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男

二0一一年过了立春,时序应当进入春季的二月六日,星期日下午四点。我穿过拥挤的人潮步向新宿车站,忽然有人叫我:

「三郎先生!」

我停步左右张望,一回头,差点与背后的男子撞个正著。新宿的街道连深夜行人都络绎不绝,星期日下午更是犹如沙丁鱼群大迁移。我是打乱鱼群方向,逆流而上的沙丁鱼。

放眼望去全是人,找不到声音来源。但我并未放弃,环顾四周。我不觉得是叫错人,况且东京几乎没人会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姓氏,还加上「先生」。

「这边,在这边。三郎先生!」

一群看似学生的人潮涌来。他们的肩膀缝隙间,一只戴绿褐色手套的手左右挥舞著。我在移动的人墙之间,瞥见那只手的主人。

我忍不住大声应道:

「店长!」

分开人潮走过去,只见中村康夫抓著护栏,垫起脚尖向我挥手,脚边放著一个小波士顿包。及塞得鼓鼓的,看似沉甸甸的胶膜纸袋。

「果然是三郎先生!」

中村先生和我相差二十岁,今年五十九岁。距离六十大关只差一步,但身体很健朗。他不仅脸圆,个性也很圆融,而且活力十足,朴素的西装上穿若卡其色登山外套,脚上踩著陈旧的黑色短靴。

「店长,好久不见。」

「许久没联络,杉村组长。」

我们像好莱坞电影里的日本人一样,互相行礼。

「今天来洽公?」

「嗯,参加关农振的讲座,顺便拜访客户,刚要回去。」

你看起来过得不错,他拍拍我的手肘。

「听杉村先生说,事务所生意很忙?」

这边提到的「杉村先生」指的是我哥哥,杉村一男。

「虽然成天穷忙,不过托你的福,还算过得去。中村先生,你要搭几点的AZUSA号』回去?如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三郎先生有空吗?」

「今天是星期日,我没问题。」

不过,也正因是星期日,车站附近找不到可悠闲捧著聊天的咖啡厅,于是我们走了一段路到饭店富设的咖啡厅,才安坐下来。虽然店长推辞,但移动时我替他提纸袋,颇为沉重'。

「袋里装著讲座上拿到的资料,又去神保町买一些书。我想在回程途中读一下。」「店长还是老样子,真用功。 」

「可是,讲座上我睡著了。」

关农振――关东甲信越(注)农林振兴协会,顾名思义,是促进关东甲信越地方自营农家的交流与振兴的民间团体。我的故乡,山梨县的桑田町也有不少农家和农业生产法人加盟。

(注:甲信越地方各别为日本旧地名「甲斐」、「信浓」、「越后」,为现今的山梨县、长野县和新泻县。)

「这次的讲题是《网路市场上的产地直送商业新模式的形成,及与新兴IT业者的新型态合作关系》。」

「都是很新的议题呢,我大概也会睡著。」

「就是说吧?」

中村先生本身不是农家的人,他做了很久的水果盘商,不过十年前,包括我哥哥家在内的桑田町八家农户,联合组成「夏目产地直销集团」时,他一开始是以业务顾问的身分参加。后来集团经营上轨道,他便担任直营店「夏目市场」的店长,经营店铺的同时,一步一脚印地持续开拓「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产品通路,是个生意人。

中村先生和我喝著咖啡,互道近况。「夏目市场」和集团本身似乎都生意兴隆,实在令人开心,拿来跟我捉襟见肘的事务所相比,都嫌不好意思。他告诉我,最近学校和医院的客户增加不少。

「由于这个缘故,我对医院餐和减肥餐熟悉许多。」

「医院餐还能理解,但怎会有减肥餐?」

「假如是女校,除了营养之外,最必须注意的就是热量啊。不努力钻研一番,会赶不上时代潮流。」

所以他才会买一堆书研读。

店长十分忙碌,而且妻子在家里等,不好挽留他太久。见中村先生瞥一眼手表,我便结束话题。

「你下次何时返乡?」

应该是盂兰盆节连假。」

「寿子女士身体健康 ,不过有时看超来挺寂寞。」

寿子是我母亲。

「电话里倒是完全听不出来。」

中村先生一笑,「她就是那种个性。」

我的母亲颇没口德,是众所皆知的「尖牙利齿」,连姊姊都怕她,说「妈简直是蛇蝎的同类」。

我们又穿越拥挤的人潮前往新宿车站南口。通过验票口,临别之际,中村先生忽然想起般回头。

「三郎先生,你在这里……」

在这个辽阔的东京。

「虽然不太可能,但应该没碰到卷田先生――广树先生吧?」

我看著他的双眼,摇摇头。

「这样啊,倒也难怪。」

他望向往来的人潮,低喃著「毕竟人这么多」。

「而且他不一定在东京。」

就是啊,店长又说。

「那么,虽然更不可能,但你应该没想过要找他吧?」

车站里的广播很吵。

「没想过。」我回答。

这样啊。中村先生像是放心,也像是失望。

「嗯,那就好。」他露出微笑。「尽管为时已晚,但也因事过境迁,才说得出口。当时我一直在猜想……」

「猜想?」

「三郎先生决定再次回到东京,开侦探事务所――当然,最大的理由是蛎壳家的少爷挖角你,不过……」

实际上并非如此,但在心情上,「蛎壳办公室」确实形同杉村侦探事务所的母公司。即使那里的所长,在中村先生眼中,也是个「少爷」。不过,所长眞的很年轻,被当成小少爷看行也没办法。

「可是,我还是会想,会不会是那起事件的关系,三郎先生无法完全放弃,总有一天要真正解决。我想太多了吗?」

中村先生看起来是希望我肯定,又像是希望我否定。

我也是如此,怀抱两种矛盾的心情。答案为「是」与「不是」参半。

「那起事件,是让我开始这份工作的契机。」我回答。「不过,也仅止于此。」

中村先生望著我,没说「这样啊」。也没点头。

「在这里交谈会妨碍通行呢。」他只是说说,并无移动的意思。我也一样。

「『伊织』目前的情况如何?」

「早就倒了。味道变差,完全不行。」

「啊,果然。」

「现在是一家豚骨拉面店。豚骨拉面是九州名产吧?怎会流行成这样?」

「东京的豚骨拉面店也很多,有知名连锁店来开店。」

「是嘛,那我试著去推销食材。」

中村先生眨眨眼,彷佛还想说什么,却打消念头。这是与意外重逢的杉村三郎道别的最佳时机。

中村先生轻轻举起手,「那么,希望能早日再会。」

我行一礼,「好的,希望很快能再碰面。」

车站内往来的人潮吞没他的卡其色外套,一下就消失不见。

我走向中央线的月台。反省著自己太不机灵。中村太太爱吃甜食,刚刚应该买些「流行成这样」的甜点当伴手礼,给中村先生带回去。

别提送礼,还收到东西。不似回亿那样温柔美丽。但说是记忆又过节鲜明的种种往事。从心底浮现。

――总有一天要眞正解决。

虽然结束,却并未解决。确实,就是这样一起事件。

2

高中毕业前,我一直住在山梨县北部的桑田町。上大学去了东京,一、二年级住在都内的大学宿舍双人房,三、四年级独自住在神田神保町的老公寓。为了赚取房租,我打工的地方之一,是童书出版社「蓝天昼房」,毕业后幸运成为正职员工。

「侘助」的老板水田大造说我是「悲观主义者」,还分析「想想你的人生历程,倒也难怪」。根据老板的划分,身为蓝天书房编辑时,是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一期。

我的人生第二期,以和今多菜穗子的婚姻揭幕。由于这场婚姻,我辞掉蓝天书房,成为菜穗的父亲――今多嘉亲会长统率的今多财团的一员,这是今多会长提出的结婚条件,我接受了。我很喜欢童书编辑的工作。甚至认为那是我的天职,不免感到可惜,但并不后悔。在我心中,菜穗子就是如此重要。

今多会长将我招入门下,不是要女婿继承事业,菜穂子是会长外室的女儿,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非常杰出优秀,今多财团的事务只需交给哥哥们即可,菜穗子过得无忧无虑,身为丈夫的我,当然也没什么重要的责任(这不是指我的身分轻松,而是地位无足轻重) 。我被派到发行人为社长的集团宣传杂志编辑部,继续当编辑。

虽然是巧合,不过这份宣传杂志,也就是社内刊物,同样名为《蓝天》。换句话说与菜穗子结婚,导致我的生活环境出现巨大的变化,但我依然是「蓝天」的编辑。

今多嘉亲是财经界的龙头之一,资产庞大到难以想像。菜穂子在父亲的羽翼庇护下,过得安乐富裕。成为她丈夫的我,也得到富裕的生活,就是所谓的钓到「金龟妻」。因此,尽管生活环境剧变,但对我来说。完全是幸运,后来我们生下女儿桃子,身在老板所谓「如诗如画的幸福」中。

可是,我们夫妻之间,潜藏著那幸福的诗画无法彻底表达的题材,我察觉这一点,菜穗子也注意到了,

然后,比我更诚实,在好的意义上是出身良好而不知害怕、勇敢无畏的她,率先停止无视这个问题。

我和菜穗子的婚姻画下句点。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二期结束。

那是二00九年一月的事。

我下定决心返回故乡,想暂时与过去的生活彻底切割。那时,哥哥告诉我父亲重病,于是我毫无犹豫。

话虽如此,短短「决心」两个字,却是义无反愿的重大决心。因为母亲曾大力反对这桩婚姻,盛怒之下竟丢出一句:

「我养你到这么大,不是要让你当有钱人家女儿的小白脸!」

当时,家里几乎与我断绝关系,除了母亲觉得可稍微软化态度时以外,都当成世上没有我这个儿子。这不是我的被害妄想,母亲曾一清二楚地宣告:我就当你这个儿子死了。

这样一提,返乡后, 我前往父亲的病房探望时,姊姊喜代子恰巧也来医院。一看到我,她就说:

「咦,死人复活了。」

姊姊认为母亲的毒舌媲美蛇蝎,但我觉得她也不遑多让。

她没恶意,就是舌头太锋利。至于病床上的父亲,听著没笑也没生气(那时并非打太多止痛药,导致神智混浊的状态),像与母亲厮守的岁月中一直以来那样,仅仅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于是,老板口中的「杉村三郎的人生第三期」开始。三十六岁离婚,同时失业,回到出生的故乡,宝物只有七岁的女儿和探视权。

孓然一身地返乡一看,暌违约十年的故乡整个改头换面,比我的体感记忆扩大两倍,出现许多新大楼和房屋,农地减少,县道沿线多出大型购物中心,并开拓新的分流道和桥梁。

四十二岁的哥哥,和四十岁的姊姊。生活也焕然一新。原本在公所任职,同时经营小果园(种四十二岁的哥哥,和四十岁的姊姊,生活也焕然一新。原本在公所任职,同时经营小果园(种梨子和李子)的哥哥,不知何时,居然成为专业农户,而且是农业生产法人「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干部。哥哥的长男在北海道的大学攻读林业,长女就读高一。

姊姊是当地小学的教师。比她大十一岁的姊夫洼田原本是国中校长,但现在姊姊转调学校,姊夫进入地区教育委员会,成为教育长。两人之间没有孩子。以为他们夫妻过著悠闲的生活,没想到不知何时养一只尾巴卷卷,长相聪明的柴犬,宠到甚至雇用保姆来照顾。柴犬是公的,名叫健太郎。我寄住在姊姊家,和健太郎混得很熟,非常清楚姊姊和姊夫如此溺爱它的理由。

我返乡不久,父亲便出院,开始在家疗养。哥哥和大嫂都忙于果园和「夏目产地直销集团」的工作。母亲身为主妇,料理家事,照护父亲, 一有空就到果园劳动。

我好几次向母亲和哥哥提议,想住在家里照顾父亲,及帮忙果园的工作。但前一个请求母亲严厉拒绝,后一个请求则是哥哥婉拒。

母亲至今仍在生我的气。我有三大罪状,罪状一:不顾父母大力反对,执意结婚,,罪状二:这场婚姻失败了。罪状三:过了三十五岁,竟失业在家。

罪一和二,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但罪状三,我也觉得没脸见人。我会考虑透过

时代的关系,继续找编辑的工作。只是,我希望待在父亲身边,直到他病情稳定,而且也不想在这段期间无所事事地寄人篱下,才会向哥哥提议「帮忙果园」。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实在意外。

哥哥首先是说:「现在不能因为是亲人,就任意决定要怎么做。」

这一点我理解,既然加入农业生产法人组织,果园就不单属于杉村家的资产。但以家人的身分帮忙农务,不是什么大问题吧?实际上,母亲也会帮忙,「夏目产地直销集团」应该也不会毫不通融。 成员都是当地人,有些从我小时侯就认识,甚至还有我的同学。

我这么辩驳,哥哥支吾起来。

「你没办法再务农了。」他接著解释:「你在都市生活的时间,比在这里更久,早就是都市人。况且,十几年来过著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富裕生活,怎么可能下田搞得浑身是泥?」

要是大肆宣称我在东京「被都市的千金小姐一时兴起捡去,过著小白脸生活」的母亲也就罢了,居然连哥哥都这么说。我愤慨不已,但我也不是平白度过十年婚姻生活。哥哥不擅言词,对这件事的回答却宛如朗读官方声明,让我悟出背后有鬼。

于是,我询问姊姊,她当下肯定我的疑虑:

「没错,和美讨厌你。」

杉村和美是我大嫂。

「果然……」

「她很生气,说你事到如今跑回老家,到底想干么?一定别有目的。」

「我才没有什么目的。

「我知道,因为我瞭解你,不过,和美不这么想。何况,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她的解读才是一般人的想法。」

「姊,大嫂直接跟你说的吗?」

「怎么可能?你这个傻瓜,我是听到的。」

听到那些在各处反射的回音,她解释道。

我心知回到老家,会在周围激起一些反应,所以谨守分际。但对大嫂周围的人――讲得更明确点,站在大嫂那边的人,实在无从表明心志。

「所以,你不要住在家里比较好。不必顾虑我们,先住在我们家吧。」

然后,快点找到工作。

「多大的人了,成天无所事事,会腐蚀心志。工作不是义务,而是为自己好。」

挺有教师说教的派头。

「我知道。不过在这里,没那么容易找到差事吧?」

「你会做什么?」

活到三十六岁,我却无法抬头挺胸当场回答,实在窝囊。

「会做什么……我之前是编辑 」

「我们家爸爸人面很广,他应该能帮忙介绍。」

「我们家爸爸」指的是姊夫。在我的记忆范围内,他们以前是互喊名字,但自从养健太郎后,便开始互称「爸爸」、「妈妈」。

「去当观光导览所发行的免费报记者,怎么样?或者,补习班讲师?你大学不是念教育系吗?」

「嗯,是啊……」

「再挑三捡四,小心会一直失业下去。」

「我明白。可是,哥为什么不替我跟大嫂解释,我没要觊觎家产?」

比起工作,我觉得这个问题更严重。

「埋怨也没用,你哥本来就不会说话。」

这是事实。

「而且,在这类问题上,男人都是听老婆的。」

「那么,对我说那种话的不是哥,而是大嫂的腹语术人偶喽?」

你眞爱计较――姊姊笑道。

「腹语术?嗯,是啊。不过,哥只是个小人偶,顶多指头大吧。」

听到这话,我顿时释怀。

「我去应徵免费报的记者好了。」

在种种意义上,这都不是太困难的工作,因为这个职位根本不算「记者」。这份免费报是由包括桑田町在内,邻近五个町的观光导览所出版,介绍当地美食和伴手礼,我的工作是负责分送到签约的店铺。这份报纸是周报,等于一周只需工作一天。

不过,这下总算脱离「待业中」的状态,我三不五时回老家探望。老家距离姊姊家骑自行车只要五分钟,有时我会带著健太郎一起去。

父亲的病况稳定,逐步恢复,气候变得温暖时,已能陪同到附近走走。哥哥的寡默和不擅言词就是遗传自父亲,所以我们父子只是静静散步,但我依然十分享受这段时光。

每逢假日,麻美有时会加人散步。麻美是哥哥的大女儿,父亲的孙女,及我的侄女。她小时候很文静,是动不动就躲到母亲背后的害羞孩子,如今长成活泼外向得令人讶异的高中生。她参加袋棍球社团,在一、二年级队员里跑得最快,相当引以为豪。

这个爱笑又健谈、最喜欢爷爷,并且和普通青少年一样,跟母亲不时「关系紧张」的侄女,或许多少也是基于反抗母亲的心理,对我怀有善意的好奇。之前女儿的表哥表姊们都彬彬有礼地喊我「杉村先生」,久违的「叔叔」称呼,教我既难为情又开心。

据她所述,「叔叔不来,奶奶会生气。可是,叔叔来,奶奶也要生气。」

「眞是对不起。」

「没关系啦,反正奶奶不是在生气,就是不高兴。有时就算在笑,其实也是在生气。爷爷,对吧?」

在这类闲聊中,不管是什么话题,父亲只会淡淡应一句「是啊」。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直到逝世都不改作风。

第一个问起我的女儿桃子的,也是麻美。一样是初春时节,我去

分发免费报回来的路上,巧遇参加完社团活动的她。

「叔叔,要不要吃点什么填肚子?」

她带我去当时迷上的咖啡厅,推荐披萨吐司和果酱吐司,于是我各点一份。聊到学校和社团,她问:

「这么说来,叔叔有小孩吧?几岁?上学了吗?」

「她读小二。

麻美想看照片,我便秀出手机里的存档。麻美微微睁大眼,惊呼:

「好可爱!眞像叔叔。」

「谢谢。」

「你随时都能看到她吗?」

「大部分的时候。」

「可是,叔叔在这里不方便见面吧?平常都怎么联络?」

「传简讯,或用skype视讯。」

「这样啊……」

感情眞好。她说著,冷不防问:

「离婚你很伤心吗?」

返乡后,从来没人问过我,她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希望有人关心。

所以,我直率回答:「嗯,很伤心。」

一阵沉默。

麻美小声开口:「抱歉,问了怪问题。」

「不会,一点都不奇怪。」我自然地回答。「谢谢你的关心。」

这样啊……麻美点点头,客气地、提心吊胆地微笑:

「那太好了。」

之后,我的心情轻松许多。

五月中旬,有人邀我到「夏目市场」工作。

同一时期,父亲身体不适再次住院,重新接受检查。借用哥哥的说法,检查结果是「动手术也只是安慰而已」,我变得比之前更无力、茫然。

「夏目市场」位在桑田町南端,连接中央快速道路的县道旁。以前每到梨子和葡萄的收获季节,几户农家会向地主日租土地,搭起帐篷,开设直营店,做起观光客的生意。后方是杂木林,不过土地呈横长条状,约有小学体育馆大。

「夏目市场」正式承租这块土地,盖起排球场大小的简单店铺。土地剩下的一半

,整理后当成停车场,并设置厕所和盥洗室。

之前,我每周会去送一次免费报,与中村店长也是第一次拜访时打过招呼而已,并不特别亲近。那天,我送当周的免费报过去,回收上周剩下的份,准备回去时,店长叫住我:

「杉村先生,请里面坐。要不要喝杯茶再走?」

中村店长很忙碌,忙碌的人说话都特别快,当时也是如此。端出来的茶还没完全凉掉,便约定我要在此当销售员。

听来似乎挺随便,但在我的感觉上就是如此。或许是我满脑子父亲的病情,心思散漫,但最重要的是中村先生既爽朗又强势。要不要来我们这里工作?一起共事吧!好,就这么说定!

「由于是必要程序,请填一下履历表。明天上午七点到集货仓库集合,不是这里喔……」

「喊『杉村先生』,会和一男先生搞混,叫你『三郎先生』可以吧?」

「我完全没有营业或销售方面的经验。」

「没关系。三郎先生在东京去过许多超市和大卖场吧?希望你活用那些经验,对商品的摆设和宣传POP的设置提供一些意见。」

「喔……」

「还有粗活。」

不过也不是多劳累的粗活,女员工都做得来,他笑道。

发免费报的工作可继续。我们也有配送业务,所以你兼职没关系。观光导览所那边,我会去说一声。」

然后,中村店长眯起眼:

「如果三郎先生肯来我们这里工作,你爸一定会很高兴。」

我惊讶地望向他。

「这里的工作很有趣喔,请多指教。」

后来才知道,中村先生和我哥十分要好,以前就向哥哥提过想雇用我,要哥哥询问我的意思,但不知为何一直没传达给我。不过,我明白中村先生会在这时候直接叫住我,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我父亲。

总之,我成为「夏目市场」的一员。由于是领时薪,算是兼职人员。担任销售员的三名同事都是女性。

除了「夏目市场」之外,中村店长还兼产地直销集团的业务,副店长坂井先生担任副手支援,前山先生一手包办财务和总务。以上共七名人员,经营著这家「夏目市场」。

我的日常生活,从小孩子跑腿般的分发免费报,一下变得忙碌起来。我的生活有两种模式,模式一:早上七点前往集团的集货仓库报到,将当天的商品送到「夏目市场」,陈列至卖场,贴上标价。上午十点开店后,进行销售业务,期间补充、整理、配送商品。模式二:早上不是去集货仓库,直接到店铺上班,进行打扫,准备好让商品一来就能上架,之后都一样。两种都有晨会和打烊后的会议,在中村店长主持下交流意见。

「夏目产地直销集团」没有畜牧农家参加,但「夏目市场」会向外部签约农家进货土鸡蛋、火腿和培根,由坂井副店长负责。坂井先生大我三岁,从盘商时代就是中村先生的部下。,负责财务和总务的前山先生是退休的当地银行员,如同字面形容,是「夏目市场」的金库看守员,而且长年饱受腰痛困扰(有时严重得教人同情),得以免除卖场等清扫工作,不过客人多时,他会去停车场指挥交通。他说伸展腰部走一走,可缓和腰痛。

除了我以外,员工都不是集团的家人或亲友。其中有人从甲府或韭崎市来上班。

桑田町和近邻从以前就盛行果园经营,但也持续住宅区化。我离开的十年之间,这样的情形益发严重,目前一半的町成为都市地区的「睡城」。所以,「夏目市场」的主要客层,是以通勤者为中心的当地居民。,假日观光客贡献的营业额,则是令人感激的额外营收。

「在甲府市开分店」。

「贩卖肉品、鲜鱼和熟食」。

这是中村店长和坂井副店长理想中的未来蓝图,将「夏目市场」打造成一个产地直销型的超级市场,这家店是第一步,敲进岩壁的第一个攀岩钉。

我进行接待客人的实习、打收银机,每天写许多商品的POP广告,像是:「○○先生种的菜」、「○○园的梨子」,并附上生产农家负责人的照片,标明农产品的营养成分,与推荐食谱一同展示。虽然会出门送货,不过也曾自以为是当地人知道路,却在搬去东京期间完全变样的城鎭里迷失方向,出了大糗。另一方面,我提议制作在配送时分发的单张广告「夏目新闻」,成为责任编辑。

工作眞的很有趣。

有段时期,我过著「人人羡慕」的生活(不管母亲如何顽固地当我死了,这样的消息仍会流传出去) ,却失去一切,回到故乡。在旁人眼中,我是个失败者。此外,我在婚姻生活中,几次卷入登上新闻的大案子,有一次甚至害妻子遭遇危险。从这一点来看,我也是个瘟神。即使别人认为我的人生失败,不光是不幸找上我,其实是我本身吸引不幸,也莫可奈何。

身边的人,不管是同学、朋友、亲戚或他们的亲戚,都对我敬而远之。他们也许是觉得我看了可怜、觉得我活该,替我丢脸。可能是怜悯我,可能是怕我,也可能全部都是。

然而,在「夏目市场」不一样。由于每天忙碌工作,加速全身血液循环,让我不再是行尸走肉――我总算恢复正常,足以认识到先前的我是一具行尸走肉。「夏目市场」的人,把我当成一分子。

梅雨过去,桑田町迎接夏季观光季节时,我成为销售组长。我是新来的(而且是兼职人员)却担任什么组长,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一开始我辞退了。

「不要这样讲,你就当嘛。要是遇上什么麻烦,客人吵著叫负责人出来时,有个男的职员出来挡,我们也比较轻松。」

女员工里最年长的林女士这句话,说服我答应。「夏目市场」极少遇上客人发怒,而且碰到问题时,还有副店长出面,但她们这样倚重我,我十分开心。

这时,父亲住进县内的安宁病房,在开车单程半小时的地方。多亏姊姊和姊夫四处奔走安排,出了必要的费用,不过,父亲一天中,大半的时间都昏昏沉沉,其余多在睡梦里度过。

我的生活稳定下来。是不是该搬离姊姊家,到外面租公寓?那样一来,就不能跟健太郎住在一起,也不能传〈今天的健太郎〉影片和照片给桃子。她一定会很失望,该怎么办?如果不论父亲的病情,我只有这点程度的烦恼。

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中,发生那起事件,忙让我结识蛎壳少爷。

3

「伊织」是贩卖手打荞麦面,和甲州名产「餺飥」(注)的店。这家古民宅风的店铺,和「夏目市场」一样位在县道沿线,地点良好。靠近中央快速道路的会合地点,旁边就是高尔夫球场和登山路线,当地居民和观光客都很爱光顾。同时,店里提供的食材大半是从「夏目市场」进货,也是我们的客人。

(注:山梨县的乡上料理,是一种扁面加蔬菜及味噌煮成的麺食。)

老板卷田夫妻住在桑田町,除了公休日的星期一以外,每天早上八点半左右,都会在前往开店的途中经过「夏目市场」。双方谈妥前天以电话或电邮订货

,「夏目市场」会预先准备好商品,每半个月结帐一次,现金付款 虽然是小客户,却是理想的客人。

不过,这天――七月三十日星期四早上,有些异于往常。虽然前天收到订单,但这天将近十点,卷田夫妻都没现身。

女性销售员和我不一样,不是上全天班,而是分成早班和晚班。前天接到订单的是一名叫藤原的年轻员工,这天早上跟我一起准备开店的是林女士。

「填了订购单,应该不是弄错。」

林女士纳闷地说,但仍打电话向藤原确认。

「确定是今天早上要来取货。」

「会不会是临时公休?搞不好是罹患夏季感冒。」

卷田夫妻还很年轻,丈夫广树三十五岁,妻子典子看起来才三十岁出头。约莫是年轻有体力才有办法,他们夫妻单独操持吧台加雅座约二十个座位的店。如果其中一人生病,店也只能休息。

「那种情况,他们一定会打电话来。」

虽然是大受欢迎的店,毕竟是地方小镇的餐饮店,「伊织」的来客数受到季节和天候的影响。营收有所变动。有时他们几乎天天向「夏目市场」订食材,有时长达一周都没消息,才会发展成前天订购,隔天早上取货的惯例。林女士比我资深,很清楚这部分的状况。

我打电话去「伊织」,却转入语音信箱。由于从来没这个必要,「夏目市场」没人知道卷田夫妻的手机号码。

对子邻

这时,我们第一次发现,没人与忠实顾客的卷田夫妻有私交。卷田夫妻温和明朗,是一对好邻居,但社交方面并不活跃。

「嗳,再等等吧。」

然而,过了中午,卷田夫妻依旧没现身。电话也一样转入语音信箱。

我和坂井副店长商量后,决定前往探看状况。我是骑机车上班,骑一下就抵达目的地。

只见「伊织」店门深锁,挂著「准备中」的牌子。店铺旁的停车区停著两辆车,

一对看似夫妻的男女和穿工作服的两名男子,不知所措地走来走去。盛夏季节的中午时分,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热。

我出声打招呼:「今天休息吗?」

看似夫妻的男女应道:

「好像是。」

「明明不是公休日。」

仔细一瞧,出入口的格子门前,插著以纸带扎起的三家报纸。

果然是临时公休,我骑车折返,回到桑田町。

卷田夫妻住在町里的西北侧,一座平缓的丘陵地上。小时候,虽然数量不多,但这一带有养蚕人家,丘陵大半是桑田,结出红色果实时,景色极美。

如今桑田已消失,散布的住宅之间,填满葱田、密集的玉米田、番茄和茄子温室。

住宅种类形形色色,有全新的三层楼房,或木板墙围绕,附有传统菱纹墙仓库的木造双层大屋子,及似乎是租给单身者的小巧公寓。丘陵上没天然气管线,每户人家屋外都有瓦斯桶接头。

来到目标人家前,我忍不住再次确认抄下的住址。

那户人家非常简陋,我不禁怀疑找错地方。「伊织」的生意兴隆,而且卷田夫妻还算年轻,居然住这种房子?

这是一幢平房,外墙是布满污渍的沙浆墙壁,屋顶是单调的灰色石板。屋子呈长方形,横边比进深稍长,正面有一道骯脏的胭脂红油漆门,房子旁有条长长的绿廊,四面落地窗并排,所有窗帘都拉上。

没有外墙或篱笆,屋子毫无遮掩地裸露在外。右边是一块完全乾燥龟裂的空地,不知是休耕或弃耕地。后方是杂木林。左边也是空地,但应该是某些业者的资材放置场所,旧轮胎和撕掉标签的金属方罐堆积如山。银色金属方罐反射著阳光,格外刺眼。

缘廊前面是平地,掉落著几个空的大花盆,摆著水桶和束起来的水管,是用来洗车的吗?地面有一道轮胎痕。这里应该是卷田家的停车位。

卷田夫妻开的是深蓝色箱形车。虽是六人座,但可收起后车座挪出空间,因此总是将货物堆放在那里。我帮忙过几次,颇有印象。

既然车子不在,表示卷田夫妻一起出门了吗?因为有急事出门,忘记昨天在「夏目市场」订购食材吗?

我跳下机车,前往玄关门口、门上的置物盒空空如也。这么一想,刚才店里有没收进去的报纸。

门铃也是,一看就是旧型。我按一下,屋里响起叮咚声。隔一段时间再按,我总共按三次。

没有反应,我敲敲门。

「有人在吗?」

没有回答。我绕到绿廊。窗帘似乎是遮光厚窗帘,右边两面和左边两面的颜色和花纹都不一样。

「不好意思,卷田先生、卷田太太,你们在家吗?我是『夏目市场』的人。」

我呼唤几声, 一样没回应,窗帘也没动静。

我不经意地绕到屋了后面,忍不住发出「啊」一声。杂木林深处,已是丘陵另一侧的斜坡上,是一片墓地。从这里望去是俯视的角度,树林枝桠间可看到许多墓碑顶部。

在地方小鎭,这种情形并不罕见。生者过日子的地方,邻近与死者沉眠的墓地,没人会害怕或厌恶。生活在祖灵旁边,非常自然。我之所以脱口「啊」一声,是由于这样的感觉深藏许久。但我不惊讶,因为我尚未失去熟悉的感性。

我注意到另一件事。面对杂木林设置的空调室外机发出嗡嗡低音,吐出微弱的风。

我折返屋子旁,单膝跪在绿廊,身体前探,准备敲窗。这时,窗帘分开,缝隙间露出一张苍白的女人脸孔。

我吓到心脏停一拍。

是卷田太太――典子小姐。

我急忙挪下膝盖行礼。

「不好意思,我是『夏目市场』的杉村。」

我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说道。

「今天早上你们没来取货,我们有些担心,便过来看看。是身体不舒服吗?」

卷田太太留著快及肩的黑发,刘海在眼睛上方剪成一条横线。她是宛如日本人偶的美女,即使在盛夏期间,肤色依然白皙,单眼皮的细眸透著一股清凉。但现在看来,反倒像鬼魂。

约莫是听到我的呼唤,她从窗帘缝隙间消失。我赶往门口,听见解开门链的声响。

门打开了。卷田太太打赤脚,抓著门把,摇摇欲坠地撑住身体。无袖的淡蓝色洋装皱巴巴。

室内流出空调的冷气。由于与户外空气温差很大,我能够清楚感受到。在这当中,我嗅到一股格格不入的味道。类似盛夏的泳池气味,消毒用的氯水。

「对不起……」

卷田太太细声开口,几乎快要听不见。

「我完全……忘记了……」

她看起来很不舒服,憔悴万分,但似乎不是生病。别说没化妆、 好像连脸都没洗。眼皮浮肿双颊 泪痕斑斑。

她在哭。

「发生什么事?」

这么一间,恍惚的卷田太太眼神游移。

「昨天晚上……外子走了……」

她喃喃自语,赤脚走下玄关泥土地。一步、两步,步履蹒跚,身体摇摇欲坠。

「他在外面有女人。」

她哑声说完,昏了过去,倒进我的怀里。

打电话叫救护车,将典子小姐送到桑田町唯一的急救医院后,「夏目市场」的成员一同请求桑田町会的妇女部支援。虽然详情不明,但感觉需要女性协助。姊姊有段时期在妇女部担任干部,似乎经常往来,我从她口中得知后续情形。

据说昏倒时,卷田太太有轻微的脱水症状。幸好没生命危险,八月一日出院后便回娘家。

「她的娘家在龙王町。」

那里有JR中央本线的车站。现在因为合并,变成甲斐市的一部分。

「她的娘家开餺飥面店『卷田』,在当地是老字号。」

「『卷田』?原来卷田是太太的姓氏。」

「对,她老公是入赘女婿,居然敢搞外遇。

卷田典子从当地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的短大。出社会工作后,一直在东京生活,但认识了广树,一起回到故乡山梨。那是九年前,二○○○年的事。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了『伊织』?」

「二○○二年五月,差不多是那个时候。」

「典子小姐几岁?」

「三十一岁,她老公三十三岁。」

广树先生看起来比实际年纪更大。

「那就是短大毕业两年后就回来了。」

「不知是有什么考量,还是想家,理由很多吧。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老实受教:「没错,就是这样。」

「那家店是租的,屋主是龙王町的人,你应该不认识。在『伊织』之前,那里也是一家荞麦面店,忘记叫什么店名,可是很难吃。」

那么,桑田町的房子也是租的吧。钱和时间都花在店里,全心全意顾著生意,住处才会如此简陋吗?

「明明娘家开店,他们夫妻却特地来这里创业吗?」

「住在一起,总是会感到窒息吧……有些事得夫妻一起从头打拚吃苦,才会学到。」姊姊露出别有

深意的笑容。「哥和大嫂要是出去吃个苦再回来,或许会比较不一样。」

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不同?我懒得追问,敷衍地应一声。

「广树先生以前做过餐饮业吗?」

完全没经验的人,有办法两年就打造出一家像「伊织」的店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会不会是在太太的娘家努力修行过?」

餺飥是甲州的郷土料理,手打荞麦面地有人当成兴趣,热心钻研。

「又不是怀石料理或法国菜之类的高级料理。」

「也对。不晓得他们以后会怎么处理?」

我和姊姊夫妻,还有「夏目市场」的同事去过「伊织」几次,美味名不虚传,这下店却关了。

「只能收起来吧。」

「眞可惜。」

星期日傍晚,我正和姊姊一起准备晚餐。我在厨房桌上剥毛豆,姊姊在剥蚕豆。她停下手,抬头望著我:

「你没问题吗?」

「什么没问题?」

「典子小姐的遭遇,和你的经历十分类似吧?」

我离婚最直接的原因,是妻子外遇,但远因在于我们夫妻关系的基础。

「别看我这样,我也会担心你触景伤情。」

明明在担心,姊姊的表情却像在生气,这也很像我们的母亲。

「放心,早就是过去的事。」

我环顾篮里堆高的毛豆和蚕豆。

「剥这么多豆子要做什么?」

「毛豆当然是要烫,蚕豆要和小虾子一起炸。」

姊姊拿著竹篮,从高脚椅站起,背对我说:

「有人早就发现,广树先生在外面有女人。」

继续卷田夫妻的话题。

上个月中旬,『伊织』的客人在甲府车站附近,看到老公和陌生的年轻女人走在一起。」

「这样啊。」

「还挽著手。」

姊姊的语气像在指责那是犯罪。

「大家议论纷纷,但老婆似乎完全没发现,不过,发生这种情况,意外地另一

半都不会察觉吗?。」

「姊。」

「干么?」

「你那样大剌剌地问我意见,我还是会受伤的。」

姊姊回过头,凶狠地瞪著我。

「干、干么啦?」

「你的风评没有自己想像的差。」

语气很凶,只有熟悉姊姊的人才听得出,其实她在安慰我,还带著鼓励。

「妇女部的人都说,三郎似乎在东京遇到很多事,可是完全没变。」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呃,这……」

我应该要说「多亏『夏目市场』的同事」,准备开口时,玄关传来姊夫「我回来了」的打招呼声。健太郎吠声,这是它的「我回来了」。他们傍晚去散步。

「孩子的爸,叫你顺便买辛香料,你没忘记吧?」姊姊问。「晚上吃面线。」

「既然要炸东西,可以做天妇罗盖饭吗?」

「蚕豆炸物就沾盐巴好吗?」

姊姊又转身背对我,著手做菜。我起身准备拍摄〈今天的健太郎〉影片。

「伊织」果然歇业,一星期后,插起出租的看板。

「店里的装潢全部保留出租吗?」

「希望还会有好吃的荞麦面店进来。」

我们员工像这样聊著,但中村店长意见有些不同。

「乾脆趁这个机会,租下当我们的直营餐厅如何?」

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听到这话,坂井副店长也说:

「杉村先生,我们去上手打荞麦面课程吧。」

姑且不论是不是要在餐厅工作,我觉得很有趣。然而,这个计画却遭林女士一口驳回:

「盂兰盆节连假马上就要到了,那可是最赚钱的时候。要作梦,等赚够再来。」

实际上,盂兰盆节连假期间,「夏目市场」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客人络绎不绝,工作人员忙到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客人携家带眷,店里热闹得平日完全无法相较,进来工作后,我第一次体验到这样的喧闹, 一天结束,整个人都累瘫了。我连续两天无法传送〈今天的健太郎〉影片,桃子还传简讯催促。

二十日过去,盂兰盆节连假的盛况总算告终。暑假的观光季节仍在持续,但

「夏目市场」的人员轮流各放两、三天的假。毕竟员工也有家人,孩子都期待暑假出游旅行。

身为新人,我得到两天暑休。一天去探望在安宁病房的父亲,一天去东京陪桃子到游泳池。桃子被健太郎的可爱迷倒,吵著要养柴犬。

「爷爷说好,可是妈妈不答应,说有舅舅家的莱诺了。」

我的前妻今多菜穗子在世田谷区松原的娘家,跟父亲和哥哥们住在一起。莱诺是她的大哥一家养的拉布拉多犬。

「爷爷都好吗?」

「嗯,不过上次在医院住了一星期。」

这是个令人担忧的消息。过去十年我的岳父兼上司今多嘉亲,至今仍是我最尊敬的人。他已八十三岁,身体随时可能出状况。

跟女儿的约会,事先说定到下午五点。不是我送她回松原的家,而是菜穗子来迎接。可是,出现在帝国饭店大厅的,却是今多家的女佣之一 。

桃子似乎颇熟悉对方,但我不认识。对方应该知道我的身分,态度生疏。我无法询问菜穗子没来的理由,是她本身的缘故,还是她父亲身体状况欠佳。

「爸爸,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

「我们再讨论看看。你第二学期有运动会吧?」

「不是啦,是校庆。」

「我记错了。桃子的班级今年要做什么?」

幼小的女儿拉开嘴角,难以发音般回答:「音,音乐剧。」

「好厉害,爸爸一定会去参观。」

「爸爸,要帮桃子摸摸健太郎喔。」

「嗯,爸爸会每天帮你摸摸。」

放开牵著女儿的手时,总觉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剥离。那应该是伤口痊愈的过程中形成的痂吧。然后,又流出一点血。

隔天,我将在东京买的马卡龙分给「夏目市场」的大伙。完全不会喝酒、超级热爱甜食的坂井副店长休假,女员工口口声声同情他,却把他的份吃得一乾二净。

这天下午的配送业务,我也要负责副店长的份。我参考他留下来的联络纸条,汗流浃背地开著「夏目市场」的小货卡四处奔波。

桑田町是一片与渡假胜地无绿的土地,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别墅。这天最后的送货地点,位于桑田町西侧山中的「斜阳庄」,就是其中一处。

坂井副店长留下的便条写著:「屋主是蛎殻先生,除了夏季以外会长期滞留。管家不在时,货品须搬进屋内妥为存放。」

住的是老人家吗?我暗暗猜想著,在杂木林里的私有道路前进,看见陡峭的红色屋顶。设在屋檐处的卫星天线颇为醒目。

私人道路前方,在杂木林包围下,有一栋小木屋风格的宏伟双层住家。占地宽广,前面有附屋顶的车库,延伸出两条车道, 一条通往玄关前,另一条延伸至建筑物右侧。前院的草坪和篱笆修剪得宜,盛开著一串鲜红。

我小心翼翼地开著小卡车,绕到屋子旁。厨房后门在那里,附有门铃。但我还没按门铃,便听见「咚、咚」的规则声响。我下车走到屋子后面查看。

那里有座网球场,以围栏与周围的杂木林隔开,一名穿ㄒ恤、短裤及遮阳帽的男子,对著射出黄色网球的机器练习接球。

我看得出神,他的球技极为精湛。

机器应该很高级。球速非常快,不仅是轨道和速度有变化,有时还会射出上旋球。戴遮阳帽的男子逐一接住,准确地回击,也击出一些角度刁钻的球。如果是比赛,对方可能会回无暇应接。

他机敏地纵横球场,发出「啾、啾」磨擦声。不是蓝色硬地网球场与网球鞋底的磨擦声,而是运动用的轮椅,呈八字张开的车轮发出的声响。戴遮阳帽的男子是一名轮椅网球手,而且是左撇子。

机器发出嗡嗡空转声,接著停止,约莫是球射光了。遮阳帽男子没有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甩一下球拍,搭在肩上,转向我。

打招呼前,我忍不住先鼓掌。遮阳帽男子微微歪头。

我行一礼,开口:「抱歉,我是『夏目市场』的员工,过来送货。」

对方依然歪著头。我以为他是在疑惑,怎么来的不是坂井副店长,没想到他说

「你是杉村先生吧?」

「是的。今天坂井先生暑休,所以……」

对方不理会我的说明,我行我素地继续道:

「我是蛎壳昴。刚好,我正想见你。」

「什么?」

「后门密码是388 ,方便请你送到厨房吗?我马上过去。」

我将货品放进大冰箱及旁边的订制收纳橱柜时,蛎壳昴先生取下遮阳帽,换成一身运动衣,走进厨房。他撑著拐杖,行动不便的似乎是左脚,运动裤外面套著支架,走路时身体会倾斜。

然而,他完全就是一名晒

得黝黑的运动员。身高约一六○公分,颇为矮小,但体型经过锻练,结实无赘肉。

他非常年轻,让人反倒不好意思称呼他为「先生」。大概二十四、五岁吧。如果是公司晚辈,一定会直呼名字。

「谢谢。」

他瞥一眼收纳橱柜说。

语气自然,既不傲慢,也不盛气凌人。

「接下来你还要送货吗?」

「没有,今天府上是最后一站。」

「我想也是。我总是请坂井先生最后再送货到这里。」

只有这句话,语气带著亲昵。

「请随便坐,喝冰红茶好吗?」

他从橱柜拿出杯子,打开冰箱取出水壶。动作俐落,根本没机会让我客气或说

「我来」。还有,他似乎只有打网球时是左撇子。

开放式厨房、餐厅,及偌大的客厅打通,天花板挑高,露出粗大的屋梁。家具不多,但都很高级。客厅一隅,摆著家庭音响和大萤幕电视,两个外接音箱设在墙上。

「那我就不客气了。」

加冰块的红茶吸引力十足,我拿起杯子。这种状况不适合推辞,而且不光是流汗,我有点紧张,喉咙一阵乾渴。

这名年轻人长得俊俏,似乎很有教养,但我不认识他,也不曾在「夏目市场」听 过他的事,为何他会「想见我」?

「抱歉,你一定吓到了。」

约莫是看透我的心思,他淡淡地说。

「其实我很清楚你这个人。」

「这样吗?我在『夏目市场』是新人,是坂井先生――」

「不,我调查过你。」

我差点没把红茶喷出来。

「意思是……?」

蛎壳昴先生在扶手椅坐下,摆出放松的姿势。脸上没笑容,但也并非不高兴,而是雍容自在。

「杉村先生,你在东京曾多次卷入案件吧?第一次是三年前,一名打工女职员遭到你们编辑部开除,挟怨报复,对你和同事下安眠药。」

这是事实。

「那名女子变本加厉,闯入你家,持刀威胁太太,还抓你女儿当人质,引发轩然大波。」

这也是事实。

「后来不到两年,你卷入公车劫持案。歹徒死亡,但在那之前曾犯下其他杀人案,是一起错综复杂的案子。」

我像红茶杯一样冒出汗,「你眞清楚。」

「刚刚提过 ,我调查过你。」他喝一口冰红茶。「正确地说,是派我底下的人调查过你。」

我不单紧张,还迷糊起来。

「意思是,呃……」

「我有一家调查公司。」

蛎壳昴先生说到这里,第一次浮现看得出是笑容的微笑。

,他总是三分

「创业的是我父亲,但前年我大学毕业后,他就把公司交给我。不是因为我优秀,他总是三钟热度,一下就见异思迁。目前他忙著经营夜总会。」

我无法反应。

「夜,总、会。」

他重复一次,似乎以为我没听见。

「那是供出于苦衷,必须从事这一行赚取丰厚薪资的女性,能安心工作的、健康的夜总会。」

这样啊,我应一声。

「所以,我的父亲不是坏人,但也不是你前岳父今多嘉亲那样,可登上伟人励志传记的人物。」

是更不正经的人,他继续道。

「顺带一提,我的祖父也一样。他是所谓的投机客。据说,今多嘉亲被称为财经界的猛禽,而我的祖父绰号叫兜町的鵺(注)。」

(注:《平家物语》中出现的怪物,头似猿猴、身体似狸猫、尾巴似蛇,脚似老虎。之后用来譬喻神秘不可捉摸的人。)

不过祖父去世了,他说。

「葬礼时,冒出三个自称爷爷私生子的人。」

「哈哈,场面一定很混乱。」

「我们家没半个人感到惊讶。」

我又一阵沉默。

「这些闲话不重要,我们进入正题吧。」

他微微倾身向前。

「我的公司叫『蛎壳办公室』。法人社长仍是我父亲的名义,因此我是所长,实质上是经营负责人。然后,我以这样的身分,想拜托你一件事。」

我觉得轻率询问「什么事」,可能惹祸上身。

「杉村先生,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杯里融化的冰块动一下。

「是最近我们接到的案子――或者说,是我答应要接下的案子。因为就发生在身边。」

「身边?」

「没错,近在身边。」

他略微强调「近在身边」四个字。

「是『伊织』卷田夫妻的事。换句话说,跟你不无关系。丈夫在外头有女人,离家出走,卷田太太憔悴失神,就是你发现她的异状,并叫救护车的吧?

之后过了快一个月。

「是这样没错……」

「事有蹊跷。」

他单刀直入地说。

「坦白讲,非常可疑。那起事件,可能没这么单纯。卷田典子指控抢她丈夫的女人叫井上乔美的母亲主张不可能,依我们调查的结果,她的说法颇为可信。」

我困惑地反问:「为什么需要我帮忙?」

蛎壳昴先生当场回答:「若是你去见卷田典子,完全不会引起警戒。你只要说是去探望她,询问后来的状况即可。」

我又考虑五秒。

「这样就行了吗?」

「要看你。不过,你应该会想继续追查。」

毕竟你是好奇心旺盛的人――蛎壳昴先生说。

麻烦的是,我认为他看人的眼光十分精准。

4

不能丢下做到一半的工作,等「夏目市场」的营业时间结束,我再次前往斜阳庄。厨房充满诱人的香味,桌上已备妥西班牙海鲜炖饭,网烤菲力牛排及蔬菜温沙拉。

此刻,我的惊讶不下于看到他在网球场上的表现。

「这是你准备的?」

「没你想像中难。」

对于只会剥毛豆的我来说,太困难了。

我们没喝酒,迅速用餐完毕。蛎壳昴先生认为边吃边聊案情有害消化,于是告诉我,这栋他父亲「投注所有创意和心血」兴建的别墅来历。比方,挖地基时发现古老的墓碑,他父亲说要当装饰品摆在庭院,遭到施工业者责骂;还有,他父亲太啰嗦挑剔,换了三个设计师:「斜阳庄」是昴先生那身为太宰治(注)迷的母亲取名的,她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另外,后院一开始有泳池,昴先生开始打轮椅网球后,父亲便立刻将泳池填起来,改建为网球场,而这应该跟父亲和现任妻子

(第四任)的婚事有关。

(注:太宰治(一九○九〜一九四八)日本战后无赖派代表作家。描写没落贵族的《斜阳》为其代表作之一)

「我纯粹是出于对父亲的关心,劝他不要登记,当同居人就好。但父亲似乎以为我反对这桩婚姻,盖网球场弥补我。」

「令尊为什么认为你会反对?」

「因为他现任的太太和我同年。」

态度云淡风轻。虽然没什么表情,却有一股淡淡的、(感觉)讨喜的神色。他长得不错,颇为俊俏,但不过分端正。从简洁扼要的说话方式来看,脑袋也相当聪明。如果他是上班族,情人节时桌上一定会堆满巧克力。

昴先生说,他经常一个人住在这里。这种时候,管家每三天会来打扫洗衣一次。

「我请坂井先生陪我打过几次网球。中村先生和我父亲从以前就很要好,一年大概两、三次,他们会在这里聆赏蓝调名盘,喝得醉醺醺。」

这是我初次耳闻的朋友关系。

「中村先生会带著各种食材造访,也会顺便夹带食谱来点菜。」

――少爷,请你做这道菜好吗?

用完餐,我负责洗碗,不过也只是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洗洗锅子而已。

「谢谢,我来泡咖啡。」

蛎壳少爷用的是正统的虹吸式咖啡壶。

除了饭后的咖啡,还一起送上调查资料。那是一份薄薄的档案。

「请看。」

翻开档案,第一页是年轻女子的照片影本。穿著套装,朝镜头比出胜利手势。除了身材清瘦以外,容貌 不特别吸引人。

「这名女子就是井上乔美。」

卷田广树的外遇对象。

在千叶县市川市的公寓。」

「二十九岁。直到今年三月底,她都任职于东京都内的不动产管理公司,和五十六岁的母亲住在千叶县市川市的公寓。」

她的父亲从事建筑相关行业,在女儿幼时就去世。

「母亲是护士。井上乔美高中毕业后,也进入护理学校,但读半年就退学。」

影印的照片底下,有手写的简短经历。

「所以,她是公司在毕业季以外录取的?」

「对。这家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公寓管理,但近年业绩不振。她曾在三月底离职,也不是出于自身的意愿,而是裁员的关系。」

昴先生双肘拄

在桌上,手指交握。

「档案里有记录母亲说词的报告书,我大致说明一下。井上乔美失业后,立刻积极球职。、公司应该给了她一笔离职金,而且有失业保险给付,但也不能一直领下去。」

当然,职业介绍所鼓励她求职。

「然而,如今景气这么差,即使想找正职的行政职缺,恐怕也很困难。」

我应道。「找派遣公司应该是很快,但往后令人不安。」

「没错。井上乔美不像杉村先生,有中村店长那样可依靠的熟人。」

他连这都知道。

「我可是计时人员。」

「我知道。」昴先生乾脆地说。「她投了许多履历,想必是挫败连连。到了五月,她告诉母亲,想考取正式资格,重新就职。」

――我要再次以护理师为目标。

「她尊敬和憧憬母亲的职业,之前半途而废,也让她心生羞愧。至少母亲说是感觉到这一点。」

于是,母亲劝女儿:

――现在要再考取资格,会很辛苦。

「因为又得重新进入护理学校就读。」

比起高中刚毕业就考进去,必须更加把劲,重头读起。

「学费也是一笔开销。」我说。

昴先生点点头,「她们母女的生活,经济本来就不宽裕。母亲很想帮女儿,只是如今,才怀抱这样的梦想,与其说是不可能,更接近有勇无谋,母亲表示,她曾劝告女儿,但女儿非常乐观。」

――没问题,我还有一点存款,妈不用担心。

「然后,从那个时候开始,」昴先生一顿,嘴角微微歪曲。「井上乔美常没告知母亲就出门,然后深夜才回家。」

我立刻问:「她是不是做起特种行业?」

像是夜总会之类的。

「母亲也这么怀疑,乔美没有兼职打工的样子,更是可疑。但乔美不是每天出门,最多一周两次。有时十天都没出门,有时连续两天不在家。哪里的酒廊能让小姐排这种班?」

「我想不到,不过蛎壳先生的父亲是不是会知道?」

我并非调侃,而是认眞询问。昴先生似乎理解我的用意,附和「我也这么想」。

「所以,我徵询父亲的意见。他认为乔美要当酒店小姐,年纪太大,况且就算是特种行业,也没办法排这么不规则的班。」

――除非她是超级名模等级的美女,又是秘密俱乐部的高级应召女郎,否则绝对不可能。

「父亲告诉我,完全的素人踏进特种行业,首先服装和化妆会改变。百分之百准确,所以可从这上面看出来。」

「井上乔美小姐有这样的情形吗?」

「没有。这是她母亲说的,应该可以相信。母亲工作忙碌,还要上夜班,无法完全掌握女儿的行动。因此,井上乔美的外出频率是否如同刚才提到的,并不确实,也可能更频繁。但 化妆和服装的变化, 一眼便能看出。」

确实如此,我喝一口咖啡。

「母亲好几次询问她去哪里、做什么,但每次乔美都回答找朋友、去参观似乎不错的学校等等,理由很多。每一个理由都煞有介事,但听起来不像眞的。不过,女儿也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母亲无法更进一步追究。」

也不是有什么不对劲,是吗?

「不对劲亦有程度之分。」

我这么一说,昴先生点点头:

「依母亲的观察,勉强要说,乔美似乎有些浮躁不安。」

昴先生抓起拐杖站起,到厨房泡第二杯咖啡。

「简而言之,她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和卷田广树交往?姑且不论两人是在哪里,怎么认识,她会浮躁不安,是恋爱的缘故,而且是和有家室的男人。」

昴先生没回应,我抬头看他。

「听家姊说,上个月中旬,有人在甲府车站附近,看见广树先生和一名陌生的年轻女子挽著手走在一起,一副情侣的样子,所以传出他可能在外头有女人的风声。」

「似乎是呢。」

他也调查到此事了吗?

「时间点上应该吻合。井上乔美是五月中旬起变得浮躁不安吧?然后,两人在七月三十日私奔。」

这段期间,将近三个月――昴先生低喃。

「不过,我无法判断这期间算长还是短。」

「我也不瞭解私奔男女的心情。」我回道。「不过,这类恋爱的进展特别快。跟配偶以外的异性发展出的规密关系,怎么讲――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终点。」

我和妻子的情况也不例外,他们的关系进展迅速。虽然结束得也很乾脆。

「你的意思是,会燃烧得特别炽烈吗?」昴先生一本正经地问。「如同俗话中的乾柴烈火。」

「唔,就是这样。所以,我认为一段时间过去,两人可能会突然回来。直线上升的热情会冷却下来,也就是恢复冷静。」

昴先生微微扬起眉毛:

「你是指,卷田广树曾回到妻子身边,井上乔美回到母亲身边?」

「对。」

我倒不这么想,他说。

「总之,母亲最后一次见到乔美,是七月二十九日早上。她声称要去大阪找朋友。」

――可能会待一、两天。我会住在朋友家,不用担心。

「母亲问她要去做什么,她表情明亮,说要讨论求职的事。」

如果当时她已打算和卷田广树私奔,这段话就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但表情明亮,应该不是装出来。

「你看看后面的资料,有两人私奔后,乔美传给母亲的信件内容。」

我翻到后面。有三封邮件,依编号排列,主旨都是「妈 我是乔美」。

第一封是七月三十日,晚上十点二十二分寄送:

「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 我会再联络」。

第二封是八月一日,下午一点五十五分寄送:

「抱歉一直瞒著妈 其实我在跟一个已婚男人交往 我们烦恼很久 但讨论后 决定要一起生活 他是入赘女婿在家里抬不起头 家里没有任何东西属于他 太太绝对不会跟他离婚 所以我要和他私奔 等我安顿下来就会联络妈 不要担心」。

第三封是五天后,六日晚上十点十分寄送:

「暂时决定了住处 我过得挺好 接下来有一阵子没办法联络妈 不过我很幸福 我们会认真生活 问题都解决后 我会去找妈 请妈保重身体」

内容似乎没有可疑之处。然后,我发现忘了最基本的问题。

「乔美小姐的母亲收到女儿报平安的信,为何还会向「蛎壳办公室』求助?」

昴先生注视著我,回答:

「理由之一,是身为母亲的直觉。她不认为这是女儿写的,感觉不太对劲。况且,母亲是单方面收到讯息,即使回信,也毫无回音。」

原来如此。我几乎每天都和桃子互传讯息,理解这样的心情。

「此外,母亲说女儿真的和别人外遇,私奔前一定会向她坦白。实际上,乔美一交男友,总会立刻告诉母亲。即使女儿没说,母规也猜得到,因为女儿的表现会变得不太一样。唯独这次,一点交男友的迹象都没有。」

一直以来,母女都是相依为命,可以理解母亲的想法。

「其他呢?」

「乔美把父亲的遗物留在家里。那是父亲去世前买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只小狗布偶,乔美非常珍惜。」

――如果乔美眞的打算离开这个家,一定会一起带走。

「母亲先是找当地警局,但警方不理会。」

因为是男女关系的问题,而且乍看之下是自发性的离家出走。

「警方判断,由于是不伦恋,乔美难以向母亲启齿,没带走布偶,应该是很快会回来拿,或意外地只是忘了。」

――太太,女人谈起恋爱都会变成这样。

乔美的母亲无法接受。

「所以,她才想到委托民间的调查公司。她翻查工商黄页电话簿,亲自拜访几家公司,据说我们的职员态度最为诚恳。我身为所长,眞是为我们的职员感到骄傲,她眞的很有眼光。」

收到第三封邮件的四天后,八月十日,乔美的母亲拜访「蛎壳办公室」。

「然后,我们首先调查电子邮件的寄件源头。」

第一封是从东京都,井上乔美的智慧型手机寄出。

「第二封和第三封也来自东京都,不过是从涩谷和新宿的网咖电脑寄出。」

听到这里,我才有些不安起来。

离家出走的女儿要联络母亲,怎会特地去网咖寄电了邮件?

「你应该也知道,智慧型手机有GPS定位功能,从一些下载的应用程式,可轻易查出手机所在位置。」昂先生说。「不过,她的母亲没这方面的知识,才会找警察,或委托我们这样的专家。」

然后,「蛎壳办公室」循线查到寄件的源头。

「这一点更引起我们的怀疑。如果邮件眞的是乔美本人寄的,去网咖未免太不自然。况且,她没必要如此害怕被母亲找到。事实上,信

里写著『等问题都解决,我会去找妈』。」

虽然是女儿,但她已是二十九岁的独立成人。

「所以,起码第二封和第三封邮件不是她本人写的。这两封邮件,应该是某个不希望井上乔美被查出在哪里的人寄的,才会利用网咖,反倒是欲盖弥彰。」

甚至招来疑问:这眞的只是不伦情侣的私奔吗?

「后来还有收到邮件吗?」

「没有。」

联络就此中断,手机完全打不通。

「这也十分可疑。」

咖啡滚了。我站起来,制止昴先生起身,往彼此的杯中倒入新的咖啡。他说「谢谢」。

「另一方面,卷田典子完全没要寻找丈夫的样子。」

昴先生第一杯喝的是黑咖啡,第二杯加了许多砂糖后,继续道。

顺带一是,她的父母虽然安慰女儿,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可是,典子小姐是眞的伤心。她憔悴到走路都走不稳。」

我亲自去见过她,用这双手抱住昏倒的她。

「当时她都需要住院治疗了,这一点我也不怀疑。可是――」

昴先生的语气依旧淡漠。

「她憔悴的原因,或许不是丈夫的外遇与私奔。」

昂先生指著桌上的资料,「请读到最后。」

我急忙翻页浏览,不禁瞪大双眼:

「原来她们以前是同事……」

井上乔美任职到今年三月底的不动产管理公司,是卷田典子的前职场。

「年龄方面,典子大两岁,不过乔美是十九岁时,在毕业季以外进入公司,因此她们曾共事。或许是意气相投,两人感情很好。」

这家公司(不知是否裁员政策奏效)依然健在,打听起来满容易。不仅是员工的证词,还有尾牙和迎新会的照片。档案里夹著几张照片影本,包括约莫二十岁的卷田典子和井上乔美年轻可爱又活泼的笑容,及两人高举啤酒乾杯的画面,似乎是在夏季的啤酒馆拍的。

「当时的上司表示,她们情同姊妹。」

是一对手帕交。

「听家姊说,典子小姐和广树先生是在东京认识。」

「没错,似乎是从短大时代开始交往,不过没向身边的人介绍。而且典子个性温和,不太引人注目。」

我想起在「伊织」的典子小姐,点点头。

「对,她是传统日本美女,给人的印象安静斯文,话也不多。」

与那种会主动谈论自己的类型完全相反。

「可是,换成是自己的好友,恐怕就要另当别论。」

她约莫是把男友介绍给情同姊妹的井上乔美。

「卷田广街和井上乔美的交集应该就在这里。」昴先生语气有些苦涩。「毕竟女人这种生物,总会忍不住要向好友炫耀男友。」

这话的口气像过来人,我望向他,只见他的表情苦涩到家。

「不是我的经验。我们经手的案子里,很多像这样引发的三角恋纠纷。」

「原来如此。」

「我眞想忠告她们:宝贝男友就好好藏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接著问:「既然你调查过我,应该知道我会离婚,原因也是妻子外遇。」

昴先生点点头,这次没说「我知道」。

「对方绝对不是坏男人。他的年纪比我小,在工作表现上,我甚至是尊敬他的。所以我的情况,全怪我没把妻子藏好吧。」

昴先生沉默半晌,开口:「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么轻佻的话。」

「不,哪里。」

「不过,大家都评价杉村先生是彻头彻尾的老好人,看来是眞的。」

我缩起身体,「真抱歉。」

昴先生淡淡地拉回话题:

「一开始,收到调查员的报告时,我也认为是三角恋纠纷:卷田广树――旧姓香川,香川广树和井上乔美,在东京时已发生关系。」

他怀疑广树、典子和乔美,不仅是现在,过去也曾是三角关系。

「最后,他选择卷田典子,所以典子才会辞掉公司返乡。香川广树跟著她一起离开,井上乔美一个人被拋下。」

时隔九年,广树和乔美却因某些契机再次重逢,恋情死灰复燃……

我叹一口气,「不无可能。」

「对吧?不过,依我们调查员向上司和同事打听到的范围内,直到典子离职,她们的关系都非常良好。」昴先生在桌上托起腮帮。「那么,即使广树和乔美当时已搞上,典子也没发现,而乔美隐瞒到底,有这种可能吗?」

我的脑中没浮现任何意见。

「我认为不可能。因此,刚才的假设撤销,回到白纸,从头来过。」

「蛎壳先生的调查员相当能干呢。」

接到委托不到二十天,行动却迅速准确。

「谢谢。」身为所长的年轻少爷反应平淡。「不过能做到这些,是天经地义。」

有类似侦探经验的我,觉得这样的评语很严格。

「卷田典子是在二○○○年一月离职,不过前年九月,曾因身体不适,请假约两周没进公司。当时井上乔美表现得非常关心,去探望典子,也向上司报告情况。」

「她得什么病?」

「不清楚。目前知道的,是她没住院或动手术,复职后仍形容憔悴。离职时,她的理由是健康状态不佳,而不是要结婚。」

卷田典子离职后,立刻回到龙王町的老家。同年四月十日,与香川广树结婚。

「没办婚礼,只有登记。『卷田』在当地是老字号的店,街坊邻居从卷田典子小时候就认识她,这场婚姻如此突然,大家都很惊讶。」

――「卷田」的小典,从东京带了个丈夫回来。

原来典子小姐的绰号叫「小典」?

「后来,这对年轻夫妻在『卷田』修习厨艺,二○○二年在这里开『伊织』,典子取得厨师执照,和开餐厅必要的食品卫生负责人资格。」

这么一提,「伊织」店里挂的证照都是卷田典子的。

「典子小姐有什么宿疾吗?她在店里工作勤奋,不过她的身材本来就瘦小,不算强健。」

即使配偶病弱,不代表另一半有理由在外头花心。那么,怎样的理由能获得允许?没有。尽管如此,有时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谈到这样的话题,我可以承受,但不表示完全不在乎。我会忍不住想到自己的过去。

「我没去过『伊织』,但卷田广树似乎人缘满好的吧?」

昴先生一问,我回过神:

「对,他个性温和。他们是一对气质相近的夫妻。」

「喜欢户外活动吗?」

「他提过喜欢爬山和摄影,店内也挂出他拍的照片。」

「那么,『伊织』网站上的四季花草和风景照,也是他拍的?」

「是这样吗?我没看过他们的官网……」

「不知为何,没有老板的照片。」昴先生纳闷地眯起眼。「一般都会放上老板的照片吧?向顾客宣传,经营这家店的,就是这样的人。『夏目市场』的卖场,不也会摆出生产者的照片?」

没错,但这个问题值得妇此深究吗?

「有些人喜欢摄影,但不喜欢入镜。」

「他的情况,我觉得并不单纯。」

昴先生从桌旁的柜子,取出另一份新的档案。

「这是香川广树的调查报告,前天刚送到我的手中。」

我没接过档案,内心涌现不好的预感。

「他怎么了吗?」

「香川广树有一段过去。」

我默默注视昴先生。

「一九九○年,他十四岁,上国中二年级。,他位在都内杉并区的住家发生火灾,母亲和十岁的妹妹葬身火窟。是失火还是纵火,结果并不清楚。当时也登上新闻,喧腾一时。」

十九年前的事,我毫无印象。

「那是木造双层建筑,火源是一楼客厅的垃圾桶。广树在二楼的房间,妹妹在隔壁的主卧室,和母亲一起睡觉。上班族的父亲去外地出差。」

换句话说,家里只有母亲、广树和妹妹。

「厨房有烟雾侦测器,但客厅没有。火势沿著客厅墙壁和天花板,从阶梯向上延烧。广树从房间窗外的阳台,跳到屋子前面的马路逃生,保住一命,但母亲和妹妹在仅有采光窗尺寸的小窗的主卧室,交叠在门前死去。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令人心痛的悲剧。

「火源是垃圾桶,起因是菸蒂吗?」

「应该是。」

「母视抽菸吗?。」

「是的。」

「那就是失火吧。」

「即使是读国中的少年,也有办法布置成这样。」

我抿紧嘴唇,昴先生点点头说:「他遭到警方怀疑。」

「这表示当时的香川广树,有动机点火烧死熟睡的家人吗?

昴先生没立刻回答,喝光凉掉的咖啡。

「他有过一些问题行为。首先,这场火灾发生前,约一年之间,附近发生三起原因不明的火灾。辖区警署曾为此透过

学校询问香川广树。」

有目击者指认他,昴先生说。

「他否认与火灾有关,由于缺乏明确的物证,最后不了了之。」

昴先生的眉头隐约挤出皱纹。

「此外,他还有家暴举动。对象不是父母,而是妹妹。从广树国小高年级开始,母亲多次上儿童谘询所求助。」

昴先生叹一口气。

「这部分的调查,即使是承蒙杉村先生称赞的能干调查员,也颇感棘手。毕竟是未成年少年,没办法拿到官方文件,直接相关的人士都守口如瓶,迟迟无法掌握正确的详情。」

倒也难怪,而且未成年人的相关资料,本来就应该保密。

「当时的媒体大肆报导,认为幸存的少年十分可疑,但也是白闹一场。当然,他的名字没公布,当时网路又刚萌芽,不像现在,少年犯罪的相关人士照片和个资转眼就会遭到公开。」

所以,调查起来特别麻烦。

我忽然想起一点:「当时还有照片周刊杂志吧?」

「对。我不太清楚,是叫《焦点》吗?」

像这样交谈,还真差点忘记,这名少爷是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

「不过,调查员四处搜集当时流传的资讯,仍查到香川广树的母亲颇为他的教育问题烦恼,甚至去找所谓的『妈妈友』商量。」

――广树过上一点不如意,立刻就发脾气,我根本拿他没辙。他对妹妹很坏,整天嫉妒妹妹,根本没有一丝怜惜。

「妹妹三不五时受伤,还曾三更半夜哭著被救护车载走,陪著妹妹的母亲也一脸苍白地哭泣――杉村先生?」

「什么?」

「要不要喝水?」

「不好意思,麻烦你……啊,不用,我自己来。」

我借用杯子,扭开水龙头,喝下凉水,昂先生直盯著我。

「我明白这不是能心平气和聆听的内容。」他开口道。

「父亲在火灾中失去妻女,他也怀疑儿子吗?」

「有―段影片,是父亲在记者包围下,说出类似的发言。他希望警方查个水落石出。这能解释为希望警方洗清儿子的嫌疑,也能解释为希望警方逮捕儿子。真要说的话,听起来比较像后者。他发言的神情,不仅仅是为这起悲剧崩溃,更像害怕儿子。」

我拿另一只杯子装水,递给昴先生。他一口气喝光一半。

「可是,这场害死两个人的火灾,究竟是故意还是意外?结果仍不清不楚。」

那么,后来香川父子怎么了?

「我们很快找到父亲。」昴先生的语气依旧平静。「调查员查剭他现在的住址,上门拜访,但几乎毫无收获。」

――我也不晓得广树的现况。

「香川广树勉强从国中毕业,没上高中,处于接近现今所谓的『茧居族』状态,一直让父亲供养。」

――他十八岁时,我明讲无法继续养他,跟他断绝关系。后来,他在哪里、做什么,我完全知道,他应该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父亲赶他出去时,给他一大笔存款,当成分财产。那是父子的分手费。」

昴先生讥嘲般短促一笑:

「连不断建立家庭又拆散的我爸,也没办法做得这么决绝。」

一般的父子关系,没办法以金钱清算。

「父亲再婚,也有小孩。他似乎到现在都害怕著广树。」

正因害怕,才会异于一般父子,与儿子断绝关系;由于以异于一般父子的方式断绝关系,所以感到害怕',是哪一种?这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难题。

「即使向父亲解释,在这次的私奔事件发生前,他儿子都是好丈夫、好老板,也融入当地社群,父亲仍坚称那是表面工夫。」

――他长大了,更懂得戴上假面具。

「调查员特地带去的照片,他连看都不肯看。」

「广树先生的照片吗?」

昴先生点点头。「我向中村先生要来的,是去年夏祭的町内会大合照。不过,他站在角落,只拍到小小的身影。」

年过三十,儿子变成怎样的大人?在当地夏祭的照片里,露出怎样的笑容?不管往好或坏的方向想,我都无法理解他的父亲为何一眼也不愿看。一整天的工作,加上沉重的话题,我感到一阵疲惫。

「目前不清楚香川广树搬出去后,过著何种生活,但查到他和卷田典子结婚前的住址。」

「喔……」我应一声。

昴先生彷佛鼓励我般,笑道:

「别这么没劲嘛。那是卷田典子就读短大时住的公寓。典子住在二○一室,广树住在二○五室。」

我忍不住张大嘴巴:

「噢,那么――」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管理员记得他们,好几次看到两人亲密的模样。幸好管理员愿意看照片确认。」

我认识的卷田广树总算出现。深深叹一口气,我双手摩擦脸庞。

「实在无法相信,广树先生以前曾是那样的少年。」

虽然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仍教人难以置信。

不过,不是也说「人会随著成长改变」吗?尤其青少年可塑性极高。

「他以前确实是问题儿童吧,但成长后,性情稳定下来,又有典子小姐的陪伴,使得他朝著更好的方向前进。想必是如此。」

遭父亲拋弃,无依无靠,在旁人眼中是一种不幸。但站在他的立场,等于是摆脱过往的束缚。

导致母亲和妹妹死去的火灾,可能眞的是一场意外,他却 直承受父亲的怀疑。这场变故他一样受到伤害,伤口却没能获得疗愈,反倒不断受到怀疑,不断受伤――也可这么解释。

脱离父亲,孑然一身后,香川广树终于自由。他认识欣赏的女子,与她相恋,脱胎换骨。若不这样想,昴先生的调查员查到的「香川广树」,与我认识的「卷田广树」,形象根本毫无重叠。

「认识典子小姐,恋爱并结婚,入赘卷田家,他得到家人。在旁人看来,他们是一对感情融洽的夫妻,过得十分幸福。」

说到这里,我顿时噤声。

原来如此――我想著。

昴先生直视我:

「因此,他更不希望被人知道,不是吗?」

那些沉淀在过去的嫌疑。

所以,卷田广树没在「伊织」的网站上放自己的照片,担心被认出。连夏祭的合照,也站在最不醒目的角落。

「可是,卷田典子晓得他的过去。」昴先生语气一沉,或许是有些疲累。

「她知道,并努力包庇、隐瞒。依她的行动,我这么认为。」

我抢先开口:「她在东京找到工作,似乎根本没考虑帮忙父母的店或继承,工作两年后,却临时起意般辞掉工作回家,换句话说,她离开了东京。她从未向身边的人介绍广树,也没向亲友宣布要和他结婚。而结婚后,香川广树入赘卷田家,变成卷田广树。」

如此一来,「香川广树」就不存在。

昴先生微笑,「杉村先生果然很习惯这类案子。」

这算是称赞吗?感觉相当微妙。

「我认为香川广树与她发展成亲密的关系后,便主动向她坦白。」

连公寓管理员都看得出两人感情很好。当时他们应该已论及婚嫁,想必会谈到与双方父母见面的事。

「他没撒谎粉饰,而是坦承事实。若是『伊织』的广树先生,自然会这么做。」

「唔……」昴先生以鼻声应道。「我不认识他本人,无从评论。只是,我刚刚提过,两人结婚的前年九月,卷田典子向公司请病假。」

整个人变得憔悴无比。

「我推测原因或许就是香川广树的告白。」

原来如此,我深深点头。「典子小姐大受打击,极为烦恼。」

「很有可能吧?」

昴先生放开拄著脸颊的手,撑起上半身。

「当时,井上乔美或许也知道这件事。毕竟她与卷田典子情同姊妹。」

典子小姐会找她商量、分享秘密,也是理所当然。

「典子烦恼到憔悴万分,最后仍没和香川广树分手,反而决心要从折磨广树的过去中保护他,和他结婚。井上乔美也祝福他们展开新人生。」

经过九年,卷田夫妻的荞麦面店生意兴隆。,相对地,井上乔美遭到裁员,在步入三十岁前丢掉饭碗。

她想取得正式资格,找到新的正职,所以必须念书考进学校。她需要学费。

母亲很担心,劝她别作这种有勇无谋的梦,但井上乔美十分乐观。

――没问题的。

「她能利用九年前守住的秘密,换取需要的钱。假设井上乔美怀著此一念头,采取行动,之前列出的种种令人费解的地方,是不是就解释得通?」

昴先生提问,我沉默著。

「因为是女人,不适合用『恐吓』这样可怕的字眼。事实上,她挽著卷田广树的胳臂,跟他走在一起,应该说是『央求』吧。」

虽然实质内容都一样。

「这种事不会一次结束。」昴先生断定。「讨钱

的人,一定会保证『就这一次』。然而,一旦从别人手中轻松勒索到钱财,便会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人是很软弱的,他说。

「这也是来自『蛎壳办公室』的经验吗?」

「对,没错。」

答得毫不犹豫。

「顺带一提,经验远比我丰富的能干调查员也这么认为。」

「遭到勒索的一方,一样软弱吗?害怕到认为绝不可能一次结束。」

「换成是你,会怎么处理?」

――仅有这次,下不为例。往后我会永远保密。

勒索者的话能信吗?

不能。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恐惧的问题。

「十四岁的香川广树蒙上的只是嫌疑,但这嫌疑极为严重,是纵火杀人,和偷窃打架有天壤之别。」

昴先生的神情转为肃穆。

「光是背负嫌疑,便足以毁掉当地名店『伊织』的风评。」

可能在青少年时期放火烧掉自家,杀害母亲和妹妹的人,用那双手打荞麦面、煮餺飥,你会想吃吗?

「勒索的一方,只需在电脑上打几个字,按下贴文键就行。,消息一眨眼就会传遍全世界,易如反掌。」

被勒索的一方,无处可躲。过去累积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卷田夫妻的恐惧,这就是动机。

「双方之间有金钱流动吗?」

「这部分仍在调查,金融机构不好对付。虽然我想八成是付现金。」

我按住额头。

卷田夫妻有希望乔美消失的动机。他们对乔美的背叛感到愤怒,也是很自然的反应。

杀掉乔美,藏起她的遗体吧。假装成外遇私奔,骗过她的母亲,就能放心。

完美的计画。实际上,警方不理会井上乔美母亲的申诉。如果母亲放弃,没找上「蛎壳办公室」一切应该已落幕。

「我派调查员盯著『卷田』。」昴先生继续道。「要是这番推测正确,卷田典子一定会和丈夫联络。」

因为卷田广树不是拋下妻子离开。

「或许就像杉村先生一开始说的,在他们的计画里,是等个几年,待锋头过去,卷田广树再回到妻子身边。典子也可悄悄离开『卷田』,前往其他地方,和广树继续过日子。」

卷田广树和典子要提防的,只有井上乔美的母亲。她孤伶伶地担心著女儿在哪里发生什么事、是否过得幸福。

「这就叫想得太简单。」

昴先生冷冷地评断。

在今多财团「蓝天」编辑部时,我的上司是位女性总编辑,相当有个性。其他编辑都同情三不五时卷入案件的我,她却这么说:

――杉村先生是会招引案件的体质。

纵使返回故乡,成为「夏目市场」的小组长,这受诅咒的体质似乎仍没改变。

「我瞭解状况了。那么,你希望我做什么?去探望典子小姐,将这番推论告诉她吗?」

昴先生随即恢复冷淡,面无表情地应道:

「就算当成玩笑话,也一点都不好笑。」

请试探她一下,昴先生说。

「町里每一个人都知道杉村先生曾卷入大案子,卷田典子也知道。你熟悉案件,也熟悉警察,最重要的是,你在东京待了很久。对于犯罪的嗅觉,和当地不锁门就外出的居民不一样 。」

确实,我结婚以前,不管是老家或姊姊家,出门时都不会锁上大门,但现在姊姊家会记得锁门。即使在桑田町,时代也不同了――此刻说这些,只是浪费时间吧。

「你去安慰她,然后自言自语『广树先生会外遇和私奔,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这样就行了。

卷田典子想必会大吃一惊,不安起来。只要她有所行动,就能突破现状。

「我们的调查员没办法,反而会招来戒心。」

我深深叹一口气。

我想起卷田典子打开玄关门时,那股刺鼻的氯水气味。

尸体不会立刻发臭,但鲜血会。呕吐物也很臭。因为人的死亡,不是什么乾净的现象。

卷田夫妻简陋的住家后方是墓地,丘陵下去的斜坡布满墓碑。

墓地是藏尸的最佳地点。在以前卷入的案件中,我便遇上这种藏树于林的手法。

「我去他们家见到典子小姐时,闻到消毒杀菌用的氯水味。虽然味道不强,但那是夏天的游泳池气味,错不了。」

先生似乎马上明白其中的意义,眼神变得锐利:

「她打扫过家里。那么,他们家就是第一现场。」

不行,我们不能妄下结论。

「请稍等,先冷静下来。一切只是推测。」

「没错,这些是推测和假设,所以才想确认是否正确。况且,你不同情井上乔美的母亲吗?」

这种话我最无法招架。

俗话说「免费的最贵」一点都不错。这就是美味晚餐的代价。

「去见典子小姐就行了吧?」

「对,你只是去探望她。」

「幸好不是要我去掘他们家后面的坟地。」我语带挖苦。

「你不是在公车劫持案里,做过类似的事吗?」

他眞的一清二楚,我连叹气都没办法。

「我要什么时候去『卷田』?」

蛎壳昂先生微笑,彷佛在表示「我也能摆出这种表情」。

「杉村先生何时方便?」

5

根本用不著询问我何时方便。隔天一早刚到「夏目市场」上班,中村店长找我过去,劈头就说:

「『卷田』星期一公休,我会准备好探望的礼物。」

看来,店长和蛎壳少爷之间互通声气的程度,远超乎我的想像。

「我会先打电话过去关照一声,说我们店里的杉村要上门拜访。」

「好的。」

除了说好,我还能说什么?

「蛎壳少爷似乎很中意三郎先生,听说,他请你吃西班牙海鲜炖饭?」

「对。」

「那是传自他母亲的手艺。少爷的母亲是料理研究家。」

后来,我上网搜寻一下,原来蛎壳昴先生的母亲出版过多本食谱。

如此这般,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一 ,我借用姊夫洼田的房车,兜风前往甲斐

市。根据早上的天气预报,白天气温最高三十四度,坐著不动都会流汗。

「卷田」是町里的小店,二楼是住家,一楼是店面。虽然摆出「本日公休」

的牌子,但门口敞开,挂上竹帘,让屋内通风。

我在店里见到典子小姐的母亲,卷田明子女士。

「中村先生太客气了,还打电话来。谢谢你特地跑一趟。」

明子女士像是苍老二十岁、胖上两圈的典子小姐。

「我才不好意思,打扰了。」

「你是杉村先生吗?」

明子女士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再次弯下身,深深行礼。

「上次多亏你救了典子,眞不晓得怎么向你道谢才好……」

她一阵哽咽。

无论真相为何,母亲为女儿担忧及心痛的程度,救人难以想像。再想到我上门的目的,我不禁内疚起来。

「不管当时在场的是谁,都一样会伸出援手。请抬起头。」

中村店长准备土鸡蛋、新鲜鸡肉、一手几乎拿不动的大串巨峰葡萄、水嫩的梨子、有机高茄红素番茄,当成探病的礼物。

「请先收下这些吧,我来帮忙。」

收拾好东西,我们在铺著碎白花纹座垫的木椅坐下。桌上摆著盛冰麦茶的杯子。

「其实……」老店「卷田」的卷田太太神情沉郁地开口:「女儿上周四住院了,主治医生建议她住院比较好。」

「她身体状况还是不佳吗?」

「对。没有害喜,但心情还是振作不起来,根本没食欲……」

我哑然失声。

害喜?

「这样会影响到肚子里的宝宝成长,外子和我都非常担心。她住院后,我们暂时松一口气。」

一道冷汗流过我的背脊。

「真是恭喜……」

「刚满五个月。一般情况下,应该已进人稳定期,可以放心,但女儿遇上那种事……」

卷田太太缩起身子,向我行礼。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她,但她似乎没办法见客,实在抱歉。」

「哪里谈得上抱歉,请她千万保重。」

注意到时,我满头大汗,急忙拿手帕擦拭。

卷田太太低语:

「女儿和女婿提过,等他们的店步上轨道,有自信过稳定的生活,才会生孩子。」

――爸、妈,对不起,暂时没办法让你们抱孙子。

「不过,外子和我最近很期待,觉得何能快要抱到孙子。」

「毕竟『伊织』生意兴隆。」

「多亏客人捧场。」卷田太太继续道。「然后,五月底,女儿打电话给我们,报告她怀孕。」

――爸、妈,久等了,总算能让你们抱孙子。

「我们欢天喜地。女儿和我们

都准备在娘家待产,于是立刻安排她在这边的妇产科看诊。」

「原来……是这样。」

典子小姐到「夏日市场」订货时,还有在「伊织」工作的模样,看起来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我完全没发现。」

「因为没害喜。跟我怀孕的情况一样,女儿也笑了。」

――我遗传到妈好的地方。

「我以为女婿――广树会很开心。」

卷田太太垮下肩膀,垂下头,阴影笼罩脸上,凹陷的双颊益发明显。

「真不懂怎会搞成这样?就算问女儿,她也只是哭个不停。」

我低下头,实在不希望典子小姐的母亲看到我的表情。

我认为――若蛎壳少爷和我的假设正确,广树就是为典子的怀孕欣喜,才非离开不可。

新生命即将诞生。为了这孩子,必须封印父亲黑暗的过往。拿著那封印前来「央求」的井上乔美,对「伊织」的卷田夫妻是个威胁。

我再次想著,这是恐惧的问题。

「现在我只希望女儿能顺利生下孩子。」

卷田太太哑声低语。

「广树或许也会清醒过来,回到女儿身边。只要女儿原谅他,我希望他们重修旧好,一起扶养孩子长大。」

「我明白。」

「可是,外子气坏了。」

令人心痛的是,这位母亲还努力想挤出笑容。

「他说要是广树有脸回来,会拿杆面棍打死广树。」

今天典子小姐的父亲不在场,应该不是有事外出,而是刻意回避,不想再谈起教人气愤的话。

卷田太太起身前往柜台,很快返回。只见她拿著一封信。

「请看看。」

收件人是「卷田良文先生 明子女士」。

「典子回来后,广树寄了这封信给外子和我。」

「我能拜读吗?」

「可以,请便。」

我以手帕擦擦冒汗的掌心,拿起那封信。是普通的白色信封,原子笔手写字。

里面有两张信纸。一样是手写字,文章极短。

「爸、妈:

我做出这种事,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道歉。

我打心底觉得对不起典子。

可是,我不能欺骗自己。

请把遇到我这个人当成一场灾难,忘记我吧。

生下的孩子,没有我这种父亲比较好。

请爸妈保重,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照顾。」

没有日期,未尾只署名「广树」。

第二张信纸是白纸(注)邮戳是东京都内,本月六日。是井上乔美的母亲,收到从新宿网咖寄出的第三封邮件的日子。

(注:日本的书信礼节中,即使信件内容一页即可写完,也要另附一张白纸,使其成为两页。此种习俗有各种解释,像是「表示其实还有更多想传达的内容」等等。)

「确定是广树先生的字吗?」

我浏览内容时,卷田太太泪眼盈眶。她以指尖拭泪,点点头。

「是的。他们住在这里时,广树经常帮忙写菜单。他的字十分特别,四四方方挺有趣。这上面的字也一样吧?」

如同太太的描述,这么一提,「伊织」的菜单也是手写,感觉跟信上的字颇像。

「这封信里,还附上签名盖章的离婚协议书。」

太太眨著通红的双眼。

「容我问个私人的问题,广树先生其实没入赘卷田家吗?」

「是的,只是对外用我们的姓氏。」

「这是他的要求吗?」

「典子说,因为她是卷田家的继承人,广树也同意。」

我点点头,喝口麦茶润喉。

「广树先生向你们介绍过他的家人吗?」

这时,卷田太太的脸上,第一次掠过悲伤和愤怒以外的神色。

「从来没有所以,发生这种事,连要上哪找人都不知道。」

那种神色变得更浓,她握紧完全是劳动者的粗糙双手。

「广树说高中毕业后,家里遇上火灾,家人都已去世。」

与香川广树实际上的遭遇有些不同,经过粉饰。

为了父母留下的存款和保险金,跟亲戚发生纠纷,广树觉得厌烦,便和他们断绝关系,如今是孑然一身。」

所以,连婚礼都没办。

「毕竟广树那边的香川家,没人能邀请。」

「典子小姐接受了吗?」

「她乐得轻松。」

――不必为婆媳问题烦恼,很好啊。

我理解卷田太太刚才是什么的神情了。是后悔。不应该听信那种说词。女儿从东京带回来的,不是失去家人、无依无靠的寂寞青年,而是更神秘可疑的男人。为什么当时不多加怀疑、探究呢?

「如同他说的,他有一笔钱。典子取得厨师执照的费用就是他出的。他也去上驾训班。」

「驾驯班?」

「广树在这里考到驾照。他认为在东京不需要开车,但在这里没车挺不方便。」

在地方都市生活,自用车像是两条腿,我在东京时也空有驾照,从不开车,但回到故乡后,连去便利超商都开车。

「考到驾照后,他也买了车。」

约莫是「伊织」使用的六人座箱形车。

「外子和我资助的,仅有租下『伊织』店面的保证金。」

我沉默片刻,各种想法在脑中盘旋。

「所以,在钱的方面,他从未给我们添麻烦。」

卷田太太的话声微弱。

「但看到女儿被他伤成这样,我情愿她碰到的是婚姻骗子。」

她摀著脸呻吟。

「广树十分勤劳,性格温柔,是个好女婿。我一直以为他和典子相处融洽,没想到他居然在外头有女人……」

然后,她抽搐般哭出来。

我想不到任何安慰的话语。

「广树先生真是傻子。」

听到我的报告,中村店长叹息。

「孩子是老天爷给的宝贝,他这个傻到不能再傻的大傻瓜、大混帐,居然……」

我无法立刻前往斜阳庄,于是打电话向蛎壳昴先生报告。听完后,少爷说:

「在这种状态下住院,卷田典子就无法行动了。」

今天他的态度一样淡泊。

「我也这么认为。」

「不过,香川广树可能会去看她,他应该会担心妻子和宝宝。」

前提是,我们的假设正确。

「我们有各种门路,但还是有极限,没办法偷看警方的自动车牌识别系统。」

他的语气似乎有些扼腕。

「所以,没办法寻找目前最直接的线索――卷田广树的车子。不过,要是他换车,这条线索也就断了。」

我想说出某件难以启齿的事,一阵结巴:「井,井上乔美的……呃,尸体……」

「那种东西,要出来就会自己出来,不出来时,找也找不到。」

得看弃尸地点、如何弃尸,或是藏在哪里。这些我也懂,但说是「那种东西」,未免太不尊重。

「暂时只能等待状况有所改变,感觉颇耗时间。杉村先生,辛苦了。酬劳我会付给你。」

我根本没想过会有酬劳。

「往后继续惠顾『夏目市场』就够了。可是,蛎壳先生……」

我欲言又止,他抢先开口。

「既然把你卷进来,有任何发现,我一定会通知你。」

「拜托了。」

于是,我回归日常。

中间发生一些插曲,比方,健太郎不晓得跑去哪里受了伤,搞到前脚必须缝四针,我拍下它从动物医院回来的影片传给桃子,桃子担心到哭出来,害得我连忙安抚她。还有,我和姊姊一起去安宁医院的单人房探望父亲,接著大嫂出现,跟姊姊吵起架,我试著制止,却遭到双方责怪, 被医院的照护部门经理斥责,丢脸到家,除此之外,每天的日子都很平静。

在这样的平静中,一个想法忽然攫住我的心思。在这个想法的驱使下,我上网搜寻一九九○年香川家的火灾,及当时流传的该户人家的「问题少年」相关资讯,大致浏览。

毕竟只是个想法,我没继续深思。

九月中旬,桑田町的残暑顽固地不肯散去,但早晚舒适许多,开店准备和停车场的打扫工作都变得比较轻松。我集中垃圾丢掉,刚要收起扫把和畚箕,放在后裤袋的手机响起',是蛎壳昴先生打来的。

他没道早安,劈头就说:

「杉村先生,不好意思,今天请你休假。」

「什么?」

「不必担心,我已取得中村店长的同意。我要去东京,想请你开车。」

我吃了一惊,「事情有新进展,对吧?」

「没错。」

蛎壳少爷今早也沉稳大方。

「找到井上乔美了。」

这下我不是吃惊,而是毛骨悚然。

「那、那、那是……」

请不用慌,昴先生安抚道。

「不是尸体,也不是鬼魂。井上乔美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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