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桃坂琴美再度来到「鲸堂书店」。
除了昨天的毛线帽和围巾,她又加了副墨镜来遮挡脸庞,非但如此,这次她不是独自前来,而是带著三个男人。一个是脖粗肩宽、看似有橄榄球或柔道经验的年轻人,一个是骨瘦如柴、看来颇为神经质的四十来岁上班族样貌男子,最后一个是脑满肠肥的中年人。我认得那个中年人就是荒川制作公司的总经理。
「嗨嗨,宫内老弟,好久不见啦。昨天真抱歉,这孩子太性急了,自已先跑来找你,我本来是打算像现在这样正式来向你致意的。」
总经理一面摇晃松垮的肚皮,一面伸出手来。干嘛跑来店里?而且离打烊还有十五分钟,客人都在看耶!我边在心中埋怨边和他握手,接著瞥了桃坂琴美埋在毛线帽里的脸一眼,只见她满脸歉意地垂下双眼。
「宫内老弟,这是这孩子明年春天预定发售的写真集,是色彩校样。」
说著,荒川总经理将一个厚厚的A4信封塞进我手里。看了看内容,是一叠折成两半的全彩试印稿。身穿夏日色彩的服装,在海边、森林或废校的教室里微笑的桃坂琴美。我一头雾水,望著总经理的脸。
「发售以后,我想在这间书店办签名会,今天就是来讨论这件事的。」
说到这儿,荒川总经理走近一步,在我耳边补上一句:
「……就当作是这样吧。」
哦,原来如此。
桃坂琴美来到我们书店的风声铁定会走漏,既然如此,就瞎掰个假理由来掩盖真相。签名会啊?乾脆真的拜托他办吧?不不不,对方可是当红偶像,不是漫画家或小说家,到时不知道会有几千个人跑来,引发多大的骚动。我们店里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还是放弃为宜。
「我们去楼上谈吧。」
收银台前的吉村小姐的视线刺得我发疼,因此我快步走向书店后门。我什么都还没跟她说,因为今天早上很忙──这是藉口,其实是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我带著荒川总经理一行人来到书店大楼二楼的仓库。
「灰尘很多,不好意思,也不能泡茶给各位喝,请随便找个箱子坐吧。」
说著,我在某个装满退书的纸箱上坐下。这是唯一可以隐密谈话的地方。只有总经理毫不客气地坐下,年轻的壮汉巍然屹立于我身旁,瘦巴巴的眼镜中年人靠在墙边,依然对我投以怀疑的视线;至于桃坂琴美,则是手足无措地站在总经理身旁。
「话说在前头,我只是听听内容而已。我也很忙,已经不干从前那些蠢事,顶多只能替你们介绍肯帮忙的人。」
「哈哈哈!又来了。小宫,你嘴上这么说,最后还是会帮忙的。」
他的称呼居然变成「小宫」,我心想真是个混帐。
的确,从前你带来的那些麻烦事,我都是抱怨归抱怨,最后还是帮忙解决。不过,那是因为当时我就是干那一行的。现在不同了,我只是个单纯的书店店长。
「……呃、呃,昨天突然跑来,又突然逃走,真、真的很抱歉。对不起。」
桃坂琴美战战兢兢地低下头说道。
「如果您是为了这件事情生气,呃,我道歉。」
「我没有生气。」我叹了口气。
「呃,我……听总经理形容,还以为宫内先生是像流氓一样恐怖的人,可是……您看起来就像个普通人,所以……」
多谢夸奖。没度数的眼镜也有这种效果,看来我并没白买。
「他才不是普通人咧!」
站在我身旁的壮汉突然说道。我错愕地抬头望向他,只见他兴奋地靠过来。
「桃坂小姐,你不知道吗?宫内直人是我们那个世代的传说啊!他组了一个叫做『SCARS』的团队,打遍关东无敌手。」我才没打遍关东咧,哪有那么闲?「我还听说他跟黑道正面对干,毁掉五、六个组,所以一直很期待和他见面。拜托,请帮我签名!」
总经理看著被吓到的我,笑咪咪地说道:
「这么晚才介绍,不好意思。他叫安达军平,是我雇来给我们家琴美当保镳的,你可以信任他。他本来是我朋友经营的摔角团体旗下的选手,但是团体破产,改由我来照顾他。」
「我叫安达,直人先生,请多指教!」
安达军平用近乎头槌的劲道深深低下头。
「还有这一位……」荒川总经理用下巴指了指墙边的眼镜中年人。「是琴美的经纪人梅川。」
梅川一脸不快地说道:
「速战速决,桃坂很忙。宫内先生……是吧?我不知道你是从事哪一行的……是私家侦探吗?总之,请务必严守秘密。我什么也不期待,只希望你多小心,别让媒体知道这件事。真是的,蠢毙了。」
荒川总经理慌慌张张地劝阻:「等、等等,梅川老弟。」我却反而感到安心,原来还有个正常人啊!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应,把当红偶像的问题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书店店长处理,怎么想都是愚蠢的行为。
「我也希望速战速决,快说吧。」
众人沉默片刻,大概是没有事先说好要由谁来说明原委。梅川只是交互打量著总经理和桃坂琴美,桃坂琴美则是窥探我的脸色,数度欲言又止。
最后开口说明的是荒川总经理。
「是跟踪狂,而且是非常恶劣的那一种。」
说来尽是些老套的情节。有人写了封长达三十页A4报告用纸的恶心情书,不是寄到经纪公司,而是直接放在后台休息室;桃坂琴美的住家周围,频繁出现站在路边窥探玄关的可疑人物;连她就寝中的照片都被上传网路;舞台服装被偷,后来找到时已经被割得破破烂烂。
「……为什么不报警?」
我询问,总经理瞥了桃坂琴美一眼,她垂下视线。谁都行,快点说啊!我在心里乾著急。我只想快点回到店里关收银机,打包退还的书籍。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应该去报警。」
梅川不悦地说道:
「可是琴美不希望我们这么做,说会把家人拖下水。」
桃坂琴美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说道:
「跟踪狂……好像认识我爸爸。他在信里提过很多次,说我爸爸在做违法勾当,威胁要报警……我不希望被警察知道这件事。」
我凝视著桃坂琴美的脸庞。
昨天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副模样。
这个少女显然很害怕,畏畏缩缩、驼背打颤,隐藏著某些心事。
「就这样?」
我故意冷淡地询问,桃坂琴美的肩膀微微一震。
「……对。」
「是什么违法勾当?」
「……他说我爸爸从前从事不动产买卖时,做了很多近似黑道的事。」
「不是那个跟踪狂胡说八道吗?」
「……我问过妈妈,全都是真的。」
桃坂琴美的声音越来越低落。
「而你不希望你爸被逮捕?」
她摇了摇头。
「不是的。我爸爸好几年前就离家出走,一直没有回来。可是,如果警察出面,媒体就会知道爸爸的事,这样会造成妈妈和哥哥的困扰。」
「所以你们开始寻找能暗地里解决这件事的人,而桶谷老爹介绍了我,是吧?」
「……对。」
桃坂琴美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后,乾硬的沉默再度造访。梅川在抖脚,大概是菸瘾犯了;安达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著我,活像等待演唱会开演的观众;荒川总经理挂著油腻腻的笑容,对我频频点头。
「拜托啦,小宫。要是等到这孩子出事以后才处理,就太迟了。再说,跟踪狂搞不好也会危害其他团员。你能不能替我把人揪出来?我猜应该不只一人,或许得费不少功夫,不过要多少钱都没问题。」
「我拒绝。」
我冷冷地说道,站了起来。或许是我的语气出奇严厉,吓著他们了,只见在场众人都一脸错愕地看著我。
「我本来是打算在能够帮忙的范围内尽量帮忙,但是我改变主意了。」
「为、为什么?」总经理慌慌张张地抬起腰来。由于持续支撑他的体重,纸箱像是吃到一半的司康饼般塌陷。我不是对著总经理,而是对著桃坂琴美说:
「你在隐瞒实情。你不说出不能报警的真正理由,却想叫我替你解决麻烦事,未免太瞧不起我了。回去吧。」
少女的脸上浮现明显的惊愕与羞耻之情。
「……您……您怎么知道……」
「我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的表情明明烦恼得要死,说出来的理由却无关紧要。当我是白痴吗?」
「不、不,等、等等,宫内老弟……琴美,他说的是真的吗?」
总经理慌张失措地交互打量我和桃坂琴美,就连梅川和安达也开了口想说话,但是我一点也不想听,快步走出仓库。
回到店里以后,我交代晚班工读生,如果刚才那些人又来了,就跟他们说我已经回去。接著,我躲进里间。
越想越不爽,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去听那些废话,我明明还有一堆杂
事要做。
我用传真一口气向出版社下完所有订单。或许有人会认为,这种时代还用传真下订单,简直蠢得可以;然而在我们业界,下单基本上就是透过传真。读者只要点击一下,便能在网路下单、隔天收到书籍;但是书店订书,却还是得把订单一张一张放进化石般的机器里,等候一个多礼拜才能拿到书。难怪赢不过亚马逊──我忍不住如此埋怨。
至今仍无法善用发达的网路,依旧仰赖传真的业界还有一个,就是黑道。不知何故,他们不信任电子邮件,所以我写给桶谷老爹的道歉信也是用传真发送的。我拒绝了荒川总经理的请托,扫了你的面子,对不起。
结束诸事之后,我趴在事务机上。
打从昨天开始,麻烦就接踵而来,我真的累垮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看了出勤卡一眼。吉村小姐似乎已先一步下班,看来今天不必向她说明原委。
*
然而,那一夜并未就此结束。
我在日期即将变换时回到家,冲了个澡,坐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翻阅《达文西》月刊时,门铃突然响了。
玄关外,站在快熄灭的日光灯下的,是头戴毛线帽、身穿藏青色粗呢大衣、围著炭灰色围巾的娇小人影。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窥探帽子与围巾间的些微空隙数次,但那确实是桃坂琴美。
「……呃、呃……对不起。」
她用宛若毛线互相摩擦的细微声音说完这句话以后,便默默地垂下头。我犹疑一会儿,姑且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进屋里、关上门。桃坂琴美发出惊叫声:「呀!」敞开门站著说话,若被邻居看见可就麻烦;但如果不理她,直接把门关上,她在走廊上嚷嚷则会更加麻烦,所以我只能让她进来屋里。
我把她搁在脱鞋处,走进厨房烧开水。天气冷得受不了,我拿起拉弗格威士忌酒瓶含了口酒。血液回到指尖。
「进来吧。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不过至少可以泡杯咖啡给你。」
桃坂琴美脱下靴子走进屋里,正好是我冲好咖啡的时候。我拿出另一个马克杯,放在暖炉桌上。桃坂琴美战战兢兢地环顾屋内。放不进书架的书本和杂志淹没了地板,几乎无处可坐,无可奈何之下,我把吉川英治和横沟正史的书堆叠起来,腾出空位。
她在暖炉桌前怯生生地坐下,脱下帽子和围巾,但大衣依旧穿著,目不转睛地凝视著热气腾腾的咖啡。
我感到后悔,应该跟经纪人讨张名片的。
不知道她是哪根筋不对劲,居然找上门来,偷偷联络经纪人带她回去,是最为和平的解决方式。然而,刚才我冷冰冰地把他们全都赶回去了,根本没索取联络方式。
我用双手捧著自己的马克杯,观察桃坂琴美。低垂的长睫毛,高低起伏的脸颊与鼻子,留有些微稚气的锐角嘴唇。
真是了得──我如此暗想。该怎么说呢?她拥有命中注定的美貌,给人一种错觉,彷佛是专为自己绽放的花朵。将这种错觉当成南柯一梦享受的人,买了几百张内附握手会入场券的CD,而痴迷成狂的人则是去打探她家住址、偷舞台服装、寄送恶心的情书。两者都是艰辛的人生。
她悄悄抬起眼来,察觉到我的视线又垂下头。我朝著马克杯叹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呃、呃……刚才我打电话给桶谷先生,请、请他告诉我的。」
那个臭老爹,居然多管闲事。喂,桃坂琴美,你好歹是个艺人,做事别这么鲁莽行不行?竟然打电话给黑道老大打听某人的住址。
「总经理和经纪人知道这件事吗?」
桃坂琴美摇了摇头。
「……是我自己跑来的。」
我想也是,他们怎么可能同意她大半夜里,孤身跑来男人的住处?昨天她来我们书店,似乎也是独断独行。真是个伤脑筋的女孩。
「你到底有什么事?」
感觉起来反倒是我比较蠢──我一面如此暗想,一面询问。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在午夜零时过后找上门,我该做的不是立刻把她扫地出门睡大头觉,就是立刻把她拐上床睡大头觉。可是,我却特地泡咖啡听她说话,到底在想什么?
「呃……刚才的事……很抱歉。」
她依然垂著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可是,我没有撒谎。跟踪狂对我做的事,还有我爸爸的事,全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故意冷冷地说:「你并不是擅长撒谎的那种人,说的应该都是真话。不过,你也没有说出所有实情。」
桃坂琴美终于正视我的脸。偌大的双眸彷佛在水底摇荡。
「所以你特地跑来道歉?在这种大半夜里?」
「总经理也劝我打消拜托宫内先生帮忙的念头……可是,除了宫内先生,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所以想再郑重地拜托一次……」
我喝光了咖啡。看来事情比我想像的更不寻常。
「这代表你有不能向总经理和经纪人说明的理由吧?如果你老实说,我就姑且听听看。」
她的脸颊和耳朵边缘逐渐染成红色。
「……您真的什么都知道……刚才也一样,光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烦恼得要死……」
喂,那当然只是在套话啊,就算猜错也没有任何损失,所以我才随口胡诌。别的不说,昨天你也是孤身跑来找我,这么做代表你有不想被人知道的苦衷,所以我才猜出你刚才在仓库里说得口沫横飞的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而已。
──不过一一说明这些细节太蠢了,所以我只是默默点头。
「你说跟踪狂去过你家好几次?」
桃坂琴美开始一点一滴地诉说。
「甚至还曾经闯进我家。我家在老公寓的一楼,要闯进去很容易。可是,呃……有一次,跟踪狂受了伤,倒在地上。」
我皱起眉头,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入侵她家的跟踪狂负伤倒地?
「有天傍晚,我回到家,发现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倒在我家窗边,头部在流血。我吓了一跳,大声尖叫,那个人听到我的叫声以后就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跳窗逃走了。」
跟踪狂从窗户偷溜进屋的时候滑倒,头部撞到地板,昏迷了一阵子──是这个意思吗?不过,听她的口吻,似乎没这么单纯。
「还有一次,有个摔得稀巴烂的数位相机掉在我家前面,上头还有血迹,很恐怖。后来我检查相机里的记忆卡,发现里头全是偷拍我的相片。」
一股不快的感觉爬上喉咙。
「还不只这些。有个在网路上很有名的……有点让人伤脑筋的粉丝,他在部落格上说握手会结束以后,他守在外头等我出来,打算跟踪我,却被人用棒子打晕了……」
「也就是说,你怀疑有人替你四处制裁跟踪狂?」
「对。」
这样不是很好吗?既可以省下保镳的薪水,就算出事,被逮捕的也是那个多事的家伙……但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这件事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便能打发过去。
「你知道那个正义使者是谁吗?」
面对我的问题,桃坂琴美紧咬嘴唇,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猜是我哥哥做的。」
「你哥?」
「对,我希望能够找到哥哥,劝他收手。他这么做很危险,而且说不定会被逮捕。这才是拜托您帮忙的真正理由。」
「为什么你觉得是你哥干的?是他本人说的吗?」
桃坂琴美摇了摇头,发梢在黑暗中划出银色弧线。
「哥哥和妈妈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也联络不上他。可是……哥哥的帽子就掉在受伤倒地的跟踪狂旁边;握手会后被打晕的那个人,在部落格上描述的犯人特徵,也和哥哥完全吻合。」
「……只有这样?」
沉默降临。
如果只有这点证据,一切都还说不准。那是她家,她哥哥的帽子掉在家中地板上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至于部落格上描述的人物特徵,若是用先入为主的眼光去看,任何人都可能吻合。
证据应该不只有这些。
桃坂琴美竖起黑色裤袜包覆的膝盖,紧紧抱在胸口,喃喃说道:
「是哥哥,绝对是哥哥,因为哥哥总是保护我。」
她的话语中带著些微热度。
「哥哥总是陪在我身旁,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
──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
我等著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只有听到呜咽声。我啼笑皆非地走向厨房,冲了另一杯咖啡,又顺便热了杯牛奶端给桃坂琴美。比起咖啡,牛奶应该更适合小孩。
我把两个杯子放在暖炉桌上,在她身边坐下。她把脸埋在双手中哭泣。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个人的推测。」
我说道,她的肩膀似乎没有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听完以后有何感想是你的自由……我在书店工作,你替杂志拍的照片我全都看过,那些跟垃圾差不多的周刊和谈话性节目的话题我也大致确认过。有两件事引起我的注意。第
一件事,你是『Colorful Sisters』里唯一不穿泳装的。坊间有各种臆测,有的说你有特别待遇,有的说你想走清纯派路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团体中的其他四人穿泳装是家常便饭,你却连一次也没穿过。第二件事,就是只有你一个人使用不同更衣室换衣服的传闻。这是不是事实,我不得而知,不过很多杂志都写过这件事。当然,这是用来佐证你和其他团员不合。」
我打住话头,喝一口咖啡。咖啡太烫了,令我分不出是苦是酸。
「如果我刚才说的两件事和你父亲对你做的事有关,你就不用说下去了。」
桃坂琴美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凝视著我,并用嘶哑的嗓音小声说道:
「……为什么……你连这些都知道?」
「我说过,你不用说下去了。」
我冷冷地说道,咬住马克杯边缘。
此时,桃坂琴美突然转为跪姿,脱下粗呢大衣。她抓住毛衣下襬,眼看著就要将毛衣掀起来,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臂制止她。
「不必给我看,白痴!」
我压在她娇小的身子上,书山随之崩塌。
但我隐约看见了。
刻划在苗条侧腹和胸脯上的无数伤痕。
大概是被皮带抽打的伤痕吧──我对于分辨得出的自己感到恶心,一股呕吐感涌上喉头。
这个女人疯了,她的脑袋铁定有问题。她昨天才刚认识我,居然如此坦诚相对,太不正常了。不过,她拥有充分的理由变得如此不正常──我对于能够理解这点的自己也感到恶心。
我撑著暖炉桌,想离开不慎压倒的她,然而,桌板似乎早就歪掉,大大地倾斜浮空,马克杯里的热咖啡整个洒到我的运动衫上。我被烫得发不出声音,连忙脱掉运动衫,擦拭侧腹。
桃坂琴美倒抽一口气,摀著嘴巴,怯生生地坐起身子。她那双睁得大开的眼睛凝视著我的胸膛。
凝视著我那身宛若用烤肉网烙印过一般,满布浅黑色伤痕的皮肤。
「……那是……」
她喃喃说道,哑然失声。
我把弄脏的运动衫丢向浴室门口,恨恨地咬著牙。
「我还是个屁孩的时候,常和朋友比赛谁身上的伤比较多。育幼院里尽是这类成长环境有问题的屁孩,蠢毙了。」
我挪开书山,走向橱柜找衣服穿。混蛋,都怪我偷懒不洗衣服,现在连件T恤都找不到。
「……文字……?」
桃坂琴美喃喃说道。我俯视自己的右侧腹。
一道格外醒目的伤痕,形成五个楔形文字状的字母。
「……我们觉得不甘心,自己弄上去的。」
我一面翻箱倒柜一面说道。
「我们气自己只能任凭混蛋父母和亲戚凌虐,想把他们留下的伤痕盖掉。简直莫名其妙,对吧?屁孩只想得出这种烂主意,以为自己制造伤痕就赢了。」
既然要弄,就弄成文字吧──如此提议的是玲次。
特地拿英日辞典,找出这个单字的是发条。
提议用这个单字当队名的是一贵。
设计成楔形文字的是俊。
从办公室的工具箱里偷拿烙铁的是智也。
而头一个握住发烫的烙铁抵住自己侧腹的是我。
在浓烈的烤肉味之中刻下的五个字,将我们六个人连在一起。
SCARS。
「……保镳安达先生所说的团队……就是这个?」
我点头肯定桃坂琴美的话语,从橱柜底部拉出终于找到的衬衫穿上。布料贴在伤痕累累的皮肤上,感觉甚是冰冷。
「上高中以后,大家读的学校都不一样,但还是常常混在一起,痛扁那些跑来找碴的人,消磨时间。后来,大家觉得打这种必胜无疑的架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发条又出了一个主意──会耍这种小聪明的向来是他──我们开始赌钱。」
我们故意设定以三打十之类的不利条件,如果对手够蠢,几万圆都肯赌。起先我们赚了不少钱,但是久而久之,就没人肯和我们打赌。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我们改成靠调停别人的纠纷赚钱。这方面也一样,我们起先小赚了一笔,但不久就没人上门委托。在我们的周围,不再发生无意义的斗殴。据我推测,八成是因为扯上钱、变成一门生意以后,大家开始觉得为了不值钱的面子流血是件愚蠢至极的事。而我们也正好在这个时期从高中毕业。
由于我们在同年代之间的人面很广,便开始考虑靠这个做生意。我们六个人都是在穷困的环境中长大,爱钱是我们的共通点。打造出商业模式的是当时就读校风最为开放的大学的一贵,他找上都心某些不合潮流的酒馆及麻将馆,游说店家转换营业型态,改为经营俱乐部、女孩酒吧等等,迎合年轻人的胃口。要转换营业型态,围事的黑道是一大阻碍,而店家也早已受够了被敲诈保护费,因此都很乐意委托我们帮忙。我们帮助店家和黑道划清界线(大多是靠拳头),并介绍顾客给转换型态的店家。还记得一贵总是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是从事经纪业。不久后,开始有人委托我们举办大型活动。聪明的黑道认为与其和我们为敌,不如一起赚钱比较有利。所以,说我们击垮了黑道组织的传言全是假的。以为我们带著几百人打遍关东的白痴很多。拜托,谁会干这种赚不到半毛钱的事?「SCARS」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们六个人为了赚钱而组的团队。透过生意关系,我们也认识一些演艺圈的人,和荒川总经理就是在那时候相识的。工作一个接一个上门,「遇上麻烦就找SCARS」逐渐成为当时的风潮。
二十二岁那一年,我解散了SCARS。
「……为什么……不做了?」桃坂琴美喃喃问道。
「因为书店的工作太忙。」
她瞪大眼睛。也难怪她有这种反应。
「我本来是一边打工一边做SCARS的工作,可是当了店长以后,书店的工作量暴增。当时我已经休学,书店和团队两头烧,不久之后就感到力不从心。」
圆滚滚的大眼眨动好几次。
「……咦?为、为什么?我不懂。团队的工作……不是很顺利吗?赚了很多钱……又有朋友为伴,为什么要……」
我抓了抓头,叹一口气。
「你不懂?哎,八成不懂吧。」
当我提议解散时,立刻理解的人──只有俊一个。其他人的反应都和现在的桃坂琴美一样。
对我而言,却是基于再单纯不过的道理。
「我们的团队很棒,伙伴也是最棒的;解决各种麻烦的感觉很爽快,也很有趣,钱又好赚。不过,比起做那种工作,我更喜欢书店,如此而已。我已经不当纠纷调停人了。」
桃坂琴美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那我该怎么办……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我……」
我迷迷糊糊地望著散落在脚边的文库本,迟疑片刻。同情不会为自己或对方带来幸福,这是我在短短三十年的人生中学到的道理之一。我明白,非常明白。
混蛋──我咒骂自己。
我早已拿定主意,所以才会拉拉杂杂地说这么多。
「不过……」我说道:「我可以暂时回归调停业。」
琴美淌著泪珠,笑逐颜开。倘若我只有十几岁,看到她这般绝美的表情,或许会立刻成为她的粉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