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拿过树果而伸出去的胳膊那纤细的模样,至今仍烙在我眼中,没有散去。
皮包骨头的胳膊吱嘎作响,朝那色泽光艳的果实靠近。身体接近极限,后背的皮紧紧地绷着,难以活动。噼啪,噼啪,骨头散架的声音响个不停。再怎么饥饿,身体依然干巴巴的,连口水都挤不出来。
我把给枝叶添上颜色的树果叽里咕噜地揪下来。
铺满手心的树果仿佛寄宿其中的火焰。
我贪婪地吃下树果,那势头就算被果实噎死都毫不奇怪。红色果实伴随着强烈的花香,余味甘甜,每当受到那份刺激,肩膀和后背都会跳来跳去。我被呛到好几次,果实的碎片从嘴里掉了下去。啊好浪费好浪费,我想着又捡起来放回嘴里。起初连咽下都要费很大力气,不过很快,喉咙也靠果实的水分变得滋润。
骨头鸣叫,皮肤紧紧地贴在上面,发出清脆的裂响。
再次得到一度断绝的食粮,全身都在欢喜。
就这样。
我到底吃下了几十个树果呢?
在树林深处,只有一棵树上挂着大量红色的果实,我像盘踞在树上的蛇一样紧紧贴住树干。树果从嘴里冒出来,我终于感受到极限,从树上滚了下来。
我毫无防备地仰在地面。每次深呼吸,脸上就会裹满树果的香气。
躺下的地方刚好有树阴,于是我就地稍微休息了一下。目光随着树林间飞来飞去的小鸟左右移动。小鸟看起来很美味,等体力恢复了,试试看能不能抓到吧。明明刚刚还不带感情地看着那些东西在眼前划过,但熬过饥饿后,大脑也开始活动。
就这样望着,我忽然发现,看起来同样饥饿的小鸟没有靠近这片红色果实的意思。它没有停在树上,从旁边飞走了。是因为我在吗?还是说,这个树果吃了就糟了呢?
在后背和地面之间,无法言说的不安时而四处匍匐,时而爬起身来。
就算处在树林打下的影子中,也没能让红色果实的光彩折损丝毫。
后来我又在山里待了一阵子,到底还是会再次感到饥饿。每当那时,我便靠树果勉强填上肚子。其他任何动物——甚至连虫子也不会靠近。尽管多次感到不安,但我无法抗拒饥饿。每次去那里,树果似乎都会增加,怎么吃也吃不完。这也让我感到毛骨悚然,但同时又对带着贪欲生存表示肯定。
就这样,时间过了更久,季节也随之推移。虽然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多少月,但我突然怀恋起人的气息。眼看就要彻底变成山野中的野兽前,忽然对自己人类的一面依依不舍了吗?尽管犹豫,我还是下定决心下山。
要是留在村子里,我就会被别人为了挨过饥荒而杀死。被觉察这件事的姐姐一把推开让我快逃,结果我拼命地跑到最后,就来到了这座山里。不管跑还是不跑,我都到了濒死的地步。后来想想,说不定那只不过是换了种并不直接的杀人方式而已。姐姐是怎么想的,现在我已经没法知道了。
而我下山回到村里,就发现村子已经破败了。仿佛被蝗群蹂躏过一般,只留下片鳞残甲。我和父亲、母亲还有姐姐生活过的家也不例外。
看来在我在山里活下来的时候,比饥荒更严重的事情席卷了村子。
无家可回后,我犹豫起要不要回山里去。要不要藏在山里,不为人知地过一辈子呢?
那,真的算得上活着吗?
活着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面想着这件事,脚步自然地向前,没有折返。
脑中仍没有浮现答案,只有身体在行动。
失去去处,也没有谋生的手段。我在大地上徘徊,比鸟的生产效率还低。
或许我有预感,就算折回去寻找那棵长着树果的树,也不会再找到了。已经舍弃的地方,会立刻消失不见。和我的村子一样。
我只能朝着前面、朝着近在眼前的方向随波逐流。
为了逃离饥饿与孤独,我不停地走着,在尽头饥饿又孤独地死绝后,身体没有干透,而是立刻恢复了意识。到死都赖在脑中的雾霭和手脚的麻痹也消失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想着内心感到嘈杂不安。然后低头朝别人的手看去,便大吃一惊,屁股着地摔在地上。不认识的人的手,从我身上长了出来。这谁啊?我对那饱满的气色感到惊愕。摸了摸,又拍了拍,我确认了。不会有错,自己身上伸出胳膊,通向了这只手。就连胳膊,在骨头和皮之间也完好地长着肉。
这正是我死时所梦想拥有的,与饥饿无缘的身体。
我下意识地感到畏缩,同时对自己的变化产生疑惑。为什么,会这么有精神。
我到处走了走,想看看这里是不是地狱,可既没有遇到家人,肚子也会饿,于是我确信这是人间。我虽然死了却还活着。是复活了。为什么呢?我盯着饱满的手掌,忽然反应过来,回头转向想到的线索,朝远处的山看去。
我抓住一只鸟,把从山里拿到的树果硬塞进它的嘴里让它咽下。过了一会儿以后,折断鸟的脖子,然后观察事情的过程,结果拧着脖子的鸟突然在手掌上有力地拍打起翅膀。像是打我的脸一样拍动翅膀后,鸟拖着扭得厉害的脖子朝山里飞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那个样子,接受事实。
然后理解到红色树果的效果,还有自己搞出了什么事情。
一个、两个……想要数个数,但已经太迟了。
被数不尽的生命填满的我,每次死去都会改变面貌。每当得到肉体的充实,我都会真切地感受到,树果不是仅仅会让自己复活。在迎来第五次或是第六次死亡时,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失去了作为“我”这个人类的原型。
不断重叠的记忆混在一起,管理变得困难。知识,情感与思慕没有得到整理,而是形成阶级,让我无法再看清要参考哪个范围才好。很快,在继续累积死亡的过程中,这些东西像一片大海般互相混杂,同时大浪到来,将剩余的东西一点不留地卷走。
就这样,构成人类的基础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去成为记录。
不再有过程,仅仅是活着而已。这样一来,生存方式也变得粗率。我在没有意义的事上拼上性命,毫无益处地将其消耗。就算浪费、就算再怎么破罐破摔,因为能活下去,所以也无可奈何。生命的质量不断下降,连自己想活还是想死都变得模棱两可。
我反复死了又复活,有时变成孩子,有时又变成大人。重复着与正经度日无缘的伸缩,离开土地以避免身上聚集奇异的视线,成了我的义务。对于相遇和离别,我渐渐、渐渐地感到倦怠,时常忘记自己拥有感情。只要始终适当地微笑,日子便总能过得下去。
从我还作为人来活着的时代以来,已经过了很久。地形、人的长相还有生活方式都发生变迁,我反复积攒起分不清是三百年还是五百年前的记忆,最后来到了山里。在那之前自己待在哪儿,以及关于想要如何出生而许下的愿望也变得暧昧。
来到山里,肩膀缠上冷气般的感觉便能让我平静下来。或许,那是久远到已经回想不起详细内容的过去中带着乡愁。被我如蜕皮般抛弃的过去,偶尔会强硬地牵动内心。想必在我还过着有限的人生时,曾拥有现在所没有的什么东西吧。要从彻底淤积停滞的生命中将其舀起,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信息的互通得到加强,我无法继续大意地在市井中度日,便躲进了山里。
在饥饿中磨耗时间的一个冬日。
我唐突地趴在了地上。
身体的力气像液体一样渐渐流走,我对这一感觉感到困惑的同时,也大体上理解到,那时不断吃下的树果似乎终于用光,身体不听使唤了。我回想起濒临饿死,倒在山里的自己。
那时,我移动视线后在眼前发现了树果。
然后,现在也是。
树果从掉下的帽子里撒出来,娇艳的红色在视线的一角不肯离开。
我犹豫着要不要伸出手。
要是将其咽下,就又不得不活着才行。
好不容易,“能死了”这一选择再次到来。
连冬山的酷寒给人的感觉也变得暧昧,我烦恼不已。要活下去吗,还是要将其了结呢?
我想要回忆起父亲和母亲,还有姐姐的面容,但完全想不起来。
既然这样,我便觉得,还是死吧。
“…………………………………”
可过了五分钟,我就害怕起来。
眼看要饿死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想轻松一点于是倒下,对终于可以死这件事感到安心,但那其实完全是骗人,身体立刻就因为不想死而发抖。而树果就在眼前,仿佛回应我的哀叹。
要说活着的理由,只要能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个人,或许便足够了。
我的手匍匐过去,捏起一颗树果。但放进嘴里的时候舌头没有动。想要塞进喉咙,可手指也紧跟着动不了了。我明白了,没来得及。没能咽下的树果仍躺在嘴里,我却感到了一股不可思议的满足感。
久违的充实。
看来,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活动身体,我很中意。
被比任何人陪伴
我的时间都长的花香包住身体,心情很愉快。
意识渐渐变得断续。
黑线一条接一条降下。
我心想,死亡还真是不紧不慢啊。
本打算把那东西剥下去,结果发现它本身就是皮肤。没法子了,我从藤蔓上松开手指。
这算是露出的血管吗,还是细长的痣呢……把植物藤蔓缠在胳膊上……回归自然的时尚……保护眼睛……这么解释好像太牵强了。
“只能穿长袖来掩饰吗。”
我感到闷热起来,于是重新装好电风扇,用手支起黏糊糊地沾在额头上的额发,但中途就嫌麻烦于是扎在了头顶。罩住扇叶的银色骨架上,歪歪扭扭地映出自己的脸。面对自己用橡皮绳扎起额发露出额头的样子,我不知为什么发现一股鼻子发痒似的怀念。但那份怀念并没有成形。
我从电风扇前离开脸扭动身体,成为皮肤一部分的藤蔓也随着动作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东西没什么柔韧性,真让人头疼。
到目前为止,还只有一根藤蔓缠住右臂长在上面。被指出这点后,我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地确认。要是在体内密密麻麻地繁殖倒是没法确认,不过就算是那样也能活下去的话,就没有任何问题。
不如说,要是它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静悄悄地生长,反倒是帮我大忙了。
盛夏,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烧焦般的大气没有影子。
渴求水分的植物,也为了生存而让根蔓延。
更有甚者,都到人身上来扎根了。
伸出右臂,便稍稍受到阻力,是被拽住的感觉。我感到一阵危机感,如果就这样硬是伸开,胳膊好像就会被撕成碎片。
要是撕成碎片,多半,就不会再恢复原样。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活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遭遇这种现象。大概是第一次。
再怎么回忆,纪录片和电视剧都会变得混乱不堪,想要拾起历史困难至极。如果留下了正确的记录,那大脑恐怕要被撑裂吧——我的人生就是东拼西凑到了这个地步,直到现在。
那么。
身为房间主人的她,正托起下巴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淡漠。
“有何贵干?”
“只是觉得植物怪人很稀奇。”
我四下张望。
“啊,我吗。”
“得了吧,别打哈哈。”
她叹了口气,连同椅子一起转向我。夜晚般的黑发在空中划过。
我喜欢从稍低一点的位置望着她的那个样子。
“那,你什么时候死?”
毫不掩饰的刻薄,和她清爽的脸蛋并不相称。
“谁知道。能准确回答这个问题的,肯定只有不幸的人呀。”
只要不是自行了断,这个问题就没有正确答案。
“你不是想死的时候就死吗?”
“当然了。然后,现在不是那个时候。”
是这样的吗?什么时候死我才能满足呢?
至今为止一次又一次反复的死亡回忆,无论哪份都记忆犹新。几乎没有病死或是寿终,全都是经谁之手而受到伤害。反正死了也会复活——虽然也有我自己知道这点而变得粗率的缘故,但会被杀这么多次,搞不好是我被施加了某种诅咒。为了排除异物,世界在从中作祟……没准还真是这样。
“看来你没吃果实呀。”
哦?这她可误会了。
“好好地吃下了喔。”
她皱起眉头。看得出来,她正深感疑惑。
“说不定反而是吃得太多才会长出枝叶。”
就连我也还没有把握正确的情况。也不知道是这样就要结束了,还是说仍在进行中。说不定藤蔓会就这样继续生根长叶,开出漂亮的花然后再也动不了。
“这样……吃了啊。”
她的表情大体上很淡薄,让我难以揣测那声嘀咕中带着怎样的含义,只能听出是在确认事实,而且就算去问,她也不可能详细回答。
“哎,就算吃了,现在的我最后还是会死就是了。”
而复活以后就是别人了。只不过有可能罕见地能把生命用到最后一刻。这和社会开始脱离杀气腾腾的氛围走向成熟也有很大关系。
城镇里已经没有随身带刀的人,也不会有夜贼在山里成群结伙。
不过相对地,有坚硬的东西在镇上飞快地跑来跑去。
“好啦睡吧。”
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于是我决定控制消耗。这比起全身植物化(暂定)更是当务之急。毕竟我只有二百元。好不容易长出了植物,就不能靠光合作用确保能量吗?
“爱睡的孩子长得快。”
“长得快就糟了吧……”
我抚摸植物,然后打开壁橱。无论我吸进多少,里面的灰尘仍然会继续飞舞。
按她的说法,这里面好像也充满花的味道。我倒没什么感觉。
“要是睡着的时候浑身长满植物,就帮我修剪一下啊。”
我一边进壁橱一边事先拜托她。她无话可说似地叹了口气。
“还能在暗处生长吗,又不是豆芽。”
“唔,等等啊。长出来的话就拿来吃……嗯,会不会有青草味道啊。”
“算了,要是变成那样我就烧掉。”
她毫不留情地开了个玩……但愿是开玩笑。
“啊哈哈,饶了我吧你可别烧。”
我说真的。我裹起毛巾毯,陷入闷热而难以入睡的黑暗。
然后在黑暗中闭眼,来到夜晚的最深处竖起耳朵。
试着从外到内,像沿着血流一样分辨声音。
无论身体的哪个部位,都没有传出植物刷啦刷啦伸展的声音。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啊?”
隔扇少见地从外面打开了。黑暗被阳光剥去,适应光线的眼睛被烤得发烫。
“嗯——早。”
招呼是打了,但眼睛睁不开。我用毛巾毯盖住脸,嘴也不张地咕哝。在毛巾毯的另一边,胳膊被抓住,植物的部分被碰到的感觉传了过来。看来连藤蔓上叶子的部分都有感觉。我忽然想到,这是不是有点不妙啊?要是被揪下去的话可不只是会疼那么简单。
“还真是植物的质感。”
“看起来富含纤维素对吧。”
“你得意个什么劲啊。”
我被她拽住胳膊,连同毛巾毯一起滚到地上。噗嗤一下舔到地板后才总算抬起头,发现她洁白的腿就在眼前。不知是有社团活动还是单纯是兴趣,今天她穿的也是校服。看到轻飘飘地晃着的裙子一角,我不由得伸手捏住,然后就那么试着提起来,结果被她用膝盖在下巴上招待了一下。
“啊嘎!”
“你脑袋里也蹦出树枝了?”
眉间和眉毛画出四个角一样发怒的她好红。
不是说脸。
遭到狠狠的一击,眼睛也跟着清醒了。我先是脱掉衣服,然后提起头发露出后背。
“如何?”
“你指什么?”
她的语调好像透出些许警惕。
“确认后背有没有也长出藤蔓。”
“啊啊……”
这么回事啊,她嘀咕着膝盖着地俯下身。冰凉的手有点冷不防地碰到后背,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好光滑呀。”
“因为我每天都吃很多蔬菜呀!”
“那个树果能归到蔬菜类里吗……算了,现在还什么都没有。”
“如是乎。”
我放下头发,重新穿好衬衫。右胳肢窝的位置让人心里没底。
“但露着这东西走在外面稍稍有点问题呀。”
这已经不是“稍稍”的程度了吧——我领受到她冰冷的视线。
“能不能硬说是时尚呢……”
“记得到和我扯不上关系的地方去主张啊。”
啪啦啪啦——我晃了晃叶子,不过被她无视了。
“没办法,穿长袖吧。
不过那样也会被看作怪人。怪人和怪物人就似是而非了。我打开在这里住下后暂时没用到的包,把叠好的外套展开。这可以说是唯一的好衣服了。我套上这件连身的衣服,手穿进袖子。
虽然宽松但是很重。肩膀周围也感觉紧得难受。
在冬天我都尽可能不穿的这件衣服,真的是久违了。穿之前洗一下比较好吗?我整理卷起来的袖子,向她询问感想。
“合身吗?”
“非常合身喔,穿上去正好像一个可疑人士。”
“OK——”
她像是失去力气一样闭上眼睛,吐出一口气。
“这样不就完全是魔女了嘛。”
对于穿上漆黑色女袍的我,她好像非常满意。
我转向窗户。万里无云的天气还在继续。短暂的晴日连续不断,甚至让我想不起上次下雨是什么时间,感觉之前还在镇上听人说起某处的河干枯了之类的事。我靠近窗户,沐浴阳光。
“嗯——”
我抓起额发,全身接受阳光。虽然光线太亮看得吃力,不过玻璃上映着完全露出脑门的我
。背后还有一团黑毛,是她的背影。
“不行吗。”
“什么?”
“我在想能不能靠光合作用填饱肚子,结果不行。”
看来很遗憾,身上没有长出叶绿体,而是时尚植物妖怪。
“说起来为什么把我叫起来了?”
我离开窗户询问。明明之前她一直都放着我不管,从来没叫我起床过。
“没什么。只不过我要出门了就叫你起来。”
她一边朝房门的方向走一边冷淡地说道。然后,捡起和我一起掉下来的毛巾毯叠好。她用鼻子凑近,做出嗅味道似的举动。
“约会?”
“社团活动。”
“哦——”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尖帽子,试着戴在她头上。伸手一摸,果然她的个子更矮一点。……比我矮吗,我想道。
她把毛巾毯放进壁橱,然后视线朝上看向帽子的大帽檐。
“你戴也挺合适嘛。”
黑发和影子重叠,再配上青白色的校服,就感觉意外地合衬。她仍在眼边带着浓郁的影子,用力地歪起嘴角说“高兴不起来啊”。根据看的方式也能看作是在笑。会有人看成这样吧,只要视力多少有点危险就可以。
“如果是你,肯定能当个出色的魔女。”
“谁要当啊。”
她摘下帽子,扔过来一样戴到我头上。这帽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自己头上的呢,过去仿佛消失在记忆的海里变成碎藻,完全回忆不起来。
但,它和我一同,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还有,我打算到腰越君家里放钱。”
“嗯?啊,是之前答应他的事呀。”
付一千元找人做晚饭之类的。明明把钱给我的话我也给他做。
“那个,要不要让我去放?不如说我稍微有点好奇。”
变成透明人这种愿望,恐怕我一次都没有实现过。自己复活了那么多次都没想到还可以这样。对实现了这种愿望的人,我对他的兴趣自然会增加。
“哎,倒是可以。”
她用手指卷着发梢说道。
“不过你有一千元吗?”
“请给我。”
她把嘴绷得笔直,拉下脸把千元纸币递了过来。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个大人做得很丢脸?”
“我是觉得你很可靠。”
保持乐观保持乐观。我接过千元纸币收进袍子里。
“去的话顺便把日记也还回去。我想要是没了这个,他应该会很为难。”
她说着把和课本一起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交给我。
“是最近读过的盒饭小偷的日记呀。”
“对。”
擅自偷来的东西还让别人去还,这是有多嫌麻烦啊。
“说起来他家要怎么进去?说明理由然后大大方方进去?”
“我是用钥匙的。”
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钥匙交给我。
“是尸体消失后留下来的。”
按她的意思,看来是让我拿这个开门。
“他们约的是晚饭,所以要选临近的时间带。腰越君的父母都要上班,我觉得他们不会在家,不过现在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毕竟孩子失踪了。”
“唔,那想必他们很担心吧。”
嗯,嗯。据说那个什么腰越君变成花消失了。这是靠红色果实复活的人的天命。其实我还没见过那个场面。
说不定我还从没有真正死过。
“我尽量见机行事。暴露的话就糟了对吧?”
“那当然。”
“对那个透明人同学也是呀。”
他几乎无法对这一边产生什么干涉。所说的联系,只要这边一个不高兴就会轻易失去。他的心境,恐怕就像是在看不到陆地的海中漂流吧。
待在那种地方,远远看到的光能为他的内心带来多大宽慰呢?
想着这些事时,我在意起她的视线。
“不过你啊,还真有精神。”
她撇了一眼对我说道。我难以分辨那是表示肯定,还是说话里夹带着咋舌声。像这种时候,我便会按字面意思去回答。
“很有精神哟。”
我像广播体操一样弯胳膊弯腿,结果她立刻别开视线像离开房间。我在她背后跟着跟着,就被她回头提醒。
“我说了傍晚再去。”
“单纯是送你出门。”
被我推着后背,她好像非常不乐意。于是我就想要再多推推她。
“麻烦你不要随便从房间里出去。你可是个擅自留在这儿吃闲饭的。”
“这个时间爸爸和妈妈都出门了嘛。”
她叹了口气。
“别人家的情况你还真够清楚的呢。”
“哇哈哈。”
我笑了。对此不爽的她没有笑。
接着,我和她一起走下长长的楼梯。光是这样上下也是不错的运动。来到下面,各种声响就像渗出来一样增加。待在上面,就会把这类东西抛诸脑后,有这样的好处,也难怪人们就算不方便也会选高处住。
“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儿呀,不至于让父母悲伤。”
来到住宅区外,我便说出自己对她的想法。
起初,她睁大了眼睛,然后不开心地皱起脸来,最后自嘲道:
“他们可没缺乏常识到孩子是杀人犯还不悲伤。”
“有好的父母你也很幸福呀,唔嗯唔嗯。”
我用手摆出V字形,结果被她嗤之以鼻。
“小心点车啊。”
她头也不回地缓缓摆手。
“阳光好像要变强,要帽子吗——?”
我问她要不要尖帽子结果被无视了。脑袋那么漆黑,不会有事吧?
哎,算了,我想着自己戴在头上。宽宽的帽檐,为我挡住斜射下来的光。但我能感觉到漆黑的衣服不断将阳光吸收。被烤熟也是时间的问题。
“让我傍晚去吗……睡到那个时候?”
怎么办呢,我在住宅区前转来转去。别一副这个样子到处打转——幻听中我感到正被人如此叱责,于是我躲进了背阴处。回去也有点……我抬头朝住宅区望去。要爬六楼那么高,可不是一个麻烦了得,感觉中途就会热得连衣服都化掉。
反正下都下来了,我便决定在镇上闲逛一下消磨时间。就算两百元,还是能在自动贩卖机那儿买份果汁。在公园也能喝到水。这世界真是天堂。
稍稍离开住宅区来到下坡道,便能看到离城镇很远很远处的大海,让我很中意。海面迎着云间的缝隙,烈烈地反射耀眼的光。我望着浮起大片鱼鳞般的海面,便明白了鸟群聚在发光物体旁的心情。
起初我还一时起意,打算快点跑追上她,可稍一跑起来袍子就像拖住腿一样沉重,于是作罢。呼吸困难得甚至让我怀疑自己平时是不是靠皮肤来辅助呼吸。我怎么就只有这一件衣服呢?
“…………………………………啊。”
晴天下,我带着乌云一样的打扮走在路上,忽然意识到。
“坏了。”
那个什么腰越君的家,我不知道在哪儿。
“听说你不会老去。就算是邪术也无妨,速速赐教。”
“取汝首级,令汝现出原形吧!”
“我说,你受多少伤都不会死?真让人头皮发麻。””必须舍弃一个……大女儿已经长大了,果然还是……“
“真的很有意思。先把脑袋劈开看看吧。”
“这便是最后的道别了。”
……
“……好热。”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热糊涂了,我看到了怪东西。
在中央有高台的公园里,我一屁股坐在树荫下休息。除了四处都传来蝉的嘶鸣外,这里相当舒适,而且看着深绿吸收光线变浓的样子,我心情很好。平日的白天,夏天的公园里人也不多,就不用在意周围的视线。不不我倒是无所谓,但感觉太显眼会被她抱怨。
我卷起袍子的袖子,露出植物的部分。那里和皮肤同样,绿油油的。
“正式脱离人类了呢。”
待在自然中能平静下来,是因为我在山里住得太久,还是身为植物的共鸣?
我放下了袖子,然后交替似地拿出笔记本。现在刚好在有阴凉的舒服地方,我便想稍微读一下看看。擅自看别人的日记真是没礼貌,不过没人指望我会有礼貌吧。我可是魔女。
我啪啦啪啦翻起纸页。不认识的汉字相当多,但只要完整读下来就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内容列举了他在独自生活的日子里的想法,还有对价值观的考察。笔记的功用并没有明确地局限于日记一种,打发时间这一性质的比重似乎更大。虽然上面没有日期,但有些地方的字突然变得潦草,我便明白,他是在那里写得腻味于是中断了吧。
只有思考的时间多到用不完,这点说不定和我有相通之处。
日记里到处可见对我的记述。
“如果是魔女,能够认识到我吗?”
“不能。”
受到期待,让我有点过意不去。从今以后,你还会
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当时我遇到的六个人中,他是个子最高最有大人样的。他在给我看过成长后的模样前就去了一个人的世界。在我脑中对他的印象便停留在当时的身材。
独自一人的城镇会让人感觉有多宽阔呢?
活在那样的镇上,微弱的联系仍在他的生活中占有不小的比重,这点就算在日记中也看得出来。可是,他的朋友已经开出漂亮的花消失了。
这和肉被炙烤,在众人的惋惜中曝尸荒野相比,哪种才算幸福呢?
我合上笔记本,衣服和头发随不时吹来的风摇摆。
感觉有点困了。读过太多字,就会疲劳。
“啊——有个黑魔法师!”
三个晒黑的小学生路过时缠上了我。
“乌巴啦啦啦巴——!”
我怪叫着冲过去,结果小学生们“呀——!”地跑光了。根本用不着我用魔法。我大笑着回到树荫下,意识到口渴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打倒小学生赚经验值的时候。”
不行不行,我晃了晃脑袋。光是四处稍微转一下,不可能找到什么腰越君的家。这样什么也没干就回去的话,难保不被她唾弃。
要没头没脑地乱转吗,还是去找她问路呢?考虑到最后,我决定选择去见她这个绕弯子的做法。虽然高中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但比个人的家要好找吧。
我收拾好笔记本,手撑住地面。
植物的根还没有钻进身体深处,只要想起身,很轻松就能站起来。
刚离开公园,我就发现公共电话,便停下了脚步。我不知道任何人的号码,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对谁产生影响,为谁留下什么……这种事并不存在,我活着,仅此而已。
我不由得感到这是脱离了动植物的规矩。
我用煮熟了一样的脑袋思考着有点难的事情,忽然朝路对面看去——
“啊,就是这个。”
我发现了和她穿同样校服的女高中生。只要追着骑自行车的两个人,最后就能到达学校吧。……只要她没从社团活动回家。况且要追的是自行车。
唔咿——我跑了起来,按住帽子免得它飞起,啪嗒啪嗒向前冲。我超过貌似是游客的人,超过朝下走的工薪族,在夏季的天空下奋力前进。热风吹到脸颊上的感觉和小时的记忆重叠,但我无法分辨是哪一次的小时候。
最后我被拉开到几乎看不到她们的背影,但继续沿着路走,就发现了学校。立在跟前的医院更加气派,而校舍则显得小巧。我上气不接下气,看到的东西都在上下摇晃。
总而言之,能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太、太好、呃隔”
身体一个踉跄。我摘下帽子,汗就从额头啪嗒啪嗒地掉到地上。掉下的汗在柏油路上打下黑点,又立刻蒸发。袍子里热得像桑拿,我无处可逃。然后植物也很热。热得很奇妙。似乎真的和皮肤没有差别。
“算了,这就像是胎毛一样的东西吧。”
稍稍平静下来后,我重新戴好帽子。满载阳光的帽子就好像把热量放在了头上。确认没有人影后,我朝正门走去。
我曾经从外面朝学校里望过,但还是第一次进去。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学校呢……我记得。”
经过正门,沙沙沙沙,我灵敏地朝右侧建筑物后面跑去(实际上声音噼里啪啦的很吵)。我沿着有点发黄的墙壁移动,便听到里面传出什么东西反弹的声音。
“jiàndàochǎngjiàndào——chǎng——jiàndào是哪个啊?”
人世间全是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就算学过一点,躲在山里过一阵就会立刻发生变化。想跟上急流很难,我只是一个劲地像溺水了似地顺流而下。
在发黄的建筑另一边,还有一座建筑。那边的外观也有点旧,但墙是白的,而且是砌瓦的山形屋顶。由于是和式,我便大概确定了目标,就是它吧。我再次贴在墙上,噌噌噌噌爬行似地移动。
这边里面也传出反弹的声音,但激烈的声音似乎不是来自东西,而是人在蹦跳。其中还有硬物叮叮当当互相碰撞的声音。
我找了一下,发现外侧也有扇大门。透过那扇为了换气而敞开的门,我朝里面窥探,和预想中一样,剑道社正在活动。因为记忆中曾被真剑砍过后背和脖子,我对剑没什么好印象。
“明明热得要死,还真还能穿成这样到处活动呀。”
所有人都穿得一样,我没法分辨。啊啊不过,穿在前面的部分写着名字吗。我看来看去,眼神随着四处活动的人移动,发现了藤沢。
“找到了找到了。”
她还没有注意到我。我估计着她刚好要朝这边移动的时候,“刷”地探出一点点帽檐。啊,她的动作停下了。
“再来一次。”
帽檐探头探脑地活动。她有没有理解啊?摘下帽子朝里面窥探,便发现她离开练习的人群,摘下头盔似的东西和护手。从她卷着手巾的头上,似乎腾起了热气。然后,她也不放下竹剑,直接跑向道场门口,和附近的人说:
“我出去一下。”
“厕所?”
“当成这样就行。”
她把身子弯成“く”字形,行了一礼离开道场。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她的时候,勇猛的脚步声立刻就朝这里过来了。她是从外面绕了一圈跑了过来。紧紧握剑的样子好帅。唯独踩烂了后跟的鞋子啪啦啪啦跳动的声音蠢乎乎的。
“嗨——”
“你来干什么?”
竹剑的前端戳向我的喉咙。
“嗯——剑和魔法,真奇幻。”
“你哪里会什么魔法?”
“刚才我用核爆(flare)把小学生打倒了哦。”
“闭嘴。”
竹剑的前端咕噜噜地转圈。看来她在催促我有事快说。
“就是在想腰越君家在哪里呢?”
她似乎听了这个问题就基本明白了,把左手放在腰上眯起眼睛。
“这都不知道就说要去啊。”
“哎呀——是的。”
我笑着糊弄道。她伸手扶额,夸张地叹了口气。
“从这里……很难说清楚,我给你画个地图。”
“不好意思啦。”
她暂时折了回去,走之前命令我:“你就待在那儿等着”。
当然,我没法违抗。
但她转向前面后,又立刻回过头来。
“咦?”
她眯起眼睛,像看可疑的东西一样盯着我。
“刚才,我发现有什么不太对。”
“嗯?”
“哪里不对呢……之前也有过这种感觉。”
不知是不是挂在心上的印象没有变得具体,她的样子显得犹豫。
“嗯……嗯。”
她对怎样的事抱有疑问,其实我大体上猜到了。
但如果她本人没有发现,就不该由我说出口。
“哎,算了。下次再说吧。”
“啊,这样。”
歪了一下头之后,她像是甩开那份迷茫一样跑开了。
身后留下练习的呐喊声,还有远处蝉的合唱。
我靠在墙上,哼着曲子等她。
她很快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不知从哪儿撕下的笔记纸和笔盒,把笔记纸按在墙上,用力画起了地图。她一边兀自往这儿走、往那儿走地用手指比划方向,一边加快动笔速度。完成后,她转向我,带着一句“这家伙行不行啊”丢了过来。
“好的。”
她把自制的地图硬塞给我。看到我稳妥地收下,她便把手放在腰上。
“哎,真是的。”
“谢谢。啊,铅笔能借我一下不?”
“……倒是可以。”
她从笔盒里拿出铅笔。我接过来,打开透明人同学的日记本。纸面在阳光下反光,读起来很吃力。我在写着最新日记那一页的一端快速地动起铅笔。
“久违了,我是魔女,加油加油。”
有没有其他可写的东西啊,我想着停下笔。
“这是啥?”
“如你所见,是声援。”
她瞥了一眼,少见地对我感到佩服。
“字,写得不错呀……不对说不定字迹太飘逸反而难读。”
“因为我活得很久嘛。”
我一笔一划地落笔。嗯,这么写就行了:
“我发自内心对你表示尊敬。”
“……为啥?”
“因为他很孤独。”
我把铅笔还回去。她接过后收进笔盒,擦拭脖颈上的汗。
“别再来了啊。”
她叮嘱道,然后从上到下盯着我看一下。
“还真是热死人的打扮。”
她留下这句话,跑开了。道场的门就在旁边,我是觉得她直接进去就好了。但她跑得毫不犹豫,迅速,笔直。
热死人吗,我拽起袍子的袖子。
“这不是彼此彼此吗?”
她回到练习场,就立刻扣上圆滚滚的头盔,戴好护手,回到练习中。在
练习的空隙,她朝这边转过来。在头盔里,她大概是在想“你怎么还在啊”。加油——我省去声音用力做出嘴形,便看到她似乎点了点头。
呀——呀——我招了招手
看到她“去去去”一副赶人的样子,我老老实实地离开了。
潜入腰越君的家里放下千元纸币,归还日记本,这两个任务轻松地完成了。按门铃确认过没人在,而且我还有钥匙,自然不会费什么力气。而且,我也已经习惯擅自潜入别人家了。
再不济,就算是没有钥匙也总归能进去。这点难度还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我会习惯这种事呢?对于自己,我有很多地方都不了解。
如果遭到附近的人目击会很麻烦,于是我麻利地做完后离开。时间离傍晚还有点早,不过嗯,应该没事吧。我把屋里看了个遍,可到处都感觉不到人的动静。他在不在啊?
“喂——”
我试着叫了一声,但没有反应。如果观察桌上放着的一千元,说不定早晚能抓到。但感觉就算我待在那儿,也没法从这边接触到他。同为她口中的“植物妖怪”,我只能祝他平安无事。
我离开了腰越君的家。从地图来看,这里到住宅区比较近。也就是说,我绕了一个大圈子。但多亏了这样,我才能看到她社团活动时的样子,而且还在公园置身于自然之中,所以也并非全是坏事。
回去的路上,从略高的小丘上看去远处的海一览无余。海面风平浪静,而沙滩上满是喧闹声。我用帽檐遮住几乎在眼睛上烙下痕迹般的强光,微微带着温度的风拂过肩膀。
说起来我会游泳吗?我在意起这样的事来。
看着起了作用的地图,我回到住宅区。迎面走来一个妇人,貌似是住宅区居民的主妇。和她错身而过时,我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主妇也极其诧异地回应了一下。
上楼梯时,我捏着长袍提起来。要是没踩稳跌一跤弄坏了衣服,那就真的没衣服换了。就这样慎重地走上楼梯,不知不觉中右脚腕上就缠上了藤蔓。
“好漂漂——”
我完全不去在意,回到她的房间。
我费力地脱下被汗黏在身上的袍子,扔下帽子。浑身是汗就躺到被褥上会让她发火,于是我倒在了地上。凉飕飕的地面一转眼就升高了温度。
“真似苏弧(真是舒服)……”
从早上起我就只喝了水。但那胃部紧缩般的空腹感让我感到怀念。过去的日子窘迫到一天能吃上一顿饭都算运气好了。虽然怀念,但那绝不是愉快的回忆。脑袋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但这样的时候,我一定会想起过去的事情。
“难不成。”
考虑到最近的倾向,我意识到那件事。为数不多的,我身上的谜团。
“哎算了……多半是那样没错。”
我爬起身,只穿上右胳肢窝处破了的衬衫,然后再次倒在地上。
独自一人待在六楼,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令人平静。
这份安静,甚至让人时不时忘记自己还在呼吸。
我捏住右臂上露出来的藤蔓,湿漉漉的。这是吸收了汗吗。伸出去的右腿上,藤蔓的叶子在地上被压碎了。我拖着藤蔓“咚咚”地上下敲地面,好疼。但我无法分辨是叶子疼还是只有腿疼。
距离变成外观护眼的生物又近了一步。
不管怎样,我自己活不长了。就算用树果延续生命,也只是下一个我诞生。就算许愿想要完全不变,诞生时将一切都继承,然后事实上愿望得到实现,我果然还是会觉得,那和现在的自己并不一样。
竟然把剩下的生命扔到这里浪费,我还真是奢侈。
然后,我稍稍小睡了一会儿。
快到傍晚,阳光还是白天的状态时,她回来了。
从脚步声我就立刻知道了是谁。我忽然一时兴起,换了个躺着的方向。在森林里那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然后我用帽子盖住眼睛。这完全是失去意识的姿势,我对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期待不已。
多半是屁股上挨一脚就结束了吧。
门被打开发出声音,我一下子捏紧脚趾的缝隙。
她就算回来也不会打招呼。我正想着她会怎么做,脚步声突然加速了。这是要狠狠来一脚吗?我吓得胆战心惊,结果是肩膀被抓住,然后被拽了起来。帽子掉下来滚向身后,我便看到她的脸就在眼前。
在极近的位置,我们四目相对。
我忘了在帽子下闭上眼睛。
她的眼神锐利而凶狠,眼看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我。
“嗨、嗨——”
我连敷衍的工夫都没有,于是精神地打招呼,结果她一脸严肃。然后她的眼睛和鼻子看起来正在膨胀的时候,肚子已经被踹了。
我还来不及疼就滚到了地上。“呃咳,呃咳,嘎!”她继续狠狠地踹着。必要情况下可以杀人的女高中生,在打人这种小事上不可能控制分寸。她毫不留情。
“对不起啦。”
我道歉了,可她完全没听进去,继续踹个不停。我团成一团露出后背和屁股,用防卫的姿势挨过去。直到她体力耗尽为止,脚都没有停下。
没过多久,暴力的雨停了。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肩膀晃得厉害。噢,噢,噢,随心所欲地踹完人,累了就在那儿一坐,架子可真不小啊——我倒也不是一丁点儿都没有这么想,但还是四肢着地靠过去。被揍成这样还为她考虑是不是有点怪?虽然也不是没有这么想,但先恶作剧的是我,所以有点理亏。而且吧,你看,而且。
“哎呀真是对不起啦。我是想再现令人感动的相遇……”
我嘿嘿傻笑着说出玩笑,却也只说到一半。
她在哭。
我探头看去,她紧紧咬着牙冒出眼泪。
而且眼泪不是一滴两滴,已经可以称之为滂沱之势了。
不知她是不是想立刻止住眼泪,擦的方式很粗暴,像是把脸颊磨光一样用力,可眼泪却接连不断地冒出来淌下。对此,她焦躁地朝我甩胳膊,好像在让我一边去。胳膊肘一个劲儿地撞到我。
啊啊,我明白了,她是不想被我看到眼泪,才花了超出必要的时间来踢我。
这是何等的自私。
“这东西,怎么回事嘛。”
她像是朝谁发泄怒火一样骂道。
“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啊——火大。”
情绪不安定的她吸了吸鼻子,结果脸跟着颤抖,又有眼泪流了下来。
感觉她的脸要因为盐分变得黏糊糊了。
她本人不知道的事,我自然是不可能知道。
只是,让她哭的原因出在我身上,这点不会有错。
房门处是她随手丢下的包,只看这个也知道她很慌。……啊啊,我自作多情地理解到,早上她是担心才叫醒我的啊。
“好高兴。”
“高兴什么啊去死吧。”
她用手心接住吧嗒吧嗒掉下的大颗眼泪,朝我甩过来,湿淋淋地粘在我身上。第二次甩过来时,我试着用胳膊上的藤蔓部分挡住,藤蔓变得湿淋淋的。
藤蔓并没有急速生长。
“这有什么意义啊?”
“并没有。”
被她揍了。
但,我仍待在她旁边。
……之后,等她停手,我问了一下:
“冷静下来了?”
“一开始我就和往常一样,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莫名其妙流了眼泪。”
她的语调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视线的冷淡也一如既往,很像她的风格。
屋子里没开灯,角落处开始暗下来。
“我先说清楚,刚才哭不是因为你如何如何。这点是肯定的。”
她淡漠地断言。声音似乎没有足以让人意识到表里两面的厚度,单纯是罗列事实。
“会那么做也不是因为生气……用语言没法表达,但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同。不是悲伤那种美好的东西……总之,不是对你。这点我很清楚。”
所以,我反而不知道了啊。
她这么说着,急躁地抓乱头发。随着她的动作,势头稍稍放缓的眼泪掉在地上。她甚至一副反胃的样子,像是在感受到盘踞于自我内部的东西。她对什么感到恐怖的样子,还真是稀奇得很。
至少,她已经顾不上自己把那个样子暴露出来,这点就很稀奇。
我觉得,像现在这样并不从容的她,说的话中没有谎言。我和她的关系,没有让她慌乱地流泪的价值吧。
但是也好吧,我心想。
只要我自己觉得有这个价值就行了。
“你回来得有点晚,和朋友出去了?”
“是啊,不行?”
她的声音再次变得不高兴。先不论流泪的起因,被人看到自己的哭脸似乎让她非常羞耻。
“我觉得很棒。”
“去死吧你。”
嘟囔似的诅咒也好像是在掩饰害羞,令人莞尔。
“活到现在,真是非——常久违地这么高兴了呀……大概。”
“就说了哪里让你高兴?”
“那个啊,要是明天有空我们去玩吧。”
她持续流了很久的眼泪止住了,而且再次摆出严肃的表情。
“绝对不要。”
“好过分——”
“因为你只有两百元嘛。我要被勒索了。”
原来如此是这样,理所当然的担忧。
“到两百元能玩的地方玩吧。”
“你就不会想想办法解决钱的问题吗……”
“有什么办法。我一没驾照,二没户籍,没有没有一无所有啦。”
哈哼——我说着把手晃来晃去。
“还有你的打扮土得要死,一起走太丢人。”
“诶?这还土?你没事吧?没被朋友欺负?”
我设身处地地为她担心,结果又被揍了。
“看,这里破掉的样子不经造作,很酷哦。”
我露出胳肢窝说明道,结果她别开了头。看来她知道这很酷。虽然也想介绍一下脚腕上的装饰,不过我莫名有种预感,要是给她看了会挨揍。
“明天有社团活动吗?”
“倒是没有”
“那果然就定明天吧。”
“什么‘果然’还有‘明天’,我没说要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那,等你想去的时候就去啊。”
听她骂道这辈子都不会有那个心情,我笑了,然后事先拜托她:
“只不过尽量早点比较好吧。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
其实有可能想明天去都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是不经意地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可她却朝我看来。嘴像是被苦味折磨一样僵着,而眼角像看到明亮的东西一样扭曲地闭着。
“怎么了吗?”
本以为,问了她又会说没什么。不过这次她没这么说。
“我觉得你卑鄙到家了。”
“诶?”
我突然就莫名其妙遭到痛骂。而且她还瞪了过来,我完全成了坏人。
“你在生什么气?”
“因为你卑鄙。”
“要是不为我简单说明一下,我想反省都做不到……”
被无视了。她站起身,去捡起包。
隔着她的后背,我听到吸鼻子的声音。
就这样,她抓住包的带子后。
“明天是吧。”
她嘟囔着说道。
“嗯,嗯。”
我刚一笑,她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尽管脸朝着别处,仍准确地一脚踢了过来。
如此这般。
“把这顶帽子送给你吧。看,正合适。”
“花的味道很强。所以你是藏不住的。”
“是这家伙冲出来的!”
“听好了,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
“快打开!快打开!快打开!”
“快点起来啊。”
啊——确实有过那些事呢,我心想。和往常一样,醒来时身上湿漉漉的。这次睡醒就是这么忧郁,甚至让我觉得身体要是能溶化消失就好了。
在黑暗中,我剥下毛巾毯,打开隔扇。时间还早,太阳才刚露出头来。而天空泛白,感觉不到群青的气息,我呆愣地望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这是好事。我朝右胳膊看去,发现藤蔓生长的模样和昨天比没有变化。它似乎并没有干什么坏事。
胳膊没有被植物夺走控制,而且我仍然必须自己动脑思考才行。
我不慌不忙地想,说不定这植物真的仅仅是在生长而已。另一方面,如果所有事物都有意义,那么这也是告知我某件事的征兆吧。
或许差不多是时候了。
“……唔。”
她仍然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我安静地待在壁橱里等待天亮,免得吵醒她。
等待的时候,我回想起她的眼泪,就嘿嘿地傻笑起来。
到她起来还要很久,但那份记忆足够用来打发时间了。
她睁开眼皮,仿佛随着房间中光线的变化做出反应,半睁着眼睛朦胧地盯着天花板,然后再次发出睡着似的呼吸声,看来脑子几乎还在睡。那表情很有意思,于是我继续欣赏下去。
然后,我算准她一下子睁开眼睛的时机,从壁橱里出来打招呼。
“早。”
她把嘴弯成“へ”字形,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早上好。”
我跳过去在她面前着地。她非常不愉快地用力闭上眼。
“可以在你眼皮上画烤猪不?”
“你傻不傻。”
她一脸不情愿爬起来,嫌碍事似地撩起长发。
“你起那么早能干嘛。”
“上年纪的人的早上很早哦。”
究其原因,要睡得久也必须要有相应的体力。
我也不止一次变成老太婆,切身体会过这件事。
她叠起被子收拾好,然后看着窗户的方向,淡淡笑了。
天空把厚重的灰云穿在身上。据说下午会久违地下雨。
“天气真不凑巧啊,是不是谁心术不正呢?”
“不凑巧是说?”
怎么回事?我歪头纳闷。她惊讶地眯起左眼,摆出左右不对称的面孔。
“不是要去玩吗?
“咦?不出门啊。”
我虽然说了要玩,但没说出去玩。
“我又不能带着你出去结果让你不愉快嘛。”
她讨厌和我一起出门,而且我只有二百元。
她闹脾气似地撅起嘴。哪里有让她摆出这幅态度的因素啊?
“是呢。”
话里不知为什么带着刺。她总是一副对什么感到不满的样子。但,那说不定是她还有许多能改变的余地,以及想要改变的东西。
而这样的事,对于每天的日子已经像多次泡过的茶叶一般乏味的我来说,已经在久远的过去就遗失了。
“于是,就在这里玩吧。”
“能干什么啊,这儿什么也没有啊。”
“还真是。”
闲的时候我在屋子里找过,但没发现娱乐用品。连扑克都没有。
看书不算娱乐。至少对我来说不算。
“所以不用特地做什么。”
“啊?”
“我想听你说话。那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她像是疑惑似地顿了一拍,但很快变得冷淡。
“你不是说,人生没什么开心的事吗?”
“诶——我说过这话——?不知道呀——”
听到我装傻,她一句“你想想自己都多少岁了”朝我使出毒辣的一击。
“昨天那个——你和那个某某小妹妹去玩了吧?”
“七里。”
“对,小七里。”
我赖着她要她讲那时的事。“倒是没干什么。”她先是这么铺垫了一句,可接下来却一点一点地说起社团活动之后的事。声音和语调带着湿意,仿佛预先沾上了雨珠。不对,这种时候,应该用水灵灵,或是温润这样的形容吧。
比如她带七里熟悉了镇上的什么地方,比如她们去哪里转了一下,还有被挤在游客的人群里大声叫出来很丢脸之类的事。对发生的这些事,她掩饰不住自己开心的样子,态度坦率,整理好心情,看着未来。她没有混乱,而是将这些事情全部接受。
这样啊——感受到她这样并不乖僻的部分,我心想。
……这样啊。嗯,我明白了。
可以确信,以红色果实为开端的她的故事,已经迎来了结局。
我不由得产生一种踩在又粗又白的线上,而后跨线迈出一步的心情。
“麻烦你也说点什么呀。”
说完后,虽然没有定这样的规矩,她却像换班制一样把话头抛了过来。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吗?我想着眼神飘来飘去。毕竟,我没有什么活动。
因为我身上完全不存在所谓生产能力这样的东西。
“啊,对了。我知道我这次诞生时许的愿望了。”
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这是自己的事。自己决定是这样,那就一定是正确答案了。
“我许的愿望,肯定是回忆。”
这,就是我的结论。
“回忆?”
“嗯。最近,我想起了各种过去的事情。”
而且脑子并没有被撑坏。不过,偶尔一口气冒出来的回忆会让我眼花缭乱就是了。
这是因为我在快死的时候,对自己为什么存在而感到不安吗?
说不定我是想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活到现在,才会寻找理由。而随着那阵余波,记忆也像整理旧照片一样回到复活的我身边。
“噢——有美好的回忆吗?”
“几乎没有呀。”
不知是不是因为寿命超越常人而受到惩罚,我几乎不曾得到温柔的对待。
要说能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那就是今后的事了。
“我像现在这样是最幸福的。所以,今天早晚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我咧嘴一笑,简单地总结出想告诉她的事。“好假。”她用冷冰冰的声音说着害
羞起来。
“我没害羞。”
“能陪我玩我很高兴喔。”
我只是想和她一起度过时间。不用做特别的事,只是想与她共享人生中的一天。对方的人生,会成为自己的回忆。
反之亦然……我觉得正因为这样,人才会和其他人打交道。
听了我满怀感谢的话,她像是斟酌言语般向我询问: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到这儿以后,这个问题不知道被她问过多少次,我已经懒得数了。
而每当这时,我都会装傻似地讲出真心话: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最喜欢你了啊。”
被我出其不意地抛过直线球,她像是不会说话了一样沉默。于是我继续追击。
“你喜欢我不?”
“讨”
她正要立即回答,但嘴唇中途就停下了,像是上面沾上苦水一样皱起眉头。她闭上眼睛,垂下肩膀,吐出一口气,仔细地处理好什么以后,冷淡地把脸朝向旁边改口:
“一般般。”
这回答和过去的某物重叠,贴合。
我禁不住大笑。
“啊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很好。一般般吗,一般般就好。”
这样的我并不有趣,她的态度越来越严厉而冷淡。
这一风味,便是最为滋润内心的娱乐。
我简单地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她稍稍有点兴致勃勃地做起听者。
而她说起学校里琐碎的事,我便热衷地侧耳倾听。
夏季,普普通通的一天,气温稍稍平和下来的时候。
随着漫长的时间海洋随波逐流,其中,我怀抱起细小、坚硬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我也很早就睁开了眼睛。睡眠很浅,但大脑清醒。
一动不动地睁眼盯着完全的黑暗,眼球就像干裂般疼痛。我揉了揉眼睛,静悄悄地打开隔扇离开壁橱。然后拿起昨晚收拾好的包,把挂在椅子靠背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仅有一次,我远远地窥探她睡着的脸。要是靠近可能会吵醒她,于是我屏住呼吸盯着她的脸。直到开始难受为止,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但愿到死的那个时候都不会忘记。
“我的…………………………………”
一开始呼吸,嘴就差点发出声音,于是我慌忙后退。我捂住嘴,放轻脚步走到门口,然后慎重地开门,轻轻招手后离开房间。她躺在那儿动也不动,继续睡得香甜。
光是这样,我就莫名一下子高兴起来。
我在走廊里幽灵般移动,来到另一个房间前停下。
“受你们照顾了。”
隔着房门,我朝里面的两人用绝对不会被听到的声音道谢。
带着包含感谢在内的种种心情,我深深低下头。
解决该做的事,我蹑手蹑脚地走向玄关。无论潜入,还是悄悄离开,我都习惯了。不然,没有社会背景的我很难在夹缝中生存。
穿上鞋,打开门,从她的身边离开。
外面开始天亮了。声音很远,城镇还没有开始运作。
“如何?植物君,你喜欢天亮的时候吗?”
我卷起袍子露出右胳膊。勒进皮肤般伸展的藤蔓淡淡地沾染黎明天空的色调。透过缝隙看到叶子细微的摇晃,内心便莫名变得伤感。
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家。
继续待在这里,“我”就又得死一次。
不能让事情变成那样。大概不能。这是我的意愿。
我走下楼梯。途中遇到一个阿姨,貌似是出来扔垃圾的主妇。超过她时,我叫了声“早呀——”,有精神地打了个招呼。阿姨惊讶地停下脚步。这样也不错,我满足地打算离开,身后便“早——”地传来有活力的声音。
回头看去,扛着垃圾的阿姨便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别开视线。
“这打扮真有趣。”
“我偶尔就会被人这么说。”
“哎呀?”阿姨带着微笑微微歪头。
“总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你。”
“几天前我们倒是错身而过来着。”
“不不,是比那更……”
噢。
阿姨目不转睛地探头朝帽子里面看。她把眼睛瞪圆了一下,然后“不对不对”地念道,像是否定什么似地缓缓摇头。
“……不,果然我可能认错人了。”
啊哈,我差点忍不住笑。
“是吗。那我走啦。”
“嗯,好。”
我重新转向前面。
最近,净是些开心的事。
“很好很好。”
前进吧!现在就连这样琐碎的小事都会助长我前进的意志。
完全走下楼梯。我打开包。
“早〜饭,呦。”
我大把抓起包底剩下的红色果实,一起扔进嘴里,不留空隙地紧紧塞满。直到塞得快要吐出来,再用喉咙和舌头一点点将果实挤烂。确保一点点缝隙后,便夸张地活动下巴把果实嚼碎咽下。
十个,还是二十?一百,两百,还是一千年?
我要继续活下去,就算身体变成植物,我照活不误!。
你看,我很幸福嘛。因为开心,非常开心。
和黄昏时相比,被朝霞裹住的城镇更红一点点。远处的大楼被紫烟吞没般染上颜色,云海仿佛孵化凤凰般火红发烫。
听到鸣叫声,我抬起头,便看屋顶上停着鸢。
一天的开始,伴随着些微热量一同静静地高涨。听到远处的蝉鸣,身体的中心便“哗”地一下溢出什么东西。我大步向前,一步,两步。
魔女的帽子,充满朝气地蹦跶着。
我已经活得足够了。
然后,“下一个”我或许也能活得心满意足。
至少,要把活着这一权利寄托下去。
我也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
所以,我决定再稍稍活一下。
我向在短暂的一生中停留过极长时间的房间,以及她辞别。
而这句话,一般来说近似于感谢:
“我过得很开心哦,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