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不败〉砍了〈吸血公主〉?」
接到这回报,让稳重的祖特也不禁惊呼,接着露出愕然里夹杂愉悦的笑容。
「哎哎,列名四强的家伙疯癫起来果真不同凡响。即使用契约链着,还是这么不听使唤。」
『契约者是绝不会违约的。事前没命令她「别砍人」是你自己的过失。』
答话的声音竟然跟祖特完全相同。如今房里依然只有老人在,第二人的声音却是从不同的地方传出。
接着,人声又说了。
『此外,〈铁锤〉和〈神风>一度败给标靶,之后接回了〈吸血公主〉,目前正在打探〈东方不败〉的去向。』
「真是群没用的饭桶。伊斯威特都还没出手,竟然先败给了标靶……然后,可以请你别再模仿我的声音了吗?」
『我的作风向来如此,请你别太在意。』
「躲着连脸都不露,也是你的作风吗?」
『若你真的要求,要露脸也不是不行。』
「唔……不了,也罢。反正就算露脸,用的大概也是我的模样吧?」
『答对了。偶尔以客观角度看看自己,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喔。』
「不需要。我对自己的相貌多少还是有些反感的。」
『就像对那女孩一样?』
「……哼,那才不是我的『作品』。就算有什么看法,那都不关我的事。」
这或许是一直装模作样的老人头一次说出心底话。
『之所以会想解决那女孩,也是基于反感吗?』
「不。要是只为了反感而破坏,这也未免太无益了。只不过,她虽然不是我的作品,但毕竟用了我的『零件』,而那也就是问题所在。」
『如果是这样,根本没必要活捉她不是吗?』
「那可是设计理念不同的崭新傀儡,我总是会有些兴趣。」
这理由也太自私了——一旁的声音无奈叹道。
『然后呢?〈东方不败〉已经逮到标靶。既然她是契约者,就不能不履约,那么你的目的不就等于已经达成了吗?』
这无关原则,而是契约者无从违抗的「制约」。
「唔嗯……我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你们契约者各个任性妄为,为什么却独重『契约』?」
『因为契约者的制约就是如此。』
「那你们自己的意愿呢?难道不能抗拒吗?还是那会给你们带来痛苦?或者这其实带有殉教般的自我陶醉?」
『……哎,你是打算连我一起研究吗?』
「我花了大钱雇用你们,这点小事配合一下又何妨?」
面对哼哼沉笑的老人,另一道声音无奈地叹了声。
『契约者遵守「契约」秉持的是坚持,那是我们的骄傲。』
「骄傲?」
『正是。契约者优于人类——只要是契约者,都会有这种优越感和自尊心,差别只在于程度多寡。因此,契约者面对人类总是一禀坚持。人类会毁约,但契约者绝不会——这就是契约者的骄傲。』
「也就是说,你们是能够毁约的吗?」
『契约者是不会这么做的……唔嗯,好吧,看来你们都没见识过绝望,当然无法理解。』
「喔……?」
未曾现身的另一道声音,让老人显得兴致勃勃。
『所谓的契约者,就是诅咒世界的人类最后的末路,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契约者。不谈那些……总之,异能就是我们登上绝望顶点的收获,是超越人类的证明与骄傲。骄傲,正是从绝望里再起的信念,要是舍弃了,将永远不得翻身,而「契约」就是这方面的具体呈现。』
老人啪啪啪地鼓起掌来。
「真是好口才。你当契约者太可惜了,可能炼金术师更适合你。」
『我可不像你,没有躲在暗房里玩玩具的兴趣。』
「哼。但若你刚才说的属实,契约者只是不想毁约,但要毁约是没问题的,是吗?」
『那样划不来就是了。』
「无所谓。总之这话题挺有意思。」
另一道声音不悦地叹气完,想起什么并继续说了。
『对了对了,契约者对这类「划不来」的事相当敏感,劝你最好注意点。』
「划不来的事指的是?」
『被派去对付打不赢的对手——也就是要是他们执行契约而输了,就会认为这「划不来」。』
「……也就是说〈神风〉他们,其实早就不打算听我的命令了吗?」
『这种可能性的确是该列入考虑。』
老人露出好战的笑容。
「无所谓了。反正计划已经进入下个阶段,他们能反抗就尽管来吧。」
『喔……?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老人真正的目的接下来才要开始,活捉标靶只是附带性质的。他指派给第五名契约者的命令,就是有关这计划的准备。
老人像是邀请观众似地摊开双臂,高声宣布。
「来吧,傀儡戏该开演了!」
老人的四周,异样的「某种东西」正蠢蠢欲动——
‡
「——看样子,标靶似乎被〈东方不败〉带走了。」
巡查完四周,理查回来对他的搭档汤姆说了。
「所以,你那边那位小姐怎样?」
他们人在废工厂里,不过跟先前对标靶出手攻击的那间不同。理查到处搜索的期间,汤姆忙着用生疏的动作帮少女——〈吸血公主〉洁诺芭包扎。
洁诺芭当时独自瘫坐在闹区正中央,对她说什么话都得不到反应,显然是遇上了恐怖至极的事。
那伤虽然是刀刃造成,锋利度却跟标靶少女的截然不同。那新月状的刀刃照理说不可能划下这么大条的刀伤,加上十字架也被摧毁,看来十之八九是〈东方不败〉下的手。
汤姆摇摇头。
「不行啊,她应该暂时振作不了,而且……眼睛可能也不行了。」
「……也是啦。既然是女人被伤了脸,那也没办法勉强。」
少女半边脸裹上绷带,但底下依然渗着血。
她虽然是契约者,但当初也是个人。理查对她深感同情。
「倒是啊,我们应该把这视为〈东方不败〉完成委托了吗?」
「应该吧。要是我们接下来出手,就变成是在抢她的功劳了。」
「可是啊,那小子干嘛要砍她?」
洁诺芭依旧怅然若失,毫无反应。她有可能是想抢走标靶才落得这般下场,但〈东方不败〉真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理查似乎有些气不过,而汤姆则是纳闷地回问。
「你是说〈东方不败〉出卖了我们?」
「至少能确定她砍了自己人而且逃跑,不值得再相信了。」汤姆显得颇为意外。
「理查,你该不会是在生气吧?」
「……好吧,是有点火气没错。」
「真想不到原来理查你喜欢像她这一型的人。」
理查烦躁地咂了一声。他现在没心情听自己的搭档开玩笑。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但你不觉得,她这样太可怜了吗?」
「是啊,女生要是被伤了脸,的确是挺可怜的。」
同情的目光看着心神丧失的洁诺芭,理查哼了声并说了。
「标靶可以给她没关系,但杀了同伴的这笔帐一定要算清。」
「她也没杀死谁就是了。」
理查一说完,汤姆回的依然是句俏皮话。
废工厂的门,就在这时吱轧一声打开了。
「你们是谁啊?」
从中现身的,是个大块头,与弯腰驼背的老人,以及年轻女性。
男子一身高档西装,外观让人想到黑帮。老人身材矮小,穿着东洋的服装。女性不晓得是不是已经嫁人了,穿着较其他两人朴素,要是在路上遇到,可能会让人思考一下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组合虽然奇特,共通之处在于三人全都是面无表情,眼神空洞。
——简直就像是群……傀儡戏偶。
理查这样的预感刚起,老人摇摇晃晃地接近而来,危殆的步伐彷佛随时都会跌倒。果不其然,大家还来不及开口,他已经被小石子给绊倒。
「喂喂喂,老爷爷你没事吧——?」
理查刚开口,老人突然一跃而起,嘴巴上下裂了开来,伸出剪刀般的利器。理查心想这样子还真像锹型虫,结果下个瞬间——
咖滋——理查的躯干,从中一分为二。
「这
体质还真特别啊,哪一国的人这么怪?」
理应被剪成两截的理查戏谑地说完,人正双手盘胸站在老人背后。刚刚被剪断的原来是〈魔影〉。
发现攻击被理查化解,老人身子仰向后方——以利刃对准理查。
这动作毫无冗余,却也令人怵目惊心。吓了一跳的理查一时僵住,枪弹就在这时如雨点般落下。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重机关枪——比标靶少女用的还要更大型——对着他开火扫射。
定睛一瞧,射击火线来自大块头的手掌心。看来他的手臂里藏了重机关枪。由机关枪的构造来分析,他的手肘恐怕是没有关节的。
理查观察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同时奔向大块头。
对上使用机关枪的对手,就算想用〈魔影〉来混淆,造出的残像也会马上被打穿。这样的对手向来是他最没辙的。既然闪躲的手段遭限制,理查决定先从大块头开始收拾。
一绕到大块头背后,理查收起能力。他虽然能用能力「加速」到超越音速,却不代表能够抵御周遭事物,一旦撞上障碍物,受伤的依然是他自己。
简单说,他无法在施展能力的同时攻击。
而这样的理查,唯一且最强大的攻击方式,就是带着目标一同「加速」并砸向障碍物。
「不好意思,我对男的可不会手下留情,你可别怨我了——〈马——?」
但说到一半,理查赶紧后退。
理查上一秒站着的地方,竟然飞来一把巨大刀刃。那不是大块头或老人,而是另一名女性的杰作。不知她身上哪里藏着刀刃,绑在长长的头发上藉此攻击。看来她拥有能够伸缩的发丝。
理查实在没料到她会连大块头一起攻击,后退之后一时无法施展能力。
就在这时,先前的老人突袭而来,速度虽然不如使用能力的理查,但也快得超乎人类范畴。
才一个翻滚避开老人,紧接着换大块头的机关枪手臂对准了理查。他明明挨了女性的攻击,却毫不当一回事。
到这个当下,理查才终于发现到,这些异形分别专精近中远距离攻击。
——这些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理查在契约者里算是颇具实力,但面对三尊异形——甚至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对手,可说是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当然,这是指他孤军奋战的情况下……
吱咚——枪口对人的大块头,突然倒伏到地上。
汤姆·弗兰兹出手了。
理查一样提防着女性和老人,但也终于重拾能够调整帽子角度的从容心。
「……哼嗯。汤姆·弗兰兹,你觉得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理查,首先他们应该不是人类。」
汤姆视线的另一头,被压溃至地面的大块头,身体被压出一个大凹坑。
「我用了大约平常十倍的『压力』,结果他竟然还能动。」
压力——汤姆的能力乍看像重力,但实际上并不是。他控制的不是万物重量而是气压——亦即大气的质量。一旦承受重量倍增的大气,多数人往往来不及看透其中本质就先被击倒。而这招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就连大气的成分都能改变。
平地和高山的微小气压变化都足以影响人体,而氧气浓度的改变,则是远比不上不下的毒物更加有害。
氧气在空气中的比例约为4到5个百分比,浓度太低就会带来高山症之类缺氧症状,而要是浓度过高——则会成为杀人毒气。
之前汤姆被标靶以相同能力瘫痪,原因即是在此。幸好他当时为了活捉标靶而手下留情,否则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十大气压力的水压虽然压不死人,但却没有人能够吸了十大气压的空气还能活着。大气浓度已经在能力启动数秒后改变,但男子依然活着。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们应该当他们是机器之类的东西。」
理查回话的期间,老人和女性以全身冒出的刀刃以及伸缩自如的毛发发动攻击。
连手的两人虽然默契天衣无缝,但少了大块头这远程支持,已经不再构成威胁。理查以〈魔影〉应付,同时冷静观察对手。
「嗯,他们塞了这么多武器,体内应该是空的,之所以能够动得这么灵活,靠的也许是契约者的能力?」
「我也不确定。他们身上有齿轮声,搞不好是自动傀儡也说不定喔?」
汤姆的提醒,让理查耸耸肩。
「不管怎样,差不多该砸烂他们了。」
一绕到直奔而来试图冲撞的老人背后,理查先是解除了能力。女性就像先前那样趁隙攻击,不过被汤姆的重力给压垮了。
理查和汤姆——发威的〈神风〉和〈铁锤〉可说是无坚不摧。就算是〈东方不败〉,恐怕也很难赢过他们。
「那么老头,就先请你退场吧——〈马·赫〉!·」
手扶到老人背上,理查再次解放能力,两人身影于是消失——
咚——老人的身体随后埋进远方的水泥墙里。原来理查用能力带着老人一起加速并冲撞墙壁。
「——这招叫做〈魔弓〉……虽然你应该也听不见了。」
轻轻挥手的他,撞上水泥墙的速度可是等同子弹。老人傀儡的坚固程度如何不得而知,但这下还是化为一团齿轮与金属片的废铁。
「喔嗯……?所以他果然是个傀儡——」
「——理查!」
才刚确认对手没了动静,一旁汤姆却传来惊叫。
转过头一瞧,大块头傀儡已经举起单手。汤姆的能力有范围限制,只有1席克,而且无法同时作用于两点。他对女性傀儡施压的那时,大块头也摆脱了压力束缚。
——承受那么重的压力,他竟然还有办法起身?
理查不禁一阵心慌。汤姆应该也是判断大块头不能动了,才转而对付女性傀儡。
此外,汤姆的能力其实还有施展时无法采取一切动作的制约,此刻别说是躲避,连备战姿势都摆不出来。
——不过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理查·蓝那会跟他搭档。
哒哒哒哒哒——子弹从掌心射出。
「——真是。汤姆·弗兰兹,请你好好摆平敌人好吗?」
理查提着汤姆的领子,而傀儡扫射的地点,早已经看不到汤姆。
「我根本没放水就是了。」
汤姆讶异地说完,大块头傀儡发出喀啦喀啦的异声站了起来,对面的女性傀儡也同样尝试起身,也许再过不久就能再次运作。
「喂喂喂,他们还起得来啊?」
他们当然不可能毫发无伤,但承受了十倍的负荷依然能运作,实在是相当棘手。
——这样的玩意儿要是再多个两三尊,就算是我们也会有危险的。
理查和汤姆这对双人组的价值,在于双方互补缺点。他们自信只要两人在一起就不会吞败,但要是这样的傀儡一次来个五尊,胜负可就很难说了。
他们提高警觉,而大块头傀儡的枪口再次对准而来,这次却没有子弹射出,不知是弹药耗尽还是故障。
大块头大概也晓得机关枪坏了,跨步开始奔跑,前往的却不是理查他们这头。
他的目标,是依旧处于失心状态的洁诺芭。
「唉唉,这傀儡还真是没礼貌。」
理查放下汤姆,正打算前往阻止傀儡。
嚓——身后传来动静。
——原来还有另一尊吗?
现身的人影拔腿奔起,就像是在配合其他傀儡的动作。
「啧……汤姆,去阻止傀儡,新的那尊就交给我!」
理查话说完的当下,早已经施展「加速」离开,挡到远方新报到的人影面前,而它看起来比其他三尊都还要更矮。
——这次换小孩了吗?
继老人、大块头、年轻女性之后,这次又来了个孩子。它们的种类可真是应有尽有。
接着,理查伸出手,打算像对付老人型傀儡那样带它一起撞墙。
而就在这时,不知什么东西盖到理查的脸上,接着——
喀嚓——下个瞬间,理查的身体被砸摔到地上。
「见——鬼了!」
他完全不能理解当下发生什么事。高速移动的自己竟然被抓着脸往地上砸。
措手不及的一击反而令他自己措手不及。连护身动作都摆不出来的理查,翻了个跟斗倒到地上。
——到底怎么一回事……!这家伙的性能跟其他傀儡不一样吗!
抬头看见的小傀儡身穿黑色服装,具备人的身形却看不到五官,而是戴着一只粗糙的钢铁面具,上头仅有的两个眼窝就
像是在表明,它好歹有心要让自己像个人类。
面具后头的黑短发摇曳着,看起来就像是东洋人的小孩。
接着,它移动到理查和汤姆身旁,过程竟然只花了不到一秒。想当然,汤姆说话的当下并不晓得理查已经被打倒,以为自己依然有他的掩护。
「不行啊,理查,那里不在射程之内。你快把傀儡给——?」
随后发现理查被打倒,让汤姆一时哑口无言。
倒地的理查,新来的少年傀儡,射程不足的汤姆,以及失心尚未恢复的洁诺芭。
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没人能阻止傀儡了。
随后,傀儡的手臂朝洁诺芭挥落————
「〈东方不败〉……汝该死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喀一声,傀儡的颈子向后折了九十度角。
看来洁诺芭清醒过来了,五指掐着傀儡的颜面。傀儡以后仰的姿势瘫跪到地面,手臂的机关枪由于离得太近,也没能瞄准少女。
「汝胆敢……胆敢伤了吾的脸!抢走吾的披风!」
啪喀——傀儡的头部承受不住握力,爆裂并化为碎片。
那虽然只是傀儡,画面一样惨不忍睹。
「该死!该死!该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见傀儡被洁诺芭当成出气筒似地拆解。耍脾气的孩子破坏洋娃娃或枕头,本来是电影或小说里常见的情节,一旦发生在金属制的等身大傀儡上头,怎么看都是分尸命案现场。
「吾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会拿出全力让汝下跪求饶!」
等洁诺芭终于气消,傀儡已经化为上百碎片散落一地。包括打倒理查的少年型傀儡在内,所有人都一时呆若木鸡。
在这群人里,最先回过神的是汤姆。
「粉碎吧——〈桑·格林〉!」
二少年型被压到地面,大气压也随即开始变化。
——干得好,汤姆·弗兰兹!
理查承受重压的身躯在地上一滚,跟少年腾出距离。接下来,只要在汤姆解除能力的瞬间施展〈魔弓〉将他砸碎即可。
但他才刚打算动手,钢铁面具竟然说起人话。
「——吾乃夜——月之侍从〈夜刀神〉——」
那名字让理查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夜刀神〉……?
那是人们口中最恐怖的契约者——若理查没听错,黑衣少年刚刚是以那名字自称的。
而少年就像是要证明理查的不安,念出接下来的一句。
「咆哮吧——〈朱砂皇〉。」
唧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类似金属轧声的异常声响传来。犹如触电般的麻木震波,在全身上下穿梭着。
理查忍不住捂起耳朵。
「喀噗?」
而汤姆突然吐血,接着双腿一跪,开始痉挛不止。
「汤姆·弗兰兹……」
明明能力是当着自己的面施展,他却连发生什么事都看不出来。
——这傀儡竟然,能施展契约者的异能……!
目前身为契约者的最佳做法,应该还是带着洁诺芭先撤退,然而见到自己搭档有难,理查当下脑海里并没有这个选项。
也或许,他只是害怕——害怕那原理不明的攻击,害怕那人模人样却又跟他们有些不同的少年。
「臭小子……!」
少年型的「某物」虽然打败了汤姆的能力,不过看来也不是毫发无伤,它随后膝盖一弯。理查一把抓起眼看就要倒地的少年胸膛,接着——
「击飞吧——〈马·赫〉!·」
〈魔弓〉——理查以少年的躯体为盾,对着水泥墙撞了过去。
砰咚——冲撞的力道把理查弹开,身子狠狠摔落地面。原来他情急间来不及放手,自己也承受了不小的打击。
「咳、咳哈、咳哈……这、这招滋味如何……?」
老人傀儡挨了这一击四分五裂。理查想象着和先前相同的画面并抬头一瞧——结果却令他哑口无言。
少年竟然使用双手双脚,像蜘蛛般攀爬在墙上。但光靠这样的动作不可能完全抵消冲击,因此他的手脚陷进了水泥墙里。
面具底下的昏暗双阵,亮起毫无温度的光芒并凝视着理查。
「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刚刚那可是理查的全力一击,但对方竟然毫发无伤撑过去了。
——我到底在跟什么玩意儿交手……!
为什么傀儡能使用契约者的能力?还是他根本不是傀儡,而是个契约者?但他明明比先前那团废铁还像个傀儡。他会说话。对啊,他说过话。既然会说人话,那不就是人类吗?可是人类挨了〈魔弓〉不可能活得下来。契约者。〈夜刀神〉是契约者。标靶以外的契约者——
思绪纷乱的理查,想起了委托人说过的话。
——那人我另有指派,不会来这儿了——
祖特说过,他雇了五名契约者。
——该死!莫非我们被他摆了一道?
面对焦躁不安的理查,少年开口了。
「——金色眼阵的女人在哪里——」
‡
理查跟众傀儡交手后,又过了几十分钟——
「伤脑筋啊……」
前不久才耍帅跟伊莎道别,回现在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晓得柊她上哪儿去了……
他回到先前跟柊走散的地点,但早就空无一人。之后,他把想得到的地方都巡了一轮,但柊毕竟才刚来这城市,根本不晓得有哪里是她可能会去的。
——希望她不是被那些契约者抓走了……
但想到这儿,回停下脚步。
「要是跟西玛小姐打听……不晓得她会不会愿意告诉我。」
伊斯威特是国内最大的情报贩子,对自己报社底下发生的事不可能一无所知。不管柊正在逃难还是被抓走了,区区一名少女的下落,他们应该会有所掌握。
但回已经交出情报完成了工作,救柊的行动脱离了情报贩子以及记者的本分。
这样的情况下,西玛还会愿意提供消息吗?
——可是,我也没其他人能拜托了。
下定决心后,回正打算赶紧回总社跟西玛连络。
铿喳——金属的轧声就在这时响起。
「柊……?」
柊的手脚是义肢,而刚刚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义肢起身时发出的,这就连回都能够辨识。声音是从大街旁的巷子方向传来的。回于是提心吊胆地,往那个方向而去。
「柊……?你在吗?」
铿喳——铿喳铿喳——铿喳——金属声像是响应回的呼唤般逐渐逼近。
回也朝声音方向迈进。太阳已经下山,即使大街上有煤气灯,也照不进这样的暗巷里。没有照明的回,只好以摸索的方式排除障碍物并前进。
不久,巷子深处不知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柊?」
暗处现身的影子,是个长发飘逸的少女。这里虽然暗得看不清长相,但回根据那体格与飘飘舞动的服装判断应该是这样。
——原来不是柊……?
柊就像个少年般穿着长袖与长裤,而不是像这样轻飘飘的裙子。
然而,在这大都会的夜里,一个女生单独行动,只会像路灯一样吸引四面八方的罪犯。回心想不能这样置之不理,于是前往少女那儿。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啊?时间都这么晚了,女生一个人待在这里很危险的喔?」
说着说着他觉得,根本自己才是个危险人物,因此为免对方起疑而装了个窝囊的笑脸,而
就在这时,少女背后又有什么东西晃了起来。
新登场的是个高跳的人影。看来这次应该是个男性。
——啊,原来她不是单独一个……
这么说也对啊——回心想,就算是再涉世未深的人,也不至于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白天活动的生物,天生就是怕夜晚。一个人即使戒心不足,还是会本能地畏惧黑暗。
回这下子安了心,同时失望地心想自己真是浪费时间。一想到男女躲进这种暗处还能做些什么,害他又不禁慌乱了起来。
——难不成,我根本是在多管闲事吗?
只见男子走了过来,彷佛证明了回的想法无误。高级的西装与其说是黑帮,看起来更像是企业家身分。
来到正前方的男子,高到回必须抬头才能看着他的脸。
「啊,不、不是的,我无意打扰你们……」
手忙脚乱地解释到一半
,回才发现眼前男子面无表情,眼睛也根本没在看人。两颗弹珠般的眼眸,就只是对着什么也没有的半空中。
回一时不知所措,接着连少女也一起走来。她的身高比回还矮,视线跟回齐平,但也一样不晓得在看什么地方。
氛围迥异的两人——傀儡——这样的字眼掠过脑海。回一步步向后退去,而少女就在这时突然喀喀喀地发起抖。
若她是白天里的一般人,回好歹也有余力关心一下,但现在的他光是要让自己不陷入恐慌,都已经费尽千辛万苦。
接下来,男子也跟着开始颤抖,随后——
啪唰啪唰——衣物撕裂声响起,少女的背部纵向裂开。
从那里头冒出的,是机械构造的铁棒,带有许多关节部位,就像是昆虫的节肢。这样的构造一共冒出六根,末端尖锐宛如桩钉。
男子则是双臂裂开,从中伸出巨大枪管,口径竟然跟婴儿的拳头差不多,说是大炮也许更贴切些。这样的军火照理说就算是大人也得靠双手才举得起,而对方竟然左右各拥一门。
这么血腥的画面要是让正常人看到,恐怕早已尖叫逃跑,但个性胆小却决定改变自己的回面对此景——
「啾、啾命啊……」
……彻彻底底的,化为一只软脚虾。
一屁股跌坐在地,连惨叫都几乎发不出的回,即将被男子的枪口指着。要是在这么近的距离挨了那口径的子弹,恐怕只会剩下模糊血肉。
青蛙被蛇盯上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回感到自己死期不远。
但就在这时,白色的某物挡到面前。
铿一声,迸射的火花让男子大幅后仰。
紧接着,夜晚的暗巷被一道炸裂的火线照得一时通明,看来应该是炮弹爆炸了。
「唔……?怎么这么硬?」
诧异呢喃的,是白发飘逸的少女……但是不是少女也只是回的猜测,因为对方同样一身奇装,害他找不到任何证明性别的证据。她全身上下都裹着白布条,就连脸部都不例外。
回还不晓得她就是捅自己一刀的契约者,只在心中感谢对方拔刀相助。
白色少女似乎砍了男子的脸一刀,让后仰的男子脸部从中裂成左右两半。
——太、太恶心了吧……!
像是惊悚小说其中一幕的景象,让回一时无语。
白色少女正纳闷着,这次换蜘蛛少女扑了过来。
「哎,别碍事。」
白色少女啐了声,毫不客气地把回一脚踢开,蜘蛛少女就在随后扑来,着地时把水泥地踏出坑洞。
着地的瞬间,蜘蛛少女稍微停滞,而白色少女并没有放过这个破绽。
咻铿一声,金色发丝飘散在夜晚的巷子里。
随手挥落的一刀,砍下蜘蛛少女的脑袋。
「啧——」
但咂嘴的却是白色少女这方。蜘蛛少女……或者说只是貌似蜘蛛的某物即使没了头,依然对着白色少女攻击。
就在这时,男子双臂的枪口转了过来。看来蜘蛛的功用只是负责牵制,能就此摆平对手当然更好,不行也无所谓。
这是傀儡才能办到的自杀式连手攻击。在窄巷里遭遇这样的前后夹击,少女这下应该无计可施了。
「真费事……」
但事实并不然。白色少女身受夹击,却毫不犹豫地奔向对准自己的枪口,随后瞬间压低身子,从炮管手臂底下切进男子背后。
而切入的同时,少女早已迅速回身,甩出横向的一劈。
喀啷——某种关键性的碎裂声响起。
少女的一击劲道虽强,也没能将男子一刀两断,但还是把男子打得身子前倾。
接着,飞扑而来的蜘蛛,刺穿了男子的身体,随后再次响起爆炸声。气浪从回的身旁呼啸而过,身后的建筑物则是炸裂开来。要是他站得再靠右一些,恐怕就要被喷个正着了。
利用对方的自杀特性,漂亮的一记回击。男子和蜘蛛摔成一团挣扎不止,少女的手随后轻轻搁到上头。
「吞没吧——〈沙波〉。」
少女说完,男子和蜘蛛的身体荡起水面般的涟漪,少女的手则沉没其中。
接着——啪——两尊异形化为飞沫。
强大的——非人的异形,转眼间消灭一空。在回眼前的,正是他向来向往的身姿。
「回,你没事吧?」
僵住的回,身后传来熟悉的问候。
「柊?」
回过头一瞧,柊就倚坐在巷子的墙边,身上还裹着一条有点眼熟的黑色披风。
「太好了……你平安无事。」
见到安心而笑的柊,回爬着前往她身旁。
「柊!柊你没事吗?受伤了对吧?哇,你全身千疮百孔啊。会不会痛?很痛对吧?」
七嘴八舌的回,让柊不禁苦笑。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点也不痛,马上就会恢复的。」
「真的吗?」
但她说是这么说,看起来却不像是能自己站起来的样子。回伸手想拉她起来,但她却笑着顾左右而言他。
「反倒是回,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但接着说下去之前,她却表情一沉。
「……那应该是炼金术师做的傀儡,你给的情报里也提到过它们。它们照理说是设计来当作兵器的……」
「傀儡?那些怪物果然是傀儡吗?」
怪物——这字眼让柊强忍悲痛似地面容扭曲,但回心情尚未平复,并没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
「真是的,炼金术师怎么会做出这么阴森的东西。」
在回的印象里,傀儡就该像是月皎家的悬丝傀儡,特别是柊控制的傀儡不止外观,连动作都精巧细腻。它是那么动人,绝不是像这种奇形怪状的蜘蛛怪物。
见回如此愤慨,柊惶恐地开了口。
「话说……你觉得,会自己动的傀儡很阴森吗?」
「当然阴森了。如果是你控制的傀儡也就罢了,但它们竟然自己就动了起来!而且还像刚刚那样——呵咕?」
回突然梗住气,被往后的一扯给抛到地上。原来是白色少女拉着他的领子。
「你、你干什么——」
「……我可不记得给过你们闲聊的时间。该出发了。」
那眼神如同利刃般冷漠无情。看来少女虽然出手相救,但并不是站在我方的人。
接着,少女硬是把柊从地上扶起。
「等、等一下啦,柊她不是受伤了吗——?」
长刀突然指到面前。回完全看不出,对方是何时拔刀的。
面对愣住的回,柊浅笑着并说了。
「回,我要跟这人一起走。」
「柊?你、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是没办法和你在一起的。」
说完,柊落寞地笑了。
「我很高兴能遇到你……不对,很高兴能够想起『开心』的感觉。所以——谢谢——我只是想象这样对你道声谢。」
那句话,同时代表拒绝。
「为什、么?」
愕然之余,回艰涩地挤出疑问,得到的却是那最初与柊相遇时所看到的木然表情。
「我——其实是个傀儡。」
一直到柊跟少女的背影远去,回依然像是失了魂般动弹不得。
‡
「那个,谢谢你,平坂……小姐。」
等到回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柊这才歉然答谢。
柊虽然不晓得要有何打算,但她起码答应了柊「想见回一面」的要求,还在他被傀儡追杀时救了他一命。
两人的关系虽然是猎人与标靶,但要为她做了这么多,让她觉得有必要道声谢。
——而且,刚刚要那么做,应该也是在保护自己吧。
而面对连称谓都拿不定,支支吾吾的那声道谢,要先是鼻哼一声。
「叫我要就行了……我不喜欢人类,也习惯被人讨厌。」
回刚才嫌傀儡阴森,让柊深感受伤,所以要才会故意扮黑脸,说出那样过分的话。
「而其中最讨厌的,就是软弱的男人了。」
……柊相信,那些都是为了保护自己。
「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要接下来要做的,当然是把她交给委托人。问题的答案不但早就一清二楚,要也没有回答的义务。
但她之所以还是问了,是因为觉得不说些什么就沉稳不下来。没想到要随后的回应……
「去我事先找到的一间藏身处。」
有问有答的她,让柊这下有些意外
。
——这人的本性,其实应该并不坏吧……
对方明明是敌人,把自己的身体破坏到半残,甚至还捅了回一刀藉此威逼自己——但,柊就是莫名地有这种感觉。
之后又走了几分钟,要停下脚步。
周遭放眼望去尽是空屋……或者说,是左右两排颓圮的集合住宅,即使在这贫民街上也是特别冷清的一区。看来这里就是要的藏身处。
要带她前往的,是一间相对正常——门跟屋顶都还完好的空屋,窗玻璃虽然已经一片都不留,要藏身倒还堪用。
屋内虽然只有一间房间,里头倒是有桌椅以及简单的床铺,虽然那床连床板都破了,说起来只能算是残骸。
要把柊摆上椅子,从怀里掏出一颗小石头,蹲到房间角落擦了又擦,于是点着了某物。
屋内昏暗导致视野不良,但要面前的似乎是个满布灰尘的暖炉。柊的傀儡身体虽然感受不到温暖,但这季节到了夜里依然寒冷,让要用打火石试着取暖。
要放下背后的刀,来到柊的面前。这下柊也不得不一阵紧张,毕竟她是个落败的俘虏,已经无力违抗身为赢家的要。
但面对这样的柊,要随后说出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
「——让我看看你的伤。」
要说完也没等柊响应,直接牵起她的手,接着取出先前斩断的右手——连前端刀刃都折断的上臂,对上柊的那个断面。
「你这是在——」
「蔓延吧——〈沙波〉。」
陶器制成的手臂荡起涟漪。一想起白天飞散的十字架,害她惊讶得颤了一下,而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柊的身体就只有像这样微微发颤。
等到涟漪平复,要一放开手,柊的手臂垂了下去,断刃的那只上臂依然连在上头。
「咦……?连回去了?」
柊愕然低语,要却略显失望地嘀咕了声。
「……还是不能动吗?」
「喔,不是的,不能动应该是因为里头的线断了。请问……」
「……什么事?」
「这是你、帮我修好的吗……?」
柊困惑而惶恐地问完,要鼻哼一声,而看来那就是她的回应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要把我交给别人吗?那么我要是没办法动,对你不是比较省事些?」
「谁说的?」
柊这下不禁傻了。
「那不然……」
「我的确是奉命逮捕你,但可没答应过要把你交出去。」
听到这里,柊终于看出了要的真意——虽然她还是不晓得那可不可以相信。
「也就是说,你是在帮我吗?」
「……你若要这么想,那也无妨。」
这下柊差点就要笑出声来。
——这人该不会只是太木讷了,只是不擅表达而已?
虽然到现在还摸不透要的想法,但她显然是来帮助柊的,而且从她砍了锁链少女那一刻起就一直如此。
之后,要避重就轻似地哼了一声,开始检查柊的身体。
要的一击,从左到右斜向劈开了白瓷身躯——这不是譬喻,而是真正的陶器体躯。胸部已经被完全截断,腰部的球体也多出一大条裂痕,臀部虽然伤势较轻,但一样免不了冒出龟裂。
但受了这样的损伤,她的状态却好得不可思议。瓷盘被刀刃砍中照理说非碎不可,能够断得这么整齐,看得出要的一击有多么锋利。
胸部的刀伤砍得很深,甚至露出体内的东西。
而在那体内的并不是动物的五脏六腑,而是齿轮与丝线。线从开了孔的剑轮里伸出,绕过滑轮连向四肢。剑轮靠无数的齿轮控制,每个都拥有不同的动作。
里头的构造虽然精致,齿轮本身却不具备称得上动力的机构。要运作人类大小的物体,光靠发条是不够力的,照理说得要有蒸汽或火力之类的动力,但柊的身体当然容纳不了那么巨大的机件。
那么柊究竟是如何独立运作的呢?这点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调查完一轮,要愁眉而道。
「有几个齿轮碎了……要是不修好,你就动不了了吗?」
「咦?我也不晓得……总之要是你能帮我拿下来,应该会稍微改善一些。」
她现在就算想动,也只是发出卡住的声音而毫无反应,大概是有碎片夹在齿轮里头。
要于是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取下碎齿轮。精密工作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吃力,于是把脸上裹着的布条拆下。
露出的那张脸,看起来是半透明的。
「……你好奇吗?」
大概是察觉到柊的视线,要头也不抬地问了。
柊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随后老实地点了点头。
「……嗯。」
「要是好奇,你不妨伸手摸摸看……你的左臂应该还能动吧?」
大概是因为碎片被移除,柊的左手现在抬得起来了。
能动的那只手慢慢朝要的脸上伸去,白瓷的指尖却穿过透明的肌肤。
——摸不到……?
她连忙将手抽回,却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幽灵。随后,柊总算了解到,要出手相助的真正原因。
——这人果然跟我是一样的……
她不晓得要付出何种代价而让身体变成这样,但这样的要现在依然忙着帮她取下碎片——她是摸得到人的。
就像柊的身体变成傀儡般,要的身体也变成了幽灵。
由这点来看,柊跟要可以说是同病相怜。
她一时想不出话来,只能任由要默默摘碎片,心不在焉地看着暖炉里摆荡的火焰。
不久,要终于抬头轻叹一声。
「都取完了。」
「……谢谢你。」
柊一道完谢,要还是老样子只鼻哼一声。
——这人还真是面恶心善呢……
柊情不自禁地轻笑一声,要则是略显讶异。
「……你果然感受不到任何痛楚吗?」
「咦?嗯……不只是痛楚,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也闻不到味道之类的,就连以前经历过的感觉……也全都变得好奇怪。」
那是一种连她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诠释的感觉。要诧异地偏起头并问了。
「怎样的奇怪法?」
「就是眼前发生过的一切,全都像是做梦般毫无真实感。或者说,失去了情感?我在遇见回以前,连『开心』或是『快乐』之类情感也忘得一乾二净。不晓得是不是成为契约者后,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要一时沉默不语,但随后还是说了。
「也许是因为,你少了心脏的关系吧。」
「心脏?」
「所谓的情感……好比说开心、高兴、悲伤、气愤之类,全都不是脑袋的思考,而是从心中升起的,不是吗?」
「喔……嗯,这么说来好像是这样没错。」
「对吧?但你是没有心脏的,情感方面的运作才会跟着变得暧昧不明。」
思考是来自「心」而不是来自脑袋。实在无法想象她这种剑法细腻得如同精密机械般的高手,会讲出这样的论述。
——这人搞不好,是个意想不到的「浪漫派」也说不定……
从前的那个她,肯定也是个平凡的少女吧。一想到这点,亲切感也油然而生。
「那么你也一样吗?就是,情感也变得嗳昧不明之类的……」
「我吗?这个嘛……我倒是没想过这问题,但应该是比从前迟钝多了。」
要回话时,显得有些落寞。
柊心想自己该不会问了不该问的事,于是又转回先前的话题。
「『开心』或者『愤怒』之类情感我都想起来了,但在想起以前一直都懵懂不清。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但那恐怕是你用过去的记忆跟『现在这个当下』的情感,对照出来的结果吧?」
「意思就是说,我现在其实一样毫无知觉吗?」
「谁晓得呢。那些也许都是错觉,但也不见得代表你麻木不仁。」
「错觉……这也就代表,我是靠记忆回想起情感的,是吗?」
「说起来就是这样。」
「那要是碰上没经历过的情感,又会有什么结果呢?」
「比方说怎样的情感?」
「咦?嗯……我现在一时想不起来……」
但说是这么说,真的有这种情感吗?要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脸。
「反正,等你遇上了就会晓得了。」
在那之后,要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话太多了
,开始专心修起齿轮,就跟刚才修手臂时一样,她以能力激起涟漪,一个个将它们修复了。
——原来那能力,还能拿来修理东西啊……
自己的能力只能够「模仿」,就算能模仿要,也肯定无法修得像她那样完善。
柊靠着能动的左手拆了右手臂,把断了的丝线一一连上。
沉默的时间流逝。右臂修理完并装回关节上,表面于是蒙上一层绸状薄膜——人类的皮肤。刚装上的球体关节部位,这下消失无踪。
——这样再看一次,还是一样古怪……
只要一摸关节,还是能够摸出凹凸,代表球体关节并未消失。看起来像人类的就只有表面,可是一旦坏了,却又会回到傀儡的原形。
正当她对自己的身体纳闷,要则是想起什么似地向她说了。
「等这儿修好了,你的衣服也得补一补。」
的确,她可是正面挨刀的,衣服虽然还遮着背后,正面的肚脐和乳房却是一览无遗,早已失去了衣服应有的功能。她的身体虽然是人造的,但柊的感性可没麻木到毫无羞耻之心。
——刚刚虽然披着披风,但我是用这副模样见回的吗?
事到如今才体认到这点的她羞愧不已,为了不让自己再想下去,跟要另外起了个话题。
「衣、衣服的话,平坂……要你也应该要想想办法才是吧!」
「怎么说?」
由衷不解的要,让柊有口难言似地吞吞吐吐。
「因、因为……你的打扮有点让人视线不知该往哪里摆……」
「我除了这打扮,没办法换上其他服装。」
昂首挺胸的要,虽然身上穿着和服,却只是为了便于行动而随便披着,肌肤上头尽管缠着白色的布条——据她的说法是咒符——但肩膀跟腰部全数外露,展现出明显的身材曲线。
「可、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样让人看得很尴尬。」
柊心怀使命感说完后,要头一次露出慌张样。
「我、我的模样,真的有这么古怪吗?」
「嗯……我觉得这样的打扮,比全裸还要更『撩人』。」
「——!呜……呜……我、我无意如此失礼……」
要这下才难为情地遮起身子,但就算两手遮住胸与腰,肩膀、背部、苗条的腰身、腿以及圆润的臀部,当然是想藏也藏不起来,甚至因为羞耻心的衬托,比起先前大大方方的样子更加煽倩。
柊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时之间不禁傻住。
——怎么办……这人一慌张起来,好像还挺可爱的……
砍倒柊又瞬间破坏两尊傀儡的契约者,竟然像个少女一样,承受着羞耻心带来的煎熬。
柊虽然觉得这时候笑未免失礼,但还是忍不住把脸别过去,肩膀不停颤抖着。
之后,两人终于重回平静,要这才想起某件事。
「对了,你说你成为契约者才刚过一星期?」
「嗯。」
「——〈夜刀神〉——你咒歌里的这个名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喔喔……我的家族——月皎家代代都是傀儡师,〈夜刀神〉原本是古代荒神的名字,代表的是惩恶,而月皎家的继承人所控制的傀儡,就会以这个名字来称呼。」
「也就是说,那是傀儡的名字?」
「没错。所以正确来说,我应该叫做〈夜刀神师〉。」
要听完先是犹豫了一下,接着欲言又止地说了。
「——〈夜刀神〉——据说契约者里也有人叫做这个名字。你对这人有印象吗?」
「……?那应该不是在说我吧?」
「契约者只要闻出些名堂,人人都会有这类别号,但你才刚成为契约者,有别号的话未免太奇怪了。」
想了一会儿,柊最后摇摇头。
「月皎家要是有谁认为我不配当接班人,是有可能以〈夜刀神〉的名号自居,可是……」
「可是?」
「这不可能。」
「怎么说?」
柊的脸上,顿时没了表情。
「——因为……他们都死了……」
要一时愕然,接着尴尬地说了。
「……抱歉。」
两人再次断了话题。要默默修理齿轮,柊修完右手后开始修理脚部。
——这身体可真是不方便啊……
叹气之余,柊这才想起当初把她身体变成这样的某人。
「啊……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柊忍下内心动摇,对着尴尬地望过来的要说了。
「有个人的确是有可能以〈夜刀神〉自居。」
「那是谁?」
「攻击月皎家,把我身体变成这样的始作俑者——月皎志刃——我从前的哥哥。」
在抵达这城市——抵达卡陧基之前,追杀柊的并不是契约者。她一直到抵达这城市,才开始遇上契约者。
而在那之前追杀她的——
柊先是深呼吸——虽然她照理说是没有呼吸的——接着望向要。
「该从何说起好呢……志刃他是,月皎家的叛徒。」
「叛徒……?」
「月皎家是傀儡师世家。〈夜刀神〉——拥有荒神之名的傀儡在我们的操纵下,成为抑止乱源的威慑力量,让众人晓得一旦违法乱纪,荒神的肃清必当降临。傀儡骇人的形象,也成了那些试图造反的人心中的警惕。」
因此,月皎的傀儡师并不是技艺,而是家业。
「不过说是这么说,经历这么久的太平盛世,除了父亲那辈曾经为内战出征,〈夜刀神〉已经好久没施展力量了。傀儡师顶多在和分家的对抗赛上才会小试身手。」
可是——柊接着说了。
「志刃太过醉心于〈夜刀神〉,不能接受月皎家的凋零……他试着引进西洋技术,想做出更强大的傀儡,因此跟家族闹翻而离家出走。」
「既然〈夜刀神〉是惩恶的荒神,那么不是不该输吗?他的做法照理说并没有错不是吗?」
对于要的疑惑,柊摇摇头。
「面对西洋的兵器,落伍的悬丝傀儡是无法匹敌的。家族的大家都明白这点,而父亲恐怕也是不希望志刃继承那等同杀手的工作。这门家业应该要转型为技艺,随时代一起变迁。」
这是她由于哥哥出走,成为月皎家继承人后,从学习到的知识里导出的结论。
「志刃离开后,我烦恼了好久,最后决定出国看看……虽然根本不知道志刃会去哪里,但我还是一边学习当个继承人,一边学习外语,打算等到跟那个人分出胜负后再出国。」
要听得一头雾水。
「那个人?」
「分家有个人身手非常了得。我跟他打过好几次,每次都得用上月帝眼才打得倒。」
八岁那年的她,在家族里早已没有敌手,甚至就连同样拥有月帝眼的父亲,也顶多跟她打平。就算不使用月帝眼,柊的傀儡也总是完好如初,不曾受伤。
可是这样的她一旦来到与分家的交流赛上,傀儡却被打得半毁,逼她不得不使出月帝眼。在那个当下,她最先感受到的并非屈辱而是恐惧,而辛苦打倒对手时,她着实是松了口气。
「我一直觉得这双眼除非是对上契约者,否则根本不该对人类使用,所以想凭自己的实力战胜他……」
「结果还是打不赢吗?」
柊轻轻摇摇头。
「两年前……我十四岁那时,他的家里出了事,再也没机会比试了。」
从前那种把柊压着打的实力,他恐怕再也拿不出来了。
「其实今年是举办交流赛的年分。我本来心想他搞不好会若无其事地现身……结果现身的并不是他,而是志刃。」
「……发生什么事了?」
瓷制的手臂发出咿轧声。她不知不觉握起拳头。
「志刃完成了他心目中的〈夜刀神〉。我当时有事外出不在家里,等到回家时,大家全都已经……」
而且一醒过来,自己也成了这傀儡之身。
要不知该如何响应,视线游移不定。
「那个男人的〈夜刀神〉就像我刚刚摧毁的那些吗?」
「……不。他的才不是那种瑕疵品。」
那种水平的傀儡,根本不是月皎家的傀儡师的对手。柊要是有傀儡也能轻松打倒,连月帝眼都不必用上。
志刃的〈夜刀神〉能耐才不只那样。柊可是人称月皎家有史以来的天才傀儡师,而就连她都不敌那傀儡。
——这奇怪的感觉是什么……
脑海里老是有种挥之不
去的怏然,像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那跟生气——跟「愤怒」有点像,却又有些不同。
「……你恨那个人吗?」
「恨?喔喔……没错,原来这就是『憎恨』的感觉。」
这情感她不常有,但也不是从未有过。平常的话,这应该是足以令人坐立不安的心情……如今一方面令她感到愤慨,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像是置身事外。
——我到底希望怎么做呢……
——没有心脏——傀儡的身躯,似乎令她情感变得迟钝。而这迟钝的情感,让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想怎么做。
面对不知如何是好的柊,要提了个问题确认。
「也就是说,刚刚的傀儡跟你的……跟那个叫志刃的男人没有关系吗?」
「这……我也不清楚。从回那里买到的情报里,并没有提到志刃的名字……」
而或许也就是这样,才让她现在无路可走。
「那情报里指出,追我的人是个叫做祖特的炼金术师。」
「嗯,雇用我的男子的确也是叫这个名字。」
难道这一切真的跟志刃无关吗?柊的肩膀沮丧地垂下,眼前突然晕晃了起来。
「不要紧吧?」
「呃、嗯……只是有点累。」
这身体不必吃东西也不必呼吸,但还是需要睡眠。就算身体是人造的,精神却不是,而疲劳是会长久累积的。
甩甩头挥别睡意,柊继续讨论志刃可能的下落。
「我被契约者盯上,是来到这都市之后的事情。在那之前,我一直被刚刚的傀儡……被类似那种东西追赶着。」
「它们之间并不一样吗?」
「……我不知道。它们设计上应该很相像,但我一遇上就逃了,没有实际交手过。」
要双手环胸哼了一声。
「所以刚刚遇上的傀儡,是祖特那一方的吗?」
「要是情报没错的话……」
「原来如此,我大概晓得他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了。」
「什么意思?」
要用某种看似怏然却又乐在其中的表情说了。
「祖特雇了包括我在内的五名契约者。」
五名——这个不算小的具体数字,让柊仓皇地喊出声来。
「你、你们原来有五人吗?呃,除了你,还有你砍的那个穿披风的人……」
「就是我跟洁……洁……就是那个披风女孩,以及汤姆跟理查那对拍档。至于剩下那个,我也不太清楚是谁。」
「剩下的那个?……喔,该不会是昨晚会放电的那个人?」
一一点名完,要不禁纳闷。
「昨晚……?这就怪了。我们承接委托时,剩下那人应该还没被打败才对。」
「也就是说,其实还有另一人吗?」
「这样想会合理些。」
「是喔……可是这样一来,那个会放电的人又是谁派来的呢?」
既然祖特一次雇了要他们五人,先派出一人的意义不大。会不会其实那人跟祖特无关,而是其他人派来的?
要依旧哼了一声并允首。
「关于这件事……你说刚刚我们遇到的傀儡,跟志刃的傀儡很像?」
「……嗯。」
「那么有没有可能祖特跟那人彼此是竞争对象呢?」
「竞争……对象?」
这样的可能性柊想都没想过。面对困惑的柊,要接着说了。
「嗯。我不晓得炼金术师在想些什么,不过既然双方都在研究傀儡,双方总会有些成果方面的竞争不是吗?那么就算敌视彼此,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志刃跟祖特是死对头……你是这个意思吗?」
柊不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天马行空的推论,而要大概看出她的纳闷,接着又继续补充。
「祖特雇用我的时候说过,有机会跟〈夜刀神〉一战,也就是把〈夜刀神〉视为敌人,那么认为他们彼此竞争对立,不是很顺理成章的判断吗?如果你所说的那个志刃,其实就是〈夜刀神〉的话。」
喀咚——柊试着起身,脚却不听使唤,整个人从椅子上滑落。
「哎哎哎……小心一点,不要这么躁进。」
幸好,要在她倒地前先上前扶住。
「志刃他、原来在这!」
情绪激动的柊,被要重新扶回椅子上。
「〈夜刀神〉是四强之一——跟我同级的契约者。他就交给我来猎杀。」
「可是……!」
「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夜刀神〉都是我的猎物。我就是为了和他交手才接下这次委托的,不准任何人插手阻挠……不过你们之后如何,就不干我的事了。」
语带奚落的口吻,却让柊听得不禁纳闷。
——这人该不会是看我没办法打,打算代替我上场吧……?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用了月帝眼的关系,她觉得要态度底下的本心,如今都变得清晰可见。
「咦……?」
「啊,喂?」
苦笑的途中,柊再次眼前一昏。大概是因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她现在困得不象话。
在要再次搀扶下,柊向后靠到椅背上。
「抱歉,我得、睡一下才……」
话还没能说完,柊的意识已经被泥淖般的睡意吞噬。
‡
喀蹬——随着一声轻响,柊的身体失去力气。
「喂……柊?」
她的确说过要小睡,但这样瞬间睡着是正常的吗?要纳闷的同时心想,这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看来就算成了傀儡之身,精神一样是会疲劳的……
柊一天之内跟三个契约者交手,而其中一个正是要自己。从以前到现在,她是头一个跟要厮杀后还能站得起来的人。
「我这样说起来,等于是在帮助你吧……」
对要来说,柊本应只是个标靶,但她却擅自扩大解释委托事宜,打算藉这方法毁约。
——这算同情吗?
要和柊的遭遇类似……或者正确来说,代价类似。也许就因为这样,给她带来某种亲近感。
「但我、就只是个……猎杀契约者的人。」
和柊的一番厮杀确实痛快,让她差点就要想起那个被遗忘的梦……虽然最后柊并没有抵达那境界。
——无聊透顶。我们可是契约者。
要挥别迷惘似地甩甩头,抓起那黑色披风。
披风是从那锁链少女——名字叫做洁……洁恩还是什么的——一身锁链以及结巴的口吻害人印象过深而记不住名字——从她身上抢来的。
她本来打算盖到柊的身上,但临时停下动作。
「……好歹帮她修理一下外表吧。」
虽说那是傀儡之身,看起来一样是个被劈开的少女躯体——而且要就是下手的人。既然齿轮都修好了,小问题要是不顺便修一修,总让她耿耿于怀。
齿轮的咬合角度之类虽然不是要的专业,但她好歹记得碎齿轮是从哪里取下的,要修复到某个程度应该是不成问题。
于是,要开始将齿轮放回,同时发出轻叹。
柊靠躺着的身子,的确精致到像是随时都会再活过来。
但算再精巧,她终究是个傀儡,皮肤又硬又冰,关节与骨骼虽然表面带有血色,但摸起来依然不是真正的温度。她的眼皮设计成可以开闭,但里头塞的大概就只是玻璃珠,怎么也不像是之前看透要每招剑路的那对金色眼眸。
只要凑近一看就会身不由己地明白,她终究是个打造出来的傀儡。
——这样的东西,真的曾经动过吗?
眼前傀儡变化的程度,让她不禁如此怀疑。
「……也罢,是不是都无所谓了。」
要硬是中断思考,伸手拿起齿轮。
满布细微龟裂的胸膛,一道要划下的大条刀伤,从肩膀裂到腹部,露出里头毫无装饰的齿轮。
这一幕明明她前不久才看过,如今伤口深处——心脏部分却出现亮光。
——那是什么……镜子……吗?
她不懂傀儡的结构,也无法想象为何会有个镜子收在里头。
——莫非这身体……其实并不是靠机关,而是靠异能运作的?
镜子让她联想到的,是有关柊的能力。会不会这身体其实也是靠着她能力的延伸,才得以发挥作用?
她拥有能够把契约者的能力近乎完美地重现的「模仿」能力,而且不必付出「代价」。要是她能精益求精,再跟那对眼睛并用,将来也许碰上首次遇见的能力也能完美模仿。
这是非常恐怖的能力。而会不会就是这个,在「模仿」柊的情感、表情、动作等所有一切呢?
要凝神想看个仔细,却在这时发现里头映出人影。
她反射性地抓起爱刀,犀利视线对着周遭扫视一番,但当然是没任何人在。
确定四下无人,她又回头瞧着那镜子。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黑色长发,接着是抱膝的白色手臂。那人的身体大部分被黑发盖着,但至少看得出是个女性。
「柊……?」
搭在膝盖上头的那张脸,毫无疑问是柊。
为什么镜中会映出柊的身影呢?这样的纳闷,给〈东方不败〉带来致命的破绽。
身后传来的,是堪称杀气的气息。
「——?」
她顾不得对方是谁,转身挥出一刀——
咚——沉声以及金属轧声空然回荡。
「啊……」
刀的触感从掌中消失。不知是否因为一时困惑没握牢,她犯了身为契约者猎人绝不该犯的失误。
转过头一瞧,刀就插在身后墙上,而弹飞当时的力道不知有多大,刀刺入的深度竟然直逼刀锷。
而这空前绝后的破绽,不速之客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咕呜!」
她还来不及备战,就先被压制在地,不只手腕被锁住,连脚也被跨压而动弹不得。
既然拿不到刀,要根本无从使用能力。
——这家伙莫非晓得我能力的底细?
要的能力制约,在于必须触摸到对象,也就是得透过手脚启动能力。不速之客就像是深知这点,把要制伏得无法施展。
而不速之客连慌乱的时间都不给,进一步施展追击。
「啊……哈……!」
不速之客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往要的脖子。喀一声,某种讨厌的触感从颈部传开。
「——?」
但吓一跳的似乎是不速之客。对方看来不只是锁喉,甚至想把她脖子扭断,却抓不到确切的脖子位置。
要的身体此刻透明化,让对方扎实扑了个空。
——〈沙波〉!
此时,要的能力在地面蔓延开,本来由上方被压制的手腕,由于地板腾空而获得释放。
接着,她试图抓住不速之客的手,但却被对方巧妙躲开,显然是不想被要碰到——不想被她的能力攻击。
不速之客一跳开,要也重新起身,但——
「喀哈——呜、呜呼——」
脑袋一阵天旋地转。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贫血,先前的勒颈带来一时的昏眩。
——看样子,想安然无恙终究是不可能吗……
要的身体并不是以物体的方式存在,但却无法像幽灵那样刀枪不入。她被火烧了会烫伤,被水淹了会窒息,而刀剑或拳击虽然不至于立刻致命,但依然会留下创伤。
就因为这样,各种穿过的攻击,都会带来相应的打击。
要咳出血,手撑着墙壁。
——吞没吧——〈沙波〉。
墙壁于是液状化,让刀刃滑了下来。重拾爱刀的要一直到这时,才终于看清不速之客的真面目。
——傀儡……?
在那里的,是乍看像个人,却戴着钢铁面具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不久才跟傀儡交过手,他看起来与其说是人类,总觉得更像是个傀儡。
要一边观察一边举刀,心想不妙。
——真是太大意了。这家伙可是个老手……
她不只脖子,连被制伏的手腕以及膝盖都隐隐作痛。那些部位因为缠上咒符,面对打击都是照单全收。针对咒符部位的攻击对要来说,比什么都要更棘手。
握刀的手,如今使不上力气。
对方看来是个男的,由于站在暖炉前方,脸部及服装因背光而无法辨识。他的实力跟要相当,而在这狭窄的屋内空间,也没办法尽情挥刀。
要吐掉体内空气并止住呼吸,否则发疼的喉咙每呼吸一次,都磨耗着她的气力。
聚精会神的要脚下,〈明镜止水〉的涟漪早已漫开。
止住呼吸的同时,要马步一踏,挥出由下而上的一记捞击,但男子才稍微侧身就躲过。挥刀时的破绽,被男子趁虚而入。早料到这一步的要并没有将男子身旁的刀锋拉回,而是翻转刀刃与刀背,以刀尖挥出横向的一记扫击。
男子试图以手背从刀侧将其架开,但要的刀划出平缓的曲线,随后衔接了一记由下而上的斜劈。
行云流水的兵刃,让男子招架不住而退后。
——休想逃。
男子后退得多快,要就以相同速度逼近,维持住两人的间距。
长刀要是举得太高将会触及天花板。她改采水平的正面一扫试图拿下对方首级,但男子一个下腰后仰躲过,却因别扭的姿势一时停下动作。
早料到会被躲开的要,挥毕的一刀再次举至上段。
——逮到你了!
硬躲而僵住的男子,面临要劈落的一刀。其实就算不必高举,光凭刀的重量也足以削肉断骨。人类不可能躲得掉这一击——她本来是这么认为的。
磅——一记干涩声,从男子双手间敲响。
——竟有这种事!
眼前的一幕,让她差点脱口惊呼。
原来男子竟然施展空手夺白刃,接下了要的这一刀,刀尖虽然抵达头部,却没能劈开他的钢铁面具。
接着,只见男子鼓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
——似乎不妙——要微微绷起身子,而接下来——
「咆哮吧——〈朱砂皇〉。」
唧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男子的吆喝,撼动了世界。
——这是……怎么、搞的?
难以承受的怪音令人不禁掩耳,而刀身接着竟然出现龟裂。
——这家伙打算毁了刀吗?
不能让他继续施展能力——但念头刚闪过,身后瞬间传来惊叫。
「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柊的惨叫——照理说没有痛觉的柊竟然惨叫了。定睛一瞧,柊的身体也浮现新的裂痕,让要下意识地伸出右臂。
——吞没吧——〈沙波〉!
无形的虚空荡出水面般的涟漪。要能够「液化」的只有物体,对无形的风或火焰是不具效果的。
但要伸向前的手,却在半空激起涟漪。
——成功了!看来不具质量的「声音」一样能吞没。
确定那能力能够抵消,眼前却开始一阵晕眩。她从刚刚一直都是闭气行动,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努力维持着意识清醒,把刀先是往后一抽。黑衣面具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使用能力的关系,反应慢了半拍。
——我比他快些!
但,正当她打算把刀刺出——
「要,让开!」
铿喳的机械声传来,让要情急间不得不退后。由结果来看,要的致命一击被打断了。
砰砰砰砰砰砰——子弹随炸裂声纷纷射出。
看来刚刚的攻击让柊醒来,并使用了她的短机关枪。
男子以桌子为掩护躲过弹雨,却像是被什么吓着似地一时愣然,接着便破墙逃走。看着离开的敌人背影,要已经无力追上。
「要!」
刀子从手中滑落,要随后也跟着倒地。
——真是的,我到底在做些什么……
逐渐淡去的意识里,要暗自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