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该放弃当声优啦?
瘫在沙发上,看著上个月的给付明细,这个念头切切实实涌上心头。
我刚从大学回到家,检查信箱时,发现我的给付明细就挟在宅急便的投递失败通知单跟公共费用缴费单之间。
于是……
来啦!每个月惯例的面对残酷现实时间──!
我随手撕开信封,目标那薄薄的一张纸,即将揭晓~!
呃~让我算算,上个月配音的工作,每一集领一万五千圆,乘以四周;再加上……我不太懂的无名低成本网路游戏的没用语音,十个字收费一万五千圆……
总共是七万五千圆。
话虽如此,这笔钱并不会原封不动地交到我手中。
事务所的契约费。简单说就是请对方当我的经纪公司时要付的,彷佛类似依稀是手续费之类的东西啦,总之这笔会扣掉三成左右。
然后还得扣除预扣所得税、消费税及其他各式各样的税金。预扣什么啦?公司有在挖温泉(注:预扣所得税在日文中称为「源泉税」)喔?
如此这般,真的能到我手上的,不到七成。
简单计算之下,上个月赚的钱大概是弹牙爽脆的五万圆多一点!
……这真的太不妙了。
这张给付明细比普通打工族的薪资明细更惨不忍睹啊。
这惨到连每周去打两次领日薪的工,赚得都比我多。
假如我现在开始每周打三天工,光看收入比例,我恐怕得自称为打工族了……
不妙。
不知道有哪里不妙,但总之就是不妙。
即使是工作少到岂止门可罗雀,简直是麻雀都在家门口轮唱齐唱大合唱的我,以一个刚出道没多久的新人而言也已经算是发展得相当顺利了,这事实更加不妙。
不红的声优工作量真的少到太异常了。
吓死人。声优业界的黑暗真的太深了。
现在社会正处于史上空前的声优热中,无论男女老幼、勺子或猫咪都想成为声优,甚至连狗走在路上都会不小心注册进入声优专门学校。
声优周边狂卖热销瓜熟蒂落啪啪破裂的声优泡沫期。
正因为这样,我也只是趁著这股风潮,乘著泡沫的势头,咬著哥哥这条人脉加入这个业界没多久而已……
可是这业界会不会跟实体经济偏离得太远了啊……
如果我是独居的话,这可是真正关系生死的问题了。幸好现在有个人跟我住。
感恩悟净。感恩社畜。
我从沙发上跳起,先朝著现在还在某处工作的悟净双手合十默拜了一下,接著溜向悟净的房间。
悟净的房间相当简约,东西很少。不知道他是信奉断舍离、极简主义【Minimalism】还是大和美姬丸【Mihimaru GT】啦,总之多亏如此,我一下子就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拉开书桌最大的抽屉,里面就是一个收著各种金钱相关文件的文件夹。
拿出那个,我再度回到客厅。然后顺便从柜子里拿出上次在录音室收到的长崎蛋糕。
这是福砂屋的方块蛋糕。非常好吃,看起来又可爱,又能不被人注意到地塞进包包里带回家,所以我超爱的。不过只是轻小说改编动画的原作者,这选择挺不错的嘛。
毕竟那些难以带走的,或是价格真的相当昂贵的点心,就连我都会不好意思去拿。应该说,吃了那种价位显然很高的点心,会让我觉得过意不去。吃了这么贵的点心,让人忍不住感受到送礼者别有居心,所以反倒让人却步。没有啦,就是说,那些一副摆明很想跟声优搭话的轻小说作家,真的让人感觉有点那个嘛……
不管什么事,都有适当的距离感与关系呀。
举个例子,就像倒进马克杯的这杯牛乳与长崎蛋糕;也可以说,就像我这个声优跟悟净这个经纪人。
……只不过薪水扣掉三成到底适不适当这点我存疑就是了。
不过既然从我这边抽走三成,那么那家伙应该领到不少薪水才对啊……
哥哥的东西就是妹妹的东西,这是世间常理。从小他的玩具就会自动让我继承,他的英文辞典也变我的了。
换言之,悟净的薪水直接让我接收的可能性很高。应该说正常推想,那本来就该是我的啊。你听过这句格言吗?「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一想到这点就让我心痒难耐雀跃不已。我将点心放到矮茶几上,顺手将头发绑成一束,然后直扑沙发!
我裸著的双脚悬空吊挂,随便哼著歌,一手拿著杯子,一边用沙发跟蛋糕掀开资料夹。一翻开,就看到里面挟著悟净的薪资明细。
虽然这年头大部分公司的薪资明细都已经电子化了,我们公司似乎还没有作到这一块。
也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少,与其把钱投资在这种设备上,用这种方式搞不好真的比较省钱吧。我也不懂啦。
那么悟净的薪资有多高呢……
Open the price! And hunter chance(注:Open the price是「开运鉴定团」公开鉴价时说的话。Hunter chance则是另一个节目「百万猜谜猎人」的挑战单元)!
嘟咚咚咚咚咚咚──……我配著自行用嘴巴制造的鼓声,指向最后面的位数:个、十、百、千、万、十万……数著数著,我的手指顿时间停了下来。
这太惨了吧……
我简直像是被金槌子打到似的,受到了强烈的时间冲击(注:金槌子是「百万猜谜猎人」的道具。时间冲击则是指另一个猜谜节目「猜谜时间冲击」)呀。
他领的薪水,可是让人忍不住想吐槽「喂喂,你大学刚毕业吗?」的金额啊……
我跟悟净的月薪加起来居然不到三十万……
千岁的眼前一黑,接著什么也不知道了!
☆☆☆
我的声音回荡在客厅之内。
「哦!悟净!这样的薪水真是太丢脸了(注:与勇者斗恶龙I代,死掉后国王会对勇者说的话句型相同)!」
看来我似乎是茫然了好一段时间。
猛然回神时,长崎蛋糕已经被我嗑完了,喝了口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泡的,又温暖又甜蜜的奶茶后,我才总算回魂。人生这么苦,至少奶茶就该喝甜一点的啊……
不过不管怎么逃避现实,现实还是紧追在我身后……为什么这家伙这么迷恋我啊?
搞什么,原来我还是超有人气的嘛!
……我尝试用这种耍嘴皮子的方式逃避现实,但数字实在扭曲不了。
印地安人、波波先生(注:印地安人不会说谎是日本的古早广告词。波波先生是七龙珠的角色)以及数字都不会说谎。
我顿感空虚,于是叹了口气,拿起我的给付明细跟悟净的薪资明细对照。
算了,悟净的薪水再怎么少,毕竟他是社畜,这倒是还好。
说得极端点,悟净是个社畜,就算平常不工作,每个月都还是会有薪水入帐。而且社会保险费公司还会帮忙出一半,简直是神机制。可恶,不过只是社畜,真是太嚣张了……
关于这点,声优不工作就没有收入,而且社会保险费还得全额自行负担。
不过要说是理所当然嘛,确实是理所当然。
因为「声优」这一门职业,是被分类到所谓的「个人事业主」这一块的。
因此我的明细名义并不是「薪资」。这张纸其实是合作对象声优事务所Number One Produce支付个人事业主乌丸千岁的报酬明细。
不过嘛,有些公司的声优似乎是被当成员工看待的。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个人事业主,应该啦……大概吧?我也不清楚啦。因为我的声优朋友很少嘛……
这件事姑且不管。
提到个人事业主,这个字眼听起来就如同董事长兼CEO、最高经营负责人、常务董事、选手兼教练等等头衔一样甘美,散发著一种贵气逼人的感觉。
但其实就只是用比较好听的方式来形容所有责任都得一个人扛的工作罢了。
举个例子,现在状态就像每场都得扛先发的乌丸千岁。
不但先发轮值是「我、我、雨天中止、我」,中继是我,守护神也是我,满天神佛都不如千岁大人的连投调度。
甚至连打击顺序都是从一号中外野手「我」开始,强打者三棒三垒手「我」、四棒一垒手「我」、五棒指定打击「我」,直到最后的第九棒右外野手都是「我」。不仅如此,连教练「我」都得发出「代打,我上!」这种莫名其妙的指示。乌丸千岁队连球团干部、球团老板都是我本人呀。
必须靠著这么残酷的调度来打完每一球季,这就是声优联盟。
竞争对手明明就多得要命,就算打赢了也不保证日后就会一帆风顺。就算红起来,热潮也会瞬间过去。消费周期之快,大概就跟家庭棒球场的Pino选手的球速差不多吧。
实在太艰辛了啦,声优联盟……
不管是生
是死,都得看自己。
全都得自己负责。
话虽如此,却几乎可说是凡事都没有办法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简直是极端的不自由……报酬根本不到我想要的收入标准,行程也暧昧到根本塞不进私人计画。而且基本上算是隶属于某间事务所,我也不能随随便便自己接工作。
超重口味的限制玩法。
但就算撑住了这样的限制,也不是想做什么工作就能做的。不不不,其实以我的程度,是连工作都没有的。
太奇怪了……我不是事业主吗……
冷静啊,我得冷静。
现在再好好地思考一次吧。我再度翻倒在沙发上,试著用逻辑方式来整理资讯。
用超有逻辑的三段论法来说明,现在情况应该如下才对:
「我,乌丸千岁是声优。」
↓
「声优是个人事业主。」
↓
「换句话说,我就是主子。」
↓
「因此我就是Master,简称我Mas。」
依据这样的思路,我成了「我Mas声优」。
可是我既没有成为灰姑娘的感觉,白金唱片跟演唱会也与我无缘,让我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真的是我Mas声优吗?
悟净的薪水这么不妙,我的收入也很不妙。
还好现在我还是个学生,能够感激涕零地收到父母的援助,才住得起这栋公寓。
其实根本不用我特别强调,能无后顾之忧地住在这栋距离新宿很近,价格也颇高的公寓中,我的出身也可以说是相当不错的了。
假如用正常方式租这间公寓,悟净实领的月薪会遭受足堪濒死的重伤,进入红血状态。
但我敢保证,这份援助在我大学毕业后肯定会中断……
……此事须设法解决矣。
我怀著决心,再度凝视悟净的薪资明细。
──好!
庶民派的我下定决心,发誓下次不再跑去比较贵的成城石井采买,而是改去平价的My Basket,然后将省下的钱收进自己口袋存起来!
假如现在开始将悟净给我的生活费的三分之一拿来中饱私囊……我啪嚓啪嚓地按著计算机一算,哎呀真不可思议!以一个大学生而言,我看起来还挺有钱的嘛!
在我纯情地算著帐时,手机嗡嗡嗡地振动了。
我往画面看去,是LINE的推播通知,只写了简短的一句「会晚点回去,不用准备我的晚餐」。
最近的悟净总感觉有点冷淡又无情,在录音室也很少跟我说话。我想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他才觉得该对我严厉点吧。就像是会想去欺负喜欢的女生那种想法。
悟净真是太认真了,而且也未免太喜欢我了吧……感觉真恶心呀。
不过我也很清楚悟净是很认真工作的,所以我就对他温柔点吧……
「辛苦了!工作加油喔!」
我挤出可爱又甜美的笑容,滑啊滑地输入这段文字,但光是文字感觉少了点什么,毕竟只有文字又看不到笑容……
所以我没传贴图,而是拿起手边那金额令人遗憾的薪资明细,拍张照,送出!
嗯……嗯……这下悟净的干劲也会水涨船高,薪水也会跟著看涨,我就高枕无忧啦!而且看著别人这么努力,自己也会泛起想要努力的感觉,简直是有好无坏呀!
──好!
明天再开始加油!
我决定发愤图强,于是将上个月、上周,甚至连前几天、今天乃至刚刚才动过的念头当成新的誓言,然后就此躺倒在沙发上。
☆☆☆
杀了你喔。
短短回了这一句话,我就收起手机。
……不过,也是吧?
的确,声优制作公司的经纪人这门职业实在不是很赚钱。不,说白点,根本赚不到钱。如果站在更高层一点,比方说挂个执行部长、主任经纪人等等有头有脸的高层头衔,甚至挂到社长职称,自然是另外一回事。然而还没站上那样的位子,入行年数也短的刚毕业一般社员,薪水也可想而知。
尽管如此,我认为自己领的应该跟社会上为数众多,行外的普通人通常没听过名字的一般中小企业、微型企业入社两三年的年轻社员基本薪资差不多啦。
嗯,不,应该有到那个程度啦。大概,绝对。我相信是这样。相信应该是无罪的吧……我相信我的月薪、年收都不算过低,用中位数来算应该是很普通的才对,只是假如用平均值来算或许就不尽然了……虽然我的劳动时间并不正常啦。
这工作并非俗称那种朝九晚五的工作环境。几乎每个周六日,都会有某个旗下声优的活动,假如再加上出席电影特映,那么早上千叶、中午东京、晚上横滨;第二天名古屋、大阪、京都……等等东海道跑透透,关东关西四处绕也不足为奇;即使是平常日,有时班安排得不好,也有可能得要天南地北跑。
假如是带那些经验算老道的演员,这一类的工作是可以直接交给他们自己打点;但重要人物或是年轻菜鸟,不跟去就有点不好了。
因此现在虽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我等一下还是得跑一间录音室。裁量劳动制(注:日本一种拟制工时制度,类似台湾的责任制工时)真是垃圾。因为我们没有加班这个概念,所以每天都是Everyday No加班Day。定额加班费(注:公司认定员工会加班一定时间,因此事先将加班费编入薪资中的作法)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现在可称为救赎的,大概只有我接下要去的班感觉能轻松搞定了。
从新宿搭上地铁,过几站到了高圆寺,来到乍看略带点穷酸味的综合大楼。其中一户便是今天最后的现场。
乘著发出叽嘎叽嘎令人不安声响的老旧电梯上三楼。
这层楼的一户就是一间小型录音室。跟平常配音用的录音室比起来,规模真的小很多。
其实统称为录音室,其用途也是百百款。
动画配音用的录音室,因为作品官方网站经常会放些声优的集合照,相信看过的人应该很多。而曾经玩过团的朋友如果租借过录音室,那么应该也可以想像到类似的环境。
但除了这样的配音用录音室外,其实还有很多用来录制广播节目或旁白音轨的小型录音室。在不到三十平方公尺的小房间内,只备有一间小小的录音间。有许多这样小规模的录音室散布在东京都内。
除此之外还有设置在普通公寓大楼内,被称为私人工作室的录音室。这类录音室有时是音响制作公司、作曲家或艺人私人拥有,有时会提供出租,在录简单的角色歌、广播节目或是广播剧CD时经常会用这种地方。
说到大型录音室,甚至有可以拿来录剧情配乐,也就是让整个交响乐团进驻录制BGM的。这样的录音室规模会大到像是体育馆。
当然啦,还有一栋就包含我刚刚所说的大中小所有规模的录音室,馆内备有无数个录音间的录音室。俄罗斯驻日大使馆附近那间录音室就是最具代表性的例子。
不只如此喔,有些承包影像编辑的工作室,自然也会设置录音室。
所以,总而言之,东京都内存在著数不清的录音室。
要用哪间录音室,通常都是随音响制作公司调度。忙起来有时一天可是得跑三四个录音室的。
如此这般,眼前便是我今天造访的第三间录音室,是一间名叫「高圆寺POP'N FUTURE SOUND」的小录音室。
我在入口脱下鞋子,换上拖鞋。不知为何,我觉得规模较小的录音室,满多都禁止直接穿鞋进入。
室内的格局相当单纯,进门后眼前就是一片像客厅的大厅,再来就是通往控制室的沉重大门。穿过控制室,就是录音间。而这些空间全部加起来大约就四十平方公尺吧,这大小用来录制广播节目或旁白音轨已经相当充足了。
因此,走进录音室,我立刻就看到一个坐在大厅桌子旁,一脸幸福样地大嗑便当的女性身影。
对方大概也注意到我了,所以轻轻举起没拿筷子的那只手。拿著筷子的手则是继续挟起煎蛋送进嘴里。然后她稍微嚼了嚼,咕噜一声吞进喉咙里,接著露出灿烂的笑容说:
「喔~这不是悟净吗?你好啊!」
问候我的语调是关西腔。她留著一头飘逸的中长发,搭配偏宽大的连帽外套,散发出爽朗的气质。
片仓京。是隶属于敝公司Number One Produce的声优。
「你好。你自己带便当啊?」
我拉了一张她对面的椅子坐下。片仓小姐得意洋洋地展示她手中的小便当盒,挺著胸膛说:
「是啊~因为我没钱嘛。」
虽然她不当一回事地嘻嘻哈哈说出这句话,但身为知道片仓小姐大概收入的我,实在很难挤出笑容……
我认真地盯著将便当吃得非常幸福的片仓小姐,结果我们的眼神无意间对上了。片仓小姐叼著筷子,眼睛瞪得老大,似乎感到疑惑。但她好像马上就想到了什么。
「啊!
」
说时迟那时快,她迅雷不及掩耳地遮住便当盒,然后瞪著我:
「……不分给你喔。」
「我也不需要……」
我整天都在外面奔波,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但即使如此,我也不会想要抢走片仓小姐那少得可怜的配菜。
「搞什么~」只见片仓小姐安心地吁了口气,接下来挟起捏得小小的饭团,开始畅快朵颐。
「那看我干么?」
「没有啦,只是觉得你吃起来好可口的样子,我才忍不住盯著你看。」
「说得好!」
随手用拇指擦擦嘴角,片仓小姐指向我:
「啊,不是啦!是因为我本来打工应该是下午五点下班,结果接我班的高中生却一直没来~」
到底在不是什么,我实在不懂……是不是不是那个不是,不是吗?我不懂的程度大概就像这样啦。完全不理会我的困惑,片仓小姐时而啃咬,时而大嚼地继续说下去:
「……害我真的快饿死啦,所以我才打算趁现在吃一吃……录音时要是肚子叫起来就太丢脸了。」
她很难为情似的补上最后一句。
「其实每个班,大家的肚子都会咕噜咕噜叫的。」
听到我这么说,片仓小姐一边咕噜咕噜灌著茶,一边连连点头称是。
事实上,到了玻璃的另一侧,也就是控制室里,是真的能清楚听到各种声音的。别说是肚子叫,就连剧本翻页时的纸张摩擦声,以及鞋子的声音等等细微的声音,麦克风可是一个都不会放过。
正式录音时麦克风自然会开启,而其实休息时也经常不会关上。所以讲原作者坏话的话也是会被收进去的,希望他们都能多注意一下啊。我说真的。
「我吃饱了。」
随兴拍了一下手,片仓小姐迅速确实地开始收拾起便当盒。
「你居然还特地准备便当,真是太厉害了……」
「我一个人的贫困生活都过久了,只是习惯了而已啦。毕竟这也不算是多累的事。」
片仓小姐有点害羞地笑了。但就我刚刚惊鸿一瞥看到的,她的便当虽然并不豪华,却有著卷得相当漂亮的煎蛋卷以及炒得恰到好处的牛蒡丝,感觉得出她的确有著相当的厨艺。
搬出老家已经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但我的厨艺完全没有进步。应该说我本来就没有自己下厨的时间,也没那个气魄。一想到这里,就觉得片仓小姐的厨艺值得称赞……不过我确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年轻女性的便当里出现炒牛蒡丝似乎有点那个啦。
「这没什么好谦虚的吧?看起来似乎相当费工夫。」
「是……是吗?其实没有那么麻烦啦。」
片仓小姐不停地用手指卷著蓬松的发梢将脸转开,结果马上又清了清喉咙,接著相当故意地呵呵呵笑了几声。
「你挺有眼光的嘛,真是懂得品鉴的男人。悟净说得没错,这便当就是又闲又麻烦的小京花很多时间……喂喂──!你说谁是没工作又得花时间照顾的麻烦女人啊──!」
「我没有那么说喔……」
她轻轻地用手背拍了我的胸口一下。这是在掩饰自己的害羞吗?我真的不懂……
「总之,也不是每个人有空都会这么做,所以我真的觉得很厉害。我家妹妹就算有空也都不会做家事。」
「啊~这个嘛,毕竟是年轻女生,会这样也是没办法的吧?你想想,俗话说得好,姜是老的辣……喂喂──!你说谁快三十啦!是我吗?……还真的是我耶。嗯,就是我喔!」
片仓小姐说到后半段,音量已经小到几乎听不见了。
真希望她不要这样自己提起年龄问题,又自顾自地陷入低潮啦……
我不太清楚是因为她是关西出身,还是她自身的个性问题,片仓京有著独特的搞笑节奏。
这样的搞笑好不好笑姑且不管,倒是挺可爱,也有冲击性的……嗯,总之好不好笑姑且不管,明白吧?
今后我是不是应该尽量摸索,找些更能活用片仓小姐个性的工作呢……
这些事后再说,先顾好眼前的工作吧。
「差不多要开始喽~」
音响制作负责人踱著脚步走出控制室,对我们这么说。
「好~那就麻烦您了。」
片仓小姐拿起剧本,然后走向控制室。我也跟著她的脚步。
「请多多指教!」
精神饱满地跟工作人员打过招呼,片仓小姐进入录音间。
今天要录的是动作游戏的音轨。因为是落到片仓小姐头上的不重要配角,会来现场参与录音的工作人员也不多,大概只有音响监督、游戏监制跟混音师之类的吧。除此之外顶多只会轮流再多来一两个我不知道是在干什么的,大概是制作人或作家之类的人。
我待在控制室关切她的录音。
我透过混音桌上那一扇能窥视录音间内的小窗户望出去,正好看见片仓小姐准备坐在麦克风前。坐定位后,她将印出来的剧本摊放在小桌子上。
「那么,就从第一页开始确认角色喔。看到指示灯亮起来,就请照著自己的节奏开始说说看──!」
音响监督透过对讲机向片仓小姐下达指示,玻璃另一端的片仓小姐点头回应。
「好,请多多指教。」
片仓小姐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了出来。或许是为了集中精神,她的呼吸短而浅,而这样的呼吸声也被麦克风收了进来。
「那就顺著录下去吧。」
音响监督调动手边的按钮,录音间内的指示灯开始闪烁。
片仓小姐轻吸了一口气。
「嘿!」
「呀!」
「喝啊!」
「噗噜哇!」
扩音器中不断传出诸如此类的声音。
游戏的配音大多都是一个人在唱独角戏。其中似乎也有像某知名RPG那样,用动画配音规格找齐声优一起进棚录音的,但这样的作品真的是极少数。
来到大多数游戏配音现场,可以看到的都是像这样有点超现实的光景。
像RPG或电子小说类游戏这种有剧本的情况,工作人员会说些「考虑到角色性格……」或是「根据剧本的文脉……」等等诸如此类的建议来提示声优;但配到动作游戏时,他们到底是根据什么基准来说OK的,我一直相当狐疑。尤其是现在片仓小姐配的这种泛用武将编辑用音效类的,更是如此。
因此在玻璃这一端的气氛,不是「嗯哼嗯哼」地点头,就是「嗯……」,或是「差不多这样吧?」的感觉……大家真的都很习以为常了!到底好还是不好,全都能用经验感受啊!
反过来说,我们这些经纪人一方面也是为了掌握这样的气氛,才会在录音时也列席的。
演技好不好,判断标准经常会随著作品方向性及负责指导的人而有所不同。
观察工作人员的反应,协助声优进行微调,也是我们经纪人工作的一环。
我必须学著亲身去体会现场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抑扬顿挫,然后去提供演员建议……至于究竟是不是所有经纪人都会做到这样,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是我个人会这么做而已。
录音方式跟工作方式也是视作品及制作人员而异的,不存在所谓独一无二的正确答案。前一个班视为理所当然的常识,在下一个班却完全不通用,这情形见怪不怪了。
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提升自己的经验值,让我们不管碰到什么现场都能应付而已。
「看来是我们占优势呢~那么就让我们速战速决吧!」
测试过后,正式录音开始。当片仓小姐录完最后一句话,音响监督按下对讲机的按钮。
「好的~请等一下。」
接著他的椅子骨碌一转,朝向工作人员这边,开始一一确认刚刚录到的每一句话。
就在工作人员汇整有哪些地方需要修正的提议时,玻璃另一端的片仓小姐一边喝著水,一边偷瞄我们这边,似乎相当在意。
眼神跟我对到时,她半嬉闹地小小挥著手。这么做感觉真的有点难为情耶,真想请她不要这样……
就在我们如此互动时,需要重录的部分整理完毕,音响监督再度按下对讲机钮。
「让您久等了。不好意思,第二页最后面。关于这段台词,您刚刚的语调听起来似乎有点地方口音……」
「啊──!对不起!」
片仓小姐现在道歉用的语调,已经彻底变成关西腔了。听到她这么说,旁边那位看起来像监制的老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
「哦~原来她是关西人啊。」
就在我竖直耳朵聆听一旁开始闲聊的工作人员到底在讲什么的同时,录音作业顺利地进行下去。
今天片仓小姐要录的台词大约五十句。
困在这边的时间大约三十分钟。遇到严重拖沓的现场有时会花上近乎两倍的时间,但因为今天的工作人员跟片仓小姐都已经熟极而流了,进行得相当顺畅。
在音响监督说出「好,今天都录好了!辛苦了!」后,片仓小姐也走出录音间。简单
打过招呼,她就速速闪人。我也紧跟著她的脚步走出录音室。
出了电梯,在走往车站的这段路上,片仓小姐跟我并肩而行。
「辛苦了,感觉如何?」
片仓小姐一边将滑掉的背包重新背好,一边问我。
「这个嘛,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我一边回忆刚刚听到的片仓小姐的演技,以及玻璃这一边其他人的反应,一边这么回答。想不到片仓小姐很露骨地显露不满,脸都鼓起来了。明明年纪比我大,她这样的反应却异样地天真又可爱。
「好冷淡喔~没有其他可以讲的了吗?」
都听到她这么说了,我也只能认真回答:
「不,我想是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问题啦。认真讲起来,没有问题这点才是真正的问题吧……工作所需的技术水准你已经没有问题了,而且修正能力也高。再奢求的话,我认为该加强的就是如何留给别人深刻印象了。不过像这次这种泛用型的编辑用音效,有时要求的反而是不带个性,因此应该很难拿捏吧。这部分嘛,到时候用在游戏上时的画面调度跟玩家的心理状况会影响很大,所以只能看综合情报量来考量了。但至少如果只论现场的声音形象,你给人家的印象应该还不错吧?」
「好长!讲太长了!是校长致词啊?」
「是你自己问我的耶……」
因为肩膀被她用力一拍,我都皱起眉头了。不过片仓小姐倒是很开心,发出银铃似的笑声说:
「不过,这倒是挺值得参考的。毕竟女生混在一起很少会聊到这方面。」
「是吗?」
「是啊。我们以前在培训所时还满常聊这个的,等实际参与配音后,就很少聊了。」
像是要缓解肩颈酸痛似的,片仓小姐稍稍转动脖子,用怀念的口吻这么说。
听她一说我才想到,我的确不记得看过女性声优凑在一起讨论演技的画面;相反地,假如是男性声优,即使已经出道好一阵子,在酒酣耳热之际也是会热烈讨论的。其实这也不代表男性声优工作态度比较认真,应该算是单纯的文化差异吧。
这往往只代表女性之间的对话容易倾向以「共鸣」为主,男性之间则容易有竞争意识作祟。不过当然也是因人而异喽。
这是我以前还在当声优时很少注意到的点啊……在我想到这点的同时,片仓小姐突然笑了出来。
「……怎么了吗?」
我追问。只见片仓小姐用手按住自己的嘴角想要克制微笑,用一种极为温暖的眼神射向我。
「没有啦~只是觉得悟净现在真的是完全是个经纪人了。想到我们以前还一起录过音,就感到不可思议。感觉好奇怪喔。」
「我至今也还是会觉得有点怪怪的啊。」
我不由得用苦笑回应。
我还满常会为了当初待在金鱼缸内时见不到的光景感到困惑的。即使在音响录制现场,我知道这份工作是有许多人参与的这个事实,却从没有办法真正体会到。
这个业界,内涵深,黑暗面也深。
可是,世界真的很小。
在不当声优后,还能继续像这样子与片仓小姐一起共事,这确实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我相信片仓小姐应该有著同样的感觉。就像在整理彼此怀抱的突兀感,片仓小姐稍微清了清喉咙说:
「呃,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改叫你乌丸先生比较好?」
「不用特别改口啦。」
「嗯~但这样也总让我觉得……」
片仓小姐说著说著,愣愣地仰头看像天空,然后突然一拍手。
「啊!不然折衷一下,叫你悟净先生好了!因为你妹也是同个事务所的嘛!」
「原来你知道千岁啊?」
真意外……不,也不算意外吧?有这种彻底瞧不起声优业界的垃圾杂碎新人存在,会受到不好的「关注」也不足为奇。我们家千岁的评价真的没有问题吗……我有点担心地偷偷观察片仓小姐的反应。片仓小姐却对我的视线感到疑惑。
「我当然有听说过啦,只是还没有见过她而已。」
还好……要是讲千岁坏话大会直接开办,只怕我会兴冲冲地参与,然后趁势拿个冠军。一口气随著我的安心感一起叹了出来。
「总之,改天在录音室碰到,请你要跟她好好相处啊。」
我话说完,片仓小姐咧嘴笑著说:
「还用你说,在现场我跟谁都处得很好啊!」
「你这答案感觉好像有点深意耶……」
那番话感觉就像是省略掉「表面上」这组词,所以让我感到一阵惊悚。片仓小姐笑著说只是开玩笑而已。
但她的笑容持续没有多久便黯淡下来,用冷冷的表情低头看著脚边。
「真的一直有好多……比我年轻的女生加入啊……」
她脱口而出的呢喃,音量虽然小,却孕育著莫大的意味,令我无法充耳不闻。
只是我实在想不出适当的话可以回应她。
随便说几句话鼓励她很简单。但是这样的鼓励没有任何意义,这点我自己很明白。我想片仓小姐自己也是。
「好喔,加油吧!」
用这句话打破片刻的沉默,片仓小姐说著摆出敬礼的姿势。
「好啦,那我往这个方向,辛苦啦!」
「……是,辛苦了。」
跟我稍微行了个礼,片仓小姐就穿过剪票口而去。目送著她离开,我转头走向另一个月台。
搭上不久后就到站的电车,我在门附近扎营。随著缓缓往前开动的电车摇摆,一个念头闪过脑中。
声优,特别是女性声优,活跃周期真的很短。
如果不能趁著新人,也就是还会被称为Junior的期间留下相当程度的实绩,或是带给客户强烈印象,要继续做这一行下去就会相当严苛。
说得更极端点,只靠声音演戏,这是任谁都办得到的。技术层次固然有差,当中却蕴藏著就像是艺术或运动一样,难以能见化、数值化的难处。
正因如此,肉眼看得见的实绩,或是带给别人的印象才会这么重要。有时就算技术完全不行,也会因为「有韵味」或是「这种感觉反倒真实」之类的谜样评价而获得重用。
所以技术以外的层面,也就是确立自己的定位或个性,便显得更加必要了。
少了个性,不管是要找更好的还是更差的,要多少代替品都找得到。
错了。
不光是声优。正确说来,业界几乎全都是可替换的齿轮。
说得更极端点,比方说部分知名导演、知名声优、知名原作者,甚至于一部分的制作人……撇除这些极少数的特别人物外,全都是可以找到替代品的存在。
「那是不可能的!大家都是怀著自己的个性参与动画制作的啊!」……现实是让人想说这种话也说不出口的。
至少我是这样的。不,应该说现在我也会这么想。
过去曾经存在的声优乌丸悟净,以及现在存在的声优事务所经纪人乌丸悟净,都是就算突然消失了,也会有人接替这个位置,让一切圆满运作的。
过不久,地铁到了离我家最近的那一站,开始慢慢减速。在确确实实感受到让我站不稳的晃动之中,我移动到门前。
正前方的玻璃,映照出来的是我疲惫至极的扑克脸。
我距离「独一无二」跟「神奇感性」都差得远了。察觉这个真相后,我却还是待在这里止步不前吗?
玻璃里的自己,就像以前那样质问著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论过往还是将来,都将一直纠缠著我。
──这让我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这种时候就是要喝点酒,然后快点滚上床睡觉最好。
皮鞋喀喀作响,我快步走上车站阶梯到大路上。然后到车站旁的便利商店,拎起发泡酒跟下酒菜,丢进购物篮。
在我拿起第三罐五百毫升的酒的瞬间,我想起自己的薪资,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乌丸家的财务相当吃紧。我的薪水已经很严重了,身处于过度严苛的女性声优界的舍妹千岁,她的未来也一片乌云。
身为哥哥,身为经纪人,我一定得替她想想办法……脑子里打算著这些,我结完帐,提著塑胶袋继续走上回家的路。
千岁还算是个新人,但下一个世代进逼的日子也离她并不遥远。在那一刻来临前,让千岁懂得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这是我的职责。
想著想著,我打开玄关门。
「喔~悟净,回来啦~」
我听见客厅传来哼著歌的声音。
「我回来了。」
说著我推开客厅的门,却顿时哑口无言。
千岁躺在沙发上看漫画,两脚轻快地空踢著。这倒是无所谓。因为看起来有点可爱。
问题在于房间的惨状。
我的眼睛瞥向桌上,一看就知道没翻开过的剧本,以及确认用的DVD就那样大剌剌地放在桌上。旁边还放了没喝完的马克杯与长崎蛋糕的残骸。哥哥我忍不住都叹气了。
但就
算我叹了一口超夸张的长气,千岁却还是当成耳边风。只见她靠近我,开始翻找塑胶袋的内容物。
「既然你都跑去便利商店了,顺便买个冰淇淋又不会怎样……」
说著说著千岁打开鲑鱼乾的包装,一口塞进嘴里。一口接著一口卖力咀嚼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很放松。看著这副景象,让我忍不住脱口说出刚刚还在我脑子里打转的话:
「千岁,我问你一个问题喔……你有所谓的危机意识吗?」
「……啥?」
千岁一脸纳闷地看向我。不过她似乎很快就想到了什么,双手一拍。
「啊!我有我有!我超有的!刚刚啊,我跟八重在传LINE,然后她跟我说!公司好像有所谓的二次使用费喔!」
千岁拉著我的手,将我拖到沙发边,然后连忙取出给付明细给我看。
「可是,我的明细上面没有列出这一条啊!这样是不是不对?我是不是被骗了啊?公司真的有好好付我薪资吗……」
千岁一脸苦涩地嚼著鲑鱼乾。啊啊,原来她想到的危机意识,是这种危机意识啊……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你以后的打算,还有你的将来……」
听我这么说,千岁歪著脑袋思索片刻,很快地又一本正经地清清喉咙,转向我,双脚并拢正座。微微咬著嘴唇的表情,显现些许不安。
「我的确也对将来的事情多少有一点不安喔……可是啊,我觉得现在是应该好好看清脚边的时期。」
「哦?看清脚边?」
搞什么,说不定这家伙真的意外地有在动脑思考喔?就在我正准备要开始佩服时,千岁再度指向给付明细。
「没错,脚边。不过与其说是脚边嘛,也可以说是脚脚(注:日本人会用「脚脚」来指称「钱」)或钱钱啦。」
千岁说著,不再正座而改成盘腿,双手更摆出宛如菩萨的姿势。圈起来的食指与拇指,就像在说OK一样。
啊,嗯……她还在执著于二次使用费吧。
「那方面我晚点会跟你说明,你先等一下……在那之前,我觉得你身为声优,少了一样特质,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我从塑胶袋里取出发泡酒,砰地放在桌上,然后凝视著千岁。千岁的手移到下巴,思索片刻后,微微举起手。
「……收入?」
「呜……嗯……这么说是也没错啦……」
喂喂,这家伙身为我的妹妹,真的也只有精神面格外强大啊。这让我直接跳过傻眼,进入轻视她的阶段了……
「不只是那样,你缺乏的是能带来收入的工作所需要的特质啦。」
抱著还没喝酒就开始痛起来的脑袋,我立刻打开第一瓶发泡酒。
☆☆☆
昨天晚上我真的好惨……
蓦然惊觉时已经落入平常被悟净唠叨碎念的套路。根据他的说法,声优乌丸千岁缺乏的是技术、热情、上进心、专业意识、危机意识等等,总之他一口气喷出好多名词,最终结论似乎是我缺乏速度。原来如此,完全不了解。
话说回来,为什么他有办法那样唠唠叨叨地碎念个没完啊?而且不只唠叨,讲到最后根本越讲越亢奋了。而且他还从头到尾都在叹气。
真想拜托他别再这样了。两个人一起住,结果室友心情不好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以上这些要是我说出口来,可以想见又会惨遭悟净的疯狂碎念,因此聪明的我决定只用态度暗示。
我一脸烦躁地瞪著站在换气扇前,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挟著香菸的悟净,同时用非常大的力道哒哒地打著我的比较文学报告。然后就像要补上最后一招似的,我顺势在出门时用比平常强上五成的力气甩上门。
这样一来不管悟净多么木头,也应该会开始关心我了吧。呵呵呵,女子高中出身的我,可是无言沟通法的专家啊……
专业的我也是不会将个人情绪带到录音室的。
说不定悟净也会出现在录音室,但不好意思,专业意识极高的我已经在心中暗自决定,到时候不以妹妹的身分,而会把自己当成一介声优,用完全见外的态度应对。
总之就这样,我今天又来到我为数甚少的工作现场。
而今天也一样,在地藏时段完美扮演空气,只录到一句话跟有与没有一样的杂声,一样是个酬劳小偷……
因为还是老样子的路人of the路人,我还是没有融入配音现场的感觉。
配音结束后,我用今天最大的音量打完招呼,迅速确实地离开录音间。途中也去混音室露个脸,向工作人员道别,来到大厅才终于有了获得解放的感觉。
为什么?因为大厅有八重在啊。
「小千,辛苦了。」
在一身宽大的尼龙上衣搭配牛仔裤加乘下,八重散发出令人看了就觉得放松的气氛。多亏有她,我得到相当的治愈感。
「辛苦啦,八重。」
回应完她,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其实也没做什么足以让我疲劳的工作,只是我的精神似乎感到相当疲惫。
因为我实在无法抬头挺胸说出「我有在工作!」这样的话,光是待在现场就得提心吊胆。我也未免太小人物了吧。像我这种程度的小人物,感觉都可以称为小人物界的大牌了。
现场的各位都应该对前途无量的死路人更温柔一点吧?如果大家的死路人时代都曾经在配音现场有过不好的经验,现在不就更应该对我更温暖一点,就此斩断恶性循环吗?
尽管我满脑子想著这些,能对我这感觉有所共鸣的,也只有灵魂层级跟我差不多的八重了。
这就叫同病相怜吧?没有工作的人都会聚在一起取暖,这是本业界的基本原则。
应该说就像那个吧?自然而然地就会跟和自己水准差不多的人凑在一起,这点不论在学校还是公司可能都是一样的吧。
从各种层面来讲,朋友真的是太棒了。特别是这种能分享感觉的地方!这种「这家伙也很废,所以我也能安心了!」之类的感觉!谢啦八重!I Love八重!
「那我们去吃饭吧?」
「嗯。」
因为心情变轻松了,于是我决定跟平常一样雀跃地邀她去吃饭,让八重继续变重。
走出录音室,随兴走上一段路。
来到以前也来过的时尚小餐馆,一口气乾掉接骨木苏打。
「呃,我来点个餐……」
正当我伸出手想拿菜单时,八重一把揪住我的手。
「小千……我还是先跟你说一声。我……还在减肥喔?」
「哦……?」
一边应答,我一边眯起双眼,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八重的肢体。她老是说自己在减肥,怎么看起来没什么效果啊……她似乎透过我的眼神,感受到我脑子里在想什么了。八重的脸羞得通红,手掩住自己的胸口,扭动身躯,脸也转开了。
「我……我是昨天又开始的!」
「哦,这样啊……」
大概就跟悟净戒菸差不多吧……我们家的悟净可是戒菸成功过几十次的喔!
不管怎样,既然是朋友的拜托,我可没有小气到不肯帮她一把。于是我将手按在八重肩上,笑眯眯地对她说:
「我明白了,八重,我也来帮你吧!」
八重的表情瞬间笑开来。
「不好意思,我要点这个丁骨牛排、鯷鱼马铃薯,还要义大利肉酱面、玛格丽特披萨,还有香蒜辣虾。餐后要当季雪酪跟义式冰淇淋三种。」
我俐落地跟来帮我们点餐的店员点好餐。
然后一层愁云惨雾就罩上八重的脸。我轻轻地用手指压在八重无力颤抖著的嘴角,摇摇头,像是要让她安心似的说:
「放心啦,八重的份我会帮忙吃一半,我们就一起分著吃吧?这样一来,份量跟热量都只剩一半,你就能吃两倍的量喽!……也就是说,算起来你可以吃四倍呢!」
我的左右手都比出胜利手势,暗示她「Yeah!Peace!Peace!」以及「两倍!两倍!」。只见八重歪著脖子思索。
「咦?咦?……咦?」
八重似乎陷入混乱了,跟我一起两手都比出胜利手势,看得出来眼冒金星啦。
我就知道。
既然不知道睽违几天的第几次减肥是昨天才开始的,到了现在这个瞬间,她的肚子肯定饿得要命。阻绝醣分摄取的结果,让她现在应该觉得脑子转不太过来了吧。
此时「我们分著吃」这个提案特别能够打进人心。没有任何一个肚子饿扁的女孩能拒绝这个提议。来吧,你就放心挣脱心灵的枷锁吧……
我罗织的魔法咒语让八重的身体开始晃啊晃的。效果绝佳!
「呜呜……那……那我就吃一点喔。」
呵,你中招了……
中学到高中前后总共六年的女校,我可不是白读的。女孩互相扯后腿这种戏码,是我拿手中的拿手。用尽所有奇淫巧技甜言美语,为的就是要阻止朋友减肥,这就是女孩的友情。
留神啊。尤其是会引人堕落的话,听起来分
外好听……
我随口哼著「大餐~大餐~大餐在等我~」之类的歌,一边尽情大吃送上桌的料理,昨天悟净的唠叨造成的阴暗情绪也慢慢开朗起来。
累积压力时就是要吃东西。主要是八重啦。因为八重比起一天三餐更喜欢吃东西,结果造成她一天得吃四餐。虽然这不关我的事。
结果八重还是抵抗不了眼前大餐的诱惑,虽然满口说著「只吃一点」,最后还是摆平了披萨跟义大利面。
沉浸在养肥八重这阴暗的喜悦中,吃起饭来真的非常好吃,我跟八重都能尝到满足感,这可以说是一种双赢关系。
引诱别人走上堕落之路的感觉真爽……
即使堕落,只要大家一起堕落就有种安心感,如果有人掉得比我更深,甚至能涌现一种幸福感嘛!
「嗯,满足啦!」
这一餐的最后,我们享受著彷佛在强调吃完这一道前都不算满足的义式冰淇淋。八重突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今天河口小姐有跟我说喔!」
「河口小姐?谁啊?」
「我……我们有一起录音啊!她有共同演出!」
「哦……她演什么角色?」
「呃……是女学生啦。」
哦~?那就跟我们一样,是被找来当固定班底的吧?不过我真的不太记得了。
「所以,那个河什么的小姐说了什么?」
「是河口小姐啦!」
气嘟嘟的八重从包包里取出某个东西。
「那个……要不要跟我一起参加这个?」
八重递来的是一张神秘的A4纸。我接过来,眼睛飞快地扫过一遍。
嗯?
「工作坊?」
「嗯。」
我的视线瞥向八重,八重挂著满脸的微笑。
工作坊是什么东西啊……感觉是在卖作业服的地方,好像也会工作得很累。感觉我都要在我住惯的家里唱起吉几三的歌了。啊不对,那应该是翻修广告的歌吧……
「嗯哼……工作坊是吧……」
工作坊到底是什么?偏偏我的自尊心又特别高,让我无法问出这句话。
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感觉到我的心境,八重依然故我地继续讲著工作坊的话题。
「她说去这边可以学到很多,小千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嗯~可以的话啦。」
我用「可以的话我就去」这个万能答案打哈哈,一边专心地从头到尾看完那张A4纸。
根据我从中得到的情报,加上八重的发言推测,看来所谓的工作坊,一言以蔽之就是类似读书会、研究会的活动吧。
「八重去过工作坊吗?」
「没有去过。只是听说去那边可以认识很多人,这次主办人又是一位音响监督,可以提升自己的技巧。她还说可以顺便拓展人脉哟。」
「哦……?」
人脉啊……这词汇好!
听起来就像金脉、矿脉一样,感觉只要有了这个,什么人看起来都像是钱一样,真是迷人的词汇。如今首度挤进我最喜爱的词汇排行榜,就荣登第一啦。
不是盖的啊,要是给我得到人脉,已经不只是如虎添翼,而是水手服配机关枪啦。只要有了机关枪,不管什么声优我都能摆平。当然我是说物理性摆平啦……
居然找我去这么棒的活动,八重,你是个好女生吗?换作是我一定会独占这么好康的情报啊!居然肯跟我分享,真是太棒了!果然人不能没有的就是会分享有益资讯的朋友啊!居然这么好心分我一杯羹,这孩子莫非其实就是《让爱传出去》的主角海利乔奥斯蒙?
啊!
不行不行不行……我刚刚自己才想过,能让人堕落的话听起来就是格外好听的……
她一定是打算用这种花言巧语来引诱我,最后再让我做出各种难以入目的事吧!就像悟净那些色色的同人志一样!就跟色色的同人志一样!
别人发自恶意说的话,我几乎会百分之百接受;但出自善意的话,我却完全不相信。
我实在很难相信有人会不求回报,单纯只是想给我好康情报……
也就是说,八重肯定还隐瞒著什么!
「八重真的很黑耶……」
「黑?我……我一点都不黑啊!」
八重的双手在空中胡乱甩著,竭力否定。这么拚命的样子更可疑了……为了知道她到底隐瞒了什么,我再一次仔细地从头审视那张工作坊的传单。
然后,我发现一个意外的陷阱。
参加费一次五千圆……一堂三小时,一期十堂。搞什么,原来要收费啊……
好啦,我看她的目的多半是那个吧?想著想著,我转向坐在我对面的八重,用彷佛要贯穿她的视线瞪去。
「八重介绍我过去可以抽几成啊?」
「这……这不是多层次传销啦!」
她慌慌张张又愤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某尊有点笨手笨脚的绿头发女仆机器人(注:多层次传销在日本通常简称为「Multi」,游戏《ToHeart》中也有个女仆机器人叫Multi),完完全全表现出Multi的感觉啦。
越看越可疑了。普通女孩子不可能会表现出这种就像在主打某种客群的行动……
「那个……我只是希望小千可以跟我一起参加而已……」
就像很伤脑筋地,八重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一边吞吞吐吐地这么说。这让我更用力地瞪视著她。
接著就像是无法抵抗这股压力似的,八重终于把眼神别开了。
「啊……呃……我只是觉得如果旁边都是陌生人,我会有点不安……如果小千也在,那就好很多了……」
八重用不安的眼神偷看我,像是要窥探我的反应。
扁起来的嘴唇努力嗫嗫嚅嚅地说出近乎呢喃的话,纤细的手指则是不住地在染上绯红的脸颊上抓啊抓的。身体明明就扭曲著像是要逃离我的视线,她那可怜兮兮的湿润双眼却始终看著我。
八重真的很黑呀,凶手是阿康。这种娇羞可爱的恳求方式对男生肯定管用……其实对我也很有效啊。
我轻轻叹了口气,耸耸肩,然后伸出手去,轻轻地摸一摸八重的头。
「算了,也好,我就去试一次看看吧。」
「真的吗?」
「嗯。」
「谢谢你!小千!」
八重似乎松了口气,脸上也泛起轻柔的笑容。也好啦,这种被人依赖的感觉也不坏。
「那我们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你这张传单可以给我吗?」
我轻快地一边把东西塞进包包一边这么问。八重也一样一边整理包包,一面握紧拳头用力回答我:
「可以!我刚刚顺便跟她多要了一张,就是要给小千的!」
「谢啦。」
……不过,这小妞居然连我的份都顺便讨了,所以她在做这件事之前,是以我没有被那个河什么的小姐邀请为前提喽?
我强行压下这个疑问。顺利结完帐,走出店外时已经相当晚了。在车站跟八重道别,乘著电车晃了一小段时间后。
我决定再看一次八重给我的工作坊传单。
其实我自己也正在想著,我是不是应该做些什么?不管怎么想,继续维持现在这种和假日木工差不了多少的周休六日工作模式都不可能算是好事。这一点不论是对收入、对将来,甚至对我的自尊心都是。
我觉得只要去了这个工作坊,我就能得到我缺乏的东西。
一想到这里,就让我走回悟净等著的家里的脚步更显轻快!我冲回家,气势十足地开启玄关的门。
「我回来了!」
「喔……喔……欢迎回家。」
我顺势冲进客厅,悟净正穿著居家运动服坐在沙发上,一脸呆滞地看著我。你的大意会要了你的小命的!
「悟净!我知道我到底缺少什么了!」
我坐到悟净身边这么说。悟净瞬间皱起眉头,一脸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的表情。但他好像马上想到了什么,面露苦笑地说:
「哦?你总算发现啦?」
悟净转向我。那意外率直的眼神,蕴含强烈的测试意味。
就算如此,已经得到答案的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所以我也正面迎击,抬头挺胸地对他说:
「我已经发现了!肯定没错!我缺少的东西就是……人脉!」
「错了啦……」
悟净垂头丧气地叹了口长长的气……这态度让我顿时火大。
「不,我没有说错!我真的没有人脉啊,我的朋友也真的超少的。」
「喔……是喔,这样啊……」
看来我这逻辑完美的反驳,让他完全没办法说什么了!完全驳倒!完全胜利!无论什么年代,胜利都是令人感到空虚的……但是应该沦为败北者的悟净,为什么脸上也挂著有点空虚,甚至是有点怜悯的表情呢?是我的错觉吗?
「刚刚的答案大错特错,但我姑且还是问一下你这答案的根据是什么?」
一脸疲惫的悟净,从药盒挤出一颗头痛药,就配著手边
的罐装啤酒灌进肚子里。
看到对方那种「真是够了……」的表情,让我也无心继续跟他做口舌之争。我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包包里拿出那张工作坊的传单。
悟净戴起他放在矮茶几上的眼镜,打量著那张传单。
「工作坊啊……」
「不是啦,是八重找我去的……她说这是一个音响监督主办的,去参加就能接上日后能攀关系的人脉,对于构筑自己的网络有所帮助!」
「你根本搞错工作坊最原始的目的了……」
我动员我所有现学现卖的知识试著跟悟净说明,却迟迟没得到什么好反应。
事到如今,我只好使出最后杀手鐗。
「有什么关系!反正可以顺便提升我的技能啊!所以应该可以吧?就让我去工作坊看看嘛!」
「嗯……」
悟净用充满狐疑的眼神盯著那张传单,表情看起来相当苦涩。就像碰到小孩哀求要去补习班时的父亲一样。
他似乎烦恼了好一段时间,最后却还是用手指将那张纸弹开。
「这是浪费钱。」
「什么……」
太奇怪了!假如是去补习班,到这个阶段家长都应该赞成,然后小朋友可以将补习班学习到的东西应用在考试上,通过考试,交到男女朋友,今后的人生也得到保障……剧情应该这样跑才对啊!现在这剧情是怎么回事?根本没办法往下流动啦?难道会流出去的就只有个资吗?
撇下陷入混乱的我,悟净自顾自叼了根香菸抽了起来。然后他彷佛相当傻眼地叹了口气,讲了相当离谱的一句话:
「你去了也没意义。」
「唔喔……」
完全否定。万万没料到的完全否定。
工作坊、我的干劲、我的人脉构筑计画、我的未来蓝图,以及我那誓约的胜利之剑都被他……
悟净拿下眼镜,将头发往后一拨,呼~地深深叹息。
然后他用锐利的眼神扫向我。
「千岁,在参加这种活动前,你应该先试著从现在待的现场学习吧?连眼前的事情都做不好的家伙,怎么可能开始学什么新东西?」
从那细长眼睛中射出的冰冷视线,就像冰柱一样地刺穿我。
悟净的这种眼神,我最怕了。
这种正中直球的正论,我根本不可能找到话反击。更何况「正论」这玩意本来就是用来说,用来标榜的,根本不是拿来听的啊。
我用欲振乏力,抖个不停的手一把抓起工作坊的传单,猛然站起身。
「算了啦!乌丸普(注:乌丸(KARASUMA)的读音最后加个P,发音与「SMAP」相近)解散!我要离开事务所独立!要毕业你就先提出毕业论文啊!Sentence Spring(注:暗指周刊文春)!」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悟净是个笨蛋~!」
丢下呛声的话,我用最快的冲刺速度逃回自己的房间……
☆☆☆
乌丸普解散报导震撼我家后,过了几天……我猛然惊觉乌丸普已经进入一半算是空中分解,一半算是冷战的状态了。
为了打破这样的僵局,我决定用我个人的风格找出我个人的做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想要结束冷战状态,正确答案就是要结束战争状态!征服情报者就能征服世界。首先我得先填平悟净的护城河!情报战是少女与偶像的必备素养!目标就是八重。
「八重听我说~悟净真的好过分,他一口咬定说我今天来工作坊没有用!说什么浪费钱、没意义,一句话就打死我了!」
「咦……感觉有点意外耶。」
在前往工作坊举办地点的录音室途中,我用这种方式切入话题,让八重手足无措,非常吃惊。
嗯,她对这话题的反应还算可以吧。接下来就是要加油添醋,让舆论站在我这边!
「我倒是一点都不意外。后来根本就是所有尖酸刻薄话的大放送,不只刚刚说的那些,他说我是垃圾杂碎、废物新人、把人生看得太扁的家伙,还说要杀了我哩!」
「我觉得这部分他好像每天都会说喔。」
居然意外地冷静回应我……我看这小妞肯定是不会被主流媒体牵著鼻子走的聪明阅听人吧?
我有可能加太多油添太多醋了啦。我一边反省,一边埋头想计画,而这次我打算采取胡说八道制造烟雾弹计画!
「嗯,不过你也知道,悟净这个人真不知道该说是嘴巴贱,还是不懂别人的心啊……是不是?」
「但是我记得乌丸先生每次否定时,应该都会讲超长一串,所以我有点意外。」
「啊……」
从车站走到录音室这段路上,小碎步跟著我的八重说的这番话,让我不由得点头赞同。
悟净平常根本不会说什么赞美的话,只有在讥刺我时才会显得格外长舌……哪有人只有在讲别人坏话时才特别有活力的啦?难道我们是一对很神似的兄妹?
「也就是说,总而言之,悟净就是个坏蛋,对吧?」
面对打算连连点头,快刀斩乱麻地总结这个话题的我,八重只能啊哈哈地苦笑。
「我是不觉得像你说的那样啦……小千,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我们才没有吵架。只是像那个啦,要举例的话,就像是休息室内气氛有点差、谁都不说话,或是悟净在乌丸普里面被孤立了的感觉啦。」
「那不算是吵架吗……」
并不是吵架。
那绝对不是吵架。
……我想根本算不上吵架吧。
反正总之,算不算吵架姑且不管,人家难得鼓起干劲,也没有必要这样泼我冷水吧!
回想起前一天的互动,让我生起闷气,把靴子跺得喀喀作响。然后八重也配合我的步调行走,她的连帽外套啪搭啪搭地拍动著。
在一股闷气之中,我们已经离开车站好几分钟,走得也不算远便已到达目的地。这是一间叫做枫录音室,有点老旧的录音室。
我们铿铿铿地踩著楼梯走上三楼。
推开重得要命的门,大概已经有二十个人左右到了。看来参加者中,我们两个是最后报到的。
「大家好。」
我跟八重向众人打招呼,然后也加入大厅的队伍中,此时正好在确认出席者名单的一位看来三十好几,打扮相当俏丽的女性上前搭话。
「久我山小姐,你好。」
「啊,河口小姐,你好。今天请多多指教。」
看样子她就是那位邀请八重来工作坊的河什么的小姐了。八重立刻鞠躬致意,我也跟著照做。
「我是乌丸千岁,请多多指教。」
「是,彼此彼此。那么大家就进录音间吧。」
河口小姐一声令下,大家鱼贯走进录音间。
进入录音间,只见地上铺著薄薄的绿色地毯,墙边摆了一排椅子。众人看到那排椅子的瞬间,立刻火速用眼神交流,开始判读气氛决定谁应该坐在哪个位子。在业界内也始终在玩著抢椅子游戏的我们,即使在录音间内也是注定得玩抢椅子游戏的……
不过这时候呢,人如其名,玷污业界末席至极的路人界毒液,也就是我本人乌丸毒液,在这片尴尬的气氛中仍怡然自得地抢到入口旁边最角落的位子。乌丸毒液……我居然替自己取了这么恶劣的名字啊……
就这样,在我决定率先脱离抢椅子游戏后,八重也立刻走到我旁边坐下。
有人坐下后,就像是以此作为基准似的,大家都暗中决定自己要坐哪张椅子,并迅速坐定位。
就在我们跟邻座同学打招呼,稍稍聊起来后,一个不断嗯哼地轻声咳嗽的初老男性走进录音间。
然后所有人都一起站起来。
「您好。」
听到大家没有特别排练,和声却相当漂亮的问候,那位男性轻轻地举起手回应。接著他再清了清喉咙,站到录音间正中央。
「呃~我是今天的,讲师……音响监督恩田。这次的,工作坊呢,是以青少年为主要对象,我想大家,都能够学到很多东西,所以呢,希望大家务必,多学点东西回去。」
或许是说话时的习惯,恩田先生的句子会断得很开。让我想起小学一年级国语课上读过的课文「问问老师」。
「那么,可以开始了,请各位先自我介绍。啊,只要讲名字跟事务所就可以了。」
恩田先生说著,就点了坐在跟我相反侧最尾端的人说:「那么,从你开始。」
「啊,是!我是Atelier Pro的境田,请多指教!」
「我是蒲公英Corp的岛田,请多指教!」
「我也是蒲公英Corp的町田,请多指教!」
一个人站起、坐下,之后邻座的人接著站起、坐下。如此这般缓慢推动的波浪,慢慢地在录音间内绕了一圈。
接著不知道哪来的行田、乡田还是相田之类的简短自我介绍仍在持续著,过了一段有点无聊的时间。我闲得发慌,往旁边一看,八重正在盯著每一个起身打招呼的人,并且
小声地复诵他们的名字,很努力想要记住。八重太了不起了……哪像我,连他们的事务所名字都记不住啊……
应该说我觉得这业界的事务所数量也太多了啦。从大到小,真的各种事务所都有。从旗下连演员、搞笑艺人都有,名头在演艺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巨大事务所,到曾经是剧团,或是声优个人成立的事务所都有,总之,千奇百怪啦。连自称是声优事务所的单位都算进去,我想数字恐怕不是一两百就算了的。
世上真的有好多好多我不懂的事啊……就在我拚了命地置身事外,对大家的打招呼声置若罔闻后,我听到了一个有印象的名字。
「啊,是!呃……我是Number One Produce的久我山八重!今天请大家多多指教!」
轻飘飘的第一声,乾净清楚的口气,以及听起来莫名甜腻的声音。
恍然回神,原来自我介绍已经轮到坐我旁边的八重了。好吧,我也三两下解决这一段!就在我如此想著并且正要站起身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一声「哦~」,听起来彷佛有点佩服。
「哦~No.1啊?」
发出甚至带点惊讶的感叹的人,就是身为讲师的音响监督恩田先生。除了他,还有好几个人也做出类似的反应。
怎么怎么?我们事务所出了什么包吗?莫非是社长想要让女儿继承公司,结果公司的精明干练经纪人企图谋夺公司……等等诸如此类的内斗风波?不,我想应该是没有啦。
不管怎样,我还是得快快搞定我的自我介绍才行。等到那一阵静静的喧嚣平息后,我一个劲地站起身来。
「我是Number One Produce的乌丸千岁。今天请多多指教。」
我只简单讲了这句,然后又立刻归位。这下录音间内的人都自我介绍完毕了。
恩田先生轻轻点了点头,再次轻轻地清个喉咙说:
「嗯,那么也请大家多多配合喽~那么……首先来个发声跟咬字练习,顺便藉此暖暖声带吧。」
说著,他从挟在腋下的一叠纸中抽出一张。那就跟我们报名工作坊时领到的DVD跟讲义一样。
那张纸上写著像是母音整体发声练习、双重母音、发音方式练习、KA行发声练习、鼻浊音练习等几个项目,也分别列出一些例句。
「那么就从第一段开始。」
恩田先生一声令下,大家同步开始诵读:
「妈妈骑马,马慢,妈妈骂马。和尚端汤上塔,塔滑汤洒汤烫塔;和尚端塔上汤,汤滑塔洒塔烫汤。」
我照著讲义的例句念著念著,突然一阵怀念涌上心头。以前还在上培训所基础科的课程时,我也经常练这种咬字练习。尽管课程内容也只有短暂碰过几次,我还满常念给悟净听的。只是每次念都被他嫌得要命就是了……
总之那时的我心中还有著梦想、野心、雄心壮志、欲望等等之类的东西,当然会练得特别热情十足喽。
然而如今却是只剩下欲望的鸟样……我一边努力回忆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边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叹息化为声音,熟练地念下去。
不管绕口令能练得多流畅,也不代表就能成为人气声优。
话虽如此,不久前的我居然会因为只是能将歌舞伎「外郎卖」(注:外郎卖这出剧码有知名的长台词,经常被用来训练口条)的台词念得很顺,就会感到开心得不得了,真不知道到底是无知、无邪还是天真无邪又可爱呢……
心底一面回顾著过去种种,朗读例句的声音却非常流畅地不断往前推进。
「粉红墙上画凤凰,凤凰画在粉红墙。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花凤凰。红凤凰、黄凤凰,红粉凤凰、粉红凤凰,花粉花凤凰。红凤凰、粉凤凰,黄凤凰、花凤凰,红粉凤凰、粉红凤凰。凤凰花中凤凰飞,粉红墙上凤凰画。」
完成了例句讲义的最后一项,也就是鼻浊音的练习后,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只要像这样把拿到手的东西读出来就好,那这份工作就太轻松了……我边歪著头边想著这些,旁边的人也跟我一样歪著头。当中还有人嘴唇不住地颤抖,不断喘著气。看到这一幕,我忍不住又纳闷地想著:怎么觉得大家程度都不太好……?
看到这些人的反应,恩田先生也面露苦笑。
「好,呃,那么大家要努力练习到,能够读完这一张喔。」
所有人用精神饱满的声音回应他这一句话。这声吆喝跟刚刚那种不断破音,不断咬到舌头的破烂发声截然不同,非常有元气,很好。
「那么,就请大家拿一开始发下去的剧本,配合影片,来进行配音实际演练吧。」
说著恩田先生走出录音间,绕到混音室去了。
终于可以做点像是工作坊会做的事了!就在我兴致勃勃地转动手臂时,坐在我身旁的八重轻轻戳了戳我的肩膀。「要干么?」我把脸凑上去,整个人都快靠在八重身上了。八重小小声地在我耳边说:
「小千果然好厉害!」
「啥?」
附耳的轻声细语搔得我耳朵好痒,甜蜜的香气挠拨著我的鼻子,也挑动我的自尊心,让我忍不住整个上半身都往后仰。
「没啊?我也没做什么吧……」
我半畏缩地这么回覆,让八重嗤嗤地笑了。
「你就是这一点特别厉害。」
「是喔,这样啊……」
这孩子真的很常讲些莫名其妙的话耶……难道她想走不可思议妹路线……?的确啦,我认为想红就需要这种特殊的个性设定,但这年头不流行这种类型的啊,她别走这条路会比较好吧……不过个性乖巧严谨的我即使心里这么想,也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就在我们交谈几句之间,工作坊不断地往下一个阶段推进。
「那么,呃,就照刚刚自我介绍的顺序,五个人一组,实际来配音试试看吧。」
恩田先生从混音室内,透过对讲机传来指示。
然后那个我忘了是什么田小姐的,总之那个什么田小姐等五个人就站起来,走到麦克风前。
也是啦,不可能一口气让二十个人实际演练配音。所以,我在这里也一样进入观摩的地藏时段。
职业观摩者,或许已经可以说是我的职业了吧?
因此我就照平常那样愣愣地看著他们配音演练的模样。我的专业意识要发动喽!
萤幕上放的是轴片影带。我想应该是直接借了某部动画的片子来用的吧。上面也有明确的指示板,确实像是实际配音时用的影像素材……不过我觉得,实际配音时应该也都比较想拿到上好色的影带吧。
就像平常在录音室时一样,我努力憋著打呵欠的冲动,等待轮到我的那一刻。
话说回来,这里比平常的配音现场更无聊许多耶……或许是因为平常配音时要是搞砸就不好了,我才会比较紧张吧。
少了大人物跟业界前辈在场,感觉就很轻松,虽然时间也因此流逝得好慢。
多亏如此,我进入自然而然地置若罔闻的态势。应该说,我也只能听听而已呀。
说得极端点,现在跟我平常参与的配音现场比较起来……真的是有点那个啦。其实拿他们跟在最前线活跃的声优比较就已经很惨无人道了。换句话说,我现在会待在这种地方,表示我的程度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让诸如此类的念头在脑子里纷至沓来,呆呆地看著。看样子这场工作坊的配音演练,流程应该是仿照实际配音,首先测试,然后修正指导,接著再实际进行。
一整套做下来,我还是很闲。再来又历经了两组人马后,才终于轮到我登场。
「那么,下一组。」
在恩田先生的指示下,坐在我身边的人都站了起来。
我双手紧紧握著剧本。事前我们就收到确认用的影带跟剧本,为了让自己分配到哪个角色都可以顺利演出,每个角色我都早就确认过了。
包括我和八重在内,站在麦克风前的一共有五个人。其中一个身材瘦高,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性突然开口:
「我们先来分配角色吧?我个人想演和美喔。」
那位女性环顾众人。她的视线带著某种威慑感,听起来这简直是既定事项了。被她的气势压倒的我也忍不住点点头。
「是……是喔,好啦,应该没差吧?」
「谢谢。」
我的回答,让女性脸上泛起胜利的笑容。
和美是台词最多的角色。实际配音时不管台词是多是少,酬劳都是一样的,她居然愿意主动接下这么麻烦的角色啊……
看她的气势,应该挺有一套的喔!
想不到不仅止于此,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气势逼人的。
「抱歉~我也~想要饰演和美~我觉得~幸子小姐~要饰演明美~才比较符合你的个性啦~」
另一人似乎有点不满地,扭腰提出异议。紧接著另外一人也拨拨自己的头发,同意这个论点:
「我觉得啊──暮石小姐啊──表演明美──比较能表现自己──啊,我
呢──想要饰演和美──」
被讲话拖长音的二人组这么一说,瘦高型的女性,也就是暮石幸子小姐也稍微动怒了。
「那就猜拳吧!还有谁想演和美的吗?」
那个暮石幸子一脸不悦地瞪著我跟八重的脸。
毕竟才刚脱口说好,现在的我自然也没有理由说不。同样地,八重似乎也被她震慑,连连点头。
确认没有更多竞争对手后,暮石小姐握著拳头空挥了几下,转头看著拖长音姊妹花。
「剪刀石头~布!」
带点偷袭味道的剪刀石头布,在连续三次的平手后,以暮石小姐的胜利划上句点。
太猛了,只不过是工作坊,大家居然还是这么认真在抢角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工作坊确实让我学到一课。
……看来抢角色时最需要的就是运气跟心机了!我回去要好好练习猜拳!
我想到的是这样。
在愚蠢的逃避现实想法中参与配音演练,结果就是被分配到多余的角色,因此我的戏份一下子就没了。
我们这一组的演练结束后,我们都被叫到混音室去。
坐在混音台前的恩田先生一边指著仪器,一边让我们听刚才所录的音源。
现在正好重播到我们刚刚配的那一幕。放到暮石幸子小姐演出的和美的台词,恩田先生就按下停止键,手指指向显示声音波形的仪器上。
「就是这里,你们看,这里的台词呢,跟刚刚的情境完全不一样,但波形却很像,对吧?意思就是说,刚刚演员没有用声音,表现出两种情境的差异。」
恩田先生转动混音台上的旋钮,显示器的画面就咻地倒转回去,播放出他说的那段台词的地方。然后又再次将波形指给我们看。
「就是这边!这边!」
被他这么一讲,大家都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狂点头。喂喂,大家都听懂了喔?真的假的?也太猛了吧?……是真的吗?我个人就算看了什么声音的波形却还是完全搞不懂喔……不过,这段戏没有演好这点,我倒是光听就知道了。
就在我非常惶恐,深怕自己是不是被丢到菁英集团中时,恩田先生拍了一下手。
「那么,请大家把我刚刚讲的记在心里,然后再试一次看看吧?」
就像被那满脸的笑容推动一样,我们鱼贯离开混音室,回到录音间。途中我偷偷地问八重:
「……刚刚他讲的你听懂了吗?」
「咦?嗯。」
八重若无其事地回答我。
「是……是喔……因为我从来没注意过波形,所以完全搞不懂他在讲什么……」
一阵担心自己被别人拋在脑后的不安感闪过脑海,我就照实说了。想不到原本一脸呆滞地听我说话的八重,却突如其来地呵呵笑了。
「真的很像小千的作风。」
「哈哈,是吗……」
我忍不住挤出一阵乾笑。
虽然说这真的像我的作风啦。但我就是因为一直保持自己的作风,才会始终处于原地踏步的状态,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在我满心苦恼时,八重也微微歪头,想啊想啊地,最后又开口说:
「应该说小千本来就是靠感觉在做事的,所以是……感觉型?之类的人,我想你不用太在意刚刚那些啦。反正你也做得不错啊。」
八重将双手举到胸口用力握拳,使劲地鼓励我。
「是吗……」
「对啊!你是有感受力的!」
八重陡然绽放出满脸笑容这么说,但她这番话该不会只是用比较迂回的方式,拐个弯说我是个无法理解理论的笨蛋吧……
不,我应该确实就是个笨蛋吧。因为我过去始终都是莫名其妙地做好,也莫名其妙地学会,所以我从来没有深入思考过。
被八重骂笨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怎么能无可奈何?无法允许。
总之我决定下次再开始注意波形,先把我自己能理解的范围做好。
首先充分考虑这个角色,理解整段故事,再好好地演出来。这就是所有我懂的范围。
……这不就是平常在做的事吗?我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啊。
我就这么想著,面临再一次的配音演练。
回到录音间,再度站在麦克风前。
我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虽然还是我平常用的方式,但我这次要稍微思考一下。
既然情境有所不同,声音的运用方式理所当然地也不一样。就算是同样的台词与语尾,声音改变也是很正常的。即使声音的波形都长得一样,我赋予的细微差异一定也有变化。
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声音听起来的感觉都会有明确的变化。
然后我再一次,闭上眼睛深呼吸。
就像要忘了先前演过的那段戏似的,我深深地吐足一口气,再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我重新阅读剧本,回忆起刚刚看到的画面中,表情、相对位置、说话对象的台词,以及故事的脉络。
如果在原本一片平坦的心灵之泉,投入不同形状的石头,自然就会激起小小的波浪,接著波纹慢慢消失。我能够鲜明地勾勒出那幅景象。
这样就算准备就绪了。
萤幕上的指示灯亮起,开始播放影片。
角色动起来了。对戏的演员讲著台词。故事不断往前进展,她们的心也逐渐加速。
感情的泉水摇曳。石子坠入水中。水因此有了颜色,变幻形状,开始流动。
我在麦克风前,说出如此流泻而出的台词。
指示板消失,我迅速地从麦克风前退开。
……我猜,这样应该有符合他刚刚的要求吧?
我不算有自信。即便如此,我也稍微有个底。至少在我心中,这是符合我对角色的想像的。
怀抱著这样的实际感受,我静静地等待这一幕演完。
最后,这一幕录完后,对讲机中传出恩田先生的声音。
「好的,这样就全部录完了。呃,这个嘛,首先是暮石小姐吧,嗯,有进步喔。嗯,今后呢,也要将我刚刚说的话记在心里,然后持续练习。」
恩田先生用柔和的口吻依序讲评。接著他对拖长音姊妹花也讲了类似的话,最后终于轮到八重。
「呃,然后是久我山小姐吧?」
「啊……是!」
等著裁决的八重相当紧张地回应。但紧接著恩田先生说出来的,却是令人意外的话。
「还有乌丸小姐?」
「啊……是……」
突然被叫到名字,让我忍不住全身僵硬。
接著玻璃的另一端,传出连连赞好,听起来相当开心的声音。
「真的表现得非常好,No.1的底子果然很扎实啊。今后呢,也请两位照现在这样,继续加油喽。」
「谢……谢谢您!」
尽管这番意外的评价让我呆掉,我还是勉力回应。说完谢谢后,微笑才姗姗来迟。
我与八重互看,彼此都欸嘿嘿地透出有点害羞的笑声。
被人夸奖感觉自然是不坏的。这是正常的。这方面我可以说是相当接近俗人、凡人的程度,也是一样正常。
我──乌丸千岁,是个一点都不特别,随处可见,痛苦时、难过时都会流泪的,极其普通的女孩子。也因此,我觉得大家都应该尽量地夸我让我成长,然后尊敬我崇拜我供奉我才对啊。
恩田先生虽然会指出别人的缺点,但基本上说话就是在夸奖人,感觉真的很不错。指导者就该像这样啊。什么嘛,工作坊感觉是个不错的地方嘛。轻松,轻松!
如此这般地,工作坊大约三个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哎呀──!这表示我也得到恩田先生的认同了,我看工作肯定会源源不绝吧!我的人脉网络终于拓展开来啦!
当我一边胡思乱想,正准备从位子上站起身时,突然一阵乒乒乓乓,一整群的人杀到出口处。
怎么?大家都这么想要早点回家啊?我略感不可思议,也跟八重一起接著他们的脚步走出录音间。
走出来才看到,在大厅里,音响监督恩田先生前方已经排出一条人龙。
排在最前头的暮田幸子小姐俐落地取出某种东西,低头鞠躬说:
「我是Office House的暮石幸子,今天很感谢您的指导,我真的学到很多。」
她说著说著递出某个东西。
看样子似乎是个人资料、名片加上音样CD的组合包。我定睛一看,排在她身后的人们也都准备好了类似的东西。
哦~居然还准备了这样的东西啊?我正感到佩服时,第一个问候完的暮石小姐「哼哼」地大摇大摆破风而来。她发现我跟八重呆站在大厅,便用讶异的表情问我们:
「哎呀,你们不去跟恩田先生问好吗?」
「咦?不……我们也想要去打招呼啦……」
「嗯哼……你们该不会是空手来的吧?」
看到我的手里空空如也,暮石小姐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这样子是不行的,你们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名片、个人资料、音样都应该随身携带,这是常识。差距就是从这种踏实的自我推销拉开的喔。」
暮石小姐一脸得意地哼哼说道。虽然她说这样会拉开差距,但我看起来大家都只是在做一样的事啊……这是我的错觉吗……
但先别管这个,如果大家都有,就我没有做,那么确实可以说是拉开差距了。
但是音样CD这种东西我才没有带在身上哩……干么不写在建议携带物品栏里啊!
在我呜嗯嗯地思考时,看起来跟我一样很伤脑筋的八重拉了拉我的袖子。
「小……小千,我们该怎么办……」
「问我也没用啊,我们什么都没带……」
有我的笑容应该就够了吧?这样行不行得通?
就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时,录音室的门叽叽地打开。
「喔,看来刚好结束啦,恩田先生。店我帮忙订好喽。」
如此说著一边走进来的,就是邀请我们来这工作坊的河什么的小姐。
听到她的声音,恩田先生拋下未应付完的人龙,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那个河什么的小姐。
「谢谢啦。啊,对了,这是你今天帮忙的谢礼。」
「好,多谢照顾。虽然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啦~」
那个河什么的小姐一边说,一边一张张地数起信封里的内容物。看来那似乎是红包之类的玩意儿。
哦~难怪我就觉得没在录音间看到她。看样子那个河什么的小姐是被找来帮忙的人手。
我还在恍然大悟时,监督又回到人龙前。
「那么,我们接下来到店里再继续聊吧?」
说完,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用「当然好!」的口气正面回应。
……这个,我想,我不跟去好像不太好吧?Let's靠乾杯沟通?
想到这里,我看向身旁的八重,只见她也用紧张的表情,点点头回应我。
☆☆☆
靠乾杯沟通!
这种交流可能会被时下年轻人敬而远之吧。啊,不对,我其实也是时下年轻人啦。
毕竟我可是刚结束工作回到家,正准备享受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时间的,这年头有工作的年轻人。
我听说最近的年轻世代,有比较重视自己闲暇时光的倾向。或许这样的倾向,也与忌避靠乾杯沟通的感觉有所相关。
然而所谓的靠乾杯沟通在这个业界还是很有用的,这也是事实。
毕竟像我这样的经纪人会参加的,并不是被上司强行带去的那种饮酒会。
经纪人会出席的饮酒会,多半可以说是横向连结。也就是能称为业界聚会的那种饮酒会。
这种业界聚会不光只有事务所相关的同业会出席,业界的各方人物都会来。
比方说制作公司的制作人及宣传人员,或是替动画杂志、声优杂志写报导的作家,广播的构成作家,录音室音响制作负责人等等,总之,成员还挺杂的。
然而这其实不到接待、业务活动的程度,只是会出现在工作现场的人互相交换情报,互相慰劳,联谊会的意义比较强烈。
另一方面,既然是交换情报,也意味著情报战从这里就开始了。
因此,参加这些饮酒会,与上战场是同义词。
总之就是这样啦……今天我也收到了上这个战场的召集令了……
我的外套才刚挂上吊钩,放在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就嗡嗡嗡地振动个不停。
拿出来一看,是跟我有点交情的制作人畑中先生传来的,只有「今晚新宿如何?」这样极其简短的饮酒会邀约讯息。
我的回覆不用怀疑。
选了个「五秒内赶到!」的谜样贴图,送出。
Good bye闲暇。Hello饮酒会。
将还留有余温的外套从挂钩上取下,随手一甩披在身上。
穿上名为西装的战斗服,将脚塞进皮鞋里,我很快地走出家门。
就这样火速快步走到站前。从这里到新宿,搭西武线只要一站,很快就到了。
如果可以,我也想要悠悠哉哉地休息,但我实在没办法说这种话。
像我们这种不上不下的事务所,需要表现的不只有演员,事务所本身,乃至于经纪人个人都必须要抓紧机会好好表现。
更何况Number One Produce是一间自力更生风气很强的公司。公司给我们的限制少,相对地社内连结也比较弱。
我们不隶属于某间唱片公司,跟复合式制作公司也没有业务合作。我们的集团组织里面并没有专门学校。虽然的确设了间培训所,但那单纯只是用来培育声优的,并没有任何走关系的功能。
所以让敝公司Number One Produce与业界保持联系的,就是横向连结,以及我们过去累积下来的实际业绩。
幸好我们社长难波先生虽然不知道该说是随便还是吊儿郎当,最起码他只有气势过人,业界有不少人因为难波社长这样的人物性格而记住了敝公司。
只要他们记住我们的名字与存在,我们旗下的演员可是不少实力派的,因此自然有办法争取到工作。
即使事务所与旗下培训所规模较小……不,应该说正因为规模小,我们在培训方面可是严格要求的。
所以我家的不肖妹乌丸千岁,在基本实力方面应该也是有的。
可是我就是不懂,为什么她总不肯老老实实地发挥实力呢?每次都只想走旁门左道。
算了,从她开口说要参加什么工作坊,要说是进步也算啦。虽然她参加的动机相当不单纯。
千岁对于人脉与关系,有著最根本的误解。
但她不是那种讲了就会乖乖听进去的人。
亲身示范,谆谆教诲,使其尝试,加以夸奖,便能驱动人。山本五十六所言确实没错。
在上电车前,我在站前广场停下脚步。
我走进抽菸所,点了根菸,眺望著缠著树篱,感觉放错季节的灯饰。那些灯饰充分体现出「只有串联才能发光」的意义。
呼──我将叹息连著烟一起吐出。
人脉这玩意儿的真正用法……
我得亲身示范给她看看啊。
☆☆☆
距离枫录音室很近的居酒屋,里头正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
在工作坊结束后,一行人就这么顺势流进这间店里,然后转眼间,大家就已经喝开了。
我跟八重处于刚刚好还不能喝酒的年龄,所以一直都是喝乌龙茶。也多亏如此,迟迟无法融入他们之中。
这样放眼一望,看来参加工作坊的人似乎都比我们俩大。
平均年龄大概都是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吧。换句话说,我跟八重是这场饮酒会中最年轻的了。
……然而各位知道吗?在这日本社会中,最年轻的人到了饮酒会,有什么是一定要做的呢?
调配料理跟酒?坐下座?照顾喝醉的人?还是表演压箱绝活或宴会把戏?
嗯嗯,这些或许都是必要的。不过,这些都是视情况而定,并不是一定要做的啦。
那么,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一言以蔽之!
就是听长辈训话!
事情就是这样,我跟八重被暮石幸子及拖长音姊妹花逮个正著,也就只能乖乖地听他们训话了。
坐我正面的暮石小姐酒意大概有七八分了,脸上泛著红潮,随手砰一声,就将手中的啤酒杯气势十足地扣在桌上。
「不过啦,千万不能只把事务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喔!凡事行动前都要自己思考过才行。」
「就是说啊。」
我边嚼著鱼软骨,一边乖乖地点著头。哎呀说真的啦,悟净说的话真的不能信以为真。我也应该用自己的方式来思考、行动才行。
接著,坐在我斜对面的拖长音姊妹花其中之一,边俐落地剥著开心果,手顺势指向暮石小姐。
「幸子小姐的意思我超能体会──毕竟我们都已经算是职业声优了嘛──?」
「对呀对呀~」
她身旁的另一位拖长音姊妹花成员边挤著毛豆边帮腔。也因为这样,暮石小姐越说越起劲了。
「没错,我们就是职业的。我们是自营业的老板,也没有人会保护我们,什么事都得自己来。下巴跟脚都得自己出啊,就连行销方面也是得自己跑才行。」
「下巴跟脚?」
听到这么陌生的词汇,让我跟八重都一脸疑惑,看到这一幕,暮石小姐啪一声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这动作看起来有够烦的……
「啊,抱歉!不小心脱口说出业界用语啦。」
「下巴就是餐饮费──」
「脚就是交通费喽~」
拖长音姊妹花默契十足地替我们解释。哦?这说法听起来挺有模有样的。学起来。
将这两个词汇深深刻进我心底的笔记本后,暮石小姐爽快地又乾了一杯。
「刚刚我们聊到哪里啦?啊,对
!所以说啦,自我行销也是很重要的。你们想想,这世界不是靠实力就行得通的,对吧?」
「就是说呀。」
本姑娘再度乖巧地点点头。说实在的,这世界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察觉我的真正价值呢?我没有错,是这个社会错了。
「自我行销到底要做些什么才好呢,这真的很难呢。」
八重两手捧著玻璃杯,嘟嘟哝哝地说著。说时迟那时快,拖长音姊妹花把握机会往前挺身逼近。
「这个嘛~像是用社群网站发情报啦~」
「或是在现在这种场合──持续推销自己喽──?」
「我觉得契机终究还是很重要的。」
最后,暮石小姐巧妙地收拢了这个话题。八重随即发出「哇~」的感叹声,并且拍了一下手。
「原来如此!」
看到八重天真无邪的笑容,暮石小姐也瞬间浮现了前辈该有的温柔微笑。
「所以说,我觉得这种聚会或是工作坊,对于久我山小姐的帮助满大的喔。」
「毕竟人脉很重要嘛~」
「说真的,有没有门路,是完全不一样的喔──」
听到拖长音姊妹花接连这么说,八重一脸认真地点头回应:
「我学到很多。」
嗯嗯,哎呀~我也真的学到很多!我也跟著点点头。现在你们只要点出更具体,更有效的方法论就更完美啦!
为了追问出更具体的部分,我将身体往前倾。
然后发现我这动作的暮石小姐,拍了拍我的肩膀。
「总之,你也多多加油吧。」
「是!……什么?」
不好意思,我是希望您告诉我更具体的方法耶……就在这想法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
「虽然No.1也算是知名事务所,你们也绝对不能就此觉得高枕无忧啦,绝对不行。我听说No.1不怎么会照顾新人,光是目前线上声优的工作就忙不过来了吧?」
暮石小姐每一句话的话题都稍微偏移了一点,等我发现时,已经歪到批评事务所去了。喔喔,居然稳稳地带入寝技啊,有你的,幸子.格雷西!
不过很遗憾。
批评事务所可是我最拿手的主场。别以为讲No.1的坏话,你能讲得赢我!
「真的!No.1真的是糟透了!该怎么说,他们完全不想栽培我这样的新人嘛!不给我累积大规模的经验,本来能进步的也被他们害得不会进步啦!」
如同得水之鱼,也可以说是宛如顺利把对手撂倒在地面上的格雷西,面对果敢发动进攻的我,幸子.格雷西也有所回应。举起啤酒杯咕噜地灌了一口,她点起一根菸,用哀愁的动作,吐出带点薄荷味的烟说:
「看吧?我就是听说过这些,当时才想说还是别进No.1好了。据说即使顺利通过试音甄选,No.1终究还是会安排给自己的子弟兵,不会丢给外来的嘛?」
「对啊对啊对啊!我就算有参与固定班,也没有下文了!感觉没办法继续延伸出去!」
我配合她的口吻随口说出这句话,想不到场内气氛却突然冷了下来。
「哼……这个嘛,也是啦。」
暮石小姐眯起眼睛看著我。她的视线彷佛含有薄荷醇,有够冰冷。
「……哦?」
「的确啦,本来就没有那么容易往外延伸的。」
拖长音姊妹花的视线也从我身上移开,开始瞄著手边的智慧型手机。
惨了。
看来我似乎犯了什么错……连拖长音姊妹花的声音都不再拖得长长的了……
我试著扫雷看看自己到底哪边踩到地雷,然后我猛然惊觉。
多半是「固定班」这个词吧……
因为我本人工作少得我都快傻了,所以很容易忘记,光是每周都会被找到录音室去,就已经是很不得了的事了。
不好不好,或许在她们耳中听起来,就像是假抱怨真炫耀吧。因为以悟净为首的社会对我的评价实在是太低了,害我总是忍不住想要自虐地挖苦自己啊……
其实我意外地也是颇有一套的喔!好厉害好厉害,本姑娘好厉害!
……那么厉害的本姑娘,为什么要一直看著这些人的脸色呢?将这个疑问连同杯子里的饮料一口乾掉的我,真是有够厉害的。
但是,还有另一个更厉害的家伙。
「嗯……」
坐在我身旁的八重也一脸伤脑筋的样子噘著嘴,然后叹了口气。
「就算被找去配音,要是不能顺利留下强烈印象,也是没用的吧……今天我真的深刻感觉到,我必须努力推销自己一点……这种机会真的不多,所以我今天学到了很多!」
讲到最后,她的脸上泛起了灿烂至极的笑容,更用闪闪发亮的眼神投向暮石小姐她们。然后暮石小姐也点头称许。
「嗯──总之,最后胜负终究是看个人的嘛。所以我才觉得自我行销是很重要的。」
「如果不这样建立起人脉,连契机都不会造访喽~」
「也可以说只要有了契机,之后就是看每个人的门路喽──?」
就这样,话题平安地进入回圈。
喔喔……八重这个助攻漂亮!你也挺有一套的嘛!我拍拍八重的肩膀,赞许她的优异表现。
「咦?干……干么?小千……」
八重吓得瞪大眼睛看著我。哈哈哈,别谦虚啦。不愧是暗属性的女孩,黑暗女子力实在是太高了。
八重的工作量应该跟我差不多,但在饮酒会上她的实际应对却实在令我佩服。她终究没有忘记互相带高帽子这个基本原则。
谢谢你,八重,我也想起来什么是少女心了……
我现在该做的,不是贬低自己的对话,也不是捧高对方的对话……
我放下玻璃杯,将手摆到嘴边,露出认真的眼神。然后用真挚的口吻说:
「……的确是这样。虽然我也差不多啦,但感觉最近的年轻人都没有学到这些。该怎么说哩……感觉就是……有点轻浮……」
我选择用相当沉重的口气,说出实在没什么内涵的一句话。
「啊──基础没打好的孩子真的很多呢。」
不知道脑海里具体想到了谁,暮石小姐一脸不爽地吐了一口烟。我确信切入这一点准没错,于是接著说下去:
「有时候看动画时,真的会突然感到不对劲吧?像是,咬字这么不清楚真的可以吗?不过一想到对方演过很多部作品,我就顿时糊涂了……」
「真的有耶~这种情形。是不是?」
暮石小姐将话题丢给并肩坐著的拖长音姊妹花。想不到那两人却突然把头转开,偏著头说:
「咦~?有吗~?啊,你该不会是在说苑生百花吧~?」
「还是柴崎万叶呢──?」
明明就不知道在看哪里,拖长音姊妹花却清清楚楚地点名了某两个人。看来这两位的黑暗女子力也不容小觑呀。
顺带一提,苑生百花是个现役高中女生,演艺活动方面同时也相当活跃的人气声优,是我目前参与作品的女主角。柴崎万叶我不熟啦,但根据八重的说法,她是年轻一代颇受瞩目的潜力股,似乎是个实力派的呼声极高,外貌却不输写真偶像的开外挂声优。
「不过啊,这两个人感觉都是话题性大于实力,反而让人觉得有点可怜啊。因为她们都没办法靠自己的演技来得到认同啊。」
听到暮石小姐这么说,拖长音姊妹花也大大点头,顺著话尾说下去。
「啊~我懂~」
「身为演员真的会想靠演技来拚一拚嘛──」
就这样,话题顺利抵转移到苑生百花与柴崎万叶身上去了。
呼哈哈哈!看来我创造共同敌人的计画奏效了!这就是我在读女中的时代培养出来的黑暗女子力的真髓!
只要拿出比自己、聊天对象都高上很多层的声优当箭靶,大家都会和乐融融!跟苑生百花或柴崎万叶比起来,我、暮石小姐及拖长音姊妹花都等同渣渣!用这个话题,我们就能在完全一样的基准点上聊天了!
古人说得好,三个臭皮匠,凑在一起就会抱怨诸葛亮。
说别人的坏话就是世界共通语言,什么英语、世界语都不放在眼里啦……
在我顺利扭转场内气氛后,我站起身去厕所。
在洗手台前看著镜子里的自己,我的脸居然在不断抽搐。因为我刚刚一直挤出笑容,表情肌都僵硬啦……
饮酒会的喧嚣从薄薄的厕所门另一侧外传来,听起来好远。
「唉……」
也因为这样,疲惫的自己透出的叹息,也回响得特别清晰。
☆☆☆
只有男人的饮酒会,聊天内容很容易从头到尾都是在谈工作。特别是跟在工作上认识的人一起喝酒就更是这样了。也不是说我们真的热爱工作爱得无法自拔,才会一直讨论工作,一大理由应该是这是我们彼此之间的共通点;而或许也是出于另外一个小理由,也就是很难把握切入私人话题的时间点。
……不过,应该也有其他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