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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要跟大家说吗?」
菜穗在交谊厅门口探头探脑地皱著眉头问。
「当然要,不就是为此才把那三个人聚集起来吗?」我从门缝里看见南、金村、内海局促不安地各做各的事。前往图书馆的第二天下午,我拜托菜穗将三人集合到交谊厅里,而且不能让院长和其他护士发现。
我接下来要对他们表明身分,请他们帮忙找出宝石,但菜穗不怎么赞成这个计画。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表明身分啊!可是实在没别的办法。再说我对这三个人有恩情,他们知道我的真实身分,应该不会到处乱讲……大概。
「问题是,李奥是那个,呃……死神这件事,对他们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他们早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黄金猎犬了。」
「大家只是隐隐约约有那种感觉,并没有确定……」
「既然都心里有数,想必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嗯……但还是不要提到死神、死后的事比较好。」
说得也是,尽量别让患者陷入慌乱比较好办事。
「那就不要把我的工作解释得太详细,就说我是来帮大家解决心结好了。反正我们本来就不叫死神,那是人类自己随便取的。」
「既然如此……」菜穗闭上双眼,食指贴在额头上,陷入沉思。「叫你『土地神』如何?这座山的土地神变成狗来解决大家的烦恼?」
土地神?我又没有被绑在这片土地上……算了。
「都好。我明白了,就这么办。」我自暴自弃地用肉球推开门。「要上喽!」菜稳下定决心地点头。
我的右前脚用力推门。然而,门板比想像中还要重,推也推不动。
「我来吧。」菜穗看不下去,从我头上伸手帮我把门推开……真丢脸。尽管一亮相就碰一鼻子灰,我还是抬头挺胸地进房。六只眼睛盯在我身上。不晓得为什么,三人的眼神就像在看老朋友,看得我心里发毛。
「菜穗小姐,这是什么恶作剧吗?为什么要把大家集合起来,还把李奥带来。不能让你父亲知道的事吗?」
南半开玩笑地代表其他两人道。
「呃……那个……是这样的……」菜穗吞吞吐吐,对我投以既像求救又像牵制,很难判断的眼神。
「我乃『土地神』是也!」
实在太麻烦了,我直接对四人发出言灵。菜穗一手蒙著脸,我假装没看见。
「因为你们的烦恼实在有够麻烦、没完没了,我只好助你们一臂之力,感谢我吧!现在我需要你们报答我,具体的作法是……」
「停,李奥,停。」棻穗抓住我的嘴巴,我又不是用嘴巴发出言灵,要讲还是可以续讲,但我卖她个面子,安静下来。
「你看,大家都吓傻了。」
这么一说,我发现其他三人全呆住,活像被子弹射中的白鸽。
「我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做根本无法进入正题。」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是要有一点心理准备,你就不能先来段开场白吗?」
「这么麻烦的事谁受得了?」
「呃,菜穗小姐,请问这是……」雕像般的三人中,南最早恢复意识,他提心吊胆地插进我和菜穗的争论。
「刚才那个……该怎么说呢?好像是直接传进头脑里的声音,李奥说……」
「那个……呃……就是那个啊……该怎么说才好呢?」
「没错,是我说的。」
我打断欲语还休的菜穗,发出言灵。
「等一下,真的假的?」
内海摇著头大喊。
「真的,我最讨厌开玩笑了。」
我立刻回答。内海后退一步。没礼貌的家伙。再也没有人开口说话,交谊厅里充满黏腻的沉默,让人如坐针毡。我用后脚搔搔脖子。整整五分钟后,空气好像终于正常流动。三名患者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凝视著我。到底想干么啦?
「不过,我早就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狗。」金村仰望天花板。「只是,该怎么说呢?该说是没有心理准备吗?做梦也没想到狗会开口跟我说话……」
棻稳用眼神示意:「看,我就说。」
我继续当作没看见。
「知道就好办了。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发现我不是普通的狗?」
截至目前,我只有在梦中和他们说过话。为了隐藏真实身分,我非常小心谨惯。平常就像普通的狗一样专心三思地吃饭、在暖和的白天睡午觉、有球扔过来我就拚命去追。没错,这都是为了让他们以为我是普通的狗,绝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尽管如此,这三人还是一眼看穿我的特别。
这到底为什么?因为我全身上下都散发出高贵的气质吗?
「找到地下室以后,我白天就经常来交谊厅或庭院散步,托你的福,我焕然一新。也在这两个地方遇到和我有同样境遇的南叔和孙大哥,三人就聊起来了。」内海指著他的病友说:「一聊之下才发现,李奥竟然出现在所有人的梦里,还帮了很多忙。而且大家在白天就像中了催眠术,讲出以前的事。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
内海条理分明地解说,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没想到他们居然开起小组会议,独自交换彼此的经验。南的病情原本恶化到须卧病在床,金村则对任何人都充满敌意,内海独自幽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跟任何人说话。就算我天纵英才,也万万想不到切断他们的心结以后,患者居然有这么戏剧性的变化。
「我从梦中醒来,找地下室的时候,你的行为也非常不合常理。我一醒来你就在旁边,而且完全理解我的话。」
内海来一记致命一击,我的尾巴像失去水分的青菜,软软垂下。
「不过怎么看都是一只很普通的狗。」
金村上上下下打量我地在身边走来走去。
「你胡说什么?我高贵的气质明显异于普通的狗,你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嗯……这个……我可以说实话吗?」
「……不了,你不用回答。」
这种说法不就等于回答吗?
「那个,李奥,刚才你说你是『土地神』吧?也就是说,你是这片土地的……呃,该怎么说呢……神明吗?」
「人类对于『神明』的概念实在太模棱两可,我没办法明确回答。但至少我是栖息在这个地方的高贵灵体。」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帮忙解决我们的烦恼?」
「因为那是我的工作。我为此存在。请理解这一点。」
南的脸上浮出不道可否的表情。不晓得他接受了,还是没接受。
「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是狗的样子?」
「……这个说来话长,请不要追究原因。」鬼才要告诉你我是被降职的。「那好,疑问到此为止。我可不是因为想聊天才把你们众集在这里的,有件很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诉你们。再这样下去,你们两周后就会被杀掉。」
「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给他们一点心理准备吗?」
棻穗一掌拍在我的脑门。
沙发上三名男人用相同姿势抱著头,一脸凝重。他们看起来像是前卫雕刻艺术。
两周后的事、犯人、动机以及现在该做的事。随著我用言灵一一解说,三人的表情愈发凝重扭曲、终至变得苍白。等我完全讲完,他们就像蜡像般保持苦恼的表情和姿势,动也不动。脑里塞满未来的事,我的真实身分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
「那帮人吗……」金村呻吟著。脑海大概浮出害自己陷入债务地狱,还谋杀住在这栋洋房一家三口的那群男人。
「那个,孙先生……可以这么称呼你吗?李奥讲的是真的吗?你是因为洋馆命案而遭到通缉的金村先生吗?」
金村凝重地对惯重拣选用词的南点点头。
「是的……金村是我的本名。一直瞒著大家,对不起。」
「可是孙……金村先生,你并没有杀死那个孩子吧?」内海在长椅上微微移动。彷佛只要金村承认,他就要扑上去。
「没有!那孩子不是我杀的!我开枪了,但我是朝进屋抢劫的家伙开枪。在店里鉴定钻石时,我见过那孩子,但往后就未见面。」
「这样吗?那就好……」内海怀疑地斜睨著金村。毕竟被视为杀人凶手,无法容易取得信任。何况,金村潜入这里的确是要抢劫。虽然没伤害那一家人,可是如果状况稍有不同,难保他不会做出和近藤他们同样的事。
南虽然不像内海那样直接,但身为前警官,肯定不想和受到通辑的人同处一室。他沉著脸,布满整脸的皱纹彷佛变得更多。
「也罢。金村的事放到一边。李奥,我问你,你说两周后我们都会被杀……这是真的吗?」
南的经验丰富,所以也比内海冷静,他字斟句酌地问。
「你不相信吗?」
「不,倒不是不相信,但整件事实在太匪夷所思……」南向两边的病友投以求助的眼神。两人也微微颔首。都可以和我对话,却不相信会被杀是什么逻辑?比起遇到会讲话的狗,被杀
的机率显然要来得大多了。
「尽管想要钻石,有必要把人都杀光吗?会不会太超现实了?」内海无奈摇头。
「那些人为了宝石已经杀了三个人,我们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我不确定在座的各位是不是都会死,但放任不管,大部分的人都会丧命。」
内海张开嘴巴,但不发一语。金村沉默不语,他望著交握在两腿间的手,突然起身。「既然如此……我去自首,告诉警方那帮人就是凶手不就好了?这样他们就会被抓……」
「你可是潜逃七年的嫌犯。警方会轻易相信你的话吗?」
「就算不相信,应该会传唤他们说明。他们可能就不敢对这里出手了。」
「你敢保证两周内可以确实走到这步吗?何况,你打算失去自由,为根本没做过的事迎接生命的最后一刻?」
而且金村可能又会产生新的心结。他一时无言以对,但马上挤出声音。
「……总比坐以待毙好。」
「我不同意。好不容易让你摆脱依恋的束缚,你要让我的苦心白费?」
「这也没办法。」
「你们到底都听到哪里去啦?我何时说要坐以待毙了?我说的是要把藏在这里的宝石找出来,问题就解决了。」
「你真的以为有宝石吗?那对父子确实说过『不只一个』,但没有人亲眼看到。此外你以为在那之后过了几年?七年!有也早就被别人发现,卖掉了。」
金村挥舞著双手,像在赶苍蝇。
「案发后,警方介入却什么也没找到。而改建成医院前,几乎没人靠近这里。幸好院长也没处理掉家具,反而留下来使用。宝石很可能还在。」
「你这不也是病急乱投医吗?跟我的提议有何不同?」
「至少那帮人认为宝石还在。或许没根据,但比你去自首要来得好。」
我和金村互瞪,彼此都想说服对方,不愿让步。我甚至无意识地发出低鸣。
「你们都给我差不多一点!」
耳边传来要把耳膜震破的怒吼。声音在脑中弹跳,彷佛一只巨大的铁锤敲打著脑袋。一阵天旋地转,我往后退两三步。
「现在是让你们吵架的时候吗?」菜穗双手叉腰地介入我和金村,脸颊涨得跟枫叶一样红,我们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李奥和孙……金村先生听清楚了吗?」
金村吓得缩著脖子,小声地说:「清楚了,对不起。」这种小事就吓成那样,窝囊废。附带一提,我的尾巴虽然夹进两腿,但不是我的本意,这点不用我再多解释。
「李奥也听清楚了吗?」
菜穗的眼神有一股冰冷的杀气,我全身发抖。
「对不起!」我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露出白肚子。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产生这种反应,这种姿势太丢脸了。
「大家都冷静一点。李奥讲得太快,没好好说明,造成大家的混乱。请先冷静下来,好吗?」
都是我的错吗?
我愈来愈火大,乾脆趴下不管好了。
其他三个男人就像被老师训话的小孩,正襟危坐地点头称是。
「总面言之,李奥不是普通的狗,这点可以理解吗?」
患者们一瞬间窥探彼此的反应,南随即代表大家开口。「事到如今只能相信了。我们本就觉得李奥很特别了,没想到这么『特别』……」
南头痛似地按著头。金村和内海也一径地保持沉默。
菜穗将三人环视一遍,接著说:
「第二个问题,大家相信两周后的事吗?」
患者又开始窥探彼此,时间比刚才还要长。几十秒后,南欲言又止地代表大家发言。「关于这件事苏……还是很不真实……预测未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再加上所有人都被杀的话实在有点……」
还没跳出这个回圈吗?但内海赞同地接在南的后面道。
「我是不晓得那些钻石多有价值。但为此就要把所有人杀掉,是不是太荒唐了?正常情况应该会想其他办法吧?」
「我不是说过了?近藤他们最初打算蒙骗院长,混进这家医院。但因为失败了,无计可施,只好采取强硬手段。」
「你确定吗?你有看到我们被杀的画面吗?」
我的脸部肌肉微微地抽动一下。
「呃……那倒没有。不过两周后,这里应该会有好几个人类死去……」
「『应该会有』是什么意思?这么模棱两可的说词很伤脑筋。再说,如果你真的是什么『高贵的灵体』,应该有办法阻止想要突袭这里的那帮人吧?」
唔……被戳到痛处了。
「我没有……直接攻击人类的能力。」
「那不是一点用也处没有吗?话说回来……」
内海胜利般大放厥词。我脾气再好,差不多也到极限了。「随便你们!」我全力拋出言灵,转身背对内海他们迈开大步。「走了,菜穗。我错了,居然想请这群死脑筋的家伙帮忙。我们自己找吧!」
棻穗有些不知所措,视线在我和三名患者间来回。
「你不来也没关系。我自己找。你们不要死到临头再来后悔。」
我撂下狠话,打算从门缝挤出身体。
「……我相信。」
我停下脚步,因为自言自语似地低喃。回头一看,低著头的金村正抬起眼皮看著我。
「我相信你。」金村沉重地重复。音量小,但他的话勾起其他人的意识。金村叹一口气,彷佛要把沉淀在胸口的淤泥全部吐出来,他重新看著一旁的南。「我看到的钻石是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上等货。南叔,你那个心上人的父亲会经是富可敌国的资产家吧?」
「咦?啊,没错。他非常有钱。」
突然被点名,南连忙回答。
「我就知道。不够有钱的话弄不到那种钻石。只要两、三颗,就可以躺著过日子了……那帮人为了那些钻石,杀死我们就跟踩死蚂蚁一样,绝对不会手软的。要是想不到其他办法,那帮人真的会这么做……一定没错。」
温度彷佛瞬间下降数度。和自己同样都是患者,而且对近藤他们的心狠手辣再清楚不过的金村和我站在同一条阵线,南和内海终于产生一点危机意识。
「喂,李奥。」金村看著我。
「干么?」
「不好意思,我太情绪化了。」
「知错就好,我接受你的道歉。」
心胸宽大的我不可一世地微微颔首,金村却皱起眉头。
「怎么?,」
「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要说『我也有不对』。」
我为什么非说这种话不可?而且我又没有不对。
「谁管人类的常识。」
「也是。」金村语带讥嘲地撇撇嘴角,看著棻穗。「菜穗小姐,交给你判断了。你是现场最进入状况,也是最冷静的人。如果你觉得我去自首比较好,我会很乐意去自首的。刚才虽然有一瞬间的迷惘,但如果要在监狱里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也不会后悔。是我自作自受。人虽然不是我杀的,但我的确偷了一颗钻石。反正财产的捐赠单位也已经决定好了,我已经了无遗憾,随时都可以含笑九泉了。不过啊……」
金村轮流看著交谊厅里的众人。
「内海先生、还有菜穗小姐,你们还不能死。你们还有心愿未了吧?内海先生得把作品画完,棻穗小姐应该再享受好不容易抓住的幸福。南叔,你也是这么想吧?」
金村又把话题丢给南,南沉默几秒,重重点头。
「金村先生,你说得没错。所以菜穗小姐,把这个艰难的任务推给你真过意不去,请你决定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我活够了,但你和内海不一样。不管你做出如何荒唐的指示,我这把老骨头都会全力以赴的。」
最后当然是开玩笑,但让人喘不过气的沉重气氛的确因此变得轻松一点。菜穗点点头,缓缓开口。
「我们先来找钻石吧!」
三名男人看著菜穗用力点头。
为什么这群男人不听我的话,却对菜穗千依百顺呢?男性的本能比较容易遵从女人的指示吧?一定是这样没错。我沉溺在自己也搞不太懂的挫败感里,在莫名亢奋的人类旁边缩成小小一团。
2
「如何?有感觉到什么吗?」
菜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不,什么也没有……」
我惜字如金,压低身体地动著鼻子。
在菜穗的指挥下,我们踏上寻找宝石的探索之旅。考虑到宝石不太可能藏在多数患者住的二楼,菜穗要我调查三楼,剩下的三个人主攻一楼。我和菜穗正在搜索三楼。
正对院长室的房间满是尘埃,每闻一次味道,鼻子就痒得不得了。无数的家具和装饰置放在空间里。
「这房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楼有院长室、我的寝室、爸爸的寝室、值班室和这间房间。这里被当成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改建成医院的时候,不会用到的东西都塞进这里。」
难怪灰尘这么厚一层。
「李奥,你分得出来七年前
的味道吗?」
菜穗拉开老旧衣橱的抽屉。
「怎么可能分得出来?而且七年前的味道早就完全消失了。」
「嗯?那你还猛闻地板?」
「我要找的不是味道,而是『回忆』。」
「回忆?」
「人类的灵魂碎片会嵌入心爱的物品。我要找那个。」
「那个用鼻子闻得出来吗?」
「嗯……倒也不是用鼻子去闻,是用死神的本质感应。只是身为狗,找东西时会像这样用鼻子去闻,这是本能。」
「嗯……真奇怪。」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又不是自己喜欢封印在黄金猎犬里。我有点不高兴,但还是继续动著鼻子。一抹淡薄,宛如青苹果的「回忆」掠过鼻尖。这股「回忆」从哪里来呢?我拚命抽动鼻子,寻找来源。我专心一意地找寻回忆,往深处前进。
就是这里。我终于找到源头。深处的窗旁,放著一棵相当人类身高的树。树枝叮叮咚咚地挂满灯泡和玩具。香气就是从树上散发出来。
「这棵树是什么?」我记得每年到某个季节,这棵树就会出现在大街小巷,但总觉得这种树是洋玩意,不会深入了解。
「这是圣诞树。你没见过吗?」
「『圣诞树』?好像有些印象……我只知道这是在西洋祭典上使用。」
「李奥,你对人世间的知识实在很狭隘呢。」
「要你管。」
「圣诞节是基督教的纪念日,大家会在枞树上挂一些装饰品以示庆祝。这棵树原本就在这里,即使失去主人,好像还是得到最基本的照顾,所以幸未枯死,存活下来。装饰品也都是本来就有的。既然都是玩具,大概是那个孩子挂上去的吧?」
菜穗爱怜地轻抚树叶。原来如此,所以才会染上孩子的回忆啊。
「因为很漂亮,我舍不得丢掉,就留了下来,放在晒得到太阳的位置,任其生长。想说等圣诞节再把树移到交谊厅,跟愿意参加的患者和医院人员开一个小型圣诞派对。对患者们而言……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圣诞派对了。圣诞节……刚好再两周就是了。」
菜穗的脸上浮出玻璃工艺品般脆弱的神情。我内心深处一阵刺痛。她口中的圣诞节一定很特别。而且两周后的那一天对菜穗而言,一定是最后、也最特别的圣诞节。
但如果放任不管,大家能不能活到那天都还是未知数。
「除了这棵树以外,再也感受不到少年的『回忆』了,去别的房间找找看吧。」
我假装未察觉菜穗的表情有异。我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才好。我因此心烦意乱。而菜穗彷佛没有听见我的言灵,依旧爱怜地轻抚著树枝。
「怎么样?」
棻稳询问精疲力尽地瘫坐在长椅上的患者,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宝石探索之旅的四小时后,我们再度在交谊厅集合。
「什么也没找到。房子太大了。光我们找恐怕还是有难度。」南的丧气话里夹杂著叹息,脸上浮现明显的疲惫。虽说斩断了依恋,身体状况稍微改善,但他们是癌末病患这点并没有改变。
「最初把问题想得太简单,宝石那么小,藏匿处多得是,再怎么找也……」照理说最有体力的内海声音也失去活力。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菜穗看著左手腕的手表。「五点了,再过一个小时就是晚饭时间了……」
谁也没有反对她的提议。
我感到大事不妙。才找几个小时,大家的体力就消耗至此,可见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得把可能藏宝石的地点缩小到一定程度。我在脑内将目前讯息整合起来。只要串连起微小的情报,或许能找出线索。自己好像快看到什么了,我紧紧地闭上眼,试图将碎片重组。我慢慢地把拚图众集,拼成完整的形状。说不定……
「等一下。」我用言灵阻止依序走出交谊厅的患者。三人不耐烦地看著我。「金村,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什么事?」
想赶快回房休息,金村没好气地回答。
「你没告诉被杀的父子他们找到的宝石是真的吧?他们以为那是玻璃珠吧?」
「……我想是的。虽然我的态度很不自然,父亲可能觉得怪怪的,不过应该不晓得是那么有价值的物品。」
「这样啊……」
「有什么问题吗?」
「既然如此,宝石可能不在父母手上,而被小孩拿来当玩具。」
「嗯……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望向通往走廊的门。
「那个地下室!宝石就在那里。」
所有人都顺著我的视线往走廊看。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前阵子警方不是彻底调查那里了吗?」
内海叹息。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我想到另一个可能性。
「当成小孩房以前,你们猜那个房间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仓库吗?后来要让孩子避开阳光又掩人耳目,才放上那座时钟。」
「如果是要让孩子完全避开阳光,地下室的确是最好的选择。问题是,父母又没打算要把孩子藏起来,有必要刻意用时钟当机关吗?」
患者似乎无法理解我的话,诧异地皱眉。我无奈地叹气,继续说。
「所有看似把孩子藏起来的举动,其实都是为了隔绝阳光。所以才把窗户封死,等到太阳下山才出门。或许白天真的是用时钟把通往地下室的门封起来,所以钟点女佣才没看过孩子。但这么做是怕万一孩子不小心晒到太阳,不是为了藏起孩子。太阳出来时孩子应该都在地下室睡觉,晚上才活动。要是父母真想把儿子藏起来,晚上就不会带他出门散步了。换句话说,时钟不是七年前的那一家人刻意放上去的,而是原本就有。父母只是刚好拿来利用而已。」
「或许是那样没错……」内海一脸无聊地道。
我将视线转向南身上。
「你心上人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再也没有像叶子姊的父亲那么聪明的人了。」
「那个人预料日本战败,以及后来的事,把财产全换成宝石,放在手边。既然如此,那难道不是用来藏匿财产的密室吗?」
「……啊!的确。」
「问题是,有必要大费周章盖一间密室来藏钻石吗?」
金村从旁提出疑问。
「不,我想财产应该不只有宝石。应该有现金、价证券、艺术品、骨董等各式各样的物品,只是预料到日本会战败,为了逃到海外,最后换成便于携带的钻石。」
南的说法和我不谋而合。
「他应该很害怕。自己所有的家当都换成能轻易带走的东西,虽说是逼不得已,但被偷就会变得身无分文,一家人都得流落街头。所以会藏在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地下室原本是个金库吗?可是不管怎样,警方在那里什么都没找到啊。」金村兴趣缺缺地说著风凉话。
「警方只是表面上检查一递。即便是地下室,主人也一定会将宝石藏在特别不容易发现之处。后来小孩无意发现,又继续藏在那个隐密的地方。」
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憔悴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期待。很好,只差一步。正当我打算发出言灵,菜穗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去找找看吧!」三人用力点头。来不及发出言灵的我保持著嘴巴微张的姿势僵住。
……不是该由我来说出关键台词吗?
「到处都找不到。」
十几分钟后,内海很快就举白旗投降,没耐性的家伙。不过,只有床和玩具的五坪大空间里,十几分钟已经算是很花时间了。事实上,我以外的四个人也都一副无所事事,不是玩玩具,就是欣赏墙上的内海画作。
「李奥,好像真的没有……」
菜穗难以启齿地告诉还在墙边拚命地动著鼻子的我。我没回答。我可没有闲工夫理会这些丧气话。
「或许会经在这里没错,可那孩子不是发现了吗?会不会移到别处了?」
内海一说完,金村和南就点头附和,空气中弥漫著随时放弃的气氛。虽说病人比较没有体力,但集中力就不能再持久一点吗?
「前阵子近藤来医院的时候,曾无所不用其极地想闯入地下室。那家伙一定有什么根据,让他确定宝石就藏在地下室。」我发出言灵的同时,也自己整理一遍。「抢匪们的确把房子翻得乱七八糟。换句话说,遭到金村枪击前,近藤他们花很长的时间翻箱倒柜,却未能找到宝石,只好先撤退。过七年,在地下室发现抢匪闯入时不见踪影的小孩,他们当然会认为宝石和小孩都藏在地下室。」
以上是我的结论。一定有的,一定在地下室某处。
我把双眼睁大到几乎会痛的地步,将空气途进鼻腔里。房间充满少年的回忆。即使七年过去,回忆还是紧紧依附在每一个角落,特别集中在内海的画和玩具上。然而我要找的并不是这么浓烈,而是飘散著淡淡香气的回忆。惨遭杀害的孩子得到宝石的时间不长,而画作和玩具可以抚平他始终被
太阳拒绝的悲伤,因此宝石的回忆浅淡许多。然而,星子般的宝石,应该也让孩子产生过不同于绘画及玩具的感动。
咦?趴在入口附近地板的我蓦地抬起头。
和主要弥漫在房里的味道不同,一股「回忆」从鼻尖掠过。萦绕在内海的画和玩具上的「回忆」如阳光般温暖,这一闪而过的「回忆」则带著清凉。我将精神集中在感觉上,寻找来源,凑近砖块打造的墙壁,追寻一不小心就会跟丢……不对,闻丢的香味。
就是这里。找到了。香味从入旦芳墙壁下的砖块缝隙飘散。
「汪!」我兴奋到忘记用言灵地吠叫。内心半放弃,环顾四周的四人吓得转头看我。
「怎么了,李奥?干么突然大叫?」
「就是这里!就是这个砖块!」
我兴奋地看著走到身边的菜穗,以「握手」的动作摸其中一个砖块。
「这个砖块怎么了?」
「你试著扳动。」
「扳动?怎么可能。砖块已经牢牢固定了。」
「别说那么多,试了再说。」
「好吧,你还真像『开花爷爷』里的那只狗呢。(注一:「开花爷爷」是日本的民间故事。描述一对心地善良的老夫妻捡到一只白色的小狗,老夫妻将狗带回家,并当成自己的孩子般照顾。某天,小狗挖著田里的土,并发出汪汪的叫声,老夫妻在小狗挖掘的地方向下深探,发现了为数不少的金币。)」虽然不晓得她在讲什么,但总觉得不太开心。菜穗把手放在砖块上,轻轻一拉,居然轻易把砖块拔出来。「咦?」菜穗目瞪口呆地看著砖块,上下各有一排轮子。
「这是什么?」
「这就是藏宝处。」
打造房间的主人,除了用时钟藏起暗门,还改造出一个更隐密之处。真是谨惯小心的男人。他一定是会把石桥敲坏的那种人(注二:「石桥を叩いて渡る」是日本谚语,原意为乍看坚固的石桥,为求安全,也要敲打之后确认没问题再过。引中为谨慎再谨慎、小心又小心的意思。)。
「看不见里面,我去拿手电筒。」
「手机的光线就够了。」
「钻石就在这里面吗?」刚才一副要死不活的态度根本是个幌子,三个男人就像蚂蚁看到砂糖般全都围上来,兴奋地说著。菜穗从内海手中接过打开照明的手机,代表众人一探究竟。
「看到什么吗?」
南的语钿里交织著期待与不安。
「……好像是个保险箱。」
「打得开吗?」
打不开的话可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要拿到里头的宝石,这一切努力才不算白费。
「嗯,我想应该打得开,钥匙还插在上面。」
众人不约而同地开心欢呼。快拿到救命宝石了——这个想法染红众人的脸。
「我要打开喽……」
菜穗紧张地道,她轻轻地将颤抖的手伸进洞里。
3
「菜穗,晚安。」
刚从玄关进来的名城看到菜穗,开朗地打招呼。
「嗯……晚安。」菜穗却无精打釆。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名城的声音里带著焦躁。
「没什么,我很好,陪李奥玩得有点累了。」
干么推到我头上。
「这样啊……没事就好,不要太勉强。」名城又拍拍我的头:「不要让菜穗太累。」果然怪到我头上来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且谁准你随便拍我的头了?
「我先把东西放到值班室,待会再聊。」
「好的,待会见。」棻穗努力在疲惫的脸上挤出笑容。
「……现在怪我了?」名城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时,我提出正当抗议。
「你生气啦?对不起。」
「算了,我不会放在心上。」
菜穗的语气未免太没活力,我想也没想就原谅她了。大约一个小时前,菜穗满心期待地打开保险箱,想像藏在里头的宝石可以帮助大家逃过莫名其妙的死期。然而,保险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没错,隐密万分的保险箱里,一颗宝石也没有留下。
保险箱里的确还残留著「回忆」,少年确实把宝石放在这里。不过,东西已经不翼而飞。飞去哪里?我真的毫无头绪。孩子父母察觉到宝石的价值,卖掉了吗?还是案发后其他人侵入这里,把宝石带走了?总之宝石还在屋里的可能性变低了。
菜穗等人凝视著空空如也的保险箱,表情充满让人喘不过气的悲痛。南、金村、内海三人弯腰驼背地走出地下室,回到病房,我和菜穗像两只无头苍蝇似地继续探索。
我不由分说地拖著菜穗,尝试在走廊上闻味道,但心里始终不太舒坦。
「李奥,今天就到此为止。」棻穗听起来真的累坏了。
「……好。」我的言灵也不再有活力。狗的本能一直在催促我赶快去交谊厅的地毯上缩成一团,好好睡一觉。
「得想其他的办法……」
「……嗯。」
交换完有气无力的对话,我们并肩往走廊前进。前方传来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原来在这里啊,棻穗,现在有空吗?」护理长摇著胖胖身体下楼,她看著菜穗说。
「有,什么事?」
「不好意思,可以拜托你今天值晚班吗?」
「咦?发生什么事了?」菜穗不解地侧著头。
「晚班的酒井打电话来,说是有棵树倒在通往医院的路中央。她现在还在线上,你直接用那边的内线电话跟她说。」
「啊,好的。」菜穗乖巧点头,拿起走廊墙面的话筒。我将精神集中在远远凌驾于人类的听力上。「我是菜穗。」
「啊,菜穗吗?对不起。」话筒那头传来轻松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哼一首荒腔走板的歌。我认得这个声音。她是在这家医院上班,人数少得可怜的护士之一。
「嗯,没关系。发生什么事了?没事吧?」
「我一点事情也没有,可是车子过不去。一棵大树倒在中央,听说到明天早上才能恢复通车。真的很抱歉,可以请你代替我值今天的晚班吗?护理长说她也回不了家,会跟你一起值班,患者最近也不可思议地有精神,我想应该满轻松的。」
「嗯,我明白了,完全没问题。」
明明累翻了,菜穗还逞强地挤出一丝体力,开朗答应。
「谢谢!真不好意思。下次一定会补偿你的。」尽管隔著电话,但酒井的声音让人想起她双手合十、低头道歉的模样。
「那棵树什么时候倒的呀?名城医生已经来了,厨师也都回去了。」
「什么?名城医生到了?这不正好吗?和男友一起值晚班。不过因为院长也不能上街,这下子乐趣减半了。」
「你在说什么呀。」菜穗红著脸地驳斥。
「犯不著那么害羞。不过,名城医生都到了,真的只是前后脚的差别呢。现在有个虎背熊腰的大叔挡在路中间,路障似地禁止大家通行……
酒井讲到这里,声音突然断了。
「咦?喂?喂?」菜穗喊好几声,但没有回音。她大惑不解地把话筒放回机子。
「菜稳,讲完了吗?」
「嗯。总之要我帮她值晚班。我马上换衣服。」
「不好意思啊。不过名城医生也要值班,就当约会吧。大家都还算稳定,应该不会有什么工作。」
「怎么连护理长也跟著胡闹。」棻穗掩饰害臊地高声说著。
「在吵什么?」和菜穗刚好是对照组的低沉嗓音响起。西装笔挺的院长从楼上下来。大概打算去镇上的诊所。
「院长,请留步。今天没办法上街了。」护理长挥著双手。
「怎么回事?」
「酒井刚才打来,说一棵树倒在要道上。如果不能开车,走夜路实在太危险了。今天还是请人代班比较好。」
「……我打电话问一下。」院长挑起一边眉毛,但若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他下楼拿起话筒贴到耳边。眉头挑得更明显。
「……故障吗?」院长摇晃著话筒。人类似乎有碰到机械故障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摇摇看再说的本能,但这究竟有何意义呢?
「刚才我和酒井小姐的电话讲到一半就突然断掉了,可能是那时故障的。」
「这样……」明白再怎么摇也修不好,院长放下话筒,从口袋里掏出行动电话。「……手机也收不到讯号。」
「这就奇怪了。虽然讯号一向不太好,但很少完全收不到。」
「咦?我的手机也收不到讯号……怎么会这样?」
走廊弥漫起非比寻常的气氛。
我虽不清楚眼前的情况多么不寻常,但也感受到他们的紧张。
「酒井说是因为树倒了才禁止通行,对吧?」
「是的,酒井是这么说的,说树倒在山路入口那边。」
「……我看看状况。走到那边或许手机就收得到讯号了。」
院长披上手里的外套,他走向玄关打开门离开。被院长打开的门又缓慢关上。下一瞬间,我用肉球在地毯上用力一蹬,
从快关的门缝里窜出,追上正要穿过庭院,走向停车场的院长。
我不晓得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不安蠢蠢欲动,逼得我不得不行动。
我穿过庭院走进停车场,好不容易追上小跑步的院长。院长不可思议地瞥一眼跑得气喘吁吁的我,手放在车门上。然后突然停止动作,往脚边看。我一时无法理解院长一连串动作的意思,待我追上院长的视线,立刻搞清楚整个状况。
橡胶制成的轮胎破了,而且不只一个,四个轮胎都破了。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发生这种巧合。分明就是故意戳破的。我和院长同时将整个停车场看一遍。除了院长的车,停车场里还停著棻穗、名城、护理长三人的车子。在路灯微弱的照明下,三辆车的轮胎全软趴趴,宛如撒盐的蛞蝓。
显然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那已经不是预感,而是确信了。
野兽的臭味混在夜晚森林释放的清香中,掠过鼻尖。电流自脊椎窜过。我在降临人世前,多次在特殊情况下产生这种感觉。那就是战场。
这是「杀气」。人类想杀害对方时会发出这种气息。我还来不及思考,院长的膝盖内侧便撞上我的身体。他整个人失去平衡。下一瞬间,院长胸前附近的玻璃窗变得粉碎。四周回荡起爆竹般的声响。我也记得这个声响。是枪声。得快逃才行。
「汪!」我从丹田发出警告的咆哮。
院长立刻意会到我想说什么,马上压低身体,往医院拔足狂奔。我也马上跟在院长的身后,全力在庭院里冲刺。枪声响数次,打中脚边的泥土。攻击从背后来的。我们没余力回头,一路冲到医院大门。再这样下去,门一打开就可能被击中。
「菜穗,把门打开!」我对应该在门内侧的菜穗发出言灵。就在我们即将抵达玄关时,医院沉重的门板开始打开。门缝里可以窥见菜穗和护理长的脸。我和院长几乎同时冲进微微敞开的门缝。
「把门锁好!走廊的窗帘也要拉上!」院长虽然气喘如牛,但语气镇定。明明才从枪口下捡回一条命,真是了不起的瞻识。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护理长遵照指示,拉上走廊的窗帘,尖叫著问。
「我也不知道。」院长的额头挤出深深的皱纹。
菜稳蹲在我旁边,用院长和护理长听不见的音量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优异的嗅觉完全掌握现状。我用言灵慢慢地把最糟糕的情况告诉她。「……是近藤。」
棻穗喉咙里发出倒抽一口凉气,哨音般的声响。
「骗人……真的?你确定吗?」
「我闻到那个男人的味道了,不会错的。」
菜穗的表情充满恐惧。「怎么会?不是还有两周吗?」她的语气带有一丝责备我的意味。我无言以对,保持沉默。同事的确说两周后,这究竟怎么回事?我马上归纳出两种可能:
一是同事搞错了。因为死神的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时间概念有相当大的歧异。同事说两周左右,或许误差远比我想像得还要大;还有一个可能性……原因可能出在我身上。我听见同事的预言,企图改变未来。而我的行动的确也改变未来,往坏的方向……
「发生什么事?」
听见骚动,穿著白袍的名城和患者陆续下楼。
「不晓得。电话突然不通,院长一出去就发出好大声响……」护理长上气不接下气又支离破碎地说明。光靠这些根本搞不清楚状况,只是变得更混乱,陷入恶性循环。
「近藤他们来了,就埋伏在外面。」我发出患者听得见的言灵。他们顿时停止动作,浮现夹杂著恐惧与厌恶的表情。
「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我一出去就受到枪击,车子的轮胎也全被刺破了,我们被困在这里。得想办法和外界取得连系才行。」
院长以和平常无异的平淡语调,简单扼要地交代状况和接下来该做的事。
走廊沸腾似的混乱气氛终于冷却下来。
「枪击?有没有受伤?」名城关心著恋人的父亲。
「没打中。」
全是我的功劳。
「为什么?谁会做这种事-」名城反覆深呼吸地问。
「我也没头绪。大家检查一下手机,有没有人收得到讯号?」
院长一句话就打发掉名城的问题,迅速地对在场所有人做出指示。除了南,大家几乎同时拿出一手就能掌握的小巧机器,然后露出失望的神色。
「怎么会这样?平常都还好好的。为什么?」
护理长最六神无主,她举起胖胖的手臂,差点失去理智地把机器扔向墙壁。
「你冷静一点。」院长的音量不大,但比平常低沉,他具有重量的发言响彻五脏六腑。这股压力让所有人都闭上嘴。「惊慌失措只会增加危险。如果手机不能用.再想想其他办法。」
院长说完这句话,整个世界突然掉进黑暗里。
「什么?」 「停电?」 「电线被切断了!」 「什么都看不见!」
冷却的气氛又开始沸腾。
人类身为昼行性动物,异常恐惧黑暗。或许是灵魂深处还残留著祖先在黑暗中受袭的记忆。不管怎样,重要的视觉被夺走,害怕也是理所当然。近藤他们可能会利用黑暗展开攻击。我用嗅觉和听觉代替视觉,努力掌握周围。然而,出乎我的预料,没有近藤他们侵入医院的气息。
「立刻切换到备用电源。」
彷佛就在等院长一声令下,走廊亮起跟平常不能比的微弱灯光,顶多勉强认出彼此,照出每个人不安的表情。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究竟是谁?」
「不知道。这里应该没值得偷的东西,我也不记得做过让人怀恨至此的事。」
院长井井有条地回答名城的疑问。
「……是那个男人,想要买下这里的男人。」菜穗低沉晦暗地低喃。
「……工藤?」院长不明所以地看著女儿。
「那个男人其实不叫工藤,本名叫近藤,在监狱里至少待五年以上。是那个男人干的!」菜穗激动万分,一口气将目前的状况倾倒而出。我不晓得告诉他们攻击者的背景是不是正确判断。如果好好说清楚,的确会让状况变得明朗,减少混乱。但短时间内「好好」说清楚可是难如登天。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
「这是因为……」
院长对女儿提出理所当然的问题,但菜穗也答不出来。事已至此,我是不是该痛下决心,向所有人表明真实身分?但这会不会让事情更混乱?我还在犹豫不决时,有人挺身而出。
「……我来解释。」
「孙先生?」院长意外地望著金村。
「院长,我不姓孙,我姓金村。隐瞒这么久,真的非常抱歉。」金村深深低头。
「金村?」护理长注视著金村在阴暗灯光下瘦骨嶙峋的脸。
「是的。我是被视为七年前命案的凶手,受到通缉的珠宝商。」
知晓金村真实身分,院长、护理长、名城的眼神惊疑不定。思考速度跟不上金村唐突跳跃的自白。几秒钟后,护理长从喉咙深处发出压抑的悲鸣,远离金村。死到临头的癌末病人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请各位相信我。七年前我的确潜入洋房,可是当时住在这里的一家三口早已遇害,真凶就是现在守在外面名叫近藤的男子。」
金村拚命向想要逃跑的护理长解释,但护理长还是往后退,用力摇头。金村将厚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低头不语。
「……请你说得详细一点。」院长以一如往常的平板语气说道。
「好的……但这里非常危险。他们杀进来就会被逮个正著。换个地方再说吧。」
金村的提议没有人反对。
「到二楼的病房。那里可以上锁,也可以看见外面情况。而且房间比较多,应该不会马上被找到。」
一行人上到二楼,躲进最里面数来的第二间病房,从里头反锁门。
「有看到什么人吗?」院长询问从窗帘缝隙窥探的名城。
名城蹲低,以免被外面的人看见。「没有,至少这边看来半个人也没有。」
院长微微颔首,表情凝重地望向病房一隅。
「那么……金村先生……是吗?请你继续刚才的话题。」
「院长,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和外界取得连络!」
护理长提出抗议,气息因恐惧而变得紊乱,但还是死命地降低音量。
「电话线被切断了,手机也不通,连用无线电干扰的手段都用上了。剩下的方法只有直接到镇上讨救兵,但是不能开车,一出去可能就会受到攻击,这招也行不通。现在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搞清楚状况了。」
院长脉络分明地说明,护理长终于安静下来。院长用视线催促金村往下说。
「二战时,洋房所有人在屋里留下一些钻石,后来被少年发现,委托会经是珠宝商的我鉴定。当时我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为了将钻石据为己有,便拿著手枪潜入这里。可是我潜入时,那家人早被同样知道钻石的那帮人杀死了
。」
「钻石……」听见意外的名词,院长的语气里带著困惑。
护理长眯起眼睛,眼神中毫不掩饰「少来了,肯定是你杀的。」的控诉。或许是感应到她的视线,金村对护理长深深低下头。「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这件事告一段落,就算你要把我交给警察,我也毫无怨言。但现在请你相信我。」
「院长,七年前的新闻说凶手就是叫金村的珠宝商,我记得很清楚。」
护理长颤抖地指著金村。院长对她射过去严厉的一瞥,缓缓开口:
「这个人的日子所剩无几了。」
护理长的表情僵住。金村艰苦地扯著嘴角。
「你认为他有必要到这个时候还要说谎吗?听他把话说完,可以吗?」
「……可以。」护理长不甘愿地点头。
「谢谢你,院长,真的……」
「麻烦你接下去说。」院长打断金村的感谢,催促他继续未完的说明。
「好的……我潜入这栋房子后,下意识地对攻击我的近藤开枪,然后抢走他手中的钻石,潜逃到国外。」
「也就是说,那帮人是来找你报仇的?」
护理长的语气里充满赤裸的责难。
「不,应该不是。我已经完全变个人,回到日本以后也从未和近藤打过照面……前几天从病房的窗户偶然看到近藤,发现他就是当时那个人。」
金村说到最后,夹杂了一些谎言。要跳过我的存在,又要解释清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见如果有必要,人类即使死到临头还是会说谎。
「那他们为何要攻击这家医院?」
名城还在偷看窗外的状况。
「我猜,大概是为了抢夺还在这里的钻石。」
「钻石不是被你拿走了吗……」
「我只拿了一颗。照那对父子的说法,应该还有很多。原本以为那帮人已经把剩下的钻石偷走了。没想到那家伙因为被我击中,来不及把钻石找出来。或许本来要再来找第二次,但因为犯下其他案子,关进监狱里。」
「所以才干方百计地要我让他检查屋内吗?」院长的手臂环抱在胸前道。
「可是不是已经买下这里了吗?怎么忽然那么急?」
「我没答应,卖房子的事吹了。」院长事务性地回答护理长的高喊。护理长瞪大带血丝的眼睛,双手捂住脸,坐倒在地。
「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杀人啊……」
没错,近藤为何突然使出下下策?应该还有很多方法。这时,头盖骨里又出现一阵骚动。这是什么感觉?我好像忽略重要的事。我小心翼翼地捡拾起记忆的吉光片羽,找出不对劲的源头。恐怕是「那个时候」。近藤溜进屋里来的那个时候。那一天,近藤和我两个人……真麻烦,是一个人和一只狗……后脑勺彷佛受到重击。不会吧!我连忙靠近门口,用后脚站立,拚命地想用肉球打开门。好不容易打开一条缝,我立刻往外冲。
「李奥!」菜穗惊慌的叫声从背后响起,但我不能停下脚步。冲过走廊,连滚带爬地下楼,我终于抵达一楼。紧急照明的微光在长长走廊上拉出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近藤溜进房子的那天,马不停蹄地在各个房间进进出出,一下子又在走廊东摸西摸。当时我不晓得他在干么。
我怎么会这么笨?要是我早点留意到他举动的意义,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伴著心急如焚的后悔,我在走廊拚命抽动鼻子,回想起那一天。
「李奥!」菜穗、名城、以及院长都下楼了。「怎么了?李奥。这里很危险。赶快回楼上。」菜穗抱起我的身体,硬把我往后拖。但我拚命扭动身体挣脱,往走廊一角的盆栽张望。
我记得那个男人确实在这一带……一个异物映入眼帘。啊!果然……绝望乘著血液流遍全身。我咬住混在盆栽泥土的小玩意。泥土令人作呕的苦涩在舌尖扩散,我反射性地把那东西吐出。菜穗用手接住掉落的机器。
「这是什么?」菜穗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端详拇指大小的机器。
「……窃听器。一楼应该到处都有。」
「窃听器……」菜穗的表情浮现出嫌恶。
「我们的对话都被窃听了。即使听不见言灵,也听得见人类的话。因为这个……近藤知道他们的真实身分曝光了。」
明明已经把土吐出来,口中的苦涩却未曾消失,反而更加强烈。
「……都是我的错。」
菜穗连拖带拉地带著我,我终于踩著虚浮的脚步回到二楼。南、金村、内海见我那副德性,一脸有话想问,但不能直接开口,我也没心情用言灵回答。于是菜穗代替我往前跨出一步。
「医院被装了窃听器。」菜穗让大家看她掌心里的东西。患者脸色无比难看。想也知道他们的话对近藤等人造成多大刺激。
「可是他们不杀进来,会不会已经撤退了?」内海悄悄地瞥窗口,说出乐观的意见。
别傻了,怎么可能,恐怕是……
「他们在等……」金村一句话驳回内海乐观的想法。
「你说他们在等,等什么?」
「等同伴到齐。为了不让闲杂人等闯进来坏了他们的好事,应该至少有一个同伴还在封锁通往这里的路。」
他说的应该没错。
「医院四周现在大概只有一两个人,就算杀进来,难保不会有几个人逃出去求救。这么一来,他们就没足够的时间里里外外地搜。那帮人员的打算杀光这里所有人。」
屋内气氛一片死寂。众人无比恐惧,也许几十分钟后……不对,想到可能几分钟后就会降临的不幸未来,每个人都说不出话。空气紧绷到彷佛一碰就会断裂的绳索。
「你是说,再过一会,他们就会冲进来杀死我们?」
唯一镇定如常的院长尽量不刺激到大家地冷静询问。
「没错。我很了解那个男人,那家伙绝对不会手软。」
千金重的沉默满溢病房。受不了这股一不小心就会被吞噬的沉重,护理长开口:「院长,逃走吧!只剩这条路了。从后门逃走的话……」
「丢下患者吗?」院长静静说道。护理长张著嘴巴,找不到接下去的话。「大家都不是可以奔跑逃命的状态。当医院陷入危机时,医疗人员留到最后是不变的定律。」
院长看一眼女儿的男朋友。名城脸色苍白,但还是用力点头,他的手放在一旁菜穗的肩上。菜穗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相较之下,院长连枪击时也面不改色的表情微微一变。果然天下父母心。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正面迎战吗?」
南以与现场气氛极不相衬的缓慢语调道。
「……请各位躲在这里,我和院长在一楼想办法处理。」
名城握紧微微颤抖的拳头。一听就知道逞强,但清楚感觉到他是认真的。
「名城医生,不行。」南不动声色地否决名城带著决心的发言。「就算是在菜穗的面前,也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锋头。」
「咦?不是……可是……」名城向院长投以求救的视线。
「大家都是这家医院的患者,不能让你们陷入危险。」院长的语气充满坚定意志。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和外面的人比起来,人数是我们唯一的优势,你不觉得应该要将这个优势做最有效的运用吗?」
南的提议合情合理,院长虽然一脸不赞成,却没再说话。
「我虽然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但以前也是警察,剑道功力还没有退化。而且金村很清楚那帮人的底细,内海老弟也还有体力,没道理把我们踢到一边。」
南望向两位病友。金村露出有所觉悟的表情;内海脸色苍白,但都用力点点头。
「可是……」院长不解地轮流看著三位患者,磐石般坚固的意志出现一小条裂缝。
「倘若让两位医对付那些人,万一失败,我们还是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不如从开始就采取成功机率最高的方法。」南有条不紊的说服终于在坚硬的岩盘上凿出一个洞。院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细微叹息,简直像在闹脾气地低语:「我明白了……拜托你们了。」成功能够说服院长,南这把年纪真不是白活的。
「他们杀进来以前,赶快收集拿来当武器的物品,同时拟订作战策略。已经没有时间了。」不愧是退休员警,南的指示明确,而且蕴藏著让大家信服的力量。
不过,无论人数如何占优势,毕竟对方是坏事做尽的老手,还有手枪。一般作战策略绝对没有赢面,须有反败为胜的策略。我方还有对地形瞭若指掌的优势,得好好利用才行。
当人类还在夸夸其谈地讨论时,我集中精神,找出置死地而后生的方法。什么方法危险性最低又能将医院现有物做最有效运用,成功击退那帮人……
「……听我说。」我对知道我真实身分的人类发出言灵。四人转身看我,剩下的人类全一脸不可思议。
我坐正姿势。事情演变成这样,有一部分……不对,我须负起大部分的责任也不为过。我虚心地反省过后,认为自己必须发挥人类不
能及的智慧,解救他们脱离困境,这是我唯一的补偿。因此我须尽可能谦虚提出作战策略。
于是我摆出最谦卑的态度,发出言灵:
「我有个了不起的建议,要我告诉你们也不是不行!」
4
屋外微微响起汽车引擎声,我下垂的大耳朵警觉地动一下。
……来了吗?充斥在四肢百骸的紧张溶解在空气里,我从口中慢慢吐出一口气。
自从退守到屋里,过了约三十分钟,这家医院变成战场的时刻终于到来。
「车子来了,那帮人很快就会杀进来了。」
我用言灵传递著讯息。当然没人回答。然而,不需要确认,我也知道那四个人应该皆听见警告,在各自的地盘准备战斗。我的策略已经透过南转告院长他们,他们也接受了。这是当然,毕竟是我想出来的完美作战计画。顺利的话,或许不会有任何人牺牲就能化险为夷。不过,要是不顺利的话……我打了一个冷颤。
我是多么脆弱啊!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的焦躁。
寂静填满角落,彷佛就连声音的概念也消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慢得像在对我施以火刑。背上突然窜过一阵搔痒难耐的诡异感。我从眼前的障碍物后面探出脑袋,望向阴暗的走廊……那是什么?只见走廊的中间似乎有一道淡淡霞光。我闭上眼,反覆摇头,再把眼睛睁开。霞光还是飘浮在走廊半空。我屏息凝神地张眼一看。不是用狗的眼睛,而是死神的灵魂之窗。那道霞光果然是我认识的死神。
起初,我以为是同事,应该是负责这个地区的同事。没想到……
「哇……」惊叫声差点脱口,我连忙吞回声音。的确是我的同事,问题是,不是只有那位同事。怡然自得地飘浮在同事旁边的……是我的上司。没错,就是把我封印在黄金猎犬的身体里,只给我一身夏装,把我扔进冰天雪地的上司。
「请问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我方寸大乱,向上司发出言灵。然而……上司和同事一语不发,像没听见我的言灵。我又打一个更大的冷颤。
上司来向我传达什么讯息?不对,如果是那样,他不会不回答我的问题。既然如此……他果然是来引路吗?他是要亲自为被我提早死期的魂魄引路,顺便向吾主报告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也是为了处罚我。
「他们果然还是会在今天死去吗?我又会受到什么惩罚?」我请教上司,但依旧得不到答案。原来如此,要是他决定始终保持沉默,我也有我的想法。我在言灵里增加一些力道。「如果这就是吾主的意旨,我会心甘情愿地领受。但请等到这个夜晚结束再来收拾我。我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保护这里的人类,就算那会……就算那会违背吾主的意旨。」
我的决心宣告到这里,上司和同事遂无声地融入墙壁里消失。下一瞬间,惊心动魄的枪声划破寂静。玄关的锁被射破,沉重的门慢慢向外侧打开。
正面进攻吗?进入备战状态的我窃笑。我想像从各个角度进攻的可能性。不止是玄关,交谊厅、食堂、厨房及走廊等等,有窗户的地方都可能是敌人目标。他们不拐弯抹脚地从正面进攻,这种手段也比较好应付,但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小心不要被对方发现,观察拿著手枪的男人从玄关潜入。男人很年轻,大概三十岁左右。我记得此人的长相,他是我和菜穗在图书馆找到的报导照片里,和近藤及水木摆在一起的男人。我记得叫「佐山」来著。
佐山举起手枪,神经质地左右张望,一步步地在走廊前进。照我看来,他的胆子似乎没近藤那么大。外面的人应该不会全闯进来,因为若有人逃出医院,他们会追赶不及。果然不出我所料。
「一个男人在走廊上,还不要出来。」我用言灵发出指示。
「这是什么玩意?」佐山来到我们躲藏的走廊尽头,他站在巨大画作前,发出不解的呢喃。原本放著壁钟之处,如今立著内海的画作。男人潜入前,我们先从内海的房间将画搬过来。
没错,我现在就躲在这幅画后。我深呼吸,下定决心——
作战开始!我故意在画的后方踩出脚步声。
「谁?别动!乖乖给我滚出来。」
佐山尖叫著发出自相矛盾的命令,枪口对准画。
千万别开枪啊!我不刺激到佐山地慢慢从画后爬出。
「呜……」我发出撒娇的叫声,吐出舌头,开始「哈」地喘气。我不是在讨饶,只是紧张令体温上升,这么做才能降低体温。就算只是狗,还是有被射杀的可能。要是可以,我还真想用肉球握住一面白旗,挥著走出来给他看。
佐山连忙将左轮手枪的枪口对著我,瞪大眼睛。他会开枪吗?恐惧和紧张令我喘不过气。佐山的食指扣住扳机。失败了吗?我紧紧闭上双眼,静待子弹射进身体。然而,我再怎么耐心等待,冲击和划破耳膜的枪声也不会响起。我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皮。
「什么嘛,原来是只狗。」
佐山一脸放心,枪口朝下。我也松一口气。「还满可爱的嘛。」佐山走过来,没拿枪的另一只手摸摸我的头。嘿嘿,看样子拜倒在我的可爱下了。一切按计画进行。我还刻意摇摇尾巴。因为不是自然地摇尾巴,屁股的肌肉好痛。真是的,再也没有比对没要给我泡芙吃的家伙示好更不划算了。
「告诉我吧,这家医院的人都躲在哪里?」
白痴,谁要告诉你啊。废话少说……看著我的眼睛!
我以「坐下」的姿势仰望佐山。佐山和我的视线交会,我便干预他的灵魂。和被疾病打倒的患者们比起来,佐山的灵魂强韧太多,实在很难干预。我咬紧牙关,将能力发挥到极限。赶快臣服在我的脚下吧。剎那,佐山的瞳孔摇晃,焦点涣散,身体跟著僵硬。
「就是现在!」我用言灵对另一个人——躲在画后的南大喊。「喝!」随著一点也不像病人、发自丹田的气息声,一根拨火棒冶不防从画后伸出,打在佐山的肚子上。肋骨折断的刺耳噪音撞击在耳膜上。
「哇啊啊!」佐山发出野兽受伤般的痛苦呻吟,当场倒下。剧痛让他从催眠中苏醒。佐山举起拿枪的手,朝向那幅画。然而,他还来不及扣下扳机,南已从画后纵身而出,以不逊于剑道家的优美姿势将拨火棒砍上佐山手腕。佐山上臂往难以置信的方向扭曲,手枪应声掉地。
「趁现在!」南踢开掉在脚边的枪大喊。同一瞬间,厨房和食堂的门同时打开,院长、名城、金村、内海冲出来,扑到佐山身上。佐山陷入混乱,忘记手臂骨折,猛烈反抗。
「名城医生!快注射舒可乐和氟哌啶醇(注:舒可乐和氟哝啶醇都是精神镇定剂。)!」院长拚命按住掉进陷阱般躁动不已的佐山,大声吩咐。名城从白袍拿出注射器,咬掉针头外的透明保护筒,将针头扎进佐山的臀部,把针筒里的液体全推进去。
针头扎进去的瞬间,佐山抵抗得更剧烈,但接下来像电池耗尽般逐渐迟缓下来。
「……镇定剂似乎生效了。」
院长大大吐出一口气起身,低头看著发出均匀鼻息声的佐山。金村和内海提心吊胆地放开压制佐山的手。佐山动也不动。金村眼明手快地用封箱胶带把他的手脚绑起来。
小小的胜利在我们之间掀起一阵骚动,我也志得意满地「汪」地叫著。
「内海老弟,弄破你的画了,不好意思。」南手足无措地轻抚著被凿穿的小洞。
「别放在心上,这点小洞很快就能修好了。」
内海笑著拍拍南的肩膀。从穷途末路的状态杀出一条血路,我们都很亢奋。然而下一秒钟,胜利的喜悦一下烟消云散。玻璃破碎声在走廊响起。有人打破窗户闯进屋里。佐山守在外面的同伙眼看情况不对,突然进攻了。
「快躲起来!」院长压低声音道。大家顿时手忙脚乱地寻找藏身处,但走廊几乎没地方可以躲人。脚步声从交谊厅的方向迫近。金村情急之下,打算捡被踢飞的枪,却被院长抓住肩膀阻止。脚步声同时来到身边。眼下只有一个藏身处,我们手忙脚乱地躲进画的后面。
同一时间,门被推开。这是一幅巨大的画,但躲五个人和一只狗还是非常局促。我们紧挨著彼此,屏住呼吸。
「佐山!」走廊响起浑厚的叫声。「喂,你睡个屁啊!别开玩笑了。」
耳边传来踢打佐山身体的声响。我趴在地上,从画的阴影处窥探外面。有个肌肉莫名发达的彪形大汉一手拿著枪,毫不留情地猛踹著无力昏倒在地的佐山。
那是金村记忆里自称「铃木」的家伙,他的本名叫作水木。水木继续将佐山往死里打,下手狠得一点也不像对待同伴。告一个段落后,水木宛如橡木桶般厚实的胸膛被怒气胀满。
「混蛋!谁把佐山变成这样的?快给我滚出来!」
不就是你吗?听见水木野兽般的咆哮,我在心里不留情面反驳。
水木握著手枪,在走廊四下张望。看到他眼里失去理智的光芒,我全身寒毛倒竖。藏在画后面的我们全拚命屏住呼吸。隔著薄薄的画布,持枪男子就站在几步外,而且还是壮到根
本不需要武器的家伙。但我们的武器顶多只有拨火棒,被发现的话就逃不掉了。
「这幅画怎么回事?」
水木和佐山一样,都对这幅摆明有鬼的画提高警觉。但水木不像佐山那么好对付。他压根不管画后,举起手里的枪就对准画布。他打算直接用子弹确认后面有没有人,不是靠双眼。
「菜穗,拜托你了。」我拚命发出言灵。
水木把食指扣在扳机上,准备开枪。这时,楼上发出匡啷匡啷的巨响。水木跳起来,面向楼梯,移动枪口。「谁在那里?」他的音量大到几乎撼动墙壁,他慢慢上楼。我压低身体,惯重观察他的姿势。水木的脚一阶一阶地踩在楼梯上。
「还没。」我用言灵对看不见水木的菜穗做出指示。「还没。」水木站在一楼和二楼间的楼梯口,窥看黑漆漆的二楼。下一秒,水木戒惯恐惧地踩上通往二楼的第一阶。
「就是现在!」我对菜穗发出暗示。
「啊啊啊!」棻穗和护理长的叫声响彻云霄,紧接著一台机器从笼罩在黑暗中的三楼出现,然后顺著楼梯滚落。那是「移动型x光机」,它具有长颈鹿般的长手臂,可以透视人体。
「唔!」水木张开双手,想要接住朝自己滚下的机器。
不过,无论是肌肉再怎么发达的彪形大汉,也不可能接得住重量是人类好几倍,而且正以加速度往身上撞的铁块。水木和机器一起撞向楼梯口的墙壁,发出果实压烂声。空气中响起「咚」 一声闷响,我们胆颤心惊地来到走廊。
搞定了吗?只见水木动弹不得。
成功了。我们又成功了!我激动地摇晃尾巴,「汪」地吠叫。
「太好了!活该。」内海大呼过瘾时,一阵风从脸颊掠过,后方墙壁顿时出现一道弹孔。冷汗顺著我的肯脊往下流。
「王八蛋……居敢这样对我。」
被X光机压倒在地,水木的脸被头上涌出的鲜血染红,他火冒三丈地举著枪,眼神疯狂地瞪著我们。我目瞪口呆。他居然还能动?这家伙的身体到底什么做的?钢铁人吗?
水木的枪口朝向我们,慢慢地爬出来。接著,好不容易挣脱的水木靠在墙上,他应该有哪里受到重创。
「我要杀光你们所有人,一个都不放过!」
水木呲牙咧嘴,满腔愤恨地怒吼,活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狗的本能拚命地催促我逃离现场,我拚命停住想逃之天天的脚。鬼气逼人的水木把在场的人全吓得动弹不得,我们活像被巨型肉食动物逼到墙角的动物。他的手指缓缓扣动扳机。
会被击中。
我这么想的瞬间,液体淋水木一身。强烈臭味刺激著鼻腔,我反射性地把脸转开。
「混蛋!这是什么?」水木咆哮著往上看。菜穗拿著水桶,她脸色苍白,颤抖地伫立楼梯。「你这家伙!」水木的枪口对准菜穗。
「开枪的话你也会死!」
菜穗颤抖著尖叫。水木扣到一半的手指硬生生停住。
「你身上是汽油。要是开枪的话,你会变成一团火球!」
水木的脸抽搐一下,闻闻袖子上的味道,牙齿咬得铿锵作响。彷佛想用视线将我们干刀万剐,他狠狠地瞪著菜稳和楼下的我们,把枪收进怀里。
这也是我想到的作战策略。利用紧急发电用的汽油阻止对方开枪。这么一来就能让最可怕的武器无用武之地。接下来再来想办法。但万万没想到,水木将手绕到背后,拿出插在裤腰的开山刀。挥舞著长度相当人类手臂的刀,水木愈来愈像恶鬼。我们原本意气昂扬,转眼间就像抽光空气的气球,萎靡不振。
水木顶著一头被汽油淋湿的乱发下楼。打算解决我们,再料理菜穗。
「就算没有枪,把你们全部杀光也是小菜一碟。」
被水木充满杀气的声调吓住,我们节节败退。但已经没路可退了。会几何时被我夹在两腿中间的尾巴已经碰到画布表面。怎么办?我绞尽脑汁,须突破眼前的危机,而且得马上想出来。愈著急,脑袋愈一片发热,思绪也更混乱。
当初的计画是利用二楼的重压攻击,至少摆平一个人、甚至两个人,没想到居然有人受到那么沉重的一击还能动,完全出乎意料。咦?视线一隅的金村摇摇晃晃地走到画后面又走出来。我发现金村手里的东西时,不禁瞪大眼睛。他拿著水桶,汽油几乎快要满出来。
我们事先把汽油装在有盖子的水桶,分别放在护理站、交谊厅、食堂、画后面等好几个地方备用。现在把汽油拿出来做什么?水木已经浑身汽油了。
不理会我的诧异,金村不慌不忙走近下楼的水木。我想阻止金村,然而看到他气定神闲地往前走的侧脸时,到嘴边的言灵便吞回去。情绪已从他脸上流失,面无表情的金村好似戴上一层面具,不光是我,所有人都说不出话。
金村走到水木伸长手臂也无法将开山刀砍到他身上的距离,停下脚步。
「好久不见了,『铃木』。你还记得我吗?」金村表情镇定。
「哦……你就是金村吧?听到你的名字时,我不敢相信耳朵。盗听器的性能不是很好,我以为听错了。没想到那只肥猪居然变成现在这副乾瘪模样。怎么,你想先死吗?」
水木说到这里,厚唇突然不再喋喋不休。不晓得是因为被汽油刺痛,还是因为愤怒而充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瞪大。金村手里的东西是「打火机」,那是用来手动点火的装置。水木吓得往后退一步。
「你想干么?那种百圆打火机。你一丢过来,火早就熄灭了。想要烧死我,你得再靠近一点才行。你有这个胆子吗?你再靠近试试看,我马上把你的头砍下来!」
水木大声叫囔,高举著开山刀乱挥。然而已经感觉不到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疯狂。他甚至有些畏缩。胶著数次眨眼的瞬间,金村缓缓抓起水桶,将汽油往自己身上例。
走廊上的汽油味密度更高了。鼻腔里犹如有针在扎,我忍不住流泪,视线一片模糊。
「你、你这家伙,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金村超乎预期的行为,让水木皱起眉头。
「丢掉那把开山刀,趴在地上。」
金村用一点感情也没有,彷佛机器人朗诵文章的平板语调命令。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混帐!」
「不肯的话我就自己点火,这么多的汽油,一定可以烧到你。」
终于理解金村想做什么,水木发出「咿」的惊叫声。
「……办得到吗?要是这么做的话,你也会死的。」
水木一步一步往后退,不住咆哮。
「那又怎样?」水木退后几步,金村就往前走几步,一派云淡风轻。
「什么怎样……」水木被堵得哑口无言。
「你不知道吗?我就算什么都不做,再过几周也要死了。跟现在就死在这里有什么差别吗?比起这个……」金村宛如戴著面具的脸上终于浮现表情。那是般若的表情。「如果拖著把我的人生搞得乱七八糟的你一起下地狱,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金村放在打火机上的大拇指突然动了,只要再往下滑落,烈焰就会热情地拥抱二人。
「住手!」
水木嘶喊的同时也扔掉刀。金村一脸无趣地停止动作。
「……趴在地上,手绕到后面。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就点火了。」
金村轻描淡写地道。水木一点也没有要违抗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
胜负已分。水木已经没有对抗金村的力气了。他慢吞吞地把庞大身躯趴在满是汽油的地板上,手交叉在背后。内海这才回过神,捡起掉在地上的封箱胶带,把水木交叉在背后的手绑起来。接著名城拿出注射器,在水木身上扎一针。
针头刺进臀部时,水木一动也不动,只低声惨叫。
「真是有魄力的虚张声势。」我用言灵对把打火机放回口袋的金村说。
「虚张声势?」金村擦去脸上的汽油,打从不可思议地反问。
「……不,没什么。」这家伙……认真的吗?
「大家没事吧?」
一直在楼上观察情况的菜穗和护理长一起下楼。医院成员都围著镇定剂生效而缓缓闭上红肿双眼的水木。每个人脸上浮现疲劳,但都露出笑容。
这么一来,大概只剩下一个人——集团的老大近藤。接下来再想办法摆平近藤,就能平安无事地迎接黎明曙光。剩下一个人了。我重新打起精神。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我没想太多,转身望向身后的走廊,思考瞬间划下休止符。
「了不起的团队合作啊,诸君。」
最后的一人站在走廊的中央,枪口对著我们,乐不可支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