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暂时的,但既然要重操旧业,就得先找到书店的代班人员。一旦开始调查,我就顾不得书店的工作。
找桶谷组长商量这件事,是我的错误。
『书店的工作?交给我处理。我有个好人选,明天就派他过去。』
隔天早上,出现在店里的是月川组的茂森,就是前阵子来接我的那个年轻大块头。
「我是茂森!请多指教!」
剃了五分头的魁梧大汉围上印有「鲸堂书店」可爱标志的围裙,向其他店员深深低头致意。大家显然都感到害怕。
「没有长得普通一点的吗?」我对茂森附耳问道。
「我老家开书店,是最适合的人选!只要六秒钟,我就可以包好一本书的书套。」
的确,茂森包书套的手法非常俐落。不只如此,无论是收银、补货、退货作业或是客人的洽询,他处理起来都得心应手。只见店员们刚才的警戒之色已然消失无踪,转变为欢迎的氛围。
「太厉害了!」
「我觉得他比店长更能干。」
「店长真的很没用。」
虽然他们说得很过分,但茂森被接纳是再好不过的事,因此我默不吭声。然而不知何故,茂森本人发起脾气。
「你们在说什么?直人先生从前在我们业界,名气可是大到一搬出名号就有人磕头求饶的地步──」
我使出勒颈锁喉技,将茂森拖进里间。
「别多嘴。店里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我把茂森压在墙上,沉声威吓,只见他点头如捣蒜。
「不过直人先生,您为什么要当书店店长?以您的本事,可以做更大的生意啊!」
「别啰唆了,快回店面。」
我把茂森赶出里间,叹一口气。
虽然意外获得能干的代班人员,但总不能连店长的工作都交给他。能够托付这般重责大任的,说来遗憾,我只想得到一个人。
「早安。」
随著这道声音,里间的门打开来,吉村小姐穿著圆滚滚的羽绒衣走进来。她的视线一与我对上,便面露怒色,用焦躁的动作将出勤卡插入打卡钟内。
「……呃,吉村小姐,今天……有新人来上班。」
「我知道,刚才在店里听见其他人在谈论。听说新人虽然长得很恐怖,但是工作能力比某位店长强上很多!」
她的怒气强得活像空气中带了电一般,不过,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
「这阵子我有些私事要办,不能常来书店,茂森就是来补我的缺。我会尽量抽空来店里解决只有我能做的工作,但还是有很多事得拜托吉村小姐代为处理。」
「不用你交代,我也会做。比起这个,你应该有其他话要对我说吧?」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
吉村小姐脱下外套,走向铁柜,系上围裙回来。这段期间里我一直犹疑不定,然而在她的冰冷视线注视下,我也只能豁出去了。
「……我想你大概也猜出来了,从前我做过一阵子演艺圈的相关工作,认识一些和流氓差不多的人,这次对方有件工作找我帮忙。不是危险的工作,只是办活动,所以这阵子我都会忙那边的事。」
吉村小姐瞪著我说:
「不是和流氓差不多,根本就是流氓吧?那些人前阵子也硬生生把你带走……」
「绝对不会给书店惹上麻烦的,我保证。」
「我不是因为担心书店才说这些话!」
她涨红了脸,颤抖著声音说完,大步走向店面。
也难怪她会生气。虽然我豁出去了,说出来的却几乎是敷衍之词,聪慧如吉村小姐,想必全看出来了。
唉,也罢,以后再思考该怎么补偿她吧。我脱下围裙、披上夹克,离开书店。
*
「Colorful Sisters」是五人偶像团体,于三年前成军。
头一年她们没没无闻,主要是靠著在购物中心的舞台区表演打基础;后来,团员之一桃坂琴美的照片在网路上掀起话题,再加上几个名人也在社群网站上提及,推波助澜之下,照片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整个团体的知名度也在桃坂的人气牵引下急速上升,转眼间便闻名全国,五张单曲、两张专辑都打进Oricon公信榜前十名,武道馆的公演叫好叫座,在成军第三年的今年,终于获邀参加《红白歌唱大赛》。
……这些是众所皆知的资讯,我想知道的是她们在突然造访的荣耀背后,见过哪些黑暗面,有何感想──
「团名叫『Colorful Sisters』,可是一点也不五彩缤纷。」
说著,最年长的团长赤羽凛凛子笑了。她是团体中唯一的成年人,也是个酒窝充满魅力的短发女孩。在高挑身材的衬托下,她显得相当成熟。老实说,犹如高中制服的红格子服装并不适合她。
「虽然大家的名字里都有颜色,但我是红色,琴琴是粉红色,绚音是白色,都有点重复!而且剩下的两人是蓝色和黑色,配色未免太朴素了吧。」
「Colorful Sisters」的五人分别是赤羽凛凛子、桃坂琴美、白石绚音、青叶有香、黑川未玖。确实,配色大可以再花俏一些。
「青是『青叶』,所以实际上应该是绿色吧?」我笑著回应。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还是很朴素啊!而且配色变得更诡异了。」
她是个笑口常开的女孩。站在房门口待命的梅川经纪人清了清喉咙。现在是拍写真照的等候时间,所以我才有机会借用摄影棚的会议室和凛凛子谈话。经纪人大概是要我们别把时间浪费在闲聊之上吧。
「抱歉,梅川先生,能不能请你暂时去外面等候?」我说道。
「为什么?」梅川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因为我可能会问一些经纪人在场的话不方便回答的问题。拜托了。」
「咦?什么意思啊?」
凛凛子面露惊喜之色,但我是认真的,目不转睛地瞪著梅川。梅川震慑于我的气势,缩了缩头说:「好吧!听好了,只有十五分钟喔!」说完,他便离开会议室。
「……我、我没有交男朋友,真的。」
两人独处,我什么都还没问,凛凛子便慌张失措地回答。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是要谈这个。我想问的是桃坂琴美小姐和跟踪狂的事。」
「……哦,这样啊。原来如此,好险。」
我看她八成有男朋友,但与我无关就是了。
「你知道琴美小姐被跟踪狂骚扰的事吗?」
「完全不知道,是最近听总经理说才知道的。她干嘛不早点跟我商量啊?她突然在网路上爆红,还不习惯这些事。我资历比较长,也比较有经验。」
赤羽凛凛子打从十二岁就待在这个业界,艺名也已经换了三个,是个吃过苦的人。
「你说习惯,意思是跟踪狂很常见?」
「对,简直是家常便饭。应该这么说,死忠粉丝和跟踪狂根本无法区别。啊,这句话可别说出去喔。说穿了,法律又没有规定哪些事可以对偶像做、哪些事不能做。欸,宫内先生,我们算是靠握手会吃饭的,你知道握手时可以摸哪里吗?」
我皱起眉头,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
「既然是握手,就是……手吧?」
「从这里到这里都是手,对吧?」凛凛子用右手手指比划自己的左手指尖至左肩肩峰。「这可不是脑筋急转弯喔,真的有这种人,认为既然是握手,手的任何部位都可以握。握手腕的比比皆是,还有人喜欢手肘内侧这块柔软部位。我们经纪公司是规定上臂以上都不行,所以遇上这种状况,会有工作人员过来把人拉开,也听说有些团体是连手腕都不给碰。啊,对了,我们刚才说到哪里?呃,也就是说,跟踪狂和死忠粉丝的界线是非常难以划清的。其他还有拥抱会,你知道吗?就是握手会的拥抱版,由偶像拥抱粉丝。站在我们的角度来看,会觉得『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这个我真的办不到』,不过,举办拥抱会的人都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上阵的。也有那种正统派或清纯派的偶像,是连握手会也不办,这类人看到我们一天要和几百个人握手,或许也觉得换成是她们铁定做不到。对不起,你大概不懂我的意思吧?」
「不,我懂。」我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种事是相对的。对于不准握手的偶像,就算只是握手,也和跟踪骚扰的意思差不多。」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宫内先生,你好聪明!我总是抓不住重点,对不起。」
那倒不见得,这个女孩才是聪明人。等她引退以后,如果出回忆录一定会大卖,到时我就在书店里大力推荐──我甚至萌生这种想法。
「所以,呃,我又把话题扯远了,对不起。换句话说,对于我们而言,有没有被跟踪骚扰是很难界定的。有人认为守在外头等偶像是跟踪狂的行径,我们团体也从去年开始禁止粉丝守在外头。可是,我们刚出道的时候是OK的,因为不珍惜这些守在外头的铁粉,活动根本办不起来。对于从那
时候就开始支持我们的粉丝而言,因为经纪公司换了套标准,自己就变成跟踪狂,谁受得了?」
哎,当然,恶心的家伙实际上真的很恶心──赤羽凛凛子又若无其事地补上这一句,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就是因为这样,我们完全没发现琴琴被骚扰。啊,我只是想说明这一点,却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前言,真的很抱歉……」
她在谈话节目里应该很受欢迎吧。的确,她的一番话中完全没有我想要的情报,我却听得很入迷。
「而且,琴琴有刻意和人保持距离的倾向。」
我探出身子来。
「你们感情不好?」
凛凛子笑著摇了摇手。
「我们的感情不错啊,虽然周刊杂志很希望我们闹不合。哎,不过,要问我们私底下有没有来往嘛,倒也没有这种美国时间就是了。」
「听说换衣服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别处换,是真的吗?」
听到这个问题,凛凛子的脸上初次蒙上些许阴霾。
「是真的……她好像有什么苦衷,不想让人看见她的肌肤。我猜可能是受过重伤,因此留下疤痕吧。」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既然琴美连对团员都守口如瓶,我当然不能说出来。
「还有另一个问题。关于琴美的哥哥,你知道多少?」
「我听琴琴提过很多次。她根本有恋兄情节,说得活像哥哥是保护自己的王子一般。我听了只觉得,天底下哪有这种哥哥?真的存在吗?该不会是妄想吧?」
我露出苦笑,因为她的感想和我一样。
「有得到什么有用的资讯吗?」
一走出会议室,梅川便立刻询问。
「不,几乎没有。」
倒是听到一些有趣的内容。梅川大概是担心凛凛子说了什么过分有趣的话吧。她那么健谈,身为经纪人,想必十分担忧她惹上口舌之灾。
「接下来我想去找桃坂琴美的母亲谈谈,能请你代为安排吗?」
我如此请托,梅川露出露骨的厌恶之色。
「母亲啊?哎,我就知道你会提出这个要求。嗯,不,我懂。跟踪狂出现在家里,当然也得找母亲谈谈。好,我会请总经理联络她。今天吗?」
他似乎很不情愿,而我随即便明白理由为何。
*
琴美的母亲时枝和女儿不太相像。
如果化淡妆、穿得素雅一点,应该是个美人吧,她却故意装年轻,化了一脸浓妆反而显老,头发也因为过度漂白而乾燥分岔。她驼著背坐在榻榻米被晒得褪色的三坪大房间里,模样看来相当凄凉。
「琴美她……去拜托您的?」
时枝用怯生生的眼神望著我说道。
「荒川总经理跟我提过……呃,您是徵信社的人?」
「敝姓宫内。」
我递出一张印有「荒川制作总务部·宫内直人」字样的名片。荒川总经理认为进行调查的时候,自称是公司员工较为方便,因此替我制作了名片。
「也不算徵信社啦……哎,我是某个专业调查机构外派来的。我已经和琴美小姐谈过,听说跟踪狂的行径越来越过火?」
「……对,甚至还闯进我们家里。」
我再次环顾屋内。
剥落的砂墙,被尼古丁熏黄的纸门,吊在天花板下、满布尘埃的日光灯。格格不入的大型液晶电视,和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名牌手提包,反而让整间屋子看起来更穷酸,一点也不像是当红偶像的住处。邮件也是直接堆放在榻榻米上,全是信用卡公司的通知单,收件人姓名是「桃坂时枝女士」。原来桃坂是本姓啊?这样只要稍微瞄一眼塞在信箱里的邮件,不就可以确定这里即是桃坂琴美家吗?
「您不考虑搬家吗?这里太没有防备了,又位于一楼。」
我望了窗外一眼。外头就是公寓后方的停车场,窗户用的是极为普通的钩锁,任何有心人都可以轻易入侵。
「嗯,荒川总经理替我们准备了一户大厦住宅,但是那孩子……琴美说要继续住在这里……我想,大概是因为这间屋子有一家团圆的回忆吧……」
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比起这种玩意儿,人身安全来得重要多了吧。下次碰面,我说什么也要说服她搬家。
「我想请教关于琴美小姐的哥哥──宏武先生的事。」
我一提起这个名字,时枝的身子便紧绷起来。
「琴美小姐说他完全不回家,是真的吗?」
时枝的脑袋不安地上下摆动。
「对、对……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如果家里有个男人,生活上也比较安心,只有我们母女俩,成天担惊受怕的。」
「有没有哪个朋友可能供他借住?」
「……我不清楚。他高中毕业以后就一直游手好闲……今年夏天我叨念了几句,要他振作一点,他就大发脾气,离家出走,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这儿,时枝猛然醒悟,用手摀住嘴巴。
「等一下,现在是在讨论跟踪狂的问题吧?和宏武有什么关系?」
我略微迟疑地环顾屋里,五斗柜上的藏青色棒球帽映入眼帘。上头的帽徽是S加罗盘,是西雅图水手队的帽子。
琴美所说的哥哥帽子,就是这一顶吗?
其实我并不是全盘相信琴美的话,一切也有可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测。不过,就让琴美感到不安这一点而言,无论是跟踪狂或哥哥,都是个问题。听琴美的语气,她似乎比较挂念哥哥,因此哥哥才是正题。
我决定据实以告:似乎有人在制裁跟踪狂,琴美认为这个人就是哥哥宏武。
「怎么会──不可能。」
时枝瞪大眼睛,探出身子,用强硬的语气说道:
「宏武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大吃一惊,因为时枝一直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现在却突然用如此强硬的语气断言。
「那孩子怎么会、怎么会……」
「请冷静下来,这只是琴美小姐的猜测而已。」
是不愿相信儿子竟会做出那种犯罪行为吗?还是担心这件事一旦曝光,便会危及桃坂琴美在演艺圈的立场,现在靠著女儿收入维持的生活也会受到威胁?虽然我感到事有蹊跷,还是继续说:
「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单纯是因为琴美小姐这么说,我才著手调查的。」
「这样啊……」时枝垂下肩膀。
接著,我徵得时枝的许可,检查宏武的物品,这么做是因为或许可以从中找出关于宏武下落的线索。说归说,一家人住在三坪大的屋子里,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摆放私人物品,只有衣服、帽子与鞋子而已。放在牛仔外套口袋中的几张收据,是为数不多的收获。
我询问有无宏武的照片,时枝在壁橱里找出了一张。那是时枝和两个身穿学生服的男女并立于某处门前的照片。穿著水手服的女孩是琴美,她微微歪著脑袋,脸上带著腼腆之色;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个抱著纸袋和奖状筒的男孩,戴著眼镜、板著脸孔,微微撇开视线,无论五官或氛围都和琴美有点相似。分开来看或许不会察觉,但是站在一起看,便知道他们是兄妹。
「这是前年的照片。」时枝说道:「在宏武的毕业典礼上拍的。」
我用智慧型手机拍下毕业照,并把宏武的部分裁剪下来,另外存档。
两年前啊?琴美这时候还是高中一年级生。兄妹俩既然进同一所高中读书,想必感情很好。琴美对哥哥的敬爱之情是无庸置疑的,不过宏武呢?真的有为了保护妹妹,不惜四处制裁跟踪狂的强烈兄妹爱吗?又或者只是琴美一厢情愿地如此认定而已?
──哥哥总是陪在我身旁。
──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
我想起琴美的话语。
这么做或许只是多管闲事,但我还是开口询问:
「听说您的丈夫离家出走了?」
时枝的肩膀倏地一震。
「……那、那和这件事又、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工作就是调查两者有没有关系。他似乎是个不太顾家的丈夫?」
使用「不顾家」这种委婉的表达方式,连我自己都感到恶心。时枝垂下肩膀,喃喃说道:
「都已经不在的人,提他做什么?」
「听说他从事不动产买卖,而且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是和黑道有关吗?」
「我、我不知道!」时枝紧紧抓住裙襬。「我知道他和某些不三不四、看起来像流氓的人有来往,可是其他的一概不知。那个人完全不提他的工作。」
「他曾经对琴美小姐施暴过吗?」
时枝露出错愕的表情。
「琴美她、她这么说的吗?」
「她没说。」我撒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要是琴美事后被母亲责备,未免太可怜。「但是听她的描述,像是会做这种事的男人。」
「他对琴美有时候或许过于严厉一点。」
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叫做「有时候或许过于严厉一点」?一股怒气油然而生,然而,对琴美母亲发火也
无济于事,因此我把怒气连同酸溜溜的口水一起吞下肚。时枝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频频摩娑,衣袖随之上翻,露出满是伤痕的肌肤。时枝察觉我的视线,连忙拉下衣袖,尴尬地撇开视线。
我微微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那是──割伤。
那么多伤痕,不可能是日常生活中的小意外造成的。
对女儿「过于严厉」的男人,对妻子也是采取同样态度,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您说他不在了,能不能说得更具体一点?他失踪了,对吧?有没有留下字条之类的?」
「没有,只是不回来而已。我已经……连是几年前的事都不记得了。」
时枝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平时他就常常一声不吭地离家好几天,所以起先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过了一个月左右,好几个声称借钱给他的人上门讨债,我才知道他搞失踪。」
「您有报警找人吗?」
我询问,时枝脸部抽搐,连连摇头。
「那种人回来了反而伤脑筋。」
这似乎是我头一次听到她不加掩饰的真心话。接著,时枝露出猛然醒悟的表情,目不转睛地凝视我,颤抖著声音询问:
「……呃……您该不会要跟警察说吧?说我丈夫和宏武的事。要是您这么做,琴美会被媒体……」
「别担心,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发生,经纪公司才会找我这种人来处理。」
时枝的视线垂落至榻榻米上,大叹了一口几近夸张的气。
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我道谢过后便离开。嘴里有股讨厌的味道,鼻腔里则是有股呛鼻的馊味残留著。
一想到有段时期是一家四口挤在那个空间里生活,我就感到很郁闷。收留我的设施虽然是一间房住六个人,但床铺是上下铺,有桌椅,也有收纳空间,环境要来得好上许多。
走到离公寓有段距离的位置后,我仰望晴朗的冬季天空。该从哪里著手呢?
我拿出宏武外套里的收据,有超商、家庭餐厅、影片出租店,每张收据的日期都在半年前以上。我在里头找到一张印有「青山日落阳台阅读咖啡馆」店名的收据。
*
那家阅读咖啡馆位于青山路后巷的一栋乾净大楼的一楼。虽然天气寒冷,漆成白色的露天座位上仍有几个客人,一面喝咖啡取暖,一面读书或敲打笔记型电脑的键盘。
店内相当宽敞,十几张圆桌都坐满了人。左手边和深处的两面墙壁都放著高大的书架,柱子上也有小书架。右手边的柜台彼端,身穿衬衫和黑色腰间围裙的年轻男店员说了声「欢迎光临」,露出爽朗的微笑。
出于书店工作者的天性,我劈头就是确认店内的书籍种类与陈列方式。文艺作品以社会派推理小说、历史小说和言情小说居多,纪实作品则有运动选手自传、战争实录、创业相关书籍、游记、育儿随笔和国际情势解读……该怎么说呢?品味好到有些做作的地步。陈列方式也一样,看似杂乱无章,却在以阿拉伯为舞台的犯罪小说旁边,排放伊斯兰解说书及伊朗游记等等,可以强烈感受到经手店员的用心。我们书店也很想参考这样的做法,但这应该是小规模的门市才能维持的品质吧。
不不不,我可不是来参观的。我走向柜台。
「请问是第一次来店吗?」店员笑容满面地询问。
我从西装内袋中拿出名片盒,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名片上印著「GGS协会·保全有限公司 综合警备部 安田真二郎」。这是真实存在的保全公司的假名片。为了鱼目混珠,我还特地换上西装。
「敝姓安田,来自GGS协会,是为了贵店的防盗设备来访。请问门市负责人在吗?」
店员眨了眨眼,交互打量名片与我的脸。
我被带往里间。比我年长几岁的店长接过名片,同样露出讶异的表情。
「是总公司委托我来的。」我继续胡扯。「基于贵店的盘点结果,总公司认为必须尽快拟定专业的商品损失对策。」
「哦,是保全公司啊……呃,就是所谓的防窃巡逻员吗?」
「防窃当然也是重点对策,除此以外,确认造成商品损失的疏失和不当行为亦是我们的工作。非常抱歉,没有事先联络就突然来访,不过,如果事先联络,在我们进行调查前,证据可能会被湮灭。换句话说,虽然这话有点难以启齿,但不光是顾客,员工及交货业者也是我们的调查对象。」
「连我们的店员都受到怀疑吗?」店长皱起眉头。
「请您谅解。」我低下头。「尤其贵店也兼营出租业务,导致商品损失的原因比一般书店更多,必须进行大范围调查。」
「好吧。」店长死心地点了点头。他似乎信了我的胡说八道。
这家阅读咖啡馆是一间提供免费借书服务的罕见商店,我想看的是借阅纪录。令人惊讶的是,借阅纪录居然只是让客人在市售的A4笔记本上手写姓名、住址及电话号码而已,各式各样的笔迹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页面之上。
「只用这个管理?这简直……像在欢迎制造损失一样啊……」
我不禁真心替这家店担心起来了。
「是啊。不过……」店长露出腼腆的笑容。「要是制作借书卡、用电脑建档管理,就会形成客人无法随兴借阅的气氛,不是吗?站在我们的立场,是希望客人可以轻松把喝咖啡时读到一半的书借回家看完,来还书的时候顺便再点杯咖啡,或是买本书回去……再说,手写感觉起来比较有温度吧?」
原来如此,单纯当作是制造回头客的手段,倒还不赖──我忍不住以书店工作者的立场暗自寻思。不,我告诉自己,现在应该把精神集中在调停工作上。
「而且,出借的书籍大多是店员的寄赠书。」店长说道。
「不过,小偷也可能在带走出借书籍的时候夹带贩卖用的书籍。这样一来还是会……」我一面说话,一面翻阅笔记本。
翻了六页,终于找到那个名字。
桃坂宏武。
那是坚硬却纤细的字迹。
日期是上上周,借阅的是康妮·威利斯的《航路》。这本书我从前也读过,但已经不记得内容。我又继续翻页,只见十月和九月也有宏武的名字。他似乎会定期光顾这家店。
我声称是要附在报告中当样本,用智慧型手机拍下写著宏武名字的页面。其实我很想影印所有页面,或说索取整本笔记本,但是我想不出藉口。我也考虑过出示宏武的照片,询问店长他最近有没有来店,或是拜托他下次来店时通知我,但是也不能这么做。我伪造身分获取顾客的个人资讯,已经是一种犯罪行为了,岂能留下联络方式?
之后,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我又说了些防盗重点。由于同样身为书店店长,我们聊得意外起劲。
「圣诞季快到了,正要开始忙碌呢。经验不足的新人店员一遇上要求包装绘本的客人,就会手忙脚乱。」
「是啊,因为绘本的开本都不太一样,要是有客人一口气拿好几本来,要求一起包装,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回答后,店长连声附和「对、对」,又歪头纳闷:
「咦?您以前也当过书店店员吗?」
「是、是啊。我以前是在书店工作,现在的公司就是看中我这份经验才雇用我的。」
「原来如此。」
幸好他相信了。好险,我差点忘记自己现在是假扮保全公司的防窃巡逻员,居然和对方大谈起书店店员经。
再说下去我怕会露出马脚,道谢之后便离开书店。
来到车站月台,我重新检视借阅纪录的照片。在《航路》之前借的书是沙林杰的《法兰妮与卓依》,更之前是中岛罗门的《永远也已过半》,真是令人一头雾水的组合。桃坂宏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哎,我也不认为光靠三本借阅书籍,便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就是了。
比起这个,更重要的是借书日与还书日。借阅期限是一个月,而桃坂宏武都是在届满一个月时来店还书,同时借阅下一本书。这么说来,只要我在《航路》的归还期限──下下个礼拜五到那家店堵人,或许就能逮住他。
不过,这个方法并非万无一失,而且这两个礼拜间,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如果留下的不是阅读咖啡馆,而是网咖的收据就好了。离家出走的青少年很可能睡在网咖,应该能成为更加有力的线索。
接下来,我该去找受到制裁的跟踪狂谈谈。即使哥哥是犯人只是琴美一厢情愿的臆测,还是得让对方停止跟踪骚扰才行。我去找那个跟踪狂吓唬吓唬他,顺便问问他是被什么模样的人攻击。
要做这件事──去拜托那小子最快。
虽然我非常提不起劲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