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用力吸气,树木的清爽香气掠过鼻尖。我将意识集中在嗅觉上,然而,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腐臭了。棻穗向名城表白后已过一周。我仰望天空,心情清澈。
我办到了。我已经完成吾主崇高的使命,成功斩断所有地缚灵预备军的心结。背后响起踩在泥土的脚步声,菜穗和名城并肩走来,两人穿著便服,而不是熟悉的白袍。两人既没有牵手,也没有刻意离得太远,小指若有似无地相碰。
「晒太阳?」
棻稳在我身边蹲下来,摸著我的背。
「嗯,没错。你要去哪里?」
我用只有棻穗听得见的言灵问她。
「今天不用上班,所以要去看电影,傍晚就会回来了。」
「这样啊?那就路上小心。」
「什么,李奥好像我爸。」
菜稳噗哧一笑。
「院长放假时也会跟它一样懒散吗?真想不到。」名城误会菜穗的意思,目不转睛地盯著我。没礼貌的家伙。我才没发懒。我在储备体力,让吾主随时交办新工作给我。
「那我走了,要我买什么礼物回来给你?」棻穗站起来。
「泡芙!」
我忍不住兴奋起来,发出言灵时吠一声。名城往后退。胆小鬼。
「好,那你就乖乖地看家吧。」
棻穗轻轻挥手,和名城并肩走向停车场。
「包在我身上。所以你千万别忘记买泡芙。」
我目送他们离开。两人散发出花蜜般的香味。那是沉浸在幸福的香味。他们的幸福或许仅能维持数月、甚至数周,但又怎么样?菜穗此时此刻全力以赴地活著。
人类和死神不一样,受到时间束缚,抱著死亡的限时炸弹。正因为不晓得炸弹何时爆炸,才那么恐惧死亡的阴影。因为时间,人类才在有限的生命中拚命活下去。我已经活过漫长时光,他们就像瞬间的烟花,甚至令我有些羡慕。人类的一生就像烟火吗……经过这些时光,我对人类的评价也大幅改变。我眯著眼睛,目送两人渐行渐远。
「你干么陷入感伤的氛围啊?My friend。」
「……你来干么?」
背后传来死神的气息,我懒得回头。除了那位同事,没人用这种轻浮口吻。
「你还没学会说话时要看著对方眼睛的礼仪吗?」
「你又没『眼睛』。」
「你还是那么没水准。唉。」
同事的言灵里夹杂著叹息。没事这么举一反三干么?
「这天来为谁『引路』的?」
我救下的那三个人,最近身体好得很,精力充沛得不像病人。然而,他们确实是癌末患者,何时病情恶化都不奇怪。
「No,no。放心吧!My friend,我今天是来当『说客』的。」
我将松口气的心情吞回肚子里。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对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
「真的?」
假装没听见同事疑心病超重的言灵,我强硬改变话题。
「话说回来,那些地缚灵还不去『吾主』的身边吗?」
「不晓得为什么,那群souI突然变得好有精神。看来暂时不用担心消灭的危险性了,不过还是迟迟不肯去My master的身边,唉。」
同事再度叹一口气,他莫非很喜欢这个行为吗?
「他们……希望凶手受到惩罚。」
「嗯?凶手吗?为什么?」
同事打从内心觉得不可思议。
「为什么?全家都惨遭杀害,心存怨恨也是当然。」
「怨恨?当然?你在说什么啊?My friend。怨恨一点意义也没有。为了这种毫无意义的『感情』,甘愿冒著消灭的危险,真是太不合逻辑了。」
经同事这么一说,我这才回过神。一点都没错,他们不该受到怨恨这种无谓的感情左右,应该乖乖地前往吾主的身边。问题是……「一点也没错。但自从我来到世上,看到人类采取过无数次这种不合逻辑的行为。所以才用『当然』两字,像人类那种低俗的存在,当然会被『感情』耍得团团转。」
我想要自圆其说,但我也知道这藉口太弱。
「被杀死的soul的确有相当高的比率变成『地缚灵』呢。」但同事对我的说词似乎坦然接受了。「可是My friend,你不觉得那群soul奇怪吗?就算被杀死,大多经过几个月,你口中的『怨恨』就会稀释,前往『My master』的身边。但他们现在被强烈的心结困住,那绝不是单纯的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这四个字用得真好。我斜眼望医院,魂魄正从固定位置偷看这边。
「说话回来My friend,你的工作还真辛苦。不过,就算失败也never mind。不管产生多少地缚灵,我都会说服他们,为他们引路的。」
同事丢下这一句言灵,轻飘飘地前往那群地缚灵在医院后面的藏身处。
咦?他刚刚说了什么?
「等一下!」我将言灵的音量提到最高。
「怎样啦?干么突然发出那么强烈的言灵?振幅太大,差点被你吓死。」
我没心情理会同事的抱怨。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嗯?你指哪句话?」
「你说就算我失败了,产生地缚灵,你也会为他们带路是什么意思?」天气明明不冷,我却寒毛倒竖。甚至听得见自己体内打颤的声响。同事用半点感情都没的言灵说:
「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世界的时间再过两周左右,医院将会死七、八个人,而且绝大部分都会变成地缚灵。」
什么?怎么会这样?疑问在脑中回荡。耳呜停不下来。恶心感向我袭来。
「不要紧吧?My friend。」
同事对站不稳的我发出感觉不到半点关怀的言灵。
「……别放在心上。话说回来,这里两周后会发生什么?为什么变成地缚灵……」
「……你问这个做什么?」轻薄的口吻和莫名其妙的外来语同时从同事的口里消失。「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忘记,我们无法改变人类的『死期』。连拥有肉体,较易干预物质世界的你也不例外。」
「……我的工作是拯救他们免于变成地缚灵的命运。如果这家医院的人会变成『地缚灵』,那我的工作就是避免这种事发生……」
「那你就在不会干预他们寿命的情况下,防止他们变成『地缚灵』吧。听好了,我不打算提供任何情报,帮助你救他们。你怎么做不关我的事,但我不想受你连累,挨吾主的骂。死亡是人类的宿命。什么时候?死法是什么?不是我们在意的事。」
「没错……对你而言的确是这样没错。」我提起嘴唇,露出苦笑。就狗的脸来说,我应该做得不错。同事很正确。没有更正确理智的论调了。这才是死神的想法。但为什么我会产生反感呢?我到底怎么了?
「我就先告辞了。你千万别做傻事。」
我没有挽留。同事如飘落的雪花般消失。
气温似乎急速下降,我的身体发起抖。
经过多少时间呢?我的感觉混乱起来。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落。同事离开后,我仰望天空,望著白云。只要心思飘移,同事的不祥预言就会占据我的意识。背后传来脚步声,我立刻知道是谁。她体重已经很轻,又刻意蹑手蹑脚地放轻步伐。这家医院只有一人发出这种脚步声。
「咦?李奥,你还在这里?气温下降了,要在天黑以前进屋来哦。」
菜穗到身边摸摸我的头。她和名城看电影应该很开心,不仅脚步声,语气也很轻快。我慢吞吞地把脸抬起来,想说些什么,可是又不晓得该说什么。菜穗他们再过两周就要死了,还会变成地缚灵,在人世间仿徨受苦。而我只能置身事外。我的心像受到海风侵蚀,无精打采地低垂著颈项。
「李奥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我还想再吹吹风,你先回去。」
嘴里好苦涩。
「是吗?那你可不要著凉了。」
棻穗忧心忡忡地看著我,然后走回医院。
「菜穗。」我不由自主地叫住她。
「嗯?什么事?」
棻穗澄澈的瞳孔映出我的身影。我看起来萎靡不振,十分窝囊。
「不……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啊,我买了你爱吃的泡芙回来,要吃吗?」
「嗯……明天再吃,你帮我留著。」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好,那你想吃的时候再跟我说。」
棻稳依旧担忧地回头看我好几次才进屋。我蹲坐下来,什么也不想思考。只想把一切忘掉,离这里愈远愈好。
风里带有黑夜的气息,夺走体温,还有我心里的温度。
2
我一口气冲上阴暗的楼梯跑到三楼,然后站在最前面的门前。这是菜穗的房间,我咽一口口水,好让心情平静。一旦打开这扇门就不能回头,真的没关系吗?我问
我自己。
没关系。我已经决定了。要是在节骨眼上临阵脱逃,我还算是男人……真麻烦,还算是公狗吗?上吧!我下定决心,蹲低身体,准备跳起来构半圆形的门把时,门瞬间打开。硬梆梆的门板高速撞击我的脑门,眼前一片满天星。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呜。」我缩成一团,忍受剧烈的疼痛。
「啊!抱歉。李奥,抱歉。」菜穗采出头,她看见我的惨状,不禁捂住嘴巴。不管她怎么道歉,我始终痛得无法答腔。「那个……要是被爸爸发现就惨了,你还是先进来。」
菜穗抓住我两只前脚,拖我进房。
「痛,肚子和地板擦得好痛!」我用言灵大声抗议。
「抱歉,忍耐一下。」菜穗非但没放开我,反而更用力。好不容易拖进房间,菜穗「呼」地松一口气。「没被发现真是太好了。」菜穗露出无邪的笑容,但我雪亮的眼睛可没错过她嘴角快爆笑出声的压抑线条。
「……痛死我了。」我投以怨怼的视线。
「真对不起,呃……你要吃泡芙吗?」
菜穗双手合十,挤眉弄眼地讨好我。
「你以为给我泡芙吃,我就会原谅你吗?高贵如我,才不会受到食欲的左右。」我毅然决然地道。
「嗯?可是你的尾巴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我闻言回头看尾巴,毛茸茸的金黄长毛尾活像雨刷似地摇摆。
「这是反射动作……与意志无关。话说回来,你刚才要去哪里?」
我拚命转移话题。
「咦?我没有要去哪里啊。听见外面有声音,想说应该是你。你从傍晚就怪怪的,我想你会来找我。因为你连听到泡芙都没反应。那可是我特地从名店买回来的。」
真没礼貌。我确实很爱吃泡芙,但那是优雅的嗜好……等一下,是有名的泡芙吗?供日后参考,要我浅尝一下也未尝不可……
「李奥,你口水流满地了。要不要吃一点?」
棻穗笑指我的嘴角,然后走向房间一角的小冰箱。我连忙把唾液吞回去。
「请用。」菜穗将五个可爱的小泡芙装进纸盘,放在我面前。既然都特地买回来了,我就笑纳吧!我优雅地凑近泡芙。「犯不著那么狼吞虎咽,又没人跟你抢。」菜穗摸摸我的头,又说出失礼的话。我才没狼吞虎咽。应该没有。
几十秒后,我吃乾抹净,心满意足地舔著嘴角。
「好吃吗?」
「嗯。」我点点头,闭上双眼,吐出一口气。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吃泡芙。虽然我的确吃了,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有始以来最重要的话。我又吐出一口大气,直视著菜穗。我心跳加速。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严肃,菜穗也绷紧表情。我缓缓地途出言灵:
「我就开门见山说了。」
见过同事后十几个小时以来,我思前想后,苦不堪言。回想起来,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就被迫要在各式各样的情况下做出抉择。如今,我将面临最大的选择……赌上自身存在的选择。
我是为了执行吾主的命令才被创造出来。我可以违逆吾主的意思吗?当我违背吾主意志的瞬间,我会不会像砂糖溶于水,消失不见呢?问题是,我无法眼睁睁坐视菜穗他们死亡。我降临到这片土地上,棻穗就给我莫大的恩惠。如令正是我报答她的时候。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发出言灵。
「再这样下去,两周后……你就会死掉。」
棻穗如遭电击似地跳起。薄薄的樱色唇瓣颤抖著,她抿成一条线,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一层雾气,她慢慢地将脸埋在掌心里,身体缩成一团。
稍微松一口气的感觉在胸口扩散。我的行为已经明显超出死神权力范围,但「我」还存在。我静静地望著抖著双肩的菜穗。
过几分钟,菜穗抬起头。
「这样啊,这么快啊。我还以为能撑到圣诞节……甚至……过年后……还真有点遗憾。」菜穗坚强地展颜一笑。「不过……没关系,我做好准备了。我得处理后事了。谢谢你,李奥,谢谢你告诉我。虽然有点受到打击,不过或许能冷静地死去了……」
菜穗的表情跟「没关系」相差十万八千里。她低头地接著说道:
「可以请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吗?」
当然不可以。我无视菜穗的请求,继续往下说:
「不只是棻穗,这家医院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在同一天死去。」
菜穗的眼睛瞪到不能再大。
「咦?为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菜穗激动万分。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大约再过两周,这家医院里大部分的人都会没命。」
「怎么会这样……你是说,爸爸、还有其他护士也会死吗?」
「是的,搞不好名城也难逃此劫。」
棻穗倒抽一口凉气,目光六神无主地游移不定。
「李奥,到底怎么一回事?你突然这样说,我脑中一片空白。」
棻穗以哽咽的鼻音说完,搂住我的脖子。我感受到她微弱的发抖。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既然如此,该怎么办才好?」棻穗的颤抖变得更加剧烈。
「棻穗……」我释放出镇定又强而有力的言灵。
「请你和我一起调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让我帮助你们。」
「呼……」菜穗将茶杯移开嘴边地喘口气。
「冷静下来了吗?」
「还没,再让我喝一杯。」她将还冒著热气的浅褐液体倒进杯里,大口喝下。
「你在喝什么?」我对弥漫著甘醇芳香的液体产生兴趣,前脚挂在菜穗的椅子扶手,窥探杯中物。白色的瓷杯盛著琥珀光泽的液体。
「伯爵茶。李奥要不要也来一杯?」
「好。」
棻穗再拿出一个杯子,倒进红茶,然后从冷冻库里取出冰块丢进去。
「给你,这样应该没那么烫了。」
我用舌头舔舔地板上的杯里物,虽然还有点烫,但不至于烫伤。或许被冰块稀释了,没什么味道,不过香气宛如暖炉中温和的火光,从口腔往鼻腔溢散。我蓦地回过神,发现菜穗正凝视著拚命用舌头舔茶的我。
「怎么了?干么盯著我看?」
「我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李奥你啊……其实是个贪吃鬼。」
「什么?」我一时语塞。贪吃鬼?高贵的我吗?
「你吃饭时总是狼吞虎咽,吃泡芙的时候更是。」菜穗挥动著双手。
「才没有!我才不是贪吃鬼。我只是不想把时间花在吃饭那种原始的行为上……」
「那就当成这样好了。」棻穗恶作剧地眨眼,喝光剩下的红茶。「我已经好多了,平静多了。」
虽然我对菜穗的结论有点不服气,但还是点点头。
「那个……虽然还是有点乱糟糟的,但让我把事情整理一下。我再过两周就要死了。不只是我,其他人也是……到这里没错?」
「嗯,没错。」
「所谓的大家,具体是谁呢?不光是所有患者吧?还有爸爸、护士……名城医生也包括在内吗?」
「我不知道有谁,我只知道人数大概是七、八个人……」
「这几乎是医院所有人了……」菜穗似乎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虽然采取轮班制,但医院不过就七、八人而已。沉重的安静笼罩每一角落。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真的会发生什么吗?会不会有误会?」
承受不住沉默的重担,菜穗止不住口。
「不会错的。只是我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
同事不会骗我,他也没理由骗我。而且死神不像卑劣的人类,我们不会说谎。
「森林大火吗?还是地震、土石流呢?该不会是陨石?」菜穗折著手指列举各种天灾。的确,考虑到医院座落在山丘上,她讲的不无可能……虽然陨石有点不太可能。
「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那么只要两周后,大家暂时到别处避难,不就谁也不会死了吗?患者们现在的情况也还不错,要移动应该不难。」
「……没错,是有这样的可能性。」我说著同样的话。
「你干么一副话中有话的样子?」菜穗蹙起眉。
我发出言灵。「我想……恐怕不是天灾。」
这十几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想会出什么事,最先就想到棻稳刚刚列举的天灾。然而,经过我聪明头脑的演算,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因为同事说「会产生七、八个地缚灵」。人类是种傲慢的生物,自以为全世界都围著自己转,可是另一方面,却意外敬畏大自然。死于天灾之人成为地缚灵的机率并不特别高。因为人类具有将之归咎于「命运」,坦然接受的特性,跟寿终正寝很像。
「你怎么知道不是地震或火灾?」
棻穗一瞬也不瞬地望进我双眼深处。该怎么说明才好?解说地缚灵很浪费时间,而且我不想让菜穗知道得太详细。不想让她知道,她死后将在人世彷徨,受苦受罪。
「你们会抱著强烈的心结死去。可是人类死于天灾,通常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菜穗不太能理解地侧著头。这也难怪,要她接受这么暧昧的说词也太强人所难。
「会不会是瓦斯爆炸或电线走火引起火灾?……或者飞机从天上掉下来?」
为什么最后都会扯到有什么东西从天上掉下来?
「一样。人类死于意外时,不会有太强烈的依恋。因为人类比较容易把意外视为命运安排。」
「那……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棻穗的声线颤抖。她从我的口吻察觉到危险讯号。我其实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事。我绞尽脑汁地花费十几小时,得到一个结论。无论我多么不愿面对沙盘推演过的结果,依然只有一种情况会造成同时数人丧命,而且所有人都变成地缚灵。
我尽可能不要刺激到菜穗,缓慢镇定地放出言灵。
「菜穗,两周后,你们……会被杀死。」
「……杀死?」菜稳一时无法听懂,重复我说的话。
「没错。两周后,有人会潜入这家医院,杀死你们。」我斩钉截铁地说道。事到如今含糊其词也于事无补,不如让菜穗彻底了解严重性。
只有人类这种生物,才会带著恶意杀死别人。而当人类莫名其妙地被杀害,的确会变成地缚灵。要是亲近的人同时惨遭杀害,机率更高。我想棻穗他们都会在这家医院里惨遭谋杀。届时,对凶手萌生的恨意,将变成荆棘,将他们的魂魄捆绑在人世,而且还会继续令他们痛苦。
「这家医院……会发生命案吗?」
「恐怕是的。」
「是谁?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了查出凶手,又该怎么做防止悲剧发生,我需要你的协助。」
「死神也不知道全貌吗?」
「死神的确远比人类还要高等,但不是无所不能。尤其我现在被封印在狗的身体,能力非常有限。」
「这样啊……」菜穗明显流露出失望。
「你不用那么担心,还有两周,一定会有办法。」我为菜穗打气。
「真的吗?」菜穗的视线里交织著同等的怀疑和期待,我一下答不上腔。我一看见菜穗垂头丧气就忍不住说出不负责任的话,但我真的有本事改变未来吗?
我把未来的事告诉菜穗,已经影响世界运行。这真能改变同事看到的未来吗?还是同事看到的未来早就包含我的行为?我无从分辨。
「有人对医院心存怨恨吗?例如患者会经和院长起过争执?」我硬生生带开话题。
「应该没有。爸爸总是为患者鞠躬尽瘁,仔细治疗,患者和他们的家属都很感谢爸爸。」菜穗倾身肯定地道。
「……这样啊。」我不晓得棻穗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一路观察,院长虽然十分冷淡,但似乎很有人情味、医术也很高明。但不见得就不会招人怨恨。因为人类很特殊,微不足道的芝麻绿豆小事也能产生剧烈的愤怒能量。
「何况,再怎么憎恨医院,有必要连其他患者也全杀光吗?」
「这倒是……」
我摸棱两可地颔首。菜稳说的合情合理。理论上,再怎么憎恨医院,也不太可能疯狂到把患者一并杀光。但我身为死神多年,看过不少比起理论,宁愿毁掉一切的人类。问题是,陷入疯狂的人类有办法一次杀掉七、八个人,不放过任何一人吗?纵火似乎有可能?不对,如果只是纵火,应该不会变成地缚灵吧?因为根本搞不清楚是失火还是人为纵火?既然如此,强盗杀人吗?可是有强盗刻意选这种远离尘嚣,快经营不下去的医院吗?
「还是想不出来谁会这么做。」我哀号。
「李奥认为凶手大概什么样子?」
「这……」我把我的想像用言灵描绘。「对这家医院异常执著的人。而且不是一个人,应该还有同伙。他们具有冷静执行任务的智慧,一方面也具有为目的不择手段的凶残。综合以上,可能是个外表理性,内心比畜牲还卑劣的人。」
咦?这种感觉是什么?我描绘时,思绪一阵骚动。好像快要想起来,又想不完全。我猛然回过神,棻穗正注视著我,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
「我脸上有什么吗?」泡芙沾到脸上吗?我舔过嘴巴四周。
菜穗紧盯著我,慢慢张口。
「我……可能知道凶手了。」
3
巨大铁块从眼前高速疾驶,惊人的魄力害我忍不住倒退。一股烧焦的恶臭窜进鼻腔,我忍不住咳起。
「李奥,没事吧?」菜穗忧心忡忡地观察我。
「怎么会没事,这是什么?」我高声问。
「什么?这是卡车啊。你不知道吗?」
「『卡车』我知道,不就是一面排放毒气,搬运货物的巨大铁块吗?」
「什么毒气……只是会排放出一些废气而已。」
我以前以为只是会排放出一点白色气体,但自从我变成这副德性,我才知道那是有毒气体。一辆车还好,但当好几辆车同时在街上穿梭,街上便充满难以忍耐的刺激臭味。尤其是卡车,排放出来的毒气更是强烈。
「废气的确不太好闻,但有那么臭吗?」
「我的嗅觉可是人类的好几千倍。」
「……普通的狗明明不会有反应,因为一直待在山丘上的关系吗?」
眼前的红灯变成绿灯。
「李奥走喽,过马路。」
菜穗开始过马路,但是我模糊的视线被废气逼出眼泪,一时动弹不得。
「啊!等、等等我……」
菜穗听见我的言灵前,已经牵著狗绳往前走,点缀著玻璃珠的项圈勒住我的喉咙,害我发出「咕叽」 一声,活像青蛙被踩扁。
「啊!抱歉。没事吧?这是我第一次带狗散步……」
「……以后小心一点。」我低下头。高贵如我,居然被绳子绑住拖著走……
请求菜穗协助的第三大下午,我和菜穗开车到山脚下的市区。以前身为死神,总是高高地俯瞰人类居住的城市。如今从狗的视线仰望,不禁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好巨大。尤其是卡车,根本是铁打猛兽。
「李奥,不要再发呆了,快点走吧,就快到了。」
菜穗拉扯著项圈。她对我的态度是不是愈来愈粗鲁了?没办法,我提心吊胆地穿越马路。快车道的对面矗立著一栋五层楼建筑,那正是目的地。入口处写著「藏野建设股份有限公司」。走到建筑物前,我在入口旁坐下。
「你在干么?」
「干么?我可是狗,狗应该不能进去吧?」
不是人类的我都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这孩子比我还没常识,不要紧吧?
「别担心,我有法宝带你进去。」棻穗抬头挺胸。她从裙子口袋拿出一副深色眼镜(我记得好像是叫『太阳眼镜』来著)。
「这样真的就没问题吗?」
我释放出不安的言灵。跟我相反,菜穗丝毫不见不安。
「都说没问题了。泰然自若就好了。」
无计可施,我走在菜穗前面。明明还没碰到,眼前的玻璃门就开了。自动门吗?人类到底要懒到什么地步啊?不就是开个门,又不用花多少力气。柜台就在正前方,妆有点浓的柜台小姐盯著我们。过于强调睫毛的双眼露骨地诉说著「可疑分子来了」。我万般不情愿地拖著戴眼镜的菜穗往柜台走。
「不好意思,我想找人。」菜穗以恰当的音量说道。
「那个……不好意思,宠物不能进来……」柜台小姐目不转睛地盯著我。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不能进来。
「啊,这孩子是导盲犬。」
菜穗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这个谎话太烂了。菜穗假装眼睛看不见,但步伐未免太镇定,我身上的绳子也不是导盲犬专用的手绳,而是一般散步用的狗绳。想也知道,柜台小姐的眼里充满怀疑。
「导盲犬也不行吗?这家公司的方针是拒绝导盲犬进入吗?」
「呃……没这回事。那个……导盲犬就没关系。」
被菜穗的气势压倒,柜台小姐只好放我们进去。
「谢谢。可以请你帮我叫这位先生出来吗?」
棻稳再次把手伸进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我把视线投向名片正面,上头印有「藏野建设 营业三课 工藤哲夫」的文字。没错,就是那个男人。那个身高顺长,死缠烂打地逼院长卖掉医院的人。
根据我描绘的形象,菜穗昨晚想到的嫌疑犯就是工藤。外表人模人样,双眼却隐藏著疯狂因子,而且对医院有著异于常人的执著。正常人就算买不到地,也不会动起杀人念头,但当我想起这个男人的眼神,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
找出最有可能的犯人,我们兴奋不已。然而,关于接下来的行动,我和菜穗的意见南辕北辙。我认为应该要惯重地观察,确认工藤是否就是犯人。菜穗却主张从工藤的名片就可以得知公司地点,应该马上杀进去问清楚。
逼问还没发生的事,我觉得既草率又危险。但菜穗始终坚持「只要让人看见他和我们起
冲突的画面,他就不敢轻易下手了」,死都不肯退让。我们僵持不下,最后还是采取菜穗的意见。我根本说不过坚持己见,一步也不肯退让的菜穗。她平常看似柔顺听话,一旦固执起来,八匹马都拉不动。
「请问工藤先生在吗?」菜穗笑容可掬。
「我帮你问一下。你和他有约吗?」
「没有,请你告诉他关于丘上医院的事,他应该就会见我了。」
「好的,请稍等。」柜台小姐拿起话筒。三分钟后,她把话筒放回去,用一种复杂的表情开口道:「那个……工藤说他不认识『丘上医院』的人。」
「那家伙居然这么说?」菜穗双手撑在柜台的桌面,探出身体。心爱的医院被推说不知道,她怒火中烧,失去理性。菜穗的视线从眼镜底下射向柜台前的楼层平面图。
喂喂,你现在可是瞎子!
「营业三课在四楼吧?你告诉工藤,丘上医院院长的女儿现在上去找他,请他好好等著!」
菜穗低声告诉柜台小姐便丢下我,径自走向电梯。都说你现在是瞎子了。
「那、那个……」柜台小姐一时被棻穗娇小身体散发出的怒气震住,根本不敢阻止她,连忙拿起话筒,肯定是警告工藤小心提防。
我跟在菜穗后面走进电梯里。事情大条了,不过这样也好,只要在这里跟工藤大吵一架,他之后若要对医院出手,的确比较有难度。因为医院要是出事,工藤首当其冲受到怀疑。我思考著有的没有的,一声不吭地等待电梯抵达楼层。但我其实不敢向盛怒的菜穗搭话,不小心刺激到她就会扫到台风尾。门一打开,我们走出电梯。宽敞的空间置放数张桌子,几十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正忙碌工作著。
「工藤先生在哪里?」棻穗高声询问,这层楼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菜穗和我身上。
「我找工藤哲夫先生。我来和他谈丘上医院的事,请他不要躲了,给我出来!」
菜穗继续嚷嚷,简直像战场上指名单挑的武将。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公司,一名男人胆战心惊地站起来走向我们。
「那个……我就是营业三课的工藤哲夫……请问你是?」我们眼前站著比我认识的「工藤」还要矮小一号,又胖上两号,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
「那家公司的工藤居然不是『工藤』,到底怎么一回事?那家伙骗我们吗?难道买下医院的事也是骗人的?」菜穗气呼呼的声音响彻车里。
「你一口气丢出这么多问题,我也答不了你。不如先让我安静想想。」
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微微撑开眼皮,往上瞥菜穗一眼。
「李奥,你该不会……困了吧?」
「才没有。」
「真的吗?」
「真的。」
这次我是真的毫无睡意。虽然从窗外洒落的阳光一直催促我听从睡意的呼唤,怛现在不是懒散睡觉的时候。只剩两周了,我们的线索又落空了。
「李奥,你真的要认真想,太懒散的话,小心我不给你饭吃。」
菜穗出气似地拍打著我,当然不是真的用力,因此非但不痛,还很舒服,不过我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正在想,不要打扰我。用食物要胁真是太卑鄙了。」我扭动身体抗议。
「抱歉,可是我真的很担心。一想到再这样下去,大家可能都会被杀死……」
「我知道,可是现在非得冷静下来。」
「……说得也是……我去买饮料,顺便平复心情。你要什么?」
「泡芙!」我刻不容缓地回答,引起菜穗对我投来不信任的眼神。
「你真的需要泡芙吗?」
「那当然。糖分可以让我大脑速度达到平常一倍以上。」
「最好是真的有『一倍以上』……算了,我去便利商店帮你买。」
菜穗打开驾驶座的门走出去。我终于能安静思考。我重新启动被菜穗(舒服到会让人昏昏欲睡)的妨碍打断的思考。
真正的「工藤哲夫」承认名片是他的,但他每天都发出大量名片,所以谁假冒他的名义,他也毫无头绪。那个男人不惜利用建设公司员工的名片伪装身分也要接近院长,可见两周后的事和他有关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为何要这么做?那个男人不是真正要买下医院,要是他有财力,根本不须假冒别人的名义。换句话说,他出现在医院里,并不是对洋房或土地有兴趣,而有其他目的。他的目的何在?
那家伙三番两次想溜进医院,医院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的确有些上了年纪,看起来很高级的家具,但我实在不认为这值得让人这么大费周章也想占有。既然如此,患者才是他的目的吗?考虑到患者的经历,只有金村比较有可能吧?逃亡到海外后,金村似乎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假设这男的溜进医院,要确认金村住在哪间病房,好袭击他的话……
不对,这太奇怪了。我摇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如果想要袭击金村,根本不用绕这么大一个圈子。金村经常去庭院散步,要攻击他的话,从外面要比在医院里容易得手。何况,没人会如此大费周章地攻击一个癌症末期的病人吧?
思考钻进死胡同里。这方向也行不通,得再换个角度。我回想著自称工藤的人。每次见到那个男人,我思绪都一阵骚动。我以前见过这个人,但想不起来。在哪里?到底在哪里见过他?我还在当引路人,帮魂魄带路而降临人世的时候吗?不,不对。我将魂魄引导到吾主身边的时候,漠不关心人类的长相。我囚禁于狗的身体以后,开始能够分辨每个人类。
如果不是在身为引路人的时候,那剩下……
「久等了,我买回来喽!」
妨碍我思考的人又出现了。
「够了!」
我下意识地用言灵发起牢骚。没想到我也满灵活的嘛!
「怎么了?干么突然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才没有发出『声音』,是『书灵』。我差一点就要想通了。」
「什么,人家还特地帮你买泡芙。那好啊!我自己一个人全部吃光。」
怎么可以这么浪费。
「别这样,是我不好。因为糖分不足,有点心浮气躁。只要吃泡芙,跑掉的灵感就会回来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反覆摆出握手的动作。
「让我考虑一下。」菜穗把泡芙从袋子里拿出来,挑衅似地在我构不到的高度晃来晃去。我的头也晃来晃去,彷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著。「拿你没办法,好吧,你可以吃了。」
菜穗苦笑著把泡芙送到我嘴边,我一口咬下泡芙。伴随著酥脆的声响,嘴里充满幸福滋味。我闭上双眼,精神都集中在味觉上,心头一阵暖暖。
「所以呢?你想到什么了?」
菜穗问我,咬著一颗泡芙。
「嗯,小颗的泡芙固然不错,但大颗的咬起来比较过瘾……」
「我不是在问你泡芙的感想。」
咦?不是关于泡芙的感想?啊!那件事啊……
「你是指那个自称工藤的人吗?」
「当然。你该不会忘记了……」
「怎么可能。我有一边吃一边想哦。」
「……真的吗?」菜穗狐疑地眯起眼睛看我。我忍不住躲开她的眼神。
「对了,菜穗。医院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我转移话题。
「你是指不惜杀人也想据为己有的值钱物品吗?」
「没错。」
「要是有那么值钱的东西,医院也不会面临倒闭的命运了。」
「对呀……也是。」我不置可否地附和。我想就算医院的财务没问题,等到棻穗死后,院长还是会把医院收起来吧。即便是那个院长,也无法承受一个人在充满女儿回忆的医院里,继续陪其他病人走完最后一程的生活吧?话说回来,倘若医院里没值钱的东西,他接近医院究竟有什么目的?还有什么是不惜杀人也要得到手的东西?
嗯?不惜杀人也要得到手的东西?七年前……
「钻石……」我用言灵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我想太多了。」
在金村的记忆里,宝石的确有让贪心的人不惜杀人也要得到手的价值,可是应该被当初杀了那一家三口的强匪带走了……等一下,真的被带走了吗?案发当天,金村打中其中一名抢匪,他们可能还来不及找出宝石就逃之天天。宝石该不会还藏在洋房吧?
藏在哪里?我的思绪又卡住了。假设宝石还藏在屋里,为什么事到如今才翻旧帐?那一家人死后,房子好几年都没人住,那段期间爱怎么找就怎么找,不是吗?难道最近才知道宝石还藏在屋里?那他又是从哪里得知宝石?除了抢匪、金村以及被杀的一家三口,应该没人知道屋里有宝石。
「怎么了?干么突然不说话?」
「安静,我就快要想出来了。」我尖锐地道。棻穗虽然不服气地噘起嘴巴,但乖乖不再说话。假设七年前,抢匪离开的时候并没找到宝石,最近才能再回来拿……
「菜穗,开车!」我激
动地发出命令。
「你发现什么了?」
「等一下再告诉你,先开车,带我去图书馆。」
「图书馆?去干么?」
「你先别管,到了我自然告诉你。」我十分激动,没耐心细说从头,只想赶快知道推测到底正不正确。
「……是吗?」菜穗不快地嘟哝,一面转动车钥匙,车身震动起来。「李奥。」
「嗯?」
「小心点。」
菜稳话还没说完,车子就往前暴冲。惯性重量迎面而来,我被用力推向椅背。
「汪?」我失去平衡,头下脚上地倒栽在副驾驶座。
「我不是说过要你小心一点吗?」
在上下颠倒的视线范围内,菜穗坏心眼地笑著。
「所以呢?要查什么?」菜穗走往图书馆里面地问我。
她的好奇视线令我全身发痒,缩著身体,亦步亦趋地跟在菜穗身边。一踏进图书馆,菜穗就大大方方地一句「这是导盲犬。」堵住瞠目结舌地想阻止我的图书馆馆员。狗出现在这里太奇怪了,就像太空人跑到歌舞伎的舞台,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著我。相较于一反常态,完全不敢放肆的我,菜穗完全不在乎异样眼光。
没想到这少女胆子这么大?又或者她太迟钝了,感觉不出异状?
「我想看报纸。」
「报纸?特地跑来图书馆看报纸?」
「不是这两天的报纸,是七年前的报纸。应该只有图书馆才有吧?」
「七年前……」菜穗的表情蒙上一层阴影。「你要调查那起命案吗?那件事果然和这次的事有关吗?」
「我想……应该有关。不过我要查的不是发生在屋里的命案。命案发生以后两、三个月内,这个镇上应该有放高利贷的被捕。我要查的是这个。」
杀死那一家三口的,恐怕就是威胁金村的地下钱庄。假设那帮人在命案后因为别件事被警方逮捕,在监狱里蹲了几年……一切说得通了。
「高利贷?关高利贷什么事?」菜穗不解地侧著头。
「如果没错,那群放高利贷的人就是犯人。」
「咦?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菜穗浮现出困惑的表情。这也难怪。因为我知道南、金村、内海的过去,又经过聪明头脑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得到结论。菜稳不晓得患者的过往,不可能理解。
「这事说来话长,总之图书馆关门以前,我们要把七年前的上百份报纸从头到尾翻过一遍。动作快,你找到后我再慢慢解释。」
「好,那约好喽!你一定要从头到尾解释清楚。」
菜穗丢下这句话便轻快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桌上有一台四方形机器,那玩意好像叫电视机,是人类的娱乐品。
「你在干么?现在可没时间让你悠哉看电视。」我催促菜穗,可是菜穗像没听见,自顾自地看著电视机。
「这不是电视。」菜穗哼著歌地道,右手按著一个小小的机械,发出「咔嚏咔嚏」声。一条线从小到可以一手掌握的机械延伸到电视机上,形状活像老鼠。
「怎么看都是电视机。」我再怎么不熟人类的娱乐品,也认识电视机。我还见证过这台机器刚进入这个国家时被当成宝的时代。
「李奥真的很跟不上时代。这是电脑,不是电视。」
电脑?我好像听过,但搞不清楚电脑和电视的差别。
「根本不用特地来翻报纸,上网查一下就搞定了。
棻穗这次改用双手敲打镶嵌著一堆按键的板子。
上网?她不是才说那是电脑吗?到底在讲什么啊?
「呃……大约是七年前、地下钱庄、在这附近被捕对吗?」
不理会我一头雾水,菜穗继续敲打著按键,似乎不打算解释。没事可做的我只好坐下来仰望菜穗。她在报复我没好好说明命案的来龙去脉吗?
「找到了!李奥你看你看!」菜穗兴高采烈地大喊。
「谁有心情看电视啊……」
「别说那么多,你看了就知道。」菜穗弯下腰,抓起我的前脚。
「好啦!我知道了啦!放开我的脚,我看就是了。我才不要再倒栽葱一次。」
上个月被兴奋的菜穗抓住两只前脚放倒的记忆令我余悸犹存。
「你到底想干么啊……」我抱怨著,轻巧地踪身一跃,前脚跨到桌上,不情不愿地望向电视机萤幕。原以为会看到什么影像,没想到居然是大量文字。
「话说回来,李奥识字吗?」
「废话。」也不想想我在这个国家当多少年的引路人,古文我也看得懂。
画面最上方出现斗大的「黑道成员 依绑架罪嫌被捕 被害人死亡」 。我一字一句地往下看。那是一件单纯至极,愚蠢卑劣的案件。七年前的十一月,经营非法高利贷的三名男子用车子绑架准备连夜逃亡的男人。车子穿过街巷时,拚命逃跑的被害人趁他们不注意的空档打开行驶中的车门往外跳,结果不幸被后面疾驶的车子辗毙。犯人当场驾车逃逸,但警方锲而不舍地搜索,三个月左右后,三名男子逮捕归案。
我追逐著更详细的后续报导。这则报导日期是六年前的一月,案发现场是镇上通往郊外的干线道路。就是这个!这就是我要的新闻!我血脉贲张,全身发热。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找到了。虽然我不晓得电脑是什么,上网又是什么,但这太方便。科技的进步倒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报导断掉了,下面呢?」我反覆摆出握手的姿势。
「来了来了,我马上帮你翻页,别那么激动。」
菜穗移动长得像老鼠的机器,画面上的文字随即往上卷动。
「啊!」「汪!」我和菜稳同时惊呼,周围对我们投以责难的眼光。但现在不是顾及四周眼光的时候。画面并列著三个男人的大头照。其中两张我认识。我在金村的记忆里看过他们,分别是自称铃木——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以及在洋房里被金村枪击的高个男人。
两人的大头照下分别写著「嫌犯水木」和「嫌犯近藤」。原来「铃木」的本名叫水木啊!另一个是我没见过的年轻男人,照片底下则写著「嫌犯佐山」。
我猜得没错,犯人先在洋房杀了一家三口,后来其中一个同伴被金村击中,不得不撤退。结果在重回案发现场找出宝石前,就因为别件案子遭到逮捕。他们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待在人称「监狱」的地方被要求强制劳动。好不容易蹲完苦窑,一伙人又为了得到宝石而与医院接触。
虽然不确定自称工藤的假绅士跟这三个地痞流氓如何牵扯,但绝对脱不了关系。咦?等一下!为何菜穗也大吃一惊?她跟我不同,没看过金村记忆,当然没见过那两人。
我觉得事有蹊跷,菜穗又动起那个长得很像老鼠的机器。脚底下突然响起机械声,我吓得跳开。桌底的机械微微震动,随即吐出一张纸。我戒惯恐惧地目睹著。纸上印著其中一名嫌犯的脸部照片,他是肩膀被金村射穿的男人。哦?还可以这样啊?这个上网还是什么的东西还真方便,我凝视著眼前印有「嫌犯近藤」的纸。这张脸一看就知道是坏人。剃得短短的头发、感觉不到温度的眼神、利刃般锋利的嘴唇。
问题是,她把这个男人的脸印出来做什么?我不明白菜穗的用意。
菜穗把印好的纸放在桌上,拿起一旁的原子笔,粗鲁地在纸上乱画。她到底想做什么?我再次把前脚跨在桌面,菜穗正把头发补在男人理成平头的头顶。
真不可思议,男人的五官原本散发出一股反社会的气质,但一把头发留长就变得正派多了。同时,我脑中又一阵骚动。菜穗每动一下笔,我的思绪便愈发清晰,而且出现一股难以忍受的焦躁。这不对劲的感觉到底怎么回事?最后,菜穗将笔尖靠近「嫌犯近藤」的眼角,用四方形把两只眼睛框起来,临时的眼镜便大功告成。
「果然没错……」菜穗喃喃自语,双手拿起那张纸。
困扰多时的焦躁顿时烟消云散,换成强烈的自我厌恶。我怎么就没想到?线索这么明显了,我怎么没发现呢?后悔焚烧我的全身。
那个自称「工藤」,三番两次出现在医院里的男人,正从纸上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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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用言灵说完这句话,伸个懒腰。言灵和出现在梦里不同,不会对身体造成太大负担,但长时间连续使用还是会累。
「你累了?」菜穗靠在驾驶座的方向盘上,微微虚弱地一笑,揉揉我的脖子。我的尾巴因恰到好处的刺激缓缓摇摆。我望向车窗,夜幕笼罩大地,现在过晚上九点。
我们查到自称工藤的男子就是六年前被逮捕的高利贷商,便离开图书馆返回医院。菜穗回程时要求我说明一切。这也难怪,我怎么会知道六年前在镇上放高利贷的人遭到逮捕?不觉得这点很奇怪的人才奇怪。不过,我一开始有些犹豫。如果要将我一连串的行为说清楚,就须详细说明我一直含糊其词的工作内容、以及魂魄和地缚灵的种种。如果不交代清楚,我没把握菜穗能接受我的说词。
我不确定的是,就
算是对我有恩的菜穗,我解释得这么清楚真的不要紧吗?然而,当我看著棻穗开车的侧脸,不再迷惘。我已经告诉菜穗,再这样下去,她两周后就会死亡。我身为死神已经踩线了。我已经有觉悟接受吾主严厉的叱责。虽然无法判断从哪里说起才好,但我还是先埋下「此事说来话长」的伏笔,从我为什么降临在这片土地上,开始对菜穗细说从头。
如同一开始埋下的伏笔,三言两语还真的解释不完。镇上到医院有段距离,但开车顶多十五分钟。当我们回到医院附近,故事正要开始。菜穗见我一下讲不完,便把车停在医院附近的路肩,靠在方向盘上,一言不发地听我用言灵继续说明。
我在面无表情的菜穗身上感到一股无言的压力,我将一切全盘托出。包括我自己、魂魄、还有如何拯救患者免于变成地缚灵的命运、以及我在期间发现的事。我不晓得菜穗怎么消化。尽管人类最想知道自己死后的去向,但也最不想面对这些。
人死后变成魂魄,在死神的引导下前往吾主的身边。但如果太多遗憾,就会变成地缚灵,陷入消灭的危机。知道这些,对人类而言、对菜穗而言是一种救赎吗?还是会带给她恐惧呢?我并非人类,无从得知。
「那个……」菜穗自言自语似地细声道。「那位吾主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伟大的人。」除此之外,我不知怎么形容吾主。
「还有,到那位吾主身边的魂魄……后来怎样了?」
棻穗夹杂著期待与恐惧地问。我没料到她有此一问,答不上来。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
「这是只有吾主才知道的事吗?」
「不是,想知道的话还是可以知道。只是……我没兴趣知道。」
我没试图修辞地老实回答。没错。我对魂魄的下场、乃至于人类本身,都没兴趣。降临人世前的我认为,魂魄只是货物。搬到目的地后,货物有什么下场,不在我的关心中。
然而,正如同以前的我不会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对魂魄感兴趣,现在我也不能理解自己以前为什么对魂魄、对人类这么漠不关心。
「……这样啊?原来是没兴趣知道。」
菜穗的语气里有淡淡的安心,但比起安心,更多的是失望。想必是对我的失望。
「来到地上以前,我在另一个次元,几乎没接触过人类,魂魄也不会对我们说太多。所以……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找了一个藉口。然而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不是魂魄明明想传达,但我连听都不想听吗?我机械式地将魂魄运送到吾主的身边,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引路人」。问题是,这份工作有这么了不起吗?我是不是应该更诚实地面对魂魄?不过……剧烈的头痛朝我袭来。
「再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地缚灵』吗?」菜稳僵硬低语。
「……没错。」
「李奥现在这么努力地想帮助我们,也是因为工作吗?因为那位吾主有交代,不能让我们变成地缚灵吗?」
「不是!」我大喊。这次倒可以马上回答。「一开始拯救那三个人的确是我的工作。劝菜穗勇往直前可能也是工作。可是现在不一样。我现在……根本在违抗吾主的命令。」
我的存在是为了完成吾主交代的任务,如今违抗他的命令。这件事我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说出口,恐惧还是窜进四肢百骸,胸中满溢自己快要不存在的失落。我的四肢逐渐发起抖。
「李奥,怎么了?没事吗?」菜穗连忙轻抚我的身体。
「……没什么。」我勉强挤出嘶哑的声音。
「你都抖成这样了,还说没什么。冷吗?还是哪里会痛?」
「……我好害怕。」我脱口而出才恍然大悟,没错,我在害怕。原来如此,这就是「恐惧」。心脏简直像被寒冰打造的锁链锁紧。
「害怕什么?」
「害怕受到吾主的责罚。」
「责罚?会受到怎样的责罚呢?那位吾主有这么恐怖吗?」
「吾主宽大为怀,但同时很严厉。说不定我会……」说到这里,我不禁咽一口口水。我的灵魂在发抖。「我可能会消失。」
「消失……是死掉吗?」菜穗近乎悲呜地惊呼。
死掉?说不定就是如此。对于死神而言,消失便跟人类的死亡同意。原来如此,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死亡」吗?我一直觉得异样地恐惧死亡的人类非常可笑,如今必要更正了。再也没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我拚命想逃避这个事实,想将这个事实赶出意识。
「为什么会这样?你做了什么?」菜穗的气息紊乱,我又回答不上来。「你不说话,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帮上什么忙,」
真是个好女孩。明明还在对自己死后的世界惶惶不安,现在却更担心我。人类原来是这么崇高的存在吗?我会经很瞧不起人类这种一切都是为了满足欲望,伤害别人也不当一回事的动物。但我是不是错了?当然,虽然不能一既而论,但那只是人类的其中一面。
把一切都告诉菜穗吧。她让我发现人类美好的一面,我不该再对她有隐瞒。
「我想……帮助你们。」我慢慢释放言灵。
「什么意思?」
「死神不可以干预人类的寿命,无论缩短,还是延长人类的寿命。」
「也就是说,为了帮助我们……李奥可能会死吗?」
我无力地点头。菜穗捧住我的脸。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不是死神吗?早就看惯人类的死亡不是吗?」
「菜穗救了快要冻死的我,让我留在医院里,每天喂我吃饭,给我泡芙。所以我……我很喜欢菜穗。」言灵脱口而出,揭穿我不会察觉到的真心。
「可是、可是……我就算没被杀死……也很快就要死了。」
菜穗哭著注视著我,环抱著我的脖子。
「菜穗你幸福吗?」我的鼻子朌著菜穗的颈项。
「……幸福?」菜穗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
「没错。如愿以偿地成为护士,还和名城成为恋人,现在的你幸福吗?」
我感受到菜穗大大地震一下。
「很幸福……非常幸福。」菜穗放开我,沾著泪水的双眼注视著我。
「我能报答你的,就是让你尽可能幸福得久一点。高贵如我,绝对不允许自己眼睁睁地看著你被杀。」我不容置疑地道。会几何时,体内的恐惧不翼而飞,我想要帮助菜穗,以及会被杀的大家,使命感在我心头熊熊燃烧。从未有过的感觉令我有些困惑,我舔舔菜穗的手。
「不用担心。吾主很慈悲。像我这么优秀的使者,顶多挨一顿骂,应该不会受到太厉害的惩罚。」这句话不仅要减轻菜穗的罪恶感,同时也说给自己听。「话说回来,现在要伤脑筋的是该如何阻止那个姓近藤的男人和他的同伙。
棻穗歪著嘴角,双眸紧盯著我,再三点头。
「那么……该怎么做呢?是不是报警比较好?」
「跟警察说『这个人将来会杀人,请将他绳之以法』,他们会行动吗?」
「不会……那控告他诈欺如何?假藉他人的名义买下我们家的医院,所以是诈欺……好像也不成立,毕竟又没骗钱……」
菜穗拋出一个又一个建议,但愈说愈没力。
「我认为警察这种组织实在不适合用来防范犯罪于未然。」
「我知道。那你也想想办法,不要光说不练。」菜穗噘起唇,鼓起脸颊。
「我正在想。我也想过要报警,不晓得警方会不会有动作,但至少可以牵制近藤他们,算是有备无患。」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瞧不起我的建议。」
我没有瞧不起你的建议。
「不过,有个比报警还要有效、成功率更高的方法。要不要先试试看再说?我们先把他们要的东西找出来。」
「……你的意思是说,把钻石找出来?」
「正是。只要交给警方,他们就没理由攻击医院了。」
「话是没错,但真的有钻石吗?我住在那里三年了,从没看过啊。」
「那对父子说他们找到好几颗宝石。扣掉金村拿走的那颗,其他应该还在洋房里。」
「可是七年前和前阵子发现男孩遗体时,警方里里外外搜个迩,根本没找到类似钻石的东西。」
「警方是搜证,又不是在找宝石。而且宝石就那么一丁点大,乍看是玻璃珠也不无可能,本来就没那么容易找到吧?」
「嗯,或许没错,可是光靠我们要找到什么时候呢?这家医院可不小,很多老家具连碰都没碰过。」
菜穗所言甚是,不过本山人自有妙计。
「向我帮助过的那些人讨回这个人情。」
「那些人?」菜穗困惑地歪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