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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红绿灯时,雨水变成大朵的雪花。
趁绿灯穿过斑马线,踏进正面大楼「指定看护保险特定设施 花笼安养院」入口的自动门,一名靠在入口门厅的大窗户旁,看著外面的中年男子立刻转过头,向我走近。
「是杉村先生吗?」
他穿衬衫配领带,蓝色夹克的胸口别著附照片的证件。
我们迅速交换名片。男子的名片是彩色印刷,附有和证件一样的圆脸照片。「社会工作师 花笼安养院经理 柿沼芳典」。
「很快就找到这里吗?」
「是的,我的事务所在附近。」
「这样啊。不过,天公可眞不作美。」
一早就开始下雨,但现在窗外雪花纷飞,一片雪国景色,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埼玉市南部的市区。
「大衣和雨伞请交给我,这边走。」
大厅设有柜台,但此刻没人。看似提供给访客的几组会客沙发空空荡荡。没有背景音乐,鸦雀无声。
「现在是早餐后的休息时间。」柿沼经理解释:「下午就会热闹起来,也会有外面的访客。」
「原来如此,抱歉在这种时间打扰。」
「相泽先生较早到。房间在二楼,走楼梯好吗?」
「当然。」
敞开的防火门外,楼梯间阴暗冰冷。墙上油漆有漏水的痕迹,阶梯上的止滑条处处脱落缺损,与大厅是天壤之别。大厅以暖色系的装潢和摆设统一风格,既温暖又舒适。我彷佛看到不能见人的后台。
再次来到华丽舞台的二楼一看,壁纸是苔绿色,铺米黄色油毡地毯的走廊旁,木纹拉门一字排开,清洁明亮而温暖。
「这一楼都是单人房。武藤宽二先生住的是二○三室。」
他指示的单人房拉门敞开,一名大块头男子正在忙碌。衣著轻便,是毛衣搭牛仔裤。
「相泽先生,客人到喽。」
柿招经理出声打招呼,男子迅速回头。
「幸会,我是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杉村三郎。」
我在单人房门口轻轻颔首。
「呃,嗯。」男子发出暧昧的应声,「幸会,我是相泽幸司。」
他毛躁地摸索牛仔裤口袋,朝室内努努下巴。
「不好意思,里面很乱。咦,我忘记带名片盒出门吗?」
对方似乎不是严谨的人。
「我可以保证,这位就是相泽先生。」柿沼经理和他似乎颇熟。「那么,有什么事请叫我。」
柿沼经理关上拉门离开。
这是约三坪大的房间。一个按钮就能操作的看护床,设在要处的扶手,显示出这是安养院的单人房。除此之外,设备与一般商务旅馆大同小异。
房间确实挺乱。单门衣柜和床边的五斗柜抽屉都开著,东西全堆在床上。几乎都是衣物,也有杂志和书籍。其中成人纸尿布的包装特别引人注目。
相泽先生拿起一旁布面高脚椅上的大型波士顿包。
「请坐。」
然后,他收起笑容,面向我。
「如果要认眞调查,最好让侦探看一下我爸的私人物品,所以请你来这里。抱歉,要你跑一趟。」
他的父亲武藤宽二,在上上个星期一 ,二0一一年一月三日上午五点三十二分,心肌梗塞逝世,享年七十八岁。从逝世的两个月前起,他对安养院的工作人员和柿沼经理,还有一次是对儿子相泽先生,不时进行告白。尽管断断续续,但掺杂许多具体的事实。
他说自己杀过人。
而我被找来,就是为了调查这番告白的真实性。
「我爸是在去年三月住进这家安养院。」
相泽先生坐在床上,微微蜷著背说。
「在那之前,我们会利用这里的短期住宿服务,他也挺中意,觉得住在这里可以放心。他都会自己做这类决定。」
相泽先生一双大手的粗手指不安地动著。
「所以,虽然我想在家照顾爸爸,但他的腿不行,没办法走路,也曾跌倒骨折,就算能坐轮椅,一个人上下轮椅仍有困难。」
如厕也不方便――的声音变小。
「我和内子都是全职工作,实在难以负荷。」
将年事已高、日常生活需要贴身照护的父母送进安养院――明明不是可耻的事,也没人有资格有责备,孩子却会于心不安,无法不为自己辩护几句。我的父亲病逝,母亲健在,但我能体谅他的心情。
「我能理解,这里的环境相当不错。」
「嗯,唔,我想最起码让他住单人房 」
「令尊喜欢将棋(注)吗?」
(注:从中国传至日本的棋类游戏,也称日本象棋。)
仔细看看留下来的杂志,全是将棋杂志。书籍也都是棋士的评传,及将棋专书。
相泽的笑容回到脸上,「我爸最喜欢将棋,这是他唯一的兴趣。」
「他厉害吗?」
「我完全不会下棋,所以不懂,不过我爸会玩高级玩家的电脑游戏。」
「那应该很有一手。」
「他常玩『诘将棋』。我爸说那算是一种谜题,跟将棋又是另一种乐趣。」
他怀念地眯起眼。
「只是,这些兴趣也……跌倒撞断腰骨,是在三年前吧,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渐渐没办法玩。体力不支,可能也没办法专心。顶多看看电视上的对弈转播,或翻翻杂志。」
决定搬进这里,收拾行李时,相泽先生本来想把父亲在家爱用的棋盘和棋子放进去,但父亲说:
――那些东西留著吧,有人想要就送出去。
「不过,他并未痴呆,所以……」
即使欲口又止,我也晓得他的意思。该进入正题了。
「首先,我想请教,相泽先生的家人都同意这次调查吗?」
相泽先生不仅块头大,五官也很硕大。双眼圆滚滚。
「不,内子和儿子一无所知。听到我爸那番话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原来你有儿子。」
「对,有两个。我们家共五个人,我爸单身――啊,这样说挺奇怪。他和我母亲年轻时就离婚,之后一直单身。」
「原来如此,你也没告诉家人。」
「这不是能随便说出口的内容。」
他的表情不单是严肃,还带有一丝怯意。
「柿沼先生和这里的工作人员,有没有可能告诉你的家人?」
「不会,我请他们不要透露。」
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内容――他压低声音。
「要是我爸以前开车肇事逃逸,或酒后发生冲突,失手打死人之类,还算好的――说好也是有语病啦。」
他语气急促,表情歪曲。
「但这件事……说白一点,就是我爸,呃……做了像变态一样的事……」
我平静地打断:「目前不清楚是不是事实。」
「咦?"啊,对。」
「那么,我只跟相泽先生一个人联络和报告。」
麻烦你了,相泽先生弯下庞大的身躯行礼。
「说明一下我们事务所的规定。这类调查会先收取五千圆当聘用金。一星期后进行初步调查报告,到时再讨论是否继续调查。如果决定继续调查,会说明大概需要多少费用……」
相泽先生的嘴巴张成一个「0」字型,于是我停下话。
「五千圆?只要五千圆吗?」
「第一个星期花的几乎都是交通费。除非去太远的地方,否则五千圆应该足够。」
其实是,去年十一月,杉村侦探事务所开张后接到的第一个案子,聘用金就是五千圆,而且案子顺利解决,为了讨个吉利,订下此一价码,不过这就保密吧。
相泽先生又微弱地「哦……」一声,接著笑道:
「没有啦,竹中太太说杉村先生是个规矩的人,看来是惧的。几乎是憨厚到家――啊,说人家憨不好。」
「不会。」
竹中太太是我租来当事务所兼住家的老房子的屋主,是一位资产家夫人。相泽夫妻在池袋经营义大利餐厅,竹中一家似乎是他们的熟客,由于这层关系,才会把我介绍给他。
「那么,不好意思,接下来的内容我会做笔记。」
我取出淡黄色笔记纸和原子笔,相泽先生在床上重新坐好。
「方便起见,武藤宽二先生吐露的内容,我就称为『告白』。首先,这番告白有哪些人听到?」
「我,柿沼先生,及负责照顾我爸的看护见山小姐。啊,还有一个人,不过他不是直接听我爸说,说,是我们交谈时,他恰巧在场。」
是清洁人员之一 ,名叫羽崎新太郎的青年。
「我爸突然说起那些话时,他刚好来打扫,便听到了。」
相泽先生从外套口袋取出智慧型手机。
「我们餐厅周四和周日公休,我习惯在周四下午来看爸爸。呃,行事历在――」
他操作手机。
「对,是上个月十六日。当时,羽崎匆匆忙忙赶到,道歉并解释他去帮忙厨房大扫除,晚了
一此来打扫。会客时间是下午,一般打扫和洗衣之类的杂务,应该上午就结束。」
羽崎打扫整理时,相泽先生坐在角落――
「我爸坐在床上看电视。在这里,他大部分都是像这样打发时间。」
电视播著下午的综合新闻节目。
「没多久,我爸开始嘟嘟哝哝。」
――这种情况啊,像附在身上的脏东西,挡也挡不住。
「我问他在说什么,他伸手指向电视。电视凑巧在播一名年轻女子惨遭杀售的新闻,详情我记不清楚……」
查一下应该就知道。
「令尊指著那则新闻,说『像附在身上的脏东西』,是吗?」
「对。所以,我回应:是这样吗?就像遇到路煞吧,真可怜。我爸又说:不仅是被杀的人,杀人的也一样。」
――会干出这种事,就是被坏东西缠上,自己是无可奈何的。
相泽先生收起智慧型手机,大手按在额头上。
「请稍等,我说明一下正确的对话内容。」
――爸的观点眞奇特。
――会吗?不过有些事,自己也无能为力吧?
――唔,或许有某些原因。比方,为了分手争吵之类的。
――不是那样,这个女生是遭到攻击吧?是被坏东西附身的男人干的。就是有这种情况,我再清楚不过。
――爸怎会冒出这么奇怪的话?说得彷佛你有经验。
――明明完全没那个意思,却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我停下原子笔,「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对。」
「他确实是这样描述吗?」
相泽先生点点头。「我无从附和,含糊笑笑,敷衍过去,对话就到此结束。」
「令尊没继续说吗?」
「对。不过,他用非常可怕的表情瞪著电视,我默默一起看。这时,羽崎表示
『我打扫完了先失陪』,准备要离开,我便跟著他到走廊。」
――我爸刚才冒出奇怪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
「他有什么反应?」
「他露出不懂我在讲什么的表情,但毕竟是年轻人,相当老宝,看起来有些惊慌。」
我觉得满尴尬――相泽先生搔掻头。
「后来,我留在这里将近一小时,观察我爸的情况,不过没任何异状。他没再冒出奇怪的话,因为,闻播完,就开始重播悬疑剧。」
――爸,你常看这类电视剧吗?
――这很无聊,我才不看,只是让电视开著而已。房间太安静我会睡著。
「我以为是爸爸推理剧看太多,把剧情和现实混淆,想试探一下,但看来并不是。」
相泽先生返回时,父亲开著电视,在看将棋杂志。
「那天我回家后,仍十分挂心,周日又来找柿沼先生商量。」
柿沼经理是管理这家安养院的照护、生活相关事务的负责人,也是与家属的对应窗口。
「我和柿沼先生满聊得来,于是我告诉他,其实周四发生这样的事,没想到……」
――宽二先生也跟你提起这件事吗?
「柿沼先生解释,我爸对他和看护儿山小姐说出类似的内容。从上个月,也就是十一月初起,前前后后说了几次。柿沼先生很犹豫要不要向我报告。」
我们立刻请看护见山小姐过来,说明状况后,她也一脸困惑。
「她安慰我,有时老人家会突然冒出奇怪的活,惊吓旁人。」
不过,相泽先生从看护见山看护那里,听到三个具体的细节;宽二先生提到他形容为「铸下大错」的事,是发生在「昭和五十年八月」,「有个年轻女子遇害,但凶手没有落网」,「当时我住在东京的城东区」。
「在我看来,事情愈来愈令人担忧。」
「之后,令尊曾再提起这件事吗?」
「没有,对我只有那一次。」
「你主动问过他吗?」
「或许我应该这么做,但我问不出口。我只跟柿沼先生和见山小姐谈过。」
他觉得实在无从问起。
「除此之外,令尊有没有特别奇怪的地方?」
「感觉上没有……」相泽先生噘起唇,接著说:「也可能是我太迟钝。毕竟我连爸爸的死亡徵兆都没察觉。」
一月二日傍晚,宽二先生在安养院的餐厅心脏病发作,紧急送医,隔天一早便在医院逝世。
「医生解释,我爸的动脉硬化严重,全身血管脆弱得像玻璃。由于血液循环不顺,他总是手脚冰冷。」
相泽先生突然想起般摩擦双手。
「血栓塞住大脑,就是脑梗塞:塞住心脏动脉,就是心肌梗塞。主治医生提过,我爸的情形,随时可能出事,我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我沉默著,没说出谁都能想到的安慰话语,比方「幸好没痛苦太久」。
「不过,现在回想……」相泽先生望著远处继续道:「我爸都会在除夕回家,住到元旦晚上,初二的上午回到这边。我们是做餐厅生意的,过年要营业,我和内子还得四处拜年,相当忙碌,所以我爸也能体谅。然后,上次送我爸回来,他坐在这里……」
相泽先生轻拍床铺。
「一脸满足,笑咪咪地说,伸江――啊,伸江是内子,做的年糕杂菜汤眞好吃。为了避免我爸噎住喉咙,内子把年糕切得很小块再煮,都融在汤里,糊糊烂烂的。与其说是年糕杂菜汤,更像添加鸡肉,小松菜和鱼板的麻糬汤,我爸却说好吃。」
――眞的谢谢你们。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可能有不久人世的预感。」
我露出微笑,「如果那是令尊给你的道别,实在教人羡慕。」
「是吗?」
「是的。」
「那么,来看看我爸的物品吧。」
约莫是一直坐著交谈,他不禁难受起来。
衣物和杂物、消耗品类没什么异状,杂志和书籍没注记,没东西夹在书页里,也没特别折起的书页。
我爸的老照片和贺年卡之类的收藏,虽然不多,但都在家里。应该会需要看看吧?」
「如果能暂时借给我,帮助很大。令尊的朋友和知交会参加葬礼吗?」
「我们只进行家祭,仅仅通知亲戚。不过,我爸应该有一小本通讯录――」他环顾室内,苦笑道:「或许在这里,我找找。」
「麻烦了。因为是要追查过去的事,必须仰赖身边朋友的记忆。」
不料,相泽先生露出有些困窘的表情:
「这样啊……可是,杉村先生,坦白讲,我不是很瞭解我爸爸。」
什么意思?
「哦,我和爸爸在十年前重逢――过了年,所以是十一年前。重逢后的事我当然知道,之前就……我小学就和爸爸分开,长达三十年都没见面。」
2
委托侦探进行调查,对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前所未有,一辈子可能仅有一次的经验。每个人都不熟悉流程,经常到了后面,才透露出重要的讯息。
「我的父母在一九七○年离婚――那个时候我九岁。我爸是入赘女婿,离婚后就离开家里。讲白一点,他是被赶出去。」
一样是一月,大概是这个时期的事。
「大过年的,亲戚聚集在家里,决定我父母离婚,我爸必须离开相泽家。约莫一周后,我爸就离开。直到二000年初春,爸爸到店里来找我,他都下落不明。其实,之前我连他是不是还活著都不清楚。」
我缓缓点头,「本来想找机会请教为什么令尊姓武藤,原来有这样的缘由。」
这对父子之间,有一段长达三十年的空白。出事的昭和五十年,是西元一九七五年,如果宽二先生的告白是事实,就是发生在这段空白时期的事。是离婚后五年,他四十二岁时的事。
相泽先生说:「所以,或许是爸爸到了晚年,不小心吐露我完全不知情的人生经历,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心痛。」
原本我有些纳闷,父亲提到如此可疑的事,本人又已逝世,孩子却特地雇人调查,实在教人不解。若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不难理解。
「容我问个私人的问题,你父母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相泽先生的表情,彷佛看到生理上无法接受的景象,说:
「我母亲有别的男人。」
我在笔记写上「母亲外遇」。
「相泽家从我外祖父那一代起,在千叶开设机器零件工厂,叫相泽有限公司。昭和二十四年创业, 一开始是家小工厂,但隔年韩战爆发,工厂规模一口气扩大。
是所谓的「韩鲜特需」。
「即使在我记忆的范围内,生意也做得非常大,全盛时期雇用二十名以上的员工。」
武藤宽二就是工厂的员工之一。
「我母亲是独生女,她对我爸一见钟情,吵著无论如何都要跟他结婚。母亲当时十九岁,外祖父母大力反对,但母亲大吵大闹,威胁不让他们结婚就离家出走。由于闹得没完,外祖父母终于让步,让我爸入赘
相泽家。」
昭和三十四年春天,两人结婚,宽二入赘相泽家。隔年的三十五年,一九六年五月,长男幸司出生。相泽有限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帆风顺。
「我的童年过得非常安逸,没想到一夕变调,才九岁我就醒悟人生无常的道理。」
相泽先生的母亲外遇的对象,是经常出入公司的当地银行业务员。
「我爸原本只是一介雇工,这是最不利的地方。外祖父不想搞坏和银行的关系,母亲又坚称她的婚姻欠缺考虑,是一时冲动,想重新来过。这也是当然的,毕竟她都有了。」
相泽先生做出表示怀孕的动作。
「那个时侯,也可能是宽二先生的孩子吧?」
「母亲一口咬定绝不可能,我爸完全没反驳,所以应该是别人的吧。」
室内暖气颇强,他却感到寒冷般哆嗦一下。
「这眞是男人的恶梦。不过,从很久以前,他们夫凑恐怕就是名存实亡。在母亲,心中,我爸又变得只是一介雇工了吧,我长大结婚生子后,渐渐开始这么想。」
爱意是会冷却的,他感叹道。
「母亲不喜欢我爸,一旦爱情冷却,便没办法继续一起过日子,然后,她无法忍受和不喜欢的男人维持夫妻状态。她是个千金小姐,从来不晓得什么叫忍耐。」
一九七0年一月,宽二先生恢复旧姓武藤,两手空空地离开相泽家。他前脚才刚离开,母亲的外遇对象后脚就补上来,辞掉银行的工作,当上相泽有限公司的副社长,七月正式入赘。秋天,与相泽幸司同母异父的弟弟出生。
「母亲和我爸离婚时,说我是相泽家的继承人,会妥善照顾我。不过,弟弟出生后,'这样的口头约定……」大块头的相泽先生用厚实的大手掌,在大脸前甩了甩:「忘得一乾二净。外祖父母和母亲,都只关心弟弟,我像是寄人篱下的外人。」
担任副社长的继父颇有生意头脑,将相泽有限公司的事业进一步扩大,这对相泽先生也不是好事。
「继父待我很冷漠,从没看他笑过。母亲成天巴结讨好他,更别提要拉近我们的关系……」
相泽先生的母亲甚至说:
――谁教你这么像你爸。
相泽轻抚宽下巴,笑道:「这张脸和我爸真的挺像,高壮的身材也一模一样。恐怕是愈大愈像,母亲和那个人看著不舒服吧。」
他称呼父亲为「我爸」,但称呼母亲为「母亲」,而不是「我妈」。
「由于家里的状况,高中我读寄宿学校,一毕业就去东京上厨艺学校。学费是外祖父出的,生活费靠打工。」
「你年轻时就立志当厨师吗?」
「我只是希望学得一技之长,自食其力。而且,我想从事与家业完全无关的工作。」
我似乎能理解他的心情。
「成年后,我仅仅回那个家一次,是去参加外祖父的葬礼。当时我以奠仪的名目,
一毛钱不少地将他出的学费全数归还。除了弟弟以外,底下还有三个妹妹,但直到回去前,我根本不晓得有最小的妹妹。」
后来一直处于断绝关系的状态。
「成年后,你想过要找令尊吗?」
之前对我的问题都立刻回答的相泽先生,第一次略显踌躇。
「不是完全没想过。我只是觉得,事到如今再去找他,可能会给他添麻烦。」
我爸或许也拥有新的家庭。
「小时候,心里对我爸有一种――不,不是恨,应该是失望吧。」
爸爸不肯来接我,连爸爸都不要我。
「被家人当成累赘时,经常幻想、期待爸爸会来接我。过年到神社拜拜,我都会祈祷,希望今年他来接我。很可爱吧?」
「嗯,听起来挺难过,却也教人莞尔。」
相泽先生腼腆地笑。「况且,实际上我根本没有寻找爸爸的线索。既不晓得他的老家在哪里,和那边的亲戚也不曾打交道。」
重逢后,相泽先生总算能询问父亲的出生地和家人。
「我爸的老家是栃木县的农户,非常贫穷。在三男二女中,他排行老二,小学毕业就离家工作,家里只期待他寄钱回去,不可能资助他。加上入赘相泽家后,他真的是粉身碎骨地拚命工作,连亲生父母的葬礼都没参加。」
离婚恢复武藤宽二的身分后,「他回老家看过一次,但整座建筑消失不见。田地变成别人的,谁也不晓得这家人去哪里。」
爸爸变得比我孤独――
「虽然耗费三十年,令尊和你终于重逢。」
「对,多亏有电视。」
二000年二月,当时相泽先生和太太一起经营的小餐厅,受到电视节目报导。
「现在的店开在池袋西口,不过当时的店位在东口的住商大楼里,实际上是仅有两坪的小店,如今回想,我眞是走在时代的最先端。」
那是一家立食餐厅,却提供道地的义大利料理。
「就是这一点有趣,吸引艺人上门采访。在电视上顶多播出三分钟,但我爸偶然看到那个节目,才会来找我。」
――相泽先生,有位老先生红著眼睛待在大楼门口,长得跟你很像。
「隔壁店家的人来告诉我,我想著『不会吧』,出去一看,居然真的是我爸。哎,幸好我们父子长得实在太像,即使暌违三十年,仍一眼就认出来。我爸那张脸,好似镜子里变老的我。」
当时,父亲武藤宽二是六十七岁,儿子相泽幸司即将步入四十大关。
「我立刻向伸江介绍爸爸,开始往来。那时他住在位于大森的公寓,在附近超市当停车场指挥人员。」
――没想到住得这么近。
「起先我爸非常客气。当然,不管是对伸江或我都一样。不过,我想快点和爸爸住在一起,伸江也明白我的心情。」
离婚后,宽二先生前往东京,辗转在与相泽有限公司类似的机器零件公司或工厂任职,一直工作到六十岁。他没再婚,退休后便做起计时人员。
「他说有年金,足够老头子一个人生活。」
二00三年,相泽先生迁移到现今的店面,二00五年在埼玉县和光市盖起自己的房子。他们说服宽二先生搬来一起住。
「我爸性格老实,但内子仍有所顾虑,生活上难免发生磨擦。内子付出许多,我非常感激。」
相泽先生的表情,第一次打心底变得明亮柔和。
「如今,愈来愈多的年轻人因为家庭的关系犯罪,每次看到报导都感到切身之痛。只要一个差错,我也可能步入歧途。」
是伸江救了我,他继续道。
「内子是我高中同学的妹妹。我十六岁认识她,一直交往到结婚。」
伸江家感情极好,相泽先生透过她,首度体会到家庭的温暖。
「多亏内子,我才能拥有家庭。她让我瞭解家人在一起的喜悦。所以,希望我爸能体会到那样的幸福,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这没必要记下来,我默默望著他。
「不过,杉村先生,至今我仍无法原谅母亲他们的残忍。」
相泽先生的语气转为严峻。
「我也曾明白地告诉爸爸,听完他哭了。」
――是我不好,害你这么寂寞、吃这么多不必要的苦,都怪我太没用。
「我爸说:一开始就不应该结婚,你妈那时还是个孩子,不明白结婚生子、继承家业是怎么回事。
――只要我拒绝,逃走就好,但我心生贪念,妄想和小姐结婚,往后就能变成工厂的老板。
「我爸还在替母亲讲话。善良到这种地步,我都不禁可怜起他。」
相泽先生的语气苦涩到不行。
「但看到他哭著这么说,我总觉得气消了。」
相泽先生耸耸肩,再度苦笑。
「我和爸爸之间,过往的事从此一笔勾消。然而,我依旧无法原谅母亲。」
无法压抑的愤怒,令他的目光阴沉。
「连身为儿子的我都忿忿不平,身为遭到背叛的丈夫、被逐出家门的女婿,我爸当时不晓得多不甘心。可是,他却压抑著这些念头,硬逼自己忍下来,继续过日子。」
万一长久的忍耐,忽然鬼迷心窍般爆发?
「我不是怀疑,只是认为就算真的发生过我爸告白的那种事,也无法苛责。」
所以我才害怕,相泽先生解释。
「昭和五十年,已是三十五年前,但对当时的我爸来说,被赶出相泽家仅仅五年。」
不是人生剧变已过五年,而是仅仅五年。是在枯萎、变成温和的老人更久以前,正值盛年的四十二岁。
「或许是我胡思乱想,不过,我爸一时气昏头杀害的女人,搞不好很像母亲。正因能理解我爸心中的痛,我既伤心又难过,而且害怕。」
我停顿一下,「喀嚓」一声按回原子笔的笔尖。
「我知道了。」
相泽先生一震,抬头看我。
「我接受委托。这代表从此刻起,你的担忧全交到我的手中。」
相泽先生注
视我半晌,不久后垂下肩膀。「嗯,交给你了。」
「要查到令尊与你重逢前的住处,需要住民票(注)和户籍誊本。他已逝世,恐怕都注销了,不过有这些资料,可以更快、更确实地查出。我想拜托你申请这些资料。」
(注:日本各地由市町村制作的居民资料文件,以个人为单位,有编号、姓名、生日等资料。)
「好的,我会立刻处理。」
我环顾室内,「你一个人来整理吗?」
「咦?对,内子要顾店。」
他看看手表,有些慌张:
「她想来帮忙,但我担心自己会哭,让我独处比较好。」
这想必也是一段温馨的对话吧。
将相泽先生留在二○三室,下楼途中,我在楼梯平台深呼吸。
过去的我,也有部分是「遭到背叛的丈夫」、「被逐出家门的女婿」。不是完全,仅仅是部分。所以,只要深呼吸,便能平复内心的波澜。
柿沼经理的办公室在一楼事务所的深处。放置电脑的办公桌前,设有简单的会客区。
「怎么样?要不要找见山小姐过来?还是要分开,证词才不会互相影响?」
「不需要这么严格,两位一起吧。清洁人员的羽崎新太郎先生……」
「他今天休假。」
柿沼经理拨打内线电话,约五分钟后,见山看护走进办公室。令人感激的是,她还端来放有咖啡的拖盘。
「恰巧是休息时间。」
见山看护约三十五岁,留著短发,看起来个性活泼。
「我和看护人员曾提交日报,可从纪录上确认何时发生什么事。」
柿沼经理启动桌上菂电脑。「日报也是用电脑记录呢。」我说。
根据见山看护的日报,武藤宽二先生第一次「告白」,是去年十一月九日星期二
,用过午饭后。
「这天,武藤先生不是在餐厅用餐,而是在房间。早上量体温时他有点发烧,我协助他进食,一直陪他到服下饭后的药。」
当时房里一样开著电视,宽二先生在看白天的综合新闻节目。
「节目里提到,东京都内一名年轻女子遭到杀害。」
――眞可怕。见山小姐是女性,看到这类报导,一定比我害怕。毕竟世上有许多坏男人。
――是啊,我得多加小心。
――再怎么小心, 一旦遇上没良心的家伙,想跑都没地方跑。
――咦,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可是,没良心的人,天生就没良心。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只要一把火上来,就会变了个人。我很清楚。
――咦,你很清楚?
――嗯,我有经验。讲这种话,见山小姐恐怕会讨厌我,其实,我挺没良心的。
见山看护回溯记忆,露出困扰的苦笑。
「那时我笑著敷衍过去:咦,今天宽哥怎么啦?净说些可怕的话。」
「宽哥?」
「对,我们看护人员都这么称呼他。武藤先生说,这是他年轻时的绰号,喜欢我们这么喊。」
「我叫他宽二先生。」柿沼经理出声。
「原来如此。日报上,怎么记录这段对话?」
沼经理看著电脑萤幕念出:「『午餐时,武藤先生情绪有些低落,说自己是没良心的人。下午三点量体温,体温恢复正常。』」
这时,柿沼经理和见山看护,都没怎么把宽二先生的发在放在心上。
「老人家偶尔会想起往昔的事,突然发脾气,或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陷入沮丧。」
「那眞的都是本人的体验吗?」
经理和看护对望一眼。
「几乎都是。」见山看护回答。「不过,有时会把不是自己的经历,当成亲身体验。」
柿沼经理点点头,「比方,某个人的母亲吃了很多苦,那个人便想著『啊,妈这辈子过得实在太苦了』,然后像自己的事一样心痛不已,向别人诉说。不是故意撒谎,也不是编造的。」
「这要怎么确定?」
「我们不会逐一确认真假,但大部分的情况,自然而然就会知道。」
第二次发生在十一月十八日,这次是柿沼经理听到宽二先生倾诉。
「宽二先生在三楼的复健室接受脚部温热疗法时,我巡视经过。」
脚部的温热疗法,是使用具备与足浴相同效果的机器来温暖双脚。
「疗程约二十分钟,所以我坐到他旁边闲聊一下……」
宽二先生表示,这阵子他夜里都睡不好。
「他会梦见以前的事,于是我问他是怎样的梦?」
――以前我干过大逆不道的事,死人才会入梦来找我。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语气平淡,态度也相当平静。」
――你一定受到不小的惊吓吧。
――毕竟我干了坏事,自作自受啊。
――你干了什么坏事?
――唯独这件事,连对经理也不能透露。就是这么坏的事。
这个时候,他也说「我是没良心的人」。
「我写在日报里。当时,我和宽二先生的主治医生讨论过。」
宽二先生在安养院合作的医院血液循环科看诊。
「而且,他可能需要安眠药。」
「血压也偏高。」见山看护插话。「即使服用降血压药,血压也降不下来。」
「对对对,我们很担心,在想是不是该换个药。」
宽二先生接受主治医生的诊察。
「但本人表示,没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医生认为,与其说是身体不适,更可能是心理造成的问题,或许有什么事让武藤先生心情紧张,连带影响到血压。」
「有什么让他紧张的事,是吗?」
「对,像是和院友或工作人员吵架。简单地说,就是情感上的问题。」
「有吗?」
「我们完全没注意到类似的情形,所以……」
可能是「告白」引发的疑虑并未消失。
见山看护点点头,「接下来是十二月后,我在日报上写的是……」
「二日和八日。」柿沼经理卷动电脑画面。「然后,二日再次提起时,宽二先生第一次提及具体内容,说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事。」
当时,见山看护在协助他用早餐。
「我一时弄不清那是多久以前,拿纸笔计算,才晓得是三十五年前的事。」
――那么久以前啦……
「他百感交集地说著。」
――可是,见山小姐,如今杀人没有时效了吧?
「我不清楚,于是应道:咦,这样吗?」
――命案没有时效, 一旦杀人,只能一辈子逃亡。
「眞是如此吗?」柿沼经理问。
我点点头,「是的。去年四月,修订后的刑事诉讼法生效,废除杀人等重大刑案的公诉时效。」
「不过,那适用于法律公布后的案子吧?」
「假如尚未到达时效,基本上过去的案子也适用于新法。」
经理和看护又是一阵惊讶。
「宽哥居然知道这种事。」
「毕竟他看的新闻比我们多。」
然后,宽二先生这么说:
――那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某一天,闷热得要命。就算静静坐著,也热到脑袋发昏,才会被怪东西缠上吧。
「内容逐渐变得具体,我有些害怕,头一次主动问:宽哥,到底发生什么事?」
――还什么事,就杀了个年轻小姐啊。真是太残忍啦。没良心的人才干得出这种事。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没良心的人是抓不到的。
――太可怕了,是在哪里发生的?
――当时我住在东京的城东区。在附近闹出那样的事,我眞的很过意不去。
然后,他反覆说著「凶手没抓到」、「没良心的人必须躲躲藏藏一辈子」
宽二先生并未明讲「没良心的人」就是自己、他就是凶手,却如此暗示。
「听到这里,我不禁觉得可能不是单纯的记忆混乱。」见山看护掩住嘴巴。
「我和经理讨论,是不是应该和家人――相泽先生商量?没想到……再下一次是八日吧?」
柿沼经理看了看日报,「对,这天见山小姐协助宽二先生入浴。」
「入浴结束,换好衣服,我推著轮椅送宽哥回房,宽哥突然开口。」
――上次说那些话,吓到你了,对不起。不过,我会看人说话,你不用担心。
我将这段发言一字不差地记下。会看人说话?
「宽哥一副歉疚的神情,接连向我说两次『对不起』。」
「所以,我们想再观察一阵子,磨磨蹭蹭一直没解决,最后是相泽先生来找我们。」
那是十二月十六日。
「除了两位和相泽先生以外,其他工作人员知道吗?」
「没有。」柿沼先生立刻回答。「啊,相泽先生来找我后,我和羽崎谈过一次,其他员工都不知情。如果有什么异
状,应该会向我报告,这是可以确定的。」
避免打草惊蛇,柿沼经理没询问其他员工。
「我也一样。」见山看护附和。
「宽二先生不是只有见山小姐一个人照顾吧?」
「当然。我们会排班表,起码有三名看护轮流。不过,我和宽哥感情最好。」
「你们十分亲近呢。」
「宽哥是好人。」见山看护充满活力的圆脸笼上阴影。「他突然走掉,实在令人寂寞。」
是啊――柿沼经理低喃。
「明天能见到清洁人员的羽崎先生吗?」
「可以,他上早班,七点就会来上班。」
「我会尽量迅速谈完,还请多多包涵。」
「我会再陪同。」柿沼经理应道。
「麻烦了。不过,听起来,武藤宽二先生思路相当清晰。」
「是啊,他脑袋非常清楚。」见山看护强调。「他仅有身体状况差,思绪清明。只要他想下将棋, 一定还是很厉害。」
她与武藤宽二感情好应该不是谎言,语气十分诚恳。
「这样一来,他的这番『告白』,想必有些道理或依据。」
我渐渐认为,这不是记忆混乱,或现实与虚构故事混淆。两人也有相同想法,才会感到困惑。
「这……会吗?」
见山看护神色消沉。
「唔,牵扯到记忆,是心理上的问题吧?有些事唯有本人才知道,你不必这么认真烦恼。」
柿沼先生开朗地安慰她。
「这次的调查也一样,只要相泽先生心情上能接受就行。杉村先生,对不对?」
「大慨吧。」
我避免明确回答。
「刚刚在楼上听相泽先生谈起往事,宽二先生年轻时离婚,和儿子分开很长一段时间,吃过不少苦。」
「宽二先生曾是入赘女婿呢。他逝世后,听相泽先生提到这些事,我们都很惊讶。」
「宽二先生主动谈过相泽家,或埋怨相泽家吗?」
没有,两人异口同声。
「宽二先生想法相当正面,从来不会向别人埋怨。」
「我也只听宽哥说,多亏电视才能和儿子重逢……」
「两位平常都和宽二先生聊什么?」
柿沼经理微微偏愿,望向见山看护:
「聊什么……,但他并不是健谈的人。」
「嗯,嗯。」见山看护点头附和:
「我们照顾的长辈中,有些渴望交谈,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宽哥不是那样的人。」
「他沉默寡言吗?」
「算是普通,跟他聊天颇愉快。」
「我不懂将棋,不过他会和名叫佐佐木的男看护聊将棋。」
「他喜欢高中棒球。」见山看护似乎突然想起,「也常看电视的相扑转播。」
「他提过以前的工作吗?」
柿沼经理交抱双臂,「宽二先生以前是工程师。」
见山看护噗哧 笑,
「有一次柿沼经理这么说,引来宽哥取笑吧?」
「是吗?」
「宽哥是传统的师傅啦。他说在当师傅的期间,是很棒的时代,这个国家的制造业相当兴旺不愁没工作。」
「他是做机器零件的吧?」
「应该没错。他退休后,好几年指甲都是全黑,怎么也弄不乾净。大概是机油渗进去。」
「他曾待在日产汽车(NISSAN)吧?」
「那是三楼的小山先生。宽哥告诉我,他在造船公司做了满久的。喏,现在是叫IHI吗?」
约莫是指石川岛播磨重工业。
「不过,宽哥待的是下游承包商的小镇工厂,不是大企业的员工。」
「你记忆力眞强。」柿沼经理搔搔鼻头。「我实在不行,一堆人说的事都混在一起。」
两人和乐融融地笑著。
「这样啊。抱歉占用你们的时间,最后我再问个问题。」
虽然可能会破坏难得的温馨气氛,但不能不问。
「只是慎重起见,希望不会冒犯到你们。武藤宽二先生的死因,有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柿沼经理纯粹是吓一跳,见山看护似乎不明白问题的意思。
「可疑?」她反问。
「完全没有。」柿沼经理回答。「他坐在餐厅的桌旁,等晚饭上桌,突然心脏病发作。当时我在场,立刻进行急救,并叫救护车,还是来不及。」
是病逝,柿沼经理说。「毫无疑点。」
他的语气已没先前温和。
「原来『可疑』是这个意思?」见山看护总算理解,目光转为锐利。「你怀疑院里有人害死宽哥吗?」
「别生气。喏,杉村先生也强调,只是慎重起见,问问而已。」
对帮忙打圆场的柿沼经理有些过意不去,但我接著问:「有没有可能是自杀?毕竟是在那样的『告白』后发生的。」
――我满没良心的。
「自杀!怎么可能?」见山看护惊呼,脸色大变。「别人也就算了,宽哥绝不可能这么做。」
见山小姐、见山小姐……柿沼经理试图安抚。
然而,她非常激动:
「我们绝不会让入住的长辈自杀,他们不会的。这是我们的职责。」
我明白了――我应一声,结束话题。道别离开之际,见山看护仍满脸怒容。
入口门厅的大窗外,大雪又变回雨水。这场冰雨,十分适合向温柔的人们投以冷酷质问的侦探。我在冰雨中打开伞。
3
我必须查证两起案件。第一起,当然是昭和五十年八月的女子遇害案;另一起,是疑似触发宽二先生「告白」的,去年十一月的年轻女子命案。
这种时候,如果是昔日的侦探,应该会前往图书馆,打开报纸合订本。现代的侦探则是坐在电脑前,搜寻几家新闻网站。
去年十一月的命案,我很快找到相关报导。九日星期二清晨六点左右,有人在东京都板桥区一座运动公园内,发现一具遭到勒毙的女尸, 一身慢跑打扮。第一发现者是邻近住户、清晨去慢跑的夫妻。遗体在公园内慢跑路线旁的灌木丛中,仰躺在地。
警方迅速查出身分,由于被害人爱好慢跑,与发现遗体的夫妻相熟。,死者是住在现场附近单房公寓的服饰公司员工,高室成美,二十三岁。她一个人住,不过前晚十点半左右,与朋友传简讯聊天时提到「我出门慢跑一下」,推测是后来离开公寓前往运动公园,在慢跑道上遭受攻击。现场情楚留下挣扎推挤的痕迹。死者在与凶手扭打的过程中流鼻血, 灌木丛的叶子验出斑斑血迹。由于查明是死者的血液,攻击与杀害地点应该就是此处。
死者并未遭到性侵,但衣著凌乱。运动衣和短裤被褪下,底下的紧身裤拉到膝盖处。袜子和运动鞋还穿著,手套、护目镜和帽子掉落在草丛里,只有运动毛巾不知为何整齐叠成三折,放在遗体旁的地上。
凶器是她携带的iPod耳机线,在她的脖子缠绕三圈,深深陷进皮肤。
据说,高室习惯下班回家后,每周在公园夜跑两、三次。朋友好几次劝她,女生独自在阴暗的公园慢跑很危险,但她说:
――晚上跑一跑比较好睡。
她表示会提高警戒,不必担心。实际上,除了iPod以外,她还带著防身警报器,可惜没能派上用场。
十一月九日中午,见山看护协助用餐时,宽二先生在电视上看到的应该就是这起命案的报导。这是年轻女子惨遭杀害的悲惨案件,而且刚发现「热腾腾」的遗体,白天的综合新闻节目想必会当成头条处理。以报纸来比喻,相当于占据头版。
然后,宽二先生对见山看护说:世上有许多坏男人。
这起发生在运动公园的命案,明显是性犯罪。虽然详情不明,但认定凶手是男性也不奇怪。宽二先生说,身为女性的见山小姐应该会感到害怕,算是一般的反应。不过,这种情况下的「一般」意义重大,表示宽二先生的记忆并未模糊,而且情绪平静,甚至会替亲近的看护人员担心。
命案报导持续几天,暂时归于沉静,但到了十一月十五日,警方查到一个监视器画面,又引发话题。现场附近全是民宅,没有超商,找到的影像也是设置在民宅玄关的监视器拍到的,这户人家,位在被怪人从住处前往运动公园的路线正中间。
案发当晚的十点四十二分,被害人一身慢跑打扮,戴著鸭舌帽,摆动双手,转著脖子,悠哉走过监视器镜头。录影画质不错,但由于镜头的角度,看不清楚她的脸。
约二十秒后,同样从画面右边至左边,一名戴黑毛线帽、穿黑夹克的男子骑自行车经过。几乎看不到男子的脸,但既不显得匆忙,也没可疑之处。
然而,约四十分钟后的影片中,戴黑毛线帽、穿黑夹克的男子,匆匆骑著自行车,
从左往右边通过。
从右至左,是前往运动公园的「去程」,相反则是「回程」。
理所当然,戴黑毛线帽的自行车男子嫌疑重大,媒体也
大篇幅报导,徵求相关情报。监视画面中,没有马路护栏等可供对比的景物,但被害人身高一六二公分,推估男子身高约一七0公分,年龄二十到三十岁,自行车款式普通,但仔细分析后,发现前轮有白色污渍。
后续报导到此为止。那么,十二月十六日,宽二先生向儿子「告白」时,「神情可怕地瞪著」的电视在播些什么?
谜底很快查出。这天,被害人高室的父母召开记者曾,悬赏一百万圆,给提供案件情报的人。下午的两个综合新闻节目报导这场记者会,还从案发的运动公园连线,回顾整起案情。宽二先生看了这个节目,说出「会干出这种事的人……」这句话。
后来调查没有进展。监视器的自行车男仅是可疑的嫌犯,未能查出身分。线索只有那段影片,案情迟早会陷入胶著。穿上类似的服装,感觉我也符合影片中的人物特徵。
不论凶手是一开始就盯上高室成美,或碰巧在路上看中,应该都十分熟悉附近的环境。由于没查到可疑的车辆,推测凶手是徒步或骑自行车到现场。从这一点来看,自行车男确实具备头号嫌犯资格。
被害人似乎遭到凶手殴打,流了鼻血。右眼周瘀血,鼻梁右侧和右眼下颧骨突出的地方,有一眼即可辨识的擦伤。 行凶之际,凶手应该戴著粗糙的手套,因而造成擦伤。另外,从凶手殴打被害人的右脸判断,很可能是左撇子。这一点在报导中也反覆提及。
戴黑毛线帽的自行车男,在监视器画面中没戴手套。十一月九日还不够冷,即使是夜里,戴手套御寒仍会显得不自然。如果是工作手套,除非身上的服装符合,否则一样突兀,容易引起注意。不管凶手是自行车男或别人,应该都是携带手套,犯案前才戴上。
这一点让人怀疑是预谋犯案,但凶器是被害人身上的耳机线,又似乎是一时情急,抓起手边的物品使用。歹徒原本是意图强暴,并无杀人的打算,因此遭到女子反抗,慌了手脚。为了制服被害人,歹徒失手杀人,畏怯之余,尽管褪下被害人衣物,却无法达成一开始的目的,逃离现场――会是这样吗?
可是,为何要将运动毛巾叠成三折,摆在被害人身旁?
我在电脑前撑著脸颊寻思, 一旁的智慧型手机响起。是「侘助」的老板。
「喂,杉村先生吗?」
由于我没回简讯,他直接打来。
「今晚的定食是俄罗斯酸奶牛肉,你要吃吗?。」
「要。」
还附奶油番红花饭喔,老板补充。
「老板,什么情况下,会把运动毛巾折叠放在地上?」
老板沉默片刻,回答:
「毛巾放在地上?不是铺在地上吗?」
「如果不是摊开,而是叠成三折,是要做什么?」
「一样啊,折叠起来,坐在上面。换成是我,就会这么做。」
通话结束。坐在上面?总觉得不适合这起命案的现场状况。
虽然有些挂心,但也不能净是执著于这一点。在我眼中,另一起命案才是正题。
昭和时期的案件,尤其是战后的案子,相关纪录和报导十分丰富,其中大部分都数位化,上传到网路,因此和去年十一月的案子一样,先透过搜寻引擎找线索就行。我暂时离席,煮热水冲泡即溶咖啡,然后拿著马克杯,直接打电话给「蛎壳办公室」的某位人士。铃响三声,对方就接起。
「我在睡觉……」
「抱歉。小木,我是杉村。」
木田光彦,二十六岁。他是「蛎壳办公室」的兼职员工,但不知为何,不论什么时候打电话,他总在办公室,几乎形同定居。他负责调查工作,主战场是网路汪洋。他严重运动不足,虚弱到挪开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都可能闪到腰,在网路汪洋中却是一名悍将。据他本人声称:「我是无敌海贼王的手下,大概名列三号队长。」
「我三十八小时没睡耶。」小木哀叹。「杉村先生真的跟我犯冲,每次都在我睡觉时打来。」
「抱歉,我想拜托你查件事。」
「你查要花三天,但交给我只要三十分钟的差事,是吧?那算你三万就好。」
我都叫他小木(第一次见面时,本人如此要求) ,不过认识他的人几乎都叫他―
―keyboad的key ,而且他的嗓音尖锐。
我简短说明委托内容。
「发生在昭和五十年八月,未侦破的杀人悬案?」
小木尖声反问。
「对,被害人是年轻女子。这个『年轻』,范围可以放宽一点。」
「地点在哪里?」
「自称与那起案件有关的人,」我避免使用「凶手」这个字眼,「当时住在东京城东区,他说『发生在附近』。」
「那样一来,杉村先生,不用查我也知道。城东区不必说,整个东京都内,昭和五十年夏天都没有那种天侦破的悬案。」
「你记得?」
「当时我还没出生好吗?我不是记得,是知道。」
我对悬案特别有一套啦,小木解释。
「我明白了。不过,还是请你大略调查一下。」
「我才不会做什么大略调查,只会精准、执拗、绵密地调查。」
小木虽然能干,但很爱碎碎念。
去「侘助」吃过晚饭回来一看,已收到调查报告。小木爱碎碎念,但眞的非常能干。
有两个大型档案,内容是报纸和周刊的报导,及类似「刑案史」的资料摘录,也有照片。
「我找到两起案子,不过凶手都落网了。」
一起是昭和五十年八月三日,东京都中野区的四十八岁主妇三田荣子,在自家遭到刺杀的命案。一周后,警方逮捕她的小叔。疑似是金钱纠纷引发杀机。
另一起发生在八月十六日,城东区三角町某货运公司仓库,有人发现该公司的女职员陈尸其中。被害人名叫田中弓子,二十三岁,遭到性侵后勒毙。
这起案子很快侦破。两天后的十八日,同一家货运公司的二十岁员工茅野次郎,在朋友陪同下前往城东警署的特别专案小组自首,坦承犯行,当场逮捕。盂兰盆节连假期间,茅野在办公室见到被害人,遂而行凶。
报纸社会版的报导简略,但小木找到的晚报报导详尽一些。田中因住得近,假日有时会到公司,喂食办公室里养的金鱼。这天,她出门前跟家人说「我去一下办公室」。遗体是在仓库找到的,但行凶现场是办公室,而且有翻找值钱物品的痕迹。因此,当初认为田中可能是遇上行窃的小偷,才会惨遭横祸。实际上,下手的是她的同事。
据说,田中是吉永货运的招牌小妹,非常受欢迎。茅野从以前就爱慕著田中,案发半个月前要求交往却遭到拒绝,但他并未死心。出事的十六日当天,「我想再跟她谈谈」,于是守在办公室等她来喂金鱼,没想到反遭田中唾骂「你烦不烦」、
「恶心」,「我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茅野如此供称。
案情概要与这样的供词,都符合宽二先生的「告白」。
我在电脑前一个哆嗦。昭和五十年八月的命案,被害人是年轻女子,凶手是男性,
「一时脑门充血,铸下大错」。
茅野次郎的照片,报上的画质粗糙,看不清长相。周刊谁志的彩照应该是移送检方的场面,在两名刑警左右包夹下,他坐在警车后座,垂著头,蜷著背。然而,这张彩照也只看得出理了个大平头。
下一份档案,小木附上这样的说明:
「你提到的未侦破悬案,也可解释为嫌犯在法庭上否认行凶、声称自己是冤枉的,所以顺便附上审理资料。」
是两起案子的审判相关资讯。中野区的案子,我草草浏览过去。我关注的是城东区三角町的案子。
遭到逮捕后,经过半年的首次开庭,检方依强奸杀人罪嫌起诉茅野次郎,求刑十五年。律师展开辩论,主张被告并无杀意,他会自首,就是深具悔意的缘故。此外,犯案的三周前,被告刚过二十岁生日,应该援用《少年法》的规定。
不愧是小木,这场审判的报导,引自法律杂志《判例研究》。昭和五十三年六月发行,总卷第一二五期。附带一提,这期杂志会提到「货运公司职员命案」,是因为一二五期是针对「《少年法》的援用是否恰当」的特集。
或许是律师的辩论说服力十足,判决是强奸致死罪,处十年徒刑。茅野次郎没上诉,入狱服刑。
这起案子在司法上的处理完全结束。
如果相信小木的记忆力(及死缠烂打的执著),宽二先生「告白」的案子,只可能是吉永货运的命案。然而,最关键的凶手已落网,案件侦破,这部份与「告白」不符。
我又在电脑前撑著脸颊,自言自语:「眞奇怪……」
――哪里奇怪?
没人反问我。
离婚后经过整整两年,我已习惯。武藤宽二花了几年才习惯?习惯这种眞正孤单一人、自言自语的凄凉。
4
「花笼安养院」的清洁人员,上午特别忙碌。
我联络柿沼经理约了九点,但一直等到十点多。原本要陪同的柿沼经理有急事,不久就离开,最后我在他的办公室,和青年羽崎面对面。
羽崎穿淡蓝色全套工作服,脚上是橡胶底的便鞋,头发理得很短,胡子也刮得相当乾净,没打耳洞。身高约一七0公分,偏瘦,差不多二十岁出头。
「抱歉打扰你工作,请坐。」
羽崎僵硬地坐到沙发边缘。
「别紧张,只是请教几个问题。」我笑道。
青年抹抹人中,小声说:「我很少进来。」
「你不负责这里的打扫工作吗?」
青年缩著肩膀点点头,又抹了抹人中,也许是他的习惯。他的指甲剪得颇短。
「只有挨骂时,柿沼经理才会找我过来。」
「这样啊……柿沼先生很严格吗?」
「如果接到客诉,他也只能骂我们。」
「明明打扫得这么乾净,眞的会有人抱怨吗?」
「唔,很多啦。」
不是冷漠粗鲁,他应该是害羞,也像不习惯与人交谈。
「那么,进入正题。关于之前住在二○三室的武藤宽二先生……」
我提出来意。羽崎低著头,音量不大,但仍好好地回答。
去年十二月十六日的事,他还记得,不过主要是打扫完毕要离开二○三室时,相泽先生叮嘱他不要乱讲话。
「他叫我别放在心上,可是我不懂他在指什么。
「你在打扫时,没听到相泽先生和武藤宽二先生的交谈内容吗?」
「上头交代我们要把耳朵关起来。」
「柿沼经理交代的?」
「主任交代的,清洁主任。」
「因为入住者和访客的对话是隐私?」
他低下头似地点点头:
「有些人会生气,怪我们偷听。」
「哦,这样啊……眞的很辛苦。」
他沉默不语。
「武藤宽二先生是怎样的人?」
「他……」羽崎吸了吸鼻涕,「他不会啰嗦。」
「他跟你说过什么吗?」
「打扫时我们不会聊天。」
「那么,不只是和武藤先生,你们清洁人员和入住者或访客……」
他打断我的话:
「完全不熟。」
他第一次直视我,然而,我却不晓得他在看哪里,也许是他显得浮躁不安的缘故。那穿著便鞋的脚尖动个不停。
「好。这样就可以了,谢谢你。」
羽崎很快站起,刚要转向门口,又犹豫地望著我。
「听说……你是侦探?」
「是的。」
「你在调查什么?武藤先生做过什么事,是吗?」
我摆出笑容,「这你不用在意。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
我打开办公室的门,目送羽崎离去。他推著放在走廊角落的清洁用具推车,步向大厅',今天北风一样寒冷,但天空一反昨日,一片晴朗。大厅也有职员的身影。羽崎缩著身体,快步经过他们旁边。
我忽然想起,昨天上二楼时行经的阴冷楼梯间,也就是这家安养院的后台。跟羽崎的身分一样,不会出现在舞台上。他们努力维持安养院的清洁与舒适,却彷佛不存在于这里。
我回到事务所,处理必须先解决的杂务,下午一点多,玄关门铃响起。门口是一名少年,穿红色羽绒衣搭牛仔裤,右手提著纸袋。
「杉村先生吗?」
个头小,五官像女儿节娃娃般端正。
「对。抱歉,你是哪位?」
「我是相泽。」少年回答:「爸爸派我来的。」
委托调查的事,不是瞒著家人吗?
少年提起纸袋:
「这是我爷爷的相关文件,里面有爸爸给你的信。」
「这样啊,谢谢。」
我接过纸袋。
「我可以进去吗?」少年问。
他的鼻头都冻红了。
「啊,请进。」
我请他进屋,打开纸袋。相泽先生的信是一张便条,潦草写著大大的字。
「被我小儿子发现了。他叫干生,读高一。他想见你,所以我派他过去。办完差事,请立刻打发他回来,麻烦你了。」
抬头一看,我对上相泽干生的视线。
「爸爸和妈妈都忙得要命。」
「店里生意很好呢。」
少年歪著头,「你来过我们家的餐厅吗?」
「没有,可是听常客提过,也看过美食杂志上的介绍。」
「这样啊。」
干生脱下羽绒外套,底下只穿一件长袖T恤。身材瘦小,长相和体格约莫都遗传自母亲。
他在事务所的会客区沙发坐下,观察超室内。
「呃,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学校放假。」
见我没回话,他停止东张西望,看著我补上一句:
「创校纪念日。」
既然父亲派他来,应该是眞的。
「纸袋,请看看里面。」
「咦?啊,也是。」
纸袋里装著一本薄薄的相簿,及一个透明文件夹,收著各种影本,户籍誊本、住民票、驾照和健保卡,年金手册记载姓名和基础年金编号的一页。
「这是以前留下的吧?」
这些是武藤宽二在世时的文件影本。誊本类的日期,大多是前年的二月或三月。
「爷爷搬去安养院时需要办手续,所以申请各种文件。」
「为什么影印起来?」
「之后就晓得交过哪些文件。」
相当周全的作法。相泽先生应该是想到,我的调查只需要影本就足够,可省下跑机关申请的时间。我立刻著手确定实际上是否如此。
二00五年,武藤宽二搬到埼玉县和光市,与儿子相泽先生同住,住民票随之转移。相泽先生提过,父亲以前住在大田区大森的公寓,符合住民票上的纪录。搬迁前的住址是,大森四丁目二之五之一0五。
要再追溯二十年前的事,必须取得更早的住民票纪录,但看过户籍誊本的影本,我就知道不必麻烦了。
一九七○年(昭和四十五年)一月宽二先生离婚,脱离相泽家的户籍后,户籍暂时迁回栃木的老家,隔年四月又迁出。本籍虽然可任意设在本人希望的地方,但一般都是设在出生地或居住地。
宽二先生应该是得知老家的人都已离散,便前往东京,找到工作和住处,安顿下来,才迁移本籍。
东京都城东区春川町二丁目三号。我拿出地图对照,春川町就在发生职员命案的三角町隔壁。
「私家侦探不需要执照吗?」
干生检查完室内,似乎准备检查我。
「没有国家考试。」
「我也没看到你挂出执照或资格证书。即使是我,也能自称私家侦探吗?」
「未成年不行。」
「校内侦探呢?」
「跟学生会长一样,要先候补,经过选举才能当吧。」
干生冷哼一声。听不出是瞧不起学生会长、选举,还是我的回答。
「谢谢,辛苦你跑一趟。」
他没要起身的样子。
「难得学校放假,怎么不出去玩?」
「你在调查我爷爷的什么事?」
「你怎么晓得令尊委托我调查?」
「我爸讲电话时,声音大得要命。」
我不禁笑道:「这样啊。不过,你只晓得是『爷爷的事』,却不晓得详情。」
「我有点渴。」
「要喝咖啡,还是日本茶?」
相泽干生扬起一边嘴角,坏心地笑:「我想喝可可。」
虽然很神奇,但家里居然有。上周末,前妻带女儿过来,我急忙跑去买。
五分钟后,干生喝一口我(礼数周到地)以客用茶杯奉上的热可可,嫌难喝般伸舌:「粉粉的。 」
「不巧没牛奶了。」
我打开宽二先生留下的相簿。第一页夹著相泽先生的便条:
「这是我爸的照片,他过年回家的时候拍的。遗照就是这张。」
背景约莫是相泽家的客厅。大花瓶里插著松枝、草珊瑚和叶牡丹,充满新年的气息,宽二先生和相泽先生并坐在前面。眞是一对极为相像的父子。宽二先生眼眶有些泛红,露出温和的笑容。
「我可以帮忙。」干生开口。
我大吃一惊,但没表现出来。
「要调查我爷爷的事,有亲人帮忙比较快吧?」
我没回话,翻著相簿。大部分是搬进儿子家后的照片,只有前面几张是往昔的照片。独居男人少有机会拍照入镜。
四十多岁的宽二先生、五十多岁的宽二先生、六十多岁的宽二先生。某些宴会场合,旅行出游的地点、工作场所,工厂拉下的铁门前。比较稀罕的一张,是宽二先生背对小神社的鸟居伫立,年纪比现在的相泽先生大。只有一张是褪成黄色的黑白照,穿日式围裙的女子,抱著襁褓中的婴儿。这也是宽二先生吧。从亲人离散的老家传到他手
中,硕果仅存的一张过去。
相片中没任何可确认案发地点的线索,直接调查城东区春川町和三角町比较快。
干生焦急地提高嗓音:「我说要帮忙,你没听到吗?」
我抬起头,「如同你看到的,这是个人事务所,没钱雇助手。」
「我可以当义工。」
「这里不需要外行人。」
「明明你也没执照。」
这个少年真的很会酸人。
「居然派你过来,看来令尊对这件事,而没有我想像中重视。」
「家父非常重视。」
也很会学人口舌。
「我说要向妈妈告状,爸爸拗不过我,才让我过来。」
「你都这样威胁父母吗?」
「有时候,不这么做,他们不会听我说话。」
我阖上相簿,转向干生。他明显受到惊吓,微微敛起下巴。
「你非常担心吧。」
少年一阵慌乱,徒劳地努力掩饰。
「不过,目前你只能耐心等调查结果出炉。我的委托人是你父亲,对他有保密义务。这次的情况,更是为了保护你爷爷的名声。」
我不再开口,干生也不吭声,某处清楚传来秒针走动的声响。事务所开幕时,我收到好几个时钟贺礼,全挂上去或摆起来,不晓得是来自哪一个钟。
干生小声问:
「我爷爷做了什么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做了坏事吗?」
我本来想应一句「回家问你父亲」,忽然灵光一闪,反问:
「你知道什么,是吗?」
干生益发惊慌。
「果然没错。」
他瞪著我,抓起羽绒外套站起。
「烦啦!」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是骂人的话,干生已跑出事务所。我追上去,在门口停步。
新春的阳光下,杂乱但住起来惬意的街景中,相泽干生小跑步沿著处处凹陷的道路护栏离去。
这幕情景似曾相识。几小时前,我才看到十分相像的背影。那是「花笼安养院」的羽崎。一个是想从周围目光中隐去自己,另一个是想无视周围,但背影同样寂寞。
要调查过去的土地状况,找地方自治团体的公所负责单位(多半是住宅课或住宅整备课),及上当地图书馆查询住居地图比较快。
我事前查过图书馆的藏画资讯,幸运的是,城东区规模最大的区民中央图昼馆有齐全的旧住居地图。前往一看,发现有很棒的阅览室供查阅这些资料,只需在入口登记即可。
找到昭和五十年的住居地图后,接下来只差一支好用的放大镜。幸好我恰巧也有。一样是事务所开幕的贺礼,是以前的职场上司送我的。
――侦探怎能缺少放大镜,对吧?
透过放大镜,我在昭和五十年的城东区三角町,找到吉永货运有限公司。往昔的住居地图记载不一定完善,也有缺漏,但上头记载的范围内,三角町的运输公司仅有这么一家。
另一方面,春川町二丁目三号,只显示建筑物所在的方框,不知名称,与周围相比,方框尺寸不大,应该是住宅。如果三十五年前,当时四十二岁的武藤宽二住在这里,会是公寓吗?如果是透天厝,他有同居人吗?
宽二先生没再婚。这一点从户籍资料看得出,但若他人生某段时期曾和女人同居,而没登记,也是很自然的事。倒不如说,三十七岁恢复单身后,完全没与女人交往的可能性更低。
离开图书馆时,太阳已西下。明天再开始打听,不过先去三角町和春川町走走也不错。我正这么想,手机响起,是柿沼经理打来的。
「杉村先生吗?啊,今天没办法陪同,眞是抱歉。你有没有和羽崎说到话?」
「有 一下就谈完了。」
「这样啊……」
「发生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事……」
周围十分吵杂,而且透过电话总有层隔阂,我立刻提议:
「我现在过去好吗?我在东京都内,差不多要一小时。」
「那太好了,我等你。」
抵达「花笼安养院」时,柿沼经理在柜台和职员讨论事情,但很快就拿著外套走近。
「我下班了,要不要一起吃晚饭?附近有家不错的店。」
才刚认识,并非委托人,纯粹是关系人,忽然表现得如此友善,必定都有理由。
柿沼经理带我去的不是居酒屋也不是食堂,而是日式小餐馆。柿沼经理似乎是常客,和师傅、老板娘稍微打声招呼,立刻被带进里面。包厢非常小,坐三个人就嫌挤。
啤酒和小菜迅速上桌摆好,安坐下来后,柿沼经理轻轻举杯:
「辛苦了。」
我只沾一下啤酒算数。
「啊,要你特地过来,真不好意思。」
不出所料,他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
「那个……调查进行得如何?」
我微微一笑,「才刚起步。」
「也对,就是说呢。」
他喝完杯里的啤酒,再度斟满,看著我:「身为第三者,我没权利对说三道四,不过这次的调查,能不能……想想办法?」
「想办法?」
「呃,就是……稳妥地……」他注视著我,换了个说法。「或者,让调查不了了之。」
原来这就是他的理由。
老板娘端菜过来。柿沼经理熟络地吩咐:「我们谈一下工作,结束再喊你。」
「你是担心,我调查武藤宽二先生的过去,如果慎的查出什么,可能会牵连到『花笼安养院』吗?我开口。
柿沼经理明显一阵惊慌:
「呃,也不到这种程度。毕竟我们没任何疏失啊。」
「我也认为院方并无疏失。」
「可是……只是……」
在近处观察,会发现柿沼经理的热情,全靠表情和动作营造出来,他的眼神毋宁算是严肃。真是辛苦的工作,我不禁想著。
「宽二先生只告诉我是『不好的事』,不过依相泽先生的描述,似乎是杀人命案吧?」
「听起来是这样。」
「然后,现在已无时效,就算是以前的案子,也能继续追查,对吧?」
这项事实令他十分震惊。
「没错,但这次的情况,纵使宽二先生真的曾犯罪,他也已去世。」
柿沼经理蹙眉,「我担心的不是宽二先生,而是相泽先生」
这种说法有些卖关子。
「相泽先生彷佛毫无自觉,不过从我的角度来看,他是个名人。许多杂志报导过他,最近又有电视台请他上节目。」
相泽先生是当红餐厅的明星主厨。
「要是发现这样一个名人的父亲杀过人,媒体必定会大肆炒作。世人总睁大眼在寻找类似的丑闻。 」
「相泽先生找你商量这件事时,你劝过他吗?」
「如果我知道他雇用侦探,绝对会当场阻止。然而,事态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变得这么棘手……」
「棘手」的我保持沉默,忽然想起昨天柿沼经理的态度莫名开朗,还说「只要调查一下,相泽先生心情上能接受就好」
「宽二先生真的是好人。」柿沼经理似乎感触良多,「他这辈子吃了许多苦,性格却丝毫没扭曲。我见过形形色色的长辈,像他那样的人真是难得。他完全没脾气,总是沉稳和蔼。对看护不必提,也常对清洁人员说『辛苦了』、『谢谢』。」
用来当遗照的照片,笑容极为温和。那就是故人原本的面貌吗?
「他常感叹,多亏幸司和媳妇,自己真的很幸福,明明是个失败的父亲,却能歹竹出好笋。相泽先生有这么好的父亲,而且都逝世了,他还傻瓜般将父亲意义不明的话看得那么认真,四处调查,实在不晓得在想什么……」
大概是察觉我的视线,柿沼经理有些尴尬地打住。
「柿沼经理,我瞭解你的心情。只能告诉你,不管是怎样的调查,我都只会告诉委托人结果。」
柿沼经理怀疑地眨著眼:
「意思是,即使是杀人命案,杉村先生也不会报警吗?」
「如果我认为有必要报警,或许会和相泽先生讨论。但调查结束要怎么做,决定权在相泽先生手中。」
柿沼经理沉默半晌,点点头:「我懂了。嗳,喝吧。」
难得的好菜都要凉了,我拿起筷子。
「我有些问题想进一步请教。」
宽二先生在一月三日逝世,他在「花笼安养院」的单人房,却保留到昨天,也就是十七日。由于是民营安养中心,保留愈久,得花费愈多钱。退房的时间不会太晚吗?
这么一问,柿沼经理殷勤地斟满啤酒,回答:「没错。我们的管理费和看护服务费用,是预付包月制,所以可保留到一月底。不过,如果提早退房,可折算剩下的日子退还费用。只是,相泽先生太忙,没办法立刻收拾整理。」
柿沼经理考虑到这一点,曾提议介绍遗物整理业者给相泽先生。
「
相泽先生表示,他想亲手整理父亲的住房,我们便没去动。」
「原来如此。这段期间,有没有人造访二0三室?」
柿沼经理夹起生鱼片,眨了眨眼。
「这么一提,有的。」
是宽二先生的孙子,他回答。
「杉村先生,你怎会知道?」
纯粹是直觉。
「相泽先生的儿子,来的那个是……小儿子。」
「那就是干生?」
「名字我不清楚。宽二先生逝世前,他的孙子曾跟著父母来探望,但不曾单独出现。」
「干生是一个人去的?」
「对,大概是七日或八日吧 葬礼在五日,总之是在那以后。」
「他来做什么?」
「说是母亲吩咐他来拿东西,我便从柜台带他过去。」
柿沼经理说,没看到干生回去,也不晓得他在房里待多久、拿走什么。
「只有那一次吗?」
「对。」
父母常要干生帮忙跑腿,至于他是不是乖孩子,则很难讲。他会威胁父亲,声称母亲吩咐他来拿东西,应该也是谎话。
「另一件事,是关于宽二先生――就算他住的是单人房,和安养院的其他入住者,多少还是会有交流吧?」
「餐厅和娱乐室是共用的。我们尊重入住者的隐私,但陷入孤立就不好了,所以会留意。」
「宽二先生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柿沼经理沉吟片刻。「不清楚,宽二先生是那种喜欢一个人悠闲打发时间的人……」
「方便请你帮忙询问吗?
「喔……请不要太期待。在住进我们这样的安养院长辈里,宽二先生算是非常独立自主。其他长辈不是重听,就是失智,都有不少问题。」
「我明白了。见山小姐个性开朗,手脚又很俐落呢。」
「她在我们这里做了三年,之前在特别养护老人之家待过五年,是我们看护的大姊头。」
「看护多半是女性吗?」
「我们有七成是女性。」说到这里,柿沼经理露出久违的笑咪咪表情。「我们院里的女性,为宽二先生取了绰号。」
二楼的绅士先生
「咦?眞棒。」
「即使从前地位不凡,老了还是可能变成『失控老人』,宽哥却非常绅士。这个绰号再贴切不过。」
柿沼经理像为自己的事骄傲,神色忽然一沉。
「宽二先生是这样的人……若说他年轻时遭老婆背叛,憎恨起女人……他眞的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吗?」
相泽先生眞的想太多――他语带责怪。
「毕竟是以前的事。」我应道。
喝掉两瓶啤酒,享用据说是招牌料理的鲷鱼茶泡饭,(说服坚持要请客的柿沼经理)平分付帐后,我返回家中。整理今天的调查笔记时,我发现一件事。
――我爷爷做了什么吗?
――他眞的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吗?
相泽干生和柿沼经理是这样说的。
但羽崎的说法不同。
――武藤先生做过什么事,是吗?
他果然听到宽二和幸司父子的对话。他口中的「做过什么事」,应该是指「做过那时候武藤先生说的那种事」
5
相当于宽二先生的本籍春川町所在的地点,如今有三栋木造三层住宅紧密相连。外观都一样,只有三角屋顶的颜色不同,看起来像文具店卖的箭头便利贴,约莫是新成屋。
隔壁的理发店让我吃了闭门羹:「推销的?我要招呼客人,不方便。」对面的超商,不管是年轻店长或店员也NG:「不清楚,我们跟这附近不熟。」
再过去两户,有一家灰泥修理痕迹醒目的瓦顶酒行。屋龄之老,和我租的老房子有得拚,不过在店门口打扫的是个染褐发的女孩。
不好意思……我出声打招呼。
「方便请教一下吗?我在找以前住在这一带的人。」
我的外表和气质似乎非常安全,不会引起戒心,在这种情况下相当有利,即使是这样的谎言,别人也愿意聆听:「我在找叔叔,他和我爸吵架断绝往来,我爸现在才顾念起亲情,想和他重修旧好。」
拿著扫把的褐发女孩进屋喊著:「奶奶!奶奶!」
不久,一名佝偻的老妇人随女孩走出店面,一边将编织膝毯绑上腰际……
我继续对两人演戏。
「这个嘛……」老妇人沉思片刻「昭和五十年……我嫁过来,是在三十三年。」
「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是啊,如同你看到的,这是家老店,你问是那里,对吧?」
老妇人指著像便利贴般并排的三栋木造住宅。
「是的。」
老妇人一阵思索后,开口:
「哎呀……不记得了。」
「变成三角屋顶的房屋前,有一栋大厦展示屋吧?」
看似老妇人孙女的女孩出声,「大厦展示屋」就是样品屋,近来都特地盖在兴建中的房屋以外的地点,多半是这么称呼。
「这一带兴建许多新大厦,所以那边的大厦展示屋也换过三次吧。」
「应该比那更早。我叔叔住的似乎是传统老公寓……」
妇人回头看我:「你们家人之间真疏远。」
「是啊,实在让人见笑。」
「以前那里不是空地吗?」孙女出声。「满大一片空地。我上幼稚园时在那里堆过雪人。」
「你不是平成以后才生的吗?这位先生说的是更久更久以前的事。你安静点,少插嘴。」
妇人要孙女安静,又蹙起眉深思 比我更热心的孙女屏息等待。
不久后,伴随随著鼻息,老妇人叹道:
「还是想不起来……」
「讨厌啦,奶奶怎么这样!」
孙女拿著扫把往地上一敲,垂头丧气。
「帮人家问一下爷爷嘛。」
「只要知道以前在那里的公寓名称就行了吗?」
「对,不过也许是独栋房子。」
「唔,是什么都无所谓,你会再来吗?」
「是的。敝姓杉村,呃……」我佯装找名片,「名片不巧用完,抱歉。」
「没关系。」
这类小演技在我离开后,会受到怎样的评论,我无从得知,坦白讲,我并不想知道。即使这平易近人的老妇人和孙女批评「那个人有点可疑」、「搞不好是新的诈骗伎俩」也没办法。即使如此,只要没惊吓到她们 ,而是跟她们觉得好玩地笑笑,那就好了。
马上又在酒行周围闲晃有些尴尬,于是我前往三角町。
昭和五十年是吉水货运有限公司的地点。如今盖起公寓。正面玄关旁的基石上,写著「平成十六年竣工」,或许吉水货运一直保留到当时。
然而,询问巷弄对面一家小巧的面包店后。些微的期待立刻破灭。对方表示,公寓兴建以前,那里是投币式停车场,再以前就不清楚了。
「那里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是投币式停车场。」
「老地图上看来,那里曾是货运公司。」
「我不清楚耶……」
这么一来,只能全靠两条腿和耐性,必须对照地图,避免重复和疏漏,前往可能有线索的地方打听,首先是餐饮店、理发店和美容院,还有洗衣店和酒行之类会送货到府的商店。接著是长住此地的老房子居民、町内会,自治会或消防团的办公室(近年越来越少)、加油站、煤油行。至于娱乐相关行业,我不会依赖酒吧或小酒家。因为麻烦,而且很多时候,向酒家打听到的讯息不太可靠。打听范围内有棋艺俱乐部和将其沙龙的机会不大,但如果有,会是不错的消息来源,麻将庄和小钢珠店则是相反(为何如此,在经验值尚低的我眼中,真是个谜) 。超商也不怎么靠得住,意外可靠的是补习班。由于是孩子们会去的地方,老板和讲师通常密留意近邻。不过,像这次追查过去的情况,也无法期待。
只有一项铁则:千万远离派出所。
不然会惹来多余的麻烦。
我在三角町单纯地寻找吉永货运,却不巧没遇到任何人说「我知道」,或是「我不知道,不过可以帮你问问朋友」。
用过午餐,把三角町的邻町(春川町另一边的町,也走访一半,仍毫无斩获,我在公车站空出的长椅上悄稍休息。昭和五十年实在太遥远,我以手机搜寻该年发生过什么事,结果显示:「经济企画厅发表,日本经济在前年首度于战后出现负成长」、「史蒂芬.史匹柏执导的电影《大白鲨》大卖座」等等。
这时,相泽先生打电话来。
「喂,杉村先生?抱歉,抱歉。」
嗓门确实挺大。
「原本昨天想打过去,但实在有点忙……」
「我知道相泽先生很忙,请不用在意。」
「干生那小子,有没有做出不礼貌的举动?」
「没有、没有,不过,他怎么晓得在进行调查?」
「那家伙,劈头就问我:『爷爷瞒著我们什么事吗?』我实在不懂他怎会发现
。」
相泽干生不光是偷听父亲的通话,似乎在那之前就知道些什么。而且,父亲完全没察觉。
「我要他别瞎操心,没事了。」相泽先生说。
我倒不这么认为。
「对了,找到令尊的通讯录了吗?」
「找到了。共有新旧两本,不过很多名字都画楾删掉,不晓得能不能派上用场。」
「贺年卡呢?」
「只找到五张,眞教人寂寞。全是爸爸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后认识的人,像是内子的亲戚、附近诊所的医生。」
都是我也认识的人,他补充道。
「爸爸搬来时,跟以前的朋友断了联络吗?还是,他主动断绝关系?
他的语气变得忧愁。
「总之,我送通讯录过去。」
原本要说「我过去拿」,却改变主意。「麻烦你了。如果我不在,请投入信箱即可。信箱有上锁。十分安全,你可以放心。」
「好的。」
后来,我又在町里四处行走,空手而归。隔天,继续昨天的打听行程。要回去春川町的酒行还嫌太早。
中午过后,我在离三角町地下铁两站的汽车维修厂有一点小收获。
「对对对,以前三角町有家货运公司,经常停着一整排四吨卡车,生意应该很好。」
小胡髭半白的社长怀念地说。
「刚踏进这行时,老爸把我踢出门,叫我出去拉生意。我完全不晓得要敞什么,不管是计程车行、货运公司,或停著小卡车的工厂,看到就跑进去毛遂自荐。」
不过,在社长的记忆里,那里不叫「吉永货运」。
「你提到的吉永,是吉永小百合(注)的吉永吧?如果是那样,我不可能忘记。那家货运行的名字更普通、更菜市场名。」
(注:吉永小百合( 一九四五~),日本演员,有日本国宝影后之称。)
社长似平是吉永小百合的铁粉。
「这一带是老街吧?昭和五十年左右的事,应当会有人记得。却意外地打听不到。」
我说。
「因为泡沫经济破灭后,整个变了样啊。三角町一带也不例外,以前许多仓库和工厂,如今全变成公寓大厦。」
那么,或许只是住居地图上没记载,以前还有其他货运公司。
「那家货运公司出过事。」
「什么事?」
既然不记得,表示当时他也不知道,或跟那里没关系,所以没留下印象。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谢你。」
我继续走,这次折回三角町,和去程画出相反的半圆,四处打听。
途中有栋细长的四层大楼,一楼是帽行,上面的楼层似乎是住家,但从结构来看,并不是公寓。帽行感觉不是租的,而是大楼的屋主……我暗暗想著,进去一看,竟中了大奬。
「吉水货运,我记得。」
坐著一名头发染成亮栗子色、穿混色时髦编织毛衣的妇人。嗓音沙哑,年纪约五十后半。
「都多少年了,还来找我们做什么?」
我听不明白,于是尽管惶恐,仍直接反问:
「府上和吉水货运有关系吗?」
「你不知道却跑来问?」
「意思是――」
妇人眯起眼,仿佛在掂量能发作到什么地步。
「你不知道,那件案子?」她的话声阴冷,像是调侃。
「是指昭和五十年八月的案子吗?」
「你明明知道嘛。」她冷冷地说。「当时死掉的,就是我们家的人。」
我愣在原地,被害人田中弓子,就住在吉永货运附近,然后这家店的店名是――
「我们家是田中帽行。死去的田中弓子,就是我姊姊。」
她直盯著我。我缓缓移开视线,逃离她的目光,深深低头行礼:
「非常抱歉。令姊的事,请节哀顺变。」
我掏出名片,说明原委:最近逝世的长辈曾提到吉水货运的命案,虽然只有片断,不过家属是一次听说。因为不晓得故人与案子有何关联,深感不安……
案发当时,田中帽行的妇人应该二十岁左右,与姊姊弓子想必很要好,她的眼神带著猜疑,严厉到近乎敌视。
然后,她这么回答:「那位长辈是吉永货运的人吧?」
在那里工作的人,她补上一句。
「凶手的同事。对他们来说,这也是不愿想起的回忆。而且,公司后来也没了。」
「吉永货运倒闭了吗?」
「案发后不到一年就收起来,闹出员工杀人这种事,哪能继续在那里做生意?」
杀人的是员工,遇害的也是员工。
「田中女士,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她靠在放收银机的桌上,望著散乱的传单,仅微微点头。
「你还记得与命案相关的事吗?」
她没回答,眉间的皱纹变深。
我随身带著几张从宽二先生的相簿拍出的照片,正犹瑰该不该拿给她看,她开口:
「我见过凶手。」
「茅野次郎,对吧?」
她瞪著发票,吐出一句「那个男的很恶心」,眼周逐渐失去血色,愈来愈苍白。
「够了吧?请你离开。」
我是个软羽的侦探,再次行礼说「眞的非常抱歉」,转身步向门口。这种情况下,不能再探问更多。
这时,她出声:
「提起我姊的长辈,不是吉永社长吧?」
我回过头,应道:「不是。」
「当时社长一直来我们家,哭著向我们赔罪。」
――全怪我督导不周。
「不过,以社长的年纪,早该过世了!」她自言自语著: 「我父母也早就走了。」
她孑然一身持在这间店、这个家吗?
「可是,那个人还活著。他没被判死刑。」
冷不防地,一股情感在她内心熊榜燃侥。她脸颊泛红,双眼炯炯发亮。
「难道,你口中的长辈是茅野?」
我平静但明确地否定:「不,是一位七十八岁老先生,名叫武滕宽二。这个月三日逝世。」
不管那是什么情感,帽行妇人内心燃烧的事物很快消失,恢复冰冷的气息。她看起来彷佛变成灰烬,不过我随即发现自己错了。
她早已是灰烬,一团人形的灰烬。灰烬深处,失落与悲愤不断燃烧,余火从内侧持续焦灼、折磨著她,而非温暖她。
「我不认识。」
我离开田中帽行,虽然歪打正著,但这一下撞得实在太痛,几乎令我呼吸不过来。
6
或许会有人质疑,这种时侯搞这些好吗?但隔天一早,我便前往位于大宫的某机构参加研习。侦探也需要进修。
这场研习,是「蛎壳办公室」隶属的蓝色申报会(注)主办,主旨是讲解偶尔会有部分修订的税法和财务规定的新知。由于是针对企业会计人员的研习,我也以「蛎壳办公室」的员工身分参加。契约调查员参加这类研习和读书会时,办公室会给予方便,不过报名费要自行负担。
(注:一种所得税及法人税申报方式,因其原本的申报单为蓝色而得名。为奖励采用复式簿记法进行蓝色申报。日本政府推出各种优惠措施,并加以推广。)
原本打算让脑袋和双脚休息一下,顺带瞭解企业财务概要,不过实际上,听著对毫无预备知识的人而言犹如天书的上课内容,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宽二先生和三十五年前的案子。
研习下午一点多结束。我直接前往车站,坐上电车。前往城东区春川町那家有老瓦顶的酒行。
今天老妇人和孙女都不在,顾店的是一个穿极轻羽绒背心,戴顶端有毛球的毛线帽的老人。
听到我自报身分,老人发出「噢」一声,满脸笑容。
「老太婆说你是新型诈骗集团的手下,到底是怎样?」
我笑著回答:「不是诈骗集团,其实我是调查员。」
我递出名片,老人戴上老花眼镜,仔细检视:
「调查员?嗳,随便什么都好啦,现在盖著那积木般房子的地方,以前是公寓。」
简洁明快的答覆。
「我想知道的是,昭和五十年当时的事,那是二十五年前――」
「三十六年前吧?年都过了。」
「啊,是的。」
这位老人家脑袋非常清楚。
「没错。昭和五十四年『希望庄』拆除,五十年确实还在那里,也有人住。」
「希望庄?」
「嗯,那是一栋木造双层建筑,石棉瓦屋顶,外观脏兮兮,名字倒是取得挺好听。」
「您怎会记得这么清楚?」
里的住户是我们的客人。」
「希望庄」的居民常来买啤酒和日本烧酒。
「说是公寓,其实本来是一般的独栋房子,只是分租出去而已。住的全是些单身的臭男人,一放假就聚在一起喝酒,会来我们这边买酒和下酒菜。」
「五十四年拆除,这一点确定吗?」
「嗯,当时我拜
托来拆房子的工务店,顺便将我们家屋顶换成轻量瓦。」
原本是陶瓷瓦。
「我可不想地震时被星五压死。」
这样啊――我愣愣附和。我也只能附和。
「昭五十年八月,隔壁三角町发生一起命案。您还记得吗?」
老人立刻点头,「货运行的女职员遇害的命案,对吧?」
然后,他浑圆的手挥向「希望庄」旧址。「杀了人的小哥,就住在那里。我见过他。」
我注视老人指示的方向。
武藤宽二的本籍所在地,也住著茅野次郎。
「他常来我们店里买东酉,是个瘦巴巴、怯生生的小伙子。那件事让我觉得,人眞是不可貌相。」
我从口袋掏出宽二先生的照片。是他四十岁左右的照片,穿著工作服,蹲在拉下的铁卷门前。
「您认识这个人吗?」
酒行老板又戴上老花眼镜,比刚才更仔细端详。
「不认识……」他歪歪头,「这不是那个小哥吧?」
「不是,但当时似乎住在那里。」
老店主再看一次照片。
「脸实在记不得。」
「他叫武藤宽二。」
武藤、宽二,老板复诵一次。摇摇头,「或许有这个年纪,样貌的人。那里有个老先生,是没救的酒鬼。」
那应该很容易留下印象。
「案发当时,也惊动这一带吗?」
老店主用力点头,上半身连带晃动。「当时闹得眞是沸沸扬扬。杀人这么恐怖的事,这一带至今只发生那么一次。」
记忆非常鲜明。
「希望庄也有刑警上门,去搜房子。」
茅野次郎自首后,警方进行房屋搜索-
「我家老太婆和妹妹那时还很年轻,吓得要命,吵个没完。」
老店主眨了眨眼。
「这么一提,之后希望庄的人来向街坊赔罪。」
也到我们店里来道歉――他又望向手上武藤宽二的照片。
「是这个人吗?他不停行礼,说『对不起,惊吓到大家』。」
表现得像凶手的亲人一样。住在希望在的「一群臭男人」,感情应该很好吧。
这时脑中一道微光亮起,我询问老店主:
「凶手不是遭警方逮捕,而是案发两天后自首。听说是朋友陪他去投案,那是不是希望庄的人?」
老店长惊诧地敛起下巴: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不在现场。」
不过,我觉得挺可能。
「这一带的老住户,只剩我们这一家。希望庄那里的地主,也早就卖掉土地搬走。」
感觉继续四处走访,也不会有更多收获。
「还给你。」老店主递出照片。「抱歉,没能帮上忙。」
「哪里,老板帮了我大忙。对了……」
虽然是多余的问题,我仍继续道:
「前天我遇到的,是老板的太太吗?」
「嗯,是我家老太婆和孙女。」
「太太似乎完全不记得希望庄?」
老店长大笑起来, 连帽顶的毛球都跟著摇晃。
「这年头,我们老人家大意不得。 一下儿子打电话嚷嚷缺钱、一下孙子哭诉被绑架,诈骗无孔不入。老太婆是看到可疑的家伙上门,故意假装痴呆。」
原来都是装的?甘拜下风。
「我是不怕啦,谁教我是一毛不拔旳铁公鸡。哎,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你也辛苦了。」
老店主拍拍我的背,把我送出酒行。
我想到两种假设。
假设一,吉永货运发生的命案,眞凶不是茅野次郎,而是武藤宽二。,两人一起住在希望庄,感情极好,因为某些理由,茅野次郎为武藤宽二顶下罪嫌,成了他的代罪羔羊。案发经过三十五年,步入老年的武藤宽二,在幸福的晚年生活中为过去的错误懊侮,怀著赎罪的心情,欲吐露眞相,却甩不开犹豫,没能明确告白。
假设二,武藤宽二与吉永货运命案的凶手茅野次郎十分亲近(可能茅野投案时,就是武藤宽二陪同)。不过,出于某些理由,武藤宽二将部分事实扭曲,说成自己才是凶手,没被逮捕,逃亡至今。
假创一相当勉强。昭和五十年确实距今年代遥远,但即使凭当时的法医学和鉴识技术,茅野若不是真凶,警方应该很快就会查出。这类案件,通常会留下大量迹证,而且被害人是遭到勒毙,脖子上理当有凶手的手印和指纹,只要调查这些证据,凶手是谁便一目瞭然。
话虽如此,就算采用删去法,假说二一样十分勉强。宽二先生为何要扭曲部分事实?
他思绪清明的脑袋,其实出现痴呆症状吗?相泽先生提过,宽二先生的死因是心肌梗塞,但他全身的血管状态极糟。随时可能堵塞。这类记忆混淆、前后矛盾的虚构故事,会是脑血栓或脑梗塞的初期症状吗?
拼图还缺少几片,有必要更深入调查宽二先生的周遭。于是,我赶往「花笼安养院」。
我被红灯挡下,在马路另一头等待。今日天气不错,但一月下旬的太阳已逐渐西斜。安养院坐东朝西,徵弱的夕阳反射在大大窗户上。
门口处。一名女清洁人员在乾擦自动玻璃门。擦完外侧。正要著手擦内侧。大门有许多人进出,污垢特别容易被注意到,需要仔细清理。
交通号志转绿,我穿过斑马线。
女清洁人员从玻璃上方开始,大大地左右擦拭,我放慢脚步,等她擦完。只见她全心全意投入工作。
擦拭自动门下方前,她先将挂在腰际的毛巾叠成三折。放在脚边。然后双膝跪到上面。
我彷佛听见一道细微的「喀嚓」声,需要的拼图碎片掉落眼前。
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
问题不在于宽二先生窜改过去的事实。那是次要的,关键的核心是,他在说给谁听
我直接经过安养院前,边走边整理思绪。
他人对话之际,我们并非只意识到眼前的对象。有时夫妻在对话,却是在说给一旁的孩子听(若不想被听到,会刻意压低音量)。连自言自语,有时也是希望在场的人回应,才会说出口。
另外,针对某人的赞美或批评,有时会故意对著不同的人说,好让目标对象听见。许多情况下,比起直接告诉本人,这样更有效果。
武藤宽二会不会也在做这样的事?
他心中有所怀疑,对日常生活中,在身边工作的某人产生疑念。
又经过两个十字路口,我走到建筑物后方,打电话给柿沼经理。等候片刻,他接起电话。
「柿沼先生,你在哪里?」
「咦,我在办公室
「你一个人吗?」
「对。」
「有件略微复雉的事要跟你谈,现在方便吗?」
「可以,什么事?」
「先请教你一下,你们那里的清洁人员,跪地清洁时,习惯垫毛巾吗?」
柿沼经理一愣,不禁笑出声:
「你没头没脑地创什么啊?
「抱歉。不过,这一点很重要。」
「喔……唔,是吧,他们经常这么做。」
地板很硬,直接跪著会痛,他继续道。
「重新装潢前,这里是旧办公大楼。地面铺著装饰板,不过底下就是水泥地。
「你们会奖励垫毛巾的作法吗?」
「也不到奖励这么夸张。之前有些工作人员会穿护膝或膝套,但有人抗议很难看,便禁止了。现在应该是各自想办法吧,」
「我明白了。另外,羽崎新太郎是右撇子,还是左撇子?」
「什么?为何这样问?」
「晚点我会解释。柿沼先生不知道吗?」
「他是左撇子。」
我停顿一下,放缓语气:
「柿沼先生,你知洹去年十一月八日,板桥区运动公园发生的命案吗?」
柿沼经理一脸困惑,「那件案子和我们有关系吗?」
「或许有关。 」
这次他沉默许久。
「由于太忙,我几乎抽不出时间看报,所以不清楚。」
见山看护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况且,即使安养院里的人和宽二先生一样,知道运动公园命案的新闻。看到监视器画面,也很难去怀疑身边的人。其中也有不想随便怀疑亲近的人的心理在作用。
不过,羽崎新太郎符合那起命案的凶手特徵。
武藤宽二注意到此事,不光是年龄和身高,羽崎新太郎是左撇子,需要跪地工作时。习惯将毛巾折叠起来,这些宽二先生都知道,毕竟他总是留意看护和清洁人员的工作状况,甚至经常慰劳他们。
然后,宽二先生拥有不同于旁人,称得上「鉴识眼力」的特质。因为他曾遭遇罕见的经验。
三十五年前的夏天,他与出于爱慕及恨意,失手杀害女子的年轻男子住在同一屋檐下。而且恐怕与他感情不错。
在那名男子――茅野次郎投案前。与他一起住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