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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扫完附近的指定垃圾集中处回来时,两名妇人正站在我租来做为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前交谈。一位是斜对面「柳药局」的老板娘,另一位年纪与柳太太相仿,偶尔会在药局看到她。
「杉村先生,早安。」
「辛苦你值日打扫了。」
三十八岁的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叔」,但在大叔我的眼中也是「大婶」的两人,朝气十足地向我寒暄。
「早安。」
「这位是盛田女士。」柳太太介绍她的朋友。「跟杉村先生一样,都是竹中家的房客。」
「我住在『竹中粉彩大楼』。」
柳太太系著围裙,盛田女士则是穿薄大衣配贴身长裤,肩上搭著皮包,也许正要去上班,
「竹中粉彩大楼」是房仲商一开始推荐我的单身人士公寓,因此盛田女士应该是单身。
「不好意思, 一早就来吵你。」
现下是十一月十六日星期二,早上刚过六点半。
「要是白天过来,担心会打扰到你工作。你现在有空吗?」
「有空,请说。」
「其实是有点事想拜托你。」
这幢租来的房子,(在房东宽大的同意下),我将一楼改建成事务所,可直接穿鞋进入,但毕竟是屋龄四十年的木造双层建筑,外观完全是普通的民宅。透过玄关拉门窥见屋内,盛田女士浮现讶异的神情。
另一方面,柳太太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改建完毕,刚搬进来时,二楼的和室跳蚤成灾,承蒙柳药局和柳太太的诸多关照。
柳太太迅速走进事务所的会客区,打开墙边的小型天然气暖风扇,开口道:
「杉村先生,不必麻烦,我向『侘助』订了咖啡和早餐。」
迅速周到。托她的福,似乎能省下一次早餐钱。好了,她到底要拜托我什么事?
尾上町位于东京都北区的东北部,隅田川上游就在附近,自从在此落脚,开始现在的工作后,我拥有两种名片。
一种印的是「调查员 杉村三郎」,另一种是「杉村侦探事务所 杉村三郎」,手机和电子信箱都一样,但后者还附上事务所的地址和电话,我称为「事务所名片」。
「调查员」的名片,是承包「蛎设办公室」业务时使用。「蛎壳办公室」是一家调查公司,这个管道为我带来独立创业的契机。事务所的名片,主要用在自行承接的案子上,我在今年一月十五日开业,勉强撑过十个月。目前送出名片的机会,调查员的名片占压倒性多数。如果没有「蛎壳办公室」这条救命索,我恐怕连这幢老房子的租金都付不出来。
我生长在山梨县的山间小鎭,上大学时来到东京。毕业后进入童书出版社工作,与担任编辑时认识的女性结婚,转职到她父亲领导的「今多财团」巨大企业集团。我和妻子生有一个女儿,但结婚十一年后离了婚,恢复单身,也辞去在今多财团的职务。
儿时梦想的未来,早就不复记忆,结婚、离婚姑且不论,在三十八岁成为私家侦探,根本完全超乎想像。对于一个生长在山中果园的孩子来说,私家侦探这个职业,跟太空人一样毫不现实。
私家侦探这一行,往后能坚持多久,仍是个未知数。总之,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协助我击退跳蚤大军的大恩人柳太太,即将成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第一号委托人――我怀才不遇的事务所名片,终于获得登场的机会。
「看到鬼?」
「没错。」
算是这一类的事,对吧?柳太太向盛田女士点点头,寻求同意。
「嗯。抱歉, 一大早就讲这种奇怪的事。」
「哪里奇怪?除了看到鬼之外,还能怎么解释?」
杉村先生,你说是不是?柳太太转向我。
「死掉的人还活著,四处乱晃,不就是鬼吗?」
「呃,不一定吧。」
(应该)死掉的人(其实)还活著,那就不是鬼了。若是死人复生,不是超自然现象,便是吹牛皮。
「我只看过一次。」盛田女士扭捏起来。「所以,不能说那鬼四处乱晃……」
「不过,你清清楚楚看到脸了吧?」
「是啊……」
这时,咖啡和早餐送达。
「早安,让各位久等了。
「老板,好慢喔。」
「抱歉,打工人员临时打电话请假, 一时忙不过来。」
「侘助」也在尾上町,位于崭新公寓的一楼,是一家拥有红色遮阳篷,十分抢眼的咖啡厅。老板水田大造在我任职「今多财团」时,在同一栋大楼经营名为「睡莲」的咖啡厅,我是常客之一。
决定辞职后,我去向老板道别,他却提及「睡莲」的租约也快到期。
――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满腻的,不如换个新环境。搬去杉村先生附近好了。你会想念我的热三明治吧?
我以为这只是玩笑话,没想到通知老板我落脚此地,开设事务所后,他居然眞的说要到附近开店,接著找好地点、签约装潢,在五月初迎来「侘助」的开幕。
老板冲的咖啡和红茶都极为芳醇,轻食十分美味,尤其是热三明治,是人间极品。不过,和光靠上班族午餐钱就能支撑的「睡莲」不一样,这一带是住宅区,不管离最近的车站,或快速道路的环状七号线皆有段距离,我忍不住(瞥开自身的处境)担心起他的生意。然而,老板顺利虏获客人的胃,还雇用「睡莲」时代没有的打工人员。
「咦,早餐怎么只有两份?」
「不是两份吗?」
「我点的是三份啊。老板,今天早上眞有这么忙,忙到你都昏头了吗?
「打工的临时请假嘛。」
他与成为常客的柳太太的对话,甚至有种老相熟的味道。
「眞没办法,那我去帮你一下吧。」
「柳太太,你不用顾店吗?」
「我们九点才开门。」
柳太太速速决定,催著老板离开事务所。
「杉村先生,详情你就问盛田女士吧。我会再回来,拜托你了。」
老板瞥向我,使了个眼色。从「睡莲」时代开始,不管在好或坏的意义上,他都是个顺风耳、情报通,也喜欢凑热闹,应该很好奇是什么事吧。
玄关拉门顺畅地关上,我对盛田女士说:「来吃早餐吧。」
今天的早餐是起司吐司搭配马铃薯沙拉。
「不好意思……」
盛田女士缩了缩脖子,为我从保温瓶里倒出咖啡。
「其实没什么详情,眞的只有刚才说的那样而已。」
「竹中粉彩公寓」是精致的双层公寓,一、二楼各有三户,盛田女士住的是二楼的二○二室,正下方是一0二室。
「那里本来住著一个叫三云胜枝的老奶奶,不过今年春天,约莫是三月中旬,她去世了。」
一0二室暂时成为空房,现已住进新房客。然而,上周四盛田女士外出时,看到长得和三云胜枝一模一样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和推轮椅的年轻小姐有说有笑。
「当时要是直接走上前,跟她打声招呼就好了。」
盛田女士似乎吓一跳。
「长得非常像,但肯定是认错人。因为三云奶奶早就过世。」
然而,盛田女士却忘不了此事。跟三云胜枝如出一辙的老妇人,那副笑容令她耿耿于怀。
「所以,我昨天下班绕去柳药局,和柳太太提了一下。她认为实在古怪,一定要找杉村先生谈谈。」
――毕竟他是私家侦探。
我是这个町的新人。尾上町很大,人口密度也高,大部分的居民我都还不认识。我只挂上「杉村」的住家门牌,并未挂出「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招牌。
「抬出私家侦探,马上就获得你的信任吗?
盛田女士微微一笑:
「柳太太说,杉村先生是正派人士,以前在大企业上班……而且,你是町内会的治安干部吧?我在传阅板上看到你的名字。」
原来这个身分更值得信赖吗?
「那是房东带我去向町内会会长打招呼时,顺势答应下来的。」
尾上町的町内会长是一名退休教师,在家里开设补习班,他是个身材壮硕慑人,态度也十分强势的绅士。
――你这个年纪的人都不愿意担任干部呢。单身又是自营业,你时间上应该比较有弹性吧?
我的职务就这么决定。
「不过,这点小事用不著麻烦侦探吧?」
「哪里的话。」
收拾餐具后,我取出便条本和原子笔。
「我稍微笔记一下。不好意思,盛田女士的芳名是?」
「啊,我叫盛田赖子。」
「冒昧请教芳龄是……?呃,目前是以盛田女士的感觉为基准,也就是说……」
「我是昭和二十八年五月生的。」
西元一九五三年出生。现在是二0一0年十一月,等于是五十七岁。
「在你眼中,三云胜枝
这名妇人,也是个『老奶奶』?」
盛田女士的双眸一亮,「以我的感觉为基准,就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这倒也是,从外表来判断年龄都是如此。唔……」她思索片刻,「我没问过三云奶奶的年纪,不过在我看来,和我母亲差不多。我母亲出生于昭和五年,若还在世,就是八十岁。感觉是这个年纪。」
完全是长辈、老奶奶。
「三云奶奶虽然瘦小,并不是弱不禁风,不用拐杖也能照常行走。啊,所以,我才会认为只是容貌相似。」
「上周四你看到的妇人坐轮椅,对吧?」
「对……可是……很难讲,到了那种年纪,一点小意外就容易骨折。」
盛田女士说著,仍颇为迟疑。
「好的。那么,虽然有些直接,我们先设想可能的情况吧。三云胜枝女士在今年三月逝世,有没有可能是你误会?」
「不可能。」盛田女士立即回答。「管理员明确地告诉我,三云奶奶过世了,还问我有没有借三云奶奶什么东西。因为房东要清空她的住处。」
实际上,几天后一0二室就成为空屋。
「『竹中粉彩公寓』是巡回式管理吧?」
「对,你怎么知道?」
「租下这里之前,房仲商向我介绍过。」
「哦,那你不妨问问管理员,他应该知道状况。」
我笔记下来。
「你和三云女士很要好吗?」
「要好……」盛田女士寻思起来。「唔,算得上要好吗?『粉彩公寓』住的都是单身人士,邻居之间不太会打交道。在房客中,嗯……算是要好的吧。」
两人在公寓前或超市偶遇,会聊上几句。有时盛田女士出门上班,「三云奶奶会说今天要去看牙医,配合我出门的时间,一起走去车站。」
盛田女士不曾踏进对方的住处,也不曾邀请对方到家里。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三云奶奶搬来时,向我打过招呼。」
――我是刚搬进你楼下的房客。我这把老骨头,应该不会吵吵闹闹,若是打扰到你,还请多多包涵。
「礼数眞周到。」
「嗯,她给人的印象真的不错。」盛田女士微笑。「由于我父母都不在了,一想到那么瘦弱的老奶奶独自住在楼下,不禁有些心痛。虽然是多管闲事,不过,当时我想著要随时替她多多留意才行。」
这话从相貌浑圆善良的盛田女士口中说出来,恰如其分。
「话是这么说,但我平日上班不在家,假日也经常出门办事,根本没办法替她留意什么。」
「盛田女士是做哪一行?」
「我在印刷公司上班。事务所员工很少,所以经常加班。」
「眞辛苦。」
「总比失业好。」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凝重。
「只差几年就退休了。往后的事,光是想到眼前就一片漆黑,我都要自己别去想。」
我顿时沉默,她害臊地笑。
「不好意思,我的事不重要。」她又接著说:「我刚才形容为『瘦弱的老奶奶』,
不过三云奶奶感觉并没有严重的宿疾。因此,那时我问管理员,三云奶奶看起来明明十分健康,怎么会去世?管理员表示,他也不清楚。」!这么一听,确实有些启人疑窦。
「我会仔细询问管理员。三云女士有家人吗?」
「依我所知,她从未提起家人,也没有看似家人的人来访。」
「你在『粉彩公寓』住了很久吗?」
「十一年,我没别的地方可去。」她轻轻一笑,「三云奶奶住的时间较短,约莫一年半。明明这里能长久住下去。靠年金生活的老人家,我们房东似乎都不收礼金和续约金(注)。」
(注:在日本,租屋时房客会给房东一笔礼金,全额约为一至二个月的房租,不会退还。续约金则是在续约时支付给房东的谢酬,性质与礼金相近。礼金和续约金皆无法律根据,完全只是惯例作法。)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粉彩公寓」和我这幢老房子的屋主竹中家,是当地的大地主,尾上町四成的土地属于竹中家,即使对老人家破例慷慨,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收入。
「三云奶奶很感谢房东。」
盛田女士在面前合掌。实际上,当时三云胜枝或许也是相同的反应。
「我一样是独身女子,父母逝世后,老家卖掉,要租房子时,遇到许多困难。幸好碰上竹中先生这么有良心的房东。」
「你本来住在哪里?」
「赤羽市内。父亲在我四十岁、母亲在我四十五岁时过世。虽然想一直住在原本的家……但弟弟和弟媳没好脸色。」
恐怕是遗产的问题吧。
「很遗憾,这种情形颇为常见。」
「是啊。」盛田女士应道。「光是愿意公平分配遗产,我弟还算是有良心。弟媳吵得可凶了,认为长男有权利分到更多遗产。」
她的语气头一次带有酸意。
「那么,回到上周四吧。你在哪里看到长得肖似三云胜枝女士的人?」
盛田女士眨眨眼,「对,这是最重要的地方。」
她说是上野车站。
「那里是叫公园口吗?靠近动物园和美术馆的出口。」
「是的,我知道那里。」
「就在那里的验票口外面,所以是在路边看到的。我有事去那附近,正往车站走,发现坐轮椅的老奶奶在前方十字路口等红绿灯。一变绿灯,她就过了马路。」
由于是晴朗的下午三点,容貌看得一清二楚。
「记得她穿什么衣服吗?」
「这个嘛……」她眨了眨眼。
「啊,膝上盖著薄毯,另外,她化了妆。」
盛田女士十分诧异,才会仔细观察。
「住在『粉彩公寓』时,我从没见过三云奶奶化妆。可是,那天她至少画了眉毛,还搽口红。」
「发型呢?也不一样吗?」
盛田女士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她染了头发。住在『粉彩公寓』的三云奶奶,头发一半是白的,坐轮椅的老奶奶头发却染过,不是纯黑,感觉是灰色系。」
「这样啊。」
「实在令人惊讶。这么一问,我还眞的想起来。」
有时是眞的想起来,但也可能是编造出记忆,或与其他记忆混淆。
「所以,跟我认识的三云奶奶相比,那个老奶奶整体上时髦许多,似乎更有钱、有闲。」
「嗯,我懂你的意思。」
踏进事务所后,盛田女士第一次露出没自信的眼神。
「果然是我认错人吗?」
「还不清楚。刚提到有人陪著她,是怎样的人?」
「怎样的人……就现代的女孩。」
「二十几岁?还是,三十几岁?」
「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染著明亮的茶发,类似大波浪的中长发。」
「她是什么打扮?」
盛田女士彷佛凝目观察著眼前的空间:
「牛仔裤、外套――不对,那叫什么?不是一般女孩穿的,好像有特别的名字。虽然是外套。,可是不便宜我在电视上看过演员穿,上面有花俏的布章……」
「运动外套?」
「不是,是别的名字。」
「轰炸外套?飞行外套?」
「啊,对了!就是飞行外套。」
我点点头,记下来。这么一来,不太可能是看护机构的员工。这种身分的照护员,陪同被照护者外出时,应该会穿一眼就能辨识的制服。
「飞行外套挺贵的吧?连中古衣价格也相当惊人。」
「如果是珍品的话。」
「所以,那个女孩一定也是……呃……。怎么说……」
盛田女士寻找著恰当的形容,我停笔静候。
「可以说是家境富裕吗?」
没穿金戴银,但很有钱。
「不过,轮椅上的老奶奶,看起来眞的就是三云奶奶。」她仿佛在告诉自己。
「虽然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不过她跟年轻女孩交谈的表情和动作,怎么看都是三云奶奶。」
这是比外貌相似更重要的线索。
「应该要知道的事,我大致上问完了。我会先去找管理员打听。」
「真不好意思。仔细想想,这也许是我去问问就能解决的事。」
「才不会,当然是交给专家比较好。」
吓我一跳,柳太太回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们谈到分财产问题的时候。」
当初装潢时,玄关的拉门连框都都换过,开关极为顺畅,无声无息。以后我得留心点。
「『侘助』那边忙完了吗?」
「客人还是很多,我找侄子去帮忙。好像是最近登上杂志的缘故。老板也眞是的,这种事怎么不早说,眞教人头疼。」
柳太太拿起保温瓶,「空啦?对了,杉村先生,你不打算做生意吧?根本没提到费用。」
我正要提
。
「目前听来,不是需要收费的大事。」
「讲这种话,小心这家事务所很快就会撑不下去。总之,那叫什么……不是押金……聘用金?」
她从围裙口袋掏出钱包,抽出五千圆钞票,放到桌上。
「算个整数,就这张吧。然后,酬金的部分――」
「不,到时再……」
「一年如何?」
「什么?」
盛田女士缩起身体,又说一次「眞对不起」。
柳太太强势地继续道:
「垃圾集中处的打扫值日,替你轮一年,如何?」
「这……」
「要是调查起来很麻烦,就延长成两年。超级麻烦的话,就三年。可以吧?好,就这么决定。」
在我的故乡也是如此,当地的欧巴桑所向无敌。
「早餐算我请客。」
「不行,不行,我来付。」盛田女士说。
「别这样,是我提议的。」
「太不好意思啦。」
「对了,盛田女士,你上班要迟到喽。」
听著两人争论,我写下「聘用金五千圆整」的收据。
2
地主竹中家光是在北区,便拥有五栋公寓和两栋透天厝。这些出租物业的管理,交给田上新作一手包办。他就是我们的巡回管理员。
公寓需要定期清扫周边环境和清理垃圾,但独栋的出租房屋,由房客自行负责清洁,因此我有一阵子没见到管理人,不过他曾告诉我联络用的手机号码。
我一拨号,管理人立刻接起,劈头就问:「哦,果然不行了吗?」
「什么?」
「热水器。」
我租的老房子,中央热水器似乎大限将至。
「不,幸好热水器没事。其实,我是为了工作联络你。」
「工作?杉村先生的工作吗?」
太好了!他相当替我开心。
「那我去你那边,顺便查看排水沟。」
听到公寓或物业管理员,一般都会联想到大叔般的外表,但我们的巡回管理员不一样。他比我年轻,三十一岁,热爱健身和运动,体脂率(推测)只有一位数,执勤时总在光头上绑条头巾,穿著胸口绣有「管理员」三个字的工作服。
田上驾驶著他的业务用车――后面装设工具箱的五段变速自行车过来。
「你好,我先去瞧瞧排水沟。」
进行调查中,一般不能透露委托人的身分,但这次盛田女士本人提过「或许我去问清楚就好,于是我直接说出实情。
田上微微睁圆眼,「哇!原来三云奶奶还活著吗?」
「意思是……?」
「那个时候,也就是一0二室变成空屋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很确定她是不是眞的逝世。等等我查一下日期。」
他从腰包取出智慧型手机,开始操作。
「我都用这个记录业务日志。」
「你好认眞。」
「需要查资料时挺方便。」
找到了,他停下手。
「我是在三月二十日清理三云奶奶的私人物品。在那之前,我通知过其他房客,盛田女士没记错。」
――你有没有借东西给三云女士?
「有什么内情吗?」
田上滑动手机画面,再次确认日期,抬头回答:「再上一个月的二月四日,三云奶奶打电话到我的这个号码。」
――抱歉,我付不出房租。
「然后,她说……我活得太累,我要去死。声音非常虚弱。」
田上闻言,吓一大跳。
「我立刻说:不可以讲这种话!你在哪里?公寓吗?但三云奶奶只是不停道歉。」
――东西都帮我丢掉吧。房东和你都对我这么好,眞的对不起。
「那通电话有没有显示号码?」
「是公共电话。」
田上随即赶到「竹中粉彩公寓」。
「我骑自行车冲过去,发现门没锁,大概是想为我省点麻烦吧。屋里收拾得乾乾净净,不见三云奶奶的身影。」
她的住处本来就没什么东西。
「著手整理后我很惊讶,她的住处没家具、没电视、没垫被,也没床垫,连电话都没申请。」
「手机呢?」
「才没有手机呢。我看一下,三云奶奶搬进来是在……」
他又以手机查阅日志,接著道:
「前年,二00八年十二月四日,房东特地关照过,提醒我新房客是没电话的老人家,要我偶尔去探望。」
我们的房东就是这么好心。
「所以,我特别留心。不过,要是三不五时上门,担心会太打扰,我都趁打扫时顺便去瞧瞧。夏天炎热的日子,就注意有没有开空调。」
「她会开空调吗?」
田上摇摇头,「她说老人家不怕热,真的很热,会去超市吹冷气,厨房里堆满杯面,没看过其他食材。而且, 一年到头都这样。」
杯面一个才九十八圆嘛,田上解释。
「她过得非常节俭,感觉是省到不能再省的地步。」
「她有家人吗?」
「我没问过,详情房东比较清楚。还有,清空屋子时,有一些东西不好丢掉,我全交给房东,应该还收著。」
「那就太感谢。」
「要是三云奶奶还活著,就能物归原主。」
虽然有些腼腆,田上开心地笑道:
「实在太好了。原来她没寻短,回心转意。」
「还不清楚是不是眞的。」
「清理屋子时,我不好随便向其他房客乱说,况且不是什么喜事。竹中太太吩咐我告诉其他人三云奶奶逝世,我总觉得心虚。」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田上,你看过三云奶奶化妆吗?」
他愣一下,「化妆?」
「搽口红之类的。」
「不,没有。我上门清理管线时,盥洗室里只有牙刷和肥皂盘。」
住在「粉彩公寓」的三云胜枝,穷困到――或节省到只吃泡面,连洗发精都不买。这样一个老妇人,在二月向管理员倾诉生活穷因,留下一句「我要去死」,消失无踪,然后十一月再度出现,看起来过得富裕又幸福。
眞的是同一人吗?不是长得相似的别人吗?
「杉村先生……」
我从笔记本上抬头一看,田上显得浮躁难安。
「或许我不该多嘴……」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我觉得三云奶奶有点像在跑路。」
跑路?
「你是指,有人在追她?」
「只是随便乱猜,但我当下想到的就是欠债。所以,我猜她是不是连夜从哪里逃离,流落到『粉彩公寓』,东西才会那么少,然后就这样空无一物地生活。」
「搞不好情况不妙,又必须马上逃离?」
田上点点头,「我看过几个这样的例子。」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也会向房东打听一下。」
「关于公寓的事,要找彩子女士。」
竹中家位在邻町,三代同堂,除了户主竹中夫妻以外,还有大女儿夫妻一家、大儿子夫妻一家、二儿子夫妻一家,及单身的三儿子和二女儿。
约莫是对我感兴趣,签约当天,房仲商将我介绍给他们全家,但我记不得每个成员的长相、名字和序列组合。房仲商和田上这些与竹中家相关的人员,为了避免混乱,私下都以代号来称呼。
「彩子女士是哪位?」
「二号媳妇啊。」
这是指二儿子的妻子。虽然失礼,但这样称呼确实方便。顺带一提,代号是柳太太取的。不过,她不是记不住,只是觉得好玩。
竹中彩子(二号媳妇)是身材苗条的美女。
――私家侦探?就是像马修.史卡德(注)吧。
(注:马修.史卡德(Matthew Scudder)是美国小创家劳伦斯.卜洛克( Lawrence Block,一九三八~)笔下的私家侦探角色。)
初次见面,她一脸兴味十足。
我非常喜欢推理小说。
不好意思,谁是史卡德?」我一问,她笑著借我几本口袋书。那是美国的私家侦探小说。
之后,竹中家二号媳妇与我便亲近起来(当然,完全谨守房东媳妇与房客的分际)。此刻也不例外,一听说缘由,她立刻搬出一个小纸箱。
「不动产契约全交给诸井先生处理……」
这是指曾为我仲介的不动产公司社长诸井和男。公司的名称有点搞笑,叫「诸诸房屋」。
「要是连房客留下的物品都请他保管,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暂时收在我们家里。」
原来三云奶奶还活著啊,她低喃。
「还不清楚。我能打开看看吗?」
「请便。」
竹中家很大,但并非豪宅。这里的土地本来就大,最早是边缘有栋双层房屋,配合孩了们成长逐渐增建,最后成为风格独特的拼接大屋。像我这种并非贵宾的客人,通常
会带到拼接屋角落的一个房间。这里设有简朴的会客区和档案柜,墙上挂著神秘的抽象画,有时会更换。据说是就读艺术大学的三儿子的大作。
「没有衣物。不是三云奶奶拿走,就是不想被人看到,先丢掉了吧。所以,这箱子里的――这么讲不太好听,只是一堆不要的东西。」
确实如此。用过的信笺组、没水的旧钢笔、空的零钱包、交通安全护身符、随身针线盒、铃铛小吊饰,镜架弯曲的老花眼镜,唯有平装书尺寸的布书套,还装在薄塑胶套里,也许是新品。
「清洁剂、刷子、洗衣夹之类丢掉了。」
几双拖鞋和鞋子,也都送去垃圾集中场。意外地,难以丢弃的是一条盖被、毯子和两枚座垫。
「还很乾净,晒过后换了被单,捐给町集会所。」
「你记得三云女士是怎样的人吗?」
「记得。签约时,是我和婆婆到场。」
她是个娇小的老奶奶。
「如果她活著就好了。」竹中家二号媳妇表情有些苦涩,「要是过得不错,怎么不来跟我们打声招呼?」
「你们对这名房客特别优惠吧?」
竹中家二号媳妇点点头,「免押金、礼金,还免保证人, 一开始的房租也等她年金入帐再支付。而且,我婆婆借她两万圆,暂时充当生活费。」
当时,三云奶奶几乎快流落街头――她压低声音。
「来到『诸诸房屋』时,三云奶奶只带一个包包。」
面对明显经济困窘、别有隐情的三云胜枝,「诸诸房屋」没拒于大门之外,而是为她介绍竹中――有个善心的房东。
然后,竹中夫人和二号媳妇前往「诸诸房屋」。
「一看到三云奶奶,我就知道婆婆不会拒绝,果然如此。」
不过,她们问出相当深入的内情。
「你问我记不记得那位老奶奶的长相,我没自信,不过她的经历我倒是记得。我实在太震惊,世上居然有那么狠心的女儿,会那样对待母亲。」
竹中家二号媳妇的表情变得严峻。
「三云奶奶丈夫早逝,和女儿相依为命。她一个女人家,努力将女儿拉拔到高中毕业。」
女儿毕业后找到工作,结了婚,但在快四十岁时离婚。
「由于没孩子,她一个人回到三云奶奶那里,后来也没再婚。」
――或许是太寂寞。
三云女士这么告诉她们。
「她女儿迷上奇怪的东西,愈来愈不可自拔。」
「迷上奇怪的东西?」
竹中家二号媳妇皱起眉,「当下我听不太明白,现在也不晓得该怎么解释,是属于算命那一类吗……」
总之,是迷上一个会吐出「神谕」的「大师」,捐钱给他。
「噢,这种情形颇常见。」
今天第二次产生相同的感想。
「我婆婆认为『一定是敛财宗教』。」
女儿将赚的钱都捐出去,执拗地逼迫母亲布施给「大师」。三云胜枝不愿意,两人便闹翻。
「最后,女儿投奔『大师』。不晓得是去当情妇,还是弟子。」
那是二00八年十二月,约一年前的事。
「麻烦并未就此结束吧?」
「是啊。」
为「大师」散财的女儿,继续回来找母亲要钱。三云胜枝不愿意,她就擅自取走钱包或抽屉里的现金,或变卖值钱的物品。
「还有,那个女儿啊……」
竹中家二号媳妇换上不齿的口吻,表情像吃到酸东西。
「听说嘴巴非常厉害。她会等到三云奶奶年金入帐的日子,才上门要钱, 一下哭、一下求,胡扯么奉献净财给『大师』,也是为母亲消业积福。三云奶奶在我们面前说到快掉泪。」
――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宠孩子,只是笨。女儿多说几句,就硬不起心肠拒绝她。
「那女儿还说『妈不借钱给我,我就去找小额信贷』。」
――居然想去干那种傻事,我吓到脑袋空白。
「三云奶奶把压箱底的老本,三百万圆的定存解约,女儿全拿走。」
再么样都太傻,―― 竹中家二号媳妇语带叹息,就像在为自己不平。
「现在的小颔信贷又不可怕,女儿说要借,就让她去借嘛。」
「在老人家看来,小额信贷等同高利贷,非常可怕吧。」我安抚道。
不过,积蓄遭到抢夺,年金三不五时受到榨取,生活陷入困境是迟早的问题。即使是难以拒絶女儿的三云胜枝也忍无可忍,大骂「我要跟你断绝母女关系」,撕破了脸。
――那约莫是十月初。
「没想到,女儿居然说要先分遗产,拿走她年金帐户的提款卡。」
三云胜枝急忙办理帐户变更,可惜晚一步,帐户被提领一空。加上水电费迟缴,经常拖延房租,管理公司下达最后通牒。
――要是遭人扫地出门,简直比死丢脸。
于是,三云胜枝逃离住处,暂时投靠朋友。然而,寄人篱下的生活无法长久。
――只要一.五坪大的空间就好,我想著能不能租个地方栖身……
十二月四日,三云胜枝摇摇晃晃地踏进「诸诸房屋」。
「三云奶奶刚结婚时,丈夫的公司宿舍就在这一带,她还算熟悉。」
――我很怀念从前。
所以才会流落到这个町吗?
田上猜对了,三云胜枝眞的在跑路。不过,索讨金钱的不是债权人或高利贷,而是亲女儿,因此更加难缠。
「竹中小姐,记得三云女士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竹中家二号媳妇眨眨细长的眼,「不记得。这么说来,三云奶奶没提过。」
眞是疏忽了,她十分懊悔。
「意外地都是这样的,毕竟只要说『我女儿』、『你女儿』就懂了。」
「明明会是个线索,眞对不起。」
「不必在意。况且,三云女士的女儿不一定仍用本名。」
竹中家二号媳妇怪叫一声:
「我第一次觉得杉村先生像正牌侦探。」
「这箱子方便交给我保管吗?」
「请,我会跟公婆说一声。」
房东夫妻正出国旅行。
「去塞纳河古堡八日游。」
「提到古堡,是罗亚尔河吧?」
「是吗?」
「还有一件事,三云胜枝女士搬进『粉彩公寓』时,有没有留下先前的住处资料?」
「我们请她填写迁入申请书,文件应该在诸井先生那里。」
我抱著纸箱,辞别竹中家。
罗亚尔河古堡之旅――我曾和离婚的妻子讨论过这项行程,希望哪一天能同游。
――等到我们上了年纪,头发都白了再一起去吧。
想起不该想起的事了。
3
「诸诸房屋」有限公司,位于京滨东北线的王子车站前,一栋大型住商大楼的一楼。上门一看,幸运的是诸井社长在办公室,很快理解我的来意。
三云胜枝在「粉彩公寓」的迁入申请书上填写的原先的住址,是江东区森下町的
「森下安洁公寓」二○三室。森下町,是邻近隅田川下游的老街。
「当时你联络过这里吗?」
「没有、没有,完全没接触。万一害三云女士又让她女儿找到就糟了。」
诸井和男社长的外貌,是典型的日本中年上班族,但一戴上墨镜,立刻变得像「道上兄弟」。对房仲商来说,有时相当方便。
「杉村先生,如果你要去那里,先吃午饭吧。」
于是,我们一起去附近的咖哩店。
「原来三云女士仍活著啊…………」
「不,还不清楚。」
与这件事有关的人,都不认为盛田女士看到的是长得相像的陌生人。我正觉得他们心地真是善良,社长便笑道:
「我才不是老好人。当时我就觉得挺可疑,因为我也接到三云女士的电话。」
原来不单单打给田上。
「她蚊子般轻声说没钱,付不出房租,活著也没意思,所以要去死。电话随即挂断。」
电话是打到公司的代表号码,来电显示一样是「公共电话」。
「你觉得什么地方可疑?
诸井社长立刻回答:「因为她的房租都定时缴纳。」
三云胜枝从未迟缴「粉彩公寓」的房租。
「付不出房租跑掉的人,通常会先出现迟缴纪录。然而,三云女士每个月都按时缴交房租、彩子小姐没提到这一点吗?」
诸井社长表示,如果房客迟缴租金,他们会马上向负责公寓出租事务的竹中彩子报告。
「就是竹中家的大媳妇。」
「彩子小姐是二儿子的太太。」
「咦,是吗?那一号媳妇是麻美小姐吗?」
就像这样,我们一下便搞糊涂。
「接到电话后,我们根据契约上的条文,等待超过一个月,才清空一0二室,完全符合规定。」
由于没收到下个月的
房租,解除租赁契约,清理遗留的物品。
「你们考虑过向警方通报三云女士失踪吗?」
诸井社长明确回答:
「二号媳妇问我是不是该报警比较好,但我制止她,认为最好不要。」
「那么,从之前的住址来看,是江东区公所的辖区吗?你们没去询问,确认有无收到三云胜枝的死亡通知――」
「才没有呢,我们不会这么多事。」
记得三云胜女士的女儿叫什么名字吗?」
社长拿著咖哩匙,思索三秒。,「SANAE,汉字应该是一般的『早苗』。」
「三云早苗是吗?」
「大概吧,毕竟都离婚回去跟母亲住了。啊,也可能没从夫姓改回旧姓。」
要看离婚时的状况。
「杉村先生,你瞧瞧申请书的附件,有三云女士的健保卡影本。」
我翻阅社长递出的薄薄档案,确实有健保卡影本。
「昭和十五年五月出生……」
「对。一九四0年出生,所以搬进『粉彩公寓』时是六十八岁。现在还活著,就满七十岁。」诸井社长苦笑。「不是盛田女士不会看人,其实我第一次在店里见到三云女士,也觉得她是年近八十的老奶奶。她外表眞的很苍老,恐怕这辈子就是过得那么苦吧。」
――我就知道婆婆不会拒絶。
我渐渐体认到二号媳妇这句话的含意。
「那个年代死了丈夫,一个人外出工作,将孩子养到高中毕业,实在是非常辛苦。当时不像现在,有这么多社会福利。」
「三云女士以前是做什么的?」
「听说是在成衣公司工作。结婚时辞掉工作,丈夫过世后又回去公司,一直做到退休。」
社长「嗯,嗯」点著头,渐渐想起来,注视著我说:
「竹中家善待那样的老人家,是件好事。不过,我毕竟是生意人,即使有年金可付房租,也得弄清楚她能领多少。」
「这我当然明白。」
「她重新进公司后,属于计时人员,不是全缴厚生年金(注),缴国民年金的期间比较长,以能领到的钱很少。」
(注:日本年金制度的一种,在五人以上公司工作者需缴纳此种年金,其余纳入国民年金制度。)
可是啊……他不解地歪头。
「再怎么少,年金每两个月都会固定支付一次。在『粉彩公寓』安顿后,女儿也没来讨钱,只是为了钱的问题,不会突然被逼得想寻死。」
我在咖哩香中点点头。
「于是,我设想各种可能性。比方,检查出严重的疾病。」
癌症,或心脏病之类的。
「某些从外表看不出来的重病。」
「治疗需要花上大笔医疗费。」
「因为必须对抗病魔,想必会对往后感到不安,然后钻起牛角尖,心想乾脆一了百了。」
在这样的情绪下,打电话给社长和田上,从「粉彩公寓」消失。虽然不清楚是不是眞的死去,不过――
「不无可能。」
「另一个可能的状况是……」社长表情痛苦得一歪,「三云女士的女儿找到她,或是三云女士自行联络女儿,破镜重圆,啊,她们不是夫妻,不能这样形容。」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不过,三云女士可能主动回去女儿那里吗?」
「这就是亲子关系的奥妙之处。她似乎没别人可依靠,她们又是孤儿寡母。」
约莫是在「粉彩公寓」安顿后,三云胜枝感到寂寞,不然就是担心起女儿。
「这是最有可能的。眞是如此,很难坦白说出口吧?我也就罢了,她怎么有脸跟竹中夫人说?」
房东那么照顾她。
「只是默默消失,万一房东报警搜寻就麻烦了,才会说什么『我要去死』,含糊其词,一走了之。」
这都是我猜的啦,社长笑道。
「如果是其他情况,三云女士就算还活著也不奇怪。不过,变得比之前更时髦、有钱,我就不懂了。」
没错,这个问题极为费解。还有,陪著她的年轻女孩是谁?
「关于她女儿早苗信仰的『大师』,你曾听说什么吗?」
诸井社长摇摇头,「反正是骗人的敛财宗教吧。」
和竹中夫人意见相同。
我在咖哩店前和社长道别,前往江东区的森下町。我第一次来,街道井井有条,循著街区告示版一路走去,很快就找到「森下安洁公寓」
那是一栋双层公寓,灰泥外墙,平屋顶,通道和阶梯都在户外,洗衣机也在户外,一、二楼各有有五户,看起来,像是「竹中粉彩公寓」加上几户,再放置二十年后的模样。
户外阶梯靠外面这一侧设有金属信箱,上下两排各五个,一样十分老旧,处处生锈,有些还凹陷。
二○三室的嵌式名牌上标示:
「三云」。
我站在原地思忖片刻,走上户外阶梯,按下二○三室的门铃。
一声、两声、三声。第三声「叮咚」响起时,传来开锁声。门系著门链,打开约十公分宽。
「不好意思……」
从门缝间露出脸的,是一名褐色长发的年轻女子。她穿著成套的皱巴巴运动服,似乎刚起床,嫌刺眼地眯著双眸。
「抱歉突然打扰,请问三云女士在吗?」
褐发女子眨眨眼,「三云女士?」
她的话声颇沙哑,我应道:「是的。」
「你是哪位?」
「敝姓杉村,来找三云胜枝女士。」
褐发女子讶异地看著我
「找胜枝女士?」
「对。」
「不是早苗女士?」
我努力保持表情不变:
「早苗女士,是胜枝女士的女儿吧?她住在这里吗?」
门突然关上,我在原地等待。
不久,门又打开。这次门链也拿下来,现身的是另一名女子,比刚才的褐发女子更清醒一些。她穿长袖衬衫和牛仔裤,一样留著褐色长发,在后脑绑成一束,三十岁左右。
「抱歉,你是哪位?」
语气俐落。仔细一瞧,她身后除了刚才的褐发女子,还有一名黑色短发、穿热裤的年轻女孩(可能不到二十岁),挨在一起望著门口。
三个人神情都很不安。
「敝姓杉村,是侦探事务所的人员。」
我递出事务所的名片。
「我在找三云胜枝女士,想联络上她。我知道她一直到二00八年十月都住在这里。」
长袖衬衫女子撩起落至额上的一绺发丝,交互看著我的名片和脸。
「侦探事务所?」
「是的。」
「不是管理公司的人吗?
「不是的。」
接著,她问了个超乎我现阶段预期的问题:
「也不是警察?」
我装出适度惊讶的表情:
「你们遇上什么问题,需要求助警方吗?」
我表现出恰当的关心,或许是这样的态度起了效果,长袖衬衫女子瞥身后的两人一眼,回答:
「我们不认识胜枝女士,从来没见过早苗女士的母亲。」
「原来如此。你们是早苗女士的室友吗?」
「嗯,对。」
后面的短发女孩补上一句:「我们是星友。」
长袖衬衫女子猛然回头,仿佛在叫她不要多嘴,随即转回来,掩饰地说:
「是室友。早苗女士也住在这里……」
她眼神游移,欲言又止。我尽力维持恳切的表情等待。
这番努力是值得的,她继续道:「不过她不在。」
「出门了吗?」
「这……不太清楚。」
现场的三人里,她似乎属于大姊头的角色,也因此显得最为不安。看得出那不安已满到杯子边缘,我这样的第三者一问,就会溢出来。
「她大概三个月不见人影。没来『圣域』,手机也打不通。我们不晓得早苗女士去哪里。」
听完她们的话,我拿著长袖衬衫女子翻遍屋子挖出的「森下安洁公寓」管理公司负责人的名片,前去拜访。地址在一站之外的地下铁车站前。
现身的负责人年轻时尚,穿著贴身的体面西装,发型也颇帅气。我说明联络不上三云胜枝和她女儿早苗,正在找她们。
一开始有些鸡同鸭讲,但对方听著,出现狐疑的神色,接著慌张起来。
「那房租呢?帐户还在吧?」
令人惊讶的是,不仅是三云早苗,他以为胜枝也仍住在「森下安洁公寓」的二○三室。这是有理由的。
从他进公司以前,三云母女一直住在「森下安洁公寓」,是模范房客。然而,从二00八年春天起,接连发生房租户头扣不到款的情形。打电话一问,三云胜枝便急忙亲自过来缴房租,但到九月底,她终于开口要求:
――能不能请你们宽限一阵子?
「又不是古装剧的大杂院,办法随便通融。我告诉她,如果欠缴房租,一个月后就得请她搬出
去。那次她似乎设法筹到钱,付清房租。」
可是,十月又扣不到款,电话也打不通。负责人前往一看,二○三室无人应门,天然气总开关紧关,电表也没在跑。由于天然气和电费都没缴交,遭停止供应。这部分和刚刚竹中家二号媳妇说的内容符合。
这时,负责人才联络同住的女儿早苗,而不是找签约当事人三云胜枝。由于紧急联络人填的是早苗的手机,他打过去说明状况,早苗便惊慌失措地冲到管理公司。
――对不起!我和妈妈吵架,暂时离家出走。妈妈一个人可能管不好钱。
实际上,当时三云胜枝四处投靠朋友,几乎快沦为游民,到了十二月初,总算住进「竹中粉彩公寓」。
三云早苗立即付清欠缴的房租。
――我想办理变更手续,以后房租都从我的户头扣。
当时事情就这样解决,隔年的二00九年三月,二○三室更新租约时,早苗说:
――我妈年纪大了,能不能改成用我的名义签约?要重新签约也没关系。
取得房东同意(重新签约,又能拿到一笔礼金,何乐而不为?),管理公司便帮忙处理,就这么一直到今天。
连母亲的棺材本都抢夺一空(或者,正因如此?),三云早苗出手却相当大方――暂且不提这一点。
我不像竹中夫人那样心胸宽大,不过,目前我不会揭发三云早苗瞒著房东,擅自找三名室友 (这可能违反租约) 。因为我对这名爱打扮的年轻负责人感到愤怒,但不是他拒绝我的要求的缘故。
「你们知道三云早苗女士的工作地点吗?」
「这类个资我们不能透露。」
如同他说的,现代的不动产管理公司,和古代的大杂院管事的不一样,凡事都以契约为优先,只要违反条文,一律不通融,但也没办法。
然而,三云胜枝是从他进公司以前就住在那里的房客,从未发生重大问题,而且是老人家,某天突然缴不出房租,他却连一句「出了什么事吗?」都不肯关心。
明知对方全靠年金生活, 一旦房租迟缴,却只晓得严加催讨,不肯瞭解状况。更糟糕的是,和早苗谈妥后,即使没联络上三云胜枝,甚至没看见她的人影,却完全没确认:「你和母亲住一起吧?她还好吗?」
这不是业务范围的问题,而是身为一个人,有没有体恤之心的问题。
这年头的年轻人实在太不像话!如果我这么抱怨,几个朋友一定会爆笑。我想著那几个朋友。折返「森下安洁公寓」。这次她们让我进门,还请我在厨房的椅子坐下。
塞内很乱,休闲服和华丽的外出服混在一起,到处堆置或挂放,也有整齐吊在衣架上的。没看到飞行外套。
我说明租约的事,三名女子似乎都松一口气。
「我们不会马上被赶出去吧?」
我佯装纳闷:「你们有出房租吗?」
长袖衬衫女子回答:「有。房租是一个月五万五千圆,加上水电费,她们一人出一万圆,我出两万圆。」
这一户是约五十平方公尺的二房二厅,尽管全是女性,住四个人也相当局促。
「没得到房东同意就擅自分租,是违约的。」
「我们知道……」
「你们从什么时候住在一起?」
「去年四月,早苗女士说这里刚续约。」
和管理公司负责人的话相符。或许三云早苗在签约时,就计画找人合住,分担房租。
「现在房租和各种费用的支付,是怎么处理的?」
三人对望,又是长袖衬衫女子回答:「全交给早苗女士处理,从她的户头扣款,所以我们也不清楚……」
难怪,开始和我交谈时,她会问:
「你是管理公司的人吗?」
「万一户头的钱扣光,你们打算怎么办?」
两个年轻女孩顿时垂头丧气。
「桥到船头自然直。」身为大姊头的长袖衬衫女子,板著脸丢下一句。「今年起,早苗女士经常外宿没回来。有时说是去旅行,整个星期都没回来,这次也是……」
以为她很快会回来,拖拖拉拉,三个月就过去了。
「你们和早苗女士,」我指向贴在客厅后方墙壁的海报,「是在那里认识的吗?」
海报约一张榻榻米大,上面一名女子打扮得犹如电影中的魔法师, 一手拿著银锡杖,一手高举,像在宣誓。头上合成的银河闪闪发亮,脚下百花盛开。
「为你指点迷津的银河精灵」。
「聆听亚特兰提斯圣女艾拉的神谕」。
团体名称似乎是「灿星之子」,中央的魔法师是代表人或教祖,为中心人物。由于那角色扮演般的衣饰加上化妆,教人看不出年纪,推测是四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
「没错,我们都是那里的成员。」长袖衬衫女子冷笑。「你内心在嘲笑我们吧?」
我顿时一愣。
「没关系,我们早习惯被嘲笑。可是,会嘲笑的人不可能懂我们的心情,也不可能帮助我们。」
其余两人点点头。
「这里的成员就是『星友』吗?」
「对,灵通时特别契合、能够彼此共鸣,使力量增幅的对象,称为『姊妹』。早苗女士和我是姊妹。」
「会员多半是女性吗?」
「全是女的。」
「这张海报上的人……」
「是领导,我们都叫她『大师』。」
原来三云早苗沉迷的 非男性教祖。
长袖衬衫女子似乎曲解我的惊讶,冷笑更深:
『灿星之子』没有教义,不是宗教团体,是一群在外界的社会受到伤害的人聚集在一起,为了进行更高次元的灵通而洁净身心。所以,很多成员和我们一样,离开家里,共同生活。不过大家都有工作,有孩子的人也会好好照顾孩子。」
我仰望海报,仔细检视,再次承受三人严肃的目光。
「方便请教你们的名字吗?」
始终沉默的年纪最小的女孩,挑衅般尖锐应道:「只能说星友的名字。」
「嗯,也行。」
长袖衬衫女子懒懒地叹一口气,早一步自报「我叫贝儿」,接著介绍「她叫布可,这是琳格」。
然后,她对琳格说:「这些名宇对外界的人没意义啊。」
「不,目前知道这些名字就可以。三云早苗女士的星友名是什么?」
「坎德儿。」
我取出笔记本,「我能写下来吗?」
「请便。」
「刚才你……贝儿小姐提到『圣域』?」
「那是『灿星之子』的总部。」
圣域,指的是她们的教堂吧。三云早苗连那里也没去,已过三个月左右。
「那是大师的住家。住址、电话和电邮都印在那边。」
就印在海报下方。
「有成员住在圣域吗?」
「无处可去的人,圣域会保护她们。尤其是有婴儿或孩子的人,会优先受到保护。」
三云胜枝描述的遭遇,似乎带掺杂相当多的误会。女儿早苗不是迷上怪宗教,成为教祖的情妇,或许只是加入这个团体,和其他成员一同生活。不过,在遭到勒索的母亲眼中,或许没太大差别,也无心瞭解详情, 一厢情愿地认定女儿会变成这副德性,就是被男人欺骗。
「经营圣域需要花钱,所以钱愈多愈好。」
贝儿不必要地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
「成员会工作赚钱,布施给圣域。这是为了所有成员,并不是为了供养大师。」
我点点头,贝儿露出探询的眼神:「你眞的相信?」
「请继续。」
又是一声懒散的叹气。
「如果没有圣域,我早就死掉。她们也有类似的遭遇。」
「我是逃离继父。」布克又刺眼般眯起双眸,像刚睡醒。「一开始,我是从家里去圣域,但家里的人不肯让我去,我便逃走。」
「这样啊……」
「琳格是在学校受到霸凌。」
「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啦。」琳格厉声抗议,生气地瞪著我:「请回吧。坎德儿不在,你没事了吧?到处探听别人的隐私,不觉得很下三滥――」
「你们两个,」贝儿打断她的话,「去买东西吧。」
「不要。」
「琳格,你那种态度对吗?」
令人惊讶的是,布克臭著脸、琳格神情气愤,却仍起身离开玄关。
「你是指导者的身分呢。」
贝儿点点头,「我只是比她们待得久一点。在这里,坎德儿资历最长。」
不过,圣域才成立六年。
「我提过许多次,圣域并不是多大的组织。」
「嗯,我渐渐明白了。你们是将大师视为心灵支柱的女性团体,而非神秘宗教之类,对吧?」
贝儿颔首,「我们都喜欢大师,也尊敬她。」
「可是,你知道吗?为了布施,坎德儿拿走母亲的存款和年金。」
贝儿皱起脸,厌烦地撩起垂落额前的头发:
「我知道坎德儿相当勉强自己。为了这件事,太师责骂她好几次。」
这又与过去的资讯得到的印象不同。
「坎德儿误以为,布施得愈多,升得愈快,会变成圣域里的大人物。这不仅是错误的想法,更是对大师的冒渎。」
她语气中切实、眞挚与压抑的强烈愤怒,令我无法插口。
「她…… 当然她是受了伤,但并非眞的无处可去才来到圣域,跟我们不一样。」
一口气说完,贝儿严厉地补上一句:「她很世俗,执著于在现世过好日子。」
「坎德儿离过婚,你们知道吗?」
「知道,我们听过满多次。」贝儿的表情依旧愤怒。「我们会围绕在大师身旁进行告解,用自己的话,说出自己的过去。一开始颇情绪化,再三告解后,心情会渐渐平静下来。这就是告解的目的,不过,坎德儿每次提到离婚,总以被害人自居,歇斯底里。」
――我是被拋弃的。
「她和职场上的同事外遇,被老公发现,才会离婚。根本是自作自受,她却不肯承认。」
――我只是一时被激情冲昏头!
「老公很快再婚,还生了孩子,她气得直跳脚。」
太阳西沉,屋内不知何时变得昏暗。贝儿起身,打开头顶的照明。
「你知道早苗女士在哪里工作吗?」
屋内亮起来后,混在运动服和ㄒ恤里的华丽衣饰的颜色,便清楚浮现。我忍不住望向那些衣服,贝儿注意到我的视线,解释道:
「我和布克是酒店小姐,琳格总有一天会步上我们的后尘,但坎德儿不一样。她认为踏进特种行业,就永远不再是正当的人。」
贝儿不晓得坎德儿在哪里工作。
「我们没问过,她也没提过。」
「圣域」本来就不追究成员在社会上的属性。
那与一个人的本质无关。坎德儿都穿套装出门上班,应该是一般上班族吧。」
看来,只能追问那个爱打扮的管理负责人。
「这里有她的照片吗?」
贝儿不仅给我看照片,还用笔电让我看影片。拍的是「圣域」举办的定期交流会和圣诞派对。
「就是她。」
那一看就是中年妇人,但服装年轻,五官立体。头发及肩,但在不同的照片和影片中,发型变化颇大,包括发髻、辫子、鲍伯头、鬈发,也有穿魔法师风格服装的照片。
「这是在灵通,其实是不能乱拍的。」
我向她借一张照片,是简单的套装打扮,全身几乎都入镜。
贝儿收起电脑,「如果坎德儿脱离『圣域』,我一点都不讶异。」
大概从去年秋天起,隐约就有类似的迹象。
「她会跟大师顶嘴,或在灵通时心思散漫……」
「在你们的团体里,这种行为是禁忌吧?」
贝儿没回答,而是说:
「不管传递再宝贵的眞谛,如果聆听的人不是由衷相信,有时热情也会冷却。」然后,她又补上一句:「坎德儿埋怨,努力布施没得到半点好处,也没遇到好男人。我骂她太不庄重。」
遇到好男人?哈!贝儿一脸唾弃。
「不过,她没回来这里,真教人不懂。这是她的家啊。」
怒意从贝儿的脸上退去,恢复成冰冷的不安,像湿冷的沙地逐渐显露出来。
「至于坎德儿的母亲,我们真的一无所知。」
我不认为她在撒谎,或有所隐瞒。
「她的手机打不通?」
「好像关机了。」
传简讯也没回覆。
「请把她的手机号码告诉我。还有,你们最后一次见到早苗女士,是什么时候?我想尽可能知道正确的时间。」
这时,布克和琳格提著超市袋子回来,我请三人讨论一下。
「大概是八月七日或八日。」她们答覆。
如同贝儿说的,她们也不晓得三云早苗在哪里工作。不过,关于早苗讨厌特种行业的理由,布克给了我有趣的情报:
「坎德儿说,如果找到不错的再婚对象,做的是酒店工作会很不利。」
虽然要看对方的身分及如何认识,但不失为一种观点。
「我突然上门打扰,你们却告诉我这么多,非常感谢。要是想到什么,或联络上早苗女士,希望能通知我一声。」
起身后,我忽然想到,多余地补一句:
「目前还不清楚早苗女士发生什么事。这里只住你们三位,请务必小心。」
布克和琳格受到超乎预期的惊吓,贝儿马上以那懒散的语气说:
「放心,有我在。」
她不给我追问的机会,继续道:
「我杀过人,什么都不怕。我不在乎。」
挑衅的口吻冻结气氛。贝儿转身背对我,走进厨房,著手整理布克和琳格买回来的物品。
我在玄关穿好鞋子,穿过外廊,走到马路时,布克和琳格追上来。
「呃,不好意思。」
外头已入夜,空气清澈冰冷。
「贝儿说的不是眞的。」
我杀过人。这与她先前提到「要不是圣域,我早就死掉」似乎有关。
「贝儿不是坏人。」
「嗯,我也 这么认为。」
「她说什么杀人……」布克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其实是开车撞到人。那是意外,她不是故意的。」
「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每次告解贝儿都会哭,她一定非常自责。」
我默默向她们点头。
「这个给你。」
她们递出两张名片。一张是酒店小姐的名片,另一张是咖啡厅的名片。
「我们打工的地方。」
「这样啊,我收下了。」
「刚才眞不好意思。」琳格说。
她浑圆的眼珠宛如黑水晶,在小鎭的巷弄里悄然散发光辉。
「大师总是叮嘱我们不可以讲别人坏话,我道行还不够。」
「不,我才不好意思。」
星友们返回住处,一个人伫立在初次造访的街区,沐浴在路灯下,我忽然一阵疲倦,感到十分塞冷。
4
三云早苗的手机打不通。
「您播的电话现在关机,或无法收讯。」
只听到熟悉的语音合成讯息,手机尚未解约。
「噢,原来『灵通』是和灵联系沟通,而『灵通者』就是灵媒的意思。」
一晩过去,「侘助」的老板又外送早餐过来。我没订餐,老板是上门听八卦的。不过,他不仅是情报通,嘴巴也牢靠,向他说明状况的同时,我能顺便梳理思路。
我吃著早餐,老板用我的笔电连上「灿星之子」官网,不晓得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发问。
「杉村先生,上面的术语你都懂吗?」
「不必全部瞭解,照样能办事。」
「上面写著,跟高次元宇宙的精灵灵通,便能得知这个世界赋予自己的使命。」
好厉害,他十分佩服。
「可是,精灵和灵是一样的吗?灵是鬼怪的一种吧?」
「老板,你不用顾店吗?」
「有打工店员和柳太太的侄子帮忙。这样啊……」老板不停点著滑鼠,「『圣域』就是『sanctuary』啊。不管是一贫如洗的人,或是罪人,只要向投奔『灿星之子』,她们就会伸出援手。」
「具体来说,就像基督教的教堂。」
「是吗?噢,这个好可爱。」
萤幕上出现装扮成精灵的幼童。
「圣域里的孩子,会在复活节打扮成这种模样,寻找彩蛋。」
「昨晚我看过。」
「可是,虽然使用类似基督教的用词,节日也和基督教一样,却不是宗教团体
,她们必未招揽信徒。」
确实,「灿星之子」宣称藉由灵通和宇宙神圣的精灵对话,让所有女性成为传达精灵讯息的女巫,即可实现「身为大宇宙边境,太阳系第三行星的地球之子的终极幸福」,但这不是教义,同时,「灿星之子」呼吁,只要希望觉醒为女巫(也就是找到自己的指导灵)的女性,不管任何人,随时欢迎。海报上的亚特兰提斯圣女艾拉,便是这里的「大师」――领导人的指导灵。
老????转过椅了,「受到这种宣传吸引的人,现实生活中果然都有些问题吧?」
「不无可能。」
「然后,由于是要成为『女巫』,聚集而来的自然会是弱势的女性。」
换句话说,是一种庇护所。
「不过,光靠善意互助的形式,不会产生纠纷吗?」老板流露担忧的神色。「像这样有了人和钱,或许会遭心术不正的人盯上。」
「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心术不正的人在经营。」
「这里不是。」
「我可不敢断定。」
「杉村先生真是个悲观主义者,不过,想想你的人生,倒也难怪。」
要你多嘴。
「今天的早餐记在帐上。」老板发出「嘿休」一声站起,忽然
想到似地说:「昨天你打听到的那些星友的名字……」
贝儿、布克、琳格、坎德儿。
「贝儿是bell,钟;布克不是一般的昼,而是『The Book』,也就是圣经;坎德儿是candle,蜡烛。这是象徵女巫的三种道具。」
我颇为惊讶:「你真内行。」
「以前在书上看到的。很久很久以前,教皇将罪人逐出宗门时,会一边宣告,一边敲钟,并逐一熄掉烛火。」
由于这个典故,这二项物品的组合,开始用来指称女巫。
「那琳格呢?」
「或许是ring――代表教皇权威的戒指吧。」
「你的小知识挺有趣,但对现况有什么帮助吗?」
「应该没有,拜。」
之后没多久,我也出门,去向「森下安洁公寓」的住户和邻近居民打听。从管理公司的年轻负责人任职前,三云母女就住在那边,或许与街坊有过交流。
然而,走一整天,我腿都快断了,收获却乏善可陈。
当然,公寓的住户和街坊邻居对三云母女不是毫无印象。隔壁二○二室的老夫妇,知道有段时间二○三室被停掉天然气和电源,却没进一步关心或采取行动。
大多是如此。知道,但不会涉入,也没往来。所以,没人发现胜枝不见。
四处向邻近住户的打听,我发现一件事:三云母女并非在「森下安洁公寓」居住十年、十五年,顶多四、五年。或许是早苗离婚回到母亲身旁时,两人一起搬过来。
唯独附近洗衣店的老板记得早苗,说早苗常送洗衣服。
「这么一提,好一阵子没看到她。」
有一次,老板接到清洗垫被的委托,上门取件并送还,但那是三年前的事。当时他也见到胜枝。
――家里只有我和妈妈。
那时,三云早苗这么说。
「后来,三云早苗女士还曾提起母亲吗?」
「唔,没有。」
不是这一带的人特别冷漠,这是痛恨令人窒息的地缘束缚的我们,及上一世代积极期望并打造出来、现代日本普遍的地方社群样貌。在大都会地区,这种样貌几乎完全实现。
傍晚时分,我打算先撤退,于是往都营新宿线的森下站走去,忽然接到管理公司那名冷酷――换个不太过分的形容,不机灵的年轻负责人的电话。
「白天我去『森下安洁公寓』看过,三云女士的住处有人啊。」
他似乎和我错过。
「你遇到谁吗?」
「没有。不过,信箱上挂名牌,报纸都收进屋,电表也在跑。」
这样就够了,是吗?
「还有,关于三云早苗女士的工作地点――」
他终于愿意提供个资吗?
「我查看签约的文件……」他也感到不安,不得不进行确认吧。「派遣人员,不清楚是不是在固定的职场。」
「这样啊,谢谢。」
「房租都顺利扣缴,应该没问题吧?」
去问你的上司吧。
「再观察一阵子如何?」
他似乎松一口气:「也是。」
我在地下铁车厢内,摇摇晃晃地思考。
前年十一月,三云早苗接到管理公司的联络,立刻赶去。她想必是吓一跳,或许自觉做得太过火,担心母亲在哪里、现在怎么了――最起码应该很不安。实际上的问题是,她有办法寻找母亲吗?三云胜枝说过,母女相依为命,没有别人可依靠。
早苗付清迟缴的房租,并续约(虽然精明地找室友分租),可能是对母亲感到过意不去,希望留在这里,也许母亲总有一天会回来。
另一方面,三云胜枝怎么了呢?今年二月四日,她打电话给诸井社长和田上管理员,声称「我要去死」。当时,她是不是也联络女儿早苗?胜枝没手机,但早苗有。她应该可以拨打女儿的手机号码。
――她蚊子叫般轻声说……
听到母亲说「我要去死」,早苗会有何反应?
我漫无边际地想著,从地下铁转乘JR,在王子站下车,年关将近,我穿过站前的人潮,瞥见一项东西,脑海掠过疑问。
靠年金生活的检朴老人,可能突然变得富有吗?
可能。遇上天大的幸运,就有可能。
我仰望站前彩券行上翻飞的广告旗。
年终大乐透。
从时间上来看,是去年的年终大乐透。大奖是二亿圆,加上前后连号奬,奖金最高三亿圆。
光看可能性,是有希望的。
回家后,我再次检查竹中家二号媳妇寄放的纸箱。没有彩券。万一中奬,不可能留在箱里,但也没保留未中奖的彩券。
三云胜枝女士有没有买彩券的习惯?她周遭的人也无法回答吧。虽然是不错的想法,但难以验证。
箱里有个未拆封的平装书尺寸的书套。我撕下胶袋口的金色小贴纸,取出内容物。
一摸便知不是便宜货,颇有重量。
颜色是朴素的草木染。打开一看,内侧绘著优美的胡枝子花。外侧是素面,内侧却有副图案,匠心蜀具。虽然是印刷上去的,却相当精致。书店不会送这么好的赠品。
插进书本封面的口袋部分,角落缝著小标签。
「吉本工艺谨制」。
我立刻上网搜頲。那是一家位在鎌仓市内,专做染布、织品和布制小物的专门业者。官网非常精美,不过展示的品项中,找不到内里有这种巧思的书套。
第三天,上午九点。我打电话到吉本工艺,接听的女声富磁性,十分迷人。
我自称新桥的咖啡厅「睡莲」的员工,说明昨天有位客人把书套忘在我们店里,拿起来一看,似乎颇为昂贵,如果能够归还,希望能物归原主。仔细一瞧,上面有你们的商标,我想或许能找到客人的线索,便打电话请教……
嗓音迷人的小姐措词非常有礼。是的,内里绘有日本画的草木染书套,是我们的原创设计品。那不是印刷,而是一个一个手绘。
「是你们一般在卖的商品吗?还是特别订制的?」
「我们的店面有贩卖,也出货给几家店铺。」
很不好意思,方便告诉我是哪几家店吗?」
「如果是客人遗落的,不妨等对方再度光临?」
「那位客人是第一次上门,而且带著旅行袋,不晓得会不会再度光临……」
迷人的女声说「你真好心」,接著告诉我三家店铺的名称和地址。我道谢后,结束通话。
三家店都在东京都内,要依序拜访很容易,不过,我决定先前往「丽之仓风雅堂」。
因为这家店位于上野广小路。
这家店似乎年代悠久。
不是嫌建筑破旧,店面小巧,古色古香。门口的单扇自动门上,挂的不是一般招牌,而是扁额。
上午十点多,应该刚开店,一名穿格纹背心的六旬时髦男子,拿白布仔细擦拭著光可鉴人的原木柜台。
「早安,欢迎光临。」
我颔首回应,提著装笔电的公事包在店内漫步参观。
这家店有官网,我事先看过。主要是贩卖家具饰品、日本陶器及和风杂货的店,但商品都很高级。这一点在店内也可再次确认。单独放在陈列架上的夫妻对杯标价二十三万圆,旁边的钵碗标价一百五十万圆,两种都是伊万里烧的陶瓷器。
草木染的书套、面纸盒及手巾等,在布制品架上陈列。
一个两千五百圆,以书套来说是高级品,但在这家店里,算是低价位商品。
柜台里的年长男子戴上细银框眼镜,正在使用电脑。店内小声播放著古典音乐。一区展示著边框为鎌仓雕(注)的细长穿衣镜,及梳妆台等家具,贴有告示「本店提供室内装潢谘询」:
(注:神奈川县鎌仓市特产的雕刻漆器。)
这时,出入口的自动门打开,一道甜美的话声传来:
「早安!」
我尽量不失礼地缓缓回望,不禁微微屏息。
年约二十五,脸蛋可爱,留著蓬松的栗色头发,穿著英文字母和布章组合,看起来很笨重的飞行外套。
她注意到我,行礼说「欢迎光临」,走近柜台。
柜台里的男子应一声:「早。」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今天元桥那里的拼木工艺品会送来,佐伯先生的阶梯柜状况如何?」
「没问题,木部工房可以修理。他们说,之前爸也曾拜托他们。」
「是吗?」
「你忘记啦?。」飞行外套女了笑道。「对方一周左右就会给我们估价单。」
「友子,不好意思,这件事就交给你处理喽。」
「好。」
大概是家族经营的店,父女的互动令人莞尔。浏览展示架一圈后,我走近柜台。友子脱下飞行外套,随手挂在附近的椅背,穿上格纹背心。原来那是这家店的制服。
「早安。」
我对两人微笑,一手搁在柜台上。
「这里的商品都好棒。」
鹿之仓父女双双面露笑容,恭敬行礼。
友子开口:「谢谢。您在找什么吗?」
「是的。我在新桥开一家咖啡厅――啊,只是很小的店。」
父亲继续操作电脑,友子隔著柜台与我面对面。
「最近预定要重新装潢。」
「真是恭喜。」
「既然要重新装潢,我考虑更换一些陶瓷器。然后,常客推荐我,上野广小路的『鹿之仓』有不错的日本陶瓷,也能请教装潢方面的问题。」
「这样啊,太感谢了。」
虽然我不是田上,仍不太习惯为了工作,信口开河编造故事,不禁有点心虚。
「那位常客,是姓三云的女士――」
友子睁圆双眼,笑得更灿烂。「咦,三云女士吗?是的,她相当关照本店。」
正中红心。
「三云女士,记得名叫早苗,她常和母亲一起光临我们的咖啡厅。」
「我和三云奶奶满熟的。」
尽管内疚,但我不以为意,继续瞎扯:「敝姓杉村。三云女士是八月介绍我这里,但我一直没空过来。三云女士有没有提过我们的咖啡厅?」
友子一脸抱歉,「不,她没特别提及。不过,三云女士会来挑选新家的室内摆设。」
新家的室内摆设。
「对、对,三云女士颇忙,最近都没光顾我们的咖啡厅。原来她常到这里。请转告她,杉村向她问好,希望她偶尔会想起『睡莲』的热三明治。」
「好的,我一定会转告。」
必须暂时打住,否则会显得不自然――我正这么想,鹿之仓先生推推银框眼镜,转向我:
「三云女士住在池之端的『和泉饭店』,不如带你们家的热三明治去拜访她。我猜她应该早吃腻饭店的餐点,一定会很开心。」
这位优雅的老先生眞大方,我不禁感激神明。
「这样啊,也对,她眞的很照顾我们。」
「多亏这些常客,你还如此年轻,就能把店经营到可重新装潢的地步。」
「是的,全要感谢顾客的支持。」
「爸,你眞是的。」友子苦笑。「这位先生是我们的客人,你这样不太礼貌。」
我搔搔头,「不不不,没这回事。我逛一下就冷汗直流,凭目前的预算实在买不起。」
鹿之仓先生笑咪咪,「别这么快放弃,一切都能商量。」
我应一声「好的」,于是友子递给我名片。
「负责室内装潢设计的是家母,不过我也能帮忙。」
名片上印著「室内装潢顾问 鹿之仓友子」。
「这样啊,谢谢你。」
我在心里道歉。
「对了,你刚才穿的外套好棒。」
鹿之仓友子回望椅背上的飞行外套,鹿之仓先生笑道:「她是配合男友的兴趣。」
「爸,讨厌啦!」
不久,我离开「鹿之仓风雅堂」。
位于池之端的「和泉饭店」,不用查我也知道。那是从战前经营至今的洋楼风老字号饭店。战后的占领时期,遭进驻军接收,当高级军官的俱乐部使用,是一栋风雅的建筑物,立地颇佳。
顿寺钥
春季上野森林的樱花盛开时,从饭店三楼的茶室眺望的景致绝美,我和前妻来过几次。三云母女住在这么一家内行人才知晓的高级饭店?
单行道隔开的饭店对面,是一家连锁咖啡店,之前我来时还没开张。我决定在此盯梢。饭店有两个出入口,但只有正面玄关设置供轮椅通行的无障碍坡道。我决定赌一把。要是今天扑空,明天或后天再来就好。
我在窗边座位坐下,打开笔电工作。不是装样子,而是把截至目前的经纬整理成报告书。
在店内用过午餐,我暂时离开,在店门前绕绕又回来。下午两点多,我点了糕点和咖啡,移到窗边其他座位。
该做的事情做完,我满怀温情地想起「鹿之仓风雅堂」那对感情融洽的父女。我再次仔细浏览店内网站。那是老字号的店吧,可能和竹中家一样,是当地的资产家。
「鹿之仓」这个姓氏十分罕见。虽然不知是好是坏,但我随手搜寻,就找到一则报导。
我瞪著萤幕愣住。
然而,我侦探的本能并未消失,几分注意力仍放在和泉饭店的正面玄关。我注意到饭店门房打开大门,一名女子推著轮椅出现。
我阖上笔电丢进皮包,离开咖啡厅。
推论椅的女子穿胭脂红的大衣,皮革长靴的鞋跟叩叩作响。轮椅上的老妇人,将高布林织锦膝毯拉到胸口, 留著深灰色短发。
穿胭红大衣的女子,从我来时的马路往上野广小路前进,或许正要去「鹿之仓风雅堂」。
我抓住行人刚好都经过的时机,出声招呼:
「三云女士。」
胭脂红大衣女子回头。是贝儿给我看的照片和影片中的女子。
「是三云早苗女士,和令堂胜枝女士,对吧?」
我没有打领带,但穿著西装和大衣,提著公事包。两人没回话,似乎都有些惊讶,但不带警戒。
「什么事?」三云早苗反问,话声意外高亢。
「胜枝女士,『粉彩公寓』的住户都十分担心你。」
这时,母女脸上第一次浮现惊愕的神色。
于是,三云早苗和我,又回到饭店对面的咖啡厅。
母亲胜枝待在「和泉饭店」的大厅。我稍微说明状况,她顿时面无血色,整个人吓坏了。所以,早苗推著轮椅,三人一起回到饭店大厅,留下胜枝。
「你在这边看个报纸,我马上回来。」
早苗俐落地对母亲说,口气并不粗鲁。
「什么都不用担心。」她还这么强调。
早苗态度高傲,彷佛认为攻击是最人的防御。地不停地问:「我做了什么坏事?」
我则一再解释:「你和令堂给周围的人添了一些麻烦,害他们担心。」
一开始,我们在路上边走边说,但提到贝儿、布克和琳格时,早苗连打几下喷嚏,才进咖啡厅坐下。
「我离开『森下安洁公寓』三个月啦,以为顶多两个月。」
「超过三个月。」
很多事要处理――三云早苗第一次语带辩解。
「我准备等新生活稳定下来,再过去那边看看。」
她似乎没考虑过,如果在那之前户头的钱扣光,「星友」会有多困扰。
「我想和她们断绝关系。」
她大剌剌地说。
「真的只是这样。所以,我也叫妈妈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人离开。」
我对著今天第五杯的特调咖啡,压低话声:「现在你和胜枝女士似乎十分富裕。」
早苗全身上下都是高级货。多亏前一段婚姻,我能辨别出女性的衣著水准。
「遇到什么好事吗?」
早苗默默搅拌咖啡。
「要是你不告诉我,我会继续调查。」
早苗不快地冷哼一声:
「彩券啦,去年的年终大乐透。」
果真如此。
「是我妈中的。她买五张连号,中头奬和前后奬。」
元旦当天,三云胜枝在报上得知中奖,大吃一惊,打电话给女儿。
明明受到那样的对待,女儿可能又会将这笔钱搜刮一空,老母亲仍忍不住想依
靠女儿。
「我立刻来找我妈。」
――妈,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提醒妈妈,这笔钱会改变我们的人生,往昔拖累我们的一切,都要一刀两断,两个人一起过全新的生活。」
所以,她才不再靠近「竹中粉彩公寓」。
「妈妈很感谢房东那么照顾她,不过要是放不下这些事,没办法展开新生活。」
「令堂接受了吗?」
「当然!」
早苗尖锐地应道,不悦地抿唇,把咖啡匙丢进杯里,猛然抬头瞪我。
「要是别人知道我们中三亿圆,不晓得会被什么人缠上。」
有段时期,由于婚姻,我过起迥异于生长环境的富裕生活,深知「财富」的力量。金钱能丰富人,但暴富会让人变得多疑。
「我跟妈妈说『什么事都不用管,你一个人离开公寓』,妈妈也照做。」
「可是,胜枝女士曾打电话给房仲商和管理员。」
早苗睁圆双眼,彷佛感到好笑般,嗤之以鼻:「啊,那是我打的。」
原来是她假冒母亲吗?
「只要那样说,应该就不会有人寻找我妈的下落,可是我妈做不来。」
所以,她才用「蚊子叫般的声音」打电话吗?
仔细想想,没人听过三云胜枝在电话里的声音,要假装不难。
「电话是二月四日打的。那么,胜枝女士更早之前就离开『粉彩公寓』?」
「干么计较这种小细节?」早苗露出厌恶的神情。「从一月底,我们就开始住饭店。」
「一直住在『和泉饭店』?」
「这不重要吧?」
「中奖的彩
券,是你去兑换的吗?」
「钱是我在管理。」她先是假惺惺地退后,又凑上来窃窃私语:「如果你愿意保密,我可以付你遮口费。你想要多少?」
「给我遮口费?你误会了。」
「可是……」
「你辞掉工作了吗?」
「废话。」
「即使隐瞒你和令堂变成有钱人的事,也能好好跟你的星友说一声,退掉森下町的公寓,不是吗?」
早苗抹著眼影、画上粗眼线的双眸一眯:「星友?」
那些人――她语带不屑。
贝儿提过,从去年秋天起,早苗对「灿星之子」的热情便已冷却。
「意思是,『灿星之子』不符合你的期望吗?」
「是啊。我以为那是更实际、更有建设性的团体。」
以为只要往上爬,就能开创三云早苗新人生的团体,或是能为她带来好姻缘的团体,但她想错了。所以,既然变得富有,她毫无留恋,巴不得快点告别那种地方。
「明明有段时期,你捐献那么多钱。」
「因为我本来有所期待。」
「真是遗憾。」我满怀嘲讽,「既然如此,你和胜枝女士一样,不是应该一月就能离开『森下安洁公寓』?」
当时她已住进饭店。
「为什么你要在二○三室一直住到八月初?」
三云早苗露出怀疑我智商的眼神,「有些东西我想偷偷带走,像是相簿、纪念品,还有我爸的遗物之类的。」
无法用金钱买到的东西。
「一点一点拿走,免得那几个女人起疑,非常费工夫。」
「毕竟不能让她们发现,其实你变成亿万富翁了呢。」
女人对这类事情很敏感,必须留意穿著打扮和随身物品。
「那么,手机为什么是原来的门号?」
「我办了新门号。」
「怎么不把旧门号解约?」
「我很忙!」
钱她多的是,留著旧门号也不觉得浪费。
「喂,先不管这些。」早苗焦急地尖声问:「付你多少钱,你才肯保密?」
「不必担心。」我的手伸向放著两杯咖啡的托盘。「我不会继续追查。如果你嫌我或雇用我的人麻烦,尽管搬去别的饭店。」
三云早苗再度瞪著我。
「你们在盖新房子?」
「不关你的事。」
「是你和胜枝女士的新家吧,希望会是很棒的房子。」
「咦,眞的这样就结束?」
「那是你们的人生。对了,上星期四,『鹿之仓风雅堂』的友子小姐帮胜枝女士推轮椅,经过上野车站前面吧?那是什么情况?」
早苗眼神游移,「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沉默不语。早苗目不转睛地细细检视我,叹一口气:
「我带著妈妈散步,顺便去『风雅堂』讨论装潢,可是妈妈腻了。友子小姐凑巧要出门,帮忙送我妈回饭店。」
原来只是一件小事。
「今天你们本来准备去哪里?」
「附近的针灸诊所,我妈腰痛。」
「这样啊,请保重。」
我取过托盘站起。
「欸,眞的这样就好了吗?」
三云早苗的话声揉杂著猜疑和安心,霎时激起我内心的一种情绪。
「你和贝儿关系似乎不太融洽。」
她又眨起眼,「什么?」
「从很久以前,你就看她不顺眼吧?」
「哦,贝儿啊。没错。」她的眼角挤出不悦的皱纹。「她眞的很烦。明明没资格教训别人,却老是嚣张地对人指指点点。」
「所以,你才成为『鹿之仓风雅堂』的贵宾吗?故意要她难看?」
三云早苗顿时僵住,彷佛挨我一拳。不过,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她立刻满不在乎地回答:
「那家店的货很棒,我才会去光顾。」
「确实,姝送给妈妈的书套也很棒。」
三云早苗一愣。
「你不记得了吗?依时间来看,约莫是过年后,为了彩券的事去见令堂时给她的。」
「哦,那个啊。」
三云早苗总算想起。
「大概从那时开始,我经常到『鹿之仓风雅堂』买东酉。那家店眞的不错,鹿之仓父女的感情也好得令人羡慕。」
她口吻中隐含的恶意,是针对贝儿,而不是眼前的我。
「问完了吧?我不能丢著我妈一个人那么久。」
三云早苗潇洒离开。
我步出咖啡厅。往后好一阵子,我不想再闻到咖啡的香味。
隔天早上,我请柳太太和盛田女士过来事务所,说明调查内容。柳太太为中头彩的事感到惊奇,盛田女士则是开心上星期四她果然没认错人。
「总之,三云奶奶没事就好。」
「我会奉上报告书。」
两人都表示,不需要那么正经八百的玩意。
「杉村先生动作眞快。」
不愧是专家,柳太太称赞。
「只是运气好。」
「因为两、三下就查出来,我替你打扫垃圾集中处半年吧。」
我有些失望,盛田士女笑道:
「剩下的半年我来。」
然后,她又说:
「杉村先生,我实在是感同身受――我是指三云奶奶的事。总有一天,我会和她一样,变成孤伶伶的老太婆。」
所以,这样的结果教人有些欣慰。
「这表示往后我也可能遇到好事,像是中头彩之类的?」
「是啊。」我一附和,柳太太便插话:「你应该快点找个人嫁啦,现在努力还不迟。」
「才不要,我早就没希望。说到结婚,杉村先生才应该结婚吧?」
「啊,手机似乎响了。」我逃离现场。
再次拥有家庭――一个有人等我回去的家。姑且不论往后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但目前我不认为自己会心生渴望。我的家是这间事务所。这里是我的归宿,我的圣域。
即使坐满爱凑热闹的欧巴桑,又未尝不可?
贝儿和布克都是夜间上班,应该很晚才起床。我在下午一点多按门铃,贝儿来开门。她告诉我,琳格去上班,布克上发廊。
「我等一下也要去圣域。」
确实,她一身外出的打扮。
「那么,在这里谈就行。」
我将门确实关上。
我只向贝儿透露,三云早苗和母亲住在一起。
「她不会再回来。或许最近她就会联络你们,也可能不会联络。不管怎样,你们最好赶紧找到别的住处。」
我们会的,贝儿接受建议。
「贝儿小姐。」我郑重其事地说:「现在――你仍会在春,秋分的佛事或祭日,去拜访鹿之仓家吗?」
贝儿察觉我查到什么,变得面无表情,垮下肩膀。
我无法直视她。
「我会这么问,是发现三云早苗成为『鹿之仓风雅堂』的座上宾。她和鹿之仓家的女儿友子似乎满要好。」
贝儿连声音都发不出,杵在原地。不仅仅是面无表情,简直是面无血色。
由于你对三云女士有不少批评,她怀恨在心,应该是故意整你。她在告解中得知你的过往。
想必是这样――贝儿低喃著,话声虚弱,不停颤抖。
「你绝对不能用外面世界的身分和三云女士碰面,我是这么认为,才多管闲事来提醒你。非常抱歉。」
贝儿摇摇头,「我没有去过店面,鹿之仓家在本乡。」
「这样啊。」
我在网路上搜寻「鹿之仓」,找到的报导也写著,车祸发生在本郷二丁目的路上。
「离开交通监狱后,我去向他们赔罪过一次,但他们赶我走,说不想再看到我,也不肯告诉我墓地。」
我只是重复著「这样啊」。
二000年四月十日晚上九点左右,鹿之仓义行、优子这对年轻夫妻,在斑马线上遭闯红灯的轿车冲撞。报导没写出驾驶的姓名,仅提到是十九岁的上班族。
这起车祸中,鹿之仓义行几乎当场死亡,优子心肺停止,被送到医院急救,不久后逝世。
鹿之仓优子当时怀孕五个月。
「当时我刚拿到驾照。」贝儿的话声仍在颤抖,继续道。「我家的狗――它很老了,大家都非常疼它,但它和我最亲……」
那天晚上,狗突然生病。
「我整个人都慌了,正要送它到平常去的动物医院……」
满脑子只想著生病的爱犬。
「没仔细看前方……」
她闭上眼,全身僵硬。
贝儿小姐――我再次出声:
「我不会要你忘记,这不是能忘记的事。不过,你已赎罪,可以好好收拾心情。」
她没回答,紧闭的眼角渗出泪水。
「会觉得『灿星之子』拯救你,只有圣域是你的归宿,也是无可厚非。然而,
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眞的是好事吗?」
贝儿张开双眼,撩起覆在
额上的头发。泪水溢出,滑过脸颊。
「况且,只要是一群人打造出的组织,难免都会变质。」
这一点正如同「侘助」老板说的。
「或许『灿星之子』和圣域往后也会改变,不再像现在这样。」
贝儿流著泪,盯著玄关旁的墙壁。
「你不妨试著摸索另一种生活方式,先联络家人如何?」
贝儿平板地说:「我遭到判刑后,妈妈就上吊自杀。」
然后,她总算抬手抹去泪水。
「爸爸和姊姊也不肯原谅我。」
恐怕是情感决堤,她彷佛发出惨叫,放声痛哭,但很快又咽下哭声。
我无能为力,半晌之间,只能默默与她相对。
「请用敬仰『大师』的心,好好珍惜自己。」
我总算能开口。
「在布克和琳格的眼中,你如同姊姊。虽然不明白灵通契不契合,但比起三云女士,她们才是你的好姊妹吧?她们都喜欢你,在为你担心。」
贝儿吸了吸鼻涕,双臂环抱身体,彷佛要保护自己。
「要是遇上任何困难,请联络我。我会帮你。」
贝儿通红的双眼望著我:
「谢谢。」
我离开后,二○三室的门关上。我应该再多说一些,但我想不到能说什么。归根究底,侦探也只有这点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