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电车里的人前拥后挤,宛若一罐瓶装泡菜。
面朝右,眼前的中年大叔的吐息扑面而来,恶心极了;朝左则会闻到另一个大叔整发液的气味;扭向别的方向呼吸,又有一股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电车一晃,我倒在了斜后方的大妈身上,她像瞪流氓一样白了我一眼。车门打开,下车的人的包挂到了我身上,在他使劲拽开时,一肘锤在了我的胸口。有时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哇,这是妙龄女孩的身体——令我心跳不已,结果却是一位肥胖小哥的后背。唉,要是没发现该多好。我浑身瘫软,好不容易盼到了目的地,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出发时明明还是个大晴天,真倒霉。买把伞吗?可去商店里一看,卖剩下的伞全要五百日元。按理说应该有更便宜的,但已经卖光了,可恶。五百块的伞对于一个时薪八百的打工族来说太贵了啊。想到家里还剩了好几把,我也不愿再多买。探出手试了一下,这点雨量应该没有大碍,我便快步走出车站。
车站还很新,朱红与浅茶色的瓷砖铺满地面,还保持着施工时鲜艳的色彩,没有瑕疵。哎,街上的这类装点粉饰我全都觉得非常碍眼。最近电视节目里报导说,这附近的主妇装腔作势自称是某某一族,仿的明显是人家“白金一族”11。剽窃得这么直白,她们不害臊吗?倒不是说不能剽窃,可抄过来总得编造点解释吧。实在是不知廉耻、愚不可及。
唉,见到什么都来气,这可不是好征兆。打工回来的路上心烦意乱,情绪暴躁。这种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没有学历,经济也不景气。难不成我要一直干着这份时薪数百的苦力劳动,直到变成一个浑身恶臭的糟老头吗?要日复一日地重复千篇一律的生活吗?要年老病衰后横尸路边吗?想到这样的未来,我不由得冒出冷汗。要是能一辈子游手好闲该多好啊。
穿过车站前的马路,归家之途始于一条长而缓的下坡,紧接着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这一带路面大多起伏不平,少有平坦的路段。这碍不到出行全靠高档豪车的那些富婆们,但对我这个只有徒步或骑自行车可选的人而言则相当痛苦。
垂头盯着柏油路,走着走着,我感到有些消沉,便抬头仰望泼洒着雨水的阴天。
立在道路左右的这些树木是樱花树吗?春天,这些令人倍感亲切的落叶树绽放的花儿美得令人心醉,可现在却在黑压压的天空下投映出更为浓郁的黑影,助长了阴暗。
雨势渐渐变大,我十分后悔没有买伞,但已经走到这里,只得冒雨前进。别郁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雨水雨水,说白了就是水嘛。
可至少内衣不能弄湿吧。我把皮夹克的拉链拉到最高,人造毛皮的衣领已经湿透,贴上了脖颈。
转眼间,小雨变为了瓢泼。通过一间供奉稻荷神12的祠堂前时,我的裤子已经完全浸湿,透进登山鞋里的水沾在脚趾上,被体温烘得温热,令我很难受。
翻过了上坡,前方又是下坡,路上经过全自动蔬菜贩售店,在一家橱窗已结了蜘蛛网的小餐厅前拐弯,下坡结束,到了最后一个上坡。走到这里,目的地就不远了。我顶着风雨眯眼抬头,看见坡道的顶端有一间岩壁般的大型公寓,窗户在黑暗之中透出光亮。这栋建筑叫做“花园公馆”,名字相当没有品味。那便是我现在的住处。
眼下到了十一月,清爽的秋风中渐渐有了几丝寒意。约莫两个月前,我搬到了这间花园公馆,此前我一直和逆野共同生活。
我们打交道已久,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不便。搬家的契机是逆野的朋友们夏天造访公寓时,说他们也想合租房子,后来就谈到大家找地方一起住。
他们和逆野比较熟,但同我仅见过一两面,没有太多来往。他们上过我的网站、单方面地陈述了感想,可尽管如此,终究只是网友的关系。我以为是逢场开的玩笑,想不到其他人都出乎意料得认真,没多久就落实到具体行动上了。文本网站带来的交情,写的人没什么感觉,读的一方倒觉得十分亲近——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体会。
最后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房子。我嫌麻烦没有跟着看房,听逆野说似乎费了相当大工夫。
哪怕找到了大小合适的房间或整套平房,一提到合租的全是男人,房东大都沉下了脸。再怎么解释,对方的态度也是冷冰冰的。
据他们所说,年轻人过着公社式生活会让人联想起奥姆真理教事件13。说实话,一群没有固定工作的年轻人扎堆居住确实相当可疑。
最后,由于找不到能让所有人都住下的大套房,便只好租相邻的两套三室一厅一卫的房间。就这样,我们定在了这个花园公馆的106和107室。
我和逆野,加上年纪相仿的三名年轻人,总共五个人住两套房间,必然要商量谁选哪间房。而在这件事上,我失算了。
106和107的布局相同,具体来说,每套房的厨房和餐厅一体,邻接有两间9.6平米和一间6.4平米的房间。因为住的有五个人,我们决定的分法是四间9.6平米的房一人一间,剩下的两间6.4平米的留给最后一个人。
“加起来不就有13平了嘛!”单看数字,我还是太嫩了。
尽管106与107相邻,往来两间房需要经过走廊,还要掏钥匙开大门,极为不便。就算把一间房用作储物室,6平半的大小也无法充分利用,而且必须留在身边的东西多得出乎意料,居住空间狭小的问题仍得不到解决。非但如此,我没有跟着选房,对狭窄以外的其他居住问题更是毫不知情。
窗户只有一扇,而且已经封死,无法透气。加之没有空调,房间里的空气很容易浑浊。此外,这扇窗户的另一个功能也派不上用场——不光空气,阳光也透不进来。
花园公馆建在斜坡上,一楼的通道被背后的高地遮挡,如同处于在地下,而且背面紧邻高速公路的高架桥,通道被桥的影子完全覆盖,阳光完全无法直射进来。连白天都十分昏暗,荧光灯时时刻刻都开着。
唯一的窗户正是装在靠通道的这面墙上,因此从早到晚,模糊的窗玻璃上都朦胧地映着那一成不变的青白色灯光。拜此所赐,只要待在屋里,外面是昼是夜、是阴是晴一概无法得知。
我对这透不进光、通不了气的窗户死了心,无奈之下只得打开房门,可一开门,眼前却是厕所与澡堂的大门。要是一直敞着门,如同在监视别人如厕,解手的声音也会传入耳中,想不听都不行,实在尴尬。
时间和空间都与外界相隔绝,这简直和住在棺材里没两样。光看图纸不了解真实情况,住下之后我很快就为挑了此等宝地后悔不已,待到察觉,一切都为时已晚。
总之,我现在浑身湿透,向着“棺材”步步前行。
打开大门,餐厅传出房客们热闹的声音。直到现在,一回到家,家中有别人在吵闹的景象仍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长期以来我一直独自居住,和逆野生活的时候,他又不会和自己有说有笑,要是真的发生这种情况,我就得把他拖到医院去了,所幸没有,大部分时候他都在房间里玩电脑,屋内总是极其安静。
一股香气飘来,他们是在吃火锅吗?我肚子也饿了,很想立即加入他们,但身上又湿又冷,便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先换了一身衣服。在我拿吹风机烘干头发时,又有人放起了音乐。
话说,我头发的颜色真难看啊——看着镜子我痛彻地感受到。
头发中混杂着各式各样的颜色,整体是灰的,却夹杂着淡绿色、没染均匀的地方,都怪我自己染了好几遍。就在我羞愧地吹着头发,快要烘干的时候,外面有人敲起了我的房门。
“回来啦阿水,来喝呗,有清酒。他们都喝不了,就等你回来呢。”同住的房客中名叫U君的一位隔着门说道。
“马上就来。”我回答。这就是合租生活啊,不知为何我叹了口气。感觉不坏。
第二天休假,难得有一天能不去打工,我却没有好好利用,而是一味蛰居在家里坐在电脑前,实现对人生的无为而治。
虽说这个房间不折不扣是口棺材,但唯独有一个优点——网络环境很好。
首先,尽管线路依旧是ISDN,但套餐换了新的,终于能全天连网了。不管从早到晚上多久的网,传输多少数据,都不必再担心话费会高得吓人。
其次,我们在餐厅用Linux系统的设备架设了一台服务器,把各房间用网线相连,构建了家庭局域网。这么讲可能有些难以理解,直白来说,房客们在各自的房间里足不出户,就能获取到网上公开的形形色色情报、彼此之间传输文档与信息。你呼我喊地询问、跑到别人房间去看图片这类过时的行为也消失了。
曾有熟人见到过我们咔哒咔哒敲着键盘和近在隔壁的人交流的样子,狠狠地鄙视了一番——“恶心”、“滥用科技”。我们却表示这才是未来人类的沟通方式。哎呀,当玩笑话讲没什么不妥。
这间屋子毋庸置疑是间棺材,却又不能单纯称作棺材,原因便在这里:一根小小的网线,把它与广袤的电子世
界连在了一起,带来了无限的可能。
于是乎,我在这无边无际的网络棺材中,花费着自己的假日与互联网的可能性,浏览个人网站上性欲旺盛的女人的牢骚、旁观论坛上没完没了的争论、等等。其实并没有多大乐趣。要是现在去照镜子,我的眼神肯定像磨砂玻璃珠一样空虚。
累了,我伸了一个懒腰,结果臂肘撞上了储物柜,我皱起眉。
6.4平米实在是窄,说它窄得可怜也不为过。安置完电视和电视柜、地铺、CD机,地板已经被覆盖得严严实实了。就算把手头一时用不上的东西全扔到106室的房间,也无法给电脑腾出空间,只好敞开收纳间的门,固定住,主机箱和显示器放在其中。
现在,我在地铺上盘腿弯腰,操作着电脑,壁橱中的机箱嗡嗡吹来热风,令我十分难受。
扫了几眼论坛,我便去玩一款叫做暗黑破坏神214的游戏——勇闯地下迷宫,消灭妖魔,掳掠它们的宝藏,畅快淋漓。
原本我和隔壁的U君约好一起玩,但今天他突然说想去作曲,只好作罢。
他是逆野的熟人,开始在同一屋檐下生活前,我和他没打过几次照面。他精通音乐合成器,作的曲子也是细腻的爵士乐改编,所以见面之前,他在我的想象中是一名面容清秀的温柔男子,实际却是一脸虬须、短发直立的彪形大汉。现在他和逆野住在隔壁106室,两人经营着一个同人音乐社团15。今天的曲子估计也是写给社团的。
他张口闭口都离不开音乐。我对这片领域不是很熟悉,但我知道他房间里的音乐设备甚至都堆到了窗前,而他就在这座器械大山中整天制作CD。有一样能全身心投入的创作活动实在令人羡慕。我没有这样的爱好,唯一类似的也只有撰写网络日记,但那无非是写写平时的思绪、舞文弄墨而已,除了自娱自乐,派不上任何用场。唉,写它干什么。
一个人玩暗黑2没什么乐趣,不久我便放弃,仰面躺倒。
那是个周内的午后,走廊传出孩子们奔跑嬉笑的声音。
对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想必每一天都五彩斑斓。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曾经我也有这样的时期。
无奈之下,我便去写网络日记,可提笔却想不到什么好素材。呆想了一阵,放弃了。虽说每天都在更新,可我是出于喜爱而自愿写的,并没有必须更新的义务。我在日复一日的写作过程中不知不觉产生了责任感,这本身就不对劲。要是写得让自己难受可就太傻了。今天就久违休更一次吧。下定决心后,我走出房间拿饮料。
屋里住的净是邋遢的懒汉,走廊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用途不明的泡沫塑料和杂志之类的东西,网线搭也在边角。我连踢带踹进入餐厅。
餐厅中陈设着不知是谁带来的电视和破破烂烂的被炉。墙上装着我拿来的廉价摆钟。搬家的时候摆锤折断了,只好拿永谷园16的海苔茶泡饭吊在上面,让它继续工作。
一台图片放大机安置在厨房的灶台旁,它是107室的房客叠泽的私人物品。他改造了房间,在厨房和餐厅之间装了遮光帘隔开,制造出简单的暗室,有时在这里投映胶片。
他现在似乎在家,门后传出轻柔的音乐。
我很想喝一杯红茶,可茶包去哪了?想不起之前放到了哪里,有可能根本就不是我收拾的。
我在厨房翻箱倒柜时,室友开门出来了。
“阿叠。”这是我对他的称呼。
“干嘛呢?”他挠着杂乱的金色卷发,睡眼朦胧地问道。
“找茶包。”
“抱歉,我刚把最后一包喝了。”
“哦,怪不得,那算了。看上去挺开心啊,嗑药了?”
“嗯,宁神定。要尝点吗?”
我点了点头,他回房间取来了一板药片。这些粉扑扑的可爱药片就是阿叠最爱的精神药物,包装上印着药品名——宁神定。
他每两周去一次医院的心理科,说些胡编乱造的症状,比如难以入眠、意志消沉等,弄来精神药品。对于滴酒不沾的他来说,沉浸在药效之中享受音乐似乎是一种放松。
说到精神药品,我原本以为它们遥不可及,只存在于网上众多女孩发来炫耀的处方单中。当它实际出现在眼前时,我有些惊讶。不过服过发现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很快我便适应了。
我从他的手中拈起一片药,含入嘴中,就着自来水咽了下去。
眼下已到了白天都能感到寒意的时节。餐厅角落的燃油暖风机插着电源,就在我吹着热风,啜着替代红茶的速溶咖啡时,阿叠高兴地抱着电吉他来了。
“这是一个我认识的自由乐师昨天送的。我正在上弦,看起来还能用。反正我也不靠吉他吃饭,这个足够了。”
他的兴趣很广泛。除了摄影,他不但加入了爵士乐队,还会接软件工程和编程的工作,屋里的网络也是他搭建的。
他曾制作了一个网站作为名片,并在上面发布一些程序。而最近也开始逛文本网站,便另做了一个兴趣爱好相关的网站,有时会撰写记录做梦内容的文章。
他和U君一样,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不过开始在这里一共生活后,我们格外意气相投,现在不单交流音乐和电影,连更为私密的家庭话题也会谈及。除了年龄相同,我们对于父母抱有类似的复杂感情,这大概也是聊得来的原因吧。尽管有同病相怜的因素,但没想到光是环境相近就可以产生如此亲近的感觉。
除了我们的房间外,107室中还有一间9.6平的房间空着,一位名叫T川的人将要入住其中。
我没有听说过他的准确年龄,不过他应该比我们小两到三岁。他是想考东京大学的落榜生,今年如果能考上,加入我们、一同生活的打算也要暂时搁置。不过据他本人所说,这一年来谈何学习,玩得都快疯了,根本没有及第的可能。按计划,他来年考完试后便会搬进来住。
等待着他迁入的房间映入了我的眼帘,门户洞开,空空如也。
好想离开那个狭小的棺材,到这间屋里生活啊,哪怕只住到房主搬来的那天也好。但总觉得这样不好,便打消了念头。循规蹈矩可是我性格中的一大闪光点,应该更为人称赞。
阿叠开心地拨了拨吉他,发现音调不太对,便开始对着调谐器调节旋钮。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向他问道:
“我刚才看见洗碗池底下有两个棕色的罐子,里面是什么?”
“嗯……可能是给图片用的显像液,有剧毒。”他边忙手上的工作边说道。
“不小心喝了会怎么样?”
“会死吧。”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么要命的东西放在厨房多危险啊。”我笑了。
“有道理。”他也笑了。
调音完毕,阿叠说绿日乐队17的曲子他基本都会弹,我便点了一首。阿叠欣然同意,先以很低的音量弹起了《Basket Case》。一曲弹罢,他高兴地说:“下一首是《Geek Stink Breath》,翻译过来就是‘御宅族18的口臭’。”随即又开始了演奏。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玩吉他,曲子却弹得相当不错。我喜欢听音乐,但对于演奏一窍不通。学生时代我为了学习一门器乐,还买了个蓝调口琴,不过刚学到基础就碰壁,放弃了。
阿叠通晓摄影,善奏音乐,精通最新技术,性格平易近人,此外相貌也受过不少称赞。真羡慕啊,我不禁叹气。
不久,咖啡因和药片的主成分溴西泮开始微微生效。
阿叠将这类药品带来的感觉描述为“迷乱头脑,让你不去胡思乱想。”
或许是体质的原因,我并没有感受到他所说的效果,只觉得有些轻飘飘的,脑袋里思索着过后日记上该写什么。
我在网上已经发了多少篇文章了呢?站名和风格改了一次又一次,网站成立也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
只要写上一年,不管是什么类型的网站,都能够在外站累积一定自己的友情链接。因而对写或读这一类文章的阶层——或许该称之为文本网站界——也会逐渐产生认识。我曾在随意浏览的时候见过自己网站的链接被别人粘贴出来。开心归开心,可大部分时候对方的介绍却与我的本意不符,为此我每每失落。
此外,邮箱里收到的感言也增多了,全是莫名其妙的白领女性、大学女生和高中女生寄来的。之所以都是女性,据说是由于男人的网站总是女人发来的邮件多,而女人的网站里男人的来信多,也就是异性相吸的缘故。
读者和作者大都是血气未定的年轻人,这种现象虽说是自然而然,却低俗而空虚。“我是你的粉丝”、“我喜欢你”——这些话语在我耳里怎么听都觉得轻浮。我的想法肯定很不礼貌吧。诚然,能接触到异性我很开心,但总觉得会给我这种人书信传情的家伙多少有些不正常。究其根本,我写日记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和他人产生私交。我不喜欢被无视,不乐意被贬低,连夸赞也受不了。
刚开始我还很单纯,收到一封来信
就能开心半天。现在虽然高兴不减当初,我却变得相当世故,邮件全都一扫而过。本性终究还是显露了,悲哀。
我的两种可耻疾患——“目中无人病”和“妄自菲薄症”——已经深入骨髓。不争气的想法必须尽早戒断,可头疼的是,暴露自己恶劣的一面是我的一大癖好。到头来我还是在此倾吐出了这些念头,在网上也写了同样的话发表。这究竟是什么精神怪癖呢?
总之我想说的是,经营网站的时间一长,和网络上其他人接触变多了,也渐渐被吸收进社群。不知是好是坏,也与我个人意愿无关,我和这个圈子变得愈发紧密。
增加的不光是链接和读后感。听说过ICQ吗?那是一款极其方便的通讯软件,能为联网的人实现即时通讯。经网站结识的人一多,ICQ的好友列表也越来越长。电话本上那么凄凉,网上的好友名单却涨个不停,令我心情十分复杂。
添加的好友变多,被搭话聊天的次数也增加了。那天,有人给我发来了信息。ICQ在收到信息时会发出“啊哦~”的滑稽通知音,引起了部分人的不适与反感,但我个人却十分钟意。
“在吗?”
发信人名叫宇见户,他是网站“人民游乐园”的站主,网站里写满了低俗、张扬自身恶劣癖好的笑话。不知宇见户是他的真名还是昵称,也没有兴趣了解。
这个叫宇见户的家伙表示他很喜欢我的网站,最近极为频繁地与我联系。比起相信他自称的喜爱我的网站,我更认为他仅仅是喜欢社交。我清楚他平时经常聚集一些站主开酒宴,热衷于文本网站界的往来。
我至今还没有出席过这类聚会,对现实中的宇见户没有了解,他的长相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似乎比我大一到两岁,但对别人格外客气。
正是这个人,提出要为我举办一场酒会。
“水屋口先生,线下会能来参加吗?来喝一回吧。”
所谓线下会,即是指平时仅在网上有联系的人到现实中会面。我很讨厌这个土气的词,但其他人都很自然地在用。
“呃,线下会……”
尽管一直在网上发表日记,和读者也有邮件和ICQ的往来,但我总有一种固执的念头,觉得在现实世界中彼此肯定相处不来。线下会似乎会越过自己的底线,我提不起兴趣,宇见户却分外积极。我刚回复说具体事宜以后再商量,手机立马传来了“啊哦~”的声响。
“来吧来吧,有什么不好嘛。除我以外也有人想见你,大家聚一场,你看怎么样?”
“什么?居然有人想见我?”
“还说自己相当期待。”
“真恶心啊。”我不慎吐露了心声。
“别这么说嘛。当然,酒钱由我们出,这周六意下如何?”
他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有些犹豫。我并不想通过文章让读者对我本人产生兴趣,但即便如此还有人想要与我会面。我反倒想瞧瞧这样的奇人生着何等异相。
啊,莫非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写出这种文章的人,长相会有多凄惨,好想见一面。倘若如此,他们恐怕是想拿我的相貌讥笑一通吧。
这我可不乐意。不过,一想到这是花别人的钱大吃大喝的机会,我又陷入了思想斗争。毕竟我是个一穷二白的打工青年。
而且,尽管我不觉得宇见户老实正经,但他也不像是会取笑他人的家伙。我才是这种人。
怎么办呢?去还是不去啊?对了,如果找个人一起去,应该会轻松一些。
我问能不能带上阿叠,宇见户回答说没问题。最后我答应了邀请。
“都有谁来?”我问宇见户。
“草野会来,还有一个叫增冈的人,认识吗?网站‘水与榕’的作者。”
草野我知道。他的站名我虽然记不得了,但网站的背景好像是淡蓝色的,写的似乎是逗人莞尔一笑的日记。另一个我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宇见户立马发来链接,一个童话风装扮的网页呈现在我的网景浏览器19中。内容是一个外貌有严重缺陷的大学男子,动情地倾诉自己多么受女性厌恶、多么想和女人好好相处、并且还未摆脱处子之身的种种境况所带来的梦想和绝望。
“哦,明白了。”我不得不含糊地回复。
身材肥胖、家境贫寒、心理病症、等等,讲述自己的自卑之处是文本网站上很常见的风格。虽说我写的类似的自虐式文章也不少,可这个增冈太热衷于强调自己是个处男了吧?他对性交是有多深的执念啊?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情,但这种人让我实在不想和他积极搞好关系。
“水屋口先生,他也很想见你!一定要来啊!”
这消息令人根本提不起兴致,可要是听到这话后再回绝邀请,未免太气人了。我掩饰着内心的担忧,答应会去。
二
会合地点位于新宿站东口的ALTA大楼前。
夕阳西沉,往来行人的面容和衣装都被霓虹的色彩映得光怪陆离。看到这般景色,我想起了椎名林檎20,以及学生时代的一位非常喜欢椎名林檎的朋友。他现在过得还好吗?那时每逢月底,我们两人都会掏出兜里全部的零花钱,买来最便宜的烟酒一同分享。他是我曾经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眼下大概在原来的地方读大学。而我则在这片嘈杂的街区,即将和网上认识的人一起喝酒,他肯定想象不到吧。
“马上要见自己的粉丝了,是不是很期待?”阿叠神情恍惚地说道。但凡是去人多的地方,他出门前都会服用安定剂。他的话明显是调侃,我没有回答。
从新宿站东口出来,面前不远就是ALTA大厦。我们在人群中左拥右挤,向大楼前进。这里不愧是热门的约会地点,周围一片都被正在无所事事地等待的个人和小群体所淹没。
身披黑色风衣、肩挎豹纹围巾的华丽女子严肃地盯着手上的电话;像是大学社团的一群男女不时爆发出欢声大笑;胡须拉碴的男人和患了病一般面色青白的男子在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他们身旁有一名分外年幼的少女,在忐忑不安地左顾右盼。她是离家出走来到这里的吗?还是个小孩子啊,一个人跑到这种繁华地段来是要等候何方神圣?说起来,最近关于未成年人卖春的讨论多得出奇,或许还是回避为妙。
我们提前五分钟左右到达,不知道宇见户他们来了没有。就算到了,我不清楚他们的相貌,认不出来,只知道他们的电话号码。
我拨通了电话,话筒中响起拨号声的同时,面前有人拿起了手机,是刚刚见到的那个络腮胡男子,他从兜中掏出了橘黄色的电话。那应该就是宇见户。
“喂”,话筒中传出的宇见户的声音和这个胡子男的嘴型完全匹配,看来没错。我关闭电话,向他招了招手。他也注意到了我,赶忙低头行礼。
“初次见面,我叫宇见户。”
“我叫水屋口,你好。”
互相寒暄完毕,宇见户便向我介绍他右边这位肤色苍白、眉毛稀疏的青年。
“他就是草野。”
“我叫草野,幸会。”
“啊,幸会。”我行起第二次见面礼,同时对自己像啄木鸟一样频频点头的样子感到十分滑稽。
我不由得陷入自我反省,一言不发,被晾在了一旁。阿叠则圆滑地做了自我介绍,和他们闲聊起来。他和宇见户等人的交集明明比我都少,从他们亲密谈笑的样子中却完全看不出来。药效的强大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么,现在就差增冈了,对吧?”
“增冈已经来了。”宇见户轻描淡写地说道,但我没有找到形似的人。
“在哪?”我下意识问道。
“她就是增冈。”
宇见户所介绍的是半遮半掩站在他背后、身材纤细的少女。
“怎么……”
她正是刚刚见到的紧张不安的女孩。
她不是离家出走、正在等卖春客户的少女吗?怎么会是增冈?宇见户笑嘻嘻地盯着万分诧异的我。
“她是临时加入的吗?”
“哈哈,不对。她可是货真价实的增冈。增冈的真身是个小女孩,吓到了吧?做出那种可怕网站的人居然这么年轻,而且还是个女孩子,谁能想到呀。我也是在之前的线下会上才知道的。很不错吧?何况她还是初中生。水屋口先生你之前不是在日记里念叨过女初中生嘛。”
“啊,嗯,我好像是写过这个……”
“所以我就想给你物色一个,你瞧,活蹦乱跳的。”宇见户猥琐地笑了。
唉,头疼。什么叫活蹦乱跳?物色又是什么说法?简直像肥油满面的政客和娼妓贩子之间的对话,真受不了。日记里写的肯定都是玩笑话,他怎么就信了呢?还真的给我介绍了个初中女孩来。
我心里有些慌张,但不想在众人面前显得难堪,只好努力故作平静。
“你,你好,我是网站‘水与榕’的作者增冈。”少女紧张地向陷入沉默的我打招呼,动作十分僵硬。
“啊,嗯,初次见面,我是‘电器马戏团’的水屋口。”
说完我才意识到,互报昵
称和网站名的自我介绍方式十分羞耻。这下真的和线下会一样了。
我感到极其尴尬,无奈地挠了挠头。
穿过标着“歌舞伎町一番街”的著名标牌,道路被往来男女的喧嚣所埋没。拿着汉堡,边走边吃的年轻人;醉意盎然,面目熏红的酒客;还有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眼光锐利地观察着行人的西装男子。啊,站在十字路口摆摊的是最近流行的药贩吗?
不过虽然同叫药贩,他们不像富山行商21,后者贩卖的是治疗发烧跌打一类的普通药物,而这伙人卖的则是更为堕落的药品。
他们贩卖的是通称“益智药”22的化学物质,宣传服用后会对精神产生影响,能致幻、增强性爱快感。光看药效似乎和LSD23之类的违禁药物没什么区别,但它尚未被列入禁药名单,卖再多也不会被逮捕。因此药贩们就敢光明正大地张贴广告,大白天都站在街角卖药。挂在他们摊位的广告上是手写的大字——“风靡当下的合法毒品!”,下面标有“5-MeO-DMT”、“5-MeO-DIPT”等商品名。
这样的药物竟以热门休闲娱乐产品的名义在深夜电视节目上给年轻人推销,这个国家绝对有问题。虽然我不会服用路边摊买来的药,但各个街区都能见到这帮药贩出没,看来销路相当广。估计都卖给了防备意识淡薄的乡下人,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学生吧。
现在同样有两名男子站在摊铺前,我停下脚步,想见识一下究竟什么样的人会买这些药品,结果宇见户凑到我耳边低声说:
“千万别在这里买!想要的话我给你介绍更便宜、信得过的地方。”
“啊,不,我没打算买。”
“是吗?”
宇见户客气地一笑,接着回到队首继续为我们带路。早听说他喜欢迷幻菇24,没想到他也很熟悉这些化学品。
宇见户此人对新宿了若指掌。“走,我认识一间不错的酒家”——尽管是头一次见面,他的语气却和在ICQ上聊天时一样直爽。今天要去的就是他提到的这家,到底怎么样呢?但愿别是什么诡异的地方。
宇见户打头,身后是草野和阿叠并肩聊着,我在最末尾追着这个小团体。离得太远肯定会被人群冲散而掉队。周末的夜晚,生意正旺的歌舞伎町展现出不亚于上下班高峰的熙攘程度。
许多人讨厌这个城市的拥挤,尚未习惯时,有的嫌走路需要互相避让太难受,有的抱怨人太多会犯晕。阿叠就是代表性人物,总是说些娇气的话,声称见到大量的人走在路上就难受得要命,看到眼前人潮涌动便几近精神崩溃。因此,每逢上街前,他都会服用比平时多得多的精神药物,声称不这么做就无法出门。
尽管阿叠的例子非常极端,但我几乎没听说有人喜欢这样的熙攘。不过,从很久以前我就对此十分钟意。
诚然,我讨厌在挤满了人的电车上推推搡搡,但唯有在这人潮之中,我才感到自己和他人都不再是吵闹的人类,化为了简单的沙砾,内心无比平和,能静下心思考。
走着走着,我回忆起十几岁的时候,自己曾和当时的恋人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喜欢装酷的我为了逞能,专程跑来这里看电影。我一路兴奋不已,她在新宿时却一直抱怨街道太臭,心情很差,在回去的电车上也是一副生气的表情,说再也不会来了。好不容易出了趟远门,约会以全盘失败告终。
究竟臭的是什么呢?当时我丝毫闻不到她所说的恶臭,现在也不觉得哪里有这种味道,也许是精神上的因素吧。是因为她也忍受不了这个都市的拥挤吗?还是说,她是在抽象地向我抗议吗?
一边走在路上,我一边哼哧哼哧地嗅着路上的气息,不经意间,增冈来到了身旁并行。
她似乎是个静不下来的人,方才一直在队伍中前后乱窜。走在我身边时也一样,这边瞧瞧,那边瞅瞅,小脑袋转来转去,几乎没有朝前看过路。与其说是孩子气,看上去更像是自我意识极度强烈、羞耻心强、精神亢奋的表现。倘真如此,也算和我同病相怜。
增冈年纪虽小,个子却比成年女性的平均水平都要高。大概有1米62到63吧?不过她的身材就很符合青春少女的身份了,不凸不翘,有待发育。脸上的妆扮也不够成熟,粉底拍得很厚,眉毛抹了太多睫毛膏,显得非常沉重,嘴唇也涂得红过头了。
这样的小丫头都能理直气壮地来参加这种聚会,社会真是完蛋了。要是让警察发现,我们不会被逮捕吧?不过,要是把这附近类似的团体一个个都抓了,警察恐怕会累死。
就在我直盯着她时,我们的视线对上了。她露出了毫无戒备的笑容,我一时没能礼貌性地回她一笑,反而下意识错开了目光。自己糟糕的态度让我略感挫败,好不痛快。
宇见户介绍的这家酒馆在一栋大楼的地下。走进其中,店内有些昏暗,只有餐桌上有照明,墙纸上映着模糊的白光。该说这是有气氛吗?店里和我过去工作的酒馆大相庭径,没有吵闹的客人,氛围很成熟,很难让客人和店家打成一片。这家店比想象中要正经得多,和宇见户脏兮兮的形象完全不符,我很惊讶。
“这里贵不贵?”我小声向宇见户问道。他得意地哼起鼻子:
“看上去很奢侈吧?其实并不是很贵。这里的餐具和装潢都相当不错……来,水屋口先生,里面上座有请,你可是主宾。其他人也都请坐。”
他指着椅子,说明每个人的座位次序。与其说他喜好管事,看起来更像是爱出风头。
“草野坐那里。啊,增冈你别去那边,你得坐到这里,对,水屋口先生旁边。剩下的……叠泽先生这边请,草野就坐这里也行。”
全部入座后,店员前来点单。阿叠和增冈不喝酒,要了软饮料,其他人点了中杯扎啤。
被特意安排在了女孩子旁边,我有点慌张,可太过不安又显得丢人。
“那个……”机会难得,我有一些在意的事想问增冈,便向两眼放光、顾盼四周的她搭话。
“啊,在!”她立即转过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尽管表面上怕生,她对四目相接好像没有抵触,哪怕不经意间对上眼,她也没有显露畏惧,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她与他人保持距离的方式和我差别很大,我感到十分惊异。
是我的感受错乱了吗?在如此近的距离被那黑亮的瞳孔注视,我又一次想错开视线,但这次拼命忍住了。
“那个网站,真的是你写的吗?那些抱怨没有破处的东西,一点也不像是初中女孩的文章。”我一面观察着她的神态,一面用连我自己都觉得讨人嫌的态度说道。
“是我写的。网站的确有些奇怪,可HTML的代码都是我亲手用文本编辑器打的,Dreamweaver25那些太难用了。”
“嗯,确实很难。我以前也用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转回文本编辑器了。Dreamweaver过几个版本说不定会有变化。”
“是呀!”增冈开心地点头。
我还是难以相信,可她的神情不像是在说谎。看来那个不讨人喜欢的处男,真身就是这位初中女孩没错了。
公开的年龄和性别不一定是事实,这在网上是常识。不过一般都是男扮女装、胖子谎称体重正常、张贴修正过面部缺陷的照片,等等。难道不是为了美化自己形象吗?听说早在电脑通信之初,这种形式的欺诈就已经很常见了。想不到竟有人反其道而行。莫非这样的例子在文本网站界并不少见,只是我不知道而已?虽说扮成男性能回避许多猎艳者的麻烦邀请,可网上的女孩不都喜欢受人追捧吗?
无论怎样,网络实在是个可怕的地方。不管增冈是特例与否,她这般年幼的少女为了与网络上几乎毫无瓜葛的人相见,甚至跑到了新宿这等鱼龙混杂的地方,在酒馆中参加聚会,这是不争的事实。世风日下啊,我不禁像看客一般叹息。
“增冈今天不喝酒吗?”宇见户坐在桌子对面,边拿湿巾擦着嘴边问道。
“我、我才不喝酒呢!”增冈不高兴地回答。
“之前你没喝吗?喝了没有?……记不清了,我那次也烂醉如泥。说起来,那次可真开心呀!……对了,水屋口先生,之前的线下会上我和她亲嘴了呢。”
“什么,真的吗?”我十分吃惊,宇见户倒显得若无其事。
“嗯,骗你干嘛,哈哈。而且还是湿吻。增冈你还记得吗?……干嘛不说话呀。哦,对了,草野当时也在,你看到了吧?”
“这个……不清楚。”草野困扰地回答。宇见户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总之上次的聚会开心极了。你们可别会错意,说是亲嘴,但不是什么下流的事。酒席上热闹嘛,顺势就亲了。增冈那时候也挺开心的,别误会啊。”虽然没有人过问,宇见户却详细地辩解道。增冈对他的话既不肯定也不置否,光是面色青白地苦笑。
这时,饮料端上来了。
“来,今天的酒宴就叫‘水屋口参见会’!”说罢,宇见户举起了扎啤杯。
他起的这个名字总感觉像是在调侃,我心里有些不
快。但毕竟我有些自我意识过剩,可能只是想多了。忍住内心的不满,我应着宇见户的祝酒词一同干杯。
“能见到自己喜爱的网站站主,真的很开心。”
大家喝着各自的饮料,而后最先开口的依然是宇见户:
“今天幸会了‘电气马戏团’的水屋口先生。之前的聚会上见到了增冈。当时‘Isotope’的人也在,认识吗?是叫……味醂26。哈哈,那人虽然名字叫味醂,身体却看上去不怎么样,面色惨白。哎呀,他确实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然了,水屋口先生也相当出色,一般人写不出那样的文字。我是真心喜欢你的网站!”
宇见户咧着埋在胡子堆中油光滑亮的嘴笑了。他就是用这对鼻涕虫般的嘴唇和增冈接吻的吧。虽说有酒醉的原因,可真亏他下得了手。
宇见户没有注意到我一直死盯着他的嘴巴,继续侃侃而谈:
“所谓文本网站,就是大家在自己屋里,把生活或人生的感悟写出来,向世间公开的地方。既有严肃直率的话语,又有幽默灿烂的日常生活,更有完全架空的故事。写出来后,也会有专门给其他网站找茬的家伙上门。真是太棒了!多么鲜活,多么真实!……你们不这么认为吗?肯定和我想得一样吧?哎呀,不用说出来,各位心里都清楚,否则也不会写出那样的文章了。”宇见户嘿嘿笑了:
“无论形式如何,大家都已经完全沉迷其中了。最妙的是,投身其中并不能获取利益,目的非常纯粹……说真的,这份能量非常庞大!我平时因为工作原因会写一些文章,看到这样不求回报的热情,实在该反省反省。这才是一切表现行为的原点。”
“你一谈起这方面的话题就起劲。”才喝了没多久,草野的眼角就已变得熏红:
“知道吗?宇见户可是在编辑公司27当写手呢,我还有刊载了他文章的杂志。”
“哇,是什么杂志?”阿叠问道。不知为何,一直旁听的增冈忽然偷偷笑了起来,宇见户本人也苦笑:
“哎呀,怎么说呢,是有些见不得人的杂志,专门给男人看的。”
“哦,懂了,封面大部分是肉色的那种对吧。不论怎样,能从事撰文的工作都很叫人羡慕。我要是也能通过写作赚钱就好了……有这种能挣点外快的零工吗?”我问他。
“这个嘛……我也希望能给你介绍一份工作,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是喜欢你的文章没错,可它和我参与的杂志不对口。怎么说呢……倾向不同……”
宇见户挠着头说道,一向清晰的口齿忽然含混起来。我只不过是在说笑,他要是也随口应付,顺水推舟就过去了,可他态度如此坦率,令我十分窘迫。
“水屋口先生准备以后靠写作吃饭吗?”宇见户说道,像是在为陷入窘境的我打圆场,但他提出的问题很糟糕。对打工族而言,工作属于敏感话题,很难回答。
“啊,不,也不是十分憧憬,而且我不觉得写作的工作能干多久。怎么说呢,还是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体力工作太累,我就希望现在干的这些事最好能和工作有关联……”我也打起了太极。
“哦,是这样啊,你是在KTV打工对吧?日记上你说自己一点工作热情都没有,果真和文章里写得一样!”宇见户开心地笑了:
“嘿,我越发觉得网上的人真是有意思。见过面的都是些年轻人,岁数虽然差不多,内在却五花八门。不光有在网络上倾吐生活苦水的学生,还有纯粹想满足虚荣心的年轻女子……总之,这些人我虽然不全都喜欢,但光是这么繁多的种类就足以让我开心了。”
“你讨厌什么样的人?讲讲嘛,见过的或是网上看到的都行。”草野唆使起宇见户,嘴角露出了和他端正的面孔不相称的猥琐笑容。按理来说,他应该先从自己讨厌的人说起,但他却毫无此意,不冒任何风险,可谓相当狡猾。
宇见户全然不觉:
“哎呀,说实在的,我讨厌的是那种装腔作势,还自命不凡的人。在文首大书‘我是女人家’,有意无意地显摆自己的恋爱故事和时髦生活,难道不是肤浅、没有内涵吗?可偏偏就有人喜欢这样的,对不对?”
“呃,你别问我。这类网站也算是种不错的形式吧?”草野苦笑,然后变得一本正经:
“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人之中其实有真有假。”
“你是指?”
“其中一部分人是真正有水平的。他们的文章不同凡响,见面也能看出来这些人的眼神非同寻常。比如增冈的眼神就很不一般,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奇特的眼睛。”草野感叹道。
这番话引得大家都看向增冈。突然间被众多视线注视,她奇怪地大笑起来。
“确实,她的眼睛很独特,炯炯有神。”宇见户抒发自己的感想,草野点头同意:
“说的没错,何况她的文章本来就不是初中生能写得出来的。试想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前途无量啊。水屋口先生也这么认为吧?”
我没有回话,含糊地耸了耸肩,相互吹捧的场面令我很不舒服。
“哎呀,草野说得太对了!我第一次见到增冈的时候也深深感受到,文本网站界确实不可小觑。”宇见户感慨颇深地叹息:
“我做这个网站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水屋口先生好像也是吧?咱们的时间一样长,你觉得和以前相比有什么变化?如今文本网站的数量大幅增加了。”
“确实。”我点头,可说实话,我对剖析批评这个网络群体毫无兴趣。“可能是因为网民基数增多了吧?网络现在也逐渐普及了。”
“非也非也,原因不止如此。诚然,作为一种文化,文本网站界正在大力发展。随着‘Read Me!’、‘日记猿人’、‘日记才子’等排行网站的数量增多,这里变得越发活力蓬勃,但不光数量,性质和以前相比也改变了,你不觉得吗?”
“时到现在还说这些?日记网站可是网络时代初期的老古董了,我倒没觉得性质有什么变化。”
听了我的话,宇见户摇了摇头:
“过去的日记网站和现在所谓的‘文本网站’还是有区别的。究其根本,文本网站不光包含日记,对不对?污秽不堪的妄想、逗趣搞笑的小故事、自己悲惨的人生经历、等等,这些以文章形式来传达某些想法的网页全部综合在一起,才叫做文本网站。这么多的内容,光凭‘日记网站’是无法概括的。”
“呃,是吗。”
“没错,而且写手中的氛围也有所不同。举例来说,炫耀自家小猫小狗的日记越来越不受关注,许多网站方方面面都让人觉得是在刻意献媚,这是排行网站的影响太强导致的,是不是有种互相比拼娱乐性的感觉?每个人都在自发地磨练独特的写作技艺。没错,简直就像商业街里各具特色的私家小店一样。我觉得这样很有意思,水屋口先生你呢?是不是没兴趣?”宇见户独自滔滔不绝,然后笑了:
“哈哈,其中也有叫‘电气马戏团’和‘水与榕’的店呢。”
“不要把网站名大声念来念去。”
“哈哈哈,至于嘛。”对我的抗议,宇见户置之一笑,接着转向阿叠和草野,开始列举具体的网站,有褒有贬。
他似乎不打算拉我一起讨论这话题,看来我终于解放了。
“要是在这种地方被人听见网站名,再上网搜索出来,可就不好受了。”我对身旁的增冈低声吐露感想,她也点头赞同。
在那之后,我彻底成为了听众,一声不吭地享用着桌上的料理,期间喝了不知道多少杯扎啤,呼吸中都带着酒气。这种时候还是来杯软饮料镇定一下吧。在我翻阅菜单时,增冈小心翼翼地向我搭话:
“那个,水屋口哥哥,你给人的印象和网站一模一样啊。”
“真的吗?”
“嗯,完全相同。”
“被评价为和那种烂文里的人性格相似可不是什么开心事。”
“说什么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增冈皱起眉头,打抱不平似地说道:“文章和你本人给我的感觉一样,你是在直白描写自己吧?”
“阿叠也经常这么说。真的如此吗?说到底,既然已经意识到别人会读,写出来的东西就不可能直白。增冈你尤其如此,对吧?你能写出那种文章,肯定可以理解。”
“不对吧,我的网站可不一样。”
“真的吗?你的那个童贞网站?”
“哈哈,是呀,那可一点不假。”说着,她拍了拍我的肩头。
她熟络的态度让我觉得有些奇怪,转眼一看,她面前的玻璃杯里盛的不是刚才一直喝的橙汁,而是某种紫色液体。
我打了声招呼,尝了尝她的饮料。果不其然,甜中无疑夹杂着酒精的味道。
“你这个小鬼,居然喝黑加仑苏打!”我板着脸说道,增冈嘿嘿笑了,看上去毫无悔意。
“真是的,一个人跑到这种繁华街不说,还敢喝酒,之前是不是也干过?天也晚了,家里人不教训你吗?”我无奈地说道。
“他们才不管,我一个人住。”
“什么?”
“我爸爸因为工作原因租了套公寓,我现在一个人住在里面。”
“公寓?在哪?离这里近不近?”
接着增冈嚷嚷着说了一堆什么坐山手线只需十分钟不到、住的街区非常近,等等,声调中已夹杂了些许醉意,说完笑了。看来她属于喝高后会不停笑的那种人。
“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为什么会在大城市里独自生活啊?真莫名其妙。难道是为了上私立学校才住在那里的吗?”
“那倒不是,不过学校确实是私立的。老家本地的学校,离这里很远。”增冈笑了,似乎是想岔开话题,但我怎么也放心不下。
“远?有多远?”
“在栃木。”
“什么?那么远怎么上学。”
“我现在不上学,哈哈!哎呀,别说这些了,不上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入学以来我就没去过几回。那里的朋友我虽然喜欢,但感觉学校不适合我。真是的,多管闲事!你自己不也没有正经工作嘛。我可清楚着呢,网站上全都写了。咱俩是不是很像呀?写的都是糟糕的玩意!”
增冈笑着坦白完,伸手去拿自己的杯子。就在这时,她长袖口外的白皙手腕上露出了几道平行的直线伤痕,像是被猫抓的,但以抓痕而言伤势似乎过于严重。
“啊,这道疤……”我说道。
察觉到伤痕被发现的瞬间,增冈的表情有些难为情,可她没有遮掩,继续端起玻璃杯,一口灌了下去。
哦,原来如此!我在网络日记的照片里见过不少。恐怕是她自己干的吧,用裁纸刀之类切的,总之和割腕差不多。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哇,这就是货真价实的自残啊。
在吃惊的我面前,增冈咕咚咕咚喝了干净,把玻璃杯放回桌上。这时有什么东西被碰到了,掉在我脚下。
低头一看,是挂了一副钥匙的皮质钥匙链。我捡起来递给她。不知为何,增冈一脸阴沉,不肯收下。
“不要,你扔了吧。”
“说什么呢,这不是房间钥匙吗?”
“不是!这个不是我房子的钥匙……啊啊啊,我真的不要了!够了!”
“你干什么呀。我特地给你捡的,怎么又扔回来了。”
“我都说了,真的不要,别捡了!”增冈对再次俯下身子拾钥匙的我说道,似乎有些生气。
“说什么胡话,是不是醉得太厉害了?莫名其妙。再说了,你说这不是你房间的钥匙,那究竟是哪里的?”我问道,增冈明显产生动摇:
“……怎么说……就是……熟人家里的钥匙。”
“朋友?不对,看起来不像。哦,我知道了,是男朋友家的吧?那你可更应该好好保管啊。”
“不、不是!不是男朋友。是、是个比我大的男人家里的,可我现在不需要了,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去了,他自己会硬往我家闯……啊啊,不对不对!够了!干嘛非要让我拿这个!”
增冈再一次扔了出去,但这回钥匙链滚到了草野脚下,他疑惑地拾了起来:
“这是增冈的?还是水屋口的?”
增冈板着脸,嘴唇紧闭,一句话也不回答。
“是她的,给我吧。
我代她接过了钥匙,可不能再让她丢掉。这回我没有递到她手上,而是擅自打开她的皮包放了进去。合上拉链时,增冈怨恨地瞪着我。
夜晚十一点左右,宴会散席,我们从店里离开。和之前说好的一样,宇见户买了单。他说话不靠谱,我本以为他会在结账关头提出均摊,最后却只字未提。
随后,我们和来时相同,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一路挤到了新宿站。
我很担心小小年纪就喝酒的增冈,但从后面看她走路还算稳当,反倒旁边的草野似乎快不行了。他跟增冈聊个不停,把她逗得咯咯大笑。
“今天玩得怎么样?”
宇见户来我身边问道。我也没什么好说,只得回答“很有趣”这种客套的说辞,他高兴地点头:
“我打算下次找个大点的集会场所,组织一场活动,把网站的作者和读者都叫来一同欢聚。到时候能烦请叠泽先生和水屋口先生再来吗?当然,二位是内部人员,可以免费进入。”
“好啊。”阿叠说道。
“有时间的话再说。”我回答。
“真的吗?那太棒了!我会安排得很好玩的,敬请期待。”
尽管我没有明确说要去,宇见户却欢喜得像是已经敲定一般。
来到车站,每人搭乘的电车不同,我们便在检票口前解散了。单独坐地铁的宇见户在检票台外为我们一直目送到了最后。向他行完礼,我们走到站内的第一个路口,草野道别了。或许是因为醉相不好,前往中央线月台时,他有些脸色发青。紧接着,增冈在下一个岔路离开,去了山手线的站台。她比刚见面时要熟络得多,道别时的语气亲昵得过分。而后,剩下的就只有我和阿叠了。
我们乘车的月台很远。并排走在路上时,他给了我一片名叫舒必利的药,我便含到嘴中。
“这个药呀,研发之初是胃药,发现对精神有影响后就被当作精神药来用了。”
我一边感受着药片在舌下逐渐分解,一边听着阿叠解说。
聊起药物时,阿叠相当愉快。
这个名叫舒必利的药还有增加雌性激素的作用,女性服用了会出现乳房胀大和分泌母乳等情况。阿叠谈起曾经有女性朋友通过这种手段产出了母乳,还让他舔了舔。
“味道如何?”
“没什么味道,只挤出来了一丁点。”
“我也好想尝尝啊。”
“说不定男人身上也挤得出来,行的话你自己就能动手。”
“那太恶心了。”我笑了,接着谈起今天的感想。
在店里的时候丝毫没有察觉,实际上我醉得相当厉害。天旋地转,打的嗝也是一股热气。阿叠似乎说了些揶揄宇见户的话,在笑。我虽然听不清,倒也莫名觉得赞同,跟着笑了。
路过的女人身上香水刺鼻,令我作呕,头顶的灯光亮得晃眼。回到家中睡下,我梦到宇见户上身全裸,黑毛浓密的乳头上滴着鲜白的乳汁,追着我要喂奶。
三
天寒地冻的时节到了。
我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暖气设施,入夜之后简直冷得能结冰。被褥我向来不叠,单靠潮湿的被子无法保暖,只好穿着大衣钻进被窝。唉,都有房子了,我还要像流浪汉一样睡觉。
一时难以入眠,我便开始呆想。今年也到了十二月,很快便将告终,过得真快啊。这一年来,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呢?
最初是从同逆野坐上卡车、逃离那个阴暗的家开始的。
当时我终于如愿以偿,摆脱了令我的少年时代蒙上阴影的苦闷家庭问题,心情舒畅,觉得自己彻底自由了。
和逆野一起搬入的地方是闻名关东的色情产业密集区,常听说这里有很多物美价廉、技术销魂的店,违法赌场一类的店面似乎也藏了不少。
虽然很感兴趣,但最后我一次也没去。比起把钱花在这些不良场所,我更乐意减少相应的工作时间。在打工休息日,我会去更新网络日记、玩些游戏、喝点小酒等等。光靠这些,生活得也蛮滋润。
恐怕我根本什么都不想干吧。住在母亲家时,无论愿意与否,我都只能在酒馆里工作,无处可逃。但在变得孤身一人、无牵无挂后,我除了最低限度的活动,其余一概不做,多么老气横秋呀。
这时,我打了个喷嚏。房间太过安静,声音显得出乎意料得大。阿叠已经睡下了吗?一般没事的时候我们都窝在各自的房间,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而后,我和逆野的两人生活相安无事地结束了,接着来到了这个地方开始多人生活。
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吧?目前看来还不坏,没有想象中人多带来的聒噪。多半是因为互相之间都不干预彼此的生活。大家虽然表面有所不同,本质上都是内向的御宅族,基本足不出户,忙着自己的事情。
话虽如此,我们之间并非完全没有情份。偶尔大家也会聚起来吃个饭,一同喧闹。
前不久,U君在对门的房间弹电子琴,阿叠也拨着吉他伴奏。在此期间,什么都不会的我和逆野便拿U君收藏的罕见乐器随意摆弄。
即使是没有多少面会的人,生活在一起也无甚大碍。回想当初,倘若没有网络、没有写网络日记,恐怕我现在也不会和他们住在一起。如此想来,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仅仅是出于喜好在电脑上写了些东西,就能和别人邂逅、一同生活。这是我当初在那孤独压抑的房间里创设网站时丝毫没有料到的。
天呐,信息化的社会实在太可怕、太糜烂了。毫不相关的人们被轻易地联系在了一起。但凡稍具搜索能力,只消点点鼠标就能找到销售非法药品的网站,甚至还有协助自杀的论坛。而且随便参加个线下会都能碰上拒绝上学的初中女生——话说那个叫宇见户的家伙究竟是什么货色?把网络上的呆瓜们聚在一起,这样的意图本身就相当可疑。网络折映出现代人内心的阴暗,充斥着魑魅魍魉。
当然,说着这番话的我也是其中一员。线下会后,我和那个初中女生有了往来,宇见户组织的活动八成也会去。我已经陷入其中,今后会一直无法脱身吗? 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呢?
而后,恍惚之中我睡着了。醒来时已到了早上,响动吵醒了我。
大门附近传来女性的声音,听上去应该是阿叠的恋人。我隐约记得他之前似乎说过今天会请女朋友过来,没想到一大早就到了。
转念想来,今天是周六,他们两人肯定打算尽量利用全天的时间来好好玩。不同于我们这种没有正经工作、一天到晚都游手好闲的人,他的女友是个认真上学的学生。周六全天都能自由支配,对她来说很珍贵。
我听见去门口迎接的阿叠正要把她招待进屋里。为了透气,我房间的门时刻敞开,屋里的惨状会被路过走廊的客人看得一清二楚。尽管如此,如果现在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又显得是在拒绝别人,感觉不太好。话说就是因为门户大开昨晚才那么冷的吧。连这一点都没能察觉,看来我醉得相当厉害。
总之,我赶在他们通过之前钻出了被窝,放弃了关门遮掩。鬼鬼祟祟的样子挺丢人的。零乱和邋遢是这间屋子的真面貌,想看就看吧,我没有硬撑脸面的必要。
“啊,早上好。”她和屋里正准备开电脑的我视线相交,轻轻点头致意。我们曾打过两三次照面。
“你好。”我回复道。刚起床,脑袋还昏沉。
我和阿叠都半途辍学,过着典型的失败者的放荡生活,如果就此毕业,她会和我们拉开很大差距。事实上,她毕业的事已经板上钉钉,甚至连就职公司的内定都收到了,似乎还是个家喻户晓的大企业。
我想起阿叠曾哀叹他们之间差得太远,与她面对面时我也不由得自惭形秽。这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今后恐怕会只增不减吧,或许某一天会连外面的路人都不敢直视。
“起床啦?”阿叠从他女友的肩后探出脸。
“刚起。吓我一跳,接人家进来之前怎么不先喊我起床呀,差点被客人看见睡相。”我抱怨道。
“谁叫你睡觉不关门。”阿叠笑容满面地说着再正确不过的话。
本以为他们两人会就此通过,可他的女友站在了走廊,向屋内的我攀谈。
“不好意思,能打搅一下吗?这次见到水屋口先生,我想请你推荐几部小说。”
为什么会让我推荐小说?她的话出乎我意料。此前我们仅仅有点头之交,连话都没怎么说过。更何况我连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清楚,何从推荐?
难道是她看过了我的网站,单方面地觉得对我有一定了解,才会提出这种问题吗?
很可能是阿叠给她发了链接:“这是我室友的日记,怎么样?恶心吧?可笑吧?他本人正是这样。”倘真如此,那可太丢人了。
然而我也不能问她有没有看过我的网站、读过我的日记,这会暴露我的自我意识过剩,我还没有那么厚颜无耻。
“啊,嗯,没问题。”
我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望向堆在墙角的文库本28的书脊,寻找有没有合适的。
“给,这本,我最近才读完。”
我拿起最上方一本新潮文库29的书,其中收录了拉迪盖的《魔鬼附身》30。这是我在读谷克多31时顺便看的,一点也不好看。虽被誉为传世名作,但对我而言,它只使我再次确信拉迪盖不对我胃口。
我将这本书递给了她。
“非常感谢,读完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没事,我只想处理掉不合口味的书,不还给我也没关系。别介意,收下吧。”
她以为我在开玩笑,苦笑起来,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真不好意思。
“好期待呀。”
她说着这样的话,然而我仅仅是在诚实地把自己不要的垃圾推给别人,根本不算推荐。
“这本书很出名,希望你能喜欢。”我说着客套话,笑了。
话说回来,她可是朋友的恋人,我怎么会和她进行这种没有朋友本人余地的对话?
我感到很尴尬,坐立难安。并非是我有歪念,对方的请求也属于稀松平常的日常情景,令我不适的是这种场合本身。
我把书塞给她,满心期待她会离去,谁知她仍站在那里笑眯眯地跟我聊天。我找不到话题可说,只得一味地含糊应答。
这位兴趣奇特的小姐肯定是看过我的网站了吧?要不然还能怎么解释?
“水屋口先生,你很像《罪与罚》32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她突然提到了著名俄国小说中的登场人物。
“哎呀,应该是斯维德里盖洛夫才对。”阿叠一本正经地订正道,然后总算拉着她的手从我门前离开了。
终于只剩我一个了,安心之余也有些寂寞,总之我长舒一口气。
她所说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杀了放贷人还爱上娼妓的病态主人公,阿叠提到的斯维德里盖洛夫则是胁迫前者的妹妹,强奸未遂后自杀的淫乱财主。哪一方都不是值得世人赞誉的家伙,但我却非常喜爱这两个角色,所以感觉并不坏。不过要说的话,后者我更为钟意,也有共鸣。不愧是阿叠,真懂我。
由于她突如其来的造访,我险些忘记今天打工出勤的日子。出发时间快到了,我收拾整理后离开了房间。在大门前穿鞋时,背后阿叠房间紧闭的门内传出两人欢快的笑声。
来到外面,严冬时节天色青白,太阳在空中有气无力地发亮。寒风扫过,眼前的一家独栋民居晾着的衣服随风哗哗飘舞。我两手插兜,蜷缩着后背以御寒。走在蜿蜒起伏、时上时下的路上,我朝车站进发。
从池袋站前的大道出来,我踏入了蚁巢般错综复杂的小路。
这里虽然又窄又小,左右却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林立,往来的行人也相当多。我穿插在人与人的空隙间前行,来到了百元店33旁一栋闭着绿色卷帘门的建筑,这里就是我工作的KTV。
我从兜里掏出钥匙,捅进已经结冰、很难插入的钥匙孔中开锁,接着用手抓住卷帘门中间的凹孔,把门提了起来。一阵生锈金属的刺耳摩擦声响起,路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对门书店的老板也惊异地瞪着这边。虽然很尴尬,但这个卷帘门无论怎样都会发出声音,没有别的办法。
承受着背后的视线,我把门拉到了腰身的高度,从空隙中钻入店内。上楼的台阶近在眼前,里面响着警报。按防盗系统的设计,打开卷帘门时安保设备会被激活,必须尽快关掉。
我一路小跑赶上楼梯,进入前台后面的员工休息室,抄起挂在存钥匙处的卡片,插进面板停止警报。如果不执行这些操作,让它一直响下去,好像会招来西科姆34的警卫。我没有犯过这种失误,新员工偶尔会搞砸。
一台打卡机放置在西科姆面板的近旁,我从边上的储卡柜中翻出了自己和同事的计时卡,记录出勤时间,这样我和同事今天就不会被判迟到了。
我调节收银台侧面的旋钮,把有线电台从平时一直放的流行乐换到了爵士频道。店里一下子有了夜间的氛围。
我在饮料台前拿笛型玻璃杯调了一份琴汤尼35,然后躺倒在前台前方的皮制沙发上。距开店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准备工作只需十分钟就能完成,所以我每次会都像这样躺二十分钟。
当我在灯光关闭的昏暗店里犯迷糊时,玻璃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发出响声。
“小筱?”
电话的另一头是我的同事田端小姐,她说自己估计在快开店的时候才能赶到。我告诉她我已经帮她打卡了,不用着急。
“谢谢!下次轮我开门的时候你可以晚点来。”说完就挂了电话。
今天的准备工作只好自己一个人做,我便提前开始。换上制服,拿掸子清理了各个房间,接着提了一桶水拖地板,最后确认找零的钱足够。这样店面的准备工作就结束了,我下楼把半开的卷帘门完全打开,推着立式招牌,在轮子嘎啦嘎啦的响声中来到路边。
穿着冬夏兼用的单薄制服,外面严冬的空气相当寒冷。我吐着白气,将招牌放置在平时的位置,然后蹲下,把电源线连到入口内侧的插座上,这时碰见了前来上班的田端小姐。
“早安。”她向我打招呼。
明明是大冬天,她的皮肤却晒成了小麦色,头发也染得鲜亮,穿着黑色的大衣和长靴,一身现代风格的打扮。大腿露在我眼前,上面起着鸡皮疙瘩。
“早上好。”我盯着她满是颗粒的腿回答。
“对不起,睡过头了,昨天晚上喝了个通宵。”她抱歉地说道。我告诉她自己并不介意,她便小跑着上楼去了。
确认招牌的灯光已经点亮后,我起来伸了个懒腰。接下来,就要开始工作挣钱了。
这家KTV附带有正规的厨房和职业大厨。虽然称不上档次高端,但在这一带也算消费比较贵的店了。不过,白天自由计时的收费标准并非如此,反而比附近的竞争对手都要便宜。所以一开始营业,那些没钱却有大把时间的年轻人便一股脑地涌了进来,无论周内还是周末
,开店后短时间内前台都会排起长队,非常繁忙。
不过,房间全满后就清闲了。选用廉价的自由计时方式的客人不但会在包厢里泡很长一段时间,额外的饮料也不点,只会不停唱歌。一旦这样的顾客把房间占满,剩下只需要呆在休息室聊天,随便怎么打发时间,直到自由时段结束。对于从楼梯上来的新顾客,告诉他们房间已满,赶走就好。
店里的早班工作无非就是这些。由于要两人独处很长时间,要是和同事关系不好,过得会很难受。
大部分男职工都被分配到了晚上,不知为何我却经常被安排到早班,而除我以外的早班员工全是年轻女子。所以只要来上班,就必然会和她们之中的某人在近乎二人世界中度过一整天。两名女性之间似乎还存在关系好坏的问题,我这种情况则是男方占了大便宜。我被排在她们的政治斗争之外,被当成缓冲地带一般,所以相对而言和每个人都处得不错。
人际关系一搞定,哪里还有别的工作能比这份更滋润?只消端一杯果汁,听着年轻女人的闲言碎语,不停点头称道,薪水就能落入腰包,可谓轻松至极。我是在和逆野一起住的时候开始到这里打工的,搬家之后通勤时间变长,我却依然坚持来这里上班,便是出于这样的理由。
唉,说实在的,好的工作世上本来就不多,能开开心心、安安稳稳干下去的地方也很少。当然我也明白,做不开心的事才能拿钱,但人活着还是要有理想的嘛。
你看,现在经济萧条,跟过去繁华时代相比,糟糕的工作要多得多。在找到这份兼职之前,我之所以哪里都待不下去、接二连三地更换工作单位,有一半是社会的原因,对不对?
当初尝试过的所有零工之中,最恶劣的是在地铁施工现场的工作。
那里简直是中上健次36小说的主人公犯下强奸罪之前工作的地方。内容是用工人们在地下深处用钻头挖下来的碎石填满垃圾袋,再背着袋子爬到地面上。且不说肉体负担极其严酷,空气中弥漫的粉尘刷白了整个视线,带着口罩在其中呼吸都会把嘴熏黑,非常痛苦。加之当时我还患着感冒,意识逐渐模糊,确信自己无疑将在这里一命呜呼。
朦胧之中,我想起小时候经常盯着黑蚁,看它们从巢中把沙粒搬出来的样子。原来它们是这样的心境啊。真对不起,我不单往巢里注水,还把它们抓起来捏碎。我现在是在遭受当时的报应吗?我将在这黑暗的地穴中死于蚂蚁的诅咒了吗?我明明醒着,却陷入了噩梦。在我瘫倒在楼梯口时,一位像是从事这行的老手扛起了我的垃圾袋。
“头一次干肯定很辛苦,歇着去吧。”
他对我笑了,被粉尘和汗水染得乌黑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他年龄和我相差无几,身体也谈不上特别健硕,却远远要比我坚强。那时我明白了,世上有超人存在,而自己绝不可能成为其中之一,不可能变成中上健次的小说主人公那样。
同那个将人变为蝼蚁的噩梦工地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容我再啰嗦一遍:端着果汁,点头赞同女人的闲言碎语,薪水就能落入腰包,白花花的银子就能到手,真是太惬意了。哎,这才叫真正的人类生活。黑蚁和中上健次都见鬼去吧!这种不需要肌肉的娇嫩工作才更适合我。回想起以前在家里的酒馆打工时,被我埋怨了一句“不要和女孩子说个不停”就辞职的那个厨师,我良心很是不安,也算是报应。
接下来,和平时一样,今天的工作开始了。
我拉开卷帘门,回到了前台,年轻人像追赶着我一般接二连三地登上了楼梯。距开店还有一段时间,他们便在门厅等待。开店后办理包厢手续的期间,客人继续增多,最后椅子和沙发都已坐满,只得站到墙边。每天都能见到这幅景象。
员工之一负责在柜台接待和办理发票,另一个则要接听分机上不停打来的饮料点单。值得庆幸的是,三十分钟左右房间就满了,之后只需要两人一起提供饮料。再过十五分钟,工作便告一段落,我们进入休息室歇一口气。
“小筱,你喝什么果汁?” 田端小姐问道。
我正在桌子上准备电烙铁和替换部件,用以修理麦克风。
“那我来杯可乐行吗?”我一边忙碌一边回答。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她离开了休息室。
刚刚她叫的“小筱”是我在这里的昵称。在这里我的名字是“筱冢悟”,稍事修改,大家便以“小筱”这个昵称来叫我。
父母的离婚协议数月前才刚刚通过。虽说家长改了姓氏,但我已年满二十,无需再做变更,更没有什么好处。不过人一辈子能改名的机会可不多,因为有趣,我趁此机会换了一个。
此后,我的姓就改为了“水屋口”。但由于解释家里的情况太麻烦,在店里我还用着以前的姓,更名的事没有告诉店长以外的人,所以其他人都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有点当特务的感觉。
然而,真正的特务只有国内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其本名,可我的真名在网上人尽皆知。当然,这是因为成立网站的时候,我选用了“水屋口”作为网名。
之所以当时用了母亲的旧姓,自然是为了匿名,我根本就不打算在网上公开真名。水屋口也算是个罕见的姓,如果别人以为是编出来的,倒也正合我意。
哪知阴差阳错之下,水屋口变成了我的真名。结果,我在网络世界中以真实的名字公开日记,在现实世界却用着现已变为虚假的名字——筱冢——和别人打交道,糟糕透顶!
世上制作文本网站的人千千万万,但恐怕只有我活在这闹剧般的情况中。不必多说,一般人都是在现实中用真名,网络上用假名。
唉,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不能把自己的真名告诉店里的同事。
我已确认过,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同事在网上搜索“水屋口”三个字,我的网站会出现在头一条。假如点开这个链接,被网上的诸位赞为“毁人心情”的古怪文章便会呈现在其眼前。虽然我从未在网络日记中写过和工作相关的抱怨或坏话,但问题不在这里。
那些不知廉耻、让人不得不质疑笔者人性的文章,作者本人重读一遍都羞愧欲绝,同事要是看见了,我在店里颜面何存?我在这里隐藏本性,费心建立的可靠、能干、表里如一的正面假象,肯定会像《痴人之爱》37中,主角河合让治遇到娜奥密后他的人性一般,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
不,且不说内容,光是每天在网上登载文章这一行为,就足以让和网络没什么联系的人作呕了。社会对于因特网的认识,还停留在它无非是用于逛明星的官网、浏览新闻之类的地方。要是知道有一群人心甘情愿每天拼命撰文暴露自己的心绪,他们会作何感想?要是我被发现是其中的一员,又该如何是好?大部分网络日记作者应该都以此为耻,我也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决心在这家KTV里对自己的本名只字不提,今后无论如何也要隐瞒起来。身为文本网站的站主,必须要像秘密天主教徒38一样隐藏好身份。
我把修理麦克风的工具大致准备完毕时,田端小姐端着一杯可乐进来了。我喝了一口,舒了口气。
时针指着下午两点,自由计费的时段要到六点才结束。修理完所有麦克风后,我一边盯着监控器的屏幕,一边听田端小姐说话。
她最近新找了男朋友,但两个人进展不太顺利,便和我发起牢骚、征求同意。实在是再鸡毛蒜皮不过了——但当面说出来也太残忍,我只好一面适当予以肯定,另一面不时为她的对象说几句好话,维持平衡。说着说着,她的心情自己好了起来,反而开始对男友的优点津津乐道。她其实幸福得不得了嘛。今天早上迟到也是,嘴上说是因为酒会,实际谁知道呢?八成是和男友在一起吧。试着一说,果不其然,田端小姐羞涩地嘿嘿笑起来。唉,真让人搞不明白。
而后到了自由时段结束的时间。我将前台交给田端小姐和刚来上班的店长,自己清理起房间。
有些房间里打翻了饮料,桌子和沙发被弄得粘粘糊糊;有些房间的监控器背后扔满了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卫生纸,所幸今天基本上用途还算正常,收拾起来比较方便。载满从厕所回收的杯子回到餐具室,发现大厨和尾仓先生已经来到厨房上班,正在为黄金时段做准备。
“下午好。”
我向他们问好,他们回应:“嗯,下午好”、“午安”。
他们两人身穿白色厨师服,正在做准备工作:拿着银色的菜刀切蔬菜、调配一些调味料等等。我在酒馆厨房有过工作经历,一边洗着杯子,一边好奇他们要做些什么菜。
“筱小弟,尝尝吗?”
大厨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向我招呼道。关于称呼我不愿再多谈。大家都用各自喜欢的昵称随意叫我。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属于那种脾气古怪、难以接近的人,为何他们会对我如此亲昵呢?真是不解之谜。
“尝啊,给我什么我都吃。”
我立马回答。大厨一笑,将洗过的洋葱片盛在白色碟子中,撒上刚调好的调味料,端到我面前。我捏起一片尝了尝,有橄榄油、胡椒……
剩下的是什么?总之调料的味道很复杂。
“记得吗?之前咱俩喝酒的那家店里做的就是这个。我打算把这个料撒到生牛肉上卖。”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这个味道确实尝过。
“怎么样?”
“美味!”
“太好了,我就往今天的伙食里加一片这样调出来的肉吧。对了,那天晚上你赶上末班电车了吗?”
“没有,回不去了。”
“哈哈,我都警告过你了嘛。然后呢?最后怎么办的?睡在店里了?”
“最后没办法,只好躺到新宿站前的马路上。突然一个流浪汉大爷过来给我忠告,说睡在这里很危险。真厉害啊,过着那样的生活还能与人为善。不过我嫌麻烦就没有搭理,一直睡到首班车来,然后回去了。”
我说完,大厨大笑起来,对面的尾仓先生也微微露出了笑容。
工作暂且忙完,我回到休息室。休息室里挤满将在随后周末黄金时段值班的员工。他们分为下午到晚间在门厅短时工作的中班员工,以及到大街上揽客的人。
由于里面人满了,我便拿放在休息室入口附近装饮料的纸箱当椅子坐。这时店长过来叫我们休息吃饭,我和田端小姐两人就去休息了。
从尾仓先生那里领了蘑菇意粉和一小碟大厨刚刚提到的生牛肉,我们进入了前台旁边的房间。平时只要不是特别忙,这个房间就不会安排客人,而用于员工更衣和测试麦克风,我们在这里吃了饭。饭后,田端小姐重复起白天我已听过一遍的恋爱话题,我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听她说话。
休息时间结束后,我们回到前台,中班人员闲散地站在那里。
这家店原本在自由时段结束后就不是很繁忙,话虽如此,客人也太少了。考虑到最近还是举办年终晚会的旺季,客流更应该旺盛才对。
大家傻站着也解决不了问题,最后决定每个人轮流出去揽客,店长首先指派了我。揽客不是我喜欢的工作,但既然被派来了也没辙。我外面套上印着店名的保暖外套,围上自己的围巾,拿起对讲机和优惠券来到马路上。
为了避免拉客区域和店里其他员工重合,我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离店面较远的地方寻找客人。
这附近是诸多名牌KTV连锁店的激战地带,路上随处可见和我一样裹着店家的外套、拿着对讲机的员工。他们不时抖动被寒风冻僵的身体,呼着白气向过往的行人搭话。
街上也能看见来自不同店家、互为竞争对手的员工在闲聊。估计是每天都打照面,久而久之认识的吧。我平时都在门厅工作,不了解街道这边的情况。
太阳已然西沉,街上的霓虹光彩夺目。白天我没有注意到,街头巷尾都已挂上圣诞装饰。毕竟是到了十二月,城里的圣诞节要举办整整一个月,然而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平安夜那天,我应该也会在池袋这边打工吧。
一想到这些,走在路上的青年男女便成为了我的眼中钉。人类的精神真是可悲。
竟敢给我秀恩爱!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态,我开始盯着路上的情侣找茬,死缠烂打给他们讲解优惠折扣,多半是为了败坏他们的兴致,然而他们酒意正酣,丝毫没有露出不快的表情,带着欢声笑语离开了。
之后,对讲机里传来田端小姐的声音,告诉我换班时间到了。直到最后我也没有任何成果。
就在我开始朝店铺的方向前行时,冷冰冰的东西打在了脸上。我以为是雨,抬头望去,天空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我仰着头,对墨色的天空呼了一口气。雾气浮升,在霓虹光中变得朦胧。
四
阿叠的房间门户大敞,各种各样的音乐从中传出,一遍遍地放了又停、停了又放。估计是在为宇见户的活动做准备吧。
就在不久之前,活动内容公开了。似乎是召集文章界的各色人物,包下一整个俱乐部,在其中喝酒、伴音乐起舞等等,没羞没臊。把平常躲在屏幕背后、书写赤裸裸的文章发到网上的家伙们,一举拉到俱乐部这种社交场所来跳舞,确实是个有趣的坏点子,一场美妙绝伦的洋相展,稍作想象我便憋不住笑,但估计宇见户在计划时并没有怀揣这样的恶意。我最近才发现那个大胡子比我想中要单纯得多,估计他只是想呼朋唤友一起玩闹吧。
总之,有几位文本网站的站主来帮忙担任这次活动的DJ39,选择大厅中播放的曲子。熟悉音乐的阿叠也作为其中一员参加了派对。
刚才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更换CD,应该是在制作歌单。当前正播放着他喜欢的老式迪斯科。
说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阿叠也被当作文本网站界的一份子了。尽管他本人表示“文本网站与我无关,我连话都说不标准”并强烈拒绝加入,但现实却事与愿违。
听着不停中断的音乐,我打开纸箱。这包裹是今天我值完夜班,白天贪睡懒觉时送到的,阿叠替我收下了。去如厕的时候碰到了小腿上,我才注意到它的存在。
包裹扎得相当严实,我拿在百元店买的裁纸刀小心地打开,里面是食品和日本酒,塞了满满一包。
“阿叠,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次送来了一大堆,比上次好像要多。”
听到我的呼唤,他从房间出来,窥视纸箱内。
“哇,好厉害。比之前花的钱要多吧?”
“应该吧,毕竟酒和上次一样都是两瓶。不过对方说自己在酒坊工作,买酒很便宜……”
送这些来的是一位住在冈山的女性。她和我有邮件及电话的往来,但从没有见过面。换言之,就是网友。
她一直在读我的网站。关于酒我写了一大堆,她便提议:既然我这么喜欢,她愿意给我寄当地的特产酒过来。一提到要送酒,命中注定我的肉体和灵魂都无法拒绝。我老老实实地把花园公馆的地址发给了她,没多久便收到一个纸箱,里面装着两瓶从未见过的酒——这是上个月发生的事。当然,我以为不会有第二次,可不知为何对方这个月也提出要送酒来,便有了这回的包裹。
塞满酒瓶周围的应该是零食和名牌糕点吧?这些商品我全都没听说过,也从未见过。
“水屋口,真有一套呀!这位可是你的狂热粉丝。”阿叠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不知该怎么回答,陷入迷茫。
收到住在远方、网络之外没有任何了解的人自掏腰包、费时费力、精心准备送来的东西,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外地人可真亲切啊。不,应该不单单是亲切的缘故。倘真如此,做这样的事究竟有什么乐趣可言?
对方不清楚我的容貌和身份,当然,我对她也一无所知。要说唯独的了解,就是她有一对D罩杯。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怎么得知的也记不清楚。以我的性子,估计是喝醉的时候问了些无聊的问题吧。
“上面写着‘羽佐间雪惠’,是不是真名啊?”
阿叠把贴在纸箱上的票据拿给我看。
啊,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不光胸围,她的真名和住处我也知道。
“是真名,她本人说过。”
听到我的话,阿叠若有所悟地点头。
事不宜迟,我们当即开始品尝。东西本身就不错,一想到是别人白给的,享用起来便更加美味。就连滴酒不沾的阿叠,在我的劝说下也陪着小酌了几口。
酩酊大醉、兴致勃发的我神智渐渐失常,一心惦念起那对D杯巨乳来。
啊,对了!我忽然有了主意,起身快步返回房间,把键盘前的硅胶护腕垫拿了过来,摆在阿叠面前。
“D杯是不是这种感觉?”
我让阿叠摸了摸,核实这柔软的感触。
“不清楚,我没交过胸大的女朋友。D杯是这个大小吗?”
“应该会因体型而异,但基本是这个尺寸。”
“哦,那就叫它雪惠吧。”
我们便揉着硅胶,“雪惠”、“雪惠”叫个不停,越揉越开心,最后两人都笑得停不下来。笑得实在太厉害,气都喘不过来了,眼前直冒金星。
好了,讲到这里,不得不写一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了。不,不是雪惠。雪惠和正题无关,今后也不会再次登场,诸位大可彻底忘掉,虽然可惜了那对D杯。
那又是谁呢?是之前在新宿的聚会上遇见的、不愿上学的初中女孩——增冈。
会后我们在ICQ上加了对方为好友。和其他网上认识的人一样,在线的时候偶尔会互相发短信聊天。整天在家不上学的她和休息日没事不出门的我,尽管同时在线的时间很多,但搭讪过于积极又觉得不太好,便止步于互道寒暄的地步。
然而某一天,对话比平时长了许多。此前不了解她的日常生活,直到那时我才得知。
“真、真的吗?”
令我最为震惊的是她的饮食。在这个温饱不成问题的时代,她常常没有饭吃,处在饥饿之中。她称自己一直在变瘦:
“这是真的。平时的零用钱根本不够,妈妈过来住的时候虽然会给我带食物,但她觉得随处可见的食品对身体不好,拿的全是奇怪的健康食品,难吃得要命。而且她
也不常来,份量完全不够。”
在我边读边思考如何回复时,又接连不断地收到了信息。
“饭都吃不饱,她却让我服用大量古怪的中药。每次过来她都会在家里放几箱,还说不用吃饭,只要服下这些就没问题了。这算不算虐待儿童啊?”
“可能是吧。”
她本人难道察觉不到吗?或许是因为当局者迷的缘故。我小时候也以为挨打是理所当然,对这种心情有几分了解。
虽说在她谈到自己被录入了老家的学校却不愿去上、独自跑来大城市生活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她的环境比较特殊,但居然连饮食都得不到保障,实在令我吃惊。家长分明知情,还不提供足够的保护,而且让孩子大量服用药物。
我最受不了这种事情发生在孩子身上,自己小时候便是如此。听到当事人说的话,我心中有一股躁动,难以平静。
接着,她说自己昨天也只吃了一个布丁,现在饿坏了。
“明天——话说已经过零点了,应该是今天——有空吗?”
“嗯,全天都有。”
“我请你吃饭,你那边离原宿近对吧?”
突然之间这样提议,会不会让对方觉得我可疑?她可能会警惕我图谋不轨。
打完字才意识到最好解释一下,但还没来得及发送,我的ICQ就已经收到了增冈的回复。
“嗯,好的!我好开心!”
屏幕上显示出这几个字。
第二天,我换乘几班电车来到原宿站,从竹下口出站。
都市的冬日空气白而浑浊,难以分辨是晴天还是多云。那天也一样,头顶的天空非蓝非灰,说不上来是什么颜色。
明明是白天,光线却有些昏暗,风也很寒冷。我身穿平时那件内侧有人造假毛的皮夹克,刚买来不久、软篷篷但长得吓人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走起路来围巾的一端在空中飘扬,打工的同事说看上去像假面骑士40,所以我多围了一圈将它弄短。
还没到周末,车站附近却挤满了十几岁和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前经过了一伙装扮叛逆、像是从live house41出来的青年,对面又是几个正在谈笑的女孩,身上的衣服黑白相间、褶子多得要命。当然,也有许多自我表现欲不强的普通年轻人在街上大步流星。中年人和老人也并非完全没有,总之就是人多,东京到处都是人山人海。
我们约好在竹下路出站口前的盖饭店门前等待,但那里却没有她的身影。一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随后她准时出现了。我运气好,凑巧发现了人群中正向这边移动的她,很快对方也察觉到了我的视线,轻轻一点头便飞奔而来,快得仿佛能掀翻她的及膝牛仔裙。
她踏着啪塔啪塔的脚步来到我面前,喘着白气露出了笑容。
我很久没有在街上见到跑得如此活泼的女孩了。看她的脚下,白皙的裸足穿在崭新的运动鞋中。原来如此,我最近接触的女性都穿的是高跟鞋,难怪跑不快。
虽说约好了请她吃饭,可我不了解原宿附近的餐厅,也没有事先调查过。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什么都行,去吃水屋口哥哥想吃的吧。”她神情有些紧张,客气地笑道。
要问我想吃什么,第一时间脑海中浮现出了烤亚马逊巨型鱼。那是昨晚在深夜节目里看到的。念头归念头,我对它并没有食欲。我的脑袋向来不仔细确认情况,总喜欢敷衍了事,拿最接近的记忆凑合,简直如同一家店员不认真听顾客点菜的餐厅。对于我理性的管理也相当懈怠,有时候甚至说话不过脑子,真叫人无奈。现在也一样,险些脱口而出“我想吃巨型鱼”,所幸千钧一发之际忍住了。
去哪里吃好呢?今天我是为让这个可怜的消瘦少女补充营养才来的,所以不能去那些乱七八糟、遍地都是的快餐连锁店,应该给她吃些有益于青少年健康成长的东西,吃些营养均衡、和我平时吃的完全不同、人类吃的东西。
我和她走在竹下路上,没多久看到一家大户屋42,我们便进去了。日式套餐总比汉堡或盖饭营养丰富吧?对我这个打工族的腰包也友善一些。以约会地点而言,这家店欠缺几分情趣,但我没有这方面的打算,无需在意。
入座后,增冈兴奋不已,看上去很开心。两人点完了菜,开始面对面聊天。
“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奇怪?”她问道。
“怎么了?你一直都挺奇怪的。”
“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根本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今天我自己剪发了。”我感到腻烦,闷不做声,她便开口对我说道。
“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刘海确实有些歪。”我盯着她的刘海,直率地说出感想。
“什么!真的吗?”增冈慌张地从包里取出镜子:“啊,真歪了。好丢人……”说着,她抬起左手按着额头,掩住了刘海。
“眉毛看上去有点怪,我就把刘海剪了,想遮一遮。啊不,眉、眉毛更丑,不能给你看。别、别笑得那么厉害嘛……水屋口哥哥,菜上来了。”
服务员将菜碟摆上了餐桌,增冈单手遮着前额,两眼放光。她试图只用空闲的右手,不拿别的器具,光靠筷子吃饭,但怎么做都无法顺利用餐。她滑稽的样子令我觉得十分好笑。
“没人看你的刘海,两只手都用上吧。”我苦笑道,增冈小心翼翼地放下了掩着额头的手。
“你住在这附近?”增冈正准备对姜汁烧肉套餐动筷,我向她问道。
“走路五分钟左右吧。”她边吃边回答。
有钱独自住在这种繁华地段,确实非同小可。她还说自己上的是私立中学,估计家境相当富裕。
“你真的穷得连饭都吃不起吗?”
她点了点头,脸颊鼓得圆圆的。
“还有,家里人不让你好好吃饭,光叫你服用莫名其妙的中药?”
她再次点头。
“家庭情况好像很复杂,没有兄弟姐妹吗?”
增冈摇摇头:“我是独生女。”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父母没有让她上学,而竟让她一个人住到这样的大都市来。情况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不过家庭本身就是外人不可理解的。
“你说的中药是什么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我问道。她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回答:
“嗯……我觉得自己身体没问题。药效嘛……是什么来着?总之味道难闻极了,妈妈说可以强身健体。”
“不吃饭光吃药怎么可能健康。”
“我也这么觉得……但不吃的话妈妈会生气,她特别死心眼。”
“死心眼?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情况可能蛮严重的。我听说偶尔有人痴迷这种健康食品,感觉有股宗教色彩。”
“嗯……不止是色彩,我妈妈真的迷信宗教呢。”
“什么宗教?”
“这附近就有他们的机构,妈妈每次去的时候就住在我的公寓,还留好几箱中药。要是留点吃的该多好,真奇怪。”
增冈笑了,我也只好跟着笑,心中却无法平静。
“能让我看一眼那个中药吗?从包装上或许能知道一些信息。放在公寓里了吗?那我就在附近找地方等着,你拿过来。”我提议道。
“那要不要来我家?虽然家里什么都没有。”增冈回答道。她说的家,应该是那所她独自生活的公寓吧。
“这……不要紧吗?”我诧异地回问,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的母亲接受过天主教的洗礼。
最近她的兴趣好像彻底淡了,但在我小时候,她给家里摆设十字架,叠衣服、洗碗干活的时候嘴边也挂着似乎是圣歌的曲子。她唱的时候我还不记事,说不定那是我生来记住的第一首乐曲。
非但如此,她给我念的第一个故事也出自圣经。不知何时,家中有了以圣经为蓝本的作品,我通过它们了解了上帝七日创世、亚当夏娃、诺亚方舟等故事。
就这样,自出生以来,我身边便充满了基督教的东西。尽管其中不少故事和曲子我很喜欢,但对于宗教本身,我绝无一丝好感。
母亲笃信我所看不见的、没有任何回报的虚构事物。对幼小的我而言,她对宗教的重视让我有种被剥夺的感觉。到了青春期,我将宗教视作众多猖獗世间的迷信之一,对它更为深恶痛绝。然而另一方面,我又十分好奇:宗教是不是有着我无法理解的魅力?若有的话又是怎样的呢?在疑问的驱使下,我偷偷翻开了母亲的圣经。宗教源远流长、近在身边,但我难以接受。
我与父亲完全无法相处,尽管如此,和母亲的关系也并不融洽。
小学时每次放学回家,母亲总是在叹息,对我的关心也不予回应,仿佛眼里根本就没有我。
上中学后,我的学习成绩提高,外面的大人对我的褒奖也多了起来。可当我向母亲炫耀时,她却予以彻底否定,痛批我的坏处,比如我不会收拾身边、总是忘拿要带的东西。就算我考满分、进入年级前十,她也丝毫高兴不起来,总是为这
些缺点骂我,将我贬得一文不值。
“别整天想干什么好事,老老实实长大就行。”
这话在我耳中如同叫我变成石头和人偶,也像是逼我抹除自己的存在。在亲人眼里我连石头和人偶都不如。真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又没有求她生我。
然而她一面骂我没有价值、否定我的所作所为,另一面却又给我找家教、为我报补习班,束缚我的行动。
经过了父亲的事,目前我与母亲大概已称得上和解,但当时的一切我仍难以忘记,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我心里也明白那些小事不值得在意,如今也理解了母亲当初做法的原委与心情。然而,这些事像诅咒一般扎在我的心中,无法释怀。
回想起来,我开始潜心读小说的契机之所以是受海外文学影响,大概和母亲的作为脱不开干系。欧美小说大多都有基督教文化的底蕴,直接用宗教内容作为题材的也不在少数。
平时我总是希望行为举止尽可能的理性,不愿让一些无聊的情感动摇自己的思考,但即便如此,我的性格已积重难返,行动和感情常常遭到影响。尤其是在面对那些令我思索、令我回顾幼年时期的事物时,不论我如何挣扎,或许都无法从这枷锁中抽身。
每当身边出现类似的情况时,我都不能不去关心,无法置身事外。说得好听点是“恻隐之心”,但恐怕“人格不健全”才是最恰当的描述吧。
我讨厌感情用事,然而,听到眼前的人诉说家人一心痴迷宗教,自己的环境几近虐待,我又如何不将她与青春期的自己相重叠呢?然后便开始呼吸困难,开始感到天空低沉。不,都市的天空总是那么低沉,这是公认的。
“马上就到了。”增冈说道。
即使是原宿这等地段,也并非只有挤满了时髦商店的繁华大街,隔着一条道路便是大片清静的住宅区。虽说是住宅区,但与我所熟悉的关东乡下僻壤不同,这里没有老旧的宅第,篱笆上也没有缠着小学生们当初丢下不管、而后生长起来的丝瓜藤。在这里,道路两旁摩肩接踵地直立着方方正正、体魄高大的混凝土楼房。
不久,增冈停下了脚步,指向水泥森林中的一栋公寓:“就是这里。”
她住的地方可真高级。穿过玻璃做的自动门,里面的墙壁和地板都是由光滑的驼色大理石制成,亮丽生辉。进去没两步就有自动锁的面板,增冈熟练地插入卡片钥匙,通向内部的大门无声地打开了。
对增冈来说这无非是稀松平常的回家流程,但说实在的,我从未踏入过如此干净的公寓,心中有些怯意。在所有我串过门的外人家之中,无论是小时候同学家的温馨宅第,还是现在和我一样穷酸的家伙们住的廉价公寓,都与这里截然不同。
“和我所处的完全是两个世界啊”——竟然会有这种想法,我对自己的小市民气息十分懊恼。
尽管已是亡羊补牢,我还是瞟了一眼她的表情,看看自己一时的动摇有没有被看穿。不过她也遇上了麻烦,似乎是因为要招待我进家门,她有些紧张,不敢正眼看我,自顾自地说些杂乱无章的话。
她的房间在公寓六楼的最深处。
“这里。”她羞涩地指着大门,门上挂着牌子,牌子上用拼音标着业主的姓氏。当然,这里写的不是她网上所用的“增冈”。
“这是你真正的姓?”我问道,她点了点头。
“你的名字叫什么?”我再次发问,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出来。
本书的大部分登场人物都以假名表示,在此我想把她的真名称作真赤,真正的真,赤红的赤。不只是手腕割裂鲜血直滴的样子,每当回想起她的为人,这鲜明的颜色便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哦,你叫真赤啊。”
“水屋口哥哥,你的真姓叫什么呀?”
“我的和网名一样,就是水屋口。”
“名字呢?”
“悟。”
一边回话,我一边随她进入房间,在门口脱了鞋。
房屋的布局很奇怪,厕所和浴室一类的地方在进门后的走道两侧。穿过走道,客厅由两个略有错位的房间相连构成,如同方形的葫芦。葫芦的腰部连着另一间房屋的门与厨房的入口。房屋整体的形状大概是正方形吧?
屋里整洁得如同刚搬过家,东西也很少。房间深处有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被炉和电视在我眼前,此外还有一台iMac43,这些便是屋里的全部家具。
书架和餐柜之类的家里也没有,除了角落堆积的几本书之外,没有任何具有生活味道的物品。电源线和网线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搭着。iMac装在了带轮子的椅子上,椅子被拉到了被炉旁边,鼠标和键盘搁置在被炉上面。想必她就是在这里浏览网站、书写登载在自己网站上的日记。
“家里没有更好的底座……”见到我在盯着iMac,真赤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不在乎这些。话说回来,生活在家具如此之少的房屋里,没有食物吃的可能性确实很高。不,进入这栋楼的大堂时我曾抱有怀疑: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一个人住在如此豪华的公寓,她其实过得很宽裕吧?然而房间内部却这么简朴,恐怕生活也称不上富足,更连最基本的用具都没有。我时常买来漂亮的水槽养鱼,但很快就会厌烦,忘记喂食,害它们死去。真赤的双亲对人类也敢做同样的事,真不得了。
“你说的药在哪里?”
“在这边……”
她将我带到了厨房,这里看上去也干净如初,没有使用的痕迹。除了灶台上架着的一个水壶,再无其他厨具。里面有一台冰箱,冰箱前放着几桶两升装的矿泉水瓶。
真是个压抑而反人类的厨房,简直像附庸风雅的假绅士们最爱的前卫电影里的场景。正当我这样想时,真赤从身边走过,打开了冰箱门。
看来中药是在冰箱中保管的。除药箱子外,冰箱里冷藏的只有几桶和外面相同的矿泉水,找不到别的食物。
“就是这些。”
她整箱搬了出来,我伸手接下。红褐色的箱子上用中文写了些细小的文字,我看不懂,似乎是作为商品贩售的。我想到最坏的情况,会不会是某人自己调配的私家药品,不过看起来不像。打开盖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扑面而来。我征得她的同意,拿了一片,用被炉桌上的餐巾纸包裹起来,装进口袋。
我的正事就到此结束了,不过难得来一趟,她也没有表露出让我立即走人的态度,我们便钻进被炉开始聊天。
“你住的这地方可真豪华,是为了独自生活专门租的吗?”
真赤摇了摇头:“原本是爸爸因为工作原因租的,现在不怎么用得上,才给了我住,有点太大了……”
“原来如此。”
什么叫原来如此?我说着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话,跟腔附和。
接着,真赤开始谈起她的家庭:她的母亲一直投身各种宗教,生活很不安定。父亲年轻时立志成为小说家,结果心愿未遂,沦为了不法之徒,目前用当时赚的钱在经营正规企业。父亲经常会对她——甚至是强迫性地——做一些恶作剧。当然,并非是挠痒或讲鬼故事吓唬她之类纯洁的恶作剧,而是一般情况下,父亲绝不应对女儿做的行为。
在讲述的过程中,真赤表情没有一丝悲哀,苦笑着坦白了家里的情况。我应和的同时,脸上渐渐失去血色。
哦,她就是为此割腕的吗?不,这只是我简单肤浅的臆测,只是我自身无法经受而已。我动不动就把见到的同类要素联系在一起,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大致听完她的话,我心情沉重,腿在被炉中,上半身仰面躺倒在地。
“话说……”我回忆起来:“之前给你备用钥匙的那个人,他没请你吃饭?不是亲切的长辈吗?”
我本想换个轻松话题,说出口才发现比想象中要沉重得多。
这时,此前问什么都迅速作答的真赤显得有些犹豫。
“之前有时候会带我吃饭,但最近基本不见面了……”
似乎有难言之隐,她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样。”
“嗯。”
“他是做什么的?”
“应该还在上大学。”
“他是不是也有这里的钥匙?”
“……嗯。”
“哦,那你们都互串家门了,他还不算男朋友?”
“嗯。”
这年头的初中生可真吓人!虽说真赤本人否定了,但素昧平生的两个人怎么会拿着对方家的钥匙?肯定有一段糜烂的关系。自暴自弃的童年恐怕真的会导致早熟。不,应该是我生性低俗才会往这方面推测。
话说回来,那个大学生在这种情况下都不帮她解决伙食问题,甚是奇怪。而且看真赤那时扔掉钥匙的厌恶神情,我也不觉得是在装模作样。是不是有某些隐情才无法分手呢?她身边的这帮成年人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真叫人发愁、难受。一想到这些事就会心情低沉。唉,还是不要胡乱猜疑了,毕竟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回过神时,我们两人已完全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