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业地区的巷道间奔窜的回,一直到穿越贫民街,才终于筋疲力竭而停下。
上气不接下气的两人,先是设法平复自己的惊慌。回体力透支到连话都说不出来,让少女战战兢兢地开口问了。
「请问……你、你这是在救我吗?」
汗如雨下的回,勉强点了个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次是偷袭成功你才打败他,但要是刚刚失手,连你也会被他杀掉」
面对一副不可置信的少女,回总算有力气回她一句话。
「柊……」
少女愣愣地眨了眨眼。回重复吐纳调匀呼吸后,又念了一次那个名字。
「你是柊吧?月皎家的小柊。」
「你怎么会认识我……?不对,你是谁?」
「我是回啦,分家白毁家的回。我们小时候见过几次面……你不记得我了吗?」
少女——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回的脸,映出两颗褪色黑曜石般的金色眼眸。不知是不是因为无所适从,白皙脸蛋此刻毫无表情,反倒烘托出两眼的色彩,带来某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呜哇……被她这样一瞧,还真是尴尬啊……
回的心脏评评乱跳着。他真想摸摸看那雪白肌肤跟乌溜长发,但要是就这么搂她过来,一定会惹来她的鄙弃吧?这样的纠葛对正值青春的十六岁男生来说,算是不得已的自然反应。
「阿回……?」
「嗯。」
「骗人。」
死板的声音,显然根本不相信回,让他原地瘫了下去。
「你为何不相信啊!」
柊以无生气的口吻说了。
「阿回他应该……怎么说呢,应该比你强多了。」
回先前在工厂里哭丧着脸……不对,后半段真的哭过。这样的回的确是毫无坚强要素。
面对柊狐疑的眼神,回唉声叹气的同时,吞吞吐吐地向她解释。
「因为,嗯,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嘛。呃……不然你看这个!这是我们在交流赛上第一次交手时,你在我头上留下的。」
一拨起头发,额头上有条刀疤。
柊生在傀儡师世家。回的家族虽然属于旁系的分家,钻研的却不是傀儡而是格斗术。两家人每两年会举办一次交流赛进行比武,看看傀儡与活人孰优孰劣,而回每次对上的都是跟自己同年纪的柊。
——结果从头到尾,我都没赢过她就是了……
柊可是号称月皎家有史以来的天才,哪里是回这分家的老么打得赢的。他们一共比过三场,每场都是回这方一败涂地。
「你真的……是阿回吗?」
回一点完头,柊就像是说客套话般,念出不带情感的字句。
「你看起来跟以前差好多。」
「哈、哈哈哈……我、我觉得柊你也跟以前好不一样。」
——变得好漂亮。
当然,回并没有说这话的胆量。
柊不知为何,神情黯淡了下来。两人相遇到现在,这是她头一次露出带有情感的表情。一察觉到那情感名叫忧愁,让回莫名地悲从中来。
「嗯……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变了,而且变了不少。」
回虽然听得有些纳闷,但也从她的表情里看出,那是不该过问的事。
「所、所以,为什么那些人要追你啊?」
「我就是不明白,才会从你们那里购买情报……而且啊,为什么你这白毁家的人,会跑来国外当情报贩子?」
「咦?呃……怎么说呢,我也不是什么情报贩子啦……这只是课余的工读,在帮人做事而已。」
「是吗……?」
这其实有点答非所问,不过柊似乎也接受这回答,没再进一步追问下去。
总之,回这下终于想起,自己是来交「情报」给人的。
他跟柊要回手提箱后,从中取出一只信封袋,打开时还小心翼翼地不让她看到里头,毕竟手提箱内可是装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
「来,给你。」
柊制式地接下信封,毫不紧张地直接撕开封口。从最初遇袭时回就觉得,柊不知该说是胆大还是冷静,对什么都不为所动。
——小时候的她,明明表情那么丰富。
人家说女性成熟得比较早,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当场过目完文件,柊讶异地说了。
「炼金术师……?」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对专业术语有点无法理解……」
看来文件里夹杂一些她不认识的单字。这对她来说毕竟是外语,会看不懂也无可厚非。
——我在学园求学,为的不就是此时此刻吗!
回于是挑了挑头发,一副勉为其难地为她说明。
「所谓的炼金术呢,就是研究跟创造能把铅变成黄金的贤者之石,或是让人永生不死的生命之水,还有人工生命之类的。工业革命后由于因学兴盛,炼金术也慢慢消失,但也有人认为因学就是从炼金术衍生而来的。」
另外所谓的因学,是认为万事万物皆有原因与结果,并尝试以实验证明因果关系,并建立万用公式的一门学问。最近,因学的领域已经深入到,认为万物皆由名为原子的最小单位组成。
「不,这些我当然知道……」
原本昂然得意的回,胸口挨了子弹似地踉跄了几步。
「咕、哈……不、不然,你刚说炼金术师怎么了……?」
「就是……情报提到想抓我的人是炼金术师。这是在开玩笑吧?」
「你有熟人是炼金术师吗?」
怜悯的目光迎面而来,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不会用厕所的外国人。
「月皎家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人……」
柊说到一半不知为何断了话。回纳闷地把头一偏,她才摇摇那头亮丽秀发并接着说了:
「我的意思是,『敌人』怎么会是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人物。」
回听得不禁有些心虚。所谓的『敌人』,指的是应对抗的对手。回被契约者追杀时,满脑子只想着逃命,但柊却打算挺身对抗。
回暂时抛下窝囊,清了清嗓子并说了:
「啊、呃,怎么说呢……其实世上真的有炼金术师喔,柊。」
「你是说,那种只晓得活在幻想世界里的废人,是真实存在的?」
虽然这不关回的事,不过她形容得还真够难听。
「呃……我觉得这种人世上应该还不少啦,有些人好像真的拥有危险的力量。」
「要是真有人能把铅变成黄金,那么的确挺危险的,毕竟有了那种力量,想雇多少契约者应该都不是问题。」
「喔,嗯,没错。例如那个契约者。」
「啥?」
柊似乎没料到契约者会跟炼金术扯上边,一时惊讶得张口结舌。
「就如我刚刚说的,炼金术师就是在研究如何造出『不存在的东西』,而契约者不就是因学无法解释的现象吗?那么炼金术师当然会想要深入研究了。」
「可是,研究那个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吧,而且用处还不少。世界大战到现在才过了三年,搞不好他们会把研究应用在兵器上头,或是尝试制造契约者之类的。」
所谓的炼金术师,就是研究如何创造「不存在的东西」的人,至于成功与否,那都是另一回事。
回一说完,柊就像是个傀儡般失去了表情。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她惶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不愿接受某种事实。
「咦?呃,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学园就是这么教的,说炼金术师就是创造这方面事物的人。再、再说我们报社基本上,绝不可能卖错误情报给客户。」
回不知所云地回答完,柊不知是否无法接受,目光又落到文件上头。这么说来,她好像才看到一半。
为了避免尴尬,以及不偷看到客户购买的情报,回的视线也转往大街。
两人目前逃归逃,但应该还是摆脱不了那瞬间移动般的能力。回曾经因为西玛的关系被黑帮追着跑,但却是头一次被契约者这种不明人物追杀。
——那种人要是再追来一次,可就真的别想逃了……
回之所以能打倒先前的男子理查,靠的完全是对方掉以轻心,否则像他这种人,攻击根本就别想命中。
——所以说,我们得快点逃才行!
回想起此事令回颤抖不止,生存本能正提醒他赶紧回学园。
——只是,柊又打算怎么办呢?
回虽然恨不得一走了之,却又不忍抛下被追杀
的柊。但他连柊有何目的都不晓得。也许她打算和对方一战,但战完后又有什么规划呢?
他于是转过头观察柊,但——
「怎么会……」
「怎么了吗?」
但一问之下,柊就只是默默摇头。看来文件上头记载了什么令她倍受打击的事,垂着的侧脸如今满是困惑,像是不晓得自己该相信些什么。
——像这种时候,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该给她手帕吗——可是她又没哭——来我怀里哭个够吧——回哪有胆子说这种话——不然摸摸头安慰她吧——但根据她先前骁勇的身手,自己的手搞不好会被折成两段——
不知该如何安慰的回苦恼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对着柊伸出手。
「那、那个啊!以后叫我回就好了。我是不晓得你有什么苦衷啦,不过他们不是在抓你吗?那么你要不要干脆来我那儿……来我们史东利柏学园?那地方应该还算安全啦。」
尽管说得走音、伸出的那只手抖到丢脸,回还是勇敢提出了他的建议。
回最怕惹上纠纷。若是过去的他,肯定不会插手这种麻烦事,而是赶紧逃回学园,接着被伊莎痛骂没种,同时庆幸自己有个避风港。
而这样的他不知怎地,竟然想要对柊伸出援手。
这费解的行动连他自己都觉得忐忑不安,但伸出的手却没有抽回的意思。
「……嗯。」
柊迟疑了一会儿,接着小心翼翼地牵上他的手。
一回握那只手,柊露出和当年相同的笑容,让回不禁看呆了眼。
「怎么了吗?」
「呃,没有啦,只是……我好像头一次,看到你对我笑。」
柊颇意外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刚刚、笑了吗?」
「咦?嗯,那应该能称得上是有笑没错啦……」
「是吗?原来,我的脸是能笑的……」
柊不知为何,喜孜孜地摸着自己的脸。
——看样子……她之前肯定受了不少苦吧。
正当回一阵心疼,柊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并说了:
「欸,应该要怎么笑啊?该什么时候笑比较好?」
被她这样笑咪咪地一问,回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呃、呃咦……?嗯,笑就是,嗯……怎么说呢,都是在『开心』的时候笑吧?」
回不知所云地答完,柊点点头表达理解。
「喔喔……原来如此。嗯,的确是这样没错。人只要开心就会笑。原来『开心』就是这种感觉。」
「你、你有这么开心吗?」
回没料到她这么喜欢自己的提议,一方面有些失措,同时又有些得意。
柊端详着自己的手,脸上绽出微笑。
「嗯,我好开心。能回想起『开心』的感觉,真是太开心了。」
就是这句话,让回终于发现事有蹊跷。
「柊……?你是契约者,对吗?」
「嗯,应该是。」
「那不介意我问一下,你的『代价』是什么吧?」
「代价?那是什么?」
「你没听过吗?」
「嗯。因为我成为契约者到现在,才过了大概一星期。」
回沉痛地叹了声。
——看来柊付出的代价,肯定是情感方面的东西吧……
刚才对「开心」两个字的反应,必也欠缺了某些情感。她以前的那笑容,再也见不到了。
——……?咦?可是她刚刚不就笑了吗……?
契约者付出的「代价」永远拿不回来——至少回听到的说法是这样。要是情感早已化为代价,照理说是不可能再「想起」的。
回的思绪一团乱,头疼的同时想起自己还没回答柊的问题,于是戒慎地为她解释:
「柊……契约者有所谓的代价,在得到能力的同时,牺牲掉自己身上某样东西。」
柊的脸上再次失去表情。
「所以,我这样的身体,也是契约的代价吗?」
「这样的身体……?」
「啊,没事,当我没说。」
柊连忙挥挥手,窥探的眼神望了过来。
「那么这个代价,要怎么样才能恢复呢?」
想复原是不可能的啊——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回咽了回去。
「咦咦?这、这个嘛……我也不晓得。从以前到现在,没听说过有谁复原的……」
「这样……」
她的失望之色只持续片刻,随后再次回到面无表情。明明前不久,她还笑得那样开心正当回愣着不知该怎么办,柊毫无起伏的声音低语道:
「所以,你说的……史东利柏学园是吗?那在什么地方?」
「呃,嗯,是在市区里,离这里有段距离就是了。」
「是吗……那么,你能暂时离我远一点吗?」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都被你拖累到这种地步了,你以为我会见死不救吗?」
柊愣愣地眨了下眼,接着难为情地垂下头。
「不是的,我只是想在出发前先处理一下伤口,不希望有人在旁边看……」
「咦?啊、哇哇哇,对、对不起!」
回连忙转身。
「嗯……要是可以的话,麻烦你再离远一点。」
柊毕竟是个妙龄少女。要是疗伤——裸露的期间有男生在一旁,当然会感到不自在。
「呃、嗯,好吧。要是发生什么事的话记得随时叫我。」
「看来你好像比较希望出事。」
「拜、拜托不要乌鸦嘴啦!」
假设真的出状况,也许就被回赚到了,可是一旦实际遇上,他能不能不腿软都是个大问题。
‡
确定回移动到巷子的角落,柊这才开始疗伤,但虽说是疗伤,采用的做法却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她从衣服里掏出小箱并打开,里头有针线之类可用于医疗的器具,也有起子、镊子与凿子之类的工具。她拿出里头的起子,卷起裤管后插进膝盖上的螺丝孔。
啪铿——她才一转螺丝,大于预期的声音响起,膝盖以下的部分应声脱落,害她一时提心吊胆,深怕被回给听见。
——这应该也是「不安」或「害怕」之类的感觉吧。
这是柊最先想起的情感,跟昨晚被使用电击的契约者追杀时想起的一模一样。刚才回让她想起了「开心」的情感,而这感觉跟那恰恰相反。
她一边想,一边迅速「拆解」自己的膝盖。
嵌入柊膝盖里的,是球状的关节,里头先安装了S字型零件,再以螺丝固定住。她不只是膝盖,手臂跟手指也是相同结构。
球体关节和脚之间除了固定零件,还收纳了一些丝线。球体关节拥有自由的可动角,靠丝线控制动作。一路连接到脚趾的丝线,是高精密度的悬丝傀儡身上看得到的结构。
换句话说,尽管外侧和内侧有些不同,但靠丝线控制的这四肢,毫无疑问是悬丝傀儡的构造。
定睛一瞧,丝线有几根已经断开,看来先前重力和加速两种能力,让她的脚承受了太重的负荷。
她从小箱里抽出丝线,把断线衔接回去。由于丝线太长太短都会影响动作,她不能把断线直接绑起,而是用其他丝线小心翼翼地衔接至适当长度。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月皎家不可能跟炼金术这种东西扯上关系——她试着这样说服自己,但却办不到。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搞不好真的跟「炼金术」有些瓜葛……
这可恨的身体,应该也跟那男人脱不了关系。手臂像是要逮住仇敌般,伸展发出吱嘎声。
「——〈阿尔斯·马格那〉——伟大智慧——」
这是回给的情报里提及的某个单字——也是司掌柊本身能力的异能的名称。她运动着并非肉身,而是人造的手脚,想起了回刚刚提到的话。
——或是尝试制造契约者——
悬丝傀儡的手脚以及契约者的异能——这种事如今发生在自己身上,令她不由得一阵恶心,理智无法相信。
——我究竟遇上了什么事……不对,我究竟成了什么样的东西……
她现在只有无助。这里甚至不是旭登而是外国,自己可说是孤立无援。
正当她承受孤独的煎熬,远方传来人声。
「——柊,你伤得重吗?我们要不要先去看个医生?」
回虽然相当绅士地背对着柊,不过大概是因为她弄得有点久,关心地问了一声。
「不、
不必了,就快弄完了。我马上穿衣服,你不要偷看。」
膝盖已经在刚刚处理完毕。螺丝一锁紧,原本傀儡的球体关节变质为肌肤的外观,虽然一摸就会漏馅,但至少多了一层伪装。
——这也是契约者的能力吗……
明明身体是自己的,这现象还是令她无法理解。
柊甩甩头挥别困惑。她已经从回给的情报里取得「敌人」的一些端倪,有了新的目标。接下来就姑且先相信他,以及他给的情报吧。
到手的新希望虽然渺小又不可靠,但至少她不再是「孤单」一个。
穿戴整齐后,柊前往回那儿。
——像这种感觉,又该怎么称呼呢?
思索了一会儿,她想起「心安」这词汇,但「逃避」二字也同时掠过脑海。
柊对着回一端详,只见他一脸毫无戒心的散漫样,接着又慌张地手舞足蹈。
「怎、怎么了吗?」
老实说,眼前这手忙脚乱的少年,给人的感觉实在有些靠不住。
‡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走这种地方?」
手一被回牵起,柊讶异地问道。
这也难怪了,因为他现在竟然沿着雨水管爬上民房的屋顶。
「呃,因为这是最安全的快捷方式啊。」
「我可不觉得走在屋顶上能叫做安全。」
「嗯,可是如果走大马路,搞不好又会被刚才的契约者攻击不是吗?」
之前来袭的两名契约者,能控制重力的那个生死未卜,但另一个能加速的契约者理查只是暂时昏倒,他只要用那能力,随时有可能再次追来。
「喔……?好吧,那就相信你的巧思吧。」
尽管满脸狐疑,柊还是决定配合。
脚踏上雨水管,手抓着窗框,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爬上屋顶,这下再也没有东西遮蔽视野,只有更近一些的蓝天,以及徐徐清风。回安心地吁了一声,一旁的柊却紧紧抓着他的手。
「咦……?你、你该不会是怕高吧?」
「不、不是的,只、只是这地方让我没办法走路。」
看样子,柊似乎有惧高症。回虽然自觉搞砸了,但除了下水道也想不到其他可走的路,而那里可不适合带女生下去。
回一时伤起脑筋,却听见柊念念有词。
「糟糕。早知道会这样,刚刚应该好好修理的。」
「咦?」
「没事,没什么。」
回纳闷的同时,闪过一个念头。
—啊,那我现在就算碰到她,或者说就算抱起她,应该也不会太突兀吧……?
从她刚刚把脸凑过来的那刻开始,回的心跳也比平常快上一倍。就算会被人骂轻佻,他还是很难不想入非非。
于是,回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跟她提了个办法。
「那、那不然我抱你好了?我对自己的体能还算挺有自信的。」
「这倒是不必了。真要走的话也不是不能走。」
结果,被她极为冷静地回绝了。
差点一蹶不振的他,发现柊的那只手依然握着自己,才勉强撑了下来。
——至少,她对我还是有些信任在吧……?
回一阵莞尔并牵起她的手,摸起来又硬又冰。
「……倒是啊,为什么你会知道这种路?」
「咦?因为,当然是为了躲黑道之类的追杀啊……」
西玛扔给回的差事里,有些难免害他惹上黑帮。他遭了几次殃,渐渐发现了这些快捷方式。所谓狡兔三窟,他除了这屋顶,还掌握了一些下水道或是墙缝的逃难路线。
而那里头能带着柊一起走的,就只有这个地方。
「黑道……指的是暴力集团吧?你平常到底都干了什么好事?」
「我也不想这样啊,只是学园的【工作】实在不做不行。」
有听没懂的柊摇摇头,眼神充满讶异。
「你读的那学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嗯,怎么说呢……那里其实是报社出资经营的,基本上就跟正常学校差不多,不过偶尔会有采访之类的实习课。」
「只是实习的话,为什么得躲黑帮?」
「因为我们会在黑帮交易时跟踪他们,可能还会报警,所以他们才会找我泄愤吧。」
「欸,这些事在这国家里,算是『正常』的吗?」
「……好像不算?」
回自信缺缺地回问,让柊先是噗嗤一笑,接着维持和他牵手的动作并摊开双臂。
「好了,你不是要带我去学园吗?那就打起精神来,别这样愁眉苦脸的。」
那是灿烂的笑脸。
——太好了,她的笑脸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回跟柊见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但在寥寥可数的记忆里,却对她的笑容印象深刻。
记忆最鲜明的,应该是交流赛上她拿下胜利时——也就是回落败时——她脸上的笑容。月皎的傀儡师虽然不只柊一个,但只有她的细腻度,让回毫无招架之力。
想着想着他随后发现,柊身上竟然没带任何傀儡。
「话说,柊,你没带傀儡来吗?你使用傀儡的话不是更厉害吗?」
在回的印象里,柊只专精于傀儡一项,但身手却能让对上的白毁家古武术形同儿戏。
然而,柊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我找不到傀儡。就算找到了,应该也没办法用得像以前那么好。」
「是、是喔……」
他偷偷瞄了一眼柊的手掌。
上头戴着白色手套,硬得不可思议。
那意味着什么,回其实心里有数,却不愿接受。因此,他无法开口过问。
不愿过问却又不肯转开的视线,随后被柊察觉到,她的手也因此藏到身后。我真是太放肆了——回暗自懊悔,但柊接下来却转移话题开了口。
「倒是,我也有事想问你。」
「什、什么事?」
「——两年前的白毁家,发生了什么事?」
回身不由己地,放开柊的手。
这让柊显得有些受伤,但回并未察觉,也没那心思。
第一次遇见柊,是在回八岁那年。白毁跟月皎的交流赛上,回彻底败给了柊,而其他大人也丝毫不是她的对手。
在那之后,回跟柊每两年会比试一次,但并没有比到第四场。第四场——回十四岁的那年——
回想起往事,让他双手震颤,胃里的东西像是要逆流而上,眼前景物扭曲,差点跪了下去。
但就在这时,坚硬的手包住回的手。
「……抱歉。你就别再回想了。」
那是柊的手。受了这样一握,回的心不知为何定了下来。
——看样子,我根本就没资格过问柊的苦衷啊……
回从来不提自己的遭遇。那并不是因为说了会惹上麻烦,而是害怕说、不敢说。
也许要被她瞧不起了——回本来这么以为,但柊不发一语,只是握着他的手。
紧接着,回不经意地想起,中午自己不小心撞上的那少年和青年。
——那人应该也是月皎家的人吧……?
对于少年,他虽然没印象,但青年却像是以前见过一次面。不过那毕竟是十年前的往事,有可能他就只是长得像谁而已……
等到回心情平复,柊开朗地笑了。
「欸,多教我一些有关学园的事吧。我从小到大只给父亲或徒弟教过,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咦?学园吗……?嗯……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吧。我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大家平常就是聚在一起上课而已。」
「上课都在做些什么?」
「比方说,教数学课或者福罗雅堤那语、拉其那斯语,还有这个国家的历史,然后这因为是报社创办的学校,所以还会教读唇术。」
「……原来读唇术对报社记者来说是基本技能吗?」
「咦?要是不会那个,应该没办法当吧?」
「是这样吗……?」
柊蹙眉讶异,回发出干笑接着说了。
「喔,对了,我最近交了新朋友!」
「意思是在这之前都没有吗?」
被柊冷静地点破,让回恨不得抱膝痛哭,但姑且忍了下来。
「反、反正,那人跟我一样是留学生,而且是个不简单的角色。」
「喔?是旭登人吗?」
「不是,是拉其那斯神圣国的人。她们那里的人啊,肌肤白里透红,脸蛋有种神秘风采,看起来就是特别漂
亮呢。」
「漂亮……?她是女生?」
「嗅?嗯,对啊。」
不知怎地,柊这下露出某种极度不悦的眼神。
——这眼神跟华仑庭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但回也不笨,知道这种事想归想,绝不能当面说出来。
‡
走在屋顶的期间,柊不曾放开回的手,回也紧紧回握着。不久之后,两人终于来到看得见学园的距离。
抬头一瞧,渐沉的太阳已经把西方的天空染上淡淡的晚霞色。
唉……结果下午的课全都泡汤了……
补修势在必行,外加诺艾尔教官交代的香烟也没买。垂头丧气的回,指了指前方的建筑物。
「那就是我读的学园,右边校舍是小学部,中间的是初中部,最左边的是高中部。我就住在高中部的宿舍里。」
「是喔。要是可以,我也想进去看看……」
「想来就来吧。我们学校有不少人跟你一样,因为有什么苦衷才进来就读。你一定很快就能适应的。」
话虽如此,回现在顶多只能先把她藏到宿舍房间里。要正式入学,得先经过转学考之类流程。
「可是,要是契约者之后又追来的话该怎么办?」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那地方没问题的。」
「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
那口气听起来大惑不解。的确,以回的个性,那句话听起来未免太有自信了。
「呃……你从我给的情报里应该也看得出来,伊斯威特其实是情报贩子,而且是国内最大的一家。」
「你之前不是说,那是间报社吗?」
「表面上是这样,但私底下是卖情报的,而学园其实就是个避风港,用来收容、保护那些人身安全遭受威胁的客人。」
这里的教官或学生里不乏契约者,建筑物本身也固若金汤,全体教职员都身怀战斗技能。
「再说,愈是有权有势的人,愈不敢找我们麻烦。」
「为什么?」
「我说过我们是国内最大的情报贩子吧?从国家机密到个人婚外情证据,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下。只要是曾经做过亏心事的人,都不敢招惹我们。」
「可是要是握有那些情报,不是反而会引来危险吗?」
「不对喔。情报说起来就像是生物,要是没人控管,就会开始四处流窜。」
「……所以?」
「要是我们倒了,受监控的危险情报就会全部出笼,让掌权者一个扯上一个,接连身败名裂……最后连国家都摇摇欲坠。就因为这样,没有任何人敢动那地方的歪脑筋。」
「危险情报……是怎样的情报?」
柊惶恐地问完,得到回神秘兮兮的笑脸。
「有的是组织或企业干过的肮脏事,有的是被亲朋好友揭发的个人性癖好,你想得到的应有尽有。」
回一说完,自己也打了个寒颤。要是那方面的事遭人爆料,回恐怕还没自杀就会先休克而死。
另一方面,柊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而是点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是失去隐私,等于在黑白两道都混不下去。」
「咦?怎么说?」
「因为这样一来,只要谁跟那人扯上关系,自己的隐私也会一起曝光,那么大家一定会把他当成过街老鼠吧……而且回,这种事为何是你请教我啊?」
「咦?没、没有啦,我只是……」
看来回只晓得那会害人身败名裂,却不知其所以然。
总之基于这原因,只要是聪明人都会设法保护伊斯威特,而旗下的史东利柏学园背后也有国家级,甚至更甚其上的力量撑腰。
回的视线左顾右盼,但柊没理踩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所说的,但你又是怎么变成他们一份子的?」
「……我当时人生地不熟,胡里胡涂就被扔进学园,说这样一来我就安全了。」
回刚来这国家时连话都听不懂,一度走投无路,幸好在白毁家锻炼出来的体魄还算强健。西玛看上他这点,以留学生的名义将他送进学园。
顺带一提,刚刚他说得滔滔不绝,但其实只是照搬西玛当时说过的话。
「……总之虽然吃了点苦,但里头基本上很安全,是个还算不赖的地方。」
那口吻与其说是要让柊放心,不如说是在说服自己。面对回那副干笑样,柊看起来稍微松了口气。
随后,柊放开他的手——她登上屋顶后第一次这么做——走到几步之外回过头。背对着夕阳的她,看起来美得令人惊讶。
「欸,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代表那里什么情报都找得到吗?」
「应该吧。」
「也就是说,我想要的情报也有?」
「咦?呃,你指的是找回契约者代价的那件事吗?」
柊没有回答,而是沉默地等着他回答。
回犹豫了几秒,接着点了个头。
「……只要情报存在,我想应该会有的。」
「所以要是那里没有,就代表它不存在吗?」
「我不敢保证是这样,但存在的可能性应该就非常低了。」
少女犹豫地垂下头,随后抬起的脸,带着惆怅的微笑。
「回,我让你看看我的秘密。」
「秘密?」
不知怎地,柊突然开始解开衬衫钮扣。光滑的锁骨,从看似弱不禁风的脖子底下裸露而出。
「你、你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慌张的回本想阻止,但柊一双金色眼眸迎来,眼神中不寻常的决心,反而让他停了下来。钮扣终于解到胸前,纯白肌肤从微敞的缝隙间露出。发现她疑似没穿内衣,让回更加不知该把视线往哪儿摆。
看着回的模样,柊尴尬地苦笑。
「你恐怕看不到你期待看到的东西,因为我——」
之后的下文,他没能听见。
啪喳——身后响起类似溅水声,接着轻微的冲击从背后传来。
难不成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倒退了?但随后他便想起,这里根本没有墙壁。
两人目前站在屋顶上,天空可说是一览无遗,从三百六十度全方位,都能眺望卡陧基这座铁味弥漫的都市。
——既然如此,刚刚是怎么回事?
眼前少女大大睁着金色双眸,但视线对准的并不是回的脸,而是更往下的——胸口那一带。
顺着她的视线一瞧,回愣愣哼了声。
「咦……这……?」
回的胸口——原本容纳心脏的部位,刺出一把散发昏光的黑色利刃。
——我怎么……被刺了……
断续思考的同时,视野早已暗淡下来。
「——我已经给过时间了。」
不知谁开了口,但回已经看不见对方。失去血流的脑部,没多久就丧失意识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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柊看着眼前景象,显得一副不可置信。
回的胸口冒出一把不小的刀刃,而那让回瞬间血色全失颓然倒下,连哀号都来不及发出。
倒在屋顶上的回,沿斜面慢慢滑落。
「回——!」
柊冲上前试图抓住他——但随后却整个人向后飞得很远,显然是被谁给踢开了。
险些滑落的她抬头一瞧,视野的一隅,只剩回跌落屋顶前甩起的那只手臂。
「啊……」
她两脚一软,瘫坐了下去。
一醒来就胡里胡涂地在这国家游荡的柊,好不容易终于找到认识自己的人。回他虽然既胆小又靠不住,但至少有心要帮助她。
这样的回当着自己的面被刺死,而自己别说是救他,甚至连声音都喊不出来。
——都是我、拖累了他……
柊茫然自失地望着回坠落的地点,视野随后被白色物体遮蔽。
「那么,我已经给过时间了。捉迷藏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换你陪我玩玩了。」
在前方的,是个全身裹满白布条的怪人。布条上头绣着旭登文字。由身形来看,对方应该是女性,但那模样别说是容貌,甚至连年纪都看不出来。
「玩……?」
空虚的声音复诵了那个单字。异形怪人于是鼻哼一声。
「带了个派不上用场,只会扯后腿的累赘,难道不是在玩吗?」
——玩……?「玩」原本是什么意思……?
对月皎家来说,傀儡是门技艺、是生计、是修行。那跟一般定义的傀儡不同,绝不是什么儿戏。自己
从小到大,有什么游戏是家里准许玩的吗?
她要是踢起蹴鞠,就会挨大人的骂,要她有时间的话不如勤练。身为月皎家的嫡子,她甚至不能跟一般人家的孩子在一起玩。
修练途中的休息时间,她发现脚边有蚂蚁成群结队,觉得恶心于是踩死它们,踩死一只又一只,感觉自己像是在打击坏蛋。
被踩扁的蚂蚁,如今跟回的身影重合。
「啊……我想起来了。」
自从身体变成这样,柊遗忘了许多东西,但跟旧识——跟回再次重逢后,又渐渐想起往事,想起以前的各种感受。
她最先想起名为「害怕」的感觉,遇见回之后想起「开心」的感觉,而现在想起的—
「我记得,这感觉叫做『愤怒』。」
唰铿一声,柊的手腕冒出一把月牙状的刀刃。
挺拔的兵器一显现于人造手腕之上,柊便带着杀气氤氲的金色眼眸,慢慢站了起来。
「——也好……我就陪你玩玩,直到你倒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