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混杂拥挤的白天,深夜的人行道走起来更顺畅。我时常感觉镇上人多得过头,正因为自己是这样,才会想要一个人活下去。
我并不讨厌人类,但待在人群里会感到拘束。
所以,我极力期望自己的生活可以不和别人扯上关系。这该说是“想做的事”吗,尽管有点含糊,不过到了这个阶段,有个目标会活得轻松些。为此怎么办比较好呢?首先,我想到的是能独自处理大多数事情。
不必追求完美。总之就是不依靠别人。我并不是对依靠别人有抵触,不过随着和人的关联增加,想独自生活就会变得更加困难。
因为在别处留下了可以安心的感觉。
这种事有必要削减。
就算在其尽头是被称作“孤独”的东西,我也不在乎。
曾经不在乎。”…………………………………“
我把手放在窗子上,回想着很多不久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事。
看惯了的家门前,不会有鸟驻足的电线,静止的远方。
唯独大气和云的形状象征着夏天。
只有景色完全准备好的暑假。
要是没有蝉鸣,耳朵便安静得发痛。
偶尔就连自己呼吸的节奏都会忘记。
“唔——”
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变成孤单一人。
在搬家前,对,就是称自己为少年都还嫌早的童年时期。
那个时候我还是有朋友的。一个叫腰越的友人。
我家是租房子住,而对面是独户的房子。家的高度有差别,不知为什么我对此很在意。对方倒是好像并不在意。
不管怎么说,那是个吵闹的家伙。性格暴躁又不安分,不擅长做细致的事。他还有个弟弟,不过弟弟就很老实了。不知是不是不擅长应付动不动就付诸武力的哥哥,弟弟几乎不会主动靠近。因此我对他的印象很弱。而且我和腰越相遇没多久他弟弟就死了。
哎,就算客套话也很难说腰越是个好人,但我们意外地合拍,作为朋友相处得不错。不过,要问我们能不能一直把这般良好的关系保持下去,实在是不好说。毕竟我也渐渐开始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比如,和那个人打交道有什么意义呢?只要在人群中生活,就算不情愿也会有所意识。
而大概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我家从租的房子里搬走,和那个腰越家也稍稍变远,不怎么一起玩了。况且彼此周围的人也增加了。
不过不知是怎样的因缘,野外学习时我们被分到同一组,共享了奇妙的体验。
同样是在那时,这样那样的事情过后我们继续做起了朋友。乍看友情已经断绝,不过微薄的缘分果然还是会留下来。
我一边抬头望着星星,一边走在没多少路灯一类东西的路上。这是从腰越家回来。有关星座的知识我也只是在社会见习时学了一点,不过还是能朦胧地看到些东西。无数的星星像人一样零零散散,同时为内心带去情绪。
要是人类也能稍稍发点光的话,会不会变成如此让人内心平静的东西呢?
在那片光下,有个人正走在那里。
是藤沢。对方好像也注意到这边,隔着车道盯着我。
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和以往没有差别,不过感觉眼神有几分困惑。
那样子好像尽管知道是谁,但一时间想不起名字。
“是和田冢。”
“这我知道。”
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听起来一股说谎的味道。
“都这个时间了你在干什么?”
“想事情。你呢?”
“我是去给腰越做了下饭。”
“饭?腰越君的?”
藤沢歪起脑袋。不说出来比较好吗?我挠了挠头。解释起来真麻烦。
“你看,那家伙父母回家都很晚……不说这个了吧,我有件事想问。”
我敷衍地说着,忽然就想问问看。因为我几乎没有机会和她说话。
“江之岛,你还记得吗?”
藤沢慢慢地朝路的后面看去。
“就在那边啊。”
她朝海的方向指去。都叫江之岛[注]吗,我花了点时间才理解她的意思。
(译注:江之岛可以做姓氏的同时也是日本的一处地名。)
毕竟我没想到藤沢会突然开玩笑,而且最主要的是,很无聊。
“你这人,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才能啊。”
听到我断言,藤沢哼了一声。
说不定她对此意外地在意。
“记得倒是记得,那又怎么样?”
藤沢收回玩笑,反问回来。
“没事,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
“这样。”
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迟疑。
如果脸上这幅样子心里还有隐情,那可真不简单。
“你别在意。”
“我没在意。”
她好像真的没有在意。在她脑中,连角落里都没留下我的事情吧。
如果可能,我希望是这样。
我们连招呼都没好好打过就彼此错开,告别。走了一小会儿后,我吐露感想。
“那家伙真是可疑。”
举止可疑的家伙太过光明正大,就格外引人怀疑。
无论现在还是过去。
虽然想追问,但感觉对她穷追不舍会被反过来咬死。
再加上我大意地问了不该问的东西,暂时不想和她碰面。
于是我决定暑假期间走别的路。
回想起来,问题就出在这个决定上。
我们镇——其实我并没有熟识到能这么说,不过这里是个有历史的城镇,对此我有切身的体会。该说是老旧的束缚吧,名为“传统”的东西确实在这里生息,为此也没少让我感到麻烦。我觉得这是个头脑顽固的城镇。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份严格,这里几乎没有流浪汉定居。
所以发现的时候,我不禁停下脚步凝视起来。
那是傍晚时的事。随着暑假,夏季认真起来炙烤城镇,白天实在让人没有出门走的念头。会吵闹的也就是前往学校游泳池的小学生和蝉了。
本以为那阵闷热会稍稍平息,结果傍晚出门后我就发现自己小看了夏天。几乎没变。就算太阳西斜,温度还是恒定的。
我对出门感到后悔。来到坡道就更加后悔,但还是向上走去。
从那条坡道的上面看去,能望到一片橙色的海。宽广的海面映着夕阳,仿佛一面水做的镜子。白浪也同样被浸染,颜色和冬天放进浴缸里的温泉素相似。
我有多少年没去过海边了呢?正因为离得近,才不会过去。
一个人的话,去海边也没事做。
所以今后海边一定也和我无缘。
我想着这些,觉得就算只是心情感到清凉也好,就在这时。
一个土气的人影背负着黄昏靠近。
垂下的肩膀,拖着的腿。还有变色的衣服和脏得硬邦邦的头发遮在脸和身上。
在布局整齐的城镇里,这一与卫生无缘的存在极其突兀。
这家伙怎么回事啊,我实在是不能不警惕。如果只是可疑倒还好,万一是个想法危险的货色该怎么办。要不要把羞耻和体面都丢在一边扭头就逃?我正为难的时候,那家伙拖着腿从面前走了过去。我松了口气。
留下的是惊人的味道。就像是把厨余垃圾和土搅在一起,在家后面的垃圾桶里放置三个星期一样的恶臭。五花八门。是五花八门的臭味的集合。
这毫无疑问是个流浪汉。而且土的味道很强,所以是住在山里吗。
远方吹来的海风啊,快些把臭味带走吧。
我朝坡道下方走去。在沿着树林铺出的路上,来往的车子不多,再加上能望到城镇,便有种身处空中般的安静。走在这里,被风吹拂。
然后我陷入最糟的心情。
臭味,没有消失。
伴着寒意回过头,我发现流浪汉紧跟在后面。
嘴里差点发出惨叫。
你干什么啊?我缩起肩,用眼神表达不满。
“在(ど)、”
流浪汉开口道。声音浑浊到,光是浊音符的两个点还嫌不够。
“在哪儿?”
“啊?”
“喂,在哪儿?在哪里。”
看到他伸手朝胳膊抓过来,我朝后一跳躲开。
真是不得要领。对方似乎认识我一样逼近,可我对他没印象。我和流浪汉没有交情,更何况他脸太脏,连是谁都完全看不出来。
“你谁呀?”
我觉得自己只是问了理所当然的事。
可流浪汉听了,不知是对哪里不中意,睁大了眼睛。
他一脸凶恶地咬紧发黄的牙齿,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刀来。
“你小子——”
这怒火怎么回事?我急躁起来,横着晃动胳膊来牵制也没有效果。
然后身体被流浪汉撞上。
感到不妙的时候,刀已经把我的身体当成了刀鞘。刀刃轻松地穿透腹部,让我有种身上原本就开过洞的错觉。不知是不是因
为刀“噗呲”一下很顺畅地戳进来的缘故,起初疼痛或难受的感觉很弱。
但以那个洞为中心,身体就像破了的气球一样失去力气。
脚腕,膝盖,腰,依次周到地折叠,趴在地上。
由于没能摆出受身的架势,刺在肚子上的小刀接触地面,我尝到眼冒金星般的疼痛。之后,我正式遭受简直要把身体撕裂的痛苦。脑子里就像装了秤砣一样不再思考,只剩下疼痛的念头。痛得没完没了。
眨眼也好,脚趾也好,总之动一下肚子就会痛。
每当身体的某个部位活动,我就会被迫意识到血的流失。
甚至连呼吸都变得令人讨厌。
我屏住呼吸趴在地上,视野中便看到了难以致信的东西。捅了我的家伙近在眼前。而且连姿势都像是在模仿我。
“为、为什么、”
连你也倒下了。我可是什么都没做。
“混账……混、账”
那家伙像诅咒一样四处散布自己的懊恼,但身体动不了。
“到这里为止……到这里为止了吗……”
好一个“这里”,真是在一个给我添尽麻烦的时候趴倒了——我想着身上渗出汗来。明明再早一点给我倒下该多好。被牵扯进这件事,我也想发泄怒气,可那个力气已经和血一起流干。到这里为止了吗,我不由得模仿对方说过的话。
要是疼痛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干脆死了反而轻松,然后。
让我复活,我心想。
诅咒者在将要耗尽最后一丝精力时,用嘶哑的声音嘟囔:
“我还,不想死……”
我才想这么说呢。
最后听到的声音偏偏出自杀死自己的家伙。
感觉自己听到了波浪声。
我一下子回过神,睁开眼睛。脸颊上粗涩的感触令意识更不安分,我跳了起来。
迎面而来的是深藏青色的天空。
几颗星星挂在上面,说是满天繁星显得牵强。
夜晚降临了。
“啊?”
面对景色的变化,我疑惑地歪起嘴。
总之,我继续坐在地上,把握现状。
感觉到身体的疼痛和嘎吱作响声,我便知道自己横躺在坡道上。而之前插在肚子上的小刀已经脱落躺在地上。还有,说到肚子则是毫发无伤。衬衫破了能看到肚脐,但没有伤口。此外那个流浪汉也不见了。
“……我死了吗?”
我想起稻村从棺材里飞出来的腿。要是和那个一样的话,我是复活了吗?看到肚子上干干净净没有治疗痕迹的肚皮,便也不得不接受自己遭遇了不可思议的变故。
“呜哇我死了吗……就因为那种破事儿……”
死得意外很简单。不过,要是死得拖沓那也很难受啊。
我忽然想起在医院受尽折磨后死去的祖父皮包骨头般的胳膊。
然后就那样朝大海望去。说不定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夜晚时的海。
零星的光亮慢慢飘在海面上,不知是小艇,还是渔船。
风吹到高台似的坡道上,里面好像含着潮气,有点发粘。
我侧耳倾听,但果然只有风声,听不到波浪之类的声音。尽管是夏天,在风里吹了一会儿后,皮肤还是发抖了。我哆嗦着抱住手臂站起身。虽然难以判别,但地上看不到血迹。
“我的死被消除了……不,总觉得哪里不对。”
总之,先回家去吧。
不快点回去父母会担心。问题只能一个一个来解决。
在坡道下面,我也仔仔细细地看过流浪汉有没有滚下来,但没看到他的人影。
“好家伙,是跑路了吗?”
那家伙喋喋不休地讲着性命攸关的东西,到底搞什么啊。让我当作飞来横祸也还留着无法理解的地方。你这杀人犯,我报警……虽然想这么说,又觉得说不通。我身上没有伤。虽说被杀了可是还活着。
我没有能说服警察的自信。而且,要是像稻村一样被吹捧我可受不了。
我觉得那家伙倒是能顺利接受那种情况活下去。
车子的灯光从对面一侧射过来。或许是因为闭着眼睛睡过一会儿,我感觉车灯比以往更刺眼。我低下头,把手用作帽檐挡住等车过去。
大型车开走了。
交错而过时看到的东西让我怀疑自己的眼睛。
“刚才,驾驶席上,”
好像没人坐在那儿。是我累了吗?哎,要说累不累的话那确实是累了吧,毕竟是死过一次的身体。如果真的去过地狱又慌忙掉头回来,那可不是旅途疲惫这么简单。我如此这般地想着,感觉要是不靠玩笑晃晃肩膀,心就要朝悬崖的方向跑过去了。
接下来回家的路上,我没有再和汽车擦身而过。明明不是去做什么大事,没想到花了这么多时间。家里还没开灯,看来父母还没有回来。和腰越家一样,我家父母也都有工作,回家很晚。
本来有点担心睡着的时候钥匙有没有弄丢,不过发现钥匙就在衣服里。打开门,进屋。明明已经习惯了——不对,正是因为习惯了才会对家里的空气感到安心吧。走过玄关,心情明显变得更加平静。
拥有这样的地方,让我感到濒临死亡深渊的精神找到了归路。我走上楼梯,回到自己没有稀罕玩意的房间。
屋子里没有耳目一新的东西,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才更让人放心。
打开电灯后,我就像腿上断了线一样一屁股坐在原地。
不管怎样,只要回家休息一下,就有种大多数事情都得到解决似的感觉。
然而,正因为镇静下来,我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任何人回来。可是,一楼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灯。灯光像幽灵出没一样不协调的情况让我提高警惕。
姑且不论灵魂存不存在,这个样子好像有什么在活动。
至于那个“什么”,考虑到家里和时间,是父母的可能性非常高。
而我,却没有感知到他们。
向窗外看去,城镇的灯光和以往没有变化。
然而我完全听不到随之产生的动静,这是怎么回事呢?
事态的规模越大,我就越觉得奇怪的不是世界,只有观测者一个人发生异常这个说法更容易说明。
这,难道说。
我无法接受异常的变化离开家。快步跑去的方向,是友人的家。
和我家一样,那边也亮着灯。
“腰越!”
我不顾会给人添麻烦,粗暴地冲进屋子,在走廊、腰越的房间和客厅转了一圈。可是我没有碰到任何人,只是吵闹地发出没礼貌的噪音。
且不说家人,这个时间腰越不可能不在家。
而他对此完全没有声响和反应,也就是说。
奇怪的是我?还是世界?
结果我从腰越家也是冲出来的,然后逃到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停下。
在那个状态下,我的腿不听使唤,手撑在膝盖上。无论再怎么急促地呼吸,也没人笑话我。而这次我没有看错,从身后开过去的车子里没有人。
我看不到人了。
只有自己的呼吸在无人的城镇中回响。
眼睛和耳朵都已经先一步接受身边的事实。
只有大脑表示拒绝。
我反复着随时可能中断的呼吸,发烫的大脑渐渐渐渐接受理性。
为反抗超出常理的事情而耗尽体力后,我终于确信了。
我似乎,是独自一人。
并不是谁也不在,城镇确实在变化。我明白,如果不靠很多人的行动,那到底是不可能的。但我看不到那些人,也无法被看到。事情似乎就是这样。
要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大概是因为我死了。
“好像……不是死后的世界啊。”
到我五岁左右为止,祖父和祖母也都还一起住在这个家里。如果这里是冥界,那么想和他们在同一个家里再会还是做得到的吧。就算走在镇上,我也没遇到过幽灵。哎,现在的情况完全就是灵异现象。
我似乎和稻村一样复活了,但情况相差很大。
“复活得不彻底……不对感觉哪里不太一样啊……”
我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条被子,在旁人看来是自动沉下去一样吗?要是变成透明人引起骚动就难办了,我想着挠挠头。话虽如此,我也感受不到那阵骚动。这是彻底的孤立。
要是想不在乎周围活下去就能做到。
问题是,能不能活下去。
我睡不着,只是像是浸在泥海里一样思考。考虑事情很有趣。逃避着自己身处情况的同时渐渐掌握现状,这一矛盾得以成立,到底是怎样的道理呢?我爬起身,拿过桌上的笔记本。幸好我能影响到人类以外的东西,不然就真的和死人没区别了。
如果写下留言,说不定就能和其他人取得联系。我打算尝试一下便稍微动了动笔,又转念合起本子。
在和什么人产生联系之前。
我还有要考虑的事。就是我费劲力气后到达这种世界的理由。
“…………………………………”
独自生活,独自死去。
那“独自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吗?
这就是我真正期望的事情吗?
不对真的是吗,我当场抱头蹲下。这确实是独自一人,可理解得是不是太随便了点啊。与血一同寄宿在额头的热量让我发愣,同时大脑开始思考。
想象一下,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一辈子会怎么样呢?
首先学校就不用再去了。
“……要是暑假结束后再开始就好了啊。”
哈,我自嘲道。时间和暑假赶到一起,得到解放的感激之情也少了一半。接着,工作也没有意义。没有奉上劳动果实的对象,就无法得到回报。既不上学,也不工作。不是学生,也不是大人。我失去了自己的归属。
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我几乎不会被强制做什么,真的可以独自生活独自死去。那样确实是我期望的一生。我怎么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实现。说不定起死回生不单单是复活,还附带这样的赠品。该说是实现愿望吗……还是说让我转生成自己理想的人类呢。稻村又是怎样?我倒是想问问她,可事到如今那也很难了。
“唔……”
我依旧蹲在地上,用青蛙一样的姿势朝天花板望去。
从现在的年龄来看,只要没有大病就还剩六十,运气好的话就还有七、八十年。
我活得下去吗,这么孤独。
不对,只能活下去了吗,孤零零地。
我环视房间。只有看惯了的墙壁和闷热的空气。但其实让大约二十个人玩挤馒头都没问题。不对有问题,但想玩是玩得起来。
(译注:挤馒头游戏,指参与者互相背靠背,围成一个圆,和两边的人挽着胳膊。然后一边唱“おしくらまんじゅう おされてなくな”一边拼命把自己向圆心挤进去。游戏的最终目的是让身体暖和起来,其实并非要决出胜负。所以参加的人数最好是4人以上,人多,挤起来也更有趣。人数比较多的时候,会设置活动范围,不局限于圆形,可以设置椭圆形、三角形等各种形状的活动范围,如果谁被挤出了范围谁就被淘汰。)
而且不能随随便便就开窗换气。明明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自由却不多。
“感觉自言自语的时候会变多啊……是吧?”
没有任何和我说话的人。所有声音都为自己存在,然后回归于自己。
最后,我想起腰越的事。就是说再也不能去他家出差了吗。
对此,我感到有点可惜。
不管怎么说,用锻炼出的本事给人做饭还是很有趣的。
腰越本身也很客气,容易打交道。
“他和以前……差太多了啊。”
那家伙好像自己没感到疑问,但和过去相差相当大。以前他生性粗鲁,吵起架来也很快就会动手。感觉从野外学习那段时间后突然变了个人。难道说他也——虽然这么想,但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举止中看不出他已经死了,到底怎么样呢?
还是说他忘了呢?说不定只要本人有意,就会变成那样。
那家伙期望着什么活着,然后死了呢?……不对不对,靠臆测就确定别人死了可真过分。不过如果听说我不见了,那家伙会吃惊吗?要是误解是魔女所为会怎么样呢?说不定会有点有趣。
不管怎么说,包括那群家伙在内,我好像已经无法再和人类产生关联。
人类以外又怎么样?我想着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探索,想听听有没有什么东西隔着耳鸣发出声音。擦过被汗打湿的鬓角后,便放弃了。我听不到蝉鸣。
不止如此,我想着低头看自己的身体。
屏住呼吸,压低声音,我发现心脏没在跳动。我听不到声音。
毕竟死了,这也是当然的,但,我明明死了却还活着。
“……不。”
我真的还活着吗?
蝉不鸣叫的夏天。
能够证明这里不是地狱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果然不会那么方便吗,我想着摸摸肚子。
我迎来了空腹的感觉。看来这身体不吃东西就活不下去。
该说是半吊子吗,真是麻烦。
感觉这样下去怎么也睡不着。
由于不能打开家里的冰箱,我便来到外面。脚上没穿鞋。虽然觉得如果是我死的时候穿着的那双就没问题,可又懒得弯下腰去穿。反正没人看,我对光脚在外面徘徊没有犹豫。自己会就这样渐渐丧失人类的性质吗?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不怎么舒服。
于是我半路掉头,回去穿上了鞋。
自己说过要独自生活。没个人样怎么行。
夜深了,路上还是有无人的车子在跑。光是能看到车子就该觉得万幸了吗。不过看到只有车子在城镇里来来往往,空虚得让我产生仿佛身在梦中的错觉。神奇的是连车子运行的声音都没有,愣愣地抬着下巴走路就很危险。
家人回来得很晚,而且现在是暑假,还要再花一点时间才会发现我失踪了吧。发现人不见了于是先给我朋友打电话……啊啊我没有朋友。也就是腰越算一个吗?给他打过电话,得到“不知道”的回答后父母就会联系警察吧。
当然,就算那么做也不可能找到我。
在没有人影的镇上,只留着一样东西的声音。是风声。由于杂音被排除,就算不怎么强的风,声音也依旧会拖长。柔和的风声仿佛大鸟展翅,从侧面展开将我包住。但夜风不会让我变暖。
我刻意高高地抬腿向前走。
“这样一来,我也是江之岛的同伴了吗。”
搞不好,江之岛也也误入了这种世界。
小学五年级的野外学习时,有个下落不明的家伙。是同一组的江之岛。他在最后一天忽然消失,没有回来。大人们在山里搜索过,但是没找到,我们之间都当他是死了。顺带一提,本该在同一座山里的魔女也好像也没人发现。
但,事到如今就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和我或稻村一样,就算死了也应该会复活。那为什么没有找到他呢?在山里又死了一次吗,还是说还活着呢?
那时候,组里单独行动的是腰越和藤沢。
那两个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如此怀疑,接近腰越观察,结果不知不觉间又和他成了朋友。到了现在我已经没有怀疑的想法,只是记得和他相处时的愉快。
“…………………………………”
难不成,是被认都不认识都家伙杀了?太扯了吧。
我啰啰嗦嗦地抱怨着,发现了要找的东西。
要说透明人得到食粮的办法,我只能想到两种。
不是自给自足,就是去抢。
耕田这种事好像很有趣,但考虑到收获需要花时间就明白不现实。这么一来就没什么选择了。虽然哪家都行吧——我想着挑选盒饭店的招牌。虽说是平时看也不看的店,但我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走进去的。
在无人的店里,我望着放在货架上的盒饭类。
要是拿起来,别人眼里会怎么看?虽然可能没什么意义,但我还是迅速拿起最贵的,藏在衣服里快步从店里离开。然后,跑。
拉开距离,明明不可能有任何人追来我还是回头看了看,然后叹了口气。
这并不是沮丧。
我钻进建筑物之间,在背阴处打开饭盒。
“啊,筷子……”
没让人给我附上筷子。这也是当然的。没办法,我用手抓住油炸食物。好像是因为上面涂了酱汁,手被弄脏了。咀嚼,舔食,咽下。
然后大口吐出落魄般的东西。
味道真糟。
并不是味道不好,而是有“作恶”的味道。
每尝到那个滋味,我都体味到对自己的怀疑。
“…………………………………”
我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尽管有疑问,但不做就活不下去。
那么,我要像呼吸或是喝水一样,将“恶”贪食。
尽管不知道那里到底是不是现在的我该回去的地方,但到了夜晚,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自己的家。我小心地进了屋子,没有发出声音,然后静静地待在那里。
一整晚,我都坐在楼梯背面一动不动,但周围看不到骚乱的样子。灰尘也很老实,没有浮起。根本没有因为家人之爱而对我产生反应这回事。他们不可能找到我的尸体,所以,会暂时把我看作离家出走吗。让父母不必要地担心也让我感到过意不去,说不定应该给他们留个言。于是我决定回一趟屋子。走上楼梯时,我停下脚步。
自己的房间门开着。
“…………………………………”
没有声音,就算什么也看不到我也明白了些什么。
我压低不可能有人听到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掉头回去了。
然后我径直把脚戳进鞋里,离开家。走了一会儿来到大路上,左右环视。同昨天一样的无人城镇静静地注视着我。
曾经觉得那么惹人厌烦的观光
客也消失了。
“那么,怎么办呢。”
感觉继续住在自己家有点难受。我也会普通地感到伤感,而且家人早晚会起疑。这样一来躲在山里不出来就好了吗。但我喜欢城镇,最喜欢文明的香气了。我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让内心变得安静富足。所以我不想离开住惯了的城镇。况且,要住在山里,就算不变成冒牌透明人也做得到,特地这么做没有意义。
就算考虑自己给别人添的麻烦也没有价值,我就是这样的生物。无法产生关联,也就是说无论对周围产生什么影响都能装作不知道。虽然我还没看得那么开,但销声匿迹地活着也太蠢了。我想极力大模大样地活着。
“这样一来……就是那里了吧。”
除了自己家以外,能平静地待着不用太顾虑的地方。
对,就是给我空荡荡的印象的那个家。
我只带着身上穿的衣服,走在以往的路上,最后到达的地方是腰越亭。
他父母不在家的时间不少,而且要说离家出走的少年的去处,果然还是朋友家。
“要受你照顾了啊。”
我姑且打了个招呼,然后脱了鞋走进腰越家。发现自己没法选完全不知道的地方,我对自己的胆小感到意外,但还是在家里走来走去寻找合适的房间。打探服装室,然后打开它对面的门。刚一打开,灰尘的味道就飞舞起来。
这里似乎成了仓库,没人用的长桌与堆在一起的瓦楞纸箱一同在满是灰尘的空气中共生。这样的房间不错。看灰尘的量便知道没有人进出的痕迹,于是我决定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员。把长桌翻过来当作靠背坐下后,我把手放在地上。被封闭的空气产生的闷热让我畏缩,但没人能答应我奢侈的要求。除了适应,别无他法。
但,这种生活方式就和老鼠或黄鼠狼没什么差别了。
我抱住膝盖座在地上,想着自身卑微的生存方式,还有余生,思绪飘得很远。
我所说的独自生活是精神上的目标。
在人群中,一个人活下去是强大的。
但我觉得,这和不得不在没有任何人的地方过活有点不一样。
是孤独,还是孤立。这之间的差别很大。
自那以后过了一周,这之间我一直在思考,没什么大动作。
毕竟一整天里真的没有任何事可做。为了维持身体,唯一必要的就是确保食物,而这一点只要在夜里利用自己透明的境遇就没什么难的。当然,盗窃是恶行,就算没人制裁,罪过也会一天一天不断积攒。
下次再死我肯定要下地狱了吧。
为了下地狱而活,这人生可够惨的,我独自笑道。
自虐结束后,我再次恢复心不在焉的状态。观光客会去海水浴,但我的思考泡在了海里。有人说过,思考这件事就是活着本身。现在我完全就是这样。在五花八门的思考中捡起一个然后彻底考虑。外侧一无所有,就只好在内部寻求富足。于是,世界中思考的比重便自然地变大。
今天我考虑的是魔女的事。小学时遇到的魔女,是为了什么让我们吃下那个树果呢?以善意的回报来看,那件东西稍显太过奇异。她是有什么目的吗?还是说一时兴起呢?
那个树果,如果能得到然后吃下的话,生命会再次增加吗?然后再死一次时,如果期待自己回归原来的世界,我就能回到人间?现在我还没打算不争气地哭诉说要回去,但作为一个想法来说很感兴趣。
“魔女能不能看到我呢……”
但我以前就想过,第一次见那个魔女的时候,她一副快死了的样子,说不定意外地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如说藤沢身上有那种所谓“吓人”的感觉,气氛也和魔女更相称。我们关系并不近,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受到她心里藏着严苛激烈的东西,我在学校会有意识地避开她。
然后我们因为一点偶然成了同一组,被卷进魔女的恶作剧后直到现在。
真是搞不懂人生,不知道什么东西会如何产生关联。
话虽如此,以后我不会和任何人产生关联就是了。
“算是……安闲吧。”
如果对别人没有什么期待,那和人打交道就只会变成沉重的负担。我讨厌这样,所以相比之下现在的心情比较安稳。能静下心来这点没错。
只是,以前祖父说过,一味享清闲的人是堕落的。
那么我会落到那哪里去呢?
我把不得要领的思考记在笔记本上。虽然没法全部写完,但我抓住要点记下。昨天那部分的纸上是关于各种可能性的研究。这里是冥界的说法、是另一个世界的说法、我变成植物状态做梦的说法。无哪论个都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这不过是娱乐。不过事到如今,我才感受到,就算靠活到现在的现实,也很难证明自己确实是存在的东西。说不定这是个大家都被狐狸骗了的世界。
写完后,我把笔记本藏在瓦楞纸箱里。如果是这里的话,就不会被包括腰越在内的家里的人看到吧。就算看到,也不可能知道里面在说什么,充其量解释为有人兴致高涨地编故事。
放下笔记本后,思考还在继续。
我从很多人视线中消失,过了一周。
说不定已经没有什么还在找我的人了。
父母有没有放弃倒是感觉微妙,不过,从性格上来看,就算他们觉得我死了也不奇怪。而且,我确实死了啊。现在就像是死后的加时赛,见不到活着的人不会让我觉得不讲道理。
我并不觉得难受。只是,能让我真实地感到自己活着的东西也不多。
我有所自觉,名为“自己”的东西正不断地将个性抹消。和别人比较时无法认识到个性,意味着自己正不断失去人情味,这点我已经很清楚了。现在我甚至真的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角落的瓦楞纸箱的同伴。
不会对任何人做出贡献,也没有任何生产性,仅仅是在这里寄居。
这哪里算得上同伴,保管着东西的瓦楞纸箱都比我强多了。
我就是变成了,这幅样子。
我深刻体会到到独自生活的难处。
人类无法满足为了能够感叹自己确实活着所需的条件。
安定的三餐,废止危险的睡眠,定期的入浴,能安于现状的身份,能比较适度地评价自己的他人,令自己厌恶的他人,仅仅擦身而过的他人,在远处看不见的地方向人类供给大量物品的全世界的他人,还有,基本上不必感到拘谨的友人。
我仔仔细细地,把自己失去的东西当作大件垃圾一一列举。
老实说,很过分。至今为止为了维持自己而培养起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但,那是失去一份生命得到的结果。我浪费了很难产生交易功用的东西,心里因为有些逞强而不想认为这不好。
但一味地闭上嘴等着时间过去,这份逞强的心情也不知道能保持多久。
那座堆积起来的山溶化消失后,大概什么也留不下吧。
就仿佛在死前迎来死亡。
怎么会这样,好不容易独自一人生活,却没有任何人觉得我活着。好惨啊好惨啊,我哀叹着,让身体任由虚有其表的朝气摆布,闷在夏天的湿气里。
这也好那也好,只要自己是群众中的孤立者就不会有问题。
果然,不管是什么形式,他人还是必要的。
就算那是不值得一提,和自己没有任何关联、没有任何缘分的人也好。
在看不到的地方,世界为了我的生活不断被构筑。
玄关的方向响起了电话铃声。电话响着,我在这个模糊的意识中张开眼皮。然后,想起这里不是自己家。明明这样下去变成瓦楞纸箱就好了啊——我看着棱角压烂的箱子如此许愿。没有思维,连瓦楞纸箱都不如的人生稍有改善。
“响着呢啊——……”
我提醒这家的人,然后笑道自己的任务结束了,再次闭上眼睛。
一旦没事可做,便不会太过在意太阳的起落,真的,感到堕落。
然后直到自己身体以外的东西溶进黑暗,我缓缓地陷入沉眠。睡得太久脑袋变痛,发烫的鼻尖抱怨水分不足。自甘堕落也迎来了极限,我离开仓库。
为了不被发现,我全都是在深夜或清早走来走去,真有种做老鼠的心情。
我偷偷来到厨房。就算不依赖电灯,眼睛也渐渐适应了夜晚。最近我开始能很快掌握东西的轮廓,就像是野生化了一样。自生自灭啊,真是自生自灭,我笑道。
然后。
喝干杯子里打的水,清洗,放下。
就在我心不在焉地转身正要回去的时候。
视线突然再一次往回看。
嗒、嗒,狼狈的脚步声很轻。
厨房的桌子上,放着千元纸币。
“…………………………………”
手伸了出去。看到指尖发抖一样弯曲,我停下手。
被随便地放在那儿的千元纸币,是只有我和腰越才明白的信号。
腰越他,正待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吗?
我明知看不到还是转过头。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但桌子上的千元纸币没有消失。
无论是眨眼、背过脸还是立刻回去,纸币仍然躺在那里。
我有种在很深的洞窟中发现不知通向何处的白线的心情。
“喔,嗬。嗬,”
嘴里不禁发出怪声。我有种错觉,在三次微小的反应中,分别伴随着不同感情现出颜色。明快的颜色,大喊的颜色,消沉的颜色。三个色彩丰富的珠子弹跳起来。
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呢?晚饭的时间早就过了。
我感到自己溶解的身体慢慢聚集隆起,不断固化。
“腰越。”
你是为了什么放的?
抱着什么想法放的?
我窥探不到任何对面的情报。腰越对现在的我知道多少?
像人心一样不透明。
或许,这样就正好。
之前我听谁说过,未知的东西令人愉快。
“离做早饭的时间还早啊。”
考虑到腰越的父母,我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等待机会。
在厨房的角落,我像是抱住膝盖一样收起身体。
我对自己现身处夜晚有所自觉。
而且知道自己在等待天亮。
我静静地坐着,忘记了无聊,内心因急不可耐而感到刺痒。
早上啊,快些到来吧。
早上,我为了让腰越快点起床过来而把门打开,他会注意到其中的意义吗?
在声音,形体和其他的东西都传不到的距离下,我们的信息能正确地传达给对方吗?没有回答,正因为如此才会禁不住期望无论何时都会持续下去。
这样琐碎的联系,给了我早晨和夜晚。
于是构成了一天。
太阳升起,时间慢慢流逝。
客厅的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只剩下变空的盘子。
看到这里,我终于正式接受千元纸币。
“多谢惠顾。”
我像是向世界卖弄一样轻飘飘地晃动千元纸币。
……人生中最重要的是。
“……我想想,呃……希望和勇气,还有一点点钱吧。”
无论希望还是勇气,都由这一点点钱来展现。
有这么大的价值,同时又无处可用的千元纸币,肯定只有我才知道。
期盼已久的深夜来临,我偷偷来到外面。
真是愉快。
哪里会有这么愉快的事啊,我想着要跳起舞来。
夜晚和自己消失的那天相比稍稍变了模样。之所以更加细致地感受到院子前的空气,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还是因为季节的流转?心情像是被冷水冲洗般清爽,与这夜晚相称。
然后我带着那种两臂被什么东西填满,眼看就要飞起来的心情,抬头仰望夜空。感觉在那里能看到的星星数量不多。天空和天气也有自己的情况,无法一概而言,但搞不好平常能看到的星星上有谁在生活,而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反过来说,就证明那里有东西存在。
“哈哈哈……”
我独占着本世纪的重大发现。
巨大的满足感与微量的空虚刚好填满心中的空隙。
我不是完美的生物。所以,无法彻底独自生活。
千元纸币支撑着不完全的独立生活,在星星的海洋中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