽、呈暗蓝色的那玩意举向天花板的照明使其透光,并且握紧瞄准。接着,他将手指搁到扳机作势击发。

黑田不使用任何刀械,他的信念是不屑用那种旧世代手法杀人。朋友木曾川和他在这方面意见不对盘,因此经常起口角。过去黑田都向事务所借东西用,以后就需要专属于自己的道具了。

黑田擦了又出汗变滑的手掌以后,将手枪扔到一边,想确认招待客人用的茶和点心。成套道具还留在桌上,他就匆匆跑到事务所的流理台去。

黑田打开小冰箱,拿出整包茶点。顾虑到大剌剌地拿给客人不礼貌,他决定先用褐色托盘盛好。刚开始营业要阔气一点,从在松坂屋地下街设柜的「虎屋」买来的最中饼被摆到圆形托盘上。喜好甜食的他甚至想自己全部吃掉,不过盛好的三色最中饼并没有被私吞。假如

没客人上门,过几天大概就会变成他的午餐。黑田一边期盼生意可以兴隆得没机会吃这些,一边确认茶叶和即溶咖啡都已经准备齐全。他顺便在向午时分思索:吃饭时间快到了,要吃些什么呢?出社会以后,黑田的乐子顶多只剩下吃。

脏过头的流理台曾花了三天才清理完,黑田用指头抚过那干净的表面,然后心满意足地坐回沙发上。他朝目前还没运作过半次的传真机瞥了一眼以后,再瞄电话的插头有没有插好。有插好。黑田叹息。

黑田住的地方离名古屋车站不远,只要出门走两三步,看似忍受着不满的人们每天都满坑满谷。有那么多人彼此错身而过,与他人有所牵连,低着头活着。

所以,委托杀人的差事应该马上就会上门。黑田乐观地如此思考。

而且,那想得美好的展望将意外地实现。

状况发生在黑田苦思接下来要检查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他的肩头与外套过大的部分同时弹了起来。急忙起身的黑田回应「来了」就想赶去开门,不过看了桌上又「哎呀」一声停了下来。

之前只顾着茶点的黑田将忘记的手枪收进外套里,才快步赶到事务所入口。将原本就没锁的门一开,外头有个站得直挺的女性。

这个人就是事务所的头一个委托者。

不对,真的是委托者吗?为避免空欢喜一场要慎重确认。

「请问,你是来委托工作的吗?」

「对。」

女性断然点头。黑田确定是头一个委托者以后,忍不住眉开眼笑。

她身材苗条,所以不必确认是不是跟隔壁搞错了。快速减肥塑身法应该与她无缘。

而且正如黑田希望的,是个美女。看上去多少有点年纪,但不让人觉得苍老,美丽的面孔流露出知性。落落大方的女性向黑田行礼,让他看似不好意思地也跟着低头。他低头藏起的脸正望着没有铺地毯的朴素地板窃喜。

这肯定是上天祝贺他开张的贺礼。

黑田怀着一股不合本色的虔诚,意气风发地将那位女性领向绿色沙发。

岩谷香菜

猛回神的香菜差点失去意识。每次头一偏,意识就差点中断。她也希望可以抛开矜持直接入眠,可是想到自己从昨天早上就一直没睡,又觉得可惜。哪里可惜?冷静下来想理当会觉得莫名其妙,但香菜根本不会冷静下来,因为那会让她直接睡着。

岩谷香菜今天仍在熬夜后迎接早晨,始终醒着。可是,那段期间她什么建设性的事情都没做。一整天及一整晚,香菜都在上网。她没玩线上游戏,只是平淡地度过时间。有时看个影片,搜寻忽然想到的词,查琐碎知识查得入迷。光做着这些事没完没了地消磨掉时间,乃至于今。

香菜在今年上了六年级。当然那指的并非小学,而是在大学的第六年。升上四年级以后她就几乎不上学,学分压根儿不够。从四月起的两个月之间,她一次也没去大学,更不曾选课。只要下学期将学分修满还是能毕业,但香菜的心思不在那上面。她自从留级以后就被老家断了学费和生活费,并没有给家里多添负担,吃亏的只有无偿替她出钱的好事者。

沉重的腮帮子和眼皮都已经撑到极限,香菜起身。她离开影片播个不停的电脑,轻手轻脚地走在东西到处乱摆的房间里。沙发上搁着脱掉的衣服及内衣裤,地板上有看完的漫画和宝特瓶堆积成塔;全白桌面上满是超商塑胶袋以及杂七杂八塞在袋子里的垃圾。反正有努力保持每个月做一次大扫除,最要紧的本尊也天天都洗澡,所以不构成问题。香菜这一套见解老是被苦口婆心的朋友否定。

那位朋友来到香菜房间,是在她洗完脸正要挑一块干净毛巾的时候。门铃被按响,香菜立刻选了绿色毛巾擦掉脸上的水滴。

现在会来她房间的只有一个人。香菜连外头都不确认就开门。

公寓走廊上正如所料,有个穿着深蓝色整齐服装的女性站在那里,和一身皱巴巴睡衣的香菜成对比。身穿高岛屋店员制服且妆化得稍浓的女性将手擦在腰际,低头看着香菜。

「哇~~凯碧,早安安。」

尽管香菜被走廊亮得遮住眼睛,还是举起另一只手问候。被称为凯碧的女性对于那疑似绰号的称呼似乎不中意,眉头皱在一块。不过她好像听惯了,也没反驳就开始脱鞋子。由于玄关只有香菜的外出鞋和凉鞋各一双,是屋里仅存的净土。只不过那鞋子已经被穿得破破烂烂,惨不忍睹。破成那样,即使解释成是猫狗恶作剧的结果也能被接受。

「你总该买鞋了吧?房仲公司旁边不是有鞋店吗?」

「啊~~原来还没倒喔?真努力耶,了不起了不起。」

香菜独特

的软绵绵口吻让凯碧整张脸又凶了起来。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茧居的啊?受不了。」

「咦~~我有出门啊。呃,我去了从BIG CAMERA再过去一小段,然后拼命走就会到的那间王将。那里中午的时候老是客满,我还特地排队耶。虽然吃便利商店旁边的SUKIYA也可以啦,但我昨天心仪的是炒饭嘛。」

「就穿这套睡衣去?」

「我外面有披一件运动外套。」

香菜有的衣服大致上只能分为睡衣和运动服两种,以前去大学时穿的衣服放着没穿就变得像破抹布一样了。看不过去的凯碧「嫌浪费」还真的将那些缝成抹布,把流理台装点得花花绿绿。

折回客厅的香菜露出傻笑,跟在她后面的凯碧歪着头。

「幸好~~」

「好什么?」

「咦?毕竟要是我不在,凯碧你就白跑一趟啦。」

听朋友想将没去大学的行为正当化,凯碧不吭声。经过片刻的沉默,她说了句「傻瓜」并敲了香菜的额头。她似乎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

尽管挨揍的香菜噘着嘴,还是随脚将地上的宝特瓶和衣服踹开,替凯碧腾出坐的空间。

然后,她摆了一个原本在沙发上用来代替枕头的软垫。凯碧不客气地坐到那里,香菜则屈膝坐在成堆衣服上头。

香菜和凯碧同年,气质却大相径庭。凯碧与她的差异不仅服装,还包括梳理到后面的头发,脸上容光焕发。不显稚气的凤眼是与生俱来,能充分表达出她身为大人。相反的,香菜没化妆,留着一头被自己随便剪得毫无协调感的长发,而且大概是没晒太阳的关系,浑身有股高中生般尚未成熟的娇嫩气息。加上她个子矮,一坐下来活脱脱是孩子样。

「今天不用上班?看你的打扮,应该不是吧。」

「我巧妙地溜出来了。吃完饭立刻要回去。」

凯碧从包包里拿出装便当盒的布包。香菜看到那就像海狮一样拍了手。

「好厉害~~你还在做便当啊。」

「早起又不辛苦。你的午餐呢?」

「大部分是吃SUKIYA或超商。到车站那里左转的某某佳味铺,我偶尔也会去。」

香菜扳着手指头回答。由于住处在车站附近,香菜也曾经跑去凯碧工作的高岛屋寻开心。但凯碧大概不好意思被看见工作的模样,香菜自从被她用一句「你这家伙别再来了啦」赶走以后就不进车站了。

意料中的答案让凯碧板起面孔。不知香菜对那张脸是怎么想的,笑着催促她:

「我之后会去吃啦,你别在意,先用吧。」

「我才没在意。」

凯碧拿筷子伸进小小的便当盒。香菜嘴上表示别在意,却在旁边盯着她吃饭,眼里表达出「分点什么给我吧」的讯息。凯碧察觉到那种视线,仍然决意不理对方,因为她知道一喂就没完没了。

「……你是不喂鸽子吃东西的人吗?」

「我是连煎饼都不喂给鹿的人……这什么啊,玩具?」

凯碧忽然停下视线,捡起桌子旁边的某样东西。那形状怎么看都是被人称作「手枪」的玩意,握柄异常地黑,吸引住人的视线。凯碧没想什么就把那当玩具,用枪口对着香菜。香菜差点忍不住抬臀,但还是偷偷捏了自己的腿故作平静。

「嗯,差不多。用邮购买回来了。」

「你又乱花钱。你那些钱是怎么来的?」

「秘密。」

香菜简短回答并别开视线。凯碧并不知道香菜的爸妈已经停止汇生活费给她,不过似乎知道光靠生活费也买不起这种东西,才对香菜存有疑心。

凯碧把手枪扔到地上以后,朝周围看了一圈。

「茶呢?你这里有没有?」

「嗯,有有有。你可以自己从冰箱拿。」

香菜一催促,凯碧便站起身。当然,便当盒也被她带到了流理台。

香菜咂了嘴,捡起凯碧随便扔到一边的手枪,「唔~~」地歪着头。

毫无知识的她无法分辨那是否为真枪。

岩谷香菜并没有买这把手枪。她是偶然捡到的。

昨天,香菜骑脚踏车取巧穿过和公寓稍有距离的停车场时,由于是晚上就没有注意到那东西掉在地上,车轮不小心辗了过去。险些摔车的她气得瞪向地面,便发现了这把手枪。

她捡起来时觉得是仿制品或玩具,就直接带回来了。可是回房以后,那种份量及质感让她冒出怀疑:「咦?说不定是真枪耶。」这么一来,事情似乎就麻烦了。

虽然扣一次扳机答案就会揭晓,但香菜没有那种勇气。

一落单,差点忘记的睡意立刻涌上。香菜试着将手枪枪口对着自己的鼻子,呵欠瞬间停了。其魄力令她仰起身体,将手枪搁到地上。

这太适合用来驱除睡意了。僵笑着背后冒出冷汗的香菜感到不舒服,同时点了点头。

万一不小心捡到的东西是真货,即使交给警察也会让事情变得很复杂。谁知道会被警方传讯几次,最坏的情况下,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持有者而触犯了所谓的枪械管制法。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收起来活用。香菜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做正面思考,结果处理手枪的方式就如此定案

了。

将瓶装绿茶夹在腋下的凯碧走了回来。她默默吃起便当,但最后有留一块冷冻食品炸虾饼并夹到香菜嘴边。香菜开心地迎上去连筷子一起咬,好钓的程度让凯碧端正的脸孔也绽露喜色。

香菜那种软绵绵的笑容让凯碧很难招架。香菜有股不可思议的亲和力,可以让身边的人对她包容。香菜本身也明白对那一点有自觉会让魅力减弱,干脆就迷迷糊糊地过着每一天。

不知道算幸或不幸,从某天开始,她的脑袋就时时罩着一层迷雾,变得难以思考些什么。那也是她活得有气无力的原因。

看凯碧收拾吃完的便当盒,香菜有了动作。她把沙发上的内衣裤和脱掉乱放的睡衣扔到窗边,空出躺的位置。

「要不要一起睡午觉?」

香菜才开口,凯碧就板着脸拒绝了。

「我马上要回去上班。真羡慕大学生。」

凯碧如此挖苦并瞥了她一眼。香菜对此仍不显动摇。

「嗯,当学生很棒呢。」

香菜感触良多地说了。她那温馨得和现场不搭调的悠哉态度让凯碧感到傻眼。

过去香菜曾在漫画咖啡厅打工,不过那家店在今年三月底歇业了。他们隔壁的老旧电影院要拆除,老板才决定一起把店收掉。从那以后,香菜就无所事事地过着自甘堕落的日子,不工作、不去大学,也不会主动先找娱乐消遗。

只有凯碧这个朋友会担心香菜都不和别人交际而亲自找上门。

「对了,你今天来做什么啊?」

有凯碧关心是很好,但她太好事的个性让香菜一直有所提防。香菜低姿态地带着暧昧的笑容一问,凯碧便淡然回答:

「为了逼你去买履历表。好了,跟我一起去便利商店。」

「咦~~」

香菜明显表露出不服。凯碧轻易地抓住想抽身逃走的香菜,然后起身,简直像在教训不懂事的小朋友。揪住香菜的凯碧用下巴示意门口。香菜低头看着地上的手枪,还是不改有气无力的态度。

「希望你不要变成没有建设性的人。」

「凯碧~~」

香菜的语气不像在叫朋友的绰号,而是像在叫苦。

像猫咪一样被凯碧揪着脖子的她不甘不愿地把脚伸进了破破烂烂的鞋子。

首藤佑贵

上学前;等待上课的空档;上课中。始终直接触及皮肤的那阵冰冷让他不禁打起哆嗉。

一直待在教室里却觉得每个人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对坐在后面的首藤佑贵来说,昨天前一成不变的现实如今已显得褪色。佑贵的意识只因为一个道具就大幅转变,那道漩涡至今仍不规则地造成刺激。他将身体稍微向前弯,隔着衣服捂着侧腹部的模样由旁人看来只像在忍耐肚子痛,不过向现在的佑贵要求客观性是太苛刻了。

就读高中三年级、今年满十八岁的首藤佑贵怀里有手枪。豁尽过去积蓄的他决意将东西买下,在昨天终于收到货以后就一直没让手枪离手,甚至连昨晚就寝时都伴在枕边。他就是如此在意且疼惜那东西。

佑贵曾是个和「凡庸」一词相称的高中生。他和大部分学生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杰出的才华。即使奋发用功也有花上再多时间也赢不过的对手,就算将泰半的青春奉献给社团活动亦无法如愿活跃。佑贵自从加入剑道社以后一次也没有怠于练习,可是在团体赛当中全然没有被选上的迹象。

如此持续挑战到最后,佑贵比其他同年级学生更加了解「才能」这道墙。人身上有怎么靠努力也改变不了的特质,那使人与人之间产生隔阂。佑贵深信万般竞争都会牵扯到才能的优劣,而且那就是一切的动机。

他会这么相信还有另一个理由。

首藤佑贵具备奇妙的缘分。

天生容易跟具备才能的人相识的特殊缘分。

那从佑贵上幼稚园时就发挥了效果。他的朋友全是在童蒙时期就崭露罕见才能而受瞩目的人,无论是钢琴、心算之类的才艺,奇特一点的,还有人靠玩剑球的精湛技术上了报导。

佑贵由小学、国中一路在近距离看着那些人的才能开花结果,才领悟自己的命运就是这么回事——他自己没有才能,却有办法跟才能邂逅。

当然,佑贵本身丝毫不乐见这种事。就算身边的人有了大成就,他的度量也没有大到能坦然为此感到欣喜。况且那种人对他来说,只不过是「鲁钝」而非有度量。光是接纳别人的才能会失去刺激自己成长的机会——执著于输赢和优劣的佑贵这么认为。

然而佑贵何止没有激发自己成长,还尽是屈服在才能之下,无法理解也不接纳他人,光会丢人现眼地吃味。厌恶自己这种定位的佑贵却始终无法从中挣脱,结果拯救他的既非爱情也非友情,而是手枪。

自己现在可不是普通高中生了。手枪这种连人命都能轻易剥夺的道具;普通人连拿到手的机会也不一定有的玩意被他随身携带着。佑贵一直把自己遇见才能的特质视为诅咒,但现在他终于得到可以对抗才能的玩意了。

眼睛会兴奋得躁动不安分,说来也是理所当然。

佑贵根本不觉得自己买了手枪。他只是得到了特别性。

现在在这间教室里,也有一个时常让他羡慕其才能的同学。

对方的背影就在眼前。佑贵平常会排斥那道背影,总是低头不看。

然而,现在不同。他在外界给予的勇气扶持下待在这里。

现在也承受得住自卑感了。打直背脊的他不低头,甚至还笑得出来。

毕竟佑贵现在得到了他的「特别」。

时本美铃

时本美铃在与班上组员一起吃营养午餐这段期间:心情始终雀跃。

因为放学后她预定要跑第一个离开,将「第六名」杀掉。光是想像自己实行那项计划,连平常会剩下一半左右的黑麦面包都吃得津津有味。那副吃相和冲劲,看在明白美铃平时常卖乖的组员眼里都觉得意外。

美铃对遗传自母亲的轻柔自然卷头发感到骄傲。将那修齐剪成鲍伯短发,单看发型就给人成熟的印象。然而她的个子比小学六年级学生的平均身高矮得多,照身高排队总要站到最前面。对此美铃并不觉得苦,她学到了小不点有小不点的便宜可占。

比如去吃到饱的餐厅,还可以用小学生的收费多蒙混个两年。好处主要在费用方面。

美铃留下一口黑麦面包,拿了别盘菜。茄汁青豆被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夹进嘴里。其间美铃还是和组员有说有笑,而且对答得体。不过她关心的始终是放学后,连自己回答过什么几乎都没听进去。

今天美铃的蓝色书包里有手枪和笔记簿。她把存了又存的压岁钱还有祖父母给的零用钱全部花在买手枪上。得知网上能买到手枪算是碰巧,不过美铃一明白以后就付诸行动了。她买手枪有明确用途。

那就是把讨厌的人一个个杀掉,理由简单明了。

美铃开始记录是在今年三月,时间还不到三个月,不过已经写到第七本的笔记簿里面,反复记着日期和人名。她每天写功课都会顺便更新的那个排行榜,记载的是「讨厌鬼」的名次,名字填了前十名。美铃日复一日将天天都会因为小事情而大幅变动的排行榜列出来,活得好恶分明。那也算是她的一种小小哲学。

而且循着她表露出的心思,就会得出将讨厌鬼收拾掉的解答。

讨厌鬼不要存在绝对比较好。可是,只要活着一定会产生讨厌的对象。但既然不存在比较好,就应该为此而努力。美铃不欺骗自己的内心,才决定对环境付出努力。她要做的,就是将讨厌鬼抹消。

美铃其实是想从第十名依序杀掉,子弹却只有六颗,因此她改成从第六名开始动手。她存的钱不够多买几颗子弹,所以非得一人一枪、弹无虚发地确实将对方解决掉。美铃在这件事情上展现出十足气魄,丝毫不紧张。

以负面意义而言,时本美铃是个能积极面对任何苦难及逆境的少女。

依然带着笑脸的美铃不动声色地看了班上的另一组。位于她视线前方的女生用吸管喝着盒装牛奶,对于亲人成为被索命目标一事浑然不觉,只专注在营养午餐上面。

美铃今天要动手的对象,是和她同年级的小泉菜菜实的亲姐姐。

花咲太郎

「唉……真令人叹息。」

花咲太郎面对便利商店的杂志架摇了摇头。他捂着戴在头上的绿扁帽,夸张地叹气。帽子加背心及长袖衬衫的穿搭,手里还握着银亮铝合金手提箱,打扮酷似外国人,就像英国的侦探一样。

其实,这名叫花咲太郎的青年任职于侦探事务所,要用「不折不扣」来形容可能有语病,但他是侦探。主要负责找寻走失的猫狗,偶尔也调查外遇。身为侦探的信念是绝不和杀人案扯上关系,也没有意愿推理,他就是这样的一名青年。

太郎有副不讲话就能得到女性好评的外表,但扭曲的癖好使他只要一谈及对女性的喜好就会在三秒内遭人唾弃,因此没有一本杂志能看到合乎太郎品味的「可爱女生」登上封面。

虽然不可能有,不过那是社会的考量,与他无关。

到了午餐时间,在附近大楼工作的人及补习班学生、专科学生各自捧着午餐,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太郎就站在空出来的杂志架旁边,观察着排队的那些人。

他不时会拿出疑似便条纸的东西过目。每次看完上面所写的字,都会在转开视线时冒出叹息。太郎既不是来买午餐也不是来消磨时间,他是为了工作才来到这间便利商店。

今天打一早就到了侦探事务所的太郎发现已经有客人等着。那是个眼窝底下有瘀青的中年人,自报的姓名为筱崎达郎。那个叫筱崎达郎的男人委托的工作是「找寻遗失的模型枪」。

虽然协寻失物也包含在太郎的工作里,找模型枪倒是头一遭。

筱崎达郎表示自己昨晚被醉鬼纠缠上,东西不知不觉中就弄丢了,对于晚上带那种玩意外出走动的理由则是支支吾吾地交代不清。基本上筱崎达郎脸肿得就像和人打过架,还贴了块膏药。即使进一步深究纠缠他的人有什么特征,得到的回答只有:「给人很高调的印象,留着一头金发,记得挺年轻,感觉是个嚣张的家伙。」

从缺乏自信和心虚的态度看来,当时筱崎自己似乎也喝得烂醉,宣称被纠缠的证词也令人怀疑其可信度,也很有可能是喝醉的筱崎找人打架。

筱崎希望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尽早找回东西。拗不过他热切拜托的太郎便在当天展开行动了。找寻失物远比找狗来得难,太郎曾想对这项差事敬而远之,但他的同事正在调查外遇,有空闲的事务所成员就只有太郎而已。

「模型枪是吗……」

筱崎表示被纠缠的地点是公共停车场,来便利超商以前就去确认过的太郎当然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虽然还没有向利用那座停车场的相关人士打听,但他认为去了恐怕也是白跑一趟,毕竟连东西是不是在那里遗失的都不确定。筱崎断定是在那时候弄丢、被偷的,然而太郎不会立刻下定论。想找的东西进了固执所造成的盲点就会一直找不到,这是太郎从经验中戒惧的一点。

筱崎大概没想过会被拒绝,还用影印了模型枪实物的图片自己做了一把纸枪,专程带到事务所。尽管多少有点皱、枪柄又短,以外行人的作品来说堪称手工灵巧了。筱崎把那交给太郎,要他在寻找时当成参考。

那把纸枪就收在太郎拿的铝合金手提箱里面,但是他也不能拿着这款没有枪口的纸劳作,语气轻松地问人:「有没有看过这个?」

追根究柢,就连筱崎达郎丢失的东西是不是真的纯属玩具都说不准。

「他掉的,总不会是真货吧……」

太郎眯起眼睛嘀咕。嘴巴上说「总不会」,那还是被他算在「有可能」的范围内。哪怕是再精巧昂贵的玩具,若没有隐情就不会动用侦探帮忙找了,更不会打一早就规规矩矩坐在事务所等人才对。再说筱崎达郎多开的条件也很可疑。

「请不要扣扳机。」

喂喂喂——太郎脑里只闪过负面的想像。

而且筱崎之后立刻说自己要上班,马上就跑了。双方虽然打了有关工作的契约,却连询问细节都没空。太郎拿着一张整理好的证词和排队结帐的年轻人比对,工作内容草率所带来的心冷外加疲倦,让他垂下肩膀。

筱崎的证词和大部分年轻人都能吻合。留金发的人多,而且小伙子大致上都挺嚣张。

太郎回想起筱崎脸颊有多肿以及受伤的是哪一边,就注视了年轻人的左手。筱崎是将膏药贴在右脸,虽然当不了确切证据,不过纠缠他的年轻人想来是个左撇子。

既然使劲揍了人,动粗那一方的手也不会安然无恙。本来太郎还期待有没有人在指头上裹膏药,但就是碰不上那种轻松明了的好事。盯了一阵子以后他打消靠运气的念头,朝着跑到外面垃圾桶打包垃圾的亚洲人店员后头

追了上去。太郎待的这间便利商店在公共停车场前面,店员或许有目击深夜发生的斗殴。

太郎站到拿着垃圾袋将垃圾桶倒过来的店员旁边。

「不好意思,方便打扰一下吗?」

「好的……」

他向看似不安的外国人店员露出了客套的笑容,并开始干活。

绿川圆子

有一栋仿佛躲在郊区山林间的老房子,屋龄逾四十年,远远看去会误认是弃屋。屋瓦经历数次台风后少了几片,剩下的也已经褪色。但住在里面的人认为只要不漏雨就好,对外观并不在乎。

有人就窝在自宅兼工坊的那栋房子里。屋内闷热,待在略显破旧的烤窑前难免汗流涔涔。短裤配短袖衬衫的打扮有如小孩,头上则裹着毛巾。这人叫作绿川圆子。

姓氏后面的名字读作「enji」,但别人大多会误念成「maruko」或「enko」。这状况早从小学持续到现在也习惯了,不过连性别都被搞错就让人难以接受,因为没念错的人会从字音判断绿川是男性。绿川圆子是个妙龄女性,长相并没有出色到需要特别提起,但也没有糟

得令她自卑。

没什么特别之处的秀气脸孔倾向中性,男女双方要打交道都容易。肌肤和头发都有晒得稍黑的色泽,可是绿川待在太阳下的时间算不上多。大多情况下,她都窝在工坊埋头干活。

绿川圆子是陶艺家,从开始创作已经过了约六年,不过多少算有了名气。绿川的父亲原本是个和陶艺无缘的公司职员,然而却在某一天和朋友协力砌起了烤窑。花四个月才完工倒是无所谓,但他只用了两三次便生腻,后来窑里有好几年没点火。对那感到可惜的念头大幅左右了绿川的人生。

大学毕业后,变成啃老族的她拉了五年左右的陶坯就开始慢慢得到肯定,乃至于今。双亲已经过世也没有兄弟姐妹,和亲戚间更是完全不往来,变得除了工作对象外一概不与人交谈。但正是喜欢这种环境,构成了绿川选择这项职业的部分原因。她明白自己是社会不适应者,傲慢得对人欠缺礼节及敬意,完全体会不到人际往来的价值,性子不会为孤独所苦。

最近接到的委托还不算少,当中比较大的案子是制作让点心店用来装布丁的陶器雏形。

她曾被人拜托做一款在大量生产黑陶之际,可以用作参考的陶器。绿川本身也不明白那种工作为何会找上自己,不过她对完成的作品本身倒是很满意。日后看到工厂生产的陶器几乎没有重现其设计而失望一事,如今也已经成了美好回忆。

绿川对窑里取出的壶以及受托制作的水瓶成品似乎不甚满意,脸色显得阴沉。做给自己当新饭碗的容器,釉药也融过了头而黏在坯底。那是她花了时间上彩的作品,因此不吭声仍然看得出灰心。

以前绿川只要对东西不满意就会丢在院子,但自从山中的黄蜂飞进倒在地上的壶里面筑巢并大量系殖以后,她就不摆在那里了。

绿川淡然地将那些打破,然后默默收拾碎片。假如这些能二度利用就好了——她每次都会觉得可惜,黏土费用也不可小觑。钱不够时她会擅自翻掘山里的土收集材料,不过那是得费上一整天的作业,腿腰还会酸痛个两天,根本无法工作。她舍不得花那种时间和工夫。

「师父,差不多到出门的时候了。」

寄住的徒弟从外面探头进来。绿川还只有二十过半,创作年资也不算长。基于性格,她无论到几岁都不会想要收徒弟,然而这男的却在大约一年前忽然来访,还自封为徒弟住了下来。绿川起初也对他生厌,不过到最近也已经放弃把人赶走,就当失败作一样中途搁置。反正没付薪水伤不了荷包,他又愿意代任秘书,因此并不会派不上用场。这个人对离群索居的绿川来说反而重要,因为绿川可以将性格上不擅长的行销交给他。

「是吗?你要一起下山?」

「当然了。不管师父去哪,我都会跟着去。」

徒弟微笑不绝,给人温和的印象。头发美丽如金丝,亲切到几乎可疑的清秀面孔;岁数不详,但感觉年轻、个子高。即使由不太在乎别人外表的绿川看来,也明白这个徒弟是被归类成所谓的「型男」。只不过,绿川对他唯一不予置评的是「眼睛」。况且绿川在举办个展的画廊被人称呼为「老师」,让他叫成师父总觉得不对味。

打扫完碎片的绿川洗了手与脸,然后回到住家换衣服。她觉得照现在这身穿着就行了,却被徒弟带着笑容用一句「不可以」否定,只好不情愿地回去打扮。

目前绿川在市区的文化讲座担任陶艺部门讲师。明明不习惯和人面对面讲话的她根本不适合当讲师。绿川对此也有自觉,却无法坚拒。在举办个展及介绍客户方面多有来往的可靠画商拜托她务必要赏这个脸,大约拒绝过三次的绿川到最后就让步了。这个参加者通常有二十名左右的讲座意外长寿,即使她期待能早点打住也难以如愿。

「……穿这样可以吗?可以吧。」

绿川穿上已经旧了的长袖上衣以及看得出破洞的牛仔裤,在镜子前自问。她没有发现那就和上次出门的装扮一样,连头上的毛巾都没拿掉就离开房间了。

等在外头的徒弟瞥了师父那模样一眼,也只是微笑而已。徒弟全身穿着蓝色西装,体面得像是待会要去上班。或许他有他的讲究,连平时的工作服都是统一成蓝色。

由于挖完黏土后要运载很方便,绿川外出是直接搭以前在父亲名下的小货车到处跑。后头载货台上散放着水桶、大箱子以及大型铁锹。

绿川坐上小货车的副驾驶座。她有驾照,不过车都让徒弟开。

「师父真棒耶。深居山中的陶艺家感觉就很有架势。」

「那倒不是。」

要推销、参加熟人个展或者筹办自己的个展都会造成不便,因此这年头的陶艺家不太有意愿住山上。然而这里就是绿川的老家,她也没其他地方可住。

绿川以前念书也是住家里通学,因为在外独居实在觉得不安。

「而且能靠一技之长谋生也很令人羡慕。」

「是这样吗?」

徒弟这时候笑了。绿川从窗口望着苍郁相连,没察觉那一点。

「师父很喜欢用『是』这个字呢。」

「是吗?」

「是吧。」

「也是呢。」

绿川说得平淡,徒弟答得委婉。

两人之间的对话总是这副调性。

黑田雪路

「请问是不是想杀任何人都能劳烦你?」

刚坐上沙发的女性一开口就朝黑田问了。虽然事务所的宣传词大意确实是那么写的,经人一提要承认倒是让黑田退缩了。

黑田一边准备茶一边用温和语气回答:

「若是我无法只身应付的对象就爱莫能助了。」

「比如说?」

「好比总统。再说我没有护照。」

这是黑田自己开的玩笑,但女性没笑。她似乎和黑田怀着不同性质的紧张,身体僵直,脖子和肩膀动起来都显得生硬。来委托杀手难免有这种反应吧——黑田在观察对方的过程中让自己稍微镇定下来,对于头一个委托者是美女的亢奋感也发挥了正面效应。不过,这种气氛在杀手事务所里就太肃杀了些,是不是该把表面上的名义定为侦探事务所才好呢?如此后悔的他冲了茶。

黑田将自己和女性的茶摆上桌,然后坐到了对面的沙发。

「还没请教怎么称呼呢。」

「早乙女。早乙女未森。」

「了解。啊,我叫黑田,黑田雪路。不巧就是没有名片。」

对方想来是不会对杀手事务所的人报上本名,黑田自己用的名号也和本名相差甚远。他本身把那当成和笔名类似的玩意看待。会用到的尽是笔名,这阵子都快忘记本名了。

「那么早乙女小姐,谈工作前我有件事想请教,请问你是怎么得知这间事务所的?」

黑田一面将盛着茶点的托盘推向对方一面提出问题。

「那和我们要谈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毕竟今天是首度开业,我想做个问卷调查当经营的参考。」

黑田端茶就口。早乙女未森对茶与点心都没有伸手,握着的拳头就凑在搁于身边的手提包上面。或许她根本无意喝杀手端出来的茶。

「熟人介绍的。我获得的建议是无论如何都非得下手的话,可以到这里看看。」

「熟人?」

「嗯。」

女性只是短短应声点头,不打算多说,对于熟人的姓名似乎也有意保持缄默。黑田在心里捉摸那人会是谁,却无法立刻想出一个对象。人与人之间的交集会出现在意外之处,单靠黑田个人掌握不了。

「介意我将话题带回工作的委托上吗?」

早乙女未森客气地催促黑田继续往下谈,黑田感到扫兴,但对方是客户。而且由于是头一个客人,他也不太想搞砸。黑田切换心情,好声好气地待客。

「让你久候了,请说。」

「就是这个女的。」

早乙女从手提包里拿

出照片以及类似履历表的玩意,递向黑田,黑田把茶杯放回桌上,然后接下。他将照片和详细资料拿到与眼睛同高,同时过目两者。可以用左右眼专心看不同的东西,这是黑田具备的诡异特技。或许是受此影响,他有着独特的视野,那曾救了他逃过几次危机。

「绿川……maruko?」

讲出名字的黑田脑里浮现了某个家喻户晓的动画主角。

「要杀害这名女性?」

「嗯。有劳你了。」

早乙女未森点头。黑田凝视着画质粗糙得只像偷拍的手震照片,上头是个用毛巾裹着头的女性。他用手指按着下嘴唇,嗯嗯喔喔地应声充场面。

「看起来不像坏人呢。哎呀。」

黑田捂了嘴。他认为当着客户面前发表私人感想是失言。

「请你放心。总统以外的人我就能杀。」

打起圆场的黑田令早乙女未森表情僵硬。或许她是不信任黑田那种亦稍嫌轻浮的态度。

黑田清了清嗓,看向另一边的详细资料。他的视线在绿川圆子的职业栏那里停了下来。

「陶艺家啊。满少见的职业。」

「她的作品是这副模样。」

早乙女未森将别的照片交给黑田。黑田顿了一拍,然后才接下照片。照片上拍了壶。这张照片看来就没有手震。以褐色墙壁为背景,在橱柜上当摆饰的那玩意是从正面拍的。黑田盯了几秒以后,才在手里交换所看的照片。

「你说的我明白了。还有住址……虽然有点远,嗯,嗯。好,这桩工作我接了。」

毕竟头一项差事就拒绝好像不吉利——这话黑田没说出口。他算是挺相信吉凶的人。

事情就这样谈了个七七八八,之后则是做一些琐碎的确认和商量契约事宜。

黑田向早乙女未森确认费用,还问了是否有设期限。

「有没有希望在何时以前要动手?」

「那倒没有……能尽早是最好。」

「我明白。交给本大爷……啊,不是。我会尽心尽力为你提供服务。」

黑田一边整理收到的资料一边挺起胸口。他的话里没有虚假,为了不让千辛万苦开张的事务所早早就倒闭,他卯足了十二成的劲。

然而,那股热忱似乎不太能传达给对方。

「那个——」

「嗯?」

早乙女未森向前弯身,看似不安地望着黑田。以为有哪里处理得不周到的黑田做了点心理准备,等待对方开口。

「你真的杀得了人吗?」

「……啥?啊,哎呀哎呀。呵呵。」

黑田对早乙女未森的问题露出微笑。

他想起来了,偶尔会碰上这样的委托者。

面前的黑田雪路看似是个好人,有的客户就会起疑。

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杀手。

证明自己是杀手。这件事意外困难,不过黑田采取了解决问题的头号方法。

他从沙发起身,走向柜子。

「我有这样的玩意。」

黑田抽出手枪亮给对方看。他顾及礼貌就没有用枪口向着对方,但早乙女未森的眼光随

即变了。看对方已经释怀,黑田就把手枪收进了柜子。

除工作时以外尽量不带在身上。当然,那是因为被警察发现可就麻烦了。

早乙女未森抬头看了时钟,并且向坐回沙发的黑田提供进一步的资讯。

「中午过后有她开的陶艺班。」

「才艺班吗……教陶艺?怪了,我怎么记得最近才看过类似的玩音?」

早乙女未森将黑田拍额头的反应忽略掉大半,又告诉他陶艺班的时间和地点。那是在名古屋车站一带,离黑田的事务所也满近的一栋大楼。

黑田被早乙女未森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便婉转地开口否定:

「在太多人看着的地方无法下手喔。不过,去参观一下是不错。」

他得体地应付过去。早乙女未森表面上未显失望,低头嘱咐:「拜托你了。」接着她直接起身,准备离开事务所。黑田本来还想把人叫住,然后找个坏心眼的问题问对方,但是想到没必要冒险搞坏印象就打消了主意。

黑田默默目送对方。之后他走到窗边,垂下原本紧绷的肩膀。从紧张获得解脱的他眼神涣散地俯望底下的人行道。嘴还没张,表情看来正在忍耐。

等确认过早乙女未森出现在底下人行道以后,黑田才发出累积已久的叹息。

「唔~~结果是个不近人情的美女。」

虽然他并没有期待会发生什么,但现实比想像中更冷漠。

感觉这女的瞒了许多事——黑田俯视着那颗褐色的头心想。

早乙女未森极力克制多余的发言,只有她亮出的第二张照片比较接近多此一举。拍了壶的照片。画着奇特图样的那玩意,在黑田履行工作之际是完全不必要的情报。可是对方却给了那张照片,这让黑田感到相当不对劲。

早乙女未森憎恨绿川圆子的理由,或许跟这只壶有关。

尽管黑田没有直接问,但他对委托者的「动机」抱有强烈兴趣。办正事还为了究明那些而轻举妄动,是黑田最大的坏毛病。

「我就是喜欢揭露潜藏的动机。会不会适合当侦探啊?」

从窗边折回来的黑田撕开了一个最中饼的粉红色包装纸,将外形仿照樱花瓣制作的点心啃掉一半。内馅是白豆沙,樱花风味在口中浓浓扩散开来。是让人想配茶的滋味。

他灌下早乙女未森一口都没想喝的茶,然后抬头看时钟。

「照这时间……先吃午餐也还来得及吧。」

黑田拨转脑内时钟的长短针推算,开始准备出门。

他决定先去那个教陶艺的地方瞧瞧。

岩谷香菜

「哦,~~MelonBooks。哦~~章鱼烧。哦~~没去过的漫画咖啡厅。」

「干嘛兴高采烈地把看到的东西一一指出来?」

你是小朋友啊——凯碧傻眼地说。香菜还是在憨笑,而且她离开公寓后依然被凯碧揪着脖子。屈身走路也开始累了。

出了公寓的两人穿过五金行旁边的巷子,来到一条小街。右手边有章鱼烧摊,往那直直走就能见到大马路及车水马龙的景象。制药公司的高楼大厦十分醒目,旁边则有香菜之前打工到三月底的漫画咖啡厅。

「我很庆幸店家全都没有倒嘛。虽然对面的干货行倒了。」

「那就不叫『全』了吧……」

离开小街后经过MelonBooks前面的香菜用手一指。隔着车道的对面有扮装风化店和漫画咖啡厅,香菜提到的干货行店面已经拉下铁卷门。凯碧朝那里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她们俩走过斑马线,朝便利商店前进。

其实不来这一带也能在公寓附近找到便利商店,凯碧却不知道。香菜故意默不作声让她一路拎着自己过来,因为香菜有意看一下昨天捡到手枪的停车场,说不定会有人来找东西。

「话说,你也该好好走路了啦。走很慢耶。」

「谁叫我腿短。」

香菜刚反驳就被凯碧轻轻打了一下屁股。当香菜闹着说要告她性骚扰时,向章鱼烧摊点了好几盒炒面的女职员捧着东西轻轻松松就追过了她们。香菜目送对方的背影,然后又抬头看向凯碧,一脸开心地问.

「凯碧也会参加女生的聚会吗?女生聚会是在做什么?需要『女子力』吗?」

「我曾经回了一句:『我们都几岁了还算女生吗?』之后就没人约我了。」

「哎呀,女子力零分耶。」

「你没资格说我啦。」

凯碧看不过去香菜睡衣掀起来露肚脐的模样,伸出手帮忙整理。尽管两人同年,互动却像母女。香菜大概也意识到这一点,仿佛要主张自己不是小孩似的带起了话题。

「我问个完全无关的问题喔,凯碧交到男朋友了吗?」

「还真是毫无脉络可循耶。」

「不是常有人找你搭话?就是公寓里那个感觉有点帅的家伙。那一型的你觉得怎样?」

「有那种人?」

「西装尺寸不合的那个。」

哦——凯碧的印象似乎兜起来了。她斜斜地仰望天空,然后歪了头。

「那算长得帅喔?看惯我弟弟以后,实在没感觉耶。」

「啊~~记得你弟是个型男嘛。」

虽然香菜只和对方见过一次面,还是想起了那副长相。

「那张可爱精悍的脸孔超吃香的。」

「我可不会吐槽你那矛盾的形容。我弟弟有那张脸再加上过度体贴的个性,想找对象应该挑不完,但我就是担心他有偏爱糟糕女的倾向。我看他迟早会被不中用的女人缠上。」

凯碧摆出做姐姐的面孔嘟哝。于是香菜看似高兴地对她开了刚刚想到的玩笑。

「啊~~比如像我这样吗?」

「就是啊。」

凯碧毫不客气地点头。香菜只好要宝地「咯咯」笑着装蒜。

后来她们又过了一条斑马线,行经专科学校前才抵达便利商店。旁边就是

UKIYA,黄幡随暖风飘扬。香菜也常受这间店关照。

香菜她们一到便利超商门口,有个戴绿扁帽站在垃圾桶旁边的青年向店员行了礼后便离去。青年拎着的铝合金手提箱灰亮亮地反射阳光,让香菜忍不住闭起眼睛,凯碧也用手捂住眼睛。

「刚刚那个也是帅哥吗?我猜啦。」

「你明明对别人的长相没兴趣,不要装好奇了。」

香菜面对熟知自己为人而言词辛辣的朋友,还是只能笑着敷衍过去。

何止是脸,除此以外她没兴趣的事情可多了。

香菜觉得这样的自己是个空洞的人,心里一直有些不舒服。

接着,她随口向将垃圾桶里头的东西打包扛起来的店员打了招呼:

「嗨,小内。」

穿着蓝白条纹制服的店员看到香菜,也用笑容回应:

「啊,你好。」

那是从「你」字听得出独特发音的问候。凯碧从腔调察觉店员是外国人。

被叫成「小内」的店员是中国来的留学生,和经常光顾的香菜彼此认得。尽管发音仍显

得奇怪,还是能不出差错地做好店员的工作。算来他已经上班第二年了。

大概是香菜乖乖被人揪着脖子的模样太逗人,店员笑容里掺了工作性质外的情绪。

「刚才那个人怎么了吗?来找你问路?」

「不是,他问我昨天晚上那里是不是有人打架。」

小内捧着垃圾袋,腾不出手似的指向公共停车场。那里就是香菜昨天捡到手枪的地方。

香菜抬头望着和停车场隔了一条狭长马路盖在对面的蓝色五层楼立体停车场,并且疑惑地表

示:「打架?」

「即使问我,当时我不在所以也不知道。」

「哦~,外面果然很恐怖,还是不出门比较好~~」

当香菜聊着这些时,心里也在思索那与捡到的手枪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在斗殴冲突中不知不觉掉了手枪——想来有可能。

既然如此,难道刚才那个绿扁帽男就是手枪失主?不过如果是冲突当事人,就不必打听事情有没有发生过。那么他是受托来找东西的?那样的话,刚才那家伙就是侦探或便衣警察罗?香菜凭冲劲推理到这一步,然后就不当回事地轻易放弃了。

香菜才不会相信光是简单牵个线就得到的答案。她没有发现自己猜对了。

「哪有哪有可能~~」

「你干嘛忽然跳起舞?」

「别在意。哦~~安利美特。」

停车场后头的建筑物是安利美特,刚才正好有两个女生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香菜上大学的时候也会在那里买漫画,现在她完全不求那些东西了。

「好啦,反正我们走吧。」

凯碧大概怕放着不管会让香菜一直聊下去,拉了人就想走。香菜伸手向小内求助,但对方只是陪笑目送着她们离开,然后就直接回去工作了。被拖进便利商店的香菜含蓄地看了看凯碧的脸色。

「凯碧,我告诉你喔。」

「怎么样?」

应声的凯碧眼明手快地拿了履历表。香菜别开视线,声音变调地说:

「我……我忘记带钱包了啦~~」

「我买给你。」

「咦?真的吗?那我还想要两条美式热狗……一条就够了。」

V字手势的中指弯了回去。凯碧将手放到额头上叹息。

「既然脸皮可以这么厚,我觉得你耐性要强一点。」

「哎呀,我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啊,还有呢。」

「这次又怎么了?」

「我、我完全没说过自己想工作耶……没没没没事啦。」

香菜看出凯碧变脸,说到一半就改变了主张。打算排到长长结帐队伍尾端的凯碧停下脚步,放开香菜的脖子。凯碧看准香菜不再屈身,虽然驼背但腰立直,就将未开封的履历表递到她眼前。

「不然你选吧,要写履历表,还是乖乖去大学。」

平静的口气仍有魄力,本来想排队的上班族转头看了她们俩。尽管香菜在意那种视线,还是对凯碧陪笑。然而,这次似乎用笑容也混不过去了。

「呃,我想大学那边已经没办法去了耶。再说我也没选课。」

连课都没选?凯碧瞠目结舌。香菜连忙解释:

「那个,我们先把大学的事放一边吧。对于打工,我并不是没有干劲喔。真的没意愿的话,我宁可抱着公寓大厅的柱子也不会出门。」

「喔。」

凯碧的反应冷淡至极。香菜又继续找借口:

「虽然我不是没有干劲,不过一回神我会发现自己在发呆,歪着头时间就过去了。前阵子我还以为是春天的关系才会爱困耶。」

「这样啊,真是不得了。」

现在是六月啦,混蛋——凯碧眼里如此诉说着。香菜也就此沉默。她默默收下履历表,欢欢欣欣地排进结帐队伍。凯碧也排到香菜旁边,再度揪住她的脖子。

任人宰制的香菜不免叹气,但她认同凯碧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尽管凯碧多少是热心过头了,不过香菜对于她的照顾与关心抱持着感激。早就被父母放弃的香菜在人际圈里有深厚关系的顶多只剩这个朋友。

「谢谢妈妈为我操这么多的心。」

「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你妈。」

买履历表花了约十五分钟排队。香菜逃也似的离开队伍,立刻跑到了外面。

「呼~~结束了结束了。有完成一项工程的感觉耶。那我们回去吧。」

「傻瓜,接下来要去买衣服,之后还要修剪你那颗乱糟糟的头。剪完就面试。」

凯碧陆续排好行程,使得香菜脸色骤变。香菜差点想用自己一晚没睡来求情,但是立刻又领悟到就算说了凯碧也不会饶过她。

「凯碧,你自己的工作呢?」

「我会回去上班啦,等把你照料完以后。基本上,你穿那套松垮垮的睡衣出来走动就是一种羞耻。明明你去大学的时候还穿得比较像样。」

「哎~~那时我年轻嘛。」

凯碧捏了香菜的脸。逗弄过那光滑的脸颊以后,她放松表情。

「好在你还是会乖乖洗澡。」

「我每天都泡三个小时左右喔。多亏如此皮都泡软了。」

凯碧就这样拿香菜的脸庞玩弄了一阵,却被唐突的变化吓住。

「你在哭什么?有那么排斥吗?」

香菜一脸意外地望着凯碧。她用指头擦了擦眼角,「啊」地叫出来。

「又来了。我最近变得只要一发呆,就会立刻冒出眼泪。」

「……喂喂喂。」

「还有,我看了以前买的花卉图鉴眼泪就流个不停,真伤脑筋。明明看的是图片却有染上花粉症的感觉耶。」

香菜跟着确认鼻子底下是不是又流了鼻涕。那边似乎倒是没有漏水。

「像我这样,女子力高不高啊?」

「情绪太不稳定,看得我胃都痛了。」

捂着肚子的凯碧并没有说笑,香菜则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其间依然有暖风吹过,让泪湿的脸颊知道有多冷。

此时香菜才发现,擅自落下的眼泪只会是冷的。

绿川圆子

是那样吗——关于自己说话的方式,绿川圆子在副驾驶座忽然介意起来。虽然她并没有刻意多用,不过被点出用词里常有「是」便试着回顾。

「……是吗?」

绿川根本不太记得自己平常说了些什么。因此,她想不出个所以然。

徒弟开的小货车已经下山,到了市区里头。两人目前被塞得长长的车阵耽搁,身体随老旧小货车的振动而摇摆。大概是因为肉太少,绿川只坐上一会臀部就痛了。徒弟则不改那副从容的笑,望着外头的景色及车号。

这人和小货车一点也不搭调。绿川每次望着徒弟泰然自若的脸就会这么想。

和他们从红绿灯得到解脱几乎在同一时间,手机响了。并不是绿川那支。她瞥向徒弟摆在旁边的塑胶手机套。由于正在开车,看得出徒弟正犹豫要不要接。绿川开口:

「我来接吧?」

这次她刻意试着用了「是」以外的词汇。对于她的提议,拿不定主意的徒弟视线游移。

「唔~~怎么办……呃,还是麻烦师父接好了。请告诉对方我现在正在开车,之后会再回电。」

「我明白了。」

绿川打开又黑又薄的手机套,掏出蓝色手机,有银色的猫咪吊饰挂在上面晃来晃去。来电显示写着「雅」。绿川按下通话键,随即转达:

「现在在开车,之后会再回电。」

『咦?哥,你连装女生声音的特技都学会啦?』

从手机传出的是女性嗓音。绿川彻底忽略对方的疑问,只把事情转达完就切掉通话,然后将手机塞回套子。对方没有再打来,因此绿川在内心对顺利讲完电话的自己叫好。

徒弟对她一连串的举动瞠圆了眼,不过立刻又摆回笑脸。

「真不愧是师父。」

这家伙在夸奖什么呢——绿川自认刚才电话接得还不错,可是并不觉得有好到可以无端受人恭维的程度。她一点也不懂,就是那种「偏差」获得了相当的肯定。

「你有妹妹?」

「咦?对啊。我想她打来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徒弟对答的内容有点前言不搭后语。绿川没瞧出其中端倪,只应了一句「是吗」收尾。

之后车里完全没有人吭声,绿川闭上眼等车子驶达。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他们到了车站前的文化中心。那栋大楼盖在穿越交叉路口斑马线以后立刻会到的地方,原本经营的是补习班。结构和盖在隔壁的法律专科学校一比显得弱不禁风,楼层也低。整栋灰色建筑仿佛被漆成黑色的大楼影子所掩盖,毫无存在感。

「师父,你的道具。」

将车停到停车场的徒弟跑了回来,将上课用的道具递给绿川。确认绿川默默收下以后,他拿出手机,稍微走远了一点才开始拨话。绿川认为那应该是要回刚才的电话就由着他去,自己则抬头看向大楼。艳阳今天仍延续着五月的势头,洒落的强烈阳光仿佛要将鼻头烤焦。

当绿川正打算尽快进入室内时,便被人唤了一声「老师」。她转头看向左侧,有个穿和服的女性走了过来。绿川也记得这个听讲的学生。

对方是名叫姬路灯的大学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穿和服出席。略长的脸蛋五官端正,还有近距离看会觉得乌黑得吓人的秀发,让她在教室里比谁都醒目。

「老师,你这身打扮跟上次一样呢。」

「咦!是吗?」

经姬路一提,绿川拉了拉衣服的领口。

「嗯。老师应该有好几件同样的衣服呢。」

姬路看似开心地断言。绿川起初在想那是不是挖苦,不过从眼神来看似乎是说正经的。

绿川窘于应对,想向徒弟求援,徒弟的身影却在不知不觉中从周遭消失了。他是个感觉不出动静的男人,给人紧要关头时总会跑不见的印象。

反正这堂课也不需要助手,认为也罢的绿川便朝教室走去。分配给陶艺课的教室是在二楼内侧,当中还留着以前补习班的形迹。书桌、讲台及黑板都沿用到现在,绿川每次从教室外面看都会回想起学生时代。

绿川和姬路一起进了教室以后,就发现听讲的学生在里面已经有说有笑的热闹得很。毕竟也不是在学校上课,纵使担任讲师的绿川出现也不会变得一片安静,参加活动的主妇们原本就属于把闲聊当成重心的客层。自知不适合当讲师的绿川则因为没人认真投入或期待能做出正宗的陶艺成品,心里倒落得轻松。

姬路坐到最前面的座位挽起袖子。绿川当作没看到她那种积极的架势,把道具摆到用来充数的讲桌上,开始准备讲课。

绿川几乎不会去注意那些听讲的学生,也没将他们纳入视野。

就算看进眼里,她连穿了同一套衣服来上课这种事也要被点出才会发现。

哪怕教室后头多了一张新面孔,绿川也完全没放在心上。

时本美铃

平时吃完营养午餐以后就是午休时间,但今天的课程经过缩短,因此立刻就到了打扫活动时间。本周美铃他们这一组负责所有人都讨厌打扫的厕所。由于会用到不少水所以比冬天打扫好很多,即使如此学生们仍然摆脱不了厕所=脏的印象。

基本上美铃算是例外,她更讨厌打扫教室,理由在于每次搬动讲台打扫底下时,大多会有昆虫尸体躺在那里。美铃最讨厌虫类,无论是看或摸都强烈排斥。甚至她每天记的讨厌鬼排行榜对象明明是「人」,可是在看到蟑螂的日子绝对会把那写上榜首的位置。幸好美铃的母亲爱打扫到接近有洁癖的程度,驱除害虫更是做得彻底,所以美铃几乎没机会在家里看到那些。

在走廊后头的厕所戴着粉红色橡胶手套的美铃,正在入口马虎地刷着洗手台。手只会左右来回,其他在动的部位只剩下嘴巴。组里的女生们则拿着马桶刷和接了水龙头的塑胶管,顾着跟美铃聊天。她们完全没有意思要认真打扫。

「你那是烫卷的吗?好轻柔耶。」

「嗯~~我头发本来就这样。」

「好好喔。」

美铃用手捏了捏头发,喜形于色。随后她想起自己还戴着橡胶手套,才连忙放开手。美铃的观念认为厕所里大部分的东西都不干净,就算是打扫工具或手套也一样。用那种东西碰头发让她不舒服。

「啊,差不多快来了喔。」

美铃回想起什么似的开了口,探头看向走廊。「来了。」——她一说完立刻缩起头。

班导师走出教室巡视的时候到了。察觉风头的两个女生跑进厕所。美铃站稳脚步,用力刷起洗手台,放着四周泡泡不管是为了营造出正在努力打扫的景象。

「我在教室都能听见你们聊得很开心,有认真打扫吗?」

班导师斜眼看着美铃,嫌起她们虚应了事的打扫方式。美铃不改笑容。

「有啊~~你们说是不是?」

美铃探头向厕所里的组员寻求附和。「是啊~~」两道娇声传了回来。班导师似乎习以为常地一边对她们的德行叹气,一边走回教室那边。

三个女生确认过老师走得够远,又凑到一块拌嘴。

「老师是不是和太太吵架了啊?」

「唔!,他憨憨的,我猜是跌倒撞到脸。」

「啊,感觉有像喔。」

美铃把一大早就肿着右边脸的「老师」拿来当八卦消遗,还跟着同学一起笑。不过班导师筱崎达郎倒也不是不得学生欢心,手巧加上个性随和似乎正好让他放下了威严,为人显得倍有亲切感。

「既然提早放学,我们要不要去哪里玩?到车站怎么样?」

「今天我家里有事耶。真讨厌,难得提早放学耶。」

美铃婉拒了同学的邀约,因为还有更重要的正事要办。

回避话题的美铃带着笑脸张望。于是她的视线停在某一点,脸色随之改变。

美铃用白眼盯着用抹布擦走廊窗户的那道背影。

头发分左右两边扎起来的小泉菜菜实即使看背影也一样显眼。她和美铃关系并不差,倒不如说两人几乎没讲过话。她们没有交集,美铃饶不了的只有她姐姐。

再提到那位姐姐,她本人肯定也完全没有把美铃放在心上才对。连长相和姓名也兜不拢,和美铃错身而过顶多只会冒出「是个小学生」的感想。

然而,人类有时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招人怨恨。

恨意与稚气一旦结合,也会导致悲剧。

尚未有人知道两者兼具的时本美铃将在今天采取行动。

首藤佑贵

小泉明日香是和首藤佑贵住同一个社区的女生,他们从懂事起便认识彼此,加上没有其他玩伴就自然而然地变得要好了。幼稚园也读同一所,还曾手牵手上学。佑贵每次回想起那一幕,都会羞得忍不住搔搔鼻,深沉苦涩的失望情绪也会同时萌生,让他恨不得槌胸顿足。

小泉明日香过去是个内向、只能跟合得来的人多讲几句的少女。起初她和佑贵也不太能打成一片,属于在一起相处也会自己退一步的女孩。她的自我表达能力也很薄弱,要说佑贵不曾觉得不耐烦是骗人的。即使如此,佑贵仍没有对她凶,理由在于小泉明日香比其他孩子看起来要顺眼许多。还有,至少佑贵在小学期间并没有对小泉明日香产生距离感,这也是很大的一项因素。当其他朋友毫无恶意地陆续炫耀才能时,只有小泉明日香没有发挥出她的「特别」。那比什么都让佑贵高兴。

那种特别,在升上国中时才被意识到。

两人读同一所国中,小泉明日香却慢慢和佑贵一点一点地拉开距离,无非是因为佑贵和她之间有了立场上的差异。佑贵的奇妙缘分不会有例外,小泉明日香同样充满了才能,尽管佑贵是头一个发现的人却没能理解。

根本来说,小泉明日香的那副长相就是一项才能。

升上国中变得会强烈在意异性以后,旁人就理解了她的才能。

那样一来,小泉明日香自然会成为大家热捧的对象。

即使佑贵察觉到那一点,有些绝对性的概念就是颠覆不了。人与人的邂逅在于须臾,羁绊这种东西并不是由累积的时间决定一切。人会随着心灵的成长而拓宽视野,并且得到能力去接纳以往看不见、无法接受的事物。

以往不懂表达自己的小泉明日香逐渐抬起头,眼光放到了四周。从中慢慢学习的她开始会关注、回应佑贵以外的背影。

一旦她学会主动开口,之后的改变就排山倒海地涌上了。

有相当的才能就会有条件相当的人聚集,佑贵没有能力打入其中。青梅竹马的身分、以前常玩在一起的事实,全都成了回忆。况且,重视那一些的只有佑贵自己,小泉明日香的心境没道理和他相同。佑贵无从得知彼此之间的过去对她有多大的价值。

佑贵没有用来对抗的武器。他只能旁观,连小泉明日香有没有察觉他的视线都无法确定,唯有对自己的失望及失落感越来越深。

也许有的只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缘分,他们连志愿报考的高中都碰巧相同,好几年来,佑贵和小泉明日香的物理性距离始终没变。

然而,那却是佑贵最不乐意和她维持关系的形式。

他不得不希望干脆将一切断得干干净净就此消失。

而且现在的小泉明日香已经和佑贵的眼中钉变成了男女朋友。

花咲太郎

太郎离开便利超商以后就回到名古屋车站。然后他在站内一家叫「Mermaid Cafe」的咖啡厅喝着咖啡,顺便也啃了店内卖的贝果当午餐。他曾经犹豫要不要吃隔壁卖的碁子面,但是看客人已经排到外头只好略过。

咖啡厅里座无虚席,楼上似乎也是坐满的,每当有人下来就会有新的客人上去交替。太郎坐的是面对站内的单人座,眼前有落地窗能看见人来人往。大群人潮赶着时间来来去去,另一边则有他像这样在休息,感触难以言喻却能带来类似安心的情绪。

吃完贝果的太郎打开铝合金手提箱,拿出手机。独自坐在他旁边的高中女生也用飞快指法操作着触控式面板,偶尔还会看似忍俊不禁地对着荧幕噗嗤笑出来,然后转头留意四周的目光。她的发色属于亮眼的暖色系,不过整体上显得发量茂密又俗气。头蓬得像棉花糖,往左边扎成一束垂下来的发型似乎也让她土上加土。应当醒目的一双大眼睛更被厚重刘海遮着,丝毫发挥不出魅力。基本上,即使那个女高中生打理好头发变得有魅力,在太郎看来同样毫无价值就是了。

太郎也试着模仿女高中生用飞快指法叫出通讯录选拨号对象,不过彻底失败了。他反省之后,谨慎地选了「所长」。

关于这次工作,有必要向侦探事务所的所长简单做个说明。太郎一早就受了委托直接到外头奔波,都没空向上司交代一声。所幸,所长对部下接的工作大多抱著名为「尊重自主性」的放任态度,太郎也乐得轻松。

他本来还担心所长会不会接,但电话立刻就通了。咖啡厅里客人的声音太吵,讲话音量只好拉高:

「啊,喂喂喂~~所长好,我是花咲……是的,其实我一早就接到工作……对,就是留了文件在所里的那个案子。我想自己暂时会专注在这边……好的,我明白了。」

太郎切断电话。说明简洁,对方了解也不消片刻。他对本身职场的定位多少抱有不安,来自市井小民的委托却意外地多。内容从搜寻翘家少年乃至打扫附近水沟都有,可谓包山包海。来者不拒地接案接久了,感觉侦探这项职业的分界线也就变得模糊了。对太郎来说那种和平的工作比较合性子,所以都会率先接下来。

太郎由衷期盼能活得平稳,但是有某层因素使他注定要碰到「杀人案件」。既然如此,他希望至少在平时能跟那一类的事物撇清关系。

而且,经过种种风波才认识得越来越多的「棘手分子」之一在这时传了简讯过来。太郎露骨地摆出反感的脸打开简讯,就看到蜂窝的特写。

『这玩意大不大?』

「好大。」

照片立刻被删除。太郎收起手机,然后一口气喝掉咖啡。

手拿杯子将吸管含在嘴里的太郎不经意地朝店内看了一圈。他斜眼望向二则一后从楼上走下来的两人组,随即「咦」的一声打直背脊。那声音在吵杂的店里倒也让对方有了反应。

那人走下楼梯,眼睛直盯着太郎。

起初那个青年一副眼睛没对焦的模样,不过似乎是想起太郎就立刻变了眼神。和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睛对望,会勾起一股有如漂浮在夜晚湖畔的不安。

带有独特恬静及沉着的那双眼,很伤脑筋地就是有种吸引人的魅力。

「咦?你是叫什么来着?之前在哪里见过吧。」

太郎拿着托盘起身,瞧了瞧青年的脸。青年反应暧昧地说:「在哪里呢?」和他一道的女生则保持一副不理人的脸,只是安分地躲在青年后头,举止和一头乱翘的头发以及强悍精明的脸孔恰好成对比。也许是刚买完东西,她的两只手臂都提了纸袋。

「我想我们之前在旅馆见过。」

不开口就难以辨认性别的中性青年脸色变得柔和了些。

「啊,果然是这样。当时受你关照了。」

「哪里哪里。」

在交谈的青年和太郎后头,跟不上话题的那个女生正绷着一张脸。太郎在交谈间仍细心观察她,才察觉到那些反应。与此同时,太郎也感到失望。

太郎过去曾因为工作到某间旅馆,并且在柜台被这名青年拜托代填姓名栏。太郎不明白那有何意义,不过当时青年似乎十分为难,所以他尽管困惑还是答应帮忙代笔。

以缘分来讲顶多如此,然而他们对彼此似乎都多少有印象。

「啊,没事。我只是有点怀念。」

对话中断,太郎就对青年提醒他可以走了。青年也马上会意,说了句「那再见了」就点头离去。一拉开距离,女生便揪着青年的左臂开始追问着什么。八成在问关于我的事吧——太郎如此解读。

太郎确认过那两个人都从咖啡厅离开以后,才露骨地表现失望。

「真扫兴。」

对于和青年一起的女生感兴趣才是太郎过去打招呼的本意。然而,近距离观察过那个女生之后,太郎的眼睛判断那张面孔纵然稚气也已经十六七岁了。他对那种年龄的女人没兴趣,擅自抱持的期待扑了空,心中一片凄凉。没错,这种「毛病」就是花咲太郎身上应当遭人唾弃的癖好。

太郎收拾好托盘,离开咖啡厅。朝右边看去,青年和那个女性正要走进高岛屋。他们大概还打算继续购物。太郎一面同情青年的不幸一面往反方向走。

接下来要调查的已经在喝咖啡时决定了。太郎打算拜访筱崎达郎昨晚去过的店家。既然完全得不到关于手枪去向的情报,就要先查明白筱崎达郎昨晚的行动。问他本人是什么时候喝醉的,也只能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从那支吾其词的态度可以看出另一种心虚。既然如此,自己调查会比较正确——这就是太郎得出的结论。至少他有问出筱崎去喝酒的居酒屋名称。

那里大概不会从白天就营业,但也许已经有人为了备料先到店里了。

到居酒屋打听完,接着就回之前的停车场守候,只管守在那里直到发生了什么、发现了什么为止,无论要花几小时还是几天。太郎于搜查之际大多是如此掌握到线索。现实一向保守,并未满载着情报。

人是一种总想要隐瞒些什么的生物。

因此根本就没有空间让推理介入,有的只是从土里翻掘那些情资的作业。

侦探最需要的资质是忍耐力。那就是太郎一贯的主张。

黑田雪路

黑田没有做为一个杀手的信念。他的感性也十分平凡,对于逗得了一般人的笑话会觉得好笑;听了让大多数人感到气愤的事情也会显露愤怒。他是个和常识步调一致的青年,容易让委托者陷入不安而心想:「这个人真的杀得了人吗?」

可是那样平凡的他却杀得了人,全无抗拒感。对于伴随杀人而来的各种变化,黑田并非毫无感觉。血花四溅会让他不舒服,也讨厌衣服被沾污;目睹内脏外流就觉得思心,对遗容更是连看都不想看。

然而,对于杀人这档事,黑田完全不会踌躇。黑田身为人并没有残缺,唯独少了某种可以让他悬崖勒马的观念。除伦理及理性外,他的本能中没有别的部分会被同种相残所打动。

黑田对这点有所自知,认为自己是不利于物种存续,且从成型的社会中遭到放逐的异类,因此才不受女性欢迎吧——他如此推测。

黑田的基因不希望被保留到未来。

他混进了绿川圆子讲授陶瓷上色技巧的课堂,托着腮帮子发呆。尽管他用了蛮干些的手段潜入这里,却看不出有意愿提交什么成果。

黑田一会儿思考刚才那些事,一会儿回想自己上补习班的时期,坦白讲闲得发慌。他本身大有兴趣尝试用拉坯机,不过那似乎已经在上次的课程教完了。口才难以说是伶俐的绿川正平淡地讲解着如何在烧制前替陶器画上图样并动手实作。参加课程的主妇团体及老人们多少会彼此聊个几句,不过仍相对认真地在学习。临时闯来的黑田没伴可以讲话,还被人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而挂不住脸,顶多只有担任讲师的绿川不会注意他。黑田目不转睛地盯着绿川心想:这女人比早乙女未森更对味呢。

绿川圆子并没有特别强调自己的女性韵味,其体态含蓄且具统一感,仿佛线条洗练的不只陶器更包括她自己。那部分让黑田觉得很美。

还有个比讲师更显眼的听讲者穿着一身和服,即使不想看也会挤进黑田眼里。从最后一排的座位放眼望去,就属那女的最热衷听课,同时她也算头号美女。不过黑田从那套和服上感觉不出魅力。黑田对装扮也没什么偏好,赤裸才合他胃口。

「……好了。大家像这样自己试试看,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发问。」

示范好像是结束了,绿川要听讲者实际操作。绿川从刚才就没有用过任何一次客套话的坦白态度,让黑田

感受到「匠人」风骨。不偏执还真做不了这种行业——黑田的误解越益加深。大概是因为讲师说明完毕,教室里更显鼓噪,变得吵吵闹闹。

绿川离开讲桌,在听讲的学生面前绕。穿梭于桌子间的她只是缓缓走着,几乎没确认学生的手艺。被问问题虽然会回答,却完全没意愿主动教授些什么。这样的她直直朝黑田这里走了过来。

尽管黑田特地买了手枪当工作道具,现在倒没有带在身上。虽然说他本来就不打算在这种地方下手,但目标会一脸悠哉地自己送上来也属稀奇。那种不设防的调调让黑田感到说不出的有趣。绿川圆子可有那么一瞬想像过自己会在两天或者三天后,被眼前的男人杀害吗?

基本上她这个人活着会想到自己将死吗?

杀人者以及被杀者,难以说是毫不相干的一层关系。黑田认为自己会好奇也是当然。

绿川或许有感受到黑田的强烈视线,原本望着远方的眼睛朝他看了过来。黑田不自觉地停止托腮,端正姿势,仿佛回到了在课堂上打瞌睡会被纠正的学生身分,有些新鲜感。

似乎对黑田失去兴趣的绿川曾经把脸别开,却好像想到疑点又立刻转了回来。她注视着黑田用的那张桌子上面,黑田顿时明白是哪里受到注意。

黑田桌上和其他听讲者不同,没有陶器。当教材的陶器只有照人数配发,他不方便向讲师反应就只好安安分分,毕竟他并没有付费参加这门课,也根本没带任何道具,不管怎样都无计可施。

于是,绿川好像终于察觉到黑田这个混进教室的异物了。她停下来责备似的看向黑田。

黑田转开视线顺便瞥向窗户,想像了潇洒地从那里跳下去的自己。连脑袋里都有逃避倾向。

而且即使在想像中,也无法如愿看到自己漂亮着地的模样。他只能俯瞰自己满身都是玻璃碎片,还撞到左脸颊在地上猛打滚的德行。

绿川狐疑地停下脚步,使得其他听讲者也一起望向黑田。黑田再将视线转向背后,能看见的只剩墙壁。演变至此他也只好认栽,翻身一跳。黑田大动作地跳离座位,再趁着所有人愣住时从教室逃跑。在走廊上跑的黑田听见有中年女性的尖叫声从教室里传出来。或许他是被当成性变态了。

虽然黑田没能破窗逃跑,还是一口气跳了好几层楼梯,连冲带蹦地下楼。基于职业性质,从现场抽身时他都是当机立断。冲出大楼以后,黑田在人行道中间留步。

黑田抬头看向大楼的三楼,猛然发现绿川把脚跨在窗边。两人视线相会。似乎曾犹豫要不要跳下楼追到人行道的她终究是作罢了。绿川缩回脚以后,只将头探出窗外。此时,她的头有一部分卡到防止坠楼的窗框,绑着的毛巾因而松开。毛巾从空中飘落,掉在黑田身边。

黑田在东西落地前伸手接住,然后问:

「要不要拿上去还你?」

他举起毛巾。毛巾大概吸收了绿川的汗水,手感有些温热湿润。

「并不用。」

「啊,是吗?」

将毛巾抓在手里的黑田一应声,绿川的脸色就稍微变了。

「重要的是你来有什么事?」

挺傻气的问题。其他人似乎也注意到他们的互动,从别扇窗户冒出了几颗中年人的头挤在一块,在黑田看来会想拿玩具槌把那些头全部敲得缩回去。他一面想像那情境一面和绿川对望。烦恼过片刻,黑田为了安慰出丑的自己装腔作势地说:

「我想看看你的脸。」

「啊?」

这可不是谎话——黑田在内心窃笑。跟着下一句则是彻底胡诌。

「我觉得自己只要看着你,就能明白何谓美了。」

相对于带着笑脸吐露出肉麻疯话的黑田,绿川脸上并无动静。

甚至冷漠得像是看穿了眼前男子的心底。

「是吗?」

结果绿川答得也很平淡。而且她立刻缩回脖子,连窗户都关上了。

那种冷漠的态度让黑田坦然地予以赞赏:「真不错。」

之后,黑田又傻傻地杵在路中间抬头看了半晌,绿川却没有出来。然而听讲的那些学生还是低头看着他。穿和服的那个女人也有出现,不过只有她投注的视线让人觉得性质有异。

一直暴露在那阵视线下的黑田,决定赶在警卫出来以前先和大楼拉开距离。他斜斜穿过斑马线,逃进立体停车场里面。

黑田躲在二楼角落的暗处。歇下来的他极自然地用了毛巾来擦汗,顺便也嗅着那上面的气味。

「嗯,有美术室的味道。」

即使毛巾干了,土及颜料的香味仍然吸附在上头。那大概就是绿川圆子化的妆——如此猜想的黑田对她更有好感了。学绿川把毛巾绑在头上以后,他才摸着下巴说:「这下糟糕了。」对自己要收拾的对象这么中意不就难干活了吗?黑田心想。

相反的,要是碰上讨厌的家伙就会觉得特别值得杀吗?黑田试着回顾过去,得出的答案让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倒也没有耶。」

杀人自然是坏事,要从中追求生存价值一类的充实感等于缘木求鱼。正因为那些要素的含量是零,黑田才想勾起自己的兴趣来填补。透过深入了解工作及委托者,他就能得到领悟好借此故作满足。黑田就是性格平凡,苦恼的事才多。

被对方警戒到那种地步,课堂结束后要跟踪掌握其行动也就困难了。因此黑田接下来可以采取的行动顶多只有从其他方面来调查绿川圆子。虽然还要调查绿川的底细及家庭背景,与此同时,黑田对收到的另一张照片也有兴趣。他用手指捏着那只壶的照片,意气风发地为了请人引荐专家而迈出脚步。黑田时常会想,对俗事有这种行动力的自己恐怕天职不在于当杀手,而是自由记者吧。

岩谷香菜

「是不是请人带钱过来就好了?」

香菜对于问题的答复十分普通,提问者听了似乎任谁都能想到的解决方式却佩服地雀跃说道:「那样不错,就那么办吧。」于是女性开开心心地将耳朵凑向手机。

将时间稍微回溯。

被凯碧带到高岛屋的香菜被迫买衣服,然后被迫换装,只有打扮换了个样的她接着被带去的地方是发廊。凯碧无视于香菜想自己剪的主张,替她选了和站前略有距离,位于交叉路口的一间店。那是一栋和传统理发厅相邻营业的白色建筑,入口并非自动门而是西式大门。

香菜看了外头的收费表,想起自己小时候曾经无法理解发廊为什么这么贵。

一进到里面,先迎接她们的是狗叫声。从柜台后头跑出一只褐色毛的小狗,直朝着香菜叫。它兴高采烈地动个不停,像是在跳舞。原本香菜因为被迫穿上一身不自在的衣服而丧气,

现在也对意外的欢迎而眼睛发亮了。她蹲下来伸出手,小狗立刻攀到了她的手臂上。

「不是狗狗警察,而是狗狗理发师啊。」(注:「狗狗警察」是一首日本童谣)

被香菜捧起来的小狗把脸贴过来想舔她的鼻子。香菜本来都任由它舔,不过舌头伸到鼻孔里时难免还是吓得抽了身。他们分开以后小狗就被发廊店长逮住了,香菜则被凯碧揪着。

受到跟狗同等的对待方式,香菜认分地说:「唉,我想也是。」然后比狗安分地让人领到椅子上坐好。

小狗被带到了隔壁的理发厅。那里似乎是和发廊一同经营的。被围上理发布的香菜看了店长。由于对方有着小麦色肌肤和金发,香菜冒出「好像冲浪客喔」这种常见的感想。店长问了:「要怎么剪?」正当香菜咕哝着思索片刻之际,凯碧就大致做出了指示:「总之先把长度修齐。她头发有点厚所以请替她打薄。」香菜本来想找几句话反驳,不过没什么可说只好顺着回答:「不然就那样吧。」

香菜对发型毫无讲究,使凯碧露出苦涩的表情。她似乎是担心朋友连表示不满或反抗的气力都没有。被喷雾器打湿长发的香菜透过镜子看见凯碧那张脸,却因为嫌回话麻烦就转开了视线。

转眼望去的她和隔壁位子上正在烫头发的女性对上眼。对方也是看起来比香菜年长许多的年轻女性,微微露出的头发则是金色;嘴唇薄,两颊细长,线条俐落的脸孔凛然有神,却也具备十二分的娇嫩。

「看起来真是颗值得好好修剪的头呢。」

女性看了香菜打湿后长度更显得参差不齐的头发说了。香菜嘻嘻呵呵地陪笑混过去。她自己剪的时候以为修得很整齐,但终究是出自外行人之手。事实晾在眼前又让人在无心间点出手艺有多差,香菜也只能笑了。

「你是高中生吗?在这种时间上发廊,就算有姐姐陪同也不行喔。」

「喔,对不起。」

「那家伙是大学生啦。」

坐在后面等候的凯碧似乎对什么都不否定的香菜看不过去而插嘴。女性目瞪口呆地上下摆头,好像主要是在确认香菜的脸,还有胸部。

「而且她六年级了。」

「咦,小学生吗?」

「不不不,大学生。」

「哎呀,那更不是上发廊的时候了呢。」

「就是啊,真受不了她。」

任人说尽闲话的香菜扭了扭身,头也因此转来转去动个不停让店长很难剪。那副静不下来的模样简直跟小孩一样,店长不动声色地朝有家长气质的凯碧使了眼神。看来这个店长根本没考虑过香菜和凯碧同年。凯碧则玩着手机,不打算抬头。

「话说我有件事情想商量,能不能听一下?」

对香菜观察告一段落的女性向她搭了话。

「嗯?好啊,只是听的话,我想可以。」

找我这种人商量事情,太没眼光了吧。香菜如此认为。

「那好。其实呢,我忘了带钱包。」

听完那句自白,店长显得比香菜更加目瞪口呆。女性笑咪咪的脸始终不改。

「我中途才发现的。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被女性这么一问,香菜想出的答案正是开头第一句话。

对那个答案感到满意的女性开始打手机,间隔片刻就接通了。但是在女性开口前,电话另一头的人好像先讲了话,而且内容大概颇让人意外,听得她两眼发直。

「咦?哥,你连装女生声音的特技都学会啦?」

通话对象似乎是哥哥,女性的语气轻松不拘泥。可是,手机马上被她从耳边拿开了。

「挂断了。哎,之后会再拨回来吧。」

「呃~~是不是怎么样了?」

香菜的问法虽然抽象,女性还是听出了意思并回答:

「接手机的声音是女的。他什么时候学会装那种声音的啊?」

「那只是由其他女人接的吧?」

凯碧合情理的一句话让女性点头认同:「那也有可能。」

还有其他可能吗——香菜歪过头。她这一动又让店长沉了脸色。

「我们不常见面,所以我不太清楚他过的是什么生活。」

如此表示的女性显得莫名眉开眼笑。

香菜望着她的脸庞但不打算开口。对于在这里刚碰上的人,香菜没有什么话好说。后来双方都变得不吭声,时间一过就不知不觉睡着了。睡着的时间虽短却还是作了梦。梦的内容跳来跳去的很模糊,不过舞台是在学校教室,有许多国中同学登场。虽然也有高中同学参加让场面不太协调,但大致上是符合过去。快乐的往事还有开怀笑声,都是曾经发生过的。

梦醒以后,香菜有一阵子仍耽于现实和梦境可以相通的那种感觉。

她满心兴奋,呼吸也不稳定。脑里蒙上了平时的那层迷雾,眼神变得呆滞。

等那些反应停缓让意识逐渐恢复明确,最后涌来的则是虚脱。

香菜失落得甚至想剃成大光头。

泄气的香菜修完头发时,有人走进店里。转不了头的她没办法直接看到那是谁,但正面的镜子映出了来者。穿蓝色西装的金发男性。似乎是一路赶过来的他呼吸略喘,额头上也冒着汗。

「哦~~有帅哥?我猜。」

香菜嘀咕的感想仅止于自言自语。实际上,站在镜内景物中间的男性确实有张俊秀端正的脸庞。

「哎~~真是得救了,哥。」

旁边的女性没抬头就朝那名男性开了口。被称呼为哥哥的男子整理着乱掉的服装及呼吸,脸色变得不好看。相反的,当妹妹的则是笑逐颜开。她阖起周刊摆回书报架。

看来那个女性是在香菜睡着时用手机把哥哥召来了。

「你冒失的地方完全没长进。」

「你可靠的地方都没变呢,好棒。」

妹妹的洒脱态度让哥哥擦起腰叹气。他们不只长相,连发色都是一个样。香菜呆呆地张着嘴仰望,就与做哥哥的对上视线了。

对方露出亲切笑容,让香菜心生退缩地微微点了头。

「抱歉,我妹妹太聒噪。」

「喔,不会啦。」

你要道歉应该找店长才对——香菜虽然这么想,不过并没有说出口。她懒得动嘴。香菜那欲言又止仿佛在细细咀嚼什么的嘴唇,被那位哥哥看似兴趣浓厚地直盯着看。

「向我提议打手机给哥的就是那个女生。」

「哦,那你可受到关照了。」

「我没有关照什么……」

「舍妹受的恩情由我来还吧。」

当哥哥的说着从怀里掏出小盒子,里面装的似乎是名片。他递了一张给香菜。香菜也不好忽视对方,就从理发布底下伸出手收下了。

名片上写着「新城雅贵」。香菜对姓氏要念成「shinjou」还是「arashiro」感到疑惑。她的视线落在上头,新城雅贵便道出了名片上的意涵。

「那要念成shinjou。」

「啊,好的。」

「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商量。我在这座镇上人面还算广。」

名片上也记载着电话号码,没有职业或地址。香菜缩回手。

接着,新城对保持默不吭声的香菜温柔地笑了。

「怎么了吗?」

「呃,感觉你亲切得好可疑耶。」

香菜坦然一说,新城就搔搔头表示:「哎,我完全没别的意思。」看来他似乎有自觉。

「你听不懂吗?那只是说得体面的搭讪词啦。」

当妹妹的做了补充说明。被搅局的哥哥则不服地回头。

「我这次是出于善意。」

「又来了。你哪可能有那种想法嘛。」

「不然我想我从一开始就会弃你于不顾。」

「这话说的是。」

「哎呀,我该回去了。目前还算上班时间,别再随便找我。」

新城替妹妹付了钱,然后赶到外头。香菜目送他的背影说:

「帅哥还真忙。」

「我不懂他有哪里帅耶。啊~~不对,或许倒真的是那样,以供需而书。」

当妹妹的立刻改了想法,也对香菜的意见表示赞同。

之后洗完头,由店长和他太太两人合力吹干的头发上被涂了近一年没用的造型品,整理好发型。被人像这样在头上抓来抓去,坐不住的香菜只好让身体左右晃个不停。然而这次有店长太太出马从容地将她的身体固定好,香菜只能任其摆布。

总算打理好头发的香菜站起身,当妹妹的则以忠告代替道别:

「关于刚才聊到的,要是你碰上处理不来的问题可以拜托我哥哥喔。说来算是老王卖瓜,不过他的长相、人脉、行动力可比毛利家的三支箭呢。」

「你说的『问题』,会不会太笼统?他能帮忙解决哪一类的事情啊?」

「什么都行。」

「是喔。」

「你应声时常常没什么劲呢。」

连刚见面的陌生人都挑起香菜有气无力的毛病。不过我是没什么问题啦——香菜立刻搔了搔好不容易才整理好的发型。从她的日常生活来想,今天这些遭遇足以当成问题。

捡到手枪也是大问题,但香菜不打算一股脑地接受那些话找人商量。

离开发廊以后,凯碧绕到香菜正面,用指头轻抚她修齐的头发,然后微笑。

「嗯。稍微回到以前的样子了。」

对香菜来说,那不是听了会高兴的夸奖,所以她忍不住闹起别扭。

「表示我退化了?」

「新的改变不一定等于好事。」

香菜收下装着睡衣的轻盈纸袋,跟到凯碧后面。

「小姐,要不要到附近的咖啡厅喝个茶?我走累了啦,腿快断了。腿断断~~」

「明明就没钱,亏你还敢邀我。接着要面试。谁叫你只要过个三天就会变回睡衣妹。要趁模样漂亮时先去才行。」

简直像对待一条刚修完毛的狗。凯碧想表达的大概是香菜过了三天就会变邋遢。

「至少到近一点的地方面试啦。我已经累瘫了。」

「不要紧,因为是去百货公司地下街当店员。有新开的店说他们欠人手,我要把你介绍过去。」

「哦——餐饮店啊……」

香菜想起高中时期,有一天在甜甜圈店打工的自己吃了太多卖剩的东西导致身体不舒服,便「呜恶」地捂了嘴。就这么被人带着走的她感觉像是要去把自己卖掉,嘴里忍不住低声哼起多娜多娜。

时本美铃

缩短的课程上完,只剩下等着放学的小学生们就像迎接夜晚的虫儿一样吱吱喳喳。他们各自放声喧闹,排定下午的节目。美铃在浮躁的气氛中亦不脱此限。她抱紧摆在桌上的书包,笑咪咪地想着随便收在里面的手枪。坐在隔壁的男生看了她觉得古怪,不过美铃并没有察觉那些心思。

班导师筱崎达郎拍了手呼吁:「大家安静~~」肿胀的脸颊似乎会造成妨碍,他讲话显得不太方便。那张肿起来的脸很是滑稽,学生笑个不停。筱崎达郎好像也有自觉,一脸尴尬地摸了摸膏药。他望向远方,眼神一瞬间曾显露不安,但立刻就摆回了教师的脸孔。

「本周的课就到此为止,不过别玩过头忘记写作业了。」

筱崎达郎说完,便用暗示的眼神依序瞪了容易忘记的学生,当中也包含美铃。美铃只是笑了笑。筱崎达郎傻眼似的叹气,一边拍掌表

示:「我讲完了。」

与他的宣言同一时间,离门口近的学生卯劲就往走廊冲,甚至有男生尖叫欢呼。筱崎达郎只能对他们表达开心的方式苦笑。不过,他立刻又用阴郁的视线对着窗户。看似焦躁不安的他隔着衣服挠起侧腹,嘴里咬牙作响。

美铃也立刻离开了教室,所以没有察觉到筱崎达郎焦躁的情绪。和同学挤成一团的她走下楼梯。由于明天是星期六,所有人上半天课时本来就心情浮动,今天更是格外显著。

美铃换了鞋离开校舍以后,就从后门离开校地。然后她无视于放学路线,朝着和家里方向正好相反的名古屋车站那边走去。接着只需在车站打发时间,等着小泉明日香搭电车回来

就好。美铃调查过对方回来的时间,只要小泉明日香没有在其他地方游荡太久,她就用不着枯等。别让我等喔——美铃自顾自的嘀咕。

美铃混在其他同学中离开学校,结果整群人都被交通号志绊住了。从专科学校附近的交叉路口可以来到站前大街。位于对面的店家是手机专卖店,那附近偶尔会有游民躺在路上,因此学校说过不可以在车站逗留,母亲也常常提醒她。当然,美铃并不是会遵守那些吩咐的小孩。

美铃感觉到站在对面戴绿扁帽的青年投出的视线,就朝对方看了过去。青年即使被她回望也没有动摇,动作缓缓地又迈出了脚步。对方刚才明明在等红绿灯,现在却走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方向。美铃偏过头思考。

会是认识的人吗?她试着回想,可是心里完全没有数。然而,从青年的视线可以感觉到某种特殊性质。来自陌生人的异质视线。

美铃想到这里,顿时抬起头。

「该不会是变态?叫萝什么控的那种人?」

怎么这么危险啊——只懂得检讨别人的美铃心生恐惧。

她决定把刚才那张脸记熟。可是帽子给人的印象太强,美铃只记得对方是「戴绿色帽子的人」。

灯号变了。美铃用跑的穿越马路,光是如此背后就渗出了汗水。直接沿着车站外侧到银钟会很热,因此她从站内一隅走进Sofmap。毕竟大型电器行里面早从五月下旬就开始开冷气了。美铃经过转蛋区前面,然后坐到写着「供收购交易专用」的休息区沙发上。排着五个收购柜台的那块区域谢绝让普通顾客利用,不过几乎没有客人会乖乖遵守。(注:名古屋车站的东西两侧分别有金钟、银钟当地标)

除了美铃以外,还有坐在摆设的按摩椅上的上班族,以及带着一大堆相同游戏软体来抛售的男人坐在那里。由于时间还早,他们两边斜眼看了背着书包的美铃,都没说什么。很少有大人会一一过问别人的事。美铃明白这一点,所以光明正大地伸了懒腰,静候时刻来到。

首藤佑贵

「我现在才发觉,你总是慢吞吞的耶。」

从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佑贵开口嫌了不知不觉中待在后头的小泉明日香。尽管小泉明日香没吭声,还是鼓着脸加快脚步赶到佑贵旁边。升上中年级以后,有时候一起走路回家也会被同学说风凉话,不过那天佑贵和小泉明日香依然在一起。

「因为佑贵个子高啊。」

小泉明日香用了独特的发音叫佑贵的名字。「佑」的音调被拉高,「贵」则是被压低,称呼时诙谐得很难想像是个人名。在学校里小泉明日香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会凑到佑贵旁边,因此旁人并不知道她是这样叫他的。

「之前有量身高吧?你长高了没?」

「一点也没有。我做了好多伏地挺身可是都没变。」

伏地挺身和长高扯不上边吧——佑贵感到傻眼。他在想是谁对她扯了那种谎,然而一回想就发现犯人近在身边。是他自己。佑贵并不算高个子,不过还是比小泉明日香来得高。被问到怎么会长高的他窘于回答,结果就随口胡诌了。

上次佑贵告诉对方,自己睡觉时都会伸长腿。那时候小泉明日香明明才抱怨过「脚抽筋了」,却完全没学到教训。于是佑贵也多少产生了罪恶感。

「唉,可是你也不用勉强自己长高嘛。」

「不管。不快点长高的话,又追不上你。而且快步走路会很累。」

「追不上」这个词让佑贵恍然大悟。

那是佑贵常对朋友们抱持的想法。既不可思议又讽刺的是,他无法如愿追过大放异彩的那些朋友,反倒可以从其他角度深切体会到小泉明日香的心情。

受了刺激而畏缩的心理让他吐露出真心话.

「慢也没关系。拜托你别丢下我。」

佑贵的相求让小泉明日香瞠圆了双眼。她似乎听不懂意思。佑贵希望她保持不懂,所以默默地摇了摇头。对佑贵来说,朋友是每次一交到就会立刻失去的玩意,哪怕对方把他当朋友,佑贵也无法继续那样想。

由才能造成的那堵墙略高,只有具才能的人跨得过。爬上去的朋友再怎么低头探望,佑贵也无法跨过那堵墙抓住他们的手。

正因为佑贵一无所长才会陷于孤独。在那种孤独旁边,有小泉明日香。

佑贵决定要好好珍惜她。他想保护小泉明日香,不希望她离去。

而且佑贵认为自己能珍惜她。他相信自己能保护好,也一直觉得小泉明日香不会离去。

但如果将大人算在内,佑贵并不算高。要再过几年,他才会知道自己是还有许多东西没见识

过的孩子。

「…………………………………………」

在佑贵爬上社区楼梯的途中,他醒了。

内脏受精神压力压迫,喉咙干渴,鼻腔也干燥无比。他无意识地舔了舔下嘴唇里面,发现缺乏水分又干涩。睡醒时的感觉糟透了。

被梦境侵蚀到心灵细部,佑贵感到窒息。

在午后课堂上,意识中断的佑贵作了一场恶梦。

位于现实的延长线,却绝对无法触及的东西。

对佑贵来说,所谓的过去并非回忆。那只是梦境。

绿川圆子

教室里在黑田雪路逃走后就秩序大乱,根本上不了课。学生们只顾闲聊,一点也不动手。

绿川察觉那种气氛,就提早一些将今天的课结束。对此露出遗憾表情的顶多只有姬路。

绿川一边收拾教材一边为那个男人苦恼。她在犹豫该不该向大楼管理员报告,有不明底细的男人混进课堂。她口拙,所以担心能不能将事情说明清楚。

「老师,下次也请你多多指教。」

姬路在回去时过来向绿川打了招呼。「嗯,好。」绿川不苟言笑,姬路则是开朗地笑着向她行礼,然后便匆匆忙忙地赶着离开了,举止显得和一身典雅的装扮不甚协调。

「……叫老师也满那个的。嗯,满那个的。」

绿川嘀嘀咕咕地念着,讲了什么只有她本人能明白。到头来提到的全是「那个」。

她用手指梳理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刘海,然后看向还留在教室的几张面孔。方才的入侵者在听讲的主妇阶层间格外造成话题。绿川猜想,这样消息应该会从哪边散播开来,再传到大人物的耳里,于是她便抛下责任离开教室了。门锁则因为之后还有课所以维持现状。

刚离开,一抹蓝色就窜了出来。

「师父辛苦了。」

是绿川的徒弟。带着「新城雅贵」名片的男子,不知不觉中已经回来了。他的作风彻底到连递来的毛巾都是蓝色,绿川收下后先将额头的汗水连着头发一起擦了擦。

「你人现在才回来?」

「啊,没有。我中途有回来啦。唉,哈哈哈。」

新城装蒜似的搔起眼角。他似乎有什么事情不想被人知道。

所以绿川不问他去了哪里,迈步就走。途中她顺手又将毛巾缠到头上,好像不缠就不自在似的。

新城也走在绿川旁边。由于新城个头高,走在一块感觉会让他的影子盖到头,绿川心里并不舒服。新城似乎没察觉那一点,总是走在她旁边。

「这次的课上得怎么样?」

「普通。可是不顺利。」

「把那当普通就伤脑筋了……说起来是哪里不顺利?」

新城好像没看到教室的状况,一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样子。下楼离开大楼以后,绿川才说明了关于可疑男子的事。

「有个不是学生的男子混进来坐在教室里,后来一穿帮人就逃跑了。」

对方还顺便在那条人行道讲了肉麻话——这一点绿川瞒着没说。因为被要求重迤那句台词会让她反感。新城听完,脸色变得严肃。

「要报警吗?」

「咦?没关系,不用。再说很麻烦。」

绿川摆了摆手。她无意将事情闹大。新城把手凑到下巴,嘴里嘟哝着。

「可是,说不定有人要对师父不利呢。」

「怎么会。」

绿川一笑置之。谁会在意不起眼的陶艺家呢——绿川完全不把新城操的心当一回事。她认为自己不会那么受人关注。

新城好像无法释怀,脸色看来依旧为难。绿川只朝着前面,没留意他的表情。绿川会与人处不好,问题正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