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姐姐,我自然是有妹妹。
那个妹妹被车碾死,结束了一生。
故事本该这样就结束了。
至亲的死。构成自己立场的关系。那份关系的丧失。
一般来说,应该把这看作悲伤的变故来接受吧。但我无法直视丧失这件事,选择了乖僻的生活方式。
我没有认同本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是拼命地想要寻找自己走到现在的路的后续。只要能把路照亮,就算是歪门邪道我也在所不惜。
其结果,就是我认为自己找到了路,毫不犹豫地前进。
我失去了很多东西,手上也没有留下什么。
明明有种哪里也去不了的感觉,我却停不下脚步。
无论是陷得很深,还是走错路,我都没有停下。
我,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何许人?
现在,我身处何处?
“电话。”
“……诶,谁打来的?”
发现妈妈把头探进屋子,我转过身去,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很焦躁。
就在刚刚,魔女还懒洋洋地躺在那边和我长谈。
从椅子上起身时,我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一下,发现魔女藏在我的被子里。鼓起的样子有点牵强,要是妈妈稍微注视一下就会觉得不对劲吧。等等,外面还露着一点脚尖,她真的有藏起来的意思吗?电风扇在朝莫名其妙的方向旋转。
没办法,我只好迅速起身离开房间,推着妈妈的肩膀前往玄关。
“就算推我,我也不会和你一起听电话哦。”
这倒没错。
“电话,是谁打来的?”
妈妈刚才没回答,于是我又问了一次相同的问题。
“七里同学。”
“呃……”
虽然我已经隐约猜到了,但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还有,你屋子里的芳香剂效果太强了吧?”
妈妈“嘶——嘶——”地吸着鼻子提醒。
“啊——嗯。”
确实,感觉味道一天比一天浓。
“好强的花香。也罢,我倒是不讨厌。”
妈妈悠然地说出这种话。我就那么推着她,来到玄关。
已经摘下听筒的电话在等待着。
“原来你有朋友呀。”
老妈啊就算是对我,这话也太没顾忌了吧。我瞥了一眼迅速离开的妈妈,然后有点犹豫要不要直接把听筒挂回去,但最后还是放在耳边。
“喂?”
“啊,晚上好。”
声音好明快啊,这只会让我感觉不协调。七里和我讲话时声音本来是压得更低的。
“晚上好。……什么事?”
我们白天见面后还没过半天。她有什么事忘说了吗?
我倒是有。我忘了告诉她,再过六七年你还会再死一次。
“明天我会去社团活动。”
“请便。”
“你也一起来。”
我没听明白,于是稍稍思考了一下。但,还是不明白。
“为什么?”
“你是副社长吧?”
我从妈妈那儿听说了——她补充道。
“而且我好像是社长。”
“是呀。真了不起。”
生前,七里不曾因为这件事而骄傲自满。这恐怕是因为,七里成为社长是她参加竞选的结果,而我成为副社长则是靠周围的推荐吧。看来在周围眼里,我做事很靠谱。
哎,说不定相比之下算是靠谱。毕竟我杀人很靠谱。
“我不知道社长的该怎么做,希望你能帮忙。”
“为什么要去社团活动?”
“诶?你看,我是社长嘛。”
七里说得一副理所当然。
“据说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到不安,她又这么补上一句。
“你确确实实是社长哦,是你自己说想当的。”
“我不记得了。”
她到底有多少记忆留了下来呢?知识上似乎还保留着能维持日常生活的程度,但确立七里个性的那些相关联的东西全都消失了吗。
“所以明天你来社团活动。”
“……不好意思,明天我有事。”
“你是在说谎吧?”
“确实是。不过真希望你能体谅到我说谎的原因所在。”
“按你的说法,我最讨厌你了是吧。”
她微妙地岔开话题。咚咚咚,我用脚指尖敲打地板。
“嗯没错呀你简直把我视若蛇蝎。”
“你也讨厌我吗?”
“……一般般吧,一般般。连讨不讨厌也没想过。”
“啊,那太好了。那明天你要来哦。”
我试着含糊其辞,结果被她干脆地理解成了否定的意思。我是不是该说和纳豆一样讨厌啊。
竟然会体谅故人的心情,真不像我的风格。
“我说啊——”
“我等着。”
她留下这句话,就挂了电话。……我说我说啊。
“等着……谁等?要在哪儿?等谁?”
竟然对骗子期待诚实,这连愚直都算不上。她是搞错了场合。
我放下听筒,禁不住叹了口气。感觉肩上更重了一分。
“怎么了吗?”
妈妈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朝我搭话。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没什么。只不过被提醒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哦——”
“这算什么反应?”
“其他的没说什么?”
“其他的?”
无论对方是谁,被母亲深究交友关系都不会让人愉快。不知是不是我的想法在态度上表现出来了,妈妈坦白道:
“和警察说你消失在海里的,就是刚才那个孩子嘛。”
“啊啊……”
她还在意那件事吗。也难怪,肯定会在意吧。
“真的就是社团活动的事。只不过是那个社长不许有社员偷懒啊。”
不过只限于其他社员,说不定我不去她反而高兴。没事的没事的——我拍着妈妈的肩膀回到房间。
房间里,魔女已经从被子里出来了。要是开门的不是我她打算怎么办?还有,有精神地把别人的被子踢飞这种事可不该做。
“欢迎回来。”
“…………………………………”
就算是短时间的外出,魔女也用同样的话来迎接。
而我,不会用“我回来了”来回应。
不然的话,这里有魔女的事好像会变成理所当然。
我一边叠着大概是被魔女踢飞的被子,一边说起电话的事。
“是七里打来的喔。”
“哦。找你约会?”
“说是让我去社团活动。”
“啊,那不去可不行。”
魔女事不关己地笑了。我无视她,随便在重新铺好的被褥上躺下。
伸开手脚,我叹了一大口气,有种重力压迫肋骨般的感觉。
“麻烦。”
“这理由可让人没法赞许。”
“无论是她打来电话、听她说话、父母会在意,还是明天有了安排,全部都麻烦。”
真想全都抛在一边不管。我甚至举起双手用动作来表明想法。
“只要死了就能万事轻松。”
在身边躺下的魔女一副开心的样子对我耳语。她是完全闲得没事干,只会吃白饭,所以会偶尔想做出个魔女的样子吗。
“说不定会变得像我一样哦。”
“那实在是讨厌……”
“有人说过,趁着年轻什么都要试一下嘛。要不要死一次看看?”
“一般人一次就完蛋了吧。”
所以就算麻烦,大家每天还是会一本正经又规规矩矩地生活。
我爬起身,魔女仍然躺着。感觉放着她不管就能直接在那儿睡着。
“只要携带电话普及,父母就不用担心了呀。”
“要是自己带着电话那种东西,不就逃不掉了吗?相比之下,那种事更让我讨厌。”
有道理——魔女笑道。她把笑脸转过来,我就感到花香变强了。
作为活生生的芳香剂,魔女懒洋洋地翻身。我看着她的样子,忽然发问。
说不定这是因为在屋子里渐渐看习惯的这个家伙让我感到一股寒气:
“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我觉得这可以看作是想要强迫她搬走,也可以看作询问她退房的打算。
尽管是自己的声音和话语,我却摸不清感情的摆动偏向哪一边。
听到我询问,魔女停下翻身的动作,眼神从西飘到东。
“要说离开现在也做得到,但我在想你会不会寂寞啊——”
“不不完全不会,我说真的。”
“你这人就是不说老实话呐。”
魔女过来捅我的胳肢窝。尽管我哑然看过去,她仍在“哦呵呵”地笑。
这家伙已经闭上眼睛,完全无视我的表情了。
“万岁——”
“你这人就是不说老实话
呐——”
“…………………………………”
“你这人就是不说老实话呐。”
我还什么都没说。
“不过,我想想啊。”
魔女爬起身。刚看到她摆出四肢着地的姿势,她的手已经伸到我的手上重叠起来。距离被缩短得仿佛要直接被她盖住。
长发跳动,一丝红线在我眼前划过。
在飘落而下的呛鼻花香中,魔女很近。
近得能蹭到对方的鼻子。
而尽管靠得这么近,魔女那儿却没有传来心跳和声音。
“要是你真的说让我出去,我就听你的。”
魔女的呼吸吹到鼻子上,那味道,甘甜得有点腻人。
“我没法违背你的命令嘛。”
“……为什么?”
“你觉得为什么?”
魔女投下的影子,将我完全吞没。
我在那片昏暗中凝视她。魔女没有夸张的鼻子、干瘦的皮肤或嘶哑的嗓音,只是个美丽的女人。潜藏在眼眸中的红,被黑暗围裹后,便浮上表面。
红色的果实和人死时开出的花朵颜色相同。
面对带着微笑等待回答的魔女,我——
“给我出去。”
“你真是不坦率呐。”
她过来戳我的脸颊。而且是左右交替。
我就猜到会是这样。
“果然你没有出去的意思。”
“呜咿,嘿、嘿——嘿。”
魔女笑着打滚来糊弄过去,和我拉开距离。看着她的样子,我只能叹出一口气。
“有屋顶~还有墙~好棒呀~”
“吵死了别唱了。”
就算我提醒她也没有停下,不过基本上要是她滚过头撞到墙也就停了。
她好像撞到了脚趾,正抱着脚忍痛挣扎。
“你啊,是带着什么想法活着的?”
“谁知道——我想活的时候就活着,想死的时候就死呦。”
“哦,这样。”
“不过想死就死这种心境可是大部分人都没法经历的呀。”
这算奢侈吗?魔女朝我询问。这不是奢侈,单纯是不幸罢了。
竟然就连死都必须自己决定才行。
“今后能有这个经历的人不止是活法,连死法也要有独到之见呀。”
魔女穿着的衬衫卷了起来,她挠着下面露出的侧腹,嘴上说着什么。
只会让人觉得不问世事的魔女的发言实在不着边际,真亏我能奉陪得了。
“死法一类的东西我倒是不知道,不过小时候我想过要去天国呢。”
我曾相信,只要去了那里,就能再次和妹妹见面。
就连倒在森林里的魔女,我也是为了自己能去天国才救的。其结果,是好几个人下了地狱。回想起来,遇到戴着那种尖帽子的家伙时,再多怀疑一下就好了。
“天国啊。”
魔女没兴趣地嘟囔了一句,她注视的前方是灰尘飞舞的天花板。
“你连一次都没见过吗?”
“没有呀。就算有过,去那种地方有什么可做的?”
说说看?魔女朝我比划下巴。光是看她的态度,我开口回答的理由就消失了。
“和你没关系。”
魔女笑了,爽快的样子里带着嘲弄。
“反正,我也没希望去那儿了。”
“也是。”
我合上眼。只要闭眼就是一片黑暗,不论何时何地,只要闭眼,黑暗都在那里。
“你说得完全没错。”
这,真的好痛苦。
剑道场里,七里在等着我。
“欢迎。”
看到来迎接的笑脸,我僵住了。那笑容中没有忧愁,没有痛苦。
我甚至感到一阵寒气。
一句“你谁啊?”差点脱口而出。
“你果然来了呀。”
七里占据门口的位置,伸手请求握手。她话里的“果然”让我不痛快,于是无视了。
第二天的上午,我到底还是来了学校。
被魔女不负责任地推着后背说“快去快去”,我不得已出了门。而那个魔女也一起离开我家,随着游客的人流消失在镇上。
她是不是又去咖啡店打游戏了啊。
“叫你藤沢同学就好了吧?”
就算握手被拒绝,七里也没有在意。
“就算你问我……随你便吧。”
“之前是直接叫名字?还是加了‘同学’?”
“你是叫我小藤。”
你开玩笑吧?七里惊呆了。你开玩笑吧?
“我们关系很差的吧?”
“超级差呀。”
“那你是怎么叫我的?”
“小七。”
“骗人——”
确实是骗人——
我脱下鞋,在鞋柜里整齐地放下。道场很宽敞,和社员的人数还有实绩成反比。据闻是原先兼用作柔道场时的雪泥鸿爪。有男女更衣室,还有厕所。和分给其他社团的小活动室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门口旁边甚至准备了等待用的椅子。那里基本上会被社员用来放东西,堆起男生的包。再怎么说女生也不会把自己的包也一起放在那儿。
“叫小藤还太早了,就先叫你藤沢同学。”
“就这么来。”
小藤是谁啊。
我们走进更衣室,里面没看到其他社员。打开换气用的小窗后,我指向右端的柜子。
“那个是社长的柜子,两层都可以用。”
七里抚摸起上下隔开的柜门,一副想要回忆起什么的样子,但紧绷的嘴角没有松缓。打开柜子后,七里拿出手巾。不知道那条手巾有什么特别意义,以前的七里对它很珍视,但现在,她仅仅是冷淡地盯着。
把包放进柜子后,我脱下校服。七里看了大吃一惊睁大眼睛。
“怎么?”
“呃你突然就脱衣服。”
“要换剑道的衬袄啊。”
你也要换——我用眼神催促她。七里打开自己的包,“这个吗?”她说着展开蓝色的衬袄。接着,把裤裙也展开,慢慢地从左望到右。
她知道怎么穿吗?连那种事都必须教她就太麻烦了。
“啊,七里。”
有个社员进来了。不过被叫到名字的七里没有反应。
那个社员奇怪地歪起头,我看不下去便告诉她:
“叫你呢。”
“诶,啊、我在我在。”
七里慌忙回头,看到社员的脸出声打招呼(虽然她多半不知道那是谁)。
“早。”
“早。感冒好了?”
“感冒?啊,嗯已经没事了……吧?”
为什么要问我。看来,她没来的那段时间被人当作感冒了。社团活动时七里基本不会休息,所以是她家里人找了这么个理由吧。
而且什么失踪啊下落不明啦,传出去也不好听。
我穿上衬袄和裤裙,发现七里终于开始脱校服。
在活动室放竹剑的角落,我一口气拔出自己的那把。说是放竹剑的地方,也只不过是倒过来的红色啤酒箱,社员们把各自的竹剑插在上面。连一部分散架后没什么用处的竹剑也插在那儿,远看像是一片麦浪的颜色。
“哪个是我的?”
七里带着刚开始脱的衣服和我确认。
“剑柄上写着名字。”
我嘎啦嘎啦地晃了晃,找到写着“七里”的竹剑。七里看着笑了。
“好像小学生。”
“你自己的课本全都写上名字了哦。”
诶?七里的眉毛倾斜起来。
“快点换衣服,小学生。”
离开更衣室,我一边禁不住叹气,一边前往道场。向几天没来的道场行过一礼,进去后,零星的社员便朝我“早——”或是“唷——”地打招呼。
我适当地应了一下,笔直地走在道场里,有意识地控制脚步,没有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木质的地板在夏天会微微温热,而到了冬天又冰冷得不逊色于冰。道场一角堆着体育课用的垫子,我在那里坐下就不再移动,等着七里过来。
比刚才到更衣室的社员迟了几分钟后,七里出现了。进门时曾一次不落地行礼的七里已经完全忘了这回事。她出现在道场中,来到我这边。
“穿成这样,奇不奇怪?”
她把双臂水平伸开,询问我对于衬袄的感想。
“一般般。”
“怎么算一般般。”
“就是现代人穿着和服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不说这个了——我离开垫子给她带路。七里老实地跟了上来。看着她不安地紧跟在身后的样子,我便想起了妹妹。不过,我妹妹本来也不会紧紧跟在我身后就是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有种错觉,仿佛她们身上有共通之处。
带着七里,我们来到保管在道场里的她的防具前,打开网状的门,把里面的防具拽出来。头盔,护手,兜,垂。仔细叠好的手巾也出来了。
我把那些东西一件一件摆在七里面前。
她在地上坐下,拿过自己的防具。
“知道怎么戴防具吗?”
“嗯——大概知道。”
七里举起头盔和护手,有些不安地点头,最先把手伸进护手。看这样子,估计不行的吧。七里也马上注意到自己的失败,脱下护手。
“不是现在立刻戴上,要先简单活动身体的。”
“什么嘛,早点说啊。”
七里握着竹剑站起身。真想告诉她,我可不是你的监护人。
不过,我稍稍感觉到一点杀了人的责任。
七里把脸凑过来,小声问道:
“先是要做什么?”
“最开始是用脚前后擦地的步法挥剑。”
嗯,嗯,七里说着收起下巴。然后,她转向其他社员。
“呃——我们来做挥剑练习。”
以往的话她并不会宣布,不止如此,连说法方式都明显温吞,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七里偷偷朝我看来,好像在问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别看我啊,我想着别开脸。
感觉今天会一直是这个状态,我后悔了,果然不该来。
只不过,我担忧的事有一半左右并没有发生。
七里的指示倒是暧昧,可一旦开始活动身体,挥剑的动作还有步法中便增加了熟练的感觉。一开始她本人也睁圆了眼睛,但很快就习惯起来。
她的身体恢复了以前的灵活,但另一方面,还是会来问我挥剑要挥多少次,问我接下来做什么,问我手巾怎么卷在头上,每轮练习都问我该做什么,无论谁看了都会起疑。进一步说,练习时社长和和副社长粘在一起明显很奇怪。被人以奇异的眼光看也让我难办,于是途中我就开始替她发出练习的指示了。七里是感冒了的设定,只要说她嗓子状态还不好就行了吧。
顾问老师几乎不会来看我们练习。所以我们是自己决定练习内容,适当地完成。这样难怪没法变强。除了七里。
完成以往的内容后,最后就要进行练习赛。七里一直点名要和我对战。然后这一练习结束后,放学时间必然会拖到很晚。
“我和藤沢同学来?”
“是吧,以往的话。”
而且是最先开始。其他社员会在轮到自己之前摘下头盔等着。
“你是打算把我这个外行胖揍一顿呢。”
哈哼——七里略带鄙视地斜眼看着我。
“这真是非常乐观的想法。”
“你性格真差。”
“我最开始就这么说过的吧。”
说过说过——不知道为什么七里一副高兴的样子。
就这样,我再一次开始了和七里的对决。
练习出的汗让额头和后背粘糊糊的,碰到衬袄时的感觉很不舒服。到了夏天我基本都会后悔,自己怎么就选了什么剑道社呢?不过就算冬天,也会因为脚底太冷而哀叹。
顺带一提是我先加的剑道社,然后七里像是追在后面一样跟着进来了。
七里举剑摆好架势。而我,也一样。
面对几天前杀死的人,我再次举剑相向。
我真的杀了她吗?感觉就连自己与魔女的相遇,都仿佛是夏日的梦境。
世上还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练习开始。
“咦?”
七里动了。
看到她动的瞬间,头盔已经被狠狠地打中。
比起痛觉,不可思议的感觉抢先了一步。
身体没有以往“凭感觉”的反应,也没有靠皮肤和眼睛能感受到的预兆似的东西采取最合适的行动,回过神时,七里已经从身旁穿过。
竹剑,一下子就打在我脸上。
彻底的败北仿佛平板上的流水般爽快地成为过去,让我没能产生什么感慨。周围的社员也因陌生的景色而不知所措。另一方面,击中我的脸的七里在攻击结束后立刻准备下一次突击,完全没有把打中我的脸看作特别的事情。
三面表示有效的旗子都举了起来。
(译注:日本剑道的每场比赛有三位裁判,三名裁判中两人举旗认同得本,则该选手获得一本)
裁判带着疑惑做出指示,催促我们返回指定位置。迟了一会儿后,七里慢吞吞又有点不安地走过来。这样就行了吗——她好像在隔着头盔用眼神向我询问。我也不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我重新摆好架势同七里正面对峙,便完全理解了。
如果是别人来用七里的身体,我自然不可能赢。七里就是在练习上倾注了如此的时间和热情。做到这个地步,她至今都没赢过,我们的个性到底有多不合拍啊,我想着禁不住笑了。这也难怪被她看作是天敌了。
在那之后,我都不是她的对手。
蝉、温度和阳光都高涨起来时,练习全部完成,全员都正座下来。接下来是冥想,然后就结束了。我第一次带着败绩结束练习,心情有些浮躁。
摘下头盔,仿佛能看到头上腾起蒸汽。我发起愣来。
七里坐在我旁边,放下竹剑说:
“身体还记得呀。”
“是……”
刚要回答时,我倒吸了一口气。摘下头盔的七里眼角冒出了眼泪。
与轻易就淌下的汗不同,眼泪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
“你……”
“怎么了?”
本人似乎只关心闷热那一方面,对眼泪没有意识。她好像以为眼里渗出的也是汗或者什么东西,毫无感慨地用手巾擦掉了。
“…………………………………”
“藤沢同学?”
带着被汗和手巾弄乱的头发,七里歪过头。
她没有绷紧精神,也没有皱起脸,率直地看着我。
在剑道场门口感觉到的寒气,再一次爬上后背。
“没什么。”
我没有说什么,把脸转向前面。
因为我想,那多半不是眼前的她所流出的眼泪吧。
“要不要绕个路?”
“啊?”
先关上柜子的七里唐突地来邀我。
脱衣服时是我快,不过穿的时候七里更快一点。
“为什么?”
这对话似曾相识。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和她所处的立场与现在相反。
“回家也没事做。”
七里说着用手按住翘起的头发,但一放开,头发立刻恢复原状。
“你有很多事要做吧?比如把握自己是怎样的人之类……”
对对就是这个,七里说着表示同意。
“为此我希望你能带我在镇里走走。”
“去拜托别人。”
“也只有藤沢同学了解情况。”
我倒是觉得失去记忆这件事她对家人还是可以坦白的。
“先让我穿上衣服。”
还没穿上裙子就说话可静不下心。
“啊啊好的请便。”
七里退下一步,然后发现更衣室外的镜子,便转向那边开始梳理乱了的头发。如果是以前的七里,把头发扎起来敷衍一下就回家了。
我一边犹豫要不要告诉她,一边穿上裙子,然后把包的带子挂在肩上。
我试着一言不发地逃走,但离开更衣室时映在镜子里,不可能被她放过。七里最后也没把头发捋顺。“走吧”,她转过身来催促道。
我不记得自己答应过要去。
“啊,我把包给忘了。”
七里从我身边穿过返回更衣室。我的眼神随着她移动,然后我也先折了回去。
望着打开柜子想把包拽出来的七里,我把后背靠在墙上。
屋里没有其他社员的影子,窗户也关着,唯有压抑的闷热像云一样延展。
我等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说:
“昨天我也说过,杀了你的人,是我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记得。”
七里转过来,捏起自己的脸颊。
“现在我还这样活着,也不怎么在意。”
从刚才起“也”字就好多啊——我想着这种无所谓的事。
这份积极乐观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我所了解的七里很阴沉,只会往后看,性格中严苛炙热的部分不断燃烧着,简直要将过去全部烧尽。
可现在我眼前的,只是个和普通人一样开朗的死人。
“现在是还这样活着没错……”
我含糊其辞。说出来真的好吗?要是她自暴自弃地来袭击,估计这次会输的是我。我怕死吗?怕倒是怕,但我时不时会这样去想——如果能逃离包围在身边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不是不行吧。
这样的想法大概和幸福相去甚远吧。
“藤沢同学?”
七里斜着背起包,手从脸颊上放开,等着我的话。
……我。
“说是活着,也就是六、七年……大概到那时候就会再次用尽的生命喔。”
朝着比自己更加不幸的家伙,我如此告知。
七里她,先是歪过了脑袋,然后就那样眼睛忙不迭地上下往返。
“……诶,真的?”
七里
双手抓住包上的带子。
“真的。”
我重复同样的口形回答。七里半张着嘴,低头看向结结实实地攥紧的双手。然后,仿佛慢慢离开栏杆一样将手剥开,朝手掌看去。
“七年……二十三?四?”
她掰起手指数着,确认自己能活到多少岁。
我也会一起长高个子,改变服装,累加年岁。
结果,一个不正经的、精神上和现在没有区别的大人就此诞生,仅此而已。
“没有记忆,也没有寿命……”
用力竖起的手指弯下了两根。可她竖起的是三根指头,还剩下一根。七里凝视余下的无名指僵住了。
“……甚至还凑不齐三个,没有个漂亮的收尾。”
没必要在这上面执着吧?她勉强弯下第三根手指,抱住脑袋。
“我这不是超级不幸吗。”
正如您所说。毫无反驳的余地。而且不幸的发源地就是我。
我还在想七里是会直接大喊大叫还是怒吼,结果比起嘴,她先动了腿。
“七年吗……”
她抱着胳膊在更衣室里一圈一圈打转。这反应是在烦恼,还是在纠结呢?我难以理解,不好插嘴说什么。
但要是一言不发,她就会没完没了地转圈。
“运气好的话,差不多能延长到十年就是了。”
“这算啥,真随便。”
七里答着抬起头。她忧虑的样子只有一瞬,变成方形的眼睛也恢复原本的形状。她放开抱着的胳膊,但一转念再次抱了起来。这次开始纵向而非横向的动作。
不过她不再转圈了。对于在一旁看着的我来说,摸不清其中的差异。
“七年这个时间不是绝对的?”
七里用稍稍放柔和的声音向我确认。
“大概。”
只不过腰越君和江之岛君在相同的时期吃下果实,几乎是同一时刻死了。
不知道魔女的说法有多可信。
七里扬起头。她仍然抱着胳膊,挺起胸来。仔细看去,我便觉得,好大啊。
说的是个头,没别的意思。
这种时候盯着那儿看,我在想什么啊。
“嗬……大概。大概,不知道,恐怕……嗯,那样的话也好吧。”
她嘀嘀咕咕地嘟囔着,下巴夸张地活动,眼睛在垂下的脸上一下子睁大。
“好!”
“……怎么?”
七里仍然抱着胳膊,对问题一笑了之。
“不知道我会活多少年是吧?那我就照常活着,不去太在意了。”
“……还可以这样的?”
“人生不只是长寿对吧?嗯,大概。”
七里像是说服自己一样说道。
如果活了很久的魔女听了,会怎么想呢?
“话说你是怎么杀的我?总觉得藤沢同学更弱。”
七里大概想起练习时的样子了吧,她很好奇地问道。
“之前的你比我还弱而已。”
“嗯——……会不会是我性格温柔对朋友下不了手啊?”
不是朋友。我不都说之前你讨厌我了吗
“搞背后袭击之类的?”
“是规规矩矩地从正面刺进心脏的。”
咿——七里按住了胸口。
“保险起见,我刺了五六下。”
“杀、杀人鬼。”
七里“呀——”地装作逃跑。比起订正错误,我对她那莫名其妙的轻浮还有自来熟的态度更疑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七里讨厌我呢?
她在道场等候的地方转了一圈后立刻回来了。
“走啦。”
她牵起我的手,快活地拖着迈开步。翘起的头发活泼地跳动。
“我倒是还没答应会去。”
“就算嘴上没说,意思也从碰到的地方传给我了。”
才没传。
只是,这个七里和以前差别很大,该说是相当随便吗,还是说想法天真呢……这样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但我对那粗枝大叶的地方产生了兴趣。
七里脚下没有停,不如说速度越来越快。我也加快脚步。
好有力啊,我深感佩服。
到职员室归还剑道场的钥匙后,两人离开学校。由于名目是带她熟悉城镇,于是我们像织起建筑的缝隙般走进一条横向的大街,蝉和人的声音便立刻像波浪般深深地向耳中填去。
以深红的鸟居为门,路上并排开着很多店铺。在这里,游客比本地人还多。在浮着卷毛云、比海还更蓝的天空下,大群晒黑的人来来往往。在那里,我寻找起很容易就会混在人群里,又格外显眼的魔女的红色帽子。我做好心理准备,要是看到了就立刻折回去。总觉得,莫名地不想看到。
“唔,唔,人好多呀。”
“因为是观光地。海边也是这样,游客还会去看神社。”
“我和藤沢同学一起到这边来过吗?买零食吃之类的。”
这儿不是有各种店嘛,七里不停地张望着店铺说道。喂喂。
“你没忘了我说的话吧?你之前最讨厌我了。”
“啊,也是呀。那这是你第一次和我一起出来。”
“……倒也,不是。”
唯独在奇怪的地方,我变得老实起来。七里满意地微微笑了。
“果然,我们意外地很亲密?”
“没那回事。”
“不过啊,发生了什么让我讨厌你的事吧?反过来说,就是一个劲对你在意那个感觉对吧。”
“……也是。”
毕竟是自己的事,看来再怎么说她还是了解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加以利用,让七里意识到我。
然后,事情变成现在的样子。
七里像是因夏日强烈的光而眯起眼睛,但还是面向前方。
“好啦,带我到处转转吧。”
“……那。”
我像导游一样张开双臂。
“这一带盒饭幽灵出没的事情很出名哦。”
“盒?幽灵?”
“一不留神,摆在那儿卖的盒饭就消失了。谁也没能目睹事发现场,于是就出现了有幽灵的传言。”
我朝旁边看。朝前面看。窥探建筑间的缝隙。一个人影也没有。
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专偷盒饭?”
“目前为止,好像是这样。”
我像是只了解传言一样装模作样。
“为什么呢?”
“那……当然是因为肚子饿啊。”
因为幽灵的真面目是透明人。
对现在的七里来说,就算听我提起和田冢这个名字,也只会歪过头纳闷吧。
和田冢君是和我们同岁的高中生,他也同样接受了魔女转让的红色果实。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死了,又靠红色果实复活,结果成了透明人。而且那不仅仅是透明,好像还附带他也完全无法认识到这一边的情况这个赠品。
在日记里,写着他曾梦想能一个人活下去。那个愿望以令人厌恶的形式实现了。他只能一个人活着,直到再次死去的那天。
和田冢君在这附近的盒饭店里偷东西的情况比较多。今天他也在附近一带四处走吗?我朝人群的空白处看去。他仍在期待被放在腰越君家里的千元纸币吧。近期我还要再去放一次才行。
和田冢君曾被腰越君拜托,去给他做晚饭。那样出差做饭的费用是每次一千元。靠那份联系,他便得到内心的充实。
目前,他还不知道友人腰越君已经灭亡。让他到死都不知情,是我背负的一个任务。就算是我,也没能将别人临死时托付的请求等闲视之。不如说真想误解为我人品意外地不错。
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家伙,一直只盯着这个现实看,实在让人丧气。
可是准备好的饭菜要谁来吃才好呢?……我?
“虽然我肚子饿了,不过喉咙也渴了呀。”
话题从幽灵联系到了切身的欲求。社团活动过后,我也渴了。
我想象七里身体里的植物寻求水分而蠕动的样子。
“有咖啡店哦,去坐坐?”
七里所指的方向,是有名的米色建筑。窗户被擦得很干净,不过正面的橱窗有点脏。摆在里面的蜡制饭菜模型上了年岁失去光泽。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的观赏植物变成了红色的花。
是几天前和七里去过的咖啡店。
“去别的地方吧。”
“那就进去吧。”
“为什么?”
“因为做藤沢同学讨厌的事好像会更有趣。”
这个家伙——在我生气的时候,手腕已经被她抓住,拖了进去。我再次想到,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带着被人报复一样的心情,我走进凉爽的店里。
比起咖啡和薄煎饼的甘甜香气,我最先闻到的是花的味道。
“……呜哇。”
难道说……我靠嗅觉最先理解了。
在门口侧面游戏机的座位上,我找到那个背影。
对方也立刻注意到我。
“啊,快看快看我一直
是最高分!”
魔女高兴地想给我看游戏屏幕,她的牙齿白得耀眼。
我忽然想到,那准是因为在玩那游戏的只有她一个人吧?
认识的人吗?七里用眼神询问。没等我回答,魔女先自报家门:
“我是姐姐。”
“不是。”
戴着这种古怪帽子的姐姐我才不要。
啊啊不对,虽然我立刻否定了,但说不定当作姐姐来说比较简单。魔女晃着肩膀,帽子朝前面滑了下去,让我窥探不到她的表情。
“难道说,是魔女小姐?”
七里似乎看到那顶帽子产生了联想。“正是。”魔女表示肯定。
“那,是你让我复活的呀。”
“啊嗯?”
魔女重新摆好帽子的位置,一副“这是啥意思?”的样子。
“没错,还真的有魔女耶。”
我看着远处泰然自若地装傻。魔女听了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满意地露出微笑。
“唔,多亏了复活的咒语呀。”
“呜哇,魔女若无其事地待在镇上。”
七里朝我看过来。
“幽灵还有魔女,这儿真是超现实(ファンタジー)呀。”
“你也糊涂(ファジー)得毫不逊色哦。”
还有你要抓着我的手腕到什么时候?
魔女把盘子里剩下的水果三明治放进嘴里,然后说着“请放心吧”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不识趣到打扰你约会。”
“不是约会。”
魔女用硬币付过钱后从店里离开了。尽管犹豫,我还是追了上去。
“哦唷唷。”
仍然抓着我手腕的七里也跟了过来。
“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点啊。”
我对渐渐走远的魔女忠告。她举起右手,朝这边慢慢晃了晃
就算她被车轧了也没……不,果然我心里还是会不舒服。
算了,就承认自己那样的一面吧。
另外,看着她的背影我就觉得,果然帽子好大啊。
“住在附近的大姐姐之类的?”
“就是那个,感觉吧。”
说是“住在附近”,其实只隔了一面隔扇,实在近得过头就是了。
“好像是个很温柔的人呀。”
“哈哈哈。”
她好像比原来更会开玩笑了。或者是,失去了看人的眼光吗。
我像是逃离阳光以及魔女一样回到咖啡店里。
不可思议的是,店员带我们到的位置和上次一样。光是还有位置就算幸运了。
“这儿基本上都挤满了游客,不排队就进不来。”
“嘿——不错的店嘛。”
七里被新奇的样子迷住,睁大眼睛在店里环视。穿着本地学校的校服举动却完全像个进城的乡下人,会是这副模样的也就只有她了吧。
“那我要水果三明治。刚才魔女小姐好像吃得很香。”
“我倒是觉得不要相信那种家伙比较好。”
有个店员走过来把薄煎饼放到旁边的桌上,我们便出声叫了一下。店员转过身看到我们,一瞬间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又立刻收了回去,然后听我和七里点好餐,露出讨好的笑容离开了。以开店的人来说,这态度真不合适。怎么回事呢?我思考了一下,瞬间就明白了。啊——是前段时间看到了我们的交流吧。七里好像也注意到了店员的视线。她看着走远的店员的背影,然后朝我看了过来。
“刚才,我们好像受到了故弄玄虚的视线?”
“不是错觉吗?”
“不不不是。”
年轻人的日语乱得真明显。她把手像车窗雨刷一样从侧面挥过来。
“是不是以前我也和藤沢同学来过这里呢?”
“来过哦。”
这点我承认。
“我们做了什么?”
“谁知道……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
她接受得太过坦率,我正觉得她好像有什么打算时——
“藤沢呀,真是性格别扭。”
言简意赅就恰到好处地把人给描述出来是可以啦,不过她突然搞什么。
“你嘴上说着‘不知道——’其实心里很清楚。何必呢?”
“……我是在为你的感受着想。”
“不不告诉我我会更高兴哦。”
“知道了以后心情可能会变糟。”
“不会是我喝咖啡喝醉了以后大闹一番吧?”
“那个是去年暑假电视的重播上放过的东西。”
七里也看了吗?还有,她记得那种根本无所谓的东西吗?
言归正传。
“就算知道了,你也绝对不发牢骚?”
听我再次和她确认,七里好像也有点怕了。
“就先按不发牢骚来。”
什么啊真没胆子。不管怎么说,如果不告诉她,她就不会彻底放弃吧。
“那,我就给你做一下。”
我站起身,刻意把周围的客人从视线中抹掉,靠近七里。
“诶,干嘛干嘛?”
七里的手伸到不前不后的位置,摆出防御的架势。我无视她,俯身把手放在她肩上。
把她拉近,然后被拉近。
像啄食一样,夺走她的嘴唇。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突然袭击,七里的眼瞳愣住了。我在眼前确认到这一点后,闭上眼睛,将嘴唇重叠得更深,然后把脸移开,回到座位。
她的嘴唇比以前稍稍干燥了一点。
我再次和七里面对面坐好,发现她仍然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手像是盖住嘴唇一样放在嘴上。
“真的?”
“真 的 。”
我托着下巴肯定。七里像是要把头发晃乱一样左右环视。
我感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所以不想看。
“在这种,大庭广众的?”
“这就叫‘二人世界’。”
我面不改色地说着大话。但这次七里并不从容,把我的话当真了。
“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
“谁知道,呢。”
这一点用不着我含糊其辞,本来就不知道。
每当想起以前的七里,自己的胸口就会像压上镇石般沉重,但同时又仿佛呆站在明亮的地方,两种感觉混杂在一起你来我往。但那些感觉被“过去”这一强烈的光所包覆,不断失去轮廓,开始变成名为回忆的东西。
所以事到如今,想要体会自己对此有什么想法,已经变得不可能了。
“明明是这样,我们却互相厮杀。”
“对。”
不如说可能就是因为我做了这种事,你才会发怒到要和我厮杀。
一时间,七里不说话了,时不时倾斜装了水的杯子,把冰块晃出声响。
然后,像是一下子悟到什么一样,很好懂地张开嘴睁大眼睛,眼神朝上鄙视地向我瞪过来。
“是因为藤沢同学劈腿了?”
至少怀疑劈腿的是自己啊,我心想。
“没太尝出味道。”
“那真是可惜。”
走出咖啡店后,七里仍然对嘴唇很在意。我不着痕迹地留意了一下四周,想看看有没有魔女的身影或是帽子。那个魔女不仅行为古怪,而且让人不能放松警惕。
“所以以后再来吧。”
“您自便。”
“一起来呀。”
我决定当作没听到,迈开脚步,七里立刻并排走在身边。
我选的方向是打算回家,没问题吗?
她家和我家方向可完全不一样。
“那个,藤沢同学!”
身边突然传来很大的声音,我吓了一跳。
“怎么?”
“我之前不知道,藤沢同学对我有那种意思。”
她头也不抬,慌张地快步走着嘴上飞快地说着什么。
“那种意思?”
“要我和你做这种事,呃,抱歉该说是对我太勉强了吧……”
“……啊?”
“我!大概,没有那种兴趣,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还朝我看过来,好像是在问“你说呢?”
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我无语了。
“那真是可惜了。”
“啊,嗯……是,是呀。”
七里暧昧地点点头。到底是哪个啊,这半吊子的反应让我觉得麻烦。
虽然是玩笑一样的误解和交谈,但如果复活的七里是这样的思想,说不定不管怎样稻村都无法构筑能让自己满足的关系。
“不过我并没有期待那种关系,所以放心吧。”
用不着——我横着摆摆手。
“我说的只是现在!至于以前,呃……”
“以前也并没有。连朋友都不是呢。”
“啊?诶,稍等一下。”
被比蝉还烦的女人粘上了。我朝远处看去,好想逃走。
脖子上一点点渗出汗来。
“我们明明不是那种关系,呃……却接吻了?”
“
没错。”
“……为什么?”
“凭感觉就吻了。”
我加快脚步,结果她跑到我前面挡住去路。
“藤沢同学主动的?”
“……是这样没错。”
我忽左忽右想要试着溜走,可每次都立刻被她挡住。如果是以前的七里,我就能轻松地从她身边穿过,看来我们的相性已经颠倒过来了。
“你这是没人性吧!”
“你反应太慢了吧?”
这种夏天的大中午她还有精神玩闹吗。我要回去洗洗衬袄,然后,睡觉。
“哎,哎,算了。”
七里不再张开双臂挡路,不知为什么,她有点怏怏不乐,话里带刺。
“但我觉得玩弄感情可不好啊。”
“哎,也没什么吧?”
“不不果然我还是觉得不好。”
好麻烦。说不定七里在本性上到底还是一本正经的。
七里就那样紧跟着我继续走。
她这不是要跟着我走到家吗?我有点担心起来。
“真好啊,这份阳光。”
不知是不是心情恢复了,随着将光舀起般的手势,七里抬头朝太阳望去。
“哪里好了?”
“一边沐浴阳光一边走路,就仿佛有种渐渐醒过来的感觉呢。”
她抬起下巴,仿佛用鼻子吸进热气。
“醒过来?”
“嗯。走在镇上,看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就能一个接一个地确认到——啊啊我会有这种心情呀。感觉这不是得到知识,而是头脑中的某处渐渐苏醒。”
七里十指相扣,把胳膊伸向前方,全身沐浴着阳光。浓厚的影子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角产生,然后伸长。
很像是失忆的人会有的感想。
“如果不断重复这一感觉,会不会恢复过去的我呢?”
她是有此期待,还是对此有所抗拒呢。七里口气中庸,听不出她的意愿。
而我,说出言不由衷的话。
“也没必要像那样变回去吧?”
这么说着,我就感到喉咙仿佛梗住一样。如果魔女在场,估计会反问“你又怎么样?”,让我反思过去、反思身为姐姐的自己,还有一直拘泥于妹妹的自己吧。
“唔。”
七里抱起洁白的胳膊走着,有一瞬间,她闭上眼睛。
“和你不一样的藤沢同学也说过同样的话呀。说是,我不一样。”
“……嗬。”
稻村吗。确实,她和稻村所期待的七里好像完全不一样。
“啊——对了对了……说到另一个我。”
说起来,她为什么会消失在大海尽头呢。
虽然我不想和她们扯上关系,但又觉得事到如今已经晚了,便试着问问看。
“我听说她在海里消失了。”
“嗯。她自己进去的,然后,沉下去就没有再回来。”
七里回过头,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水面说道,话里没有恐怖也没有怜悯。这时,我第一次有点同情稻村。
“哦——”
算了,估计是死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开出花后消失。
所以决不会有人发现尸体。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恐怕就是在这一部分,七里无意中触及了稻村心中已经崩溃的某处。尽管已经不想再扯上关系,我还是做出与期望相反的行动深入进去。
七里停下脚步。
“可以先换个地方再说吗?”
夏日的阳光斜斜地打下来,甚至让我感到焦糊般的味道。
“去哪儿?”
“海边。”
七里仍然把头转向后面,指着那个方向。我也像是随着她一样注视大海。风微微地吹着,海潮的味道有些遥远。
“海啊……我知道了。”
以我来说接受得还真是老实。总是被人直截了当地说我性格别扭,我也听腻了。
而且。
到头来还是要到那儿去吗——这样的心情也稍稍在我背后推了一把。
好厉害好厉害,七里称赞远处冲浪的人。夏天的海边没有多少游客,但本地的大叔们在海面和波浪嬉戏。明明应该不是世间的一切都在放暑假才对——这一琐碎的疑问被打湿白沙的海浪渐渐卷走。
我们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那边。
由于没有遮阳伞,脑袋被毫不留情地晒得越来越烫。
“说起海边,什么也不准备就过来也没事可做呀。”
七里深有感触地说着。那为什么要来?
以前来的时候——话虽这么说其实也是不久之前——确实有事做。那时七里死去,然后全新的她诞生了。本应流到沙滩上的血,被干干净净地冲走,已经无法再追溯痕迹。
这次来海边我们没带什么武器,彼此也没有杀意。
仅仅是很热。在烧焦般的天空、与正被炙烤的砂子的夹缝之间。
“有事可做啊。……我想听听另一个我的事。”
得在过度的热量让我精神恍惚之前,把正事说完。
“我想想啊”七里连袜子也脱掉,光起脚来,低头捏着拇指说道。
“我是觉得没说什么要紧的事……或者说,没能说出来吧。那个人真正的名字是稻村……没错吧?她是我邻居家的孩子是吧,事情闹得挺大。”
没错,我点头。被媒体吹捧成那个样子的稻村失踪,这件事也在电视上被大肆宣扬。要是她和七里的关系啥的给他们知道了,骚动会进一步扩大吧。
“我是不是和那孩子关系不错啊?”
“非常不错。”
这样啊,七里头也不抬地笑了。压来的影子中透露出寂寞。
“我在海边醒来,最先看到的是那个孩子,便很奇怪那是谁。她好像认识我一样和我搭话,但说的内容不得要领。虽然那是我的错,不对是藤沢同学的错吧。总之我老实地说自己没有记忆,她就带着我转了各种地方。”
七里对我的怨言混在她的话中一闪而过,继续说:
“比如‘以前一起来过这里’,或是‘我们经常在这里吃寿司’。她不分昼夜地带我去这儿去那儿,但对于什么也不知道的我来说,只会越来越不安。虽然也有想回家的心情,可我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
那之后她们仍然待在镇上吗,我暗自吃惊。还真能没引起骚动啊——虽然这么想,不过稻村外表是我的样子。说不定是我几乎没有外出走动成了无心插柳。
“怎么说呢,我的喜好好像和之前相比变化相当大。每当藤沢……稻村同学逐一询问我对味道的感想,都会变得阴沉,模样甚至变得憔悴。不对、不对——听她一次又一次对我这么说,该说是尴尬?过意不去?还是说“关我啥事”呢。尽管有很多话想说,可最后我们还是回到起初的海边,然后,她突然变得很痛苦,吐着白沫,堵住耳朵。我发现情况不太对就问她怎么了,还打算叫人过来。但是,我稍一离开她就冲向了大海。”
七里的声音向着海平线的尽头延伸,渐渐消失。
我觉得果实带给稻村的寿命太过短暂了。是因为愿望没能实现,所以红色果实失去了效果,不然就是发生了矛盾……尽管没有可靠的证据,但我还是不由得这样想象。
对于超出人体常规的变故,是找不出正确答案的。
“老实说,就算和她待在一起,我也没有了解情况。但现在我明白,她是真的在渴求死前的我。那孩子一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向我诉说。我听了很为难,却又无可奈何,就算想要模仿,我也对自己完全不了解。”
所以——七里说着抬起头。
那脸上扑簌簌地掉着眼泪。大概那并非她有感而发的眼泪,七里觉得碍事地抹了抹眼睛,这时候本人好像才总算意识到自己在哭。
“嗯?嗯?”
没法彻底擦净的眼泪让七里发出困惑的声音。她把手摆成碗的形状,接住不停落下的眼泪。看这势头,不停攒下去的话早晚会从指尖溢出来。不知是不是没法把眼泪丢下不管,七里求助似地朝我看来。
“这个,怎么办啊?”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很难办。虽然难办——我别开视线。
我思考七里的事。
又思考稻村的事。
无论哪边都很鲜明。
我理解到,已经不在了的人们,还是会在其他人脑中继续存在。
想必,这个七里的脑中也一样,在某处——
对那眼泪的出处,我怀着几分——真的仅仅止于几分——的罪恶感与敬意。
“在流泪的人哭够以前,我会静静地等着的。”
说着,我把七里的肩膀抱到怀里。在校服的表面,有一点砂子的触感。
七里顺从地靠过来,把头搭在我肩上。
“嗯。”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静静流泪。
落泪的时间绝不短暂,仿佛让我回想起“她”们的岁月。
搭在她肩上的手变得烧焦一样烫的时候,眼泪中
断了。我看好眼泪停下的时间,便把手从她肩上离开,七里慢吞吞地起身。
她重新坐好,再次擦拭眼睛,确认眼泪完全停下。
然后,吸了吸鼻子。
“藤沢呀,就像是妈妈一样。”
七里朝我露出爽朗的笑容。
被风掀起的沙粒细碎地打在腿上。
……诶,她说啥?
“抱歉,你的意思我有点……”
被同龄人当作妈妈看待,我可没法保持冷静。
“因为藤沢同学杀了我,才会有现在的我这个人格吧?”
“也 是 呢。”
我回答得迟钝,仿佛脑子里进了沙子,嘎啦嘎啦地卡着转不起来。
“这已经算妈妈了哦。”
“抱歉,这个意思我又有点……”
“妈妈我要吃奶!”
七里向我要求道,脸上笑开了花。
“我刚才觉得你再死一次就好了。”
“开玩笑的。”
“我也是。”
我微微一笑。当然,我没开玩笑。
七里一副害羞的样子用手捂住脸。那你就别说啊。
“虽然先说出那种话有点奇怪。”
“这次要说正事?”
“嗯。非常认真。”
那是谈正事前该说的笑话吗?脑子里还在较真地纠结这个问题,但也不得不摆出听人说话的姿态。于是七里迎着我的视线,一脸正色地说:
“可以和我做朋友吗?”
“……抱歉,你的意思我有点……”
“这句话你总该明白的吧?”
哎,算是吧,至少比说让我做她妈妈好懂。
“不如说你不做我就头疼了,而且我绝对要和你做成朋友。”
她不等人回答,就强硬地来和我确认。她连有人告诉过她交朋友的时候要选好对象的记忆都没有吗?竟然偏偏选中我。
“我说啊,你怎么要和杀了自己的家伙做朋友,脑子傻——”
“对对就是这个。”
七里指向我的鼻子。哪个?我盯着她的指尖感到纳闷。
“我呢,看你第一眼就很中意。但是呢,你不是说你杀了我吗。我就想了,对此不能原谅。”
七里起身,向前弯着身子贴了过来。我用手撑住沙滩身体反仰,宛如被野兽逼近。自己和七里的相克关系颠倒,已经没有优势,就算直接被她彻底压倒按住喉管也毫不奇怪,而且我无法抵抗。
那只肉食野兽——七里的眼瞳仿佛海面般闪闪发光。
“所以我就决定了,要和藤沢同学成为朋友,变得要好……再等我死的时候,要让你也痛苦得要死!”
七里的影子将我侵食,而海浪仿佛与此步调一致般来临。我们的手腕浅浅地,浸入略带温度的海水中。
“……这,难道说是复仇?”
“对,是我对你的一种复仇。”
七里对此开朗地一笑而过,夸示自己与过去完全不同。
收进掌心的沙子,被退去的海浪带走。
复仇,是复仇啊,这样就算复仇了吗……
明明只要她有意,就可以轻易杀了我,这是何等有耐心的复仇。
变得珍贵后,再将其夺走。
仅仅是为此,就用上自己剩下的人生。
“……有趣。”
何乐而不为嘛,我心想。
对于想要成为朋友这件事,她有切实的动机。我真感动。
七里伸出手来。指尖并拢的样子让我明白,她是在请求握手。
“请多关照。”
她翘起嘴唇咧开嘴,露出捉弄人又乐观的笑容。
而我对那个表情感到中意,便是决定性的因素。
她的乐观仿佛夏日般耀眼。我有种感觉,说不定被其照到时,我会晕头转向——不管光是正向还是背向——但至少,我应该能在那里站起来。
我握住七里的手。
这并非强迫,我们以自己的意愿与对方的手紧密贴合。
“七年后,我一定会让小藤难过。”
她说得快活,又爽朗。这怨恨的话真是与夏天的大海相称。
紧紧握住的双手前方,是七里。
是我的新朋友。
坐在热沙上不动的、明朗的复仇者。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
我由衷地期盼自己能够看到七里完成她的复仇。
我竟然没法彻底忍住不笑,这还是第一次。
小藤是谁啊?
“欢迎回来。”
魔女躺在别人的被子上,笑着迎接我。这样子我也看习惯了,已经懒得和她抱怨说别随便躺在那儿——更何况她的笑容快活得仿佛亮出牙齿。
“别拄在枕头上,会压坏的。”
“哎呀不好意思。”
蹭蹭蹭,她仍然用原来的姿势偷懒地错开位置。这时,皱皱巴巴的衬衫上“滋啦——”地传出布料撕裂的声音。魔女的笑容僵住了,左手摸来摸去确认情况。
“噢——腋下长出了溪谷。”
魔女右侧的腋下出现很长一条纵向的裂口,长得甚至露出她洁白的侧腹。
“反正是夏天,算是凉快吧。”
魔女没有特别悲观,她抬起右腿,挠着内侧。前几天蚊子咬的包还只有两个,而现在增加了第三个。希望她继续和壁橱里的蚊子愉快相处。
“你的衣服没什么变化,就只有这一件吗?”
“你不也是一直穿校服。”
“我这是兴趣哦。”
我捏着校服的领子回答。
“兴趣挺不错呀。”
“对吧?”
“我想学习一下,可以穿穿看吗?”
“不要,会沾上花味。”
椅子还是坐垫?我犹豫了一下要坐在哪儿,然后选了坐垫。是不是因为魔女的帽子占领了书桌呢?没人戴的帽子像是冰块溶化一样崩塌,顶上的尖角也无精打采。
“我也有像魔女样子的服装呀,但夏天穿会闷死的。啊,还有最近我不是穿过黑连衣裙嘛。”
看吧看吧——她说着把两根食指都竖起来左晃右晃。不知道她为什么一脸得意。
魔女嘴上说不在乎,但还是捏着衬衫上破了的部分。她把裂口按了一会儿然后放开,看到窟窿毫无变化后顿时垂头丧气。哪儿能粘的回去啊。
她对此死心后,语调兴奋地朝我搭话。
“你好像很享受约会呀。”
我差点反射性地说出“并没有”。可贴在下巴上的手,把刚要张开的嘴合上了。我闭上眼,感受在后背笔直延伸的东西,身体颤抖着。
意识到呼吸,镇静下来,我就有种能够克服什么的感觉。
“哎,多少算是吧。”
“噢。”
她翘起左边嘴角,简直像是在说“果然呐”,真让人不爽。
“事情乱七八糟的,我也只能笑了。”
我杀了人。于是杀了的人复活了。她复活后把所有过去的事都忘光,还说要和我做朋友,岂止如此,我甚至被她当妈妈来对待。而且为了七年后的复仇,她向我宣告要开心地和我愉快相处。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真是尽情享受过山车一样的人生呀。虽然我没坐过过山车就是了。”
喜欢做白日梦的魔女在那边念着“会不会有趣呢?”,我无视她,嘟囔道:
“我本来是打算为了妹妹和自己姐姐的身份而活的。”
但这件事,只要和什么人待在一起就容易忘记。时间越长,就忘得越多,越彻底。
所以,我讨厌和别人变得亲密。
“要是拘泥的东西已经无所谓的话,扔掉不管不就好了嘛。”
“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我可做不到像七里一样想得那么开。现在的心境就像是拼命守着已经打破、孵不出东西的蛋,尽管如此,也并没有毫不留恋到说扔就扔。
我不喜欢自己,但只有那样的自己存在。
“你也可以复活一次,无忧无虑地接受现在呀。”
她亮出撕破了的腋下,好像在说“我就已经接受了”。
但我撕破的东西跟衬衫可不是一个等级。其中伴随着很多人的悲叹。腰越君,稻村,和田冢君还有江之岛君。不只他们自身,还给他们父母带去了很大不幸。只不过,其中一部分也归咎于这个从某种意义上,算是共犯的魔女就是了。
而那个魔女,好像没觉得自己有任何责任。
呵呵,我不禁发出自嘲的笑声。
“杀了人,然后复活成另一个人?”
虽说,我确实是从普通的女孩子变成了杀人犯就是了。
“哈哈哈,自私任性的极致。”
她拍手一样喝彩。对事不关己的事,魔女真的很随便。
但她那随便的态度,有时令人心情愉快。就好像脑子空荡荡的,咣啷咣啷地发出声响。
“要是被杀的人自己不在意,那我觉得事到如今已经可以将错就错了。反正,其他会抱怨的人都死了。”
哇哈
哈哈,魔女只有声音在笑。
“一旦听别人从客观角度说出看法,真的能明白自己是有多过分呢。”
而唯独这样的我还没有死。就没人来制裁我的恶毒吗?
不对,有个家伙断言说不久的将来会毫不留情地伤害我。
说不定,我引颈期待的就是这个。
“七里说,她死的时候要让我落泪消沉。”
没有比失去什么更让人悲伤了。
机会,缘分,梦想。活着就仅仅是在过程中得到或失去这些东西。
七里是说,她要成为我最珍视的东西后消失。如果变成那样,我的心中多半会降下永远的黑夜,悲痛欲绝,泪中带血吧。
如此狂妄的宣言,怎么可能会无趣。
“我觉得如果是为了那件事,那么协助她也没问题。”
所以,我决定要和七里做朋友。
说明太过跳跃,我的想法并没有准确传达吧。本来我也没打算正确地表达,而是近似于自言自语。但魔女听了我的话,非常开心地放缓了眼角。
“不是挺好的?我喜欢看到你开心的样子嘛。”
她笑眯眯的,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如果不是出现在魔女脸上,估计我就要老老实实地被骗了。偶尔,魔女就会描绘出这样的神情,让我没法觉得她更年长。
“为什么?”
“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哦。非要说的话,喜欢就是理由。”
魔女语重心长地,说出好像很聪明的话。她身上没有千年的风采,不过好像至少和外表相称的底蕴还在。但总觉得她这话我在哪儿听过,说不定是和谁现学现卖的。
不管怎样,我觉得这句话很有魔女的样子——只限声音和感情不停延伸的部分。
“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好像更开心哦。”
“嘿——。骨碌碌地转胳膊?”
“会转会转。”
真好啊,魔女说着骨碌碌地转起了胳膊。这算啥啊,我差点笑了。
“明天也要专心打游戏?”
嗯——魔女的眼神飘来飘去,嘿嘿地傻笑。
“暂时没法去那儿了吧。”
“你做了什么?”
“资金不足。”
两枚百元硬币掉在地上。魔女眯起眼睛,注视着微微震颤的硬币。
“两枚呀——”
“你还真能毫无计划地打游戏。”
“有能回去的地方真好呀。”
喔哈哈哼——魔女不再托着下巴,一咕噜躺下。
然后用力伸了个懒腰。
看到她懒散又熟稔于房间的样子,我就想抱怨她一两句。
“真是的,你这个吃干饭……”
我大吃一惊。
我慌忙闭上嘴,差点咬到舌头。
魔女精神地伸开的胳膊上,缠绕着植物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