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的殉情事件造成很大的冲击。
我最早是在电视上看到报导。晚上结束工作回到家,洗完澡之后打开电视,就在
报导这则新闻。委托警方搜寻的两名三重县高中男女遗体被发现,现场留下暗示两人殉情的遗书。县警正从自杀与他杀两方面来调查。或许因为是未成年,报导中没有提到桑冈与上条的本名。
我被分配到《深层周刊》编辑部已经第三年,差不多也习惯了悲惨的话题,自认
感性已经磨灭,不会再对演艺人员或上班族自杀事件一一感到悲哀;不过听到年轻男女结束自己性命,还是会陷入难以言喻的惨澹情绪,由于我手边的工作已经大致完成。所以这次事件很有可能会由我负责。想到这里,我的心情就更加阴郁了。
这世界上有些人头脑很好,注意到两人死亡的地名:三重县中势町,恋累。两人
的死被命名为「恋累殉情」,或许又因为最近没什么大新闻,因此隔天早上的电视新闻都在报导这起自杀事件。
看似从国中毕业纪念册取得的照片屡次出现在萤幕上。上条茉莉穿著保留浓厚昭
和年代气息的水手服,在团体纪念照中带著腼腆的表情,一看就给人好感。桑冈高伸认真的眼神像是要窥探镜头深处,脸上长了青春痘,看起来纯朴木讷而让人无法讨厌,更重要的是,他们的面貌看起来都还像小孩子。
两人留在现场的遗书也反覆出现在画面上,以刻意装年轻的声音朗读。
我没想到这世界是如此恶劣的地方。
我和茉莉决定去死。
理由应该马上就会知道了。
我想要对父母亲说声谢谢。
还有对不起。
高伸
想到这一来就可以结束,我感到非常安心。
能和高伸手牵手到另一个世界,我甚至感到高兴。 茉莉
他们的死的确有撼动人心的要素。笨拙但充满真情的遗书字句、两人看起来很纯
真的照片,以及动机未明的谜,还有「殉情」这个复古的词汇――恋累殉情大概还会炒热一阵子的话题。给人深刻印象的自杀有时会引起连锁反应。希望不要以此为契机发生连续的殉情事件。我边想边检视笔记型电脑,看到有一封来信。寄件时间是凌晨三点,寄作人是大贯主编。
我昨天的预感猜中了,邮件内容是要我负责采访三重的自杀事件。
2
出差用的波士顿包为了能够随时带走,早已打包好了,星期日原本是假日,可是
发生这种突发事件,假日当然会报销,不过因为总是能够取得补假,所以我也没有太大的不满。
上午八点,我走出杉并区的住处,前往三重县中势町。到昨天为止还默默无名的
中势町,接下来应该会有好一阵子受到全国瞩目。
我在东京站的商店买了几乎所有全国性报纸,在新干线上阅读,并把情报整理在
线圈笔记本上。
遗体发现时间是星期六下午六点,傍晚时分到河边钓鱼的男子发现有人勾在桥墩
的地方。通报消防队。三十分钟后,消防队和义消联手将人拉起,但已经死亡。从他身上的物品确认他的身分是桑冈高伸。
在拉超桑冈时,义消发现上条茉莉的尸体。她在俯瞰河川的悬崖上。刺破喉咙而
死。恋累似乎是包含悬崖的这一带地名,仰卧的尸体旁边掉落著横条笔记本,上面写了桑冈和上条联名的遣书。就是因为这份遗书,才知道两人的死是同一件殉情。刺破上条喉咙的刀子折断并留在现场,经确认是她同学桑冈的持有品。在今天早上的阶段,验尸结果还没有出来,殉情原因也不明。
两人都是十六岁。上同一所高中,家似乎也住在附近,从小学就念同样的学校,
高中时一起加入天文社。虽然要采访过才知道,不过两人大概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新干线经过滨松站时,手机响起。我看到萤幕显示是主编打来的,便走到车厢外
接电话。在杂音当中,我听到熟悉的破锣嗓:
「辛苦你了。你在路上吗?』
「我在新干线上。」
『这样啊,拜托你了。』
大贯主编今天应该在休假。他的小孩还小,即使星期六加班到天亮,星期日也一
定会陪自己的家人,这样的主编特地打电话来,不太可能只是为了确认现状。
「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不是的。我安排了联络人,所以要通知你。』
「联络人?」
我皱起眉头,出差采访时。常常会安排熟知当地状况的采访联络人,他们会事先
取得采访取可 设计有效率的移动路线,在国外采访时还会兼任翻评,不过那是在制作深入的特辑报导才会做的安排,像这次这种突发事件不曾请过联络人,我也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为什么要特地安排联络人?」
『刚好有一个替月刊工作的撰稿人在那附近,就决定请她帮忙了。』
一个人也能胜任的工作被安排支援。感觉像是自己的能力被怀疑,让我有些不太
舒服。不过在陌生的地方有人能够带路,老贾说也满方便的。
「我知道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你或许听过吧?她叫太刀洗,太刀洗万智。』
「……哦。」
我不知道主编如何解释我的回应。他的声音变得愉快。
『你既然听过,那就好说了,我会请她尽快联络你。』
「嗯。」
「她虽然个性有些古怪,不过脑筋很好。你得掌握主导权,和她好好合作。』
电话另一端传来「爸,快点〜」的声音。主编大概不知道我听到了。
『那就这样。交给你了。』
他用平常的粗嗓子结束通话。
我把手机收入口袋,叹了一口气。这次的采访工作原本就让我心情沉重,现在似
乎又多了一件行李。记者也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我不太喜欢和自由工作者一起工作,以前我曾经被巧言令色的独立撰稿人写了没有证据的报导,遇到很大的麻烦。
我没有读过太刀洗万智的报导,不过我记得调到月刊的学长说过,『她是个难搞
到极点的人』。我当时没有问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回到座位,站在自动门前方,发觉到转为静音的手机在震动,便再度掏出手机。收到的是来自陌生帐号的邮件。
――都留正毅先生我是太刀洗,今天请多多指教,目前看来应该能够约到过世的
两人就读高中的老师受访,如果你愿意,我就会进行安排,不知意下如何?我的电话号码如下――
我开始有些期待见到这位自由工作者。她写的不是「死亡的两人」或「死掉的两
人」,而是「过世的两人」,让我觉得有些高兴。我沉入座位,打了回覆的邮件。
我在名古屋站下了新干线,搭乘近铁特急列车到津市,从那里转乘普通列车,过
了十五分钟左右到达中势町。
我走出没有站务人员的小车站。眼前是有些寂寥的景色。
我首先看到铁皮招牌的香菸店,以及没有挂帘的定食店,围绕著公车圆环的建筑屋顶都很矮,感觉还有些褪色。其中有一栋格外突出的崭新建筑。是在日本各地都能看到的便利商店。
我通常在抵达后合通知编辑部,不过今天是星期天,表面上部门应该没有人在。
我传送邮件给主编代替电话联络,然后打电话给太刀洗,她彷佛在等电话。铃声
一次就接通了。
『喂,我是太刀洗。』
声音虽然有些低沉,不过口齿清晰。
「喂。我是都留。」
『请多多指教。』
「哪里哪里,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
「你到中势站了吧?我会在五分钟之内到达。』
「那么,我先去便利商店买个东西。」
我们彼此说了请多多指教,然后挂断电话。
我必须在便利商店买信纸。我平常总是放在包包里,但手边几乎已经没有剩下,
再加上早上又赶著出门,所以没有来得及补充。我在狭窄的文具区找到事务用信纸,付了帐走出店,虽然应该还没过五分钟,却有人从后面叫我。
「请问你是都留正毅先生吗?」
这是刚刚听到的声音。
我回头,一双细长的眼睛看著我,她长得很高,留著长发,穿著象牙色的西装裙
装。除了背在肩上内大容量包包以外,看不出任何像是独立记者的地方。她的脸颊到下巴的线条瘦削,使得表情给人冷淡的印象,我回答她:
「没错,请问你是太刀洗小姐吗?」
「是的。先前我传了邮件给你,我叫太刀洗。」
我们彼此交换名片、「大贯主编虽然称呼她为「撰稿人」,但她本人的名
片上印的职务名称是「记者」。由于她是联络人,所以我原本以为她住在这附近,但她的住址却是东京。
「很抱歉大贯对你提出勉强的要求。」
「不。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
「听说可以请你替我安排联络。」
太刀洗点点头,取出一张名片,这是《伊志新闻》记者的名片。
「我和当地记者谈过,请他们给予协助。」
「啊,那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们这些周刊杂志没有加入记者俱乐部,所以无法参加警察的记者会,如果不请
加入记者俱乐部的报社记者帮忙,甚至无法取得官方发表的消息,往往只能从电视得知警方发表了什么。
在都会地区。我们可以从加盟记者俱乐的报社记者分到发表资料,不过在这一带并没有任何熟人。所以我正愁该怎么办。如果她能帮我介绍,就可以省去很多麻
烦,我向她鞠躬。接过名片。
太刀洗看看手表,婚的手表数字盘很小。造型很可爱。和她一丝不茍的穿著有些不协调。
「我在邮件中也提过,我约了应该能问出一些情报的老师。一位是上条的前导
师。另一位是两人参加的天文社顾问老师。」
「你真的约到现任教师?」
「是的。」
然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事实上这并不简单。
碰到和学校有关的事件,当然需要采访老师。可是他们在公务员当中也属于防卫
心特别重的一群。通常不会接受采访。一般模式是由副校长担任窗口,所有老师都只会说「由副校长来发言」这既是为了保护学生。或许也是因为那些老师不惯学校外面的世界。要去拜访好几次。 让他们记得自己。多次闲聊之后。 才总算能够得到一两句情报。
然而太刀洗却在发现遗体的隔天就约到两位老师……怪不得学长会评她「很难搞」,虽然我没有理由抱怨。但我一开始就被她取得主导权。
「约定时间是两点,还有一些时间。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我振作精神,如果还有时间,我已经决定最先要去的地方了。
「我想要去看看发现遗体的现场。」
采访的定律是「先到现场」一太刀洗点头,说:
「我已经安排好计程车了。
3
几分钟之后,亮著「包车」显示的计程车来了。我告之目的地。
「到恋累。」
[大概了解到。
半老的司机以理解的神情点头,缓缓开车。我还来不及从车窗眺望首度造访的街景,太刀洗便拿出一个褐色信封。
「都留先生,你对事件了解多少?」
「大概了解到今天早上八点播报新闻的部分。请问你知道两人的家庭成员吗?」
「大概知道。」
根据太刀洗的说明,桑冈髙伸和双亲与弟弟一共四人共同生活,上条茉莉租双亲
是三人生活。至于有没有住在外面的兄弟姊妹,或是双亲职业等细节则还未掌握。
「我也拿到几张照片。」
她首先给我两张照片。
「这是两人刚上高中的照片。」
这些照片和今天早上电视上出现的不同,大概是在非正式的坦合拍的。桑冈高伸
穿著素面ㄒ恤和牛仔裤,手上拎著西瓜,露出爽朗的笑容,感觉就像是夏日一景的照片。上条茉莉的照片似乎是在朋友生日派对上拍的。在围绕蛋糕摆姿势的一群女生当中,她腼腆地在胸前比著V手势。
「这些照片是向两人各自的朋友借的。我也有留下地址,可以联络他们。」
以殉情方式结束生命的两人,在这些照片中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高中生。也因此
他们各自的笑容更让人心痛。
这些照片不能直接刊登在杂志上。要刊登死者照片时,必须取得家属的同意。
「照片収得刊登许可了吗?。」
「还没有。目前还没有联系到家属。」
太刀洗在半天内得到两张私人照片,并且和两名教师约定见面。以她这样的干练程度,不太可能还没查到家属地址。大概是家属不愿意见面。这也是情有可原的。自己的孩子自杀了,还没有举办丧礼,应该没有心情去考虑照片使用许可之类的问题。看机会再向他们提出请求吧。
「关于动机,有没有相关线索?」
「……没有。」
「比方说,霸凌之类的?」
太刀洗摇摇头。
根据学校方面的说法,并没有霸凌的问题。借我们照片的学生也说,很难想像
是同学之间的问题,说他们学校不会发生那种事……虽然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做亏心事的学生,但是在现阶段,也没有理由认为他们是苦于霸凌而自杀的。」
不只是学校,连持有私人照片的朋友都持相同意见,那么应该可以相信,更重要
的是,遗书中没有任何关于霸凌的暗示。桑冈和上条是一起死的,所以动机应该朝两人之间的关系来想比较自然。
这时我看到太刀洗手中的褐色信封中。还有另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是……?」
我以视线和言语探询。
露出三分之一的那张照片拍摄的似乎是笔记本之类的,和这次事件有关的笔记本之类的物件。想必是遗书了,今天早上的电视虽然朗读了好几次遗书,但并没有出现实际影像。
然而太刀洗却面无表情地说:
「哦,这个待会再说。」
我立刻察觉到,她大概是顾虑到司机的存在,也就是说。那张照片应该是尚未公
开的情报。太刀洗把褐色信封收回包包。改变话题。
「对了,你刚刚买的是信纸吗?」
「是的,虽然是必需品,但是我刚好用完了。」
面对突发状态,当事人会失去耐心。在这种时候提出采访要求,也只会留下不良
印象。
这时就要采用寄信的方式,如果是信件,对方可以等心情稳定下来之后再阅读,而我们也可以用思考过的言语来说服。有时当然也会挑动对方紧绷的神经,但有时一封信也可能给予最起码的慰藉,让对方愿意开口。
「找到适合的商品了吗?」
「嗯,只有便利商店能买到的等级。」
「我准备了男性也适何使用的信纸,如果你不介意的活,请拿去使用。」
太刀洗从包包取出的信件采用仿和纸的纸质,勉强归类的话,感觉比较偏女性
化。不过的确即使是男性使用也不会太奇怪,更重要的是很有品味。线条之间的间隔很宽,也让我很中意。如果每一行太窄,字体就会太小,整页信纸都密密麻麻的,不适合寄给初次见面的采访对象。
「谢谢你。这个信纸真棒。」
「很高兴你能用得上。」
我对于随身准备这种信纸的太刀洗产生兴趣。从外表判断,她再怎么年长也应该三十出头,实际年龄大概只有二十几岁。这么说,和我属于同一世代。
在计程 抵达目的地之前,我想要稍微间些关于她的事情。
「太刀洗小姐,你是在东京工作吧?你到这里是为了采访吗?」
「是的。」
她的回答很简短,过了一会儿,她似乎觉得太过冷淡,便补充一句:
「已经一个星期了。」
「这么久!想必是很大的新闻吧?」
「这个嘛……」
太刀洗露出思索的神情。
「你知道去年三重县教育委员会和县议员收到好几次炸弹吧?」
「嗯,知道。」
我当然记得。
议员收到炸弹是非常适合周刊的新闻,不过姑且不论炸弹,骚扰议员的案件其实很多,通常都没有太深刻的背景因素。那起事件应该也是在骚动一阵子后。就被人遗忘了。
「大概已经一年前了吧? 」
「那是八月的事件,所以还不到一年。」
「我记得应该没有人受伤。不过已经忘记详情了。」
太刀洗点点头。说:
「当时的报导宣称是炸弹,不过实际上只是使用药品制作的起火装置,因为打开纸箱就突然烧起来,当事人一定感到相当恐惧,不过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邮件中也有犯人的留言,说是要对在议会打瞌睡的议员施以天诛,或是要教训放任霸凌的教育委员会之类的,并没有具体的要求。」
「哦,那就是取乐式的犯罪了。」
「搜查活动停滞了很长的时间,不过在重新调查做为点火剂的药品出处之后,好
像有了新的进展。」
「你在调查这起事件?」
「是的,因为我是自由工作者,所以写的题材很多。」
她虽然说得很轻松,但是如果没有具体的采访方向,不可能出差一个星期,这点
即使是自由工作者应该也一样……不,正因为是自由工作者,更不可能进行无谓的出差。投入庞大的住宿费, 一定是因
为抓到了重要线索。
我开始感到担心,她花那么多时间与金钱来采访,请她担任我的采访联络人不要
紧吗?会不会因为大贯主编莫名其妙的请求,让我干扰到她面临关键时刻的工作呢?
我正想著这些事情,太刀洗突然说:
「至少不会今天就逮捕犯人,所以别担心。」
「……那就好。大贯是不是勉强要求你帮忙呢?」
「不。」
她停顿一下,又以喃喃自语般的声音补充:
「我也有些在意的事情。」
我还来不及问她这句话的意思,司机更告知恋累快要到了。太刀洗自此就转向车
窗。没有再开口。
我们大概只搭了十分钟左右的车,却已经来到颇为偏僻的山中。下了计程车,周
围生长著许多高大的树木,我听到急流的声音,空气中也弥漫著水的气息。就好像来到瀑布附近。计程车行驶过来的道路或许是新开辟的。柏油还很新、手机显示无法收讯。
沿著大弯道设置的护栏外侧,延伸出七、八公尺的悬崖。上面并排生长著两棵枝叶茂密的松树,地面长著稀疏的杂草,但也有许多泥土裸露的部分。这里应该就是上条的发现地点,我拿出数位相机,拍了十张左右的照片。
除了我们的计程车,还有两台计程车,一台传播车,一台警车排成一列停在路边,转播车周围很忙碌,似乎准备要开始摄影。
「请跟我来。」
太刀洗带我到下游的方向,我从护栏往下看,在大约十公尺以上的高度下方。有
一条细到感觉虚弱的河川。我把视线移到下游,看倒在前方颇远的距离有一座绿色的桥。
「那就是桑冈高伸的遗体勾到的桥吗?」
「是的。」
那座桥距离上条茉莉的遗体被发现的悬崖。更往下游约两百公尺。
桥上形成十几个人的群众,不知是来看热闹的,或者是媒体同行。我利用相机的
望远变焦功能拍桥,不过或许应该在更靠近的地方重拍比较好。
我们回到上条茉莉的尸体被发现的现场。
太刀洗瞥了两棵松树,说:
「那两棵松树被称作夫妇松。」
「……过世的两人很浪漫吗?」
「也许吧。不过我有些怀疑,夫妇松这个名称在高中生之间有多少知名度。听说
是这条路开辟的时候,镇公所的农林课取的名称。」
我纯凭直觉猜测两人应该没听过这个名称,在恋累的夫妇松下殉情,这样的舞台
未免太刚好了,两名高中生并不是在戏剧中死亡。
太刀洗淡淡地继续说明:
「我等一下会把资料给你:现场除了写有遗书的本子之外,还留下小型天文望远
镜、红葡萄酒的酒瓶,还有两个塑胶杯。杯子里剩下微量的葡萄酒。」
他们最后在这里看星星、乾杯吗?红酒不是倒在葡萄酒杯。而是型胶杯。
「发现尸体前晚的天气是阴天。」
「……真悲哀。」
「是的。」
悬崖上开始电视转播。我压低声音问:
「遗体是在星期六晚上六点左右发现的吧?」
「没错。」
「这么说。自杀时间应该是星期五到星期六的晚间吗?」
他们既然带著天文望远镜,那么应该是在夜晚执行自杀的。
太刀洗慎重地回答:
「还不知道。要等验尸结果发表才能断定。」
现在的确没有必要急著猜测,死亡推定时间应该很快就令发表了……
我默默地在现场拍摄并记录状况好一阵子。我听到河流的潺潺水声
女学生在这座悬崖上方刺破喉咙死亡,男学生的遗体则在河川下游发现:我在脑
中重现这样的情景,为了保险起见,问:
「上条茉莉是自己刺穿自己喉咙的吗?」
太刀洗首度有些迟疑地说:
「……这一点也还不清楚。」
我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有可能是桑冈刺的吗?」
「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我忍不住想要大声询问,但顾忌到附近仍旧在进行电视转播,便压低声音:
「这么说,也有可能是桑冈高伸杀害上条茉莉之后,自己从悬崖跳下去投河自
杀。」
「当然也不无可能,不过现在死因都还没有公布。现阶段无法做出任何结论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在警察公布之前认定一切都未明,那也太极端了。太刀洗
之所以如此要求自制,会不会是因为掌握某些内情?
我重新检视上条被发现的悬崖与桑冈被发现的河川下游。在得到情报时我就感到
有些奇怪,不过此刻站在现场,违和感与疑惑越来越强烈。
桑冈高伸与上条茉莉在笔记本上写著两人要一起寻死,然后实际上两人都已经离
世了。但是为什么尸体发现地点会分隔两地?都已经决定要一起寻死,为什么会分别死在悬崖上与河里?为什么会选择不同的自杀方式?
或者也可能是这个问题本身就有错误……
当我沉思时,一旁的太刀洗缓缓看了手表。
「约定时间是两点,差不多应该要过去了。」
「……我知道了。」
我们离开悬崖,走向计程车。
在距离其他采访阵营充分的距离之后,太刀洗突然停下脚步,打开挂在肩膀的包
包。她从褐色信封抽出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想必就是在来这里的计程车上瞥见的那张。
「因为只有一张。现在没办法交给你。不过请你看一下这张照片。」
正如我猜测的,这是笔记本的照片。
「本子上除了已公布的遣书。最后面的部分还有这段文字。」
从笔迹看来,无从判定是桑冈或上条写的。歪七扭八的字体简直就像是乱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
救命。
4
在回到市区的路上,我问了计程车司机两人就读的县立中势高中风评。司机先前等了很久也没有不悦的表情,不过对这个问题倒是面有难色。
「风评嘛……应该说是普通吧。太笨的学生进不去,可是真正学业好的学生通常
都会到津市就读。学校里当然也有比较胡闹的学生,不过风评并不是特别差。」
「这是一所新学校吗?」
「不是,很老了,之前好像才庆祝一百周年。唉。总之……」
司机最后以感伤的口吻说:
「这种事情是第一次发生。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车内的对话就此停止。刀洗不知在想什么,一直看著车窗外,司机也不打算主动开口。我则想著其他事情。
留下遗书的本子上那句「救命」到底是什么意思?
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两人被认为是自杀死亡,那么为什么要写下求救的文字呢?
如果两人的死是它杀。这起事件就更加悲惨,但至少还容易理解。如果是因为被人攻击而写下「救命」,事情就说得通了,可是他们在其他页上写的文字明显是自杀前的遗书。那些文字没有暧昧之处,不会因为不同解读方式就有可能不是遗书,「我和茉利决定去死」、「能够到另一个世界」。两人写下的句子明确意味著死亡。难道是出现完全不相关的第三者,攻击已经决定自杀的两人?
怎么可能,再怎么说也很难想像会有这种情形,如果有这么重大的嫌疑,各家媒报导应该会稍微节制一些,电视和报纸都以自杀为既定路线来报导,代表警方完全没有怀疑是第三者的他杀。
我想到另一种非常简单的可能性:
「太刀洗小姐。或许那段文字和自杀毫无关系,是在前天之前写下的。」
但她很明快地回答:
「本子是新的。学生应该有很多笔记本,可是他们为了写遗书。特地准备了新的
本子,我不认为他们会在上面先写下遗书以外的文字。」
如果说那本笔记本是新的,那么就如太刀洗所说的'不太可能会在写遗书之前先
在上面写下「救命」。那么该如何解释?不论如何,两名高中生当中,至少有一人是在希望得救的心情下死亡……
不,我得切换思考方式,就如太刀洗所说的,死因和死亡推定时间都还没有公
布。想东想西也没有用。现在应该专注于采访对象才行。
我虽然这么想,但临死之际拚最后一口气写下的「救命」仍旧烙印在我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
为了和老师见面,太刀洗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商务旅馆借了整间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很大,平常大概可以开十几个人的研讨合,室内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我拿了三张叠放在房间角落的折叠椅,面对面排好,空旷的房间让我感到很不自
在。即便如此,想到老师可能会顾忌被他人看到,我也很
佩服她找到这么好的场所。
从发现遗体的地点到商务旅馆,比我想像的更近。我们进入会议室时,距离约定
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左右,在这段期间、太刀洗告诉我有关采访对像的详细资讯,约在两点到达的老师名叫下泷诚人。五十三岁,教现代国文。他是去年上条茉莉的导师。
「今年呢?」
「今年他也担任一年级的导师。」。
知果能够采访到现任导师当然更好,不过大溉也不能奢求吧
下泷诚人迟到了十五分钟。
他的服装非常正式,穿著西装并系著偏宽的领带,洁白的衬衫没有一丝皱纹。他
的身体结实而偏胖,脸孔看起来有些纯真,但眼神却凶狠锐利而给人高压的感觉,他进人会谴室时稍稍点头致意,但没有为迟到而道歉或说明。他无言地坐在我们准备的折叠椅上。当我们拿出名片夹,他才想到要站起来。
太刀洗站在我们之间。
「很高兴你愿意在假日拨空前来,这位就是我先前提到的《深层周刊》编辑部的
都留先生。」
「我叫都留正毅,请多多指教。」
下泷说:「啊,你好。」
他收下名片,但眼神却不安地飘移,似乎在犹豫把自己的名片交给记者会不会有
麻烦,或者也可能单纯只是因为缺乏交换名片的经验而困惑,如果让他感到太过不安,会影响到接下来的采访,因此我比了手势对他说:「请坐。」下泷似乎松了一口气,再度坐在折叠椅上。
太刀洗并没有报上名字,也没有递出名片,或许是在安排见面时间的时候就打过
招呼了,她等我坐下之后,也坐在椅子上。
我首先鞠躬说:
「谢谢你特地来此一趟,我听太刀洗说。你去年是上条同学的班导师,很遗憾发
生这样的事情。」
下泷紧张的表情突然蒙上阴影。
「他们都是好孩子,不只是上条。我也当过桑冈的科任老师。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太令人遗憾了。」
他的声音冷静但带有沉痛的感情。
我从胸前的口袋取出录者比,拿给下泷看。
「请问可以录音吗?」
「……哦。」
他果然对接受采访有些警戒。迟迟没有回答,想了十秒左右才说:「请便。」
我按下录音笔的开关,打开记事本。
「我想太刀洗应该也对你说过。我们并不想要针对过世的两人写些穿凿附会的新闻。只是因为这次事件引起社会上很大的关注,为了不让他们的名誉受损,所以希望能够让大家了解事实。」
下泷瞪了我一眼。
「你说得很好听,可是如果事实本身会伤害他们的名誉呢?」
「即使是事实,我也不会写出毁损名誉的报导。毕竟他们也是未成年,我们会很
慎重地处理新闻。」
「我当然也希望如此,」下泷叹了一口气。
「你这么说,是意味著他们有什么不名誉的事情吗?」
「……既然不写,那就没必要问吧?
「的确,不过如果没有掌握相关事实,有可能最终写出错误的报导。」
下泷以苦涩的表情摇头,他的动作有些戏剧化。
「我明白,可是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理解吧?」
他的说法总让我感到在意,有部分原因是他那种老师教学生般敎诲的□吻让我反感,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似乎是在找藉口。难道说桑冈和上条真的有什么不名誉的事情?
不过我把这个疑问放在心里。在此先搁下,如果因为太过追根究柢,惹得下泷不
开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知道了。很抱歉。」
我鞠躬之后又说:
「老师,我想要请教他们在学校的情况。上条同学是什么样的学生?」
「那孩子啊……」
下泷交叉双臂,从鼻孔深深吐气,他的眼神仍旧像是在瞪我一般。
「上条是很乖的学生,总是笑咪咪的,班上的事情也毫无怨言地接下,那么好的孩子……太悲惨了。」
「班上的事情。比如说是哪方面呢?」
「她是班长。」
她或许真的是个好孩子,不过也可能是那种被分配到讨厌的工作也不敢拒绝的学生,我试著稍微追问:
「她在学校有没有任何异状?」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虽然在老师面前很难启齿,可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原因。我想要问
的是:上条同学在学校的生活有没有问题。」
下泷仍旧板著脸,但没有畏缩的样子。他不改傲然瞪我的眼神,说:
「你是指,有没有遭到霸凌吗?」
「是的,有没有这种可能?」
这时下泷皱起眉头,说:
「不,没有这回事,我虽然不敢保证本校没有任何霸凌行为,可是上条的朋友很
多,不是那种被孤立的孩子。」
「我不会把老师的名字写在报导中。」
「我不是以中势高中老师的身分才这么说的。我确实没有听说过霸凌的情况。」
我点点头,其实我已经完全排除了因为受到霸凌而自杀的司能性,我之所以询
问,只是要姑且确认一下。
我把记事本翻到下一页,说:
「我知道了。那么关于桑冈同学呢?
下泷皱起眉头。
「这个嘛,我不是他的级任导师,所以也没办法很确定地评论,不过他不是那种
乖乖听人指导的类型。我也觉得他给我有些厌世的印象。」
我停下笔,抬起头,直视下泷看著我的双眼。
「……厌世?比方说,他会提到想死?」
「我没有这么说。」
下泷耸耸肩,似乎觉得无可奈何。
「我只是谈到我的印象。」
接下来我又试著提出几个问题,但没有得到特别有用的情报。
上条的学校生活和为人变得稍微鲜明,关于桑冈找还想多问一些。但下泷似乎并
不清楚。
「谢谢你,我得到很好的参考。」
我鞠躬想要结束采访的时候,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太刀洗忽然插嘴:
「下泷老师,我也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嗯?好的。」
下泷大概以为太刀洗在这次会面中不会发言,因此显得有些意外。她以低调而轻
描淡写的态度询问:
「你在这所中势高中符很久了吗?」
「是的,已经三十年了。」
我感到吃惊。公立学校的老师调动非常频繁,很少听说在同一所学校待三十年的。太刀洗似乎也颇为诧异,问:
「这样的确很久。没有遇到人事调动吗?」
下泷蹙眉回答:
「我祖先的田地在这里,校方也了解我的情况。」
「既然待这么久,对学校内部情况应该很熟悉吧?」
「嗯,我自认是中势高中的活字典。」
太刀洗只问了这些就点头致意,说:
「原来如此。谢谢你。」
她说完又恢复沉默。
我瞥了她一眼。她完全没有看我,从她的表情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下泷任期之
久令我感到意外,不过我很难想像和这次事件有关,我和下泷面面相觑,大概都对于刚刚的对话感到不解。
总之,目前已经没有别的问题可问了。我怀著有些失落的心情,对他说:
「……今天很感谢你拨空接受采访。」
5
我原本向下泷提议,这次采访的报导刊登之后会寄当期杂志给他,但他立即回絶:「不,不用了。」送到学校会造成困扰。而他大概也不想告诉我住家地址。他头
也不回就走出会议室。
我停下录音笔,叹了一口气。
「接下来呢?」
「同样是中势高中的老师,名叫春桥真。他担任物理老师,没有致过桑冈和上条的班级,而是社团顾问。约定时间是四点。」
我看看手表,已经两点五十分了。时间上有些空档。但这也是无可避免的,如果
把两人的采访时间安排得太近,有可能会让下泷和春桥碰到面,虽然也可以换个采访地点。不过在人生地不熟的这座小镇,应该很难再找到像这间会议室的所。
「就我稍微谈过的印象。春桥的个性似乎很轻浮。我提出采访请求的时候,他最先问我的是可以出多少钱。我没有告诉他金额。不过已经告知他会有礼金。」
「我知道了。」
原则上,采访时不会支付礼金,免得有人会为了赚钱而编出故事。不过有时候还
是会以采访协助费的名义支付谢礼,我的出差用手提箱里随时都准备了礼金用的信封,这次里面放了两万圆。
我环顾空旷的房间,问:
「这间房间借到几点?」
「一直借到五点。如果你累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姈呢?, 」
「我得去其他地方。所以要暂时离开。」
我虽然不认为她会偷跑,但还是本能地凑向前说:
「如果是要去采访……」
「不是。」
太刀洗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吃午餐,所以要去吃点东西。」
就这样,我独自度过一小时的空档时间。
我到饭店的大厅,边喝罐装咖啡边看午间新闻,如果是平日,这条新闻应该会在
八卦节目中大幅报导,但是星期日的中午只有NHK在播报新闻, NHK当然不会使用「恋累殉情」这种煽情的标题,只是由主播淡淡地念出警察公布的内容。我仔细盯著其中有没有新的情报。
新闻中没有提到笔记本最后面写的「救命」。我原本以为是来不及编辑,但是在
讲究速度的电视新闻。不太可能发生这种事。在电视新闻中,即使开始播报之后,只要递给主播一张纸,就能插入最新消息,这么说,那句「救命」目前很有可能是太刀洗的独家消息。我心中浮现几种念头:对于太刀洗比电视台更早取得新情报感到佩服,对于她如何取得这项情报感到疑虑,想到自己如果不是周刊记者而是电视或报社记者,就可以及早报导独家新闻,又感到懊恼,另外还有些微的不快, 大概是嫉妒吧。
我只得到一项有用的情报:上条被发现的现场没有争门的痕迹。如果真的没有争
门,就不可能是因为被第三者攻击而写下「救命」。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像著各种情况,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小时。
春桥真虽然被评为个性轻浮,但是在四点准时出现。
他的服装很休闲。上半身虽然穿了西装外套,但下半身穿的是牛仔裤和运动鞋,而且外套里穿的是ㄒ恤,我不禁拿他和穿西装打领的下泷做比较。
「很感谢你在假日接受采访,我叫做都留。」
我递上名片,春桥便笑嘻嘻地收下,然后稍稍点头。
「谢谢。很抱歉,我没有准备名片。」
「不不不。请别在意。」
他的态度很从容,似乎对于这样的场面颇有经验,或许他在担任教师之前做过其
他工作。我们进行例常性的寒暄之后,三人都坐在折叠椅上,春桥便主动开口:
「你们想要问什么问题?」
他的表情很随便,他脸卜淡淡的笑容让我感到在意,我告知要用录音笔录音之
后,打开记事本。
「春桥老师。你是天文社的顾间,而过世的桑冈髙伸和上条茉莉都是社团成员。对不对?」
「嗯,的确。不过因为尊重学生的自主性,所以虽然说是顾问,也只是名义上而已。」
看他如此泰然自若的态度,或许直的只是名义上的颐间,和两人的关系也很浅。
我边动笔边问:
「我想请教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在学校的情况。」
「情况?这个问题还真空泛。」
他的口吻有些带刺,不过或许是因为听到学生的名字,他的表情变得稍微收敛。
「条是个对事物敏感、纤细又温柔的学生,她常常说有太多悲伤的事情而哭泣。明明已经是高中生了,却还像国中生一样。」
我不太理解像国中生的比喻是什么意思。更引起我注意的是她常常在哭这一点。
「比方说,有什么事让她悲伤?」
「这个嘛,比方说……」
春桥脸上泛起嘲讽的笑容。
「现在看到的星星其实是几万年前绽放的光芒,令人感到悲哀……之类的。」
我写下他说的话。
「桑冈这个人就像一般不太常和人交往的类型,是个浪漫主义者。他还曾经随身
携带刀子。」
「刀子?」
在发现上条遗体的悬崖上,也找到被认为是刺穿她喉咙时使用的刀子。我重复春
桥说的话进行确认。
「桑冈平常就随身携带刀子吗?」
「我创过了。发现的时候我有警告过他。」
「没有没收吗?」
春桥耸耸肩说:
「我不是负责指导学生行为的老师。」
即使如比。至少也可以没收刀子吧?我虽然这么想,但春桥大概不想做那种事。
我继续询问。
「你看到的刀子和遗体发现地点找到的刀子是同一把吗? 」
春桥扬起嘴角笑了。
「这个嘛……我没有看到现场的刀子。」
原本一直沉默的太刀洗立刻从包包取出照片,照片中是掉在地上的折叠刀,刀柄
是黑色的,刀刃从中间折断。春桥拿起照片瞥了一眼,点点头。他把照片还给太刀洗,以充满嘲讽的语气说:
「总之,他就是那种个性。他大概真心希望能够爬上月球。」
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让我不禁拉高声调问:
「月球?」
「没错,他说他想要从月球俯瞰地球。」
我不知道能不能完全相信春桥描述的两人形象。桑冈和上条或许真的都是纯朴的青少年,但是如果说为了星星太过遥远而哭泣、或是想要飞上月球。未免有些太夸张了,该不会掺杂著创作成分吧?
「还有……」
春桥忽然压低声音。
「对了,他还问过我,要怎么死才不会痛苦。」
我不禁凑向前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嗯……是在第三学期。好像是一月吧。」
从时间点来看,那或许不单纯只是个性古怪的男生随口闲聊,而是认真考虑到自杀才提出的问题吧?春桥似乎也发觉到这一点,总算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请问你怎么回答?」
「我说应该是老死吧,可是他似乎不喜欢这个答案,没有再问过我,不过……」
春桥说到一半,没有说完。如果继续接下去,大概就是指桑冈没有再问过,但没
想到他真的认真在考虑。
我把记事本翻到下一页。
「其他还有什么事情?」
「这个嘛……」
他摆出思考的姿势,然后突然断言:
「他们对现实缺乏应变能力,让人看了都成到心烦。」
「……比方说?」
「那两人在交往。这点非常清楚,可是他们最近好像有什么烦恼。烦恼当然没
什么,可是他们却投入到一般难以想像的地步。比如说跷课,或是在小考教白卷。我不知道他们的烦恼有多严重,可是考试拿零分也不能解决问题吧?」
他说完笑了。
春桥虽然说不知道他们的烦恼有多严重。但实际上却严重到逼他们寻死。这一点一定要好好调查才行。
「你知道两人的烦恼是什么吗?」
我问春桥,但他不知为何立刻变得不高兴。
「我没听说。」
「那么你觉得谁有可能会知道?」
「桑冈仔像去找过一年级的班导师。谈了很多事情。」
从他的口吻,我大概可以猜到他不高兴的理由,他大概是因为桑冈跳过自己去找
其他人商量。因此感到不开心吧。或许春桥原本希望能够和桑冈与上条像朋友一样相处。
「我想确认一下,是桑冈一年级的级任导师吗?」
然而春桥简短地说:
「不是,是上条的导师。」
我不禁回头看太刀洗,上条一年级的导师,不就是刚刚见到的下泷吗?桑冈找过
下泷谈自己的烦恼……这个不容忽视的自由工作者难道连这样的关联都知道,所以才安排采访下泷?她在一天之内就调查得这么深入?
太刀洗本人则张大眼睛,显而易见地表现出惊讶。
之前几乎完全没有流露感情的太刀洗竟有如此大的反应,让我也感到吃惊。她注
意到我的视线,便立刻收回表情,然后紧闭嘴唇稍稍摇头,看来大概纯属偶然
下泷如果知道桑冈的烦恼,为什么没有说出来?我不禁咬牙切齿,不过回头想
想,与其说是下泷没有说出来,不知说是我没有问。我明明察觉到下泷好像知道什么,却没有追问下去,当然,在采访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桑冈曾经找过下泷商量,但还是得承认自己太迟钝了……这是我的失败。
我压抑内心的懊悔,继续提问,但从春桥口中没有再问出新的情报,我阖上记事
本,向他鞠躬。
「谢谢你的协助。」
「不客气。」
春桥也坐在折叠椅上鞠躬。
「还有,之前听说……」
「是的,那当然。」
我从皮包取出装有采访协助费的信封。我感觉到春桥的视线落在我手上。这时太
刀洗忽然像是刚想到般询问:
「对了,老师。您是那所学校的理科主任吧?」
「嗯?对呀。」
春桥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只能暧昧地回答。太刀洗又接著问:
「从什么时候?」
「从今年开始。之前担任主任的老师今年退休了。」
「管理设备用品很辛苦吧?」
「嗯,的确。前任的老师有点……太随便,所以我得全部重新清点。」
春桥这样回答,但似乎感到有些奇怪,皱起眉头问:
「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听说三重县要强化学校的设备用品管理,因此想到可能会很辛苦。」
春桥苦笑著说:
「毕竟有些标本拿去卖的话,的确可以卖到好价钱,当然得清点剩余数量了。」
我默默地听他们的对话。
即便是临时编的藉口,但是说自己对设备用品管理有兴趣,未免也太拙劣了。
结束两件采访之后。我看看手表,已经过了四点半,此刻要结束工作还太早,我
收拾折叠椅,伸了一个大懒腰,太刀洗深深鞠躬,对我说:
「很抱歉,我安排的采访到此为止。」
「不,已经足够了。」
太刀洗在接到大贯主编请求安排采访之后,在我到达中势町之前应该只有几小时的时间。考虑到这一点,成果已经非常丰盛。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要回到自己的工作。」
她不是为了「恋累殉情」,而是为了其他案件而来到这座小镇。虽然不能勉强,不过我失去了非常可靠的战力。接下来就得跟平常一样,自己一个人进采访。
我首先想要联络家属,现在应该还无法和两人的双亲及兄弟姊妹谈话,但我仍旧
不能不去他们的住处。地址应该可以问太刀洗,还有,我也想要联络太刀洗给我名片的那位《伊志新闻》记者。宣布验尸结果的记者会应该快要举行了,对于没有加入记者俱乐部的周刊杂志来说,报计记者虽然是同业,但也是有力的情报来源。另外,我也希望能够在今天之内确定报导页数。
「这么紧急的请求,还有劳你进行各种安徘。真的很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大的
忙。」
我向她道谢,她只是很平淡地说:
「别客气。我也得到很有意义的收获。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
6
晚上七点,中势警察局举行了关于验尸报告的记者会。
由于周刊记老无法进入会场,因此我只能先到警察局,然后耐心等候有可能告诉
我记者会内容的人走出来,中势警察局容许周刊记者和自由工作者进入记者会会场所在的三楼走廊。也因此,在紧闭的门前,有十名左右的记者在等候。
遗体发现地点虽然也有电视和报社记者,但没有看到周刊记者「这种新闻不可能没有人去采访,所以大概只是恰巧没遇到。不过在此刻,各家杂志记者果然都齐聚到警察局,这种事件通常遇到的都是认识的人,这次也不例外。
其中一个叫户田的男记者和我年纪相仿,每次见面都会聊很多。他以格外深刻的
表情走近我,说:
「嗨,都留,辛苦了。」
「辛苦了。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好像真的有些问题。」
不太亲近的同业听到户田的口吻,也逐渐靠过来。在这种场合交换情报是互相
的,无法进入记者会的人必须彼此帮忙。如果是独家消息,当然又另当别论。
户田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搔著头说。
「那个女生好像怀孕了。」
「哦……」
我虽然如此回应,但并不感到意外。上了高二。这种事应该也会发生。照片中的
上条茉莉虽然显得很纯朴,不过这一行做久了,对于清纯派的女生怀孕也不会感到特别意外。
问题在于这件事是否与动机有关。
「父亲是桑冈吧?他们是为此成到痛苦,所以才……」
说到这里。我发觉到自己的说法有问题。年轻人因为苦于怀孕而自杀 ,在以前
许会发生。但最近却没有听闻,而且俩人并没有在遗书中提到这类事情。他们是因为「没想到这世界是妇此恶劣的地方」而死的。
户田扭曲著脸,显出苦涩的表情。
「如果是那样还好一些,可是不是那回事,好像是被亲戚强暴的。」
「……太过分了。」
「虽然不知道是嫡系或分支,不过总之就是被长辈强暴而怀孕,然后双亲竟然诀
定保持沉默。」
我感觉到胸口好似郁积著黑暗黏稠的液体,我虽然原本就对这次的事件感到很难
受,但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令人作呕的事情。
「那么桑冈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似乎想要帮那个女生。他跑到上条家里,又跑去找元凶的欧吉桑理论。然后被狠狠教训之后,理解到没有人会站在他们那边。所以才想要去死……」
我仍旧无法接受。我不愿认为在这种情况当然会想要自杀,不过我充分明白了桑
冈和上条选择自杀的理由。
「你竟然能查到这种消息。」
我夸奬户田,他便悻悻地转头说:
「不是我调查的。是报社的人告诉我心。他们很有钱,可以找到住在大阪的上倏
的哥哥,从他口中问出情报。」
近样的情报当然不能只是辗转听来,还得再自行采访,不过殉情的原因大概已经
确定了。
接著户田抬起视线看我,好像在说接下来轮你了。他问:
「你那边有什么情报?」
「嗯,有一些。」
我感到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告诉他本子上留下「救命」讯息,这不是我自己采访
到的情报,而是太刀洗发现的,所以我感到有些罪恶感,不过如果是写在笔记本上的文字,迟早会公布出来。无法独占的情报还是拿出来交换比较好。
户田听了我的话。发出沉吟声。
「『救命』……?感觉好像别有含意。」
「你有听过自杀时还会留下『救命』的讯息吗?」
「我没听过。对了,会不会是……因为遇到那种恶劣的事,所以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几个字,然后又忘记了,拿同一本笔记本写遗书?」
看来大家想到的都一样。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可是好像不是。」
户田交叉手臂,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真是令人难受的事件。」
「嗯,的确。」
这时门内传来骚动声。
聚集在走廊的同业、包括我和户田在内。全都同时转向记者会会场的门。没有人
走出来,但低沉的议论声并没有停止。
「好像发生什么事了。」
户田以不太起劲的声音,说出不说自明的感想。
我抓住从会场走出来的《伊志新闻》记者打听消息,得知警方公布了写有遗书的
笔记本上也写了「救命」的讯息,但没有针对怀孕发表任何评论。或许是因为事关死者隐私,所以格外慎重处理。从现场状况来看,并没有第三者杀人的可能性,警方暗示刺杀上条茉莉的几乎可确定是桑冈高伸,并提及这次自杀仍保留委托杀人的可能性。
接著我听到骚动的理由,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有关两人的死因,根据先前的发表。上条茉莉恐因为喉咙伤口造成失血死亡、桑
冈高伸则是溺死。然而不只是如此。两人体内呈现中毒反应。现场留下的葡萄酒和杯子都检出黄磷。
也就是说,「恋累殉情」也是服毒自杀。
他们在服毒之后,桑冈刺死上条,然后再从悬崖跳河。针对现场状况所建构的想
像都被推翻了。我可以理解记者会会场为什么会发生骚动。毒物,刀刃和悬崖三个要素,似乎展现了桑冈高伸与上条茉莉追求死亡的强烈意志,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我想起太刀洗在恋累悬崖上说的话。她数度阻止我妄自猜测事件经过,对我说:
「现阶段无法做出任何结论。」我当时只觉得她过度谨慎,但或许非如此。
她会不会早已察觉到什么?
「我之前就察觉到了。」
太刀洗很乾脆的承认。
记者会之后,我和太刀洗在中势町规模甚小的饮酒店聚集区一角,空间不大的一间餐厅见面 先前打电话向太刀洗确认明天的预定行程,她刚好一个人在喝酒,便邀我过来。店内虽小,佢整理得很乾净。吧台座位也很舒适。我们并肩坐在一起。我喝啤酒,太刀洗喝日本酒。由于客人只有我们两人,便大剌剌地谈著不适合在饮酒时谈论的话题。
太刀洗以伊势的海鲜做下酒菜喝酒。她夹起看似鲽科的生鱼片。轻抹一下酱
油端进嘴里。然后又喝酒。她放下酒杯之后,没有看著我,像是喃喃自语般说话。
「你不觉得奇怪吗?上条的遗书特地写著『能和高伸手牵手到另一个世界』。
两人应该是决定在同一个场所一起赴死,他们甚至还带了天文望远镜,想要观赏他们喜欢的星星,然后死得很美吧……可是实际上,上条死在悬崖上,桑冈则死在河里。两人的遗体在不同的地方发现。为什么?这是这次事件当中最难解的部分,我一直在。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却没有得到答案。
「为什么呢?」
「我想到几种可能性。」
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用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
「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难以忍受痛苦。他们原本想要一起赴死,但死亡的过程
太痛苦,因此桑冈为了让上条得到解脱才拿刀刺她,自己也为了早点解脱而从悬跳下去。把他们逼到那种状况的原因是什么?……我想起现场的葡萄酒。」
「我以为他们是想要在最后饮酒乾杯。」
「我认为他们把毒药放在那里面。」
太刀洗拿起酒器替自己倒酒,看著摇晃的酒面,问我:
「听说毒药是黄磷,是吗?」
我点头。
「黄磷具有接触空气就会起火的性质。因此可以理解为什么要加在酒里搬运。」
是谁提议要带葡萄酒的?桑冈高伸是个憧憬月球,随身携带刀子的少年。如果是
他,在离开对他们来说太残酷的这个世界时,大概会想要准备葡萄酒这种风雅的小道具吧,然而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应该是上条茉莉提出的。没有任何理由。
太刀洗把酒喝乾,说:
「黄磷的毒性虽然很强,但不会立即致命。他们没办法迅速死亡。服用之后过了
一个小时左右,药效出现,症状第一阶段是剧烈呕吐和痉挛。这个症状会持续八个小时以上……他们非常痛苦。」
我太迟钝了。我这时才终于发觉:
「原来那个『救命』指的是……」
「他们在挣扎中忘了赴死的决心,或许也后悔服下毒药。然而在恋累那一带收不到手机讯号。他们无法求救,又因为毒药发作而无法动弹。理解到自己已经无计施,『救命』想必就是在那时候写的。就是因为无法向任何人求救,才会写下无法传达给任何人的讯息。
桑冈之所以刺杀上修,不知道是因为受到恳求,或者是看不下去上条痛苦的样
毒药无法带来安详的死亡,迫使桑冈必须刺死上条。这应该是他们不曾预期的情况,桑冈的刀子并不是特地准备的,而是平时就带在身边的。或许因为原本就是便宜货,或许因为桑冈最后卯足的力气太大,刀了折断了,他无法和上条用同样的方式寻死。
「于是他就自己跳入河里。」
我无言地喝著啤酒。
对于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来说,殉情应该是最后的逃避,但连这件事都无法顺利
进行,他们大概想要优美地像入睡般死去,然而即使是这个终极的愿望,也被如此惨烈地背叛了,不论是神佛都可以,难道都没办法救他们吗?
我们默默无言地各自夹菜喝酒好一阵子。这段沉默就像是献给两名高中生的默
祷。
太刀洗突然开口:
「这起事件变质了。」
我没有说话,看著她的侧脸。
「在今天早上的阶段,问题在于发誓一起寻死的两人尸体为什么在不同地点被发
现,然而现在的问题却在别的地方。」
「让上条茉莉怀孕的是谁?」
这件事当然会成为焦点,明天早上采访阵营大概就会杀到住在大阪的上条哥哥那
里。或许今晚就杀过去了。
然而太刀洗却立刻断言:
「不对。」
对于《深层周刊》来说,让上条茉莉怀孕的男人身份无疑是很重要的关注焦点
不过太刀洗既然否认,应该是看到了别的事情。
「不对,不是这样的……都留先生,你知道黄磷是剧毒吗?」
面对突来的问话,我感到困惑,但还是回答:
「不知道,我知道红磷是制作火柴的材料,何是我甚至不知道有黄磷这种东西。」
「没错,黄磷并不算是有名的毒药。那么桑冈和上条为什么会选择它?他们是在
哪里取得这种药物的?」
「这个……」
听她这么说,的确很奇怪。
我停下筷子,创出心中想到的可能性。
「桑冈既然会随身携带刀子,或许是那种容易被黑暗事物吸引的男生,也许他看
过介绍毒物的书籍或网站吧?」
太刀洗盯著没有倒酒的杯子说:
「那也不对。」
「为什么?」
「两人知道黄磷是致命的毒物,但是却不知道虽症状出现得很晚。而且症状出现之后会很痛苦,为什么?他们是在哪里得到这么半吊子的知识?」
我无法回答,我想到也许是他们参考的网站资讯不完整,但是要说只有记载这是
致死毒物、而没有写出症状方面的资讯,仍旧感觉很牵强,这的确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为什么是黄磷?桑冈和上条又是在哪里入手的?
「应该……只有这个可能了。」
太刀洗喃喃自语,然后突然转向我。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她的脸颊泛红。但眼神仍旧很犀利。
「都留先生,我理解你明天的优先事项是联络住在大阪的上条茉莉哥哥。不过身为采访联络人,我想要湜出一个建议。」
采访的主导权在我,然而我却无法拒绝她,对她说我自己来决定方针,我对于这个自由工作者开始产生挑战同一事件的战友般的共鸣。她的建议应该很值得听从。
「你有什么建议?」
「明天下午三点开始,请空出时间,我想那应该是关键时刻,我会事先收集情
报。不过如果没办法采访,我会在十二点之前联络你。」
我等她继续说下去,但她就此打住没有说话。
如果能够进行有益的采访,我当然不吝惜挪出时间,虽然去大阪采访的行程会延
迟,但也可以说服自己是在所难免。然而若要接受太刀洗的提案,她的说明未免太少。
「……你预定的是什么样的采访?」
至少要知道这一点,我才能挪出时间,我如此暗示她,但太刀洗却毫不理会。
「这点我也会在明天告诉你,毕竟也有可能无法顺利进行。」
接下来她再度开始替自己倒酒,彷佛表明今晚不打算说得更多。
我想起在新干线上听到主编对太刀洗这个人物的评价――她的个性有点古怪,但
是脑筋很聪明。
她的确给我这种感觉。大阪那边可以想其他办法,明天我就赌在这位说明不足的
搭档身上吧,我下定决心,将啤酒一饮而尽。
7
对于报社和电视记者来说,早上和晚上是决定胜负的时间。
果要利用情报来源人物不在职场或学校的时间,一定会变得如此。有时会埋伏等候他们通勤的时间问问题,有时也会杀到政治家或警察干部住家,俗话说夜袭早攻,这是采访的基础,然而周刊记者却不常做这种事。
理由有很多,但最主要的就是,周刊记名即使挖到和报纸或电视相同的情报也没用 电视在午间新闻之前,报社最晚在隔天早刊印刷之前,必须结束大致的采访工作,然而周刊却有几天的缓冲时间,深夜清晨的探访工作就交给重视速度的媒体。自己则因为有充裕的时间,因此可以写出更深入、更有规划的报导――这才是周刊杂志记者的骄傲。
次日早晨。我的工作从看电视开始。我在商务饭店的单人房中,坐在床上浏览各
台。不意外地,民间电台的早晨八卦节目都在讨论「恋累殉情」桑冈高伸服毒之后刺死同学年的女生,再从悬崖跳下去。他是什么样的男生?上条茉莉在遗书中写下很高兴能够和高伸一起去死,即使被刺穿喉咙,遗体身上也没有任何防御伤痕,她是什么样的女生?电视上播放两人从幼年到现在的种种,不禁令人佩服竟然能在一天之内收集到这么多情报。
不久之后,我发觉到节目中没有提到上倏茉莉怀孕的事,这种太过残酷的新闻不
适合在早晨播放,因此也不意外。即使是周刊, 一般读者虽然对于刺激的话题感兴趣。但是另一方面又不愿意面对真正悲惨的事件。电视在这方面的倾向更加明显。然而由于省略了非自愿怀孕的要素,各台对于「恋累殉情」的原因探究都显得很空泛。
《深层周刊》的工作时间从上午十点开始。在通宵工作,假日出勤、直赴现场直
接回家是家常便饭的职场。工作开始时间徒具形式。不过我姑且还是等到时间到了才打电话到编辑部,找大贯主编听电话。
『辛苦了。事情好像有惊人的发展。』「是的。我遇到很多事情。」
我报告昨天的成果。当他听到我采访了现任老师,便发出惊叹声。
『真难得,你是怎么办到的?』
由于不是
自己安排的,所以我也无法感到自豪。
「是太刀洗的功劳。她全都替我安排好了。」
『这样啊… 对了,你和太刀洗相处得还好吧?』
「还可以。」
我这么说
主编也大致看过相关新闻报导,因此现况报告进行得很顺畅。最后他理所当然地
对我说:
『今天你会去大阪吧?』
主编当然会这么想。接下来就进入交涉阶段。
「关于这件事。我想要跟你讨论一下。很抱歉。可以请求支援吗?」
『支援?』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我也知道《深层周刊》编辑部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此刻应
该没有多余人力。但既然决定要赌赌看,就只能硬著头皮变求了。
『你真的没办法独自完成吗?』
我吞咽口水。说:
「这里出现不能错过的变化。我无法离闭,所以希望能请别人来负责大阪的工
作。我会把资料传回去。」
「变化?你掌握到什么情报了吗?」
「是的。」
现阶段我还没有掌握到任何情报,不过现在是虚张声势的时候。我大言不惭地说:
「到了傍晚,我就可以传回惊人的情报。」
主编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解释:我的虚张声势完全没有效果。不久之
后,他以无奈掺杂苦笑的声音说:
『我不是叫你要掌握主导权吗?竟然乖乖被利用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哦……」
『不过这也是你的判断。我知道了,好吧。我会叫横田去大阪。』
横田上星期连续两天通宵熬夜。虽然希望他能休息,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无法说
什么。
「拜托了。」
『嗯,快把资料传给他。』
我利用上午时间尽可能进行各项采访,时间迅速流逝,到了十二点,也就是太刀
洗约定如果无法采访就会联络的时间,电话没有响起,我虽然收集到补充细节的情报,但也没有掌握到崭新的消息,就这样到了下午三点。
我和太刀洗在最初见面的中势站会合。她肩上背著颇大的包包,仔细看就发现和
昨天的包包不同,大概是相机袋。见面之后,两人没有彼此打招呼,她只说「我们走吧」,然后坐进安排好的计程车。
太刀洗的眼睛下方隐约浮现黑眼圈,我们昨天一边讨论一边喝到很晚,或许在那之后她又继续工作。也可能是今天早上特别早起。
计程车和昨天是同一家公司。但司机不同。太刀洗对怎么看都不会小于七十岁的司机告知去处:
「请到中势高中。」
「好的。」
计程车顺畅地发动。
太刀洗在车内一有没有说话。地低著头,甚至让我感觉到拒绝对话的气氛。我想
起她提到关键时刻这个词。
中势高中虽然是「恋累殉情」的重要舞台。但在之前的采访中,我并没自机会造
访此地。部分原因是因为昨天是星期天,不过即使是平日,接近学校采访都是高风险、少报酬的工作。
进入校园内就会立刻被报警。如果想采访学生,只要在上学路上等候就行了。然
而太刀洗不顾这样的理论,选择高中做为采访地点,我却不感觉意外。
十分钟左右,车子就到达目的地。
校舍是四层楼的奶油色建筑,拥有在东京无法想像的大操场。升旗台上飘扬著校
旗。
「要进去吗?」
听到司机问话,太刀洗总算抬起陷入沉思般的脸。
「不用了,请停在校门口。」
高中的对面有一座小小的神社。鸟居上挂著八幡神社的牌子,神社内矗立著好几
棵高大的杉树,幽暗而没有人影。下了计程车之后,太刀洗背向学校,走入神社。她把背包放在石地板上打开,里面果然是相机,而且是数位单眼相机。
她蹲下来,一边将巨大的镜头安装在相机上一边说:
「很抱歉,昨天没有做充分的说明。」
「没关系……」
原来她自己也知道说明不够充分。
她抬起头看我,说:
「你应该知道来这里的理由吧?」
这句话太抬举我了。我并不是因为知道理由才跟来的,不过我心中有些猜测。
「是取得管道吧?两人在这间高中取得毒物。」
太刀洗没有笑容地点头。
桑冈高伸与上条茉莉只是一介高中生,他们是如何取得黄磷的?只要接触空气就
会燃烧的危险物质,究竟放在哪里?
我首先想到的答案就是学校理化教室,我花了今天上午的时间。调查学校有没有
使用黄磷的情况,得知高中为了观察同素异形体或做实验,有可能备有黄磷。
「因为这种物质毒性很强,所以听说会准备清册。以毫克为单位来管理。」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剩余量的管理应该很严格。即使如此……
「即使如此,桑冈和上条的附近确实存在著黄磷。只要他们有那个意愿,应该不难取得。」
我的想法和太刀洗的话不谋而合。
我听到电子钟声。看看手表。已经三点半了,我已经忘记高中时代的时间表,不过这个钟声应该是告知放学时间的钟声吧。
太刀洗准备的似乎是200 mm焦距的望远镜,她打算从远处拍摄某样东西……或者也可以说是偷拍。
她之所以进入这座神社,也是为了寻求藏身处。她想要拍摄的人物,应该就在中势高中里面。
太刀洗仍旧看著手中的相机,低声说:
「昨天我们讨论到,死去的两人为什么对于黄磷的毒性只有半吊子的知识。」
「是的。」
「你有什么想法?
我摇摇头,老贾说:
「我不知道,我只能猜想,也许是他们参考的书错了,或者是他们调查旳方式不
够充分。」
「这些假设当然也有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一种可能性。」
太刀洗装好镜头,缓缓站起来。她环顾左右,似乎在寻找拍摄地点,然后站在绑
了注连绳(注8)、格外粗壮的杉树底下。
(注8:以稻草等编织的绳子,常见于神社,代表隔绝人间与神域。)
「如果有人告诉他们局部、或是铅误的知识,对于毒性的知识也会不够充分。」
「请等一下。」
我忍不住拉高嗓门。
「这样还是等于原地踏步,无法解释那个人为什么会得到那样的知识。」
太刀洗把眼睛离开相机,看著我稍稍摇头。
「也许是故意的。」
「故意的?」
我重复同样的话,我不理解她话中的意思。
桑冈高伸和上条茉莉误解了黄磷的毒性。两人以为服下黄磷就能轻松死去,结果
一起服毒之后在痛苦挣扎中死亡――这是有人刻意造成的?」
「你的意思是,有人怂恿他们。骗他们服用黄磷就不会痛苦?」
她轻轻点头。
「与其说是怂恿,不如说是诱导比较接近吧。」
「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我创到这里停下来。
跟太刀洗争论也没用,做这种工作,常常会遇到让人想要怒吼的不愉快场面,如
果每次都怒吼,根本就没完没了,我必须好好思考,对桑冈他们说谎真的没有意义吗?有没有人能够因此获利?
根剧上条哥哥的说法。上条茉莉在不情愿的状态下怀孕。桑冈高伸为了替上条茉
莉伸张正义,要求她的亲属给予她适当的对待,应该会有人乐见这两人消吧……可是这个人没有必要说谎让他们服用黄磷、极度痛苦而死才对。
为什么?
年轻的声音传来,学生从校舍出入口鱼贯而出,其中也有一些学生身穿队服,或
许是要去参加社团。
为什么不是选择其他手段、而要让他们服用黄磷呢?
是为了让他们痛苦吗?难道有人因为某种兴由深深怨恨这两人,光是置他们于死还不够,还要让他们遭受最大的痛苦而死?……不,这样也未免太奇怪了。桑岗他们不可能会轻信如此憎恨他们的人说的话。
服用黄磷会发生什么事?三天前两人服用黄磷,结果发生什么事?
两人死了。然后呢?
记者来到中势町,然后呢?
晨间新闻都是「恋累殉情」的话题。然后呢?
两人自杀的动机受到瞩目,而他们不得不选择死亡的理由也会被揭开――不,这
些都不是因为两人服用黄磷而发生的,单只是因为他们的死亡才发生的。如果只限定服用黄磷的结果,会发生什么事?
譬如昨天的啤酒。我喝了啤酒之后,发生什么事?
……啤酒没了。杯子空了。
空了?
「难道……」
我喃喃地说。
「难道只是为了要处理掉黄磷……?」
我看著太刀洗的脸。她那张几乎不显示显示的脸上,此刻似乎带蓍些许悲痛。她
果然也想著同样的可能性吗?
这个动机太自私了,然而并非不可能。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我必须加以验证
我说话的速度变快了:
「假设学校保管的黄磷剩余量和清册的数字不一致,会有什么结果?。果在清点设备用品的时候,发现黄磷多出来或不够……」
不。多出来的话,丢掉就行了。只有在不够的时候才会有问题。要是发现具有强烈毒性的黄磷从学校遗失了,不知会引起多大的非难。
「这种东西也不是能够随便买来补充的。那怎么办?虽然可以假装不知道、写下
错误的数字,但不能长久瞒下去。而且……对了,你不是说过,县政府打算要加强管理设备用品?」
「我是这么听说的。」
「如果发现剧毒下落不明,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惩戒处分。但是有个方法可以
回避危机:让打算自杀的学生偷走黄磷、服毒自杀,就永远不知道黄磷原本剩下多少。」
负责管理黄磷剩余量的是理科主任,而他也是天文社顾问,和桑冈与上条两人有
来往。昨天在太刀洗的安排之下,我已经见过那个人。我问她:
「你打算在这里拍摄春桥真吗?」
校园传来学生的声音,风吹过神木的树荫,使身体感到冰冷。
太刀洗没有回答。
不,她是没有时间回答。她单脚跪地,举起相机,按下连续快门,发出「喀喀
喀」的声音。
我望向中势高中,在学生使用的出入口以外,还有另一处出入口,有三名男人刚
好从那里并肩走出来,假设其中一人是春桥,另外两人是谁?我眯起眼睛凝视。
8
我们搭乘来时的计程车回到商务饭店。我忽然想到,不知道太刀洗住宿在哪里。
「我也同意,动机是为了隐瞒黄磷的剩余量,才会去怂恿桑冈他们。」
太刀洗原本在计程车内一直保持沉默,不过一下车就这么说,我们站在老旧的商
务饭店门口说话。
「不过我并不认为是春桥真做的。他从今年才负责管理药品。即使清册和现状不
同,也不至于要他负责,不仅如此。桑冈他们服用黄磷,还会让他处于很不利的立场。怂恿两人服用黄邻的不是春桥。」
我点点头。
「我太大意了。」
冷静想想。我的想法并不能说明黄磷为什么减少了。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
前任者太过随便,导致清册数字错误,但是很难想像会为了隐瞒这种事而建议自己的学生服毒。春桥的个性虽然轻浮。可是应该不是会做比这种事的狂人。
必须隐藏黄磷剩余量减少的人,不是管理设备用品的负责人。拥有更强烈动机的。是造成黄磷减少的那个人。
「如果我问出你打算拍什么,或许就更容易猜到真相了。」
我不甘愿地这么说,太刀洗便移开视线,说:
「如果你问我。我就会告诉你。」
……先前太刀洗在八幡神社拍摄的照片中,出现的是左右两侧被强壮男子包夹的
下泷诚人。太刀洗成功拍到下泷被警方带去询问的瞬间。
「我应该更深入思考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她来到中势町不是为了采访「恋累殉情」 。这点我一开始就知道了。她是为了替《深层周刊》写报导,追踪县议会议员与教育委员会收到炸弹的事件。警方重新调查炸弹使用的药品出处之后,搜查行动出现进展,而太刀洗是得到这个消息才来到此地。
炸弹并不会真正爆炸。而是在开封后点燃的装置。
黄磷只要接触空气就会点燃。
听到这两点,我就应该发觉到警方重新调查出处的药品是黄磷。
「你在担任『恋累殉情』事件采访联络人的同时,也在追踪自己要报导的炸弹事
件。」
太刀洗没有显露得意或辩解的态度,只是理所当然地回答:
「是的。我从事的是没有未来保证的工作,有机会的话当然会采取一石二鸟的方式。」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两起事件相关?有任何让你怀疑的理由吗?」
「也不能说是相关……」
她说到一半,稍稍垂下视线。
「最重要的契机,仍旧是两人的遗体在不同地点发现的这一点,在黄磷剩余量成
为关键的事件即将侦破的时刻,出现了疑似服毒的自杀者。如果这个毒物是黄磷,意味著什么?我一直想著这个问题。」
「除了下泷之外,你还找了春桥,是因为他是理科主任吗?」
「那也是理由之一 ,我想要询问他药品保险箱的管理状况,但是春桥今年才当上主任,所以这方面是徒劳一场。」
接著太刀洗端正姿势,对我鞠躬。
「就结果来看,我利用了你的工作来进行调查。这点我得向你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我也得到很大的帮助。」
下泷诚人曾寄送黄磷制作的起火装置给议员。
声明文中写的理由。是要对在议会中打瞌睡的议员给予天诛,实在很疯狂。警察
的搜查行动虽然落后。但是在发现高中也有黄磷之后,进展就非常快。下泷察觉到搜查进度,被迫尽速处理有可能成为证物的黄磷。
我抬头仰望商务饭店,想起昨天的访问。
「……桑冈曾经向下泷商量过烦恼。」
桑冈高伸想必是要徵询大人的意见,设法解决上条茉莉的痛苦。或者他也可能像
询问春桥一样,询问下泷要怎么做才能轻松死亡。对于正在找寻湮灭证据方式的下泷来说,想必是绝佳的机会。
就这样,尝尽痛苦的少年与少女在人生最后关头也遭到背叛,在笔记本一角写下
「救命」,然后死亡。
我差不多也已经习惯了悲惨的故事,但是即使是如此令人痛心的事件,也会有让
我感到麻木的一天吗?
「那么我要先告辞了。下泷的照片,我会再用email寄给你。」
太刀洗说完便坐上计程车。
在远离的后照镜中,她一次都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