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已经超过一个月没有工作了,没有参与任何社会活动,没有做出任何劳动贡献,这样好吗?真的好吗?我究竟有资格活着吗?现在我心中举棋不定,到底是该去死还是活下去呢?我向自己发问,但不知道答案,更不愿知道。可怕、可怕,这个答案太过于可怕,每当快要知晓的时候我便开始喝酒。无论早上还是中午,一睁眼就喝酒,喝酒就是一切。酒酒酒,上酒来!啊,不,麻烦给我些酒。今日酩酊,明日酣醉,酒宴之舞至死方休,哈哈哈——有什么可笑的,根本一点也不好笑。要问为什么?原因在于我,不是别的,就是我自身。当然,我也希望能以特蕾莎修女76的平等博爱精神,不管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地一笑了之,但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因为我就是我。我应该更重视自己的人生,应该严肃地为之苦恼才对,而非笑一笑过去,后者才是正常人的反应。而且如果我不重视自己,就彻底没人为我操心了,实在太过凄凉。所以,我才会继续宣称我要认真。天呐,这文章“我”字也太多了!
总之,昨天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像是前天的吧?到底是昨天前天还是今天我已经分辨不来。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过着晚上九点醒、第二天下午睡、两个小时后再起床的生活,精神无法适应十二点日期变更这一全世界的事实。所以说到昨天或前天,我无法凭直觉第一时间反应出来。不管怎样,那天我一大早醒来——应该说是“一大晚”,时间是二十一点半——去了拉面店。我和同居的女性一起,去了拉面店。没错,就是真赤,认识吗?
嗯,认识就好。
我把睡在身旁的她叫醒,徒步走了没多久,漆黑的空中有如天女散花一般下起了白白的雪。啊!都过了季节,怎么还会下雪。我出门时没带伞,冷得要命,然而掉头回家取伞又感觉像是败给了雪,令人无比窝火,而且也麻烦,我便顶着雪继续前行。寒冷也好淋湿也好,不管是什么讨人厌的东西,都随便你们怎么着吧。只要放弃挣扎,很快就能熬过难受的阶段,产生舒适的感觉……不知诸位可否明白。这一招我还颇为拿手。脸上的皮肤等身体部位被冻得僵硬,不可思议的是,我却兴奋了起来。另一方面,同居人则备受煎熬。叫你不穿得厚点,傻瓜。总之,我们就这样走在路上,终于在濒临冻死的关头抵达了拉面店。
这家拉面店我之前去过好几次,很熟悉。我和平时一样点了“小町A套餐”。套餐中有半份拉面,半份炒饭,还附带酱菜,仅售650日元,价格相当良心,最近我格外喜欢它。不,这些都不重要,这里的拉面和炒饭油水大,十分油腻。尤其是炒饭,味道怎么这么重?吃多了肯定会吐。哎呀,真是标准的垃圾食品。尽管嘴上抱怨,实际也剩下了一多半,但我仍时常来这里用餐,肯定是我不正常,脑子有病。然而我带来的这位同伴要厉害得多,她才是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她一边吃着自己的拉面,一边指着碗里的食物说:
“我感觉这拉面像屠宰场流出来的臭水沟。是猪骨拉面对吧?汤里全是猪肉中的血水,屠宰场排水渠肯定也一样,成分差不多。拉面里的葱就是臭水沟里的浮藻,红生姜是赤虫77。哇,太像了,真恶心,恶心死了,哈哈哈。”
就算我一句不答,她也像来了电一般自说自话,说说笑笑,还用筷子指着猪背脂:“像蛆一样”,并吃得很开心,触目惊心,丧心病狂,令人不忍直视。多么可怜的孩子啊,善良的我心中暗自落泪,可为了她却仍保持着笑容,从头到尾都在随声附和。天呐,我真是个大好人。
吃饱了肚子,身体也暖和。来的路上冷入骨髓,现在却十分惬意,人体真是不可思议。我并肩和真赤走着,抬头一望,夜空中浮着幽幽的月亮。
“月亮周围的一圈,感觉模模糊糊的。”她也跟着抬起了头,忽然说道。
“这叫胧月。”
“还有这种叫法?”她一副浑然不知的表情。唉,无知真可悲。
“嗯,没错。胧月的‘胧’字,你会写吗?”
“不会。”
“那怎么行。记住了,月字旁加个龙,这可是常识。”
难得我如此亲切地教导,这位同居人的脸上却明显地表露出“嘁,臭显摆”的神色,丝毫没有感激。唉,心灵贫瘠真可悲。
在那之后,为了让这个愚昧又可怜的少女明白知识有多么重要、轻视学习是多么悲哀,步履沉重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好心地给她讲吉田松阴78的监狱佳话,对她进行教诲。教诲的过程中,我的脑袋里想的尽是在这片住宅区中呼呼大睡、对平静的每一天没有任何疑问的人们,挥之不去。我们走的道路在高处,低头俯视下方,瓦顶鳞次栉比,亮着点点灯火。啊,同样的天空,同样的大地,同样的空气,明明所在的舞台相同,前途无望的我在自以为是地教育无家可归的少女,他们却阖家美满,宛若枕在母猫身边的小猫一般,做着香甜的梦。唉,世道如此艰难,不要再安稳地睡觉、起床、上学、欢笑、哭泣了!然而,我清楚这只是自己在嫉恨。何况,我们又算什么货色呢?
我想着这些,不能自已地想着这些。唉,都是因为走夜路,心情才会如此阴沉。
仰面望去,一轮胧月高悬天空。
能看见浑圆的月亮也就意味着,没错,雪停了。实际上雪花确实不再飘了,我丝毫没有察觉。哦,雪已经停了啊。
在我独自唏嘘时——
“……你说对不对?”真赤表情严肃地问道,等待我的回答。
然而我刚刚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根本没有听她说话。这下难办了,她究竟说了什么呢?
真赤搬来一周后,我和她便开始睡在一个房间了。
外人或许会觉得6.4平米的房间一个人住都窄得要命,睡两个人岂不是发了疯。当然,我们确实疯了。从不整理的被褥铺满地面,两个人躺在上面翻不了身。只要一个人坐下,另一个人能坐的地方就自然固定了。
在此等弹丸之地,我没有工作,她在高中入学前也一身轻松,没人约的时候只有要吃饭才会出门,所以我们几乎全天都蜗居在房间里,用各自的电脑上网,除了上网就是上网,不过我们并不觉得无聊。怎么说呢,上网轻松,不麻烦。
来到这里应该还没有多久,我却感觉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不知为何每天却都有骚动发生,天天都很刺激。
我记得初次感到震惊大约是在她到来后第三天,当时我们还没有在同一间屋里生活。在那前一天,我、阿叠与真赤和平时一样三人一起吃完饭,回到各自房间睡觉。而在当时,事情还没有显露出任何征兆。
早上醒来后,我去冰箱拿饮料喝。那天早晨天寒地冻,冷得让我想起初中在剑道部时的冬季训练。尽管我极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但喝了酒,身体就会渴求水分。我双手搓着身子走进餐厅。
107的住客们都没有关自己房门的习惯,阿叠和真赤的房间大门敞开,所以就算不想看,也能从餐厅中得知各个房间的动静。这时,我发现真赤不在房间,她从被子里金蝉脱壳了。
她去了哪里?去便利店了吗?可她应该几乎身无分文,不知道她有没有留言。我窥探了一眼阿叠的房间,他正在低声打着鼾熟睡。我决定直接询问当事人,拨通了真赤的手机,从而发觉了异常。
“啊,水屋口哥哥……”
电话接通,真赤语气恍惚。我问她在干什么,她却嘟囔些莫名其妙的话,我不知所云,随后她又掐断了电话。
我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是药效使她言行奇怪的吗?还是说她终于发疯了吗?
不,或许是她不愿和我们一起生活才选择了离开。嗯,这个理由解释得通。如果真是这样,我无权阻止她。话虽如此,我却不能置之不理。且不论原因如何,她的态度和平时相比无疑有明显差异,精神状态不像正常的样子。
我立即重拨了她的号码。如果她真打算拒绝沟通,说不定会选择关机。我心中忐忑不安,所幸呼叫声响起,她接通了电话。
看来她还有和我交谈的意愿。我些许安下心来,再次向她询问。
“感觉……是为什么呢?脑袋不对劲……所以就出来走走。舒服极了。啊哈哈。”
“走?去哪里?”
“哪里呢?不清楚……啊,太阳好刺眼。”
随后,她重复着梦话般的言语。
不妙,原因不清楚,但绝对很不妙。
我从家中飞奔而出,在晨雾朦胧的街道上寻找真赤的身影。没头没脑地乱跑是不可能找到的,然而给她打电话她也意识模糊,不知是在近处还是远处、走了多长时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这时,我让她暂且呆在原地不动,给我说明周围的景色特征、电线杆上标记的地址等等,她的回答依然很含混。费了好大功夫,终于问出了大致的位置信息。
她走得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远,但我对这片区域并非了若指掌,也没有带地图。我便在路边粗略的地图上确认了地名,
参照着电线杆上标的道路编号,在住宅区摸索了三十分钟,终于发现了她。
时值春草萌发的季节,道路左右鲜亮的黄绿色刺得我眼睛生疼。柏油路才铺设完毕不久,乌黑锃亮。真赤出门前没有更衣,身上穿着睡觉时的连衣裙,白皙纤细的手臂抱着同样白而瘦的双腿,蹲在地上。
我靠近身边,她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我。
我向她搭话。她反应迟缓,平时机敏过头的眼神现在也一片呆滞。
“回去吧。”我喘着白气说道,但她一动不动。
“不想回去吗?是不是不喜欢和我住在一起?”
“……不是。”她终于开了口。
“那就一起回去吧。”
我扶真赤起身,发现她没有穿鞋,便背着她走回了公寓。
真赤似乎睡醒后精神会特别不稳定,像这种早上起床后消失的情况后来又发生过两三次,每次我都拿着电话问出大致的信息,找到她的所在,光脚的话就背回去,如果穿着鞋就手牵手回家。
非但如此,自残、情绪突然失控而大喊大叫等情况也增多了。不用多说,真赤的自残是用刀具割开腕部的皮肤。
尽管之前在外面见面时她没有让我看到伤口,但我听她亲口讲过,所以并不惊讶。不过如今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也应该采取一些对策。
于是,我定下了自己的方针。
首先,无论她做出多么翻天覆地的举动,我不能因为生活被打扰而发火,也不会强硬地逼她停止。以我的经验,这种时候她最不愿自己出于悲伤或愤懑的表现,仅仅以烦人为由而被制止,所以我绝不会这么做。话虽如此,我也不会熟视无睹。我要陪在她身边,直到她情绪平复,而除了真正危险的行为以外,都让她尽情为所欲为。
我决定,我青春时期渴望身边大人们对待自己的方式,要在她身上履行。
诚然,目睹刀锋撕裂手腕、鲜血汨汨直淌的样子,我心里也有些发怵。小时候明明看见血或伤口都不当回事,是因为年复一年,我变得脆弱了吗?光是瞥一下就会头晕眼花。
不过,我明白自己必须保持理智,便咽口水忍了过去。换种角度来说,这是真赤和我的信赖游戏。她伤害自己的身体,制造令我担惊受怕的骚动。而我绝不能被吓倒,要照看着她以防做出过度行为。
最初的一段时间相当难熬,但没想到我竟能习以为常,人类确实有趣。
如今,早上的真赤台“探索·发现”已成为结合散步与推理的健康游戏。当她割腕时,我笑着骂她“小傻瓜”,拿走刀具,帮她擦拭伤口,血流不止的她也回我以安心的微笑。这一系列流程有如传统戏剧般雷打不动,且变成了我们之间常见的问好方式——早安割腕、晚安割腕。
不过,真赤也在琢磨各式各样的手段,所以当我习惯了失踪和割腕时,她便为我准备新的考验。花样日新月异,数都数不过来,更无法每一个都记住。
我现在一时能想起的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真赤突然开始脑袋撞墙,样子滑稽极了,害我忘了阻止她,笑了出来。对了,她还试过上吊,那次也相当有趣。
当时好像是下午。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地铺上,忽然听到沙沙的响声。我好奇地睁眼,看到真赤这家伙在窗帘架上绑了绳子,扎了圆环套在头上。四目相对,她向我露出愉快的笑脸。
我的天,上吊可不是闹着玩的!危险性比割腕之类的要大得多。虽说我知道这和她平日的行为没有区别,但万一出事就完蛋了。
我当即从床上弹起,她看准这时,从垫脚的书堆上跳了下来。时机绝佳,留给我的时间正好能让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她,动作倘若有一丝迟滞便会失之交臂。然而刚睡醒的我并没有那么敏捷,在最后关头,我迟了一步。
真赤要吊死了!我瞬间吓出一身冷汗。不过想必各位也知道,窗帘架并不是十分牢固。嘎吱声响起,架子从窗框中被扯落,她一跟头倒栽葱摔在了地铺上。真赤两脚朝天,裙摆倒垂,内裤暴露无遗。
哎呀,摔得那叫一个惨,当时我们两个都大笑开怀。
幸运的是,这些事都只牵扯我们两个人。但有一次,其他人也跟着遭了殃。
那天早上我少见地出门,午后回到了家中。真赤听到动响,像亲密无间的小狗一般,势头猛烈地冲出房间:“欢迎回家!”似乎期盼已久。这样的迎接活泼可爱,我因此掉以轻心,高兴起来。然而,随后她歪着小脑袋,满面堆笑直盯着我的面庞,令我察觉到了不对。
我对真赤的小心眼了若指掌,看到她这副表情,我当即意识到——这家伙又捣了什么鬼!
该怎么说呢……真赤的态度就像装模作样隐瞒考试得了满分的小学生一样。每当这种情况出现,她都是打算通知惹人心烦的坏消息。
我不想听,但也别无他选,只得硬着头皮问道:
“你这丫头,又干了什么好事?”
真赤乐不可支:“我吃烟草了。”
“多少?”
“一整根。”
我一把抓住她的脖子,提着进了厕所,隐约中听到了她的哀鸣,可我管不了那么多。
有人的死因就是喝了烟灰缸里的水。烟草中的尼古丁是致命剧毒,致死量是多少来着?真赤身体瘦弱,可能连四十公斤都不到,致死量肯定要比一般成年人小。
我把真赤的嘴对着盖子掀开的马桶,指头伸进她口中。我没有给别人催吐的经验,能不能成功心里也没有底,不过一刺激她的喉咙,真赤的后背立刻开始颤抖,温热的液体从食道深处涌出。
出来了,出来了,棕色的烟草出来了,卷烟的纸也在,滤嘴也没落下。毋庸置疑,这是我平日最爱的Peace长烟,她居然整根吞了下去,吃秋刀鱼都还要剔掉脑袋和骨头呢。不过要问烟草哪些能吃哪些不能,我也不清楚。
真赤没有做任何抵抗,任由我处置。她涕泗横流,五官拧作一团,看来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相当痛苦,而她没有叫苦,光在没完没了地吐。呕吐快要停止时,用指头轻轻戳一下喉咙深处就又能继续吐。这就是传说中的吞吐魔术吗。
真赤现在一定处在地狱般的痛苦中,她却颤抖着忍耐下来,并没有冲我发火、说自己想死、让我不要拦着。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她就算计到我会给她催吐了。她惹事,我解决,果然这是一场游戏。
但是,我不可能每次都成功,她明白这个道理吗?我要是没发现她笑容背后的心思怎么办?如果真赤是期待着、并确信无疑我能立即察觉才做出这种事,那她该多么信赖我啊?
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测验我,她可真是性格扭曲。哎呀,可爱得要命!
渐渐地,她吐出来的只剩下胃液,烟草也终于消失,我总算让她抬起了头。真赤的脸糊满鼻涕、眼泪和胃液,惨不忍睹。我用毛巾帮她擦拭。
“难受吧?”
“嗯。”真赤重重地点头。
烟草姑且吐干净了,但我担心这种程度的处理不够充分,取出手机,拨打了人生中第二通11979。顺带一提,第一次是小学的时候和朋友恶作剧打的,消防车好像还来了,闹出了大乱子。总之,这是我初次因为正经原因拨打这个号码。
“出事了吗?”接线的女性语气干脆。
“那个……有小孩吃了烟草,好像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吃的……我先让她全吐出来了,这样就没问题了吗?以前没经历过这种情况……”
“了解,独自在家期间误服了烟草。”
“不算是误服,应该是故意的。啊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本想快速准确地解释清楚,结果反倒越说越乱。不过对方毕竟经验丰富,依然很冷静。
“吃下了多少?”
“应该是一根的量。”
“孩子多大?”
“十五岁。”
“什么?”连自始至终保持沉稳的她都震惊了。
哦,原来她以为不小心吃下烟草的是婴儿。想想我的描述,确实很容易误解。何况除了小婴儿,哪有人会愿意吃烟草啊?
完了,暴露出家里人脑子有问题了。我瞬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那个……不是小孩子,是个年纪挺大的女孩。情况有点类似自杀未遂,故意吃下去的……”
我屈辱地继续解释,姑且请来了救护车,但见到误食烟草的巨婴和狼狈的我,来救护的大爷苦笑不已。而他也不理会我的担忧,一味地给我文件要求签名。我问这是什么文件,他说要署名表示不需要运送。
啊,这混账老头打算空手开溜,竟想让我们签字撇清他的责任。
“不需要洗胃之类的吗?”我问道,他笑着敷衍。
难不成吃下一定量的烟草没有危害?还是说我们这些愚昧青年就该去死?
我咽不下这口气,准备想办法让他把真赤带去医院,然而连真赤本人都拉着我的衣角,一副劝我放弃的神色。最终我只得妥协,将老头递来的圆珠笔交给真赤,让她签名。
救护车离去后
,我依然无法安心,当事人却满不在乎。她换下脏衣服,又恢复到了平时的状态。
以上的事接二连三都发生在这短短的期间,而且几乎都在这不足七平米的狭小房间之中。
但我不可能总像圣人一样处理问题,有时也想给她灌下精神药来令她老实。不过,或许是因为之前在猪排店出了洋相,真赤对精神药产生了抵触。我拼命劝她,说适当服用可以起到镇定效果,真赤才终于肯服下。
然而我察觉到了——倚仗长辈的立场,以有益健康为借口来使她屈从、逼她吃药,这和她母亲的行为一模一样。因为嫌麻烦,我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哦,人之所以会变得傲慢、不理会他人的意志,原来是出于这样的心理。
总而言之,由于上述的种种,真赤来了以后我每天都像在暴风中度过。可偶尔也会像今天一样,平静得如同台风的风眼。
她现在就在我背后,伸着双腿坐在潮湿的地铺上,不知什么时候从睡衣换上了赤红的旗袍。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把旗袍当休闲衣穿的人。这件好像是在原宿的大中80买的。为什么要买这件?她的穿着品味令我有些难以理解。同时,她把我给的笔记本电脑搁在大腿上,兴趣盎然地盯着屏幕。反正无非是浏览文本网站、搜索关于朝鲜的无聊消息、又或是看最近开始感兴趣的“早安少女组”81的图片吧。
另一方面,我则在同ICQ上的熟人闲聊。
对方是位昵称古怪的女性,叫做“卧村亚弦”。
不用问,她也有自己的网站。大片涂抹浓艳的色彩,到处装点着毫无意义的闪烁,简直是神经病设计的。日记中罗列了许多包含大量“天皇”、“爱国”等词汇的右翼文章,而在网上她自称是网络偶像。我刚开始接触网络时收到了她的邮件,因而有了交情。尽管她经营的网站十分古怪,聊过会发现她本人其实很正常。
我和亚弦相识的时间比和真赤都要久,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不过她和真赤在线下会上有过几次面会。
鉴于这样的关系,前不久,我忍不住把自己正在和真赤同居的事告诉了她。虽说对网上的人我基本不会透露,但一方面亚弦口风很紧,另一方面我也觉得她能给已经濒临失常的我们冷静而正确的意见。
然而,她说道:
“这怎么行。不能对未成年人做这种事情。现在就让她回家!”
我没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可转念一想这样做确实冷静而正确。她的话再正确不过,无可辩驳。
说得太对了!果然,在这个道德败坏、净是人渣败类的网络世界中,亚弦是为数不多值得信赖的正人君子。我心生敬佩,真赤却大发雷霆,开始对亚弦恶语中伤。她最讨厌自己的行为受别人非议。
我正和这位亚弦小姐在ICQ上,一起说着宇见户的坏话。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这是很普通的日常对话。
阿叠和女朋友出去玩了,家里剩下我与真赤。屋内只有啪塔啪塔的敲击键盘声,屋外传来收废纸人员的声音,以及孩子们的嬉笑。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片静寂。被子上真赤的粉色手机亮起了来电提示灯。我拿起它,丢给了真赤。
似乎是她的母亲打来的电话,真赤眉头紧皱,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和平时一样,催促她快接。要是连电话都不接,她就彻底成为失踪儿童了,再怎么说也有些过火。我曾劝她接过母亲的电话。
因此,真赤的母亲知道了自己的女儿离开了原先的公寓,和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正在同居。然而她并未发挥身为监护人的权利将真赤强行带走,也没有报警,真是个奇怪的家伙。难道这对父母原本成家就是一时兴起,现在独生女做了同样的事也就不放在心上吗?还是说真赤的花言巧语骗过了她?
无论怎样,她双亲的态度对我们目前的生活并不造成威胁。即便偶尔打来电话,这对母女之间也像业务联系一般,只进行生存状况确认等事务性交流。看来就结果而言,我们竟处于受到家长半公认的状态。这在我当初接她来时是根本想象不到的。
而今天这通电话也不夹带私情,是为了告知后面高中入学的相关事项。
我们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吗?数天前我让她去附近的儿童保护中心咨询,但她对职员的态度很不满:
“真是浅薄的家伙,人生肯定也一样肤浅。什么都不懂还装善良,恶心。”真赤十分气愤,看来再也不会去了。
“妈妈说发来了一些入学前必须完成的课题,叫我这几天去乡下的家里取。”通完电话,真赤愁眉不展地向我报告。
“那就去呗?”我已和亚弦的聊完,横躺着回答。
“真的?你不担心我回不来吗?”
“你会回不来?”
“应该不成问题……”
“那不就得了。”
我翻了个身,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指甲刀。真赤对着我的后背说道:
“你说……我真的非上高中不可吗?”
“那肯定啊,学习是第一位。反正你也会回来吧?那你就从这边上学就好,虽然远了点。”我起身剪着指甲说道。
“不能不去?”
“不去不行。”
真赤叹了一口气。
随后,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浏览网页上,屋内重归寂静,孩子们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啊,真舒服,别有一番悠闲。人生中的安逸,或许就是这样的滋味。
剪完两手的指甲,我再次躺倒,呆望着天花板。半梦半醒之时,真赤戳起我的肩膀,我向她转头。
“水屋口哥哥,武志又发奇怪的文章了。”真赤笑着向我汇报她喜欢的文本网站的最新动态。
“哦,知道了。真厉害。”
听到我毫无兴致的回答,真赤撅起小嘴,视线又回到了电脑上。
二
花园公馆迎来了一如既往的夜晚,随之而来的还有宇见户。
我不记得我邀请过他,是阿叠叫来的吗?他隔三差五和宇见户会面,而我自上次活动后就没有直接见过宇见户。
许久不见,宇见户依旧是一副邋遢的样子:披着皱巴巴的夹克,身穿皱巴巴的法兰绒衬衫。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胡子比上次见面时还要长,杂乱的胡须更显得他蓬头垢面。
传言他最近过得很不好,丢下写作的本职工作,沉迷游乐,投身于奇怪的活动。不过他本人的神态中却丝毫没有悲怆,反而异常兴高采烈。
“水屋口先生!RM之后咱们就没见过了,也该开始更新你的网站了吧,我期待着呢。”他笑眯眯地对来门口迎接的我说道。真赤正巧从房间里出来,宇见户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她:
“啊,是增冈。真狡猾,增冈明明是我先出手的,居然挖墙脚。”他的语气像是在闹别扭。
带他来到餐厅,阿叠正在吃便利店买来的炒面。阿叠似乎刚起床,头发仍乱蓬蓬的。宇见户挥手向他问好。
“晚上好,叠泽先生。哎呀,RM的反响棒极了,等天气暖和了还要举办。下一次我打算换个更大的场地。请叠泽先生到时候务必再来当DJ呀。”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宇见户邀请阿叠当DJ,对我怎么没有任何表示?不,不是说我想受邀。就算他请我上台,我也绝不愿意站在众人面前摇头晃脑,就是因为没被邀请才会为此纠结。这也算适材适所。
家里没有座垫,我们便直接坐在地板上。阿叠品着饭后的绿茶,真赤从冰箱里取出可乐,我从房间里拿来祖布卡的酒瓶,宇见户打开自带的罐装啤酒。
他似乎并没有具体的事要谈。他说以前就想来这里玩,碰巧今天有空,就联系阿叠来串门了。
“你说你现在有空,平时工作很忙吗?感觉你整天都在玩。”我说道。
“真过分啊。”宇见户陪笑道:“别看我这样,工作还不少呢。最近除了本职,我还接了演艺和戏剧方面的工作,但根本赚不到钱,说来确实和玩差不多……啊,对了,今天我有事要问!增冈呀,你有兴趣参加演艺活动吗?”
“什么?”心不在焉的真赤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到,瞪大了眼睛。
“我看有戏。你有一种奇特的气场,绝对能火。”
“你说我?”
“嗯。有空你来一趟事务所,我把你介绍给社长。社长肯定会看中你。”
受到宇见户的邀请,真赤露骨地皱起眉头。
“别那么不情愿嘛,又没有阴谋。有我在呢,绝对没人对你胡作非为。”
“听着挺有意思,试试呗?”真赤沉默不语,阿叠事不关己地煽风点火。
“不,不想参加,我讨厌上镜。”真赤回绝道,面色依旧阴沉。
“是吗?真遗憾啊。你再考虑考虑,我还会再邀请的。”宇见户爽快地接受了。
“对了,蘑菇好像快要受管制了,知道吗?”他立即改变话题,这家伙还是那么沉不住气。
“蘑菇?你是说迷幻菇?”阿叠问道。
宇见户点头:“唉,太可惜了。说实在的,世上的众多药物当中,蘑菇是我最喜欢的。比起镇定剂和
兴奋剂,还是致幻类的好。叠泽先生试过吗?”
“嗯……蘑菇我用过一次,完全没有效果。说不定尝的是假货。”
“确实有大批的假冒伪劣产品,不过真家伙可就厉害了……水屋口先生呢?”
宇见户向我投来视线,但我没有服用致幻菇的经验,只得摇头。
“哦。太可惜啦二位!趁现在还没受法律管制,体验一回货真价实的蘑菇吧。这蘑菇味道稍微有些难以下咽,所以最好放进西红柿汤里。酸味的汤非常适合去除蘑菇这种干货特有的怪味。不用西红柿也行,但一定要烹调除去蘑菇原本的味道。回头带了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做好,一起尝尝吧。”
宇见户分外积极。每次和这种人打交道我都会好奇:这些药物痴,怎么随随便便就拉别人下水?
“嘿,真的吗?好呀。”阿叠回答道,一脸药劲上头的温和笑容。
“嗯,免费就行。”我也轻松附和。
“好,那就说定了,下次抽空啊。真期待。近来流行的都是化学药剂,蘑菇可是大自然的产物!自然的东西对身体好。”宇见户心满意足地点头。
而后他兴致高涨,说是现在上网就能轻松买到真的致幻菇,方便极了。只要知道靠得住的网站,没有任何困难。他又说某个网站的某某站主也痴迷药物,两人之间经常交流等等。
“不过他喜欢的是‘5-MeO-DIPT’,知道吗?性爱催情用的。我对那类药品一点兴趣也没有,相反,他除了性药一概不买。”
宇见户侃侃而谈,然而我们都不认识那位站主。结果,大家商量说看看他的网站。我们进入阿叠的房间,挤着凑在屏幕前。
宇见户的网站上贴有那人的链接,点击进入,首页上是一个男人的脸,发型和妆扮像视觉系歌手般独特。这个看上去有强烈自恋气息的家伙就是方才提到的人物,宇见户告诉我们。
看到照片,真赤失声叫道:“啊,我好像见过他!”
“照片上虽然显得白白嫩嫩,他本人其实是个大老粗,跟块土豆似的,难看死了,还化妆抹粉弄成这副模样,真恶心。” 似乎说的同时她也回忆起来,吱吱地笑了。
一开始我觉得真赤说的有些过火,但阅览了他的网站,我不由得产生同样的感受。像模特一样摆装帅的姿势,日记中记载着自己男扮女装和别人性交、嗑药嗑到休克等经历,还登载了用大量笔画繁多的汉字写成的诗。
看见这些,真赤笑得喘不过气,阿叠也笑呵呵的。宇见户发现自己的话让朋友变成了笑料,非常尴尬。
“先看到这里吧,逛逛其他网站吗?”宇见户说道。阿叠便操作鼠标关掉了网站。
接着,我们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别的网站,谈论这些站主,有褒有贬:某站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交了个那一路的女友;某某站主虽然写了如此下作的文章,却是个正值壮年的优秀成人;某某某的网站出类拔萃,具有划时代的经营风格,无人能效仿,但本人从不出席聚会,大家都对他抱有浓厚的兴趣……诸如此类。
宇见户毕竟是举办过活动的人,认识的圈里人多,可没想到阿叠知道的也不少,我很震惊。好像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和宇见户等人一起出去玩乐,结识了许多网上的人。真赤熟悉的也挺多。不经意间,我发现自己只能闭着嘴点头附和。
我做网站的时间也算比较久了,然而交际几乎全在网上,现实中的交流少得可怜。我根本从未主动去见过别人。当初若非宇见户强烈邀请,恐怕我现在谁都没有见过。本来我生性就不喜欢社交,加之在我眼里,和网络日记同好见面只会败兴,提不起兴趣。这种观念至今都没有完全打消。
然而,偏偏我这样的人,不但和他们见了面,还把酒席上认识的人带进家里一起生活。人生真是莫名其妙。
话说,阿叠对文本网站界也太熟悉了吧?
他对这个圈子的接触应该是从和我一同参加宇见户的线下会那次开始的,不知不觉中,他的交际面已经远超过我了。休假的时候他经常出去玩,是不是趁机弄来了女人的联系方式?最近我时常见到他好像在和恋人以外的女性通话。平时人畜无害,实则不可小觑啊。
“叠泽先生偶尔写的记录梦的日记也特别有趣。做成一个正式的日记网站怎么样?”宇见户的语气和往常一样,客气得令人感受不到诚意。
“啊?得了吧,我的本来就不是文本网站,是工作营业用的。”阿叠一脸厌弃地拒绝。
“那已经算是文本网站了。”“不,不是。”宇见户和阿叠开始了无意义的争执。这时,真赤突然说道:“我想举办线下会!”
“我准备把武志叫来,给大家欣赏。”
这位武志,是真赤非常喜欢的一位站主。他的网站和真赤以增冈的名义制作的网站类型相同,日记里写的是没有女人缘的单身男子的欲求。不过,和热衷抒情、喜欢空想的真赤有别,他倾向于对性爱方面的愿望和渴求进行更为直白的描写。
他用天真活泼的语气谈论自己的性器,列举自己在妓院的体验,告诉路过的女学生自己对她作了如何淫猥的妄想,总之话题除了女人就是性。
这类日记在网上其实很常见。女性会写自己人见人爱、性生活放荡。男性则会说自己不受欢迎,创作自嘲式的幽默段子。这样的套路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定则。有些大牌网站用此类风格吸引了众多读者,或许是它们带来的影响。
对于这些太过具体、太过直白地描写性欲话题的网站,我虽然不喜欢,但也不否定。没什么不好的,有想表达的东西就行。尽管写作的动机有别,但本质上来说,我们这些站主都患着同样的病,不认同别人又能怎样?
总而言之,出于以上原因,我对此人并没有特别的印象。真赤却非常喜欢他,喜欢到了提出为他举办线下会的地步。
单纯地想组织一次线下会倒没什么,可为什么非要让这个叫武志的家伙来做主宾呢?为什么真赤会对他如此中意?虽然最近我渐渐意识到她容易迷上新潮和怪诞的东西,但武志可是个整天向全世界描写自己的性器、性欲、以及女性肉体的人啊。不是说这样不好,可实在有些过度。
“但是有趣呀!他特别奇怪。”真赤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脸。
“你们见过?”
“不记得了?之前的那次线下会,他也去了。”宇见户插嘴。也就是说,那次指的是他和真赤亲嘴的线下会吧。
“参加个线下会而已,他居然穿着藏蓝夹克,还系了个粉色的蝴蝶结,头发也用油抹得锃亮,戴副圆眼镜,脸颊红扑扑的,对,跟腹语表演里的人偶一模一样。”
“他好像还带了大米?”宇见户问道,真赤点头:
“就是就是!他带了五公斤大米,说是给我拿的礼物。你们怎么想?大米?”
“那……肯定是因为你在日记里说自己平时没饭吃呗。”
“话是这么说,可拿这种东西来我只会头疼。沉,带回家也没煮饭锅。再说了,给第一次见面的人送大米是什么意思?”
“哎,确实不该给生人送米当礼物,可他心肠应该不坏吧?”
“不是说他坏,我也觉得他人品挺好。不过特别搞笑,真的!”我表现出明显不情愿的态度,真赤热情地向我劝道。
“他本人和网上给人的印象一致。”宇见户好像也和他聊过:
“对了,增冈,那米最后你怎么处理的?”
“记不清了。我肯定带回家了,好像之后给别人了吧?”
“真过分,你居然卖掉了。”宇见户耸肩。
“这个叫武志的真有那么怪?不要紧吗?”阿叠问道。
“人是有些怪,不过人畜无害,老老实实当白领呢,还是家优秀企业里的。”
宇见户谈到的企业是一所家喻户晓的龙头电信公司,据说武志在其中负责开发手机操作系统。
“哇,挺厉害嘛,可以昂首挺胸拿来夸耀了,至少比我们要正经得多。”
“他才进公司不久,应该没有担任要职。”真赤笑也不笑地说道。
“说话别太过分。”我皱起眉头。
“叫上他嘛,他可好玩了,在ICQ上聊的时候也相当不得了。”
“叫他干什么?”
“叫来就行。叫他过来,大家一起观摩。用不着特意干什么,拿他寻开心就够了。当然,不能让他本人知道我们的目的,给他说是普通的线下会。啊,对了!以我的生日派对为名义怎么样?正好生日也快到了。表面上庆生,实际是‘围观武志会’,想想就觉得好玩!”
真赤实在是生性恶劣。她眼中闪闪发亮,表情十分灿烂,露出毫无忌惮的喜色,兴高采烈地描绘着这次聚会将有多么愉快。
不过,在听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理由反对。
我和武志虽然无冤无仇,但戏弄别人本身就很有趣。真赤都说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想瞧瞧他的样子。不管怎样,总比我和真赤两人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排放二氧化碳污染空气要好。
“好吧,那就去安排
吧。”我说完,她嘴角露出坏笑,开始讲具体计划。
聚会地点在一家位于楼房四层的酒馆。
电梯出了故障,我和阿叠只好在昏暗又夹杂着霉味的楼梯中踏着哐当哐当的脚步,好不容易才爬到。
我们来到这间幽深的日式酒屋时,与会的人员已经基本到齐了。
提前出门的真赤坐在上座,和宇见户、草野在谈笑。
说起来,我和草野也许久没见了。最近他在文本网站界中开拓自己的势力呢。他和很多站主有了交情,拉帮结派,还把自己的圈子统称为“周边”,草野周边。这家伙明明连自己的网站都不更新,却笼络私下的人际关系来发展势力。
我向草野简短地打了招呼,对正在和他聊天的真赤也仅相互点头而已。虽说已经有部分人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我也不想故弄玄虚来隐瞒,但同样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宣扬。两人同为站主是一方面的原因,二来我本身就不喜欢不必要地炫耀这种关系。
接着,我和阿叠在角落入座,位于真赤和宇见户的对面。
今天参加线下会的全是真赤的熟人,都是主办人真赤直接在ICQ上邀请的,年龄都在二十上下。他们和我年纪相仿,也不知道是学生还是打工族,看上去没有背负什么社会责任。每当举办文本网站圈的线下会,就算没有事先商量,来的也净是这个岁数的青年,八成是因为这个年龄层有大把时间可打发吧。
我和阿叠跟左右的参加者互相自我介绍,也就是之前那个极其羞耻的仪式——互报网站名和网名。报完还以“哦,久仰大名,我看过您的网站”“哪里哪里,我也读过您的”互夸一番为仪式之美。文本网站界的圈子非常小,一般来说,来参加这种内部联欢的人,就算没见过面也多少对其网站名有耳闻。
坐在我旁边的人名叫“山田”,是个比我年长一岁的大学生,日记中记载的是留级生无聊的日常生活。他眉清目秀,身穿高档毛衣,看上去颇有修养。怎么连这样的人都会迷上网络日记?
“我待会儿还得去熟人家里一趟,今天早起在家里发完日记才赶来的。”他自嘲地笑了。
看来他是在自嘲经营网站的过程中产生了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一天不更新都不行,尽管根本没人拜托自己。这种心情我也十分理解。
建立网站之初,无论哪个站主肯定都会想方设法增加访问量,对不对?然后稍稍一搜,就能发现大堆大堆逐条列举怎样吸引读者的可疑网站,其中必定有一条“加大更新频率!”
要是稀里糊涂地听信了这点,开始天天更新网站的话,哪一天不写日记,那一天就会感觉好像缺了点什么,陷入失魂落魄的中毒状态。而且如果不经意间刷新了连续更新记录,就更停不下来了。我也并非没有这样的时期,所有人都会有这样一段经历。
“今天到场的人都有自己的网站啊。”我半自言自语地说道,没有问别人的意思。
“谁知道呢。邮件里的名簿上有倒几个人不是站主。”山田耸了耸肩。
原来还有名簿。我好像也收到了通知邮件,但嫌麻烦,压根就没看。
“你的名字这里也标着‘电气马戏团’呢,可能是给有网站的人都加了备注,借此事先了解。”说话的时候,山田不自然地躲避着视线接触。
他无法直视着别人眼睛说话吗?就算是看上去如此正经的人,既然患有日记瘾,那多少也有些人格缺陷吧,否则才不会写什么网络日记。
“给草野标的是新网站名。那家伙三天两头地换站名,真搞不懂他。”
“你和草野很熟吗?”
“经常一起喝酒。”
“哦,那你算‘草野周边’中的一员?”
听到我的话,他露出不悦的表情。恐怕他们都不喜欢被人直接这样叫,也许这个称呼是2ch82之类的地方对他们的蔑称。
我尴尬地摆弄着眼前的一次性筷子盒,这时饮料端上了餐桌,宇见户站起身号召:
“大家的饮料都上了吧?等武志从厕所回来,咱们就干杯。”
他的话字面上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但如果知道今天聚会的真正目的,便能听出弦外之音。不用说,关键嘉宾没到肯定没法开场啊。
不过,既然宇见户说要等他回来,也就意味着传闻中的武志已经到场了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我急切地等待时,有个人畏畏缩缩地回到了包间。
头发油光滑亮,藏蓝夹克上配着醒目的黄色蝴蝶结,这位装束别具一格的男子就是武志。听说他之前的线下会上也穿了这种服装,我立马便认出来了。
这种衣服他平时应该不会穿,难道是他最花哨的一身礼服吗?至少他看着没有故意逗趣的意思。和衣装随意的其他人相比,他明显不合群,但当事者本人却毫不在乎。
武志坐在了上座的真赤和宇见户近旁。他好像有些怕生,刚开始很老实。不过跟随宇见户的号召干杯后,他立即情绪高涨,笑得比其他人都响亮。
我在末席一边和旁人闲聊,一边时不时瞥向武志。如流言所说,他确实是位有个性的人物,我真想对他敬而远之,能不接触就不接触,然而真赤却指着我向他介绍:
“他是‘电气马戏团’的站主水屋口。”尽管听不见声音,但从口形上我能看出来她说了什么。
接着,武志转向这边,和我四目相对。我远远地点头致意,他即刻起身,兴冲冲地靠了过来。
“你好,我叫武志!我读过你的日记!非常有意思,我很痴迷!”
或许是因为正在兴头上,武志激动地高声说着。
“今天真开心!好多读过的网站的作者都来了,大家都很亲切地来和我聊天。”他憨厚地笑道。
其实今天的聚会是为了瞧他才办的,所以大伙才积极地找他说话,不过他不可能察觉到这一点。
好了,那我现在该说什么呢?
保险起见我可以聊聊网站的事,但说实在的,我不喜欢他的文章。虽然跟他客套也可以,可我同样不愿意。在这种场合下批判他也不合适。聊些别的?我们都是网络写手,除了网站以外还能有什么话题?
沉默之中,气氛一度很尴尬,我便厚着脸皮问了个早已知道的问题——“你从事什么工作呢?”尽管询问涉及现实生活的问题有违礼节,他却毫无保留地给我一五一十地讲了企业名称、他在其中的工作内容等。非但如此,无论问什么,他都汗流浃背地告诉了我。说得这么详细真的不要紧吗?我这个听的人都替他担心。他对别人没有警惕吗?不,只是因为他善良。虽然日记里写的全是性欲的话题,但他是个好人。
武志憨厚的笑容十分耀眼。正因为他是如此真诚的人,真赤才会发挥她与生俱来的扭曲爱心、发挥她的嗜虐本性,产生举办今天这样的线下会的念头——我终于明白了。
“那回头邮件联系!也麻烦在ICQ上加我好友!”
说完,他又回到宇见户和真赤那边开始聊天了。他总想向真赤搭话,但说话语无伦次。每当他吞吞吐吐真赤都会放声大笑。
桌上摆着宴席餐品,但大家都没怎么动筷,而在兴高采烈地闲谈。炸鸡脆骨上飘散出冷掉的油的怪味,偷懒反复用油就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我夹起一块,丢进嘴中。
尽管今天的是“围观武志会”,是为了把他当笑话看的聚会,不过除了串通好一起观察武志的言谈举止外,并没有准备别的坏点子。所以,当武志和所有人寒暄完毕,之后便和普通的线下会没区别了。
出谋划策的罪魁祸首真赤和武志聊得正欢,其他参加者也分别聚在一起,各聊各的话题,热闹非凡。
阿叠在对面和宇见户说话,我则与旁边的山田以及换座位过来的草野一起交谈。听说草野从游戏专科学校毕业,目前在成人游戏公司工作,我向他核实,他苦笑着承认了。他笑着说自己每天都被使唤去给插图打马赛克,此外不愿透露更多。
难得外出一趟,参加酒会,和室友以外的人也聊了个够,我心情十分畅快。真赤也和武志说了不少话,好像很满足。而今天的主角武志看来也乐在其中,直到最后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最终,真赤初次主办的线下会平安无事地结束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回到家却发生了一桩麻烦事。
真赤有一位名叫“小吉”的女性朋友,这次线下会也邀请了她。她没有自己的网站,但以读者的身份和各种各样的站主都有交流。据真赤所说,她像一个掌心里的小公主,可爱极了,所以我也多多少少对她抱有兴趣。然而她却突然缺席,原因不清楚,真赤也很疑惑。直到聚会结束的几天后,详情才明了。
是小吉联系上的真赤:
“没事吧?没有被下手吧?”她不安地发来第一条消息。
没事?什么意思?真赤不明白她的意图。反问回去后,小吉一点点解释起原委。
她那天缺席并非是因为有别的事情,其实能去,实际上,她一直没有改主意。然而临到宴会前几天,一件事情令她决定不参加聚会。
是什么呢
?
“听说呀,那帮人是下药强奸女生的犯罪团伙,去了不知道会出什么事。”ICQ上有人如此教唆她。
那人还说了,主办“武志围观会”的团体是无法无天的不良集团,平常会嗑药乱交、伤害女性,等等。这次的活动估计也是类似的淫靡盛宴,小吉这样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最好别去参加。
小吉对此照单全收,深信不疑,还说她被吓坏了。
“啊?”真赤不禁喊出了声。此前她一直在独自敲打键盘,这时她叫来了我。
“你说这是不是很过分?”
“真过分。话说这人是谁啊?”
真赤向小吉问出了这个人的名字。他的网站和文本网站略有不同,绝不登载任何恶心想法,而是汇集热门动画的动态图片,非常对女性的胃口。
“网站我倒是知道,可和咱们风马牛不相及。是你认识的人?”
真赤摇头。
这个人没见过真赤,估计同宇见户他们也没碰过面,和我们的圈子关系疏远。既然如此,他是听到了网上的谣言才以讹传讹的吧?话说回来,为了强暴女性而召开线下会——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恶劣诽谤。
上了此人的网站,发现他和卧村亚弦似乎关系亲密,我便立即找亚弦询问。
“我觉得他应该没有恶意,可能只是无意失言吧。”
哦,一个没有恶意的人会给别人贴上集体强奸犯的标签啊,会说别人欺骗楚楚可怜的小女生、吓得人家瑟瑟发抖啊。对,没错,常有的事,不是故意的嘛。
“息怒,息怒。”亚弦安慰道忍不住开始冷嘲热讽的我。
“可能是因为宇见户先生经常在网站上发药物相关的东西,给别人的印象不好,才造成了这样的误解。”
确实,要说宇见户形象不好,我多少还能理解。可即便他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也纯粹只是对药物有着无人能比的热爱,喜欢那种陶醉的感觉,并不是用其胡作非为、对女性施暴的恶棍。当然,上次的聚会没有这样的内容。遭殃的顶多就只有武志,而他也仅仅是被戏弄了一番而已,怎么可能被强奸?
我和真赤都气不打一处来。
若是事实,我们没辙。即便是假的,光在某个论坛的小圈子内说说坏话倒也无妨。可他竟然在和我们有直接联系的人之间散布这种流言蜚语,我实在忍无可忍。难道是想挑拨离间吗?卑鄙无耻。
我要找他提意见。有本事就来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强奸犯啊?接着,我试图向亚弦要来他的联系方式,但她恳求我千万不要这样做。
“他是个病人,原谅他吧。他病得真的很重,一直无法出院,生活只有网络,不会为人处世。所以他听到了关于宇见户先生的一些传言就夸大其词。你看看网站上他的照片,戴着帽子对不对?是因为治疗导致了脱发,他在掩饰。”
我一看,确实,登载的照片中背景明显是夏天,他却带着针织帽,脸色也十分苍白。
管你老弱病残,网络上人人平等。就算他的确罹患重病,我也不能就此咽下这口气。生病又能怎样?就算是病人,就算不懂人情世故,大家都一样是人啊。你要是说自己是病人,需要特别关照,倒也没问题,但那可是在鄙视你,对谁来说都不好。
即便我如此主张,亚弦也拼命阻拦。而听说了重病的事,连真赤也完全丧失了气势,在我咔嗒咔嗒地敲着键盘向亚弦倾泻怒火时,她戳了戳我的胳膊。
无奈之下,我只好让步。
“哎,没办法。到头来,我们狂妄地想戏弄别人,背后却受到别人无中生有的非议,遭人鄙视。这就是网络啊。”
和亚弦谈完,我憋闷地说道。真赤像忍着喷嚏一般,一副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三
樱花绽放的时季很短,正以为快来了,不久又将过去。从花园公馆到车站的坡道途中,左右的樱树都开了花。每当清风稍事歇息,花瓣都摇曳不定,仿佛要坠下来。
去年这个时候,我夜晚和KTV的同伴去了上野公园83赏花。把大厨做的菜装进便当,提着店里的伏特加和金酒瓶出发,摆在野餐垫上,现场做鸡尾酒喝。在那之后,我们又去了附近的店长家留宿。看见屋里的床,店里做兼职的一位女性悄悄在耳边对我说:一想到店长在这里和女朋友做的事就心情复杂。她突然说起这些,心情复杂的是我才对。一年后,我独自踏在樱花盛开的坡道上,没有去赏花,而是前去借钱。
预算出了差错——对我而言这种事经常发生,这次也一样,直到火烧眉毛前我都没有仔细考虑过,现在钱不够了。
原因是开始和真赤一起生活后,伙食费和交通费都翻了一番,我却没有太当回事。加之和网友的联系变得频繁,外出用餐的次数也增多了。不用说,和真赤一起去的时候她的费用同样由我来付,这也是一笔开销。
尽管生活并不奢侈,但本来我就没有分文收入,钱又不会从天上掉,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自然会捉襟见肘。
所以,就在昨天,我给母亲打去了电话,说自己大手大脚把钱花完了,拜托她借我一些以解燃眉之急,而她的要求是我去见她一面。于是乎,我将真赤留在家中,独自走在开满樱花的坡道上。
花园公馆中也将迎来新的成员。其实就是最开始已决定搬入、且同为挑房成员之一的T川。和大伙的预料一样,他顺利地在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试中落榜,决定四月份入住。
今天也一样,他早上就来到了花园公馆,搬运入住前的一些大件行李,叮呤哐啷的。出门前,我和他聊了一阵。
“什么时候有女生住进来了?吓我一跳。”嘴上说自己受了惊,T川的表情却没有感情波动。
他无论碰上什么事都是一副扑克脸。我听说他因为年复一年落榜,感情渐渐麻木,变得面无表情了。这下见识到,哦,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今年考得怎么样?不,我知道没考上,问的是考完的感觉,有没有比之前好点?明年有没有希望?我直率地问他。
“哎呀,连保底的志愿都没考上,去年还及格了呢。”说完,他干声笑了。
T川没有去工作,时间都集中用来学习,成绩却下滑了,看来他今后的前途也是一片绝望。他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即便如此,仍打算来年再挑战一回。
“没事吧?”我不小心多嘴。
“我才该问呢,你那边不要紧吧?”
这么说来,确实我的情况更加糟糕,无言以对。
钱花光了,我去找母亲借。我一次都没有去过母亲的新居,所以也不知道路线。倒了几趟电车,我在埼玉县住宅区的一个从未去过的车站下车,原地打了通电话,母亲来接我了。
接着,我们开始向她目前住的公寓前行。和母亲走在一起总觉得很尴尬,而且,怎么说呢,去母亲的公寓也令我有些害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至今以来,母亲一直是守护家庭的存在,但如今她离家租公寓住后,突然像是变为外人了一般,进入她的家中会有一种类似闯入别人隐私地带的紧张感。
我出走后,家庭四分五裂了。
以往闭门不出的二弟住进了熟识的正骨医师家中,一面帮忙干活,一面上着职业学校。
至于在酒馆和我一起工作的三弟,则和母亲一起住在我现在去往的公寓中,同样为了文凭在学校读书。
母亲每天都在打工,而父亲的去向自那以后我一无所知。
我们过去所住的房子被银行没收、拍卖了。之后怎样了呢?说不定哪个陌生人买下,住进其中了吧。我对那栋建筑并没有多少留恋,也一直刻意保持距离,但想到自己的归所已不复存在,还是会萌生出特有的感情。
说起来,这就是所谓的家庭破碎啊。虽说我没有这种感觉,可事实的确正相匹配。在电视上听到这个词时感觉十分沉重,然而实际体验后却发现没什么大不了。或许世上大多数人情变故都是如此,无论外人看来多么特殊的情况,自己置身其中便会觉得理所当然、平淡无奇。世间的“理所当然”中的蕴意可真不得了。在电车之类的人群中时,每个人上去都大同小异,但恐怕每个人的感受存在天壤之别,都活在各自独特的世界中吧。
想着想着,我们到了目的地。林立的楼房不算崭新,也称不上漂亮,墙壁有些脏,是随处可见的廉价公寓,母亲住的便是其中之一。她就是在这样的地方打着临时工,操劳身心和儿子两人一起生活的啊。
听说母亲的老家过去从事商业,生活宽裕。她年少便开始学习插花、茶道和弹琴等风雅艺术,在私立学校接受一条龙式教育,婚后娘家也没有停止接济。如果当初找了正经的对象结婚,现在肯定也不会走上这条道路吧。就因为嫁错了人,岁过中年之时一切急转直下,沦落到过上这样的生活。人生是一场何其空虚的泡影啊,太蠢了。
进入房间,我静静坐着,母亲端来了茶水,似乎是她某个朋友送的好茶,但我尝不出差别。绿茶这种东西,感觉只有浓的淡的、烫的温的之分。
“他人呢?”我问起三弟的去向。
“上学去了。我没告诉他借钱的事,你也要保密。”
“我怎么说得出口,何况我们之间也没联系,没机会说。”
“有空还是要见一见,你们可是亲兄弟。”母亲叹道。
房间很朴素,没有生活气息,大概是为了节省吧。母亲目前在打零工,单以这部分收入很难维持生活开销,想必是花着开酒馆时存下的现金,弟弟们的学费也肯定是靠它出的。虽说存了不少,可要是光减不增,迟早会用尽。我竟然还打这笔钱的主意,哈哈,真是大不孝呀。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和朋友合租及打工辞职的事母亲已经知道了,真赤的事我便细讲。说实话,我很想高效行事,早早拿钱走人,但不好意思直说出口,只得一边听着母亲说话,一边企盼她能主动开口谈钱的问题。
方才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了好几次,不用看我也知道,是真赤发来的信息。一旦和我分头行动,这个怕寂寞的家伙就会接连不断地发些什么。而要是放着不回复,她就会越发开始感情用事,最后迟早会打来电话。
能不能赶在那之前借到钱呢?就在我感到焦急的时候,母亲终于站起身,取来一个茶色的信封放在桌上。我拿起信封,虽然很想确认一下内部,可由于不懂借钱的规矩,便没有拆开,直接将信封塞进了钱包。
任务完毕,接下来我开始窥伺离开的时机,而面前的母亲又继续闲谈起来。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母亲对心不在焉的我说道,皱起眉头:
“刚才我就一直好奇了,结果真是这样,悟,你的身上有味道,怎么回事?”
“不可能,我天天洗澡。”
当面说别人有味道,就算是对子女也未免太不礼貌了吧——我板着脸回答。
“可就是有啊,感觉像药味,到底是什么味道呀?”母亲感到很不可思议。
“有味道”、“真难闻”,她不断重复,我始终不信,闻了闻自己衬衫领子,也没有闻出什么名堂。
要说药的味道,确实,最近服用精神药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可我既没听说过会引发体臭,也没有被别人指出来过。比我嗑得远远要多的人身上也没有怪味,难道这味道当事人察觉不到吗?
应该不会吧。然而我说出来后,母亲却下了结论,咬定这是原因:
“别再吃这种药了,味道特别大。哎呀,熏死了,真难闻。”
四
“这是哪门子cosplay84?”看见真赤的旗袍,T川瞪圆了眼睛。
我解释道这是真赤的居家装束兼睡衣,他露出复杂的表情,很难看出能不能接受。
“真怪。”他说道。
我们在餐厅喝着瓶装茶水。今天T川心情不错,又是说附近的一家超市看上去物美价廉,又是说车站那边的某某饭店难吃得要命,没想到周围的东西花样还不少——他汇报着闲逛时的发现。我寻思他是不是碰上了什么好事,一问,果不其然。
“水哥,下个月要出新的RX78-2高达85模型,我打算预定,做工非常精良。怎么样?水哥你买吗”虽然他仍是一副扑克脸,语调中却掩饰不住喜悦。
“模型?好怀念啊。你说的那个是最开始的高达?”
“嗯。”
“那我也买,帮我预定一下。”
“好的,交给我吧。这个月也会出吉姆的模型,要吗?”
“吉姆就算了。”
“比高达要便宜。”
“不用了。”
“是吗,真遗憾,我倒更喜欢吉姆。对了,你叫真赤是吧?怎么样?买台吉姆吗?”
“不要。”真赤毫无兴趣地摇头。
回到房间后,我讲起在自己小时候高达模型有多风靡:
“当时我喜欢一种叫做‘BB战士’86的模型,模型手上的枪可以发射叫做‘BB弹’的塑料子弹。用它射猫,威力弱得猫都察觉不到,不过有趣极了。你太小了不知道,那时候这些很流行。此外还有叫做‘筋肉人橡皮’87的玩具,和附带《仙魔大战》88贴纸的巧克力。我在小学里的公园做买卖,还被骂了呢。”
我感到十分怀念,忍不住滔滔不绝,真赤尴尬地笑着应付,说她根本就没看过《高达》,只知道里面好像有机器人登场。
是吗。我小时候经常看埼玉电视台上的重播。除了《高达》,还播过《妖怪人类贝姆》89、《排球甜心》90等动画。
可是,真赤依然对我的怀旧故事不感兴趣,抓起了丢在房间角落的曲脆91袋子,瞅了一眼,确认里面空了,又扔回原处。
“话说我们昨天吃饭了没?”
真赤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是两个人分了这袋奶酪味的曲脆,撑过了一天啊。不过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很强的饥饿感。真赤也说她不是很饿,毕竟整天都不动弹。
回想起来,昨天除了上厕所以外,我们一步都没踏出过房间,好像一直在上网和睡觉。啊,这么说来昨天也没洗澡,不洗澡可不行,那等于放弃人类最低限度的矜持。令我们堕落的大概是这无事可做的生活吧。
四月已至,真赤成为了前途灿烂的高中生,然而这个懒蛋只在开学仪式的那天出席了一回,此后再也没去过学校。劝她也不听,她嫌麻烦,不愿意去。
“为什么不去上学?”我问道。
“因为一点都不好玩嘛。”
看来她今后也没有返校的打算了。
太可惜了,难得当上了女高中生。有了女高中生这个身份,在分外追捧妙龄女孩的日本社会里还算小有地位呢。这样下去万一退学,她就会变成无业游民了。无业游民——听上去现实而毫无美感。同样是四字词,和女高中生相比,二者给人的印象为何天差地别?我希望她能作为后者乖乖上学,可她本人却满不在乎,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哦,我也要成无业游民啦。”
此外,她还声称和不去上学的原因是花园公馆的大伙呆在一起更有趣。
呵,这么有趣啊,我都不知道,想不到你嘴里竟能吐出这种话。对了,话说你最近自残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对不对?肯定是因为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才打消了自残的念头吧。长大了呀,真让我高兴。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纠结了。即使当不成女高中生,能回归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姑且也算一点进步,我还是不要冷嘲热讽了。再者,我本来就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
真赤即将成为高中辍学的无职人士,我已经沦为大学辍学的无业游民了。况且我身为一名成年人却游手好闲,还闲到了令我想质问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活着的地步。
忙着照顾真赤时,我能够不去想别的问题。通过给予她关照,我感到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然而等她安定下来,我就真的只剩无所作为地浪费时间了。
向母亲借的钱也即将花光。哪怕不追求生活奢侈,光是活着就会有一定的开销,何况我还托人订了高达模型。
重担压在了我的身上,必须要工作了。但我没有一星半点的动力,只想一辈子像这样在房间里和真赤他们聊着闲话,进入梦乡。
有没有不工作还能随心所欲生活的办法呢?我辗转反侧,苦思冥想,却想不出赚钱的好点子。渐渐地,一味思索金钱问题开始使我反胃:我岂是为五斗米折腰的鼠辈!应该为高尚事业忧患才对!难道就不能把金钱这种无聊的东西抛诸脑后,无需劳苦,在四季如春的国度优游岁月吗?再来几位美女服侍左右——说道这里,真赤生气了。
最终我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社会上做事滴水不漏,能高效拿出成果,且不用疲于工作,过着惬意生活的人并非完全不存在,但可惜的是,我看来并没有这种才能。我恐怕属于只能老老实实流着汗水辛勤干活的层次。然而即使明白了这一点,我也不想工作。
“我要不要再去找份兼职呢……”在双手抱臂的我的面前,真赤嘟哝道。
“‘再’是什么意思?你以前工作过?就你这个小丫头?”
“嗯,虽然职位没什么大不了。”
“从来没听说过。是什么样的?不是那种色情工作吧?”
“才不是呢,是给杂志写一些记叙文。”
“什么样的记叙文?”
“各种各样。”
“各种各样?初中生能写出什么东西?”
“说了就是各种各样的啦。我要不要重新开始干这行呀?好久没联系了。”真赤陷入思考。
“你原来还做过这种工作,我完全不知道。话说回来,你要是真想工作,不是还可以去前一阵宇见户提到的演艺事务所吗?”
“那个我绝对不去,反正也接不到工作,而且写杂志文章也不要求我露面。”
“哪有杂志出版商会让人露面的。算了,总之你不用工作,我来干。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
“你行吗?”
“放心吧,只要我铁下心来,很快就能找到工作。”
真赤面露不安,她这么信不过我吗?那我反而更应
该努力挣钱了,我可不想被人看扁。
我并非完全在虚张声势,心里其实是有底的。
仅仅数年之前,电脑通信还是部分好事者不为人知的乐趣。而如今,互联网已成为男女老少无不使用的工具了。这片曾遭人鄙夷、被掩藏起来的世界,一跃成为先进的象征,变得无比风光。
IT,这两个含义不明的字母统称了电脑和网络等相关范畴,它究竟是什么时候火起来的呢?
行内企业的发展突飞猛进,传闻中的IT泡沫似乎已然到来,余波甚至对我的周围都开始产生影响。具体来说,条件好得出奇、唯独只要求会用电脑的兼职越来越多。
社会的重心正急剧向网络倾斜,可技术人员的数量却远远追赶不及。非但如此,眼下连能执行最基本操作的人都不多。
比方说,只要有安装Windows系统的经验,或能独自组建局域网,具备了这种程度的技能,甚至没有也无妨,光是平时接触过电脑、没什么专业知识的人,都能在诸如服务中心的地方干得很不错。以往和IT没有交集、不了解这方面技术层次的企业尤其如此,有时候给临时工开的薪酬比职业程序员都高。
我也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似乎真的如此,目前IT产业正处于黎明期特有的价值混乱中。
逆野不久前便从事起这方面的兼职。直到上个月,他的工作名叫“服务器维护”,听起来相当困难,而实际情况却是每个钟头动几分钟电脑,剩下的时间不管是看漫画还是打游戏都无所谓,只要一晚上不睡觉,每小时就能有1600日元的收入,骇人听闻。和我之前在KTV的工作相比,单比赚钱效率就高了近一倍。
这么不合情理的工作,他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一问,得知是他网上的朋友介绍的。逆野的一位网友与劳务派遣公司的社长很熟,对方的业务和IT相关,是给网上数不胜数的、除了电脑和网络一无是处的年轻人们带来工作。
我也曾受过邀请。之所以向真赤夸口说有工作的着落,就是因为想到了这条出路。
原本我是不想干这行的。尽管条件确实不错,但对做事只有三分热度的我而言,包含体力劳动的工作更合胃口。一动不动地独自面对着显示屏,为了兴趣爱好倒没问题,可换成是工作我就不乐意了。不过,放着这么好的职位不要,跑去找低收入的工作也太傻了。最重要的是,省去了翻阅招聘杂志、寻找称心工作、准备附照片的个人履历的过程。
我以前就特别讨厌这些繁琐的手续,考高中的时候因为嫌自己提交志愿麻烦,结果一封志愿都都没有交,临近公立学校志愿截止的关头被班主任叫去谈话,我还有如此一番经历。在这一点上,IT的工作只要和逆野打声招呼,手续就算全部办完了。
事不宜迟,当晚我便叫住了工作回来身穿西服的逆野,说自己想找工作。很快,两天后公司就联系上我了。
“喂,是水屋口的电话吗?”对方操着用嗓过度的沙哑声音:“逆野说了你的事情,我叫柾木,幸会。”
柾木,我知道这是派遣公司社长的名字,但和印象中有所不同。听说逆野和他的同伴都随意直呼其名,我就想当然地认为他很年轻,可声音比我想象的要老气。
“我听逆野说你在找工作,现在找到了吗?我给你介绍,你能马上投入工作吗?”
“啊,没问题。我现在待业在家,随时都可以。”
“哦,哈哈,待业呀。没收入很难熬吧?我正好有一份现在就能给你介绍的工作。”
“有劳您了。”
“嗯……工作内容是安装电脑系统,技术上不怎么难,也有人教,你来做肯定没问题。”
明明不了解我,他的口气还真大。
“这种活我应该没问题。”
“对吧?工作本身很简单,不过,劳动环境有一些特殊……你呀,想试试在海外生活吗?”
“什么?”
“要你去印度、泰国等周围的国家,到那边装电脑。”
柾木社长的发言太过突然,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能住进在日本无法想象的大房子里,物价也便宜,能存下不少钱呢。大约三年,短则两年,工作就能结束,回来的时候能捞好一大笔。你也年轻,这是一次很不错的经验。你太走运了!”
再怎么夸我幸运,我也难以应允。确实,我也自知不能继续窝在房间里,可没想到竟然不光要走出房间,连国门都要踏出去。
“这有点……”我含糊其辞,请他让我再多考虑考虑,但对方并不愿让步。
这下难办了。通话结束后,我叹了一口气。
“怎么样?”一旁看着的真赤怯怯地问道。
“说是让我去东南亚生活三年。”
“什么?”
“这份工作要求居留海外,期间基本回不来。”
真赤一怔——
“不要走!不许去!绝对不能离开!”她抓紧了我,表情泫然欲泣。
坦白说,我一直对印度和泰国抱有些许兴趣。
泰国是阿叠力荐的旅游去处,印度则不必多说,是嬉皮士92、瘾君子等地球上一切人渣的圣地。我虽然从未有出国旅行的经验,但已下定决心,要去就去这些国家。幸运的是,我现在完全和社会脱节,无根无蒂,一身轻松,或许一场海外大冒险能使我的人生有所改变。这正是理想的工作。
所以,倘若是在不久之前,我兴许会接受。少年当壮志凌云——胸怀满腔抱负,踏上前往未知国度的旅途。然而现在却不行了,要说为什么,是因为有真赤在。
真赤非常害怕我离开,而我也不愿丢下她孤身一人,自己跑去遥远的东南亚周游列国。确实,这是一次丰富阅历、收获人格成长的好机会,但我已堕落得万劫不复。说白了,我只想在这所花园公馆中和大伙懒散地打发时间,同时轻轻松松赚些生活费,终日享乐。我才不期盼洋溢着人生浪漫的激情之旅。
这下可给我介绍了一份不得了的工作。要是没有其他工作可选,我就只好回绝了。但这就意味着,我得翻阅招聘杂志、制作个人履历、用正面进攻的方式来找工作。天呐,我可不愿意。那还是去泰国算了,我险些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在真赤面前说不出口。
我举棋不定,无法给出答复,几天后柾木社长再次打来了电话:
“我看之前和你谈的行不通,就准备了别的差事。”他语气轻快得如同在嘲笑苦恼之中的我。
相比于之前异想天开的提议,他新介绍的这份工作十分符合常理。内容是上门修理打印机及电脑,单位是逆野以前短期待过的公司,当然,工作地点在国内,而且从我住的街区坐电车不用换乘就能过去。
条件近乎理想,我甚至都想问为什么一开始不给我介绍这份工作。不用说,我没有理由拒绝,接受了下来。
今天风和日丽,晴空如洗,阳光温暖怡人。我身上套着向阿叠借的西装,脚上穿着属于阿叠的皮鞋,历经无数次染色掉色、惨不忍睹的头发也在昨天染黑了。办公楼玻璃中的映出身影简直不像自己,我十分不安。
“那你就在附近等着,结束了我就联系你。”我说道。
真赤非要闹着一起来,我便把她带来了。
“嗯,祝你顺利。”虽然道了别,她仍转来转去,不肯离开。
“快,社长要来了,快走开。”
我像驱赶小猫小狗一般挥手催她,真赤对我一笑,飘舞着裙摆走掉了。
平时我从不系领带,领带结的形状看上去总有些违和。就在我对着玻璃门上的倒影三番五次地调整时,柾木社长来了。
之前有过几次电话和短信的交流,但实际见面还是第一次。他头发已秃,双眼皮的眼睛晶亮澄澈,想必年轻时是个帅气青年。
稍事寒暄后,他带我进了办公楼。和预想中一样,我进入的公司是派遣目的地,接下来将由这里的负责人面试。
“说起来,逆野现在过得好吗?最近都没见他。”在正门大厅等待电梯期间,柾木社长向我问道。
我点头肯定,他大声笑道:
“那就好。哎呀,他工作很优秀,在这家公司他也干得非常不错,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面试,你得好好感谢他。”
电梯来了,我们踏入其中。他按下五楼的按钮,我默默地看着。
“今天的面试有几点注意事项。我之前告诉对方你是和逆野一起制作主页的同伴。还有个人履历,递交之前我私下把大学辍学改成了正常毕业,这些方面你稍微配合一下。不过,基本上都由我来谈,你点点头就好。”
他对我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到底打算怎么替我通过面试啊?
说起来,制作主页的同伴是怎么一回事?估计是想同时衬托我和逆野的关系与IT技能吧。可这种表现方式暧昧而笼统,换作我是面试官,听到如此含蓄的说明,很可能会摸不着头脑。再说,把网页和网站一并称为“主页”这种错误的叫法,在大众眼里或许是理所当然,而我听来总有种莫名的不快。
不过
,无论我现在怎么想,既然都叫我全交给他,那也没有别的办法。
“明白了。”我点头。
“记好喽。”他说道。
话说回来,反正都要被篡改,一开始我就该在履历上写自己是顺利毕业的。为什么要说实话?这下显得我像个淳朴憨厚的青年一样,多丢人。
在我后悔的期间,电梯到达了目的楼层。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外勤修理公司,连工作日的正午都没什么人,十分安静。我们来到会议室,等待负责人的期间,办公室那边几度传来电话声,也能听见有人接通应答。
办公室虽然不大,却干净整洁。今后我真的要每天来到这里工作吗?尽管现在我一头黑发,身穿颜色朴素的西服,可坦白来说这都是假象,真正的我是终日沉迷药物和酒精、连拐带骗把女孩子拉来和自己一起住、目空一切傲视他人的蠢货,或许只有到理所应当的地方工作我才能安心,总觉得在这里会感到敌意。
为这些多余的事思来想去,我的心情难以平静。不久负责人到来,面试开始了。
话虽如此,情况如柾木社长事先所说,几乎没有我开口的机会。面试官和柾木社长似乎有几分交情,全程都是他们在闲聊,跟我顶多算是会了一面,根本谈不上是面试。
“听说你对电脑有一定接触,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机器方面的经验吗?”
在我独自回答的问题当中,这恐怕是唯一称得上问题的题目。
就这样,面试十来分钟便告终。这也太轻松了,真的能以此决定是否录用吗?对方不会因为柾木社长帮我面试就将我婉拒吧?我忐忑不安,柾木社长却非常乐观:
“看样子十有八九成了。万一运气不好,我也能马上给你找来下一份工作,别担心。”
他的乐天态度和过于亲切的说话方式始终令我难以信赖。
“要是录用了,需要你立马开始工作,时间安排上没问题吗?”
“没问题,毕竟我没事可干。”
“哦,好。”
“那今天就先到这里,非常感谢您。”真赤还在等着,我向他鞠躬,想尽早抽身。
“啊,对了”柾木社长却没有告辞:
“回去之后能不能尽早把银行账号发给我?”
“银行账号?”
“嗯,到时候我先给你打些钱。没有工作,生活吃不消吧?”
“确实……”
“二十万够不够?”
他这是想干什么?我直盯着柾木社长。
“哈哈,别介意,什么时候还都行,等你挣上钱有结余了再说。今后就拜托你喽。”
说完,他伸出手,看来是要和我握手。我怯生生地握住他厚实的手掌,他冲我一笑,便离开了。
他说是要给我借钱,可我无论如何也难以置信,心里总是疑神疑鬼。当晚,我按他的嘱咐发了短信,第二天下午收到了回复,一是面试成功,二是给我账户里汇了二十万日元。我半信半疑地跑去银行,确实一文不少,多了二十万。
太难以置信了,光参加面试就拿到了这么多钱。不,严格来说是“借到”,可并没有利息和还款期限。
当天就给初次见面的人借钱,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会别有盘算吧?就算如此,骗我这样的人又捞不到什么油水。尽管我仍无法释怀,可没必要和钱过不去。
我立马就拿着这笔钱,带真赤去了牛角93。松板肉94配芥末酱油,美味极了。
五
我新就任的工作主要是上门维修电脑和打印机。作为一个新来的,我当然不可能刚来就被指派单独任务。由于是实习期间,我现在主要是和同期进入公司的新人一起拆装打印机,以及跟随资历老的员工观摩学习。
早上九点上班,回家时已过夜晚九点。虽然劳动时间很长,但研究机器时我的心情就像儿时鼓捣电子元件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取出激光打印机的部件——嘿,原来这种常用机器的内部构造是这个模样啊——十分有趣。外勤维修时也一样,前辈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席上悠闲地聊天。前辈们都是很好的人,除了午饭后需要忍住睡意,其他并没有什么难处。我比预想之中要适应职场,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不满。
只不过唯有一点:坐电车很痛苦,尤其是回家的路上。以前打工的时候有这么难受吗?我完全记不得了。
要说拥挤到了什么地步,电车进站打开车门的瞬间,门旁的乘客会有两三个被挤出来。而面对这显然无法容下更多人的车厢,乘客们却面无表情地抓住门边,卯足了劲向车里硬钻,淡定地投身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
静下心来一想,这样的情形实在太荒诞、太可怕了。光是目睹这幅场面,我都觉得无法忍受。现代人难道不应该怀有更为复杂而丰富的精神内涵、有哭有笑、散发着生命力吗?为什么会如此麻木啊。
目送了两三班电车过去,情况依然没有好转,一直持续到末班车来临。我也不再抱希望,只得挤进眼前的车厢之中,只得接受自己的命运。
当白领的可真有两把刷子。随处可见呆板大人原来每天都过着如此震撼的生活。偶尔的话我倒也能忍一忍,可令我崩溃的是天天都将这样,本来我就已苦于早上正点起床、晚上按时睡觉了。说实话,由于这些工作之外的因素,没多久我便已萌生辞职的念头,开始不想上班了。以我的处境要想走人还算容易,但那些当了父亲的可就难喽。
此前,对于过着平凡白领生活的人,我心中总是怀有一股蔑视,今后一定悔改。他们拥有强韧的精神与肉体,是我等望尘莫及的伟人。将来我能不能挺直腰板,和他们对等地谈话呢?信心不是很足。
不知不觉中,工作已经开始了两个星期。如前文所述,工作方面基本干得还不错。现场负责人间户场先生说我长得像某电视男星,还给我取了一个和那人名字相关的绰号,这下我也算彻底在职场中安定了。刚来没多久,用本名称呼我的就只剩同期入职的三田,或许我和单位的人已经熟络到了这个地步吧。自己如此容易受人喜欢也令我害怕。
至于薪水,等日后有能力独当一面了,就会开始按修理机器数计算报酬,但因为现在是实习期间,我的月收入是二十万日元。考虑到我现在没有做任何有绩效的工作,这份薪酬实在丰厚过头了。
似乎是由柾木社长决定我的待遇,金钱方面他似乎管得不严,对一开始借给我的二十万也只字未提,连字据都没留。
我以健康问题为由已经请了两天假,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心情上班,不过好像并不会被扣工资。这样真的好吗?我反而开始良心不安。
不管那么多,我只要做好份内工作就行。早上七点半起床,八点从家出发前往公司。下班时已是深夜,为了减少回家后的麻烦事,乘上电车前我联系了真赤:
“我现在回家,你去把洗澡水烧上,晚饭准备好。”
她似乎也觉得好玩,高高兴兴听从了使唤,勤快地干起家务。前几天她还亲手下厨拌肉末,给我做了肉饼吃。真赤有生以来第一次制作的肉饼表面烧得焦黑,里面则完全是生的。馅里的白萝卜没有事先焯熟,硬得咯牙。做成这样的肉饼像赏月团子95一样堆成了小山。T川不在,只好由我、阿叠以及真赤三个人解决。虽然几乎都剩下了,但大家笑得很开心。
至今以来,我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这般日常情景,没想到会如此快乐,或许这就是平凡生活的乐趣吧。
莫非这意味着,我——早已不抱希望的我——竟然得到了这份幸福吗?做梦也想不到。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停止抱怨电车拥挤之类的小问题,继续工作下去呢?是不是该保持积极的势头,摆脱游手好闲的做派,努力改过自新呢?对此我总有一种复杂的感情,像是畏惧,又像是抵触。
不过,实际要洗心革面还是很难的。坏消息,最近我的服药量增加了。
要想每天规规矩矩地上班,必须调节好作息。然而,长年生活昼夜颠倒导致我难以独力入眠。因此,睡觉之前我需要吃安眠药,但这样一来早上就会头脑昏沉,所以醒的时候又要依赖提神药。不知不觉中,白天黑夜我都沉浸在药效中了。虽说相比于享受性质的嗑药,我的动机要正当得多,但总量明显增加了。唉,劳动有害身心健康。
就这样,今天我照常平安无事地完成了工作。和同事道别,走出公司大门,我掏出手机给真赤打了电话。早上我出门时,她似乎不太舒服,不过真赤经常抱怨身体不适,我就以为和往常一样,没有多管。然而平时她会频繁发短信过来,今天我却一条也没有收到,便有些担心。
漫长的呼叫声过去,她终于接了电话,声音虚弱无力:
“我好冷,你快回来……”
她的语气像快死了一般,看来今天是真正生病了,是感冒恶化了吗?那就是我的错了,是我没有照顾好她。总之,我嘱咐她先睡下。收起电话,背后传来了三田的声音,他从楼门中出来了:
“水屋口哥,刚才间户场主任说了,明天咱俩终于能开始跑外勤啦。”
他比
我小一岁,声音里透着兴奋。哦,不需要前辈的帮助,全靠我们两人工作,这确实是一件大事,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想着真赤。一边踏着前往车站的楼梯,我一边敷衍了事地应答。
“我看你刚刚在打电话,给谁打的?你女朋友?”
“啊,嗯。”
“是吗!真好呀!说起来一想到明天开始要独立工作,我就紧张得不行。你不紧张吗?毕竟水屋口哥擅长机器啊,我可一窍不通,真发愁……啊,我要去的站台在那边,再见!”
和三田道别后,自己的失言令我感到很不安。
真赤是我的女友吗?刚刚一不小心随口肯定了,可究竟真的如此吗?
我还是第一次承认我和真赤是恋爱关系。都发展到现在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或许别人会这样看,但这并非我一开始的打算。然而实际情况的确如此,我们的关系确实该用这个泛滥着欲求的词来形容。
现实突然呈现在眼前,我内心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再怎么焦急,电车也不会变快。走出满载为患的电车,上上下下地爬坡,接着一路小跑地赶回花园公馆,一看表已是夜晚二十三点,和平时几乎没差别。
我已经筋疲力尽,接下来还要吃晚饭、洗澡、睡觉、早上七点再起床。光这些已经够我消受了,然而在此之前还要把真赤送去医院,心情郁闷到了极点。更何况明天还是我担任实质性工作的第一天。
我本期待回家的这段时间里,真赤的病情能多少得以缓解,然而并未如愿。她蜷缩在被子里,白皙的脸庞变得更为惨白,断断续续地哭诉说身上感到恶寒。
看来她确实没有在装病或演戏,而是真的不舒服,有必要把她送去医院。可我都已经快累瘫了,闭上眼睛就能睡着。再说了,她虽然身体不适,但从病情听来无非是感冒而已。忍一忍睡一觉估计就能痊愈吧?乖宝宝加油!靠一己之力战胜病魔!尽管我很把她放在家里休息,可实在是说不出口。
于是,我打通了119。
等待急救车的期间,我又是给她揉疼痛的肚子,又是问询白天的病情,困得要命。身体濒临罢工,意识极度昏沉。同居人明明正在眼前承受痛苦,我恐怕是一个冷血的人吧?或许是我太习惯于用散漫的心态面对紧急情况了。她平常自残的时候我松懈倒无所谓,但真正身体出问题的话就不能这样了,我心里清楚,实际却做不到。话说我平时根本不会困到这种程度。想睡的时候精神焕发,该醒的时候却昏昏欲睡,我的精神真是喜欢与我作对。
寂静的夜里回响着病人苦闷的呻吟。测了一下她的体温,38°,确实偏高,但如果是感冒,也算不上严重高烧。是得了其他病吗?还是她在夸大病情呢?我并非不相信她,我不是医生,无法判断。为了驱赶睡魔,我拼命开口说话,借由聊天使她安心。终于,远方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救护人员打开房间门,我向他们解释情况。这次是真的身体不适,不像上回是因为丢人的原因,所以我毫不害臊地说明了病情。随后,急救人员把真赤用担架抬了出去,我陪同着一起来到外面。
飞虫簇拥在形影单只的路灯下。这一带不是繁华区,夜晚的黑暗相当浓郁。急救车的白色在这片漆黑中散发着幽光。
救护员打开后门,把真赤抬入车中。不知是被谁催着,我也坐了进去。所有人都坐上后,救护车出发了。
车内两侧架设的是量表和显示屏等机器,眼下电源没有开,不明白它们的用途。一名上了年纪的救护员抓着真赤的手臂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传出沙沙的声响,是测量血压和体温之类的吗?
坐在前面的另一位急救队员拿着不清楚是电话还是无线通讯设备的东西,在和某人通话。自然,我听不见另一头的声音,估计是在找医院吧。看起来好像四处碰壁,难以决定去哪家医院。
那现在这辆车究竟要去哪里呢?忽然间,我发现窗外的景物已变得陌生,红红黄黄的霓虹灯光彩夺目。警笛声响彻这片灯火辉煌的街道,急救车穿梭于靠边让行的车辆之中,连路口的信号灯也视而不见。景象十分奇幻,宛若迷途闯入了别的世界。
渐渐地,窗外的景色由霓虹大道变为了阴森树林,车子好像在爬坡。这里到花园公馆理应没有多少距离,但对于平时交通全靠步行和电车的我来说,走不了多远我就不知身在何处了。这辆车到底要把我们载向什么地方?正当我真正开始慌张时,一所医院出现在了坡道之上。
急救车停在了医院后门,真赤连人带担架被一起搬了出来,穿过挂着“夜间急救入口”标牌的大门,进入医院内部,由救护队员转交给了院里的医生。
接下来要进行X光等各项检查,我便在走廊等待。
夜晚,医院的走廊鸦雀无声。这栋楼里虽然有许多病人正在熟睡,但黑暗的走廊深处没有丝毫动静,不禁给我一种除自己之外别无他人的错觉。睡意多少消退了一些,检查需要花多久呢?我来到外面,抽了根烟消磨时间,回来的时候,大门旁方才还黑着的诊察室亮了灯,真赤躺在里面的床上。
医生护士在她四周围了一圈,好像是在劝她。
“咬咬牙,稍微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一名中年护士用恳求的语气说道,看来真赤让大夫们很为难。我悄悄凑到近旁,一位年轻医生回头苦笑道:
“哎呀,这下可不好办了。我们想抽血,可她死活不愿意扎针,抽不成。”
哦,原来如此,真赤好像有尖端恐惧症,晕针很严重。真是的,割腕的时候倒一点都不怕。
“明白了……真赤,你要是一直闹着不接收治疗,身体可就好不了啦。拜托了,忍一忍吧。”
我认真地向她求道。在这种事上浪费再多时间,真赤的病也治不好,更会给大夫们添麻烦。
然而无论我再怎么劝,真赤都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执拗地不停摇头。
“我说你啊,连小学生都不会害怕成这样。大半夜的,医院的人还专门给你看病,你不害臊吗?”
我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是这幅场面很滑稽,医生护士们都笑了。
随后,我劝了三十分钟左右,接着医生又劝了十来分钟,真赤才勉强答应,终于抽上了血。
开始之前,真赤对注射针头痛骂不已,扎下的瞬间,她紧紧抓着我的手,拼命将头别向另一边,不敢直视挨针的手腕。看到这副样子,护士都忍不住苦笑起来。不过扎完她也便恢复了常态,打上点滴后,真赤睡着了。
医生说,她的肾脏发生了肿胀,发烧和身体疼痛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现在要以点滴的方式给她打消炎药。
“点滴打完就可以回家了,别忘记取药。”
“真的很对不起,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低头道歉,医生什么也没说,对我笑了。
在那之后,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等待点滴结束。
真赤的反抗害我出了一身冷汗,把睡魔赶到了九霄云外。一看表,已经到了第二天,要想精力充沛地去上班是彻底没戏了。以我这种状态,真的能修好机器、和客户打交道吗?
还是别去想明天的事了。在叹息的我面前,真赤睡得正香,发出轻轻的鼻息,已经摆脱了痛苦。
话说回来,医生们对我们的关系到底是怎么看待的呢?西装革履的我和碧玉年华的真赤,要说是兄妹,年龄相差太远,姓也不同,肯定不可能被误认为是血亲。虽说怀疑我们也无可非议,但他们却没有表现出提防的态度,自始至终都充满关怀,我和真赤争执时也微笑着在一旁注视。对此我感到很不可思议,难以言喻的不可思议。在别人眼中,我们两人很自然吗?看上去有那么一点正常的感觉了吗?
回想起平时堕落的生活,我实在无法抱有这样的念头。
而后,点滴滴完,叫的出租车也到了,我们动身离开。真赤一觉醒来恢复了少许活力,丝毫不明白我的幸苦,高兴地闹着庆祝回家。
真赤走路仍然不稳,我支撑着她的腰,来到昏暗的停车场。夜空中没有星星和月亮,我一时没能发现黑色的出租车。
护士将我们一路送进车里:
“如果身体又不舒服了,尽管叫急救车,别介意,当成是搭出租就好。”
隔窗传来了温柔的话语。
六
早上起床的时候难受得要命,我一动不动,视线里的景象却在左摇右晃,脚下也几乎没有感觉,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喉咙像针扎般刺痛,嘴里犯着苦味——这大概是精神药的副作用,但总之整体状况大有问题。站在洗脸池前,我发现脸部中心位置起了一片红疹。
不会是传说中的荨麻疹吧?据说荨麻疹是食物或药物过敏造成的,我昨天吃了什么来着?炸猪排?我以前也吃过,可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既然如此,原因肯定不在食物上。但要说药物,我昨天也只服用了常备药品。莫非是我的体质发生了变化?还是因为疲劳导致我免疫力衰弱了?原因暂且不谈,为什么偏偏问题出在了今天?今天我可绝对不能请假啊。
今天是五月一日,周二,是夹在黄金周96之中的工作日。要是今天请假,公司里的人肯定会想:这个混蛋,竟敢装病来腾出个大型长假。就算我是真的病了,他们恐怕仍会这么认为。
迄今为止,我已经以生病为借口旷工好几回了。哎呀,说实在的,作为一个新来的,我请假的频率可谓是难以置信。公司完全把我当成了一名体弱多病的新员工,不知不觉中,只消一通电话,病假就能请到,甚至还有人对我嘘寒问暖。这滋润的环境进一步助长了我的旷工恶习,尽管仍处于实习期,我身为社会人士的自觉已经陷入了深深的危机。
所以,我并非对装病请假本身抱有负罪感。但是——不对——正因如此,我才绝不想今天休息。就算生的是货真价实的病,我也死都不能请假。这就是我的尊严!
要说原因,是因为今天如果请假,那就赚得太大了。今天明天休息两天,一分为二的黄金周便被连接在一起,我能放一段长得可怕的假期,再怎么说也太过火了。我觉得自己的人生需要适当的忍耐和适当的偷懒,过度的东西无论是哪一方我都不喜欢,会令我感到罪恶。
因此,我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去上班。然而居然偏巧真的生了病,怎么会这样!
“那就请假呗,在家睡吧。”真赤一次次地重复,唉,完全不懂我的心思。
不过确实没错,平时装病都要休息,真得了病却硬撑着去上班,实在是人格有问题。尽管如前文所述,我有我的理由,可即便算上这一点也仍太奇怪了,简直是没事找事。然而这就是人的天性,不让我做我偏去做,免费送来我又非要说不,真是无可救药。
于是乎,我骂骂咧咧地强撑着去上班了。
我们公司里并没有给每个人配备单独的办公桌,而是摆着会议室中的那种长桌,各自随意找地方坐。因此,虽然没有特地指定,大家都习惯性地有了固定的座位。至于我,入职第一天所坐的最后排中间的座位顺势就归我了。
大部分员工都已经到了,有的在闲聊,有的在确认日程。坐在隔壁的荒垣睡眼惺忪地在和营养饮料。
“早上好。”
“早。”
他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问荨麻疹的事。
而后,间户场主任示意晨会开始。当天主要是教如何使用新订的替换部件,以及通知关于修理新发售的喷墨打印机的几点注意事项,主任一边举例一边讲解。完毕后,开始分配各名员工今天的工作。即便是夹在黄金周中间的日子,委托的数量也和平常一样多,没想到社会的运作居然如此一板一眼。
我和三田两人一组被叫上前,和其他人一样领取了塑料文件夹。夹子里装了三套一式三份的工作报告书,每套各用点阵打印机印了委托人的名称和地址、维修机种名、还有粗略的故障内容。
今天有什么样的工作,要去哪些地方呢?我从文件夹中取出报告放在桌子上,单手拿着地图,和三田一起查看。这时,间户场主任对我说道:
“今天的任务应该只有更换定影器,南青山97的那台报错的机器也是定影器的问题,带上三台换了就行,简单吧?”他和平时一样,爽朗而亲切。
我们这些新人时常犯错,但他从不发火,总是心平气和地为我们指点。外勤修理遇到出乎预料的故障时,不管给他去打多少通电话,他都会详细地给我们说明解决方案。在我看来,公司的气氛之所以如此和睦,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的人德影响。
且不论这些,他对我的荨麻疹也只字未提。之后我和其他员工聊了几句,依然没有人指出来。
为什么我脸部正中央发生了病变,却没有一个人提及?尽管我不像换了新发型的小女孩一般,期待着别人的注意,可一个察觉到的人也没有,不免令我有些沮丧,反而不愿让人指出来了。唉,亏我还忍着病痛来上班,谁来夸我两句该多好。
然而,也可能只是我太当回事,对其他人而言不过是无足挂齿的小病,兴许是我不知何时养成了夸大自己身体不适的坏习惯。倘真如此,今天没有请假可谓是英明的决断。还有一种令人寒心的可能,那就是平时根本没有人看我的脸。
心中一直难以释怀,我向委托方打去电话,再次核实了故障情况,定下到访的时间。
在此期间,三田从仓库里取来了三台今天预计要用到的定影元件。
大型彩色激光打印机的定影元件是长约40厘米的直四棱柱形,由塑料和金属制成,所以有一定重量。直接拿在手上很不方便,我们便将三件叠起来用绳子捆住,装上两个塑料把手。样子虽然不好看,但后半天时间——最坏甚至一整天——都要拎着它,所以必须侧重实用性。
随后,我们对维修工具进行确认:几柄螺丝刀、验电器、扁嘴钳、抹布、清洁用的酒精。
“带上‘不倒翁’能方便许多,从我工具箱里拿吧。”
在我们收拾桌上的工具时,间户场主任忠告道。我便从他的箱子里取出正如字面所述,握柄像不倒翁一般圆胖的十字螺丝刀,一并带在身上。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公司。
“看来今天会很热。”蓝天之上,太阳光辉灿烂,三田眯着眼仰望道。
“是啊。”
“对了,水屋口哥。”正当我们出发走向车站时,三田问道:
“你脸上怎么起疙瘩了?没事吧?”
终于有人察觉到了,我心里乐开了花。
三田长得非常英俊,腿长个子高,五官整齐得不像亚洲人,相貌上挑不出任何缺陷。在我有生以来见过的人中,容貌上他是最出类拔萃的。此外,他待人接物十分得体,也能说会道。
现在,我和三田正在大户屋享用午餐。眼下的气温穿西服会热得出汗,我们的上衣和背后都被浸湿。
他点了一份附带炸鸡的套餐,我点了金枪鱼盖饭。两人都吃完后,我们松开领带休息。
“水屋口哥,你教养真好。”三田说道。
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自夸,我家教之差可是出了名的。我问他何出此言,他回答是因为看到我吃完饭后碗里剩了米粒。
“我太贪嘴了,每次都要吃得一粒不剩。”
他一边自嘲一边夸赞我纯粹只能算是礼教不周的餐桌习惯。换作别人,我可能会觉得是在揶揄,但之所以没有,我想是他的性格使然吧。
他像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人性的黑暗面。和我、阿叠、真赤以及千千万万的网络居民相比,他简直是个外星人。在我住的星球上,男人尽是下三滥,女人大多爱割腕。
我年长一岁,对于机器的了解也略比他丰富,所以他对我的言辞总是很尊敬。三田早我两周进入公司,虽然基本是同一批,但细说起来他才是前辈,可他完全没有前辈的架子。
“身体还好吗?要是不舒服你就提前走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瞧,现在又在为我操心,想必他很受女人喜欢。
和我这个半兼职性质的第三方派遣员工不同,他是公司雇佣的正式员工。他的条件如此优越,为什么要来制造商外包的维修公司这种低档次的地方?应该有更合适的工作吧?我觉得他和他的职业一点都不搭。而几天前,我得知了其中的缘由。
那一天,我和他为了修理打印机,来到了一家演艺事务所。这家事务所和宇见户给真赤介绍的弹丸大的可疑公司不同,办公室干净漂亮,坐电梯的时候还能碰到电视上见过的明星。
那次的工作内容对两名新人而言有些困难,我们一面商量一面尝试,这时事务所的员工相中了三田,问他愿不愿意上电视。三田试图搪塞了事,然而对方并非开玩笑,不停询问三田的私人情况,一次又一次地劝他。
不用说,这位员工也和寒酸的宇见户不同,身着整洁的西装,一看就是内行。
直到最后,三田都笑着推辞了。同时在场的我遭到了彻头彻尾的无视,有些不快,但确实也无可奈何。出来后,我带着三分嫉妒问他为什么不去当明星,他回答:
“哎呀,别提了,我再也不干那种工作了。”
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得坚决,我很好奇,又追问下去。
“我以前当过杂志模特,不过,那类行当让我总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我想从事靠真本事吃饭的工作,所以才来到现在的地方。”
接着,三田又说他的父亲是一名工匠,自己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还提到当初决定转行时,父亲虽然一言不发,但实际上非常欣慰,让他也很高兴,等等——他谈了许多这方面的话题,听得我耳鸣目眩。
哦,怪不得他这个几乎没碰过电脑的年轻人会当上维修公司的员工,而且不像我这种和打零工没区别的派遣劳力,他是作为正式员工入职的,原来是有这样的缘由。
“话说,真赤还好吗?”三田点着烟问道。大户屋多数的连锁店已全面禁烟,但我们去的这家仍有吸烟坐席。
“好不好?难说。哎,和平时差不多。”我抽了一口自己的烟。
我仍有些虚弱,烟抽着一点也不美味。平时香料的甜香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